The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of Journey to the West, by Cheng'en Wu This eBook is for the use of anyone anywhere at no cost and with almost no restrictions whatsoever. You may copy it, give it away or re-use it under the terms of the Project Gutenberg License included with this eBook or online at www.gutenberg.org Title: Journey to the West Author: Cheng'en Wu Release Date: December 22, 2007 [EBook #23962] Language: Chinese Character set encoding: UTF-8 *** START OF THIS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JOURNEY TO THE WEST *** Produced by Leong Joana Kit Ieng 第一回 灵根育孕源流出 心性修持大道生   诗曰:     混沌未分天地乱,茫茫渺渺无人见。     自从盘古破鸿濛,开闢从兹清浊辨。     覆载群生仰至仁,发明万物皆成善。     欲知造化会元功,须看西游释厄传。 盖闻天地之数,有十二万九千六百岁为一元。将一元分为十二会,乃子、丑、寅 、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之十二支也。每会该一万八百岁。且就 一日而论:子时得阳气,而丑则鸡鸣﹔寅不通光,而卯则日出﹔辰时食后,而巳 则挨排﹔日午天中,而未则西蹉﹔申时晡,而日落酉,戌黄昏,而人定亥。譬於 大数,若到戌会之终,则天地昏曚而万物否矣。再去五千四百岁,交亥会之初, 则当黑暗,而两间人物俱无矣,故曰混沌。又五千四百岁,亥会将终,贞下起元 ,近子之会,而復逐渐开明。邵康节曰::「冬至子之半,天心无改移。一阳初 动处,万物未生时。」到此,天始有根。再五千四百岁,正当子会,轻清上腾, 有日,有月,有星,有辰。日、月、星、辰,谓之四象。故曰,天开於子。又经 五千四百岁,子会将终,近丑之会,而逐渐坚实。《易》曰:「大哉乾元!至哉 坤元!万物资生,乃顺承天。」至此,地始凝结。再五千四百岁,正当丑会,重 浊下凝,有水,有火,有山,有石,有土。水、火、山、石、土,谓之五形。故 曰,地闢於丑。又经五千四百岁,丑会终而寅会之初,发生万物。历曰:「天气 下降,地气上升﹔天地交合,群物皆生。」至此,天清地爽,阴阳交合。再五千 四百岁,子会将终,近丑之会,而逐渐坚实。《易》曰:「大哉乾元!至哉坤元 !万物资生,乃顺承天。」至此,地始凝结。再五千四百岁,正当丑会,重浊下 凝,有水,有火,有山,有石,有土。水、火、山、石、土,谓之五形。故曰, 地闢於丑。又经五千四百岁,丑会终而寅会之初,发生万物。历曰:「天气下降 ,地气上升﹔天地交合,群物皆生。」至此,天清地爽,阴阳交合。再五千四百 岁,正当寅会,生人,生兽,生禽,正谓天地人,叁才定位。故曰,人生於寅。 感盘古开闢,叁皇治世,五帝定伦,世界之间,遂分为四大部洲:曰东胜神洲, 曰西牛贺洲,曰南赡部洲,曰北俱芦洲。这部书单表东胜神洲。海外有一国土, 名曰傲来国。国近大海,海中有一座名山,唤为花果山。此山乃十洲之祖脉,叁 岛之来龙,自开清浊而立,鸿濛判后而成。真个好山!有词赋为证。赋曰:势镇 汪洋,威寧瑶海。势镇汪洋,潮涌银山鱼入穴﹔威寧瑶海,波翻雪浪蜃离渊。水 火方隅高积上,东海之处耸崇巔。丹崖怪石,削壁奇峰。丹崖上,彩凤双鸣﹔削 壁前,麒麟独卧。峰头时听锦鸡鸣,石窟每观龙出入。林中有寿鹿仙狐,树上有 灵禽玄鹤。瑶草奇花不谢,青松翠柏长春。仙桃常结果,修竹每留云。一条涧壑 籐萝密,四面原堤草色新。正是百川会处擎天柱,万劫无移大地根。 那座山正当顶上,有一块仙石。其石有叁丈六尺五寸高,有二丈四尺围圆。叁丈 六尺五寸高,按周天叁百六十五度﹔二丈四尺围圆,按政历二十四气。上有九窍 八孔,按九宫八卦。四面更无树木遮阴,左右倒有芝兰相衬。 盖自开闢以来,每受天真地秀,日精月华,感之既久,遂有灵通之意。内育仙胞 ,一日迸裂,產一石卵,似圆毬样大。因见风,化作一个石猴,五官俱备,四肢 皆全。便就学爬学走,拜了四方。目运两道金光,射冲斗府。惊动高天上圣大慈 仁者玉皇大天尊玄穹高上帝,驾座金闕云宫灵霄宝殿,聚集仙卿,见有金光燄燄 ,即命千里眼、顺风耳开南天门观看。二将果奉旨出门外,看的真,听的明。须 臾回报道:「臣奉旨观听金光之处,乃东胜神洲海东傲来小国之界,有一座花果 山,山上有一仙石,石產一卵,见风化一石猴,在那里拜四方,眼运金光,射冲 斗府。如今服饵水食,金光将潜息矣。」玉帝垂赐恩慈曰:「下方之物,乃天地 精华所生,不足为异。」 那猴在山中,却会行走跳跃,食草木,饮涧泉,採山花,觅树果﹔与狼虫为伴, 虎豹为群,獐鹿为友,獼猿为亲﹔夜宿石崖之下,朝游峰洞之中。真是:「山中 无甲子,寒尽不知年。」   一朝天气炎热,与群猴避暑,都在松阴之下顽耍。你看他一个个: 跳树攀枝,採花觅果﹔拋弹子,?麼儿﹔跑沙窝,砌宝塔﹔赶蜻蜓,扑蜡﹔参老 天,拜菩萨﹔扯葛籐,编草﹔捉虱子,咬又掐﹔理毛衣,剔指甲。挨的挨,擦的 擦﹔推的推,压的压﹔扯的扯,拉的拉:青松林下任他顽,绿水涧边随洗濯。 一群猴子耍了一会,却去那山涧中洗澡。见那股涧水奔流,真个似滚瓜涌溅。古 云:「禽有禽言,兽有兽语。」眾猴都道:「这股水不知是那里的水。我们今日 赶闲无事,顺涧边往上溜头寻看源流,耍子去耶!」喊一声,都拖男挈女,呼弟 呼兄,一齐跑来,顺涧爬山,直至源流之处,乃是一股瀑布飞泉。但见那: 一派白虹起,千寻雪浪飞。     海风吹不断,江月照还依。     冷气分青嶂,餘流润翠微。     潺湲名瀑布,真似掛帘帷。 眾猴拍手称扬道:「好水,好水!原来此处远通山脚之下,直接大海之波。」又 道:「那一个有本事的,钻进去寻个源头出来,不伤身体者,我等即拜他为王。」 连呼了叁声,忽见丛杂中跳出一个石猴,应声高叫道:「我进去,我进去。」好 猴!也是他: 今日芳名显,时来大运通。     有缘居此地,王遣入仙宫。 你看他瞑目蹲身,将身一纵,径跳入瀑布泉中,忽睁睛抬头观看,那里边却无水 无波,明明朗朗的一架桥梁。他住了身,定了神,仔细再看,原来是座铁板桥。 桥下之水,冲贯於石窍之间,倒掛流出去,遮闭了桥门。却又欠身上桥头,再走 再看,却似有人家住处一般,真个好所在。但见那: 翠蘚堆蓝,白云浮玉,光摇片片烟霞。虚窗静室,滑凳板生花。乳窟龙珠倚掛, 縈迴满地奇葩。锅灶傍崖存火跡,樽罍靠案见殽渣。石座石床真可爱,石盆石碗 更堪夸。又见那一竿两竿修竹,叁点五点梅花。几树青松常带雨,浑然像个人家。 看罢多时,跳过桥中间,左右观看。只见正当中有一石碣,碣上有一行楷书大字 ,鐫着「花果山福地,水帘洞洞天」。 石猿喜不自胜,急抽身往外便走,復瞑目蹲身,跳出水外,打了两个呵呵道: 「大造化!大造化!」眾猴把他围住,问道:「里面怎麼样?水有多深?」石猴 道:「没水!没水!原来是一座铁板桥,桥那边是一座天造地设的家当。」眾猴 道:「怎见得是个家当?」石猴笑道:「这股水乃是桥下冲贯石桥,倒掛下来遮 闭门户的。桥边有花有树,乃是一座石房。房内有石窝、石灶、石碗、石盆、石 床、石凳。中间一块石碣上,鐫着『花果山福地,水帘洞洞天』。真个是我们安 身之处。里面且是宽阔,容得千百口老小。 我们都进去住,也省得受老天之气。这里边:     刮风有处躲,下雨好存身。     霜雪全无惧,雷声永不闻。     烟霞常照耀,祥瑞每蒸熏。     松竹年年秀,奇花日日新。」 眾猴听得,个个欢喜。都道:「你还先走,带我们进去,进去。」石猴却又瞑目 蹲身,往里一跳,叫道:「都随我进来,进来。」那些猴有胆大的,都跳进去了 ﹔胆小的,一个个伸头缩颈,抓耳挠腮,大声叫喊,缠一会,也都进去了。跳过 桥头,一个个抢盆夺碗,佔灶争床,搬过来,移过去,正是猴性顽劣,再无一个 寧时,只搬得力倦神疲方止。石猿端坐上面道:「列位呵,『人而无信,不知其 可。』你们才说有本事进得来,出得去,不伤身体者,就拜他为王。我如今进来 又出去,出去又进来,寻了这一个洞天与列位安眠稳睡,各享成家之福,何不拜 我为王?」眾猴听说,即拱伏无违,一个个序齿排班,朝上礼拜,都称「千岁大 王」。自此,石猿高登王位,将「石」字儿隐了,遂称「美猴王」。有诗为证。 诗曰:     叁阳交泰產群生,仙石胞含日月精。     借卵化猴完大道,假他名姓配丹成。     内观不识因无相,外合明知作有形。     历代人人皆属此,称王称圣任纵横。 美猴王领一群猿猴、獼猴、马猴等,分派了君臣佐使。朝游花果山,暮宿水帘洞 ,合契同情,不入飞鸟之丛,不从走兽之类,独自为王,不胜欢乐。是以:     春採百花为饮食,夏寻诸果作生涯。     秋收芋栗延时节,冬觅黄精度岁华。 美猴王享乐天真,何期有叁五百载。一日,与群猴喜宴之间,忽然忧恼,堕下泪 来。眾猴慌忙罗拜道:「大王何为烦恼?」猴王道:「我虽在欢喜之时,却有一 点儿远虑,故此烦恼。」眾猴又笑道:「大王好不知足。我等日日欢会,在仙山 福地,古洞神洲,不伏麒麟辖,不伏凤凰管,又不伏人间王位所拘束,自由自在 ,乃无量之福,为何远虑而忧也?」猴王道:「今日虽不归人王法律,不惧禽兽 威严,将来年老血衰,暗中有阎王老子管着,一旦身亡,可不枉生世界之中,不 得久注天人之内?」眾猴闻此言,一个个掩面悲啼,俱以无常为虑。 只见那班部中,忽跳出一个通背猿猴,厉声高叫道:「大王若是这般远虑,真所 谓道心开发也。如今五虫之内,惟有叁等名色不伏阎王老子所管。」猴王道: 「你知那叁等人?」猿猴道:「乃是佛与仙与神圣叁者,躲过轮迴,不生不灭, 与天地山川齐寿。」猴王道:「此叁者居於何所?」猿猴道:「他只在阎浮世界 之中,古洞仙山之内。」猴王闻之,满心欢喜道:「我明日就辞汝等下山,云游 海角,远涉天涯,务必访此叁者,学一个不老长生,常躲过阎君之难。」噫!这 句话,顿教跳出轮迴网,致使齐天大圣成。眾猴鼓掌称扬,都道:「善哉,善哉 !我等明日越岭登山,广寻些果品,大设筵宴送大王也。」   次日,眾猴果去採仙桃,摘异果,刨山药,斸黄精。芝兰香蕙,瑶草奇花, 般般件件,整整齐齐,摆开石凳石桌,排列仙酒仙殽。但见那: 金丸珠弹,红绽黄肥。金丸珠弹腊樱桃,色真甘美﹔红绽黄肥熟梅子,味果香酸 。鲜龙眼,肉甜皮薄﹔火荔枝,核小囊红。林檎碧实连枝献,枇杷緗苞带叶擎。 兔头梨子鸡心枣,消渴除烦更解酲。香桃烂杏,美甘甘似玉液琼浆﹔脆李杨梅, 酸荫荫如脂酥膏酪。红囊黑子熟西瓜,四瓣黄皮大柿子。石榴裂破,丹砂粒现火 晶珠﹔芋栗剖开,坚硬肉团金玛瑙。胡桃银杏可传茶,椰子葡萄能做酒。榛松榧 柰满盘盛,橘蔗柑橙盈案摆。熟煨山药,烂煮黄精。捣碎茯苓并薏苡,石锅微火 漫炊羹。人间纵有珍饈味,怎比山猴乐更寧。 群猴尊美猴王上坐,各依齿肩排於下边,一个个轮流上前奉酒、奉花、奉果,痛 饮了一日。 次日,美猴王早起,教:「小的们,替我折些枯松,编作?子,取个竹竿作篙, 收拾些果品之类,我将去也。」果独自登?,儘力撑开,飘飘荡荡,径向大海波 中,趁天风,来渡南赡部洲地界。这一去,正是那: 天產仙猴道行隆,离山驾?趁天风。     飘洋过海寻仙道,立志潜心建大功。     有分有缘休俗愿,无忧无虑会元龙。     料应必遇知音者,说破源流万法通。 也是他运至时来,自登木?之后,连日东南风紧,将他送到西北岸前,乃是南赡 部洲地界。持篙试水,偶得浅水,弃了?子,跳上岸来。只见海边有人捕鱼、打 雁、穵蛤、淘盐。他走近前,弄个把戏,妆个虎,吓得那些人丢筐弃网,四散奔 跑。将那跑不动的拿住一个,剥了他衣裳,也学人穿在身上。摇摇摆摆,穿州过 府,在市廛中学人礼,学人话。朝餐夜宿,一心里访问佛、仙、神圣之道,觅个 长生不老之方。见世人都是为名为利之徒,更无一个为身命者。正是那:     争名夺利几时休?早起迟眠不自由!     骑着驴骡思骏马,官居宰相望王侯。     只愁衣食耽劳碌,何怕阎君就取勾。     继子荫孙图富贵,更无一个肯回头。 猴王参访仙道,无缘得遇。在於南赡部洲,串长城,游小县,不觉八九年餘。忽 行至西洋大海,他想着海外必有神仙。独自个依前作?,又飘过西海,直至西牛 贺洲地界。登岸遍访多时,忽见一座高山秀丽,林麓幽深。他也不怕狼虫,不惧 虎豹,登上山顶上观看。果是好山: 千峰排戟,万仞开屏。日映嵐光轻锁翠,雨收黛色冷含青。瘦籐缠老树,古渡界 幽程。奇花瑞草,修竹乔松。修竹乔松,万载常青欺福地﹔奇花瑞草,四时不谢 赛蓬瀛。幽鸟啼声近,源泉响溜清。重重谷壑芝兰绕,处处巉崖苔蘚生。起伏峦 头龙脉好,必有高人隐姓名。 正观看间,忽闻得林深之处有人言语。急忙趋步,穿入林中,侧耳而听,原来是 歌唱之声。歌曰: 「观棋柯烂,伐木丁丁,云边谷口徐行。卖薪沽酒,狂笑自陶情。苍逕秋高,对 月枕松根,一觉天明。认旧林,登崖过岭,持斧断枯籐。收来成一担,行歌市上 ,易米叁升。更无些子争竞,时价平平。不会机谋巧算,没荣辱,恬淡延生。相 逢处,非仙即道,静坐讲黄庭。」 美猴王听得此言,满心欢喜道:「神仙原来藏在这里!」即忙跳入里面,仔细再 看,乃是一个樵子,在那里举斧砍柴。但看他打扮非常: 头上戴箬笠,乃是新笋初脱之籜。身上穿布衣,乃是木绵捻就之纱。腰间繫环絛 ,乃是老蚕口吐之丝。足下踏草履,乃是枯莎槎就之爽。手执?钢斧,担挽火麻 绳。扳松劈枯树,争似此樵能。 猴王近前叫道:「老神仙,弟子起手。」那樵汉慌忙丢了斧,转身答礼道:「不 当人,不当人。我拙汉衣食不全,怎敢当『神仙』二字?」猴王道:「你不是神 仙,如何说出神仙的话来?」樵夫道:「我说甚麼神仙话?」猴王道:「我才来 至林边,只听的你说:『相逢处,非仙即道,静坐讲《黄庭》。』《黄庭》乃道 德真言,非神仙而何?」樵夫笑道:「实不瞒你说,这个词名做《满庭芳》,乃 一神仙教我的。那神仙与我舍下相邻,他见我家事劳苦,日常烦恼,教我遇烦恼 时,即把这词儿念念,一则散心,二则解困。我才有些不足处思虑,故此念念, 不期被你听了。」猴王道:「你家既与神仙相邻,何不从他修行?学得个不老之 方,却不是好?」樵夫道:「我一生命苦:自幼蒙父母养育至八九岁,才知人事 ,不幸父丧,母亲居孀。再无兄弟姊妹,只我一人,没奈何,早晚侍奉。如今母 老,一发不敢拋离。却又田园荒芜,衣食不足,只得斫两束柴薪,挑向市廛之间 ,货几文钱,糴几升米,自炊自造,安排些茶饭,供养老母。所以不能修行。」 猴王道:「据你说起来,乃是一个行孝的君子,向后必有好处。但望你指与我那 神仙住处,却好拜访去也。」樵夫道:「不远,不远。此山叫做灵臺方寸山,山 中有座斜月叁星洞,那洞中有一个神仙,称名须菩提祖师。那祖师出去的徒弟, 也不计其数,见今还有叁四十人从他修行。你顺那条小路儿,向南行七八里远近 ,即是他家了。」猴王用手扯住樵夫道:「老兄,你便同我去去,若还得了好处 ,决不忘你指引之恩。」樵夫道:「你这汉子甚不通变,我方才这般与你说了, 你还不省?假若我与你去了,却不误了我的生意?老母何人奉养?我要斫柴,你 自去,自去。」 猴王听说,只得相辞。出深林,找上路径,过一山坡,约有七八里远,果然望见 一座洞府。挺身观看,真好去处!但见: 烟霞散彩,日月摇光。千株老柏,万节修篁。千株老柏,带雨半空青冉冉﹔万节 修篁,含烟一壑色苍苍。门外奇花佈锦,桥边瑶草喷香。石崖突兀青苔润,悬壁 高张翠蘚长。时闻仙鹤唳,每见凤凰翔。仙鹤唳时,声振九皋霄汉远﹔凤凰翔起 ,翎毛五色彩云光。玄猿白鹿随隐见,金狮玉象任行藏。细观灵福地,真个赛天 堂。 又见那洞门紧闭,静悄悄杳无人跡。忽回头,见崖头立一石碑,约有叁丈餘高, 八尺餘阔,上有一行十个大字,乃是「灵臺方寸山,斜月叁星洞」。美猴王十分 欢喜道:「此间人果是朴实,果有此山此洞。」看勾多时,不敢敲门。且去跳上 松枝梢头,摘松子吃了顽耍。 少顷间,只听得呀的一声,洞门开处,里面走出一个仙童,真个丰姿英伟,像貌 清奇,比寻常俗子不同。但见他:     髽髻双丝綰,宽袍两袖风。     貌和身自别,心与相俱空。     物外长年客,山中永寿童。     一尘全不染,甲子任翻腾。 那童子出得门来,高叫道:「甚麼人在此搔扰?」猴王扑的跳下树来,上前躬身 道:「仙童,我是个访道学仙之弟子,更不敢在此搔扰。」仙童笑道:「你是个 访道的麼?」猴王道:「是。」童子道:「我家师父正才下榻,登坛讲道,还未 说出原由,就教我出来开门。说:『外面有个修行的来了,可去接待接待。』想 必就是你了?」猴王笑道:「是我,是我。」童子道:「你跟我进来。」 这猴王整衣端肃,随童子径入洞天深处观看:一层层深阁琼楼,一进进珠宫贝闕 ,说不尽那静室幽居。直至瑶臺之下,见那菩提祖师端坐在臺上,两边有叁十个 小仙侍立臺下。果然是: 大觉金仙没垢姿,西方妙相祖菩提。不生不灭叁叁行,全气全神万万慈。空寂自 然随变化,真如本性任为之。与天同寿庄严体,历劫明心大法师。 美猴王一见,倒身下拜,磕头不计其数,口中只道:「师父,师父,我弟子志心 朝礼,志心朝礼。」祖师道:「你是那方人氏?且说个乡贯、姓名明白,再拜。」 猴王道:「弟子乃东胜神洲傲来国花果山水帘洞人氏。」祖师喝令:「赶出去! 他本是个撒诈捣虚之徒,那里修甚麼道果!」猴王慌忙磕头不住道:「弟子是老 实之言,决无虚诈。」祖师道:「你既老实,怎麼说东胜神洲?那去处到我这里 隔两重大海,一座南赡部洲,如何就得到此?」猴王叩头道:「弟子飘洋过海, 登界游方,有十数个年头,方才访到此处。」 祖师道:「既是逐渐行来的也罢。你姓甚麼?」猴王又道:「我无性。人若骂我 ,我也不恼﹔若打我,我也不嗔。只是陪个礼儿就罢了。一生无性。」祖师道: 「不是这个性。你父母原来姓甚麼?」猴王道:「我也无父母。」祖师道:「既 无父母,想是树上生的?」猴王道:「我虽不是树上生,却是石里长的。我只记 得花果山上有一块仙石,其年石破,我便生也。」祖师闻言暗喜,道:「这等说 ,却是个天地生成的。你起来走走我看。」猴王纵身跳起,拐呀拐的走了两遍。 祖师笑道:「你身躯虽是鄙陋,却像个食松果的猢猻。我与你就身上取个姓氏, 意思教你姓『猢』。猢字去了个兽傍,乃是个古月。古者,老也﹔月者,阴也。 老阴不能化育,教你姓『猻』倒好。猻字去了兽傍,乃是个子系。子者,儿男也﹔ 系者。婴细也,正合婴儿之本论。教你姓『孙』罢。」猴王听说,满心欢喜,朝 上叩头道:「好!好!好!今日方知姓也。万望师父慈悲,既然有姓,再乞赐个 名字,却好呼唤。」祖师道:「我门中有十二个字,分派起名,到你乃第十辈之 小徒矣。」猴王道:「那十二个字?」祖师道:「乃广、大、智、慧、真、如、 性、海、颖、悟、圆、觉十二字。排到你,正当『悟』字。与你起个法名叫做 『孙悟空』,好麼?」猴王笑道:「好!好!好!自今就叫做孙悟空也。」正是: 鸿濛初闢原无姓,打破顽空须悟空。   毕竟不知向后修些甚麼道果,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悟彻菩提真妙理 断魔归本合元神 话表美猴王得了姓名,怡然踊跃,对菩提前作礼啟谢。那祖师即命大眾引孙悟空 出二门外,教他洒扫应对、进退周旋之节。眾仙奉行而出。悟空到门外,又拜了 大眾师兄,就於廊廡之间安排寝处。次早,与眾师兄学言语礼貌、讲经论道、习 字焚香。每日如此。闲时即扫地锄园、养花修树、寻柴燃火、挑水运浆。凡所用 之物,无一不备。在洞中不觉倏六七年。 一日,祖师登坛高坐,唤集诸仙,开讲大道。真个是: 天花乱坠,地涌金莲。妙演叁乘教,精微万法全。慢摇麈尾喷珠玉,响振雷霆动 九天。说一会道,讲一会禪,叁家配合本如然。开明一字皈诚理,指引无生了性 玄。 孙悟空在傍闻讲,喜得他抓耳挠腮,眉花眼笑,忍不住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忽 被祖师看见,叫孙悟空道:「你在班中,怎麼颠狂跃舞,不听我讲?」悟空道: 「弟子诚心听讲,听到老师父妙音处,喜不自胜,故不觉作此踊跃之状。望师父 恕罪。」祖师道:「你既识妙音,我且问你,你到洞中多少时了?」悟空道: 「弟子本来懵懂,不知多少时节。只记得灶下无火,常去山后打柴,见一山好桃 树,我在那里吃了七次饱桃矣。」祖师道:「那山唤名烂桃山。你既吃七次,想 是七年了。你今要从我学些甚麼道?」悟空道:「但凭尊师教诲,只是有些道气 儿,弟子便就学了。」 祖师道:「『道』字门中有叁百六十傍门,傍门皆有正果。不知你学那一门哩?」 悟空道:「凭尊师意思,弟子倾心听从。」祖师道:「我教你个『术』字门中之 道,如何?」悟空道:「术门之道怎麼说?」祖师道:「术字门中,乃是些请仙 、扶鸞、问卜、揲蓍,能知趋吉避凶之理。」悟空道:「似这般可得长生麼?」 祖师道:「不能,不能。」悟空道:「不学,不学。」 祖师又道:「教你『流』字门中之道,如何?」悟空又问:「流字门中是甚义理 ?」祖师道:「流字门中,乃是儒家、释家、道家、阴阳家、墨家、医家,或看 经,或念佛,并朝真降圣之类。」悟空道:「似这般可得长生麼?」祖师道: 「若要长生,也似壁里安柱。」悟空道:「师父,我是个老实人,不晓得打市语 。怎麼谓之『壁里安柱』?」祖师道:「人家盖房,欲图坚固,将墙壁之间立一 顶柱,有日大厦将颓,他必朽矣。」悟空道:「据此说,也不长久。不学,不学 。」 祖师道:「教你『静』字门中之道,如何?」悟空道:「静字门中是甚正果?」 祖师道:「此是休粮守谷、清静无为、参禪打坐、戒语持斋,或睡功,或立功, 并入定、坐关之类。」悟空道:「这般也能长生麼?」祖师道:「也似?头土坯 。」悟空笑道:「师父果有些滴?。一行说我不会打市语。怎麼谓之『?头土坯』 ?」祖师道:「就如那?头上造成砖瓦之坯,虽已成形,尚未经水火锻炼,一朝 大雨滂沱,他必滥矣。」悟空道:「也不长远。不学,不学。」 祖师道:「教你『动』字门中之道,如何?」悟空道:「动门之道却又怎麼?」 祖师道:「此是有为有作:採阴补阳、攀弓踏弩、摩脐过气、用方炮製、烧茅打 鼎、进红铅、炼秋石,并服妇乳之类。」悟空道:「似这等也得长生麼?」祖师 道:「此欲长生,亦如水中捞月。」悟空道:「师父又来了。怎麼叫做『水中捞 月』?」祖师道:「月在长空,水中有影,虽然看见,只是无捞摸处,到底只成 空耳。」悟空道:「也不学,不学。」 祖师闻言,咄的一声,跳下高臺,手持戒尺,指定悟空道:「你这猢猻,这般不 学,那般不学,却待怎麼?」走上前,将悟空头上打了叁下。倒背着手,走入里 面,将中门关了,撇下大眾而去。諕得那一班听讲的人人惊惧,皆怨悟空道: 「你这泼猴,十分无状。师父传你道法,如何不学,却与师父顶嘴?这番衝撞了 他,不知几时才出来呵!」此时俱甚报怨他,又鄙贱嫌恶他。悟空一些儿也不恼 ,只是满脸陪笑。原来那猴王已打破盘中之谜,暗暗在心,所以不与眾人争竞, 只是忍耐无言。祖师打他叁下者,教他叁更时分存心﹔倒背着手走入里面,将中 门关上者,教他从后门进步,秘处传他道也。 当日悟空与眾等喜喜欢欢,在叁星仙洞之前,盼望天色,急不能到晚。及黄昏时 ,却与眾就寝,假合眼,定息存神。山中又没打更传箭,不知时分,只自家将鼻 孔中出入之气调定。约到子时前后,轻轻的起来,穿了衣服,偷开前门,躲离大 眾,走出外,抬头观看,正是那:     月明清露冷,八极迥无尘。     深树幽禽宿,源头水溜汾。     飞萤光散影,过雁字排云。     正直叁更候,应该访道真。 你看他从旧路径至后门外,只见那门儿半开半掩。悟空喜道:「老师父果然注意 与我传道,故此开着门也。」即曳步近前,侧身进得门里,只走到祖师寝榻之下 。见祖师踡跼身躯,朝里睡着了。悟空不敢惊动,即跪在榻前。那祖师不多时觉 来,舒开两足,口中自吟道: 「难!难!难!道最玄,莫把金丹作等闲。不遇至人传妙诀,空言口困舌头乾!」 悟空应声叫道:「师父,弟子在此跪候多时。」祖师闻得声音是悟空,即起披衣 ,盘坐喝道:「这猢猻,你不在前边去睡,却来我这后边作甚?」悟空道:「师 父昨日坛前对眾相允,教弟子叁更时候,从后门里传我道理,故此大胆径拜老爷 榻下。」祖师听说,十分欢喜,暗自寻思道:「这廝果然是个天地生成的,不然 ,何就打破我盘中之暗谜也?」悟空道:「此间更无六耳,止只弟子一人,望师 父大捨慈悲,传与我长生之道罢,永不忘恩。」祖师道:「你今有缘,我亦喜说 。既识得盘中暗谜,你近前来,仔细听之,当传与你长生之妙道也。」悟空叩头 谢了,洗耳用心,跪於榻下。祖师云:     显密圆通真妙诀,惜修性命无他说。     都来总是精气神,谨固牢藏休漏泄。     休漏泄,体中藏,汝受吾传道自昌。     口诀记来多有益,屏除邪欲得清凉。     得清凉,光皎洁,好向丹臺赏明月。     月藏玉兔日藏乌,自有龟蛇相盘结。     相盘结,性命坚,却能火里种金莲。     攒簇五行颠倒用,功完随作佛和仙。 此时说破根源,悟空心灵福至,切切记了口诀。对祖师拜谢深恩,即出后门观看 。但见东方天色微舒白,西路金光大显明。依旧路,转到前门,轻轻的推开进去 ,坐在原寝之处,故将床铺摇响道:「天光了,天光了,起耶!」那大眾还正睡 哩,不知悟空已得了好事。当日起来打混,暗暗维持,子前午后,自己调息。 却早过了叁年,祖师復登宝座,与眾说法。谈的是公案比语,论的是外像包皮。 忽问:「悟空何在?」悟空近前跪下:「弟子有。」祖师道:「你这一向修些甚 麼道来?」悟空道:「弟子近来法性颇通,根源亦渐坚固矣。」祖师道:「你既 通法性,会得根源,已注神体,却只是防备着叁灾利害。」悟空听说,沉吟良久 道:「师父之言谬矣。我常闻道高德隆,与天同寿﹔水火既济,百病不生。却怎 麼有个『叁灾利害』?」祖师道:「此乃非常之道:夺天地之造化,侵日月之玄 机﹔丹成之后,鬼神难容。虽驻顏益寿,但到了五百年后,天降雷灾打你,须要 见性明心,预先躲避。躲得过,寿与天齐﹔躲不过,就此绝命。再五百年后,天 降火灾烧你。这火不是天火,亦不是凡火,唤做『阴火』。自本身涌泉穴下烧起 ,直透泥垣宫,五臟成灰,四肢皆朽,把千年苦行,俱为虚幻。再五百年,又降 风灾吹你。这风不是东南西北风,不是和薰金朔风,亦不是花柳松竹风,唤做 『贔风』。自?门中吹入六腑,过丹田,穿九窍,骨肉消疏,其身自解。所以都 要躲过。」 悟空闻说,毛骨悚然,叩头礼拜道:「万望老爷垂悯,传与躲避叁灾之法,到底 不敢忘恩。」祖师道:「此亦无难,只是你比他人不同,故传不得。」悟空道: 「我也头圆顶天,足方履地,一般有九窍四肢,五臟六腑,何以比人不同?」祖 师道:「你虽然像人,却比人少腮。」原来那猴子孤拐面,凹脸尖嘴。悟空伸手 一摸,笑道:「师父没成算。我虽少腮,却比人多这个素袋,亦可准折过也。」 祖师说:「也罢,你要学那一般?有一般天罡数,该叁十六般变化﹔有一般地煞 数,该七十二般变化。」悟空道:「弟子愿多里捞摸,学一个地煞变化罢。」祖 师道:「既如此,上前来,传与你口诀。」遂附耳低言,不知说了些甚麼妙法。 这猴王也是他一窍通时百窍通,当时习了口诀,自修自炼,将七十二般变化都学 成了。 忽一日,祖师与眾门人在叁星洞前戏玩晚景。祖师道:「悟空,事成了未曾?」 悟空道:「多蒙师父海恩,弟子功果完备,已能霞举飞昇也。」祖师道:「你试 飞举我看。」悟空弄本事,将身一耸,打了个连扯跟头,跳离地有五六丈,踏云 霞去勾有顿饭之时,返復不上叁里远近,落在面前,扠手道:「师父,这就是飞 举腾云了。」祖师笑道:「这个算不得腾云,只算得爬云而已。自古道:『神仙 朝游北海暮苍梧。』似你这半日,去不上叁里,即爬云也还算不得哩。」悟空道 :「怎麼为『朝游北海暮苍梧』?」祖师道:「凡腾云之辈,早辰起自北海,游 过东海、西海、南海,復转苍梧。苍梧者,却是北海零陵之语话也。将四海之外 ,一日都游遍,方算得腾云。」悟空道:「这个却难,却难。」祖师道:「世上 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悟空闻得此言,叩头礼拜,啟道:「师父,为人须为彻 ,索性捨个大慈悲,将此腾云之法,一发传与我罢,决不敢忘恩。」祖师道: 「凡诸仙腾云,皆跌足而起,你却不是这般。我才见你去,连扯方才跳上。我今 只就你这个势,传你个觔斗云罢。」悟空又礼拜恳求,祖师却又传个口诀道: 「这朵云,捻着诀,念动真言,攒紧了拳,将身一抖,跳将起来,一觔斗就有十 万八千里路哩。」大眾听说,一个个嘻嘻笑道:「悟空造化,若会这个法儿,与 人家当铺兵、送文书、递报单,不管那里都寻了饭吃。」师徒们天昏各归洞府。 这一夜,悟空即运神炼法,会了觔斗云。逐日家无拘无束,自在逍遥,此亦长生 之美。 一日,春归夏至,大眾都在松树下会讲多时。大眾道:「悟空,你是那世修来的 缘法?前日老师父附耳低言,传与你的躲叁灾变化之法,可都会麼?」悟空笑道 :「不瞒诸兄长说,一则是师父传授,二来也是我昼夜慇懃,那几般儿都会了。」 大眾道:「趁此良时,你试演演,让我等看看。」悟空闻说,抖搜精神,卖弄手 段道:「眾师兄请出个题目。要我变化甚麼?」大眾道:「就变棵松树罢。」悟 空捻着诀,念动咒语,摇身一变,就变做一棵松树。真个是:     鬱鬱含烟贯四时,凌云直上秀贞姿。     全无一点妖猴像,尽是经霜耐雪枝。 大眾见了鼓掌,呵呵大笑,都道:「好猴儿,好猴儿!」不觉的嚷闹,惊动了祖 师。祖师急拽杖出门来问道:「是何人在此喧哗?」大眾闻呼,慌忙检束,整衣 向前。悟空也现了本相,杂在丛中道:「啟上尊师:我等在此会讲,更无外姓喧 哗。」祖师怒喝道:「你等大呼小叫,全不像个修行的体段!修行的人,口开神 气散,舌动是非生,如何在此嚷笑?」大眾道:「不敢瞒师父,适才孙悟空演变 化耍子。教他变棵松树,果然是棵松树,弟子们俱称扬喝彩,故高声惊冒尊师, 望乞恕罪。」 祖师道:「你等起去。」叫:「悟空过来!我问你弄甚麼精神,变甚麼松树?这 个工夫,可好在人前卖弄?假如你见别人有,不要求他?别人见你有,必然求你 。你若畏祸,却要传他﹔若不传他,必然加害:你之性命又不可保。」悟空叩头 道:「只望师父恕罪。」祖师道:「我也不罪你,但只是你去罢。」悟空闻此言 ,满眼堕泪道:「师父,教我往那里去?」祖师道:「你从那里来,便从那里去 就是了。」悟空顿然醒悟道:「我自东胜神洲傲来国花果山水帘洞来的。」祖师 道:「你快回去,全你性命﹔若在此间,断然不可。」悟空领罪,上告尊师: 「我也离家有二十年矣,虽是回顾旧日儿孙,但念师父厚恩未报,不敢去。」祖 师道:「那里甚麼恩义,你只是不惹祸,不牵带我就罢了。」 悟空见没奈何,只得拜辞,与眾相别。祖师道:「你这去,定生不良。凭你怎麼 惹祸行兇,却不许说是我的徒弟。你说出半个字来,我就知之,把你这猢猻剥皮 剉骨,将神魂贬在九幽之处,教你万劫不得翻身!」悟空道:「决不敢提起师父 一字,只说是我自家会的便罢。」    悟空谢了,即抽身,捻着诀,丢个连扯,纵起觔斗云,径回东胜。那里消一个时 辰,早看见花果山水帘洞。美猴王自知快乐,暗暗的自称道:     去时凡骨凡胎重,得道身轻体亦轻。     举世无人肯立志,立志修玄玄自明。     当时过海波难进,今日回来甚易行。     别语叮嚀还在耳,何期顷刻见东溟。 悟空按下云头,直至花果山,找路而走。忽听得鹤唳猿啼:鹤唳声冲霄汉外,猿 啼悲切甚伤情。即开口叫道:「孩儿们,我来了也!」那崖下石坎边,花草中, 树木里,若大若小之猴,跳出千千万万,把个美猴王围在当中,叩头叫道:「大 王,你好宽心,怎麼一去许久?把我们俱闪在这里,望你诚如饥渴。近来被一妖 魔在此欺虐,强要占我们水帘洞府,是我等捨死忘生,与他争斗。这些时,被那 廝抢了我们家火,捉了许多子姪,教我们昼夜无眠,看守家业。幸得大王来了, 大王若再年载不来,我等连山洞尽属他人矣。」悟空闻说,心中大怒,道:「是 甚麼妖魔,輒敢无状?你且细细说来,待我寻他报仇。」眾猴叩头:「告上大王 :那廝自称混世魔王,住居在直北下。」悟空道:「此间到他那里,有多少路程 ?」眾猴道:「他来时云,去时雾,或风或雨,或电或雷,我等不知有多少路。」 悟空道:「既如此,你们休怕,且自顽耍,等我寻他去来。」 好猴王,将身一纵,跳起去,一路觔斗,直至北下观看,见一座高山,真是十分 险峻。好山: 笔峰挺立,曲涧深沉。笔峰挺立透空霄,曲涧深沉通地户。两崖花木争奇,几处 松篁斗翠。左边龙,熟熟驯驯﹔右边虎,平平伏伏。每见铁牛耕,常有金钱种。 幽禽睍睆声,丹凤朝阳立。石磷磷,波净净,古怪蹺蹊真恶狞。世上名山无数多 ,花开花谢蘩还眾。争如此景永长存,八节四时浑不动。诚为叁界坎源山,滋养 五行水臟洞。 美猴王正默观看景致,只听得有人言语,径自下山寻觅。原来那陡崖之前,乃是 那水臟洞。洞门外有几个小妖跳舞,见了悟空就走。悟空道:「休走!借你口中 言,传我心内事。我乃正南方花果山水帘洞洞主。你家甚麼混世鸟魔,屡次欺我 儿孙,我特寻来,要与他见个上下。」 那小妖听说,疾忙跑入洞里报道:「大王,祸事了!」魔王道:「有甚祸事?」 小妖道:「洞外有猴头称为花果山水帘洞洞主,他说你屡次欺他儿孙,特来寻你 ,见个上下哩。」魔王笑道:「我常闻得那些猴精说他有个大王,出家修行去, 想是今番来了。你们见他怎生打扮?有甚器械?」小妖道:「他也没甚麼器械, 光着个头,穿一领红色衣,勒一条黄絛,足下踏一对乌靴,不僧不俗,又不像道 士、神仙,赤手空拳,在门外叫哩。」魔王闻说:「取我披掛、兵器来。」那小 妖即时取出。 那魔王穿了甲冑,绰刀在手,与眾妖出得门来,即高声叫道:「那个是水帘洞洞 主?」悟空急睁睛观看,只见那魔王: 头戴乌金盔,映日光明﹔身掛皂罗袍,迎风飘荡。下穿着黑铁甲,紧勒皮条﹔足 踏着花褶靴,雄如上将。腰广十围,身高叁丈。手执一口刀,锋刃多明亮。称为 混世魔,磊落兇模样。 猴王喝道:「这泼魔这般眼大,看不见老孙。」魔王见了,笑道:「你身不满四 尺,年不过叁旬,手内又无兵器,怎麼大胆猖狂,要寻我见甚麼上下?」悟空骂 道:「你这泼魔,原来没眼。你量我小,要大却也不难﹔你量我无兵器,我两隻 手勾着天边月哩。你不要怕,只吃老孙一拳。」纵一纵,跳上去,劈脸就打。那 魔王伸手架住道:「你这般矬矮,我这般高长﹔你要使拳,我要使刀。使刀就杀 了你,也吃人笑。待我放下刀,与你使路拳看。」悟空道:「说得是。好汉子, 走来。」那魔王丢开架子便打,这悟空钻进去相撞相迎。他两个拳搥脚踢,一冲 一撞。原来长拳空大,短簇坚牢。那魔王被悟空掏短胁,撞了襠,几下觔节,把 他打重了。他闪过,拿起那板大的钢刀,望悟空劈头就砍。悟空急撤身,他砍了 一个空。悟空见他兇猛,即使身外身法,拔一把毫毛,丢在口中嚼碎,望空喷去 ,叫一声:「变!」即变做叁、二百个小猴,週围攒簇。 原来人得仙体,出神变化无方。不知这猴王自从了道之后,身上有八万四千毛羽 ,根根能变,应物随心。那些小猴眼乖会跳,刀来砍不着,枪去不能伤。你看他 前踊后跃,钻上去,把个魔王围绕,抱的抱,扯的扯,钻襠的钻襠,扳脚的扳脚 ,踢打撏毛,抠眼睛,捻鼻子,抬鼓弄,直打做一个攒盘。这悟空才去夺得他的 刀来,分开小猴,照顶门一下,砍为两段。领眾杀进洞中,将那大小妖精尽皆剿 灭。却把毫毛一抖,收上身来,又见那收不上身者,却是那魔王在水帘洞擒去的 小猴。悟空道:「汝等何为到此?」约有叁五十个,都含泪道:「我等因大王修 仙去后,这两年被他争吵,把我们都摄将来。那不是我们洞中的家火?石盆、石 碗都被这廝拿来也。」悟空道:「既是我们的家火,你们都搬出外去。」随即洞 里放起火来,把那水臟洞烧得枯乾,尽归了一体。对眾道:「汝等跟我回去。」 眾猴道:「大王,我们来时,只听得耳边风响,虚飘飘到於此地,更不识路径, 今怎得回乡?」悟空道:「这是他弄的个术法儿,有何难也?我如今一窍通,百 窍通,我也会弄。你们都合了眼,休怕。」 好猴王,念声咒语,驾阵狂风,云头落下。叫:「孩儿们睁眼。」眾猴脚屣实地 ,认得是家乡,个个欢喜,都奔洞门旧路。那在洞眾猴,都一齐簇拥同入,分班 序齿,礼拜猴王。安排酒果,接风贺喜,啟问降魔救子之事。悟空备细言了一遍 ,眾猴称扬不尽道:「大王去到那方,不意学得这般手段。」悟空又道:「我当 年别汝等,随波逐流,飘过东洋大海,到西牛贺洲地界,径至南赡部洲,学成人 像,着此衣,穿此履,摆摆摇摇,云游了八九年餘,更不曾有道。又渡西洋大海 ,到西牛贺洲地界,访问多时,幸遇一老祖,传了我与天同寿的真功果,不死长 生的大法门。」眾猴称贺,都道:「万劫难逢也!」悟空又笑道:「小的们,又 喜我这一门皆有姓氏。」眾猴道:「大王姓甚?」悟空道:「我今姓孙,法名悟 空。」眾猴闻说,鼓掌忻然道:「大王是老孙,我们都是二孙、叁孙、细孙、小 孙……一家孙、一国孙、一窝孙矣!」都来奉承老孙,大盆小碗的椰子酒、葡萄 酒、仙花、仙果,真个是合家欢乐。咦! 贯通一姓身归本,只待荣迁仙籙名。 毕竟不知怎生结果,居此界终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叁回 四海千山皆拱伏 九幽十类尽除名 却说美猴王荣归故里,自剿了混世魔王,夺了一口大刀。逐日操演武艺,教小猴 砍竹为标,削木为刀,治旗幡,打哨子,一进一退,安营下寨,顽耍多时。忽然 静坐处,思想道:「我等在此,恐作耍成真,或惊动人王,或有禽王、兽王认此 犯头,说我们操兵造反,兴师来相杀,汝等都是竹竿木刀,如何对敌?须得锋利 剑戟方可。如今奈何?」眾猴闻说,个个惊恐道:「大王所见甚长,只是无处可 取。」正说间,转上四个老猴,两个是赤尻马猴,两个是通背猿猴,走在面前道 :「大王,若要治锋利器械,甚是容易。」悟空道:「怎见容易?」四猴道: 「我们这山向东去,有二百里水面,那厢乃傲来国界。那国界中有一王位,满城 中军民无数,必有金银铜铁等匠作。大王若去那里,或买或造些兵器,教演我等 ,守护山场,诚所谓保泰长久之机也。」悟空闻说,满心欢喜道:「汝等在此顽 耍,待我去来。」 好猴王,急纵觔斗云,霎时间过了二百里水面。果见那厢有座城池,六街叁市, 万户千门,来来往往,人都在光天化日之下。悟空心中想道:「这里定有现成的 兵器,我待下去买他几件,还不如使个神通觅他几件倒好。」他就捻起诀来,念 动咒语,向巽地上吸一口气,呼的吹将去,便是一阵风,飞沙走石,好惊人也:     炮云起处荡乾坤,黑雾阴霾大地昏。     江海波翻鱼蟹怕,山林树折虎狼奔。     诸般买卖无商旅,各样生涯不见人。     殿上君王归内院,阶前文武转衙门。     千秋宝座都吹倒,五凤高楼幌动根。 风起处,惊散了那傲来国君王,叁街六巿,都慌得关门闭户,无人敢走。悟空才 按下云头,径闯入朝门里,直寻到兵器馆、武库中,打开门扇看时,那里面无数 器械:刀、枪、剑、戟、斧、鉞、毛、镰、鞭、鈀、挝、简、弓、弩、叉、矛, 件件俱备。一见甚喜道:「我一人能拿几何?还使个分身法搬将去罢。」好猴王 ,即拔一把毫毛,入口嚼烂,喷将出去,念动咒语,叫声:「变!」变做千百个 小猴,都乱搬乱抢,有力的拿五七件,力小的拿叁二件,尽数搬个罄净。径踏云 头,弄个摄法,唤转狂风,带领小猴,俱回本处。 却说那花果山大小猴儿,正在那洞门外顽耍,忽听得风声响处,见半空中丫丫叉 叉,无边无岸的猴精,諕得都乱跑乱躲。少时,美猴王按落云头,收了云雾,将 身一抖,收了毫毛,将兵器都乱堆在山前,叫道:「小的们,都来领兵器。」眾 猴看时,只见悟空独立在平阳之地,俱跑来叩头问故。悟空将前使狂风、搬兵器 ,一应事说了一遍。眾猴称谢毕,都去抢刀夺剑,挝斧争枪,扯弓扳弩,吆吆喝 喝,耍了一日。 次日,依旧排营。悟空会聚群猴,计有四万七千餘口。早惊动满山怪兽,都是些 狼、虫、虎、豹、?、麂、獐、、狐、狸、獾、?、狮、象、狻猊、猩猩、熊、 鹿、野豕、山牛、羚羊、青兕、狡兔、神獒……各样妖王,共有七十二洞,都来 参拜猴王为尊。每年献贡,四时点卯。也有随班操演的,也有随节徵粮的。齐齐 整整,把一座花果山造得似铁桶金城。各路妖王,又有进金鼓、进彩旗、进盔甲 的,纷纷攘攘,日逐家习舞兴师。 美猴王正喜间,忽对眾说道:「汝等弓弩熟諳,兵器精通,奈我这口刀着实榔? ,不遂我意,奈何?」四老猴上前啟奏道:「大王乃是仙圣,凡兵是不堪用。但 不知大王水里可能去得?」悟空道:「我自闻道之后,有七十二般地煞变化之功 ,觔斗云有莫大的神通﹔善能隐身遯身,起法摄法。上天有路,入地有门﹔步日 月无影,入金石无碍﹔水不能溺,火不能焚。那些儿去不得?」四猴道:「大王 既有此神通,我们这铁板桥下,水通东海龙宫。大王若肯下去,寻着老龙王,问 他要件甚麼兵器,却不趁心?」悟空闻言,甚喜道:「等我去来。」 好猴王,跳至桥头,使一个闭水法,捻着诀,扑的钻入波中,分开水路,径入东 洋海底。正行间,忽见一个巡海的夜叉,挡住问道:「那推水来的,是何神圣? 说个明白,好通报迎接。」悟空道:「吾乃花果山天生圣人孙悟空,是你老龙王 的紧邻,为何不识?」那夜叉听说,急转水晶宫传报道:「大王,外面有个花果 山天生圣人孙悟空,口称是大王紧邻,将到宫也。」东海龙王敖广即忙起身,与 龙子、龙孙、虾兵、蟹将出宫迎道:「上仙请进,请进。」直至宫里相见,上坐 献茶毕,问道:「上仙几时得道?授何仙术?」悟空道:「我自生身之后,出家 修行,得一个无生无灭之体。近因教演儿孙,守护山洞,奈何没件兵器。久闻贤 邻享乐瑶宫贝闕,必有多餘神器,特来告求一件。」龙王见说,不好推辞,即着 鱖都司取出一把大桿刀奉上。悟空道:「老孙不会使刀,乞另赐一件。」龙王又 着?太尉领鱔力士,抬出一桿九股叉来。悟空跳下来,接在手中,使了一路,放 下道:「轻,轻,轻,又不趁手。再乞另赐一件。」龙王笑道:「上仙,你不看 看,这叉有叁千六百斤重哩。」悟空道:「不趁手,不趁手。」龙王心中恐惧, 又着鯁提督、鲤总兵抬出一柄画桿方天戟。那戟有七千二百斤重。悟空见了,跑 近前,接在手中,丢几个架子,撒两个解数,插在中间道:「也还轻,轻,轻。」 老龙王一发害怕道:「上仙,我宫中只有这根戟重,再没甚麼兵器了。」悟空笑 道:「古人云:『愁海龙王没宝』哩!你再去寻寻看,若有可意的,一一奉价。」 龙王道:「委的再无。」 正说处,后面闪过龙婆、龙女道:「大王,观看此圣,决非小可。我们这海藏中 ,那一块天河定底的神珍铁,这几日霞光艷艷,瑞气腾腾,敢莫是该出现,遇此 圣也?」龙王道:「那是大禹治水之时,定江海浅深的一个定子,是一块神铁, 能中何用?」龙婆道:「莫管他用不用,且送与他,凭他怎麼改造,送出宫门便 了。」老龙王依言,尽向悟空说了。悟空道:「拿出来我看。」龙王摇手道: 「扛不动,抬不动,须上仙亲去看看。」悟空道:「在何处?你引我去。」 龙王果引导至海藏中间,忽见金光万道。龙王指定道:「那放光的便是。」悟空 撩衣上前,摸了一把,乃是一根铁柱子,约有斗来粗,二丈有餘长。他儘力两手 挝过道:「忒粗忒长些,再短细些方可用。」说毕,那宝贝就短了几尺,细了一 围。悟空又颠一颠道:「再细些更好。」那宝贝真个又细了几分。悟空十分欢喜 ,拿出海藏看时,原来两头是两个金箍,中间乃一段乌铁。紧挨箍有鐫成的一行 字,唤做:「如意金箍棒,重一万叁千五百斤。」心中暗喜道:「想必这宝贝如 人意。」一边走,一边心思口念,手颠着道:「再短细些更妙。」拿出外面,只 有二丈长短,碗口粗细。 你看他弄神通,丢开解数,打转水晶宫里。諕得老龙王胆战心惊,小龙子魂飞魄 散,龟鱉黿鼉皆缩颈,鱼虾鰲蟹尽藏头。悟空将宝贝执在手中,坐在水晶宫殿上 ,对龙王笑道:「多谢贤邻厚意。」龙王道:「不敢,不敢。」悟空道:「这块 铁虽然好用,还有一说。」龙王道:「上仙还有甚说?」悟空道:「当时若无此 铁,倒也罢了﹔如今手中既拿着他,身上更无衣服相趁,奈何?你这里若有披掛 ,索性送我一副,一总奉谢。」龙王道:「这个却是没有。」悟空道:「一客不 烦二主。若没有,我也定不出此门。」龙王道:「烦上仙再转一海,或者有之。」 悟空又道:「走叁家不如坐一家。千万告求一件。」龙王道:「委的没有,如有 即当奉承。」悟空道:「真个没有?就和你试试此铁!」龙王慌了道:「上仙, 切莫动手,切莫动手,待我看舍弟处可有,当送一副。」悟空道:「令弟何在?」 龙王道:「舍弟乃南海龙王敖钦、北海龙王敖顺、西海龙王敖闰是也。」悟空道 :「我老孙不去,不去。俗语谓『赊叁不敌见二』,只望你随高就低的送一副便 了。」老龙道:「不须上仙去。我这里有一面铁鼓、一口金鐘,凡有紧急事,擂 得鼓响,撞得鐘鸣,舍弟们就顷刻而至。」悟空道:「既是如此,快些去擂鼓撞 鐘。」真个那鼉将便去撞鐘,鱉帅即来擂鼓。 少时,鐘鼓响处,果然惊动那叁海龙王,须臾来到,一齐在外面会着。敖钦道: 「大哥,有甚紧事,擂鼓撞鐘?」老龙道:「贤弟,不好说。有一个花果山甚麼 天生圣人,早间来认我做邻居。后要求一件兵器,献钢叉嫌小,奉画戟嫌轻﹔将 一块天河定底神珍铁,自己拿出手,丢了些解数。如今坐在宫中,又要索甚麼披 掛。我处无有,故响鐘鸣鼓,请贤弟来。你们可有甚麼披掛,送他一副,打发出 门去罢了。」敖钦闻言,大怒道:「我兄弟们点起兵拿他不是?」老龙道:「莫 说拿,莫说拿。那块铁,挽着些儿就死,磕着些儿就亡﹔挨挨儿皮破,擦擦儿觔 伤。」西海龙王敖闰说:「二哥不可与他动手。且只凑副披掛与他,打发他出了 门,啟表奏上上天,天自诛也。」北海龙王敖顺道:「说的是。我这里有一双藕 丝步云履哩。」西海龙王敖闰道:「我带了一副锁子黄金甲哩。」南海龙王敖钦 道:「我有一顶凤翅紫金冠哩。」老龙大喜,引入水晶宫相见了,以此奉上。悟 空将金冠、金甲、云履都穿戴停当,使动如意棒,一路打出去,对眾龙道:「聒 噪,聒噪。」四海龙王甚是不平,一边商议进表上奏不题。 你看这猴王,分开水道,径回铁板桥头,攛将上去。只见四个老猴领着眾猴,都 在桥边等候。忽然见悟空跳出波外,身上更无一点水湿,金灿灿的走上桥来。諕 得眾猴一齐跪下道:「大王好华彩耶!好华彩耶!」悟空满面春风,高登宝座, 将铁棒竖在当中。那些猴不知好歹,都来拿那宝贝,却便似蜻蜓撼铁树,分毫也 不能禁动。一个个咬指伸舌道:「爷爷呀!这般重,亏你怎的拿来也!」悟空近 前,舒开手,一把挝起,对眾笑道:「物各有主。这宝贝镇於海藏中,也不知几 千百年,可可的今岁放光。龙王只认做是块黑铁,又唤做天河镇底神珍。那廝每 都扛抬不动,请我亲去拿之。那时此宝有二丈多长,斗来粗细。被我挝他一把, 意思嫌大,他就小了许多﹔再教小些,他又小了许多﹔再教小些,他又小了许多 。急对天光看处,上有一行字,乃『如意金箍棒,一万叁千五百斤』。你都站开 ,等我再叫他变一变着。」他将那宝贝颠在手中,叫:「小!小!小!」即时就 小做一个绣花针儿相似,可以揌在耳朵里面藏下。眾猴骇然,叫道:「大王,还 拿出来耍耍。」猴王真个去耳朵里拿出,托放掌上叫:「大!大!大!」即又大 做斗来粗细,二丈长短。他弄到欢喜处,跳上桥,走出洞外,将宝贝揝在手中, 使一个法天像地的神通,把腰一躬,叫声:「长!」他就长的高万丈,头如泰山 ,腰如峻岭,眼如闪电,口似血盆,牙如剑戟﹔手中那棒,上抵叁十叁天,下至 十八层地狱。把些虎豹狼虫、满山群怪、七十二洞妖王,都諕得磕头礼拜,战兢 兢魄散魂飞。霎时收了法像,将宝贝还变做个绣花针儿,藏在耳内,復归洞府。 慌得那各洞妖王,都来参贺。 此时遂大开旗鼓,响振铜锣,广设珍饈百味,满斟椰液萄浆,与眾饮宴多时,却 又依前教演。猴王将那四个老猴封为健将,将两个赤尻马猴唤做马、流二元帅, 两个通背猿猴唤做崩、芭二将军。将那安营下寨、赏罚诸事,都付与四健将维持 。 他放下心,日逐腾云驾雾,遨游四海,行乐千山。施武艺,遍访英豪﹔弄神通, 广交贤友。此时又会了个七弟兄,乃牛魔王、蛟魔王、鹏魔王、狮狔王、獼猴王 、狨王,连自家美猴王七个。日逐讲文论武,走斝传觴,絃歌吹舞,朝去暮回, 无般儿不乐。把那万里之遥,只当庭闈之路﹔所谓点头径过叁千里,扭腰八百有 餘程。 一日,在本洞吩咐四健将安排筵宴,请六王赴饮,杀牛宰马,祭天享地,着眾怪 跳舞欢歌,俱吃得酩酊大醉。送六王出去,却又赏大小头目。攲在铁板桥边松阴 之下,霎时间睡着。四健将领眾围护,不敢高声。只见那美猴王睡里,见两人拿 一张批文,上有「孙悟空」叁字,走近身,不容分说,套上绳,就把美猴王的魂 灵儿索了去,踉踉蹌蹌,直带到一座城边。猴王渐觉酒醒,忽抬头观看,那城上 有一铁牌,牌上有叁个大字,乃「幽冥界」。美猴王顿然醒悟道:「幽冥界乃阎 王所居,何为到此?」那两人道:「你今阳寿该终,我两人领批,勾你来也。」 猴王听说,道:「我老孙超出叁界之外,不在五行之中,已不伏他管辖,怎麼朦 朧,又敢来勾我?」那两个勾死人,只管扯扯拉拉,定要拖他进去。这猴王恼起 性来,耳朵中掣出宝贝,幌一幌,碗来粗细。略举手,把两个勾死人打为肉酱。 自解其索,丢开手,抡着棒,打入城中。諕得那牛头鬼东躲西藏,马面鬼南奔北 跑。眾鬼卒奔上森罗殿,报着:「大王,祸事!祸事!外面有一个毛脸雷公打将 来了。」 慌得那十代冥王急整衣来看,见他相貌兇恶,即排下班次,应声高叫道:「上仙 留名!上仙留名!」猴王道:「你既认不得我,怎麼差人来勾我?」十王道: 「不敢,不敢。想是差人差了。」猴王道:「我本是花果山水帘洞天生圣人孙悟 空。你等是甚麼官位?」十王躬身道:「我等是阴间天子十代冥王。」悟空道: 「快报名来,免打。」十王道:「我等是秦广王、初江王、宋帝王、忤官王、阎 罗王、平等王、泰山王、都市王、卞城王、转轮王。」悟空道:「汝等既登王位 ,乃灵显感应之类,为何不知好歹?我老孙修了仙道,与天齐寿,超昇叁界之外 ,跳出五行之中,为何着人拘我?」十王道:「上仙息怒。普天下同名同姓者多 ,敢是那勾死人错走了也?」悟空道:「胡说!胡说!常言道:『官差吏差,来 人不差。』你快取生死簿子来我看!」十王闻言,即请上殿查看。 悟空执着如意棒,径登森罗殿上,正中间南面坐下。十王即命掌案的判官取出文 簿来查。那判官不敢怠慢,便到司房里捧出五六簿文书并十类簿子。逐一查看: 臝虫、毛虫、羽虫、昆虫、鳞介之属,俱无他名。又看到猴属之类,原来这猴似 人相,不入人名﹔似臝虫,不居国界﹔似走兽,不伏麒麟管﹔似飞禽,不受凤凰 辖。另有个簿子,悟空亲自检阅,直到那「魂」字一千叁百五十号上,方注着孙 悟空名字,乃「天產石猴,该寿叁百四十二岁,善终」。悟空道:「我也不记寿 数几何,且只消了名字便罢。取笔过来。」那判官慌忙捧笔,饱掭浓墨。悟空拿 过簿子,把猴属之类,但有名者,一概勾之。捽下簿子道:「了帐,了帐,今番 不伏你管了。」一路棒,打出幽冥界。那十王不敢相近,都去翠云宫,同拜地藏 王菩萨,商量啟表,奏闻上天,不在话下。 这猴王打出城中,忽然绊着一个草紇繨,跌了个躘踵,猛的醒来,乃是南柯一梦 。才觉伸腰,只闻得四健将与眾猴高叫道:「大王,吃了多少酒,睡这一夜,还 不醒来?」悟空道:「睡还小可,我梦见两个人来此勾我,把我带到幽冥界城门 之外,却才醒悟。是我显神通,直嚷到森罗殿,与那十王争吵,将我们的生死簿 子看了,但有我等名号,俱是我勾了,都不伏那廝所辖也。」眾猴磕头礼谢。自 此,山猴多有不老者,以阴司无名故也。 美猴王言毕前事,四健将报知各洞妖王,都来贺喜。不几日,六个义兄弟又来拜 贺,一闻销名之故,又个个欢喜,每日聚乐不题。 却表啟那个高天上圣大慈仁者玉皇大天尊玄穹高上帝,一日驾坐金闕云宫灵霄宝 殿,聚集文武仙卿早朝之际,忽有丘弘济真人啟奏道:「万岁,通明殿外有东海 龙王敖广进表,听天尊宣詔。」玉皇传旨:「着宣来。」敖广宣至灵霄殿下,礼 拜毕,傍有引奏仙童接上表文。玉皇从头看过。表曰: 「水元下界东胜神洲东海小龙臣敖广啟奏大天圣主玄穹高上帝君:近因花果山生 、水帘洞住妖仙孙悟空者,欺虐小龙,强坐水宅,索兵器,施法施威﹔要披掛, 骋兇骋势。惊伤水族,諕走龟鼉。南海龙战战兢兢,西海龙悽悽惨惨,北海龙缩 首归降。臣敖广舒身下拜,献神珍之铁棒,凤翅之金冠,与那锁子甲、步云履, 以礼送出。他仍弄武艺,显神通,但云:『聒噪!聒噪!』果然无敌,甚为难制 。臣今啟奏,伏望圣裁。恳乞天兵,收此妖孽,庶使海岳清寧,下元安泰。奉奏 。」 圣帝览毕,传旨:「着龙神回海,朕即遣将擒拿。」老龙王顿首谢去。 下面又有葛仙翁天师啟奏道:「万岁,有冥司秦广王?奉幽冥教主地藏王菩萨表 文进上。」傍有传言玉女接上表文。玉皇亦从头看过。表曰: 「幽冥境界,乃地之阴司。天有神而地有鬼,阴阳轮转﹔禽有生而兽有死,反復 雌雄。生生化化,孕女成男,此自然之数,不能易也。今有花果山水帘洞天產妖 猴孙悟空,逞恶行兇,不服拘唤。弄神通,打绝九幽鬼使﹔恃势力,惊伤十代慈 王。大闹森罗,强销名号。致使猴属之类无拘,獼猴之畜多寿﹔寂灭轮迴,各无 生死。贫僧具表,冒瀆天威。伏乞调遣神兵,收降此妖,整理阴阳,永安地府。 谨奏。」 玉皇览毕,传旨:「着冥君回归地府,朕即遣将擒拿。」秦广王亦顿首谢去。 大天尊宣眾文武仙卿,问曰:「这妖猴是几年產育,何代出身,却就这般有道 ?」一言未已,班中闪出千里眼、顺风耳道:「这猴乃叁百年前天產石猴。当 时不以为然,不知这几年在何方修炼成仙,降龙伏虎,强销死籍也。」玉帝道 :「那路神将下界收伏?」言未已,班中闪出太白长庚星,俯伏啟奏道:「上 圣,叁界中凡有九窍者,皆可修仙。奈此猴乃天地育成之体,日月孕就之身, 他也顶天履地,服露餐霞,今既修成仙道,有降龙伏虎之能,与人何以异哉? 臣啟陛下,可念生化之慈恩,降一道招安圣旨,把他宣来上界,授他一个大小 官职,与他籍名在籙,拘束此间。若受天命,后再陞赏﹔若违天命,就此擒拿 。一则不动眾劳师,二则收仙有道也。」玉帝闻言甚喜,道:「依卿所奏。」 即着文曲星官修詔,着太白金星招安。 金星领了旨,出南天门外,按下祥云,直至花果山水帘洞,对眾小猴道:「我 乃天差天使,有圣旨在此,请你大王上界。快快报知。」洞外小猴一层层传至 洞天深处,道:「大王,外面有一老人,背着一角文书,言是上天差来的天使 ,有圣旨请你也。」美猴王听得大喜,道:「我这两日正思量要上天走走,却 就有天使来请。」叫:「快请进来。」猴王急整衣冠,门外迎接。金星径入当 中,面南立定道:「我是西方太白金星,奉玉帝招安圣旨,下界请你上天,拜 受仙籙。」悟空笑道:「多感老星降临。」教小的们安排筵宴款待。金星道: 「圣旨在身,不敢久留。就请大王同往,待荣迁之后,再从容叙也。」悟空道 :「承光顾,空退,空退。」即唤四健将,吩咐:「谨慎教演儿孙,待我上天 去看看路,却好带你们上去同居住也。」四健将领诺。 这猴王与金星纵起云头,昇在空霄之上。正是那: 高迁上品天仙位,名列云班宝籙中。 毕竟不知授个甚麼官爵,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官封弼马心何足 名注齐天意未寧 那太白金星与美猴王同出了洞天深处,一齐驾云而起。原来悟空觔斗云比眾不 同,十分快疾,把个金星撇在脑后,先至南天门外。正欲收云前进,被增长天 王领着庞、刘、苟、毕、邓、辛、张、陶一路大力天丁,枪刀剑戟,挡住天门 ,不肯放进。猴王道:「这个金星老儿乃奸诈之徒,既请老孙,如何教人动刀 动枪,阻塞门路?」正嚷间,金星倏到。悟空就覿面发狠道:「你这老儿,怎 麼哄我?被你说奉玉帝招安旨意来请,却怎麼教这些人阻住天门,不放老孙进 去?」金星笑道:「大王息怒。你自来未曾到此天堂,却又无名,眾天丁又与 你素不相识,他怎肯放你擅入?等如今见了天尊,授了仙籙,注了官名,向后 随你出入,谁復挡也?」悟空道:「这等说,也罢,我不进去了。」金星又用 手扯住道:「你还同我进去。」 将近天门,金星高叫道:「那天门天将、大小吏兵,放开路者。此乃下界仙人 ,我奉玉帝圣旨,宣他来也。」那增长天王与眾天丁俱才敛兵退避。猴王始信 其言,同金星缓步入里观看。真个是: 初登上界,乍入天堂。金光万道滚红霓,瑞气千条喷紫雾。只见那南天门,碧 沉沉,琉璃造就﹔明幌幌,宝玉粧成。两边摆数十员镇天元帅,一员员顶梁靠 柱,持铣拥旄﹔四下列十数个金甲神人,一个个执戟悬鞭,持刀仗剑。外厢犹 可,入内惊人:里壁厢有几根大柱,柱上缠绕着金鳞耀日赤鬚龙﹔又有几座长 桥,桥上盘旋着彩羽凌空丹顶凤。明霞幌幌映天光,碧雾濛濛遮斗口。这天上 有叁十叁座天宫,乃遣云宫、毘沙宫、五明宫、太阳宫、花乐宫,……一宫宫 脊吞金稳兽﹔又有七十二重宝殿,乃朝会殿、凌虚殿、宝光殿、天王殿、灵官 殿,……一殿殿柱列玉麒麟。寿星臺上,有千千年不卸的名花﹔炼药炉边,有 万万载常青的绣草。又至那朝圣楼前,絳纱衣,星辰灿烂﹔芙蓉冠,金璧辉煌 。玉簪珠履,紫綬金章。金鐘撞动,叁曹神表进丹墀﹔天鼓鸣时,万圣朝王参 玉帝。又至那灵霄宝殿,金钉攒玉户,彩凤舞朱门。復道迴廊,处处玲珑剔透 ﹔叁簷四簇,层层龙凤翱翔。上面有个紫巍巍,明幌幌,圆丢丢,亮灼灼,大 金葫芦顶。下面有天妃悬掌扇,玉女捧仙巾,恶狠狠掌朝的天将,气昂昂护驾 的仙卿。正中间,琉璃盘内,放许多重重迭迭太乙丹﹔玛瑙瓶中,插几枝弯弯 曲曲珊瑚树。正是天宫异物般般有,世上如他件件无。金闕银鑾并紫府,琪花 瑶草暨琼葩。朝王玉兔坛边过,参圣金乌着底飞。猴王有分来天境,不堕人间 点污泥。 太白金星领着美猴王,到於灵霄殿外,不等宣詔,直至御前,朝上礼拜。悟空 挺身在傍,且不朝礼,但侧耳以听金星啟奏。金星奏道:「臣领圣旨,已宣妖 仙到了。」玉帝垂帘问曰:「那个是妖仙?」悟空却才躬身答应道:「老孙便 是。」仙卿们都大惊失色道:「这个野猴,怎麼不拜伏参见,輒敢这等答应道 :『老孙便是。』却该死了,该死了。」玉帝传旨道:「那孙悟空乃下界妖仙 ,初得人身,不知朝礼,且姑恕罪。」眾仙卿叫声:「谢恩。」猴王却才朝上 唱个大喏。玉帝宣文选武选仙卿,看那处少甚官职,着孙悟空去除授。傍边转 过武曲星君啟奏道:「天宫里各宫各殿,各方各处,都不少官,只是御马监缺 个正堂管事。」玉帝传旨道:「就除他做个弼马温罢。」眾臣叫谢恩,他也只 朝上唱个大喏。玉帝又差木德星官送他去御马监到任。 当时猴王欢欢喜喜,与木德星官径去到任。事毕,木德星官回宫。他在监里, 会聚了监丞、监副、典簿、力士、大小官员人等,查明本监事务,止有天马千 匹。乃是: 驊騮騏驥,騄駬纤离﹔龙媒紫燕,挟翼驌驦﹔駃騠银騔,騕褭飞黄﹔騊駼翻羽 ,赤兔超光﹔踰辉弥景,腾雾胜黄﹔追风绝地,飞奔霄﹔逸飘赤电,铜爵浮云 ﹔驄珑虎,绝尘紫鳞﹔……四极大宛,八骏九逸,千里绝群。此等良马,一个 个嘶风逐电精神壮,踏雾登云气力长。 这猴王查看了文簿,点明了马数。本监中典簿管徵备草料﹔力士官管刷洗马匹 、扎草、饮水、煮料﹔监丞、监副辅佐催办。弼马昼夜不睡,滋养马匹。日间 舞弄犹可,夜间看管慇懃:但是马睡的,赶起来吃草﹔走的,捉将来靠槽。那 些天马见了他,泯耳攒蹄。倒养得肉肥膘满。不觉的半月有餘。 一朝闲暇,眾监官都安排酒席,一则与他接风,二则与他贺喜。正在欢饮之间 ,猴王忽停杯问曰:「我这弼马温是个甚麼官衔?」眾曰:「官名就是此了。」 又问:「此官是个几品?」眾道:「没有品从。」猴王道:「没品,想是大之 极也?」眾道:「不大,不大,只唤做未入流。」猴王道:「怎麼叫做『未入 流』?」眾道:「末等。这样官儿最低最小,只可与他看马。似堂尊到任之后 ,这等慇懃,喂得马肥,只落得道声『好』字﹔如稍有些尪羸,还要见责﹔再 十分伤损,还要罚赎问罪。」猴王闻此,不觉心头火起,咬牙大怒道:「这般 藐视老孙!老孙在那花果山称王称祖,怎麼哄我来替他养马?养马者,乃后生 小辈下贱之役,岂是待我的?不做他,不做他,我将去也。」忽喇的一声,把 公案推倒,耳中取出宝贝,幌一幌,碗来粗细,一路解数,直打出御马监,径 至南天门。眾天丁知他受了仙籙,乃是个弼马温,不敢阻当,让他打出天门去 了。 须臾,按落云头,回至花果山上。只见那四健将与各洞妖王,在那里操演兵卒 。这猴王厉声高叫道:「小的们,老孙来了。」一群猴都来叩头,迎接进洞天 深处,请猴王高登宝位,一壁厢办酒接风。都道:「恭喜大王,上界去十数年 ,想必得意荣归也?」猴王道:「我才半月有餘,那里有十数年?」眾猴道: 「大王,你在天上不觉时辰。天上一日,就是下界一年哩。请问大王,官居何 职?」猴王摇手道:「不好说,不好说,活活的羞杀人。那玉帝不会用人,他 见老孙这般模样,封我做个甚麼『弼马温』,原来是与他养马,未入流品之类 。我初到任时不知,只在御马监中顽耍。及今日问我同寮,始知是这等卑贱。 老孙心中大恼,推倒席面,不受官衔,因此走下来了。」眾猴道:「来得好, 来得好。大王在这福地洞天之处为王,多少尊重快乐,怎麼肯去与他做马夫?」 教小的们快办酒来,与大王释闷。 正饮酒欢会间,有人来报道:「大王,门外有两个独角鬼王,要见大王。」猴 王道:「教他进来。」那鬼王整衣跑入洞中,倒身下拜。美猴王问他:「你见 我何干?」鬼王道:「久闻大王招贤,无由得见﹔今见大王授了天籙,得意荣 归,特献赭黄袍一件,与大王称庆。肯不弃鄙贱,收纳小人,亦得效犬马之劳 。」猴王大喜,将赭黄袍穿起。眾等欣然排班朝拜。即将鬼王封为前部总督先 锋。鬼王谢恩毕,復啟道:「大王在天许久,所授何职?」猴王道:「玉帝轻 贤,封我做个甚麼『弼马温』。」鬼王听言,又奏道:「大王有此神通,如何 与他养马?就做个齐天大圣,有何不可?」猴王闻说,欢喜不胜,连道几个 「好!好!好!」教四健将:「就替我快置个旌旗,旗上写『齐天大圣』四大 字,立竿张掛。自此以后,只称我为齐天大圣,不许再称大王。亦可传与各洞 妖王,一体知悉。」此不在话下。 却说那玉帝次日设朝,只见张天师引御马监监丞、监副在丹墀下拜奏道:「万 岁,新任弼马温孙悟空,因嫌官小,昨日反下天宫去了。」正说间,又见南天 门外增长天王领眾天丁,亦奏道:「弼马温不知何故,走出天门去了。」玉帝 闻言,即传旨:「着两路神元,各归本职。朕遣天兵,擒拿此怪。」班部中闪 上托塔李天王与哪吒叁太子,越班奏上道:「万岁,微臣不才,请旨降此妖怪 。」玉帝大喜,即封托塔天王李靖为降魔大元帅,哪吒叁太子为叁坛海会大神 ,即刻兴师下界。 李天王与哪吒叩头谢辞,径至本宫,点起叁军,帅眾头目,着巨灵神为先锋, 鱼肚将掠后,药叉将催兵。一霎时出南天门外,径来到花果山,选平阳处安了 营寨,传令教巨灵神挑战。巨灵神得令,结束整齐,抡着宣花斧,到了水帘洞 外。只见小洞门外许多妖魔,都是些狼虫虎豹之类,丫丫叉叉,抡枪舞剑,在 那里跳斗咆哮。这巨灵神喝道:「那业畜!快早去报与弼马温知道:吾乃上天 大将,奉玉帝旨意,到此收伏﹔教他早早出来受降,免致汝等皆伤残也。」那 些妖怪奔奔波波,传报洞中道:「祸事了!祸事了!」猴王问:「有甚祸事?」 眾妖道:「门外有一员天将,口称大圣官衔,道奉玉帝圣旨,来此收伏。教早 早出去受降,免伤我等性命。」猴王听说,教:「取我披掛来。」就戴上紫金 冠,贯上黄金甲,登上步云鞋,手执如意金箍棒,领眾出门,摆开阵势。这巨 灵神睁睛观看,真好猴王: 身穿金甲亮堂堂,头戴金冠光映映。     手举金箍棒一根,足踏云鞋皆相称。     一双怪眼似明星,两耳过肩查又硬。     挺挺身才变化多,声音响喨如鐘磬。     尖嘴咨牙弼马温,心高要做齐天圣。 巨灵神厉声高叫道:「那泼猴!你认得我麼?」大圣听言,急问道:「你是那 路毛神?老孙不曾会你,你快报名来。」巨灵神道:「我把你那欺心的猢猻! 你是认不得我。我乃高上神霄托塔李天王部下先锋巨灵天将,今奉玉帝圣旨, 到此收降你。你快卸了装束,归顺天恩,免得这满山诸畜遭诛﹔若道半个不字 ,教你顷刻化为齏粉。」猴王听说,心中大怒道:「泼毛神!休夸大口,少弄 长舌。我本待一棒打死你,恐无人去报信。且留你性命,快早回天,对玉皇说 :他甚不用贤。老孙有无穷的本事,为何教我替他养马?你看我这旌旗上字号 ,若依此字号陞官,我就不动刀兵,自然的天地清泰﹔如若不依,时间就打上 灵霄宝殿,教他龙床定坐不成。」这巨灵神闻此言,急睁睛迎风观看,果见门 外竖一高竿,竿上有旌旗一面,上写着「齐天大圣」四大字。巨灵神冷笑叁声 道:「这泼猴,这等不知人事,輒敢无状,你就要做齐天大圣。好好的吃吾一 斧。」劈头就砍将去。那猴王正是会家不忙,将金箍棒应手相迎。这一场好杀: 棒名如意,斧号宣花。他两个乍相逢,不知深浅,斧和棒,左右交加。一个暗 藏神妙,一个大口称夸。使动法,喷云曖雾﹔展开手,播土扬沙。天将神通就 有道,猴王变化实无涯。棒举却如龙戏水,斧来犹似凤穿花。巨灵名望传天下 ,原来本事不如他:大圣轻轻抡铁棒,着头一下满身麻。 巨灵神抵敌他不住,被猴王劈头一棒,慌忙将斧架隔,扢扠的一声,把个斧柄 打做两截,急撤身败阵逃生。猴王笑道:「脓包,脓包。我已饶了你,你快去 报信,快去报信。」 巨灵神回至营门,径见托塔天王,忙哈哈跪下道:「弼马温果是神通广大,末 将战他不得,败阵回来请罪。」李天王发怒道:「这廝剉吾锐气,推出斩之! 」傍边闪出哪吒太子拜告:「父王息怒,且恕巨灵之罪。待孩儿出师一遭,便 知深浅。」天王听諫,且教回营待罪管事。 这哪吒太子甲冑齐整,跳出营盘,撞至水帘洞外。那悟空正来收兵,见哪吒来 的勇猛。好太子: 总角才遮?,披毛未盖肩。神奇多敏悟,骨秀更清妍。诚为天上麒麟子,果是 烟霞彩凤仙。龙种自然非俗相,妙龄端不类尘凡。身带六般神器械,飞腾变化 广无边。今受玉皇金口詔,敕封海会号叁坛。 悟空迎近前来问曰:「你是谁家小哥?闯近吾门,有何事干?」哪吒喝道: 「泼妖猴!岂不认得我?我乃托塔天王叁太子哪吒是也,今奉玉帝钦差,至此 捉你。」悟空笑道:「小太子,你的嬭牙尚未退,胎毛尚未乾,怎敢说这般大 话?我且留你的性命,不打你。你只看我旌旗上是甚麼字号,拜上玉帝:是这 般官衔,再也不须动眾,我自皈依﹔若是不遂我心,定要打上灵霄宝殿。」哪 吒抬头看处,乃「齐天大圣」四字。哪吒道:「这妖猴能有多大神通,就敢称 此名号?不要怕,吃吾一剑。」悟空道:「我只站下不动,任你砍几剑罢。」 那哪吒奋怒,大喝一声,叫:「变!」即变做叁头六臂,恶狠狠,手持着六般 兵器,乃是斩妖剑、砍妖刀、缚妖索、降妖杵、绣毬儿、火轮儿,丫丫叉叉, 扑面来打。悟空见了,心惊道:「这小哥倒也会弄些手段。莫无礼,看我神通 。」好大圣,喝声:「变!」也变做叁头六臂﹔把金箍棒幌一幌,也变作叁条 。六隻手拿着叁条棒架住。这场斗,真个是地动山摇,好杀也: 六臂哪吒太子,天生美石猴王,相逢真对手,正遇本源流。那一个蒙差来下界 ,这一个欺心闹斗牛。斩妖宝剑锋芒快,砍妖刀狠鬼神愁﹔缚妖索子如飞蟒, 降妖大杵似狼头﹔火轮掣电烘烘艷,往往来来滚绣毬。大圣叁条如意棒,前遮 后挡运机谋。苦争数合无高下,太子心中不肯休。把那六件兵器多教变,百千 万亿照头丢。猴王不惧呵呵笑,铁棒翻腾自运筹。以一化千千化万,满空乱舞 赛飞虯。諕得各洞妖王都闭户,遍山鬼怪尽藏头。神兵怒气云惨惨,金箍铁棒 响颼颼。那壁厢,天丁吶喊人人怕﹔这壁厢,猴怪摇旗个个忧。发狠两家齐斗 勇,不知那个刚强那个柔。 叁太子与悟空各骋神威,斗了个叁十回合。那太子六般兵,变做千千万万﹔孙 悟空金箍棒,变作万万千千。半空中似雨点流星,不分胜负。 原来悟空手疾眼快,正在那混乱之时,他拔下一根毫毛,叫声:「变!」就变 做他的本相,手挺着棒,演着哪吒﹔他的真身,却一纵,赶至哪吒脑后,着左 膊上一棒打来。哪吒正使法间,听得棒头风响,急躲闪时,不能措手,被他着 了一下,负痛逃走。收了法,把六件兵器依旧归身,败阵而回。 那阵上李天王早已看见,急欲提兵助战,不觉太子倏至面前,战兢兢报道: 「父王,弼马温真个有本事,孩儿这般法力,也战他不过,已被他打伤膊也。」 天王大惊失色道:「这廝恁的神通,如何取胜?」太子道:「他洞门外竖一竿 旗,上写『齐天大圣』四字。亲口夸称,教玉帝就封他做齐天大圣,万事俱休 ﹔若还不是此号,定要打上灵霄宝殿哩。」天王道:「既然如此,且不要与他 相持,且去上界,将此言回奏,再多遣天兵,围捉这廝,未为迟也。」太子负 痛,不能復战,故同天王回天啟奏不题。 你看那猴王得胜归山,那七十二洞妖王与那六弟兄,俱来贺喜,在洞天福地, 饮乐无比。他却对六弟兄说:「小弟既称齐天大圣,你们亦可以大圣称之。」 内有牛魔王忽然高叫道:「贤弟言之有理,我即称做平天大圣。」蛟魔王道: 「我称做覆海大圣。」鹏魔王道:「我称混天大圣。」狮狔王道:「我称移山 大圣。」獼猴王道:「我称通风大圣。」狨王道:「我称驱神大圣。」此时七 大圣自作自为,自称自号,耍乐一日,各散讫。 却说那李天王与叁太子领着眾将,直至灵霄宝殿,啟奏道:「臣等奉圣旨出师 下界,收伏妖仙孙悟空,不期他神通广大,不能取胜,仍望万岁添兵剿除。」 玉帝道:「谅一妖猴,有多少本事,还要添兵?」太子又近前奏道:「望万岁 赦臣死罪。那妖猴使一条铁棒,先败了巨灵神,又打伤臣臂膊。洞门外立一竿 旗,上书『齐天大圣』四字。道是封他这官职,即便休兵来投﹔若不是此官, 还要打上灵霄宝殿也。」玉帝闻言,惊讶道:「这妖猴何敢这般狂妄?着眾将 即刻诛之。」 正说间,班部中又闪出太白金星,奏道:「那妖猴只知出言,不知大小。欲加 兵与他争斗,想一时不能收伏,反又劳师。不若万岁大捨恩慈,还降招安旨意 ,就教他做个齐天大圣。只是加他个空衔,有官无禄便了。」玉帝道:「怎麼 唤做『有官无禄』?」金星道:「名是齐天大圣,只不与他事管,不与他俸禄 ,且养在天壤之间,收他的邪心,使不生狂妄,庶乾坤安靖,海宇得清寧也。」 玉帝闻言道:「依卿所奏。」即命降了詔书,仍着金星领去。 金星復出南天门,直至花果山水帘洞外观看。这番比前不同,威风凛凛,杀气 森森,各样妖精,无般不有。一个个都执剑拈枪,拿刀弄杖的在那里咆哮跳跃 。一见金星,皆上前动手。金星道:「那眾头目来,累你去报你大圣知之:吾 乃上帝遣来天使,有圣旨在此请他。」眾妖即跑入报道:「外面有一老者,他 说是上界天使,有旨意请你。」悟空道:「来得好,来得好。想是前番来的那 太白金星。那次请我上界,虽是官爵不堪,却也天上走了一次,认得那天门内 外之路。今番又来,定有好意。」教眾头目大开旗鼓,摆队迎接。大圣即带引 群猴,顶冠贯甲,甲上罩了赭黄袍,足踏云履,急出洞门,躬身施礼,高叫道 :「老星请进,恕我失迎之罪。」 金星趋步向前,径入洞内,面南立着道:「今告大圣:前者因大圣嫌恶官小, 躲离御马监,当有本监中大小官员奏了玉帝。玉帝传旨道:『凡授官职,皆由 卑而尊,为何嫌小?』即有李天王领哪吒下界取战。不知大圣神通,故遭败北 ,回天奏道:『大圣立一竿旗,要做齐天大圣。眾武将还要支吾,是老汉力为 大圣冒罪奏闻,免兴师旅,请大王授籙。玉帝准奏,因此来请。」悟空笑道: 「前番动劳,今又蒙爱,多谢,多谢!但不知上天可与我齐天大圣之官衔也?」 金星道:「老汉以此衔奏准,方敢领旨而来﹔如有不遂,只坐罪老汉便是。」 悟空大喜,恳留饮宴不肯,遂与金星纵着祥云,到南天门外。那些天丁天将都 拱手相迎。径入灵霄殿下。金星拜奏道:「臣奉詔宣弼马温孙悟空已到。」玉 帝道:「那孙悟空过来,今宣你做个齐天大圣,官品极矣,但切不可胡为。」 这猴亦止朝上唱个喏,道声「谢恩」。玉帝即命工干官张、鲁二班,在蟠桃园 右首,起一座齐天大圣府,府内设个二司:一名安静司,一名寧神司。司俱有 仙吏,左右扶持。又差五斗星君送悟空去到任,外赐御酒二瓶,金花十朵,着 他安心定志,再勿胡为。 那猴王信受奉行,即日与五斗星君到府,打开酒瓶,同眾尽饮。送星官回转本 宫,他才遂心满意,喜地欢天,在於天宫快乐,无掛无碍。正是: 仙名永注长生籙,不堕轮迴万古传。   毕竟不知向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乱蟠桃大圣偷丹 反天宫诸神捉怪 话表齐天大圣到底是个妖猴,更不知官衔品从,也不较俸禄高低,但只註名便 了。那齐天府下二司仙吏,早晚伏侍,只知日食叁餐,夜眠一榻,无事牵縈, 自由自在。闲时节会友游宫,交朋结义。见叁清称个「老」字,逢四帝道个 「陛下」。与那九曜星、五方将、二十八宿、四大天王、十二元辰、五方五老 、普天星相、河汉群神,俱只以弟兄相待,彼此称呼。今日东游,明日西荡, 云去云来,行踪不定。 一日,玉帝早朝,班部中闪出许旌阳真人,頫?啟奏道:「今有齐天大圣无事 闲游,结交天上眾星宿,不论高低,俱称朋友,恐后闲中生事。不若与他一件 事管,庶免别生事端。」玉帝闻言,即时宣詔。那猴王欣欣然而至,道:「陛 下,詔老孙有何陞赏?」玉帝道:「朕见你身闲无事,与你件执事:你且权管 那蟠桃园,早晚好生在意。」大圣欢喜谢恩,朝上唱喏而退。 他等不得穷忙,即入蟠桃园内查勘。本园中有个土地拦住问道:「大圣何往?」 大圣道:「吾奉玉帝点差,代管蟠桃园,今来查勘也。」那土地连忙施礼,即 呼那一班锄树力士、运水力士、修桃力士、打扫力士都来见大圣磕头,引他进 去。但见那: 夭夭灼灼,颗颗株株。夭夭灼灼花盈树,颗颗株株果压枝。果压枝头垂锦弹﹔ 花盈树上簇胭脂。时开时结千年熟,无夏无冬万载迟。先熟的,酡顏醉脸﹔还 生的,带蒂青皮。凝烟肌带绿,映日显丹姿。树下奇葩并异卉,四时不谢色齐 齐﹔左右楼臺并馆舍,盈空常见罩云霓。不是玄都凡俗种,瑶池王母自栽培。 大圣看玩多时,问土地道:「此树有多少株数?」土地道:「有叁千六百株: 前面一千二百株,花微果小,叁千年一熟,人吃了成仙了道,体健身轻﹔中间 一千二百株,层花甘实,六千年一熟,人吃了霞举飞昇,长生不老﹔后面一千 二百株,紫纹緗核,九千年一熟,人吃了与天地齐寿,日月同庚。」大圣闻言 ,欢喜无任。当日查明了株树,点看了亭阁,回府。自此后,叁五日一次赏玩 ,也不交友,也不他游。 一日,见那老树枝头,桃熟大半。他心里要吃个尝新,奈何本园土地、力士并 齐天府仙吏紧随不便。忽设一计道:「汝等且出门外伺候,让我在这亭上少憩 片时。」那眾仙果退。只见那猴王脱了冠服,爬上大树,拣那熟透的大桃,摘 了许多,就在树枝上自在受用。吃了一饱,却才跳下树来,簪冠着服,唤眾等 仪从回府。迟叁二日,又去设法偷桃,儘他享用。 一朝,王母娘娘设宴,大开宝阁,瑶池中做蟠桃胜会。即着那红衣仙女、青衣 仙女、素衣仙女、皂衣仙女、紫衣仙女、黄衣仙女、绿衣仙女各顶花篮,去蟠 桃园摘桃建会。七衣仙女直至园门首,只见蟠桃园土地、力士同齐天府二司仙 吏,都在那里把门。仙女近前道:「我等奉王母懿旨,到此摘桃设宴。」土地 道:「仙娥且住。今岁不比往年了,玉帝点差齐天大圣在此督理,须是报大圣 得知,方敢开园。」仙女道:「大圣何在?」土地道:「大圣在园内,因困倦 ,自家在亭子上睡哩。」仙女道:「既如此,寻他去来,不可迟误。」土地即 与同进。寻至花亭不见,只有衣冠在亭,不知何往,四下里都没寻处。原来大 圣耍了一会,吃了几个桃子,变做二寸长的个人儿,在那大树梢头浓叶之下睡 着了。七衣仙女道:「我等奉旨前来,寻不见大圣,怎敢空回?」傍有仙使道 :「仙娥既奉旨来,不必迟疑。我大圣闲游惯了,想是出园会友去了。汝等且 去摘桃,我们替你回话便是。」 那仙女依言,入树林之下摘桃:先在前树摘了二篮,又在中树摘了叁篮,到后 树上摘取,只见那树上花果稀疏,止有几个毛蒂青皮的。原来熟的都是猴王吃 了。七仙女张望东西,只见向南枝上止有一个半红半白的桃子。青衣女用手扯 下枝来,红衣女摘了,却将枝子望上一放。 原来那大圣变化了,正睡在此枝,被他惊醒。大圣即现本相,耳朵内掣出金箍 棒,幌一幌,碗来粗细,咄的一声道:「你是那方怪物,敢大胆偷摘我桃。」 慌得那七仙女一齐跪下道:「大圣息怒。我等不是妖怪,乃王母娘娘差来的七 衣仙女,摘取仙桃,大开宝阁,做蟠桃胜会。适至此间,先见了本园土地等神 ,寻大圣不见。我等恐迟了王母懿旨,是以等不得大圣,故先在此摘桃。万望 恕罪。」大圣闻言,回嗔作喜道:「仙娥请起。王母开阁设宴,请的是谁?」 仙女道:「上会自有旧规,请的是西天佛老、菩萨、圣僧、罗汉,南方南极观 音,东方崇恩圣帝、十洲叁岛仙翁,北方北极玄灵,中央黄极黄角大仙,这个 是五方五老。还有五斗星君,上八洞叁清、四帝、太乙天仙等眾,中八洞玉皇 、九垒、海岳神仙,下八洞幽冥教主、注世地仙,各宫各殿大小尊神,俱一齐 赴蟠桃嘉会。」大圣笑道:「可请我麼?」仙女道:「不曾听得说。」大圣道 :「我乃齐天大圣,就请我老孙做个席尊,有何不可?」仙女道:「此是上会 旧规,今会不知如何。」大圣道:「此言也是,难怪汝等。你且立下,待老孙 先去打听个消息,看可请老孙不请。」 好大圣,捻着诀,念声咒语,对眾仙女道:「住!住!住!」这原来是个定身 法,把那七衣仙女,一个个睖睖睁睁,白着眼,都站在桃树之下。大圣纵朵祥 云,跳出园内,竟奔瑶池路上而去。正行时,只见那壁厢: 一天瑞靄光摇曳,五色祥云飞不绝。白鹤声鸣振九皋,紫芝色秀分千叶。中间 现出一尊仙,相貌天然丰采别。神舞虹霓幌汉霄,腰悬宝籙无生灭。名称赤脚 大罗仙,特赴蟠桃添寿节。那赤脚大仙覿面撞见大圣,大圣低头定计,赚哄真 仙,他要暗去赴会,却问:「老道何往?」大仙道:「蒙王母见招,去赴蟠桃 嘉会。」大圣道:「老道不知。玉帝因老孙觔斗云疾,着老孙五路邀请列位, 先至通明殿下演礼,后方去赴宴。」大仙是个光明正大之人,就以他的誑语作 真,道:「常年就在瑶池演礼谢恩,如何先去通明殿演礼,方去瑶池赴会?」 无奈,只得拨转祥云,径往通明殿去了。 大圣驾着云,念声咒语,摇身一变,就变做赤脚大仙模样,前奔瑶池。不多时 ,直至宝阁,按住云头,轻轻移步,走入里面。只见那里: 琼香繚绕,瑞靄繽纷。瑶臺铺彩结,宝阁散氤氳。凤翥鸞翔形縹緲,金花玉萼 影浮沉。上排着九凤丹霞扆,八宝紫霓墩,五彩描金桌,千花碧玉盆。桌上有 龙肝和凤髓,熊掌与猩唇。珍饈百味般般美,异果嘉殽色色新。 那里铺设得齐齐整整,却还未有仙来。 这大圣点看不尽,忽闻得一阵酒香扑鼻。忽转头,见右壁厢长廊之下,有几个 造酒的仙官、盘糟的力士,领几个运水的道人、烧火的童子,在那里洗缸刷瓮 ,已造成了玉液琼浆,香醪佳酿。大圣止不住口角流涎,就要去吃,奈何那些 人都在这里。他就弄个神通,把毫毛拔下几根,丢入口中嚼碎,喷将出去,念 声咒语,叫:「变!」即变做几个瞌睡虫,奔在眾人脸上。你看那伙人,手软 头低,闭眉合眼,丢了执事,都去盹睡。大圣却拿了些百味八珍,佳殽异品, 走入长廊里面,就着缸,挨着瓮,放开量,痛饮一番。吃勾了多时,酕醄醉了 。自揣自摸道:「不好,不好!再过会,请的客来,却不怪我?一时拿住,怎 生是好?不如早回府中睡去也。」 好大圣,摇摇摆摆,仗着酒,任情乱撞。一会把路差了,不是齐天府,却是兜 率天宫。一见了,顿然醒悟道:「兜率宫是叁十叁天之上,乃离恨天太上老君 之处,如何错到此间?也罢,也罢,一向要来望此老,不曾得来,今趁此残步 ,就望他一望也好。」即整衣撞进去,那里不见老君,四无人跡。原来那老君 与燃灯古佛在叁层高阁朱陵丹臺上讲道,眾仙童、仙将、仙官、仙吏都侍立左 右听讲。这大圣直至丹房里面,寻访不遇。但见丹灶之傍,炉中有火。炉左右 安放着五个葫芦,葫芦里都是炼就的金丹。大圣喜道:「此物乃仙家之至宝。 老孙自了道以来,识破了内外相同之理,也要炼些金丹济人,不期到家无暇。 今日有缘,却又撞着此物。趁老子不在,等我吃他几丸尝新。」他就把那葫芦 都倾出来,就都吃了,如吃炒豆相似。 一时间,丹满酒醒。又自己揣度道:「不好,不好!这场祸比天还大,若惊动 玉帝,性命难存。走,走,走,不如下界为王去也。」他就跑出兜率宫,不行 旧路,从西天门,使个隐身法逃去。即按云头,回至花果山界。但见那旌旗闪 灼,戈戟光辉,原来是四健将与七十二洞妖王,在那里演习武艺。大圣高叫道 :「小的们,我来也!」眾怪丢了器械,跪倒道:「大圣好宽心,丢下我等许 久,不来相顾。」大圣道:「没多时,没多时。」 且说且行,径入洞天深处。四健将打扫安歇,叩头礼拜毕,俱道:「大圣在天 这百十年,实受何职?」大圣笑道:「我记得才半年光景,怎麼就说百十年话 ?」健将道:「在天一日,即在下方一年也。」大圣道:「且喜这番玉帝相爱 ,果封做齐天大圣,起一座齐天府,又设安静、寧神二司,司设仙吏侍卫。向 后见我无事,着我看管蟠桃园。近因王母娘娘设蟠桃大会,未曾请我,是我不 待他请,先赴瑶池,把他那仙品、仙酒,都是我偷吃了。走出瑶池,踉踉蹡蹡 误入老君宫闕,又把他五个葫芦金丹也偷吃了。但恐玉帝见罪,方才走出天门 来也。」 眾怪闻言大喜。即安排酒果接风,将椰酒满斟一石碗奉上。大圣喝了一口,即 咨牙?嘴道:「不好吃,不好吃。」崩、芭二将道:「大圣在天宫吃了仙酒、 仙殽,是以椰酒不甚美口。常言道:『美不美,乡中水。』」大圣道:「你们 就是『亲不亲,故乡人。』我今早在瑶池中受用时,见那长廊之下有许多瓶罐 ,都是那玉液琼浆。你们都不曾尝着,待我再去偷他几瓶回来,你们各饮半杯 ,一个个也长生不老。」眾猴欢喜不胜。 大圣即出洞门,又翻一觔斗,使个隐身法,径至蟠桃会上,进瑶池宫闕,只见 那几个造酒、盘糟、运水、烧火的还鼾睡未醒。他将大的从左右胁下挟了两个 ,两手提了两个,即拨转云头回来,会眾猴在於洞中,就做个仙酒会,各饮了 几杯,快乐不题。 却说那七衣仙女自受了大圣的定身法术,一周天方能解脱。各提花篮,回奏王 母,说道:「齐天大圣使术法困住我等,故此来迟。」王母问道:「汝等摘了 多少蟠桃?」仙女道:「只有两篮小桃,叁篮中桃。至后面,大桃半个也无, 想都是大圣偷吃了。及正寻间,不期大圣走将出来,行兇拷打,又问设宴请谁 。我等把上会事说了一遍,他就定住我等,不知去向。直到如今,才得醒解回 来。」 王母闻言,即去见玉帝,备陈前事。说不了,又见那造酒的一班人,同仙官等 来奏:「不知甚麼人,搅乱了蟠桃大会,偷吃了玉液琼浆﹔其八珍百味,亦俱 偷吃了。」又有四个大天师来奏上:「太上道祖来了。」玉帝即同王母出迎。 老君朝礼毕,道:「老道宫中炼了些九转金丹,伺候陛下做丹元大会,不期被 贼偷去,特啟陛下知之。」玉帝见奏悚惧。少时,又有齐天府仙吏叩头道: 「孙大圣不守执事,自昨日出游,至今未转,更不知去向。」玉帝又添疑思。 只见那赤脚大仙又頫?上奏道:「臣蒙王母詔,昨日赴会,偶遇齐天大圣,对 臣言万岁有旨,着他邀臣等先赴通明殿演礼,方去赴会。臣依他言语,即返至 通明殿外,不见万岁龙车凤輦,又急来此俟候。」玉帝越发大惊道:「这廝假 传旨意,赚哄贤卿。快着纠察灵官缉访这廝踪跡。」 灵官领旨,即出殿遍访,尽得其详细,回奏道:「搅乱天宫者,乃齐天大圣也 。」又将前事尽诉一番。玉帝大恼,即差四大天王,协同李天王并哪吒太子, 点二十八宿、九曜星官、十二元辰、五方揭諦、四值功曹、东西星斗、南北二 神、五岳四瀆、普天星相,共十万天兵,佈一十八架天罗地网,下界去花果山 围困,定捉获那廝处治。 眾神即时兴师,离了天宫。这一去,但见那: 黄风滚滚遮天暗,紫雾腾腾罩地昏。只为妖猴欺上帝,致令眾圣降凡尘。四大 天王,五方揭諦:四大天王权总制,五方揭諦调多兵。李托塔中军掌号,恶哪 吒前部先锋。罗猴星为头检点,计都星随后崢嶸。太阴星精神抖擞,太阳星照 耀分明。五行星偏能豪杰,九曜星最喜相争。元辰星子午卯酉,一个个都是大 力天丁。五瘟五岳东西摆,六丁六甲左右行。四瀆龙神分上下,二十八宿密层 层。角亢氐房为总领,奎娄胃昴惯翻腾。斗牛女虚危室壁,心尾箕星个个能。 井鬼柳星张翼軫,抡枪舞剑显威灵。停云降雾临凡世,花果山前扎下营。 诗曰:     天產猴王变化多,偷丹偷酒乐山窝。     只因搅乱蟠桃会,十万天兵佈网罗。 当时李天王传了令,着眾天兵扎了营,把那花果山围得水泄不通,上下佈了十 八架天罗地网,先差九曜恶星出战。九曜即提兵径至洞外,只见那洞外大小群 猴跳跃顽耍。星官厉声高叫道:「那小妖,你那大圣在那里?我等乃上界差调 的天神,到此降你这造反的大圣。教他快快来归降﹔若道半个不字,教汝等一 概遭诛。」那小妖慌忙传入道:「大圣,祸事了!祸事了!外面有九个兇神, 口称上界差来的天神,收降大圣。」 那大圣正与七十二洞妖王并四健将分饮仙酒,一闻此报,公然不理道:「今朝 有酒今朝醉,莫管门前是与非。」说不了,一起小妖又跳来道:「那九个兇神 恶言泼语,在门前骂战哩。」大圣笑道:「莫採他。诗酒且图今日乐,功名休 问几时成。」说犹未了,又一起小妖来报:「爷爷!那九个兇神已把门打破, 杀进来也。」大圣怒道:「这泼毛神,老大无礼。本待不与他计较,如何上门 来欺我?」即命独角鬼王:「领帅七十二洞妖王出阵。老孙领四健将随后。」 那鬼王疾帅妖兵出门迎敌,却被九曜恶星一齐掩杀,抵住在铁板桥头,莫能得 出。 正嚷间,大圣到了,叫一声:「开路!」掣开铁棒,幌一幌,碗来粗细,丈二 长短,丢开架子,打将出来。九曜星那个敢抵,一时打退。那九曜星立住阵势 道:「你这不知死活的弼马温,你犯了十恶之罪:先偷桃,后偷酒,搅乱了蟠 桃大会,又窃了老君仙丹,又将御酒偷来此处享乐。你罪上加罪,岂不知之?」 大圣笑道:「这几桩事,实有,实有。但如今你怎麼?」九曜星道:「吾奉玉 帝金旨,帅眾到此收降你。快早皈依,免教这些生灵纳命,不然,就屣平了此 山,掀翻了此洞也。」大圣大怒道:「量你这些毛神,有何法力,敢出浪言。 不要走,请吃老孙一棒。」这九曜星一齐踊跃﹔那美猴王不惧分毫,抡起金箍 棒,左遮右挡。把那九曜星战得筋疲力软,一个个倒拖器械,败阵而走,急入 中军帐下,对托塔天王道:「那猴王果十分驍勇,我等战他不过,败阵来了。」 李天王即调四大天王与二十八宿,一路出师来斗。大圣也公然不惧,调出独角 鬼王、七十二洞妖王与四个健将,就於洞门外列成阵势。你看这场混战,好惊 人也: 寒风颯颯,怪雾阴阴。那壁厢旌旗飞彩,这壁厢戈戟生辉。滚滚盔明,层层甲 亮。滚滚盔明映太阳,如撞天的银磬﹔层层甲亮砌岩崖,似压地的冰山。大桿 刀,飞云掣电﹔楮白枪,度雾穿云。方天戟,虎眼鞭,麻林摆列﹔青铜剑,四 明铲,密树排阵。弯弓硬弩雕翎箭,短棍蛇矛挟了魂。大圣一条如意棒,翻来 覆去战天神。杀得那空中无鸟过,山内虎狼奔﹔扬砂走石乾坤黑,播土飞尘宇 宙昏。只听兵兵扑扑惊天地,煞煞威威振鬼神。 这一场自辰时佈阵,混杀到日落西山。那独角鬼王与七十二洞妖怪,尽被眾天 神捉拿去了。止走了四健将与那群猴,深藏在水帘洞底。 这大圣一条棒,抵住了四大天神与李托塔、哪吒太子,俱在半空中,杀勾多时 ,大圣见天色将晚,即拔毫毛一把,丢在口中,嚼碎了,喷将出去,叫声: 「变!」就变了千百个大圣,都使的是金箍棒,打退了哪吒太子,战败了五个 天王。 大圣得胜,收了毫毛,急转身回洞,早又见铁板桥头,四个健将领眾叩迎,那 大眾,哽哽咽咽大哭叁声,又唏唏哈哈大笑叁声。大圣道:「汝等见了我,又 哭又笑,何也?」四健将道:「今早帅眾将与天王交战,把七十二洞妖王与独 角鬼王尽被眾神捉了,我等逃生,故此该哭。这见大圣得胜回来,未曾伤损, 故此该笑。」大圣道:「胜负乃兵家之常。古人云:『杀人一万,自损叁千。』 况捉了去的头目乃是虎豹狼虫、獾獐狐?之类,我同类者未伤一个,何须烦恼 ?他虽被我使个分身法杀退,他还要安营在我山脚下。我等且紧紧防守,饱食 一顿,安心睡觉,养养精神。天明看我使个大神通,拿这些天将,与眾报仇。」 四将与眾猴将椰酒吃了几碗,安心睡觉不题。 那四大天王收兵罢战,眾各报功:有拿住虎豹的,有拿住狮象的,有拿住狼虫 狐?的。更不曾捉着一个猴精。当时果又安辕营,下大寨,赏了得功之将,吩 咐了天罗地网之兵,各各提铃喝号,围困了花果山,专待明早大战。各人得令 ,一处处谨守。此正是: 妖猴作乱惊天地,佈网张罗昼夜看。 毕竟天晓后如何处治,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观音赴会问原因 小圣施威降大圣 且不言天神围绕,大圣安歇。话表南海普陀落伽山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灵感观世 音菩萨,自王母娘娘请赴蟠桃大会,与大徒弟惠岸行者,同登宝阁瑶池,见那 里荒荒凉凉,席面残乱﹔虽有几位天仙,俱不就座,都在那里乱纷纷讲论。菩 萨与眾仙相见毕,眾仙备言前事。菩萨道:「既无盛会,又不传杯,汝等可跟 贫僧去见玉帝。」眾仙怡然随往。至通明殿前,早有四大天师、赤脚大仙等眾 俱在此,迎着菩萨,即道玉帝烦恼,调遣天兵,擒怪未回等因。菩萨道:「我 要见见玉帝,烦为转奏。」天师丘弘济即入灵霄宝殿,啟知宣入。时有太上老 君在上,王母娘娘在后。 菩萨引眾同入里面,与玉帝礼毕,又与老君、王母相见,各坐下。便问:「蟠 桃盛会如何?」玉帝道:「每年请会,喜喜欢欢﹔今年被妖猴作乱,甚是虚邀 也。」菩萨道:「妖猴是何出处?」玉帝道:「妖猴乃东胜神洲傲来国花果山 石卵化生的。当时生出,即目运金光,射冲斗府。始不介意,继而成精,降龙 伏虎,自削死籍。当有龙王、阎王啟奏。朕欲擒拿,是长庚星啟奏道:『叁界 之间,凡有九窍者,可以成仙。』朕即施教育贤,宣他上界,封为御马监弼马 温官。那廝嫌恶官小,反了天宫。即差李天王与哪吒太子收降,又降詔抚安, 宣至上界,就封他做个齐天大圣,只是有官无禄。他因没事干管理,东游西荡 。朕又恐别生事端,着他代管蟠桃园。他又不遵法律,将老树大桃,尽行偷吃 。及至设会,他乃无禄人员,不曾请他。他就设计赚哄赤脚大仙,却自变他相 貌入会,将仙殽仙酒尽偷吃了,又偷老君仙丹,又偷御酒若干,去与本山眾猴 享乐。朕心为此烦恼,故调十万天兵,天罗地网收伏。这一日不见回报,不知 胜负如何。」菩萨闻言,即命惠岸行者道:「你可快下天宫,到花果山,打探 军情如何。如遇相敌,可就相助一功,务必的实回话。」 惠岸行者整整衣裙,执一条铁棍,驾云离闕,径至山前。见那天罗地网,密密 层层,各营门提铃喝号,将那山围绕的水泄不通。惠岸立住叫:「把营门的天 丁,烦你传报:我乃李天王二太子木吒──南海观音大徒弟惠岸,特来打探军 情。」那营里五岳神兵,即传入辕门之内。早有虚日鼠、昴日鸡、星日马、房 日兔,将言传到中军帐下。李天王发下令旗,教开天罗地网,放他进来。此时 东方才亮,惠岸随旗进入,见四大天王与李天王下拜。拜讫,李天王道:「孩 儿,你自那厢来者?」惠岸道:「愚男随菩萨赴蟠桃会,菩萨见胜会荒凉,瑶 池寂寞,引眾仙并愚男去见玉帝。玉帝备言父王等下界收伏妖猴,一日不见回 报,胜负未知,菩萨因命愚男到此打听虚实。」李天王道:「昨日到此安营下 寨,着九曜星挑战,被这廝大弄神通,九曜星俱败走而回。后我等亲自提兵, 那廝也排开阵势。我等十万天兵,与他混战至晚,他使个分身法战退。及收兵 查勘时,止捉得些狼虫虎豹之类,不曾捉得他半个妖猴。今日还未出战。」 说不了,只见辕门外有人来报道:「那大圣引一群猴精,在外面叫战。」四大 天王与李天王并太子正议出兵,木叉道:「父王,愚男蒙菩萨吩咐,下来打探 消息,就说若遇战时,可助一功。今不才愿往,看他怎麼个大圣。」天王道: 「孩儿,你随菩萨修行这几年,想必也有些神通,切须在意。」 好太子,双手抡着铁棍,束一束绣衣,跳出辕门,高叫:「那个是齐天大圣?」 大圣挺如意棒,应声道:「老孙便是。你是甚人,輒敢问我?」木叉道:「吾 乃李天王第二太子木叉,今在观音菩萨宝座前为徒弟护教,法名惠岸是也。」 大圣道:「你不在南海修行,却来此见我做甚?」木叉道:「我蒙师父差来打 探军情,见你这般猖獗,特来擒你。」大圣道:「你敢说那等大话,且休走, 吃老孙这一棒。」木叉全然不惧,使铁棒劈手相迎。他两个立那半山中,辕门 外,这场好斗: 棍虽对棍铁各异,兵纵交兵人不同。一个是太乙散仙呼大圣,一个是观音徒弟 正元龙。浑铁棍乃千鎚打,六丁六甲运神功﹔如意棒是天河定,镇海神珍法力 洪。两个相逢真对手,往来解数实无穷。这个的阴手棍万千兇,绕腰贯索疾如 风﹔那个的夹枪棒不放空,左遮右挡怎相容。那阵上旌旗闪闪,这阵上鼉鼓鼕 鼕。万员天将团团绕,一洞妖猴簇簇丛。怪雾愁云漫地府,狼烟煞气射天宫。 昨朝混战还犹可,今日争持更又兇。堪羡猴王真本事,木叉復败又逃生。 这大圣与惠岸战经五六十合,惠岸臂膊酸麻,不能迎敌,虚幌一幌,败阵而走 。大圣也收了猴兵,安扎在洞门之外。只见天王营门外,大小天兵接住了太子 ,让开大路,径入辕门,对四天王、李托塔、哪吒,气哈哈的喘息未定:「好 大圣,好大圣!着实神通广大,孩儿战不过,又败阵而来也!」李天王见了心 惊,即命写表求助,便差大力鬼王与木叉太子上天啟奏。 二人当时不敢停留,闯出天罗地网,驾起瑞靄祥云。须臾,径至通明殿下,见 了四大天师,引至灵霄宝殿,呈上表章。惠岸又见菩萨施礼。菩萨道:「你打 探的如何?」惠岸道:「始领命到花果山,叫开天罗地网门,见了父亲,道师 父差命之意。父王道:『昨日与那猴王战了一场,止捉得他虎豹狮象之类,更 未捉他一个猴精。』正讲间,他又索战,是弟子使铁棍与他战经五六十合,不 能取胜,败走回营。父亲因此差大力鬼王同弟子上界求助。」菩萨低头思忖。 却说玉帝拆开表章,见有求助之言,笑道:「叵耐这个猴精,能有多大手段, 就敢敌过十万天兵?李天王又来求助,却将那路神兵助之?」言未毕,观音合 掌啟奏:「陛下宽心,贫僧举一神,可擒这猴。」玉帝道:「所举者何神?」 菩萨道:「乃陛下令甥显圣二郎真君,见居灌洲灌江口,享受下方香火。他昔 日曾力诛六怪,又有梅山兄弟与帐前一千二百草头神,神通广大。奈他只是听 调不听宣,陛下可降一道调兵旨意,着他助力,便可擒也。」玉帝闻言,即传 调兵的旨意,就差大力鬼王?调。 那鬼王领了旨,即驾起云,径至灌江口,不消半个时辰,直至真君之庙。早有 把门的鬼判传报至里道:「外有天使,捧旨而至。」二郎即与眾弟兄出门迎接 旨意,焚香开读。旨意上云: 花果山妖猴齐天大圣作乱:因在宫偷桃、偷酒、偷丹,搅乱蟠桃大会,见着十 万天兵、一十八架天罗地网,围山收伏,未曾得胜。今特调贤甥同义兄弟即赴 花果山助力剿除。成功之后,高陞重赏。 真君大喜道:「天使请回,吾当就去拔刀相助也。」鬼王回奏不题。 这真君即唤梅山六兄弟乃康、张、姚、李四太尉,郭申、直健二将军,聚集殿 前道:「适才玉帝调遣我等往花果山收降妖猴,同去去来。」眾兄弟俱忻然愿 往。即点本部神兵,驾鹰牵犬,搭弩张弓,纵狂风,霎时过了东洋大海,径至 花果山。见那天罗地网密密层层,不能前进,因叫道:「把天罗地网的神将听 着:吾乃二郎显圣真君,蒙玉帝调来,擒拿妖猴者,快开营门放行。」一时, 各神一层层传入。四大天王与李天王俱出辕门迎接。相见毕,问及胜败之事, 天王将上项事备陈一遍。真君笑道:「小圣来此,必须与他斗个变化。列公将 天罗地网不要幔了顶上,只四围紧密,让我赌斗。若我输与他,不必列公相助 ,我自有兄弟扶持﹔若赢了他,也不必列公绑缚,我自有兄弟动手。只请托塔 天王与我使个照妖镜,住立空中。恐他一时败阵,逃窜他方,切须与我照耀明 白,勿走了他。」天王各居四维,眾天兵各挨排列阵去讫。 这真君领着四太尉、二将军,连本身七兄弟,出营挑战﹔吩咐眾将紧守营盘, 收全了鹰犬。眾草头神得令。真君只到那水帘洞外,见那一群猴齐齐整整,排 作个蟠龙阵势。中军里立一竿旗,上书「齐天大圣」四字。真君道:「那泼妖 ,怎麼称得起齐天之职?」梅山六弟道:「且休讚嘆,叫战去来。」那营口小 猴见了真君,急走去报知。那猴王即掣金箍棒,整黄金甲,登步云履,按一按 紫金冠,腾出营门,急睁睛观看,那真君的相貌果是清奇,打扮得又秀气。真 个是: 仪容清俊貌堂堂,两耳垂肩目有光。     头戴叁山飞凤帽,身穿一领淡鹅黄。     缕金靴衬盘龙袜,玉带团花八宝粧。     腰挎弹弓新月样,手执叁尖两刃枪。     斧劈桃山曾救母,弹打棕罗双凤凰。     力诛八怪声名远,义结梅山七圣行。     心高不认天家眷,性傲归神住灌江。     赤城昭惠英灵圣,显化无边号二郎。 大圣见了,笑嘻嘻的将金箍棒掣起,高叫道:「你是何方小将,輒敢大胆到此 挑战?」真君喝道:「你这廝有眼无珠,认不得我麼?吾乃玉帝外甥、敕封昭 惠灵显王二郎是也。今蒙上命,到此擒你这造反天宫的弼马温猢猻,你还不知 死活。」大圣道:「我记得当年玉帝妹子思凡下界,配合杨君,生一男子,曾 使斧劈桃山的,是你麼?我行要骂你几声,曾奈无甚冤仇﹔待要打你一棒,可 惜了你的性命。你这郎君小辈,可急急回去,唤你四大天王出来。」真君闻言 ,心中大怒道:「泼猴!休得无礼,吃吾一刃。」大圣侧身躲过,疾举金箍棒 ,劈手相还。他两个这场好杀: 昭惠二郎神,齐天孙大圣。这个心高欺敌美猴王,那个面生压伏真梁栋。两个 乍相逢,各人皆赌兴。从来未识浅和深,今日方知轻与重。铁棒赛飞龙,神锋 如舞凤。左挡右攻,前迎后映。这阵上梅山六弟助威风,那阵上马流四将传军 令。摇旗擂鼓各齐心,吶喊筛锣都助兴。两个钢刀有见机,一来一往无丝缝。 金箍棒是海中珍,变化飞腾能取胜。若还身慢命该休,但要差池为蹭蹬。 真君与大圣斗经叁百餘合,不知胜负。那真君抖搜神威,摇身一变,变得身高 万丈,两隻手举着叁尖两刃神锋,好便似华山顶上之峰,青脸獠牙,朱红头髮 ,恶狠狠,望大圣着头就砍。这大圣也使神通,变得与二郎身躯一样,嘴脸一 般,举一条如意金箍棒,却就是崑崙顶上擎天之柱,抵住二郎神。諕得那马、 流元帅战兢兢,摇不得旌旗﹔崩、芭二将虚怯怯,使不得刀剑。这阵上,康、 张、姚、李、郭申、直健传号令,撒放草头神,向他那水帘洞外纵着鹰犬,搭 弩张弓,一齐掩杀。可怜冲散妖猴四健将,捉拿灵怪二叁千。那些猴拋戈弃甲 ,撇剑丢枪,跑的跑,喊的喊,上山的上山,归洞的归洞。好似夜猫惊宿鸟, 飞洒满天星。眾兄弟得胜不题。 却说真君与大圣变做法天象地的规模,正斗时,大圣忽见本营中妖猴惊散,自 觉心慌,收了法象,掣棒抽身就走。真君见他败走,大步赶上道:「那里走? 趁早归降,饶你性命。」大圣不恋战,只情跑起。将近洞口,正撞着康、张、 姚、李四太尉,郭申、直健二将军,一齐帅眾挡住道:「泼猴!那里走?」大 圣慌了手脚,就把金箍棒捏做绣花针,藏在耳内。摇身一变,变作个麻雀儿, 飞在树梢头钉住。那六兄弟慌慌张张,前后寻觅不见,一齐吆喝道:「走了这 猴精也!走了这猴精也!」 正嚷处,真君到了,问:「兄弟们,赶到那厢不见了?」眾神道:「才在这里 围住,就不见了。」二郎圆睁凤目观看,见大圣变了麻雀儿,钉在树上。就收 了法象,撇了神锋,卸下弹弓。摇身一变,变作个鷂鹰儿,抖开翅,飞将去扑 打。大圣见了,颼的一翅飞起去,变作一只大鶿老,冲天而去。二郎见了,急 抖翎毛,摇身一变,变作一隻大海鹤,钻上云霄来嗛。大圣又将身按下,入涧 中,变作一个鱼儿,淬入水内。二郎赶至涧边,不见踪跡。心中暗想道:「这 猢猻必然下水去也,定变作鱼虾之类。等我再变变拿他。」果一变,变作个鱼 鹰儿,飘荡在下溜头波面上,等待片时。那大圣变鱼儿,顺水正游,忽见一隻 飞禽:似青鷂,毛片不青﹔似鷺鷥,顶上无缨﹔似老鸛,腿又不红:「想是二 郎变化了等我哩!」急转头,打个花就走。二郎看见道:「打花的鱼儿:似鲤 鱼,尾巴不红﹔似鱖鱼,花鳞不见﹔似黑鱼,头上无星﹔似魴鱼,鳃上无针。 他怎麼见了我就回去了?必然是那猴变的。」赶上来,刷的啄一嘴。那大圣就 攛出水中,一变,变作一条水蛇,游近岸,钻入草中。二郎因嗛他不着,他见 水响中,见一条蛇攛出去,认得是大圣。急转身,又变了一隻朱绣顶的灰鹤, 伸着一个长嘴,与一把尖头铁钳子相似,径来吃这水蛇。水蛇跳一跳,又变做 一隻花鴇,木木樗樗的,立在蓼汀之上。二郎见他变得低贱,(花鴇乃鸟中至 贱至淫之物,不拘鸞、凤、鹰、鸦,都与交群)故此不去拢傍。即现原身,走 将去,取过弹弓,拽满,一弹子把他打个躘踵。 那大圣趁着机会,滚下山崖,伏在那里又变,变一座土地庙儿:大张着口,似 个庙门﹔牙齿变做门扇﹔舌头变做菩萨﹔眼睛变做窗櫺﹔只有尾巴不好收拾, 竖在后面,变做一根旗竿。真君赶到崖下,不见打倒的鴇鸟,只有一间小庙。 急睁凤眼,仔细看之,见旗竿立在后面,笑道:「是这猢猻了,他今又在那里 哄我。我也曾见庙宇,更不曾见一个旗竿竖在后面的。断是这畜生弄諠。他若 哄我进去,他便一口咬住。我怎肯进去?等我掣拳先捣窗櫺,后踢门扇。」大 圣听得,心惊道:「好狠,好狠!门扇是我牙齿,窗櫺是我眼睛,若打了牙, 捣了眼,却怎麼是好?」扑的一个虎跳,又冒在空中不见。 真君前前后后乱赶,只见四太尉、二将军一齐拥至,道:「兄长,拿住大圣了 麼?」真君笑道:「那猴儿才自变座庙宇哄我。我正要捣他窗櫺,踢他门扇, 他就纵一纵,又渺无踪跡。可怪,可怪!」眾皆愕然,四望更无形影。真君道 :「兄弟们在此看守巡逻,等我上去寻他。」急纵身驾云,起在半空。见那李 天王高擎照妖镜,与哪吒住立云端,真君道:「天王,曾见那猴王麼?」天王 道:「不曾上来,我这里照着他哩。」真君把那赌变化,弄神通,拿群猴一事 说毕。却道:「他变庙宇,正打处,就走了。」李天王闻言,又把照妖镜四方 一照,呵呵的笑道:「真君,快去,快去。那猴使了个隐身法,走出营围,往 你那灌江口去也。」二郎听说,即取神锋,回灌江口来赶。 却说那大圣已至灌江口,摇身一变,变作二郎爷爷的模样,按下云头,径入庙 里。鬼判不能相认,一个个磕头迎接。他坐中间,点查香火:见李虎拜还的叁 牲,张龙许下的保福,赵甲求子的文书,钱丙告病的良愿。正看处,有人报: 「又一个爷爷来了。」眾鬼判急急观看,无不惊心。真君却道:「有个甚麼齐 天大圣,才来这里否?」眾鬼判道:「不曾见甚麼大圣,只有一个爷爷在里面 查点哩。」真君撞进门,大圣见了,现出本相道:「郎君不消嚷,庙宇已姓孙 了。」这真君即举叁尖两刃神锋,劈脸就砍。那猴王使个身法,让过神锋。掣 出那绣花针儿,幌一幌,碗来粗细,赶到前,对面相还。两个嚷嚷闹闹,打出 庙门,半雾半云,且行且战,復打到花果山。慌得那四大天王等眾,隄防愈紧 。这康、张太尉等迎着真君,合心努力,把那美猴王围绕不题。 话表大力鬼王既调了真君与六兄弟提兵擒魔去后,却上界回奏。玉帝与观音菩 萨、王母并眾仙卿,正在灵霄殿讲话,道:「既是二郎已去赴战,这一日还不 见回报。」观音合掌道:「贫僧请陛下同道祖出南天门外,亲去看看虚实如何 ?」玉帝道:「言之有理。」即摆驾,同道祖、观音、王母与眾仙卿至南天门 。早有些天丁、力士接着,开门遥观。只见眾天丁佈罗网,围住四面﹔李天王 与哪吒擎照妖镜,立在空中﹔真君把大圣围绕中间,纷纷赌斗哩。 菩萨开口对老君说:「贫僧所举二郎神如何?果有神通,已把那大圣围困,只 是未得擒拿。我如今助他一功,决拿住他也。」老君道:「菩萨将甚兵器?怎 麼助他?」菩萨道:「我将那净瓶杨柳拋下去,打那猴头,即不能打死,也打 个一跌,教二郎小圣好去拿他。」老君道:「你这瓶是个磁器,能打着他便好 ,如打不着他的头,或撞着他的铁棒,却不打碎了?你且莫动手,等我老君助 他一功。」菩萨道:「你有甚麼兵器?」老君道:「有,有,有。」捋起衣袖 ,左膊上取下一个圈子,说道:「这件兵器,乃錕钢摶炼的,被我将还丹点成 ,养就一身灵气,善能变化,水火不侵,又能套诸物。一名『金钢琢』,又名 『金钢套』。当年过函关,化胡为佛,甚是亏他。早晚最可防身。等我丢下去 打他一下。」 话毕,自天门上往下一摜,滴流流,径落花果山营盘里,可可的着猴王头上一 下。猴王只顾苦战七圣,却不知天上坠下这兵器,打中了天灵,立不稳脚,跌 了一跤,爬将起来就跑。被二郎爷爷的细犬赶上,照腿肚子上一口,又扯了一 跌。他睡倒在地,骂道:「这个亡人!你不去妨家长,却来咬老孙!」急翻身 爬不起来,被七圣一拥按住,即将绳索捆绑,使勾刀穿了琵琶骨,再不能变化。 那老君收了金钢琢,请玉帝同观音、王母、眾仙等,俱回灵霄殿。这下面四大 天王与李天王诸神,俱收兵拔寨,近前向小圣贺喜,都道:「此小圣之功也。」 小圣道:「此乃天尊洪福,眾神威权,我何功之有?」康、张、姚、李道: 「兄长不必多叙,且押这廝去上界见玉帝,请旨发落去也。」真君道:「贤弟 ,汝等未受天籙,不得面见玉帝。教天甲神兵押着,我同天王等上界回旨。你 们帅眾在此搜山,搜净之后,仍回灌口。待我请了赏,讨了功,回来同乐。」 四太尉、二将军依言领诺。这真君与眾即驾云头,唱凯歌,得胜朝天。不多时 ,到通明殿外。天师啟奏道:「四大天王等眾已捉了妖猴齐天大圣了,来此听 宣。」玉帝传旨,即命大力鬼王与天丁等眾,押至斩妖臺,将这廝碎剁其尸。 咦!正是: 欺誑今遭刑宪苦,英雄气概等时休。   毕竟不知那猴王性命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八卦炉中逃大圣 五行山下定心猿 富贵功名,前缘分定,为人切莫欺心。正大光明,忠良善果弥深。些些狂妄天 加谴,眼前不遇待时临。问东君,因甚如今祸害相侵?只为心高图罔极,不分 上下乱规箴。 话表齐天大圣被眾天兵押去斩妖臺下,绑在降妖柱上,刀砍斧剁,枪刺剑刳, 莫想伤及其身。南斗星奋令火部眾神放火煨烧,亦不能烧着。又着雷部眾神以 雷屑钉打,越发不能伤损一毫。那大力鬼王与眾啟奏道:「万岁,这大圣不知 是何处学得这护身之法,臣等用刀砍斧剁,雷打火烧,一毫不能伤损,却如之 何?」玉帝闻言道:「这廝这等这等,如何处治?」太上老君即奏道:「那猴 吃了蟠桃,饮了御酒,又盗了仙丹。我那五壶丹,有生有熟,被他都吃在肚里 。运用叁昧火,锻成一块,所以浑做金钢之躯,急不能伤。不若与老道领去, 放在八卦炉中,以文武火锻炼,炼出我的丹来,他身自为灰烬矣。」玉帝闻言 ,即教六丁、六甲将他解下,付与老君。老君领旨去讫。一壁厢宣二郎显圣, 赏赐金花百朵、御酒百瓶、还丹百粒、异宝明珠、锦绣等件,教与义兄弟分享 。真君谢恩,回灌江口不题。 那老君到兜率宫,将大圣解去绳索,放了穿琵琶骨之器,推入八卦炉中,命看 炉的道人、架火的童子,将火搧起锻炼。原来那炉是乾、坎、艮、震、巽、离 、坤、兑八卦。他即将身钻在巽宫位下。巽乃风也,有风则无火。只是风搅得 烟来,把一双眼火?红了,弄做个老害病眼,故唤作「火眼金睛」。 真个光阴迅速,不觉七七四十九日,老君的火候俱全。忽一日,开炉取丹。那 大圣双手侮着眼,正自揉搓流涕,只听得炉头声响。猛睁睛看见光明,他就忍 不住,将身一纵,跳出丹炉,?喇一声,蹬倒八卦炉,往外就走。慌得那架火 、看炉与丁甲一班人来扯,被他一个个都放倒,好似癲癇的白额虎,风狂的独 角龙。老君赶上抓一把,被他一捽,捽了个倒栽葱,脱身走了。即去耳中掣出 如意棒,迎风幌一幌,碗来粗细,依然拿在手中,不分好歹,却又大乱天宫, 打得那九曜星闭门闭户,四天王无影无形。好猴精,有诗为证。诗曰: 混元体正合先天,万劫千番只自然。     渺渺无为浑太乙,如如不动号初玄。     炉中久炼非铅汞,物外长生是本仙。     变化无穷还变化,叁皈五戒总休言。 又诗:     一点灵光彻太虚,那条拄杖亦如之。     或长或短随人用,横竖横排任卷舒。   又诗:     猿猴道体配人心,心即猿猴意思深。     大圣齐天非假论,官封弼马岂知音。     马猿合作心和意,紧缚牢拴莫外寻。     万相归真从一理,如来同契住双林。 这一番,那猴王不分上下,使铁棒东打西敌,更无一神可挡,只打到通明殿里 ,灵霄殿外。幸有佑圣真君的佐使王灵官执殿,他看大圣纵横,掣金鞭近前挡 住道:「泼猴何往?有吾在此,切莫猖狂。」这大圣不由分说,举棒就打﹔那 灵官鞭起相迎。两个在灵霄殿前廝浑一处,好杀: 赤胆忠良名誉大,欺天誑上声名坏。一低一好幸相持,豪杰英雄同赌赛。铁棒 兇,金鞭快,正直无私怎忍耐?这个是太乙雷声应化尊,那个是齐天大圣猿猴 怪。金鞭铁棒两家能,都是神宫仙器械。今日在灵霄宝殿弄威风,各展雄才真 可爱。一个欺心要夺斗牛宫,一个竭力匡扶玄圣界。苦争不让显神通,鞭棒往 来无胜败。 他两个斗在一处,胜败未分。早有佑圣真君又差将佐发文到雷府,调叁十六员 雷将齐来,把大圣围在垓心,各骋兇恶鏖战。那大圣全无一毫惧色,使一条如 意棒,左遮右挡,后架前迎。一时见那眾雷将的刀枪剑戟、鞭简挝鎚、鉞斧金 瓜、旄镰月铲来的甚紧,他即摇身一变:变做叁头六臂﹔把如意棒幌一幌,变 作叁条﹔六隻手使开叁条棒,好便似纺车儿一般,滴流流,在那垓心里飞舞。 眾雷神莫能相近。真个是: 圆陀陀,光灼灼,亙古常存人怎学?入火不能焚,入水何曾溺?光明一颗摩尼 珠,剑戟刀枪伤不着。也能善,也能恶,眼前善恶凭他作。善时成佛与成仙, 恶处披毛并带角。无穷变化闹天宫,雷将神兵不可捉。 当时眾神把大圣攒在一处,却不能近身,乱嚷乱斗。早惊动玉帝,遂传旨着游 奕灵官同翊圣真君上西方请佛老降伏。 那二圣得了旨,径到灵山胜境雷音宝剎之前,对四金刚、八菩萨礼毕,即烦转 达。眾神随至宝莲臺下啟知,如来召请。二圣礼佛叁匝,侍立臺下。如来问: 「玉帝何事,烦二圣下临?」二圣即啟道:「向时花果山產一猴,在那里弄神 通,聚眾猴搅乱世界。玉帝降招安旨,封为弼马温,他嫌官小反去。当遣李天 王、哪吒太子擒拿未获,復招安他,封做齐天大圣,先有官无禄。着他代管蟠 桃园,他即偷桃﹔又走至瑶池,偷殽、偷酒,搅乱大会﹔仗酒又暗入兜率宫, 偷老君仙丹,反出天宫。玉帝復遣十万天兵,亦不能收伏。后观世音举二郎真 君同他义兄弟追杀,他变化多端,亏老君拋金钢琢打中,二郎方得拿住。解赴 御前,即命斩之,刀砍斧剁,火烧雷打,俱不能伤。老君奏准领去,以火锻炼 。四十九日开鼎,他却又跳出八卦炉,打退天丁,径入通明殿里,灵霄殿外。 被佑圣真君的佐使王灵官挡住苦战,又调叁十六员雷将把他困在垓心,终不能 相近。事在紧急,因此玉帝特请如来救驾。」如来闻说,即对眾菩萨道:「汝 等在此稳坐法堂,休得乱了禪位,待我炼魔救驾去来。」 如来即唤阿儺、迦叶二尊者相随,离了雷音,径至灵霄门外。忽听得喊声振耳 ,乃叁十六员雷将围困着大圣哩。佛祖传法旨:「教雷将停息干戈,放开营所 ,叫那大圣出来,等我问他有何法力。」眾将果退。大圣也收了法象,现出原 身近前,怒气昂昂,厉声高叫道:「你是那方善士,敢来止住刀兵问我?」如 来笑道:「我是西方极乐世界释迦牟尼尊者。南无阿弥陀佛!今闻你猖狂村野 ,屡反天宫,不知是何方生长,何年得道,为何这等暴横?」大圣道:「我本:     天地生成灵混仙,花果山中一老猿。     水帘洞里为家业,拜友寻师悟太玄。     炼就长生多少法,学来变化广无边。     因在凡间嫌地窄,立心端要住瑶天。     灵霄宝殿非他久,历代人王有分传。     强者为尊该让我,英雄只此敢争先。」 佛祖听言,呵呵冷笑道:「你那廝乃是个猴子成精,焉敢欺心,要夺玉皇上帝 尊位?他自幼修持,苦历过一千七百五十劫。每劫该十二万九千六百年,你算 他该多少年数,方能享受此无极大道?你那个初世为人的畜生,如何出此大言 ?不当人子,不当人子,折了你的寿算。趁早皈依,切莫胡说。但恐遭了毒手 ,性命顷刻而休,可惜了你的本来面目。」大圣道:「他虽年幼修长,也不应 久占在此。常言道:『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只教他搬出去,将天宫让 与我,便罢了﹔若还不让,定要搅攘,永不清平。」佛祖道:「你除了长生变 化之法,再有何能,敢占天宫胜境?」大圣道:「我的手段多哩:我有七十二 般变化,万劫不老长生﹔会驾觔斗云,一纵十万八千里。如何坐不得天位?」 佛祖道:「我与你打个赌赛:你若有本事,一觔斗打出我这右手掌中,算你赢 ,再不用动刀兵,苦争战,就请玉帝到西方居住,把天宫让你﹔若不能打出手 掌,你还下界为妖,再修几劫,却来争吵。」那大圣闻言,暗笑道:「这如来 十分好獃。我老孙一觔斗去十万八千里,他那手掌方圆不满一尺,如何跳不出 去?」急发声道:「既如此说,你可做得主张?」佛祖道:「做得,做得。」 伸开右手,却似个荷叶大小。 那大圣收了如意棒,抖擞神威,将身一纵,站在佛祖手心里,却道声:「我出 去也。」你看他一路云光,无形无影去了。佛祖慧眼观看,见那猴王风车子一 般相似不住,只管前进。大圣行时,忽见有五根肉红柱子,撑着一股青气。他 道:「此间乃尽头路了。这番回去,如来作证,灵霄宫定是我坐也。」又思量 说:「且住,等我留下些记号,方好与如来说话。」拔下一根毫毛,吹口仙气 ,叫:「变!」变作一管浓墨双毫笔,在那中间柱子上写一行大字云:「齐天 大圣,到此一游。」写毕,收了毫毛。又不庄尊,却在第一根柱子根下撒了一 泡猴尿。翻转觔斗云,径回本处,站在如来掌内道:「我已去,今来了。你教 玉帝让天宫与我。」 如来骂道:「我把你这个尿精猴子,你正好不曾离了我掌哩。」大圣道:「你 是不知。我去到天尽头,见五根肉红柱,撑着一股青气,我留个记在那里,你 敢和我同去看麼?」如来道:「不消去,你只自低头看看。」那大圣睁圆火眼 金睛,低头看时,原来佛祖右手中指写着「齐天大圣,到此一游」。大指丫里 ,还有些猴尿臊气。大圣吃了一惊道:「有这等事?有这等事?我将此字写在 撑天柱子上,如何却在他手指上?莫非有个未卜先知的法术?我决不信,不信 。等我再去来。」 好大圣,急纵身又要跳出。被佛祖翻掌一扑,把这猴王推出西天门外,将五指 化作金、木、水、火、土五座联山,唤名「五行山」,轻轻的把他压住。眾雷 神与阿儺、迦叶一个个合掌称扬道:「善哉,善哉!     当年卵化学为人,立志修行果道真。     万劫无移居胜境,一朝有变散精神。     欺天罔上思高位,凌圣偷丹乱大伦。     恶贯满盈今有报,不知何日得翻身。」 如来佛祖殄灭了妖猴,即唤阿儺、迦叶同转西方极乐世界。时有天蓬、天佑急 出灵霄宝殿道:「请如来少待,我主大驾来也。」佛祖闻言,回首瞻仰。须臾 ,果见八景鸞舆,九光宝盖,声奏玄歌妙乐,咏哦无量神章,散宝花,喷真香 ,直至佛前谢曰:「多蒙大法收殄妖邪,望如来少停一日,请诸仙做一会筵奉 谢。」如来不敢违悖,即合掌谢道:「老僧承大天尊宣命来此,有何法力?还 是天尊与眾神洪福。敢劳致谢?」玉帝传旨,即着雷部眾神,分头请叁清、四 御、五老、六司、七元、八极、九曜、十都、千真、万圣来此赴会,同谢佛恩 。又命四大天师、九天仙女,大开玉京金闕、太玄宝宫、洞阳玉馆,请如来高 座七宝灵臺,调设各班坐位,安排龙肝凤髓,玉液蟠桃。 不一时,那玉清元始天尊、上清灵宝天尊、太清道德天尊、五?真君、五斗星 君、叁官四圣、九曜真君、左辅、右弼、天王、哪吒,玄虚一应灵通,对对旌 旗,双双幡盖,都捧着明珠异宝,寿果奇花,向佛前拜献曰:「感如来无量法 力,收伏妖猴。蒙大天尊设宴,呼唤我等皆来陈谢。请如来将此会立一名如何 ?」如来领眾神之託曰:「今欲立名,可作个安天大会。」各仙老异口同声, 俱道:「好个『安天大会』!好个『安天大会』!」言讫,各坐座位,走斝传 觴,簪花鼓瑟,果好会也。有诗为证。诗曰:     宴设蟠桃猴搅乱,安天大会胜蟠桃。     龙旗鸞輅祥光蔼,宝节幢幡瑞气飘。     仙乐玄歌音韵美,凤簫玉管响声高。     琼香繚绕群仙集,宇宙清平贺圣朝。 眾皆畅然喜会,只见王母娘娘引一班仙子、仙娥、美姬、美女飘飘荡荡舞向佛 前,施礼曰:「前被妖猴搅乱蟠桃一会,请眾仙眾佛俱成功。今蒙如来大法鍊 锁顽猴,喜庆『安天大会』,无物可谢,今是我净手亲摘大株蟠桃数颗奉献。」 真个是:     半红半绿喷甘香,艷丽仙根万载长。     堪笑武陵源上种,争如天府更奇强。     紫纹娇嫩寰中少,緗核清甜世莫双。     延寿延年能易体,有缘食者自非常。 佛祖合掌向王母谢讫。王母又着仙姬、仙子唱的唱,舞的舞。满会群仙又皆赏 讚。正是: 縹緲天香满座,繽纷仙蕊仙花。玉京金闕大荣华。异品奇珍无价。对对与天齐 寿,双双万劫增加。桑田沧海任更差。他自无惊无讶。 王母正着仙姬、仙子歌舞,觥筹交错,不多时,忽又闻得:     一阵异香来鼻噢,惊动满堂星与宿。     天仙佛祖把杯停,各各抬头迎目候。     霄汉中间现老人,手捧灵芝飞蔼绣。     葫芦藏蓄万年丹,宝籙名书千纪寿。     洞里乾坤任自由,壶中日月随成就。     遨游四海乐清闲,散淡十洲容辐輳。     曾赴蟠桃醉几遭,醒时明月还依旧。     长头大耳短身躯,南极之方称老寿。 寿星又到。见玉帝礼毕,又见如来,申谢曰:「始闻那妖猴被老君引至兜率宫锻 炼,以为必致平安,不期他又反出。幸如来善伏此怪,设宴奉谢,故此闻风而来 。更无他物可献,特具紫芝瑶草、碧藕金丹奉上。」诗曰:     碧藕金丹奉释迦,如来万寿若恆沙。     清平永乐叁乘锦,康泰长生九品花。     无相门中真法主,色空天上是仙家。     乾坤大地皆称祖,丈六金身福寿赊。 如来忻然领谢。寿星得座,依然走斝传觴。只见赤脚大仙又至,向玉帝前頫?礼 毕,又对佛祖谢道:「深感法力,降伏妖猴。无物可以表敬,特具交梨二颗、火 枣数枚奉献。」诗曰:     大仙赤脚枣梨香,敬献弥陀寿算长。     七宝莲臺山样稳,千金花座锦般粧。     寿同天地言非谬,福比洪波话岂狂。     福寿如期真个是,清闲极乐那西方。 如来又称谢了,叫阿儺、迦叶将各所献之物,一一收起,方向玉帝前谢宴。眾各 酩酊。只见个巡视灵官来报道:「那大圣伸出头来了。」佛祖道:「不妨,不妨 。」袖中只取出一张帖子,上有六个金字:「唵嘛呢叭吽」。递与阿儺,叫贴在 那山顶上。这尊者即领帖子,拿出天门,到那五行山顶上,紧紧的贴在一块四方 石上,那座山即生根合缝。可运用呼吸之气,手儿爬出,可以摇挣摇挣。阿儺回 报道:「已将帖子贴了。」 如来即辞了玉帝眾神,与二尊者出天门之外。又发一个慈悲心,念动真言咒语, 将五行山召一尊土地神祗,会同五方揭諦,居住此山监押。但他饥时,与他铁丸 子吃﹔渴时,与他溶化的铜汁饮。待他灾愆满日,自有人救他。正是:     妖猴大胆反天宫,却被如来伏手降。     渴饮溶铜捱岁月,饥餐铁弹度时光。     天灾苦困遭磨折,人事凄凉喜命长。     若得英雄重展挣,他年奉佛上西方。   又诗曰:     伏逞豪强大势兴,降龙伏虎弄乖能。     偷桃偷酒游天府,受籙承恩在玉京。     恶贯满盈身受困,善根不绝气还昇。     果然脱得如来手,且待唐朝出圣僧。 毕竟不知向后何年何月方满灾殃,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我佛造经传极乐 观音奉旨上长安 试问禪关,参求无数,往往到头虚老。磨砖作镜,积雪为粮,迷了几多年少。毛 吞大海,芥纳须弥,金色头陀微笑。悟时超十地叁乘,凝滞了四生六道。谁听得 ,绝想崖前,无阴树下,杜宇一声春晓。曹溪路险,鷲岭云深,此处故人音杳。 千丈冰崖,五叶莲开,古殿帘垂香裊。那时节,识破源流,便见龙王叁宝。 这一篇词,名《苏武慢》。话表我佛如来辞别了玉帝,回至雷音宝剎。但见那叁 千诸佛、五百阿罗、八大金刚、无边菩萨,一个个都执着幢幡宝盖、异宝仙花, 摆列在灵山仙境娑罗双林之下接迎。如来驾住祥云,对眾道:「我以甚深般若, 遍观叁界。根本性原,毕竟寂灭。同虚空相,一无所有。殄伏乖猴,是事莫识。 名生死始,法相如是。」说罢,放舍利之光,满空有白虹四十二道,南北通连。 大眾见了,皈身礼拜。少顷间,聚庆云彩雾,登上品莲臺,端然坐下。那叁千诸 佛、五百罗汉、八金刚、四菩萨,合掌近前礼毕,问曰:「闹天宫搅乱蟠桃者, 何也?」如来道:「那廝乃花果山產的一妖猴,罪恶滔天,不可名状。概天神将 ,俱莫能降伏﹔虽二郎捉获,老君用火锻炼,亦莫能伤损。我去时,正在雷将中 间扬威耀武,卖弄精神。被我止住兵戈,问他来历。他言有神通,会变化,又驾 觔斗云,一去十万八千里。我与他打了个赌赛,他出不得我手,却将他一把抓住 ,指化五行山,封压他在那里。玉帝大开金闕瑶宫,请我坐了首席,立安天大会 谢我,却方辞驾而回。」大眾听言喜悦,极口称扬。 谢罢,各分班而退,各执乃事,共乐天真。果然是: 瑞靄漫天竺,虹光拥世尊。西方称第一,无相法王门。常见玄猿献果,麋鹿啣花 ﹔青鸞舞,彩凤鸣﹔灵龟捧寿,仙鹤噙芝。安享净土祗园,受用龙宫法界。日日 花开,时时果熟。习静归真,参禪果正。不灭不生,不增不减。烟霞縹緲随来往 ,寒暑无侵不记年。   诗曰:     去来自在任优游,也无恐怖也无愁。     极乐场中俱坦荡,大千之处没春秋。 佛祖居於灵山大雷音宝剎之间。一日,唤聚诸佛、阿罗、揭諦、菩萨、金刚、比 丘僧尼等眾曰:「自伏乖猿安天之后,我处不知年月,料凡间有半千年矣。今值 孟秋望日,我有一宝盆,盆中具设百样奇花、千般异果等物,与汝等享此盂兰盆 会,如何?」概眾一个个合掌,礼佛叁匝领会。如来却将宝盆中花果品物,着阿 儺捧定,着迦叶佈散。大眾感激,各献诗伸谢。   福诗曰:     福星光耀世尊前,福纳弥深远更绵。     福德无疆同地久,福缘有庆与天连。     福田广种年年盛,福海洪深岁岁坚。     福满乾坤多福荫,福增无量永周全。   禄诗曰:     禄重如山彩凤鸣,禄随时泰祝长庚。     禄添万斛身康健,禄享千钟世太平。     禄俸齐天还永固,禄名似海更澄清。     禄恩远继多瞻仰,禄爵无边万国荣。   寿诗曰:     寿星献彩对如来,寿域光华自此开。     寿果满盘生瑞靄,寿花新採插莲臺。     寿诗清雅多奇妙,寿曲调音按美才。     寿命延长同日月,寿如山海更悠哉。 眾菩萨献毕,因请如来明示根本,指解源流。那如来微开善口,敷演大法,宣扬 正果,讲的是叁乘妙典,五蕴楞严。但见那天龙围绕,花雨繽纷。正是: 禪心朗照千江月,真性清涵万里天。 如来讲罢,对眾言曰:「我观四大部洲,眾生善恶,各方不一:东胜神洲者,敬 天礼地,心爽气平﹔北俱卢洲者,虽好杀生,只因糊口,性拙情疏,无多作践﹔ 我西牛贺洲者,不贪不杀,养气潜灵,虽无上真,人人固寿﹔但那南赡部洲者, 贪淫乐祸,多杀多争,正所谓口舌兇场,是非恶海。我今有叁藏真经,可以劝人 为善。」诸菩萨闻言,合掌皈依,向佛前问曰:「如来有那叁藏真经?」如来曰 :「我有法一藏,谈天﹔论一藏,说地﹔经一藏,度鬼。叁藏共计叁十五部,该 一万五千一百四十四卷,乃是修真之经,正善之门。我待要送上东土,叵耐那方 眾生愚蠢,毁谤真言,不识我法门之旨要,怠慢了瑜迦之正宗。怎麼得一个有法 力的,去东土寻一个善信,教他苦历千山,询经万水,到我处求取真经,永传东 土,劝化眾生,却乃是个山大的福缘,海深的善庆。谁肯去走一遭来?」当有观 音菩萨行近莲臺,礼佛叁匝道:「弟子不才,愿上东土寻一个取经人来也。」诸 眾抬头观看,那菩萨: 理圆四德,智满金身。缨络垂珠翠,香环结宝明。乌云巧迭盘龙髻,绣带轻飘彩 凤翎。碧玉纽,素罗袍,祥光笼罩﹔锦绒裙,金落索,瑞气遮迎。眉如小月,眼 似双星。玉面天生喜,朱脣一点红。净瓶甘露年年盛,斜插垂杨岁岁青。解八难 ,度群生,大慈悯:故镇太山,居南海,救苦寻声,万称万应,千圣千灵。兰心 欣紫竹,蕙性爱香藤。他是落伽山上慈悲主,潮音洞里活观音。 如来见了,心中大喜道:「别个是也去不得。须是观音尊者,神通广大,方可去 得。」菩萨道:「弟子此去东土,有甚言语吩咐?」如来道:「这一去,要踏看 路道,不许在霄汉中行。须是要半云半雾,目过山水,谨记程途远近之数,叮嚀 那取经人。但恐善信难行,我与你五件宝贝。」即命阿儺、迦叶取出锦襴袈裟一 领。九环锡杖一根,对菩萨言曰:「这袈裟、锡杖,可与那取经人亲用。若肯坚 心来此,穿我的袈裟,免堕轮迴﹔持我的锡杖,不遭毒害。」这菩萨皈依拜领。 如来又取出叁个箍儿,递与菩萨道:「此宝唤做紧箍儿,虽是一样叁个,但只是 用各不同。我有金紧禁的咒语叁篇。假若路上撞见神通广大的妖魔,你须是劝他 学好,跟那取经人做个徒弟。他若不伏使唤,可将此箍儿与他戴在头上,自然见 肉生根。各依所用的咒语念一念,眼胀头痛,脑门皆裂,管教他入我门来。」 那菩萨闻言,踊跃作礼而退。即唤惠岸行者随行。那惠岸使一条浑铁棍,重有千 斤,只在菩萨左右作一个降魔的大力士。菩萨遂将锦襴袈裟,作一个包裹,令他 背了。菩萨将金箍藏了,执了锡杖,径下灵山。这一去,有分教: 佛子还来归本愿,金蝉长老裹栴檀。 那菩萨到山脚下,有玉真观金顶大仙在观门首接住,请菩萨献茶。菩萨不敢久停 ,曰:「今领如来法旨,上东土寻取经人去。」大仙道:「取经人几时方到?」 菩萨道:「未定,约摸二叁年间,或可至此。」遂辞了大仙,半云半雾,约记程 途。有诗为证。诗曰:     万里相寻自不言,却云谁得意难全。     求人忽若浑如此,是我平生岂偶然。     传道有方成妄说,说明无信也虚传。     愿倾肝胆寻相识,料想前头必有缘。 师徒二人正走间,忽然见弱水叁千,乃是流沙河界。菩萨道:「徒弟呀,此处却 是难行。取经人浊骨凡胎,如何得渡?」惠岸道:「师父,你看河有多远?」那 菩萨停立云步看时,只见: 东连沙磧,西抵诸番,南达乌戈,北通韃靼。径过有八百里遥,上下有千万里远 。水流一似地翻身,浪滚却如山耸背。洋洋浩浩,漠漠茫茫,十里遥闻万丈洪。 仙槎难到此,莲叶莫能浮。衰草斜阳流曲浦,黄云影日暗长堤。那里得客商来往 ?何曾有渔叟依栖?平沙无雁落,远岸有猿啼。只是红蓼花蘩知景色,白苹香细 任依依。 菩萨正然点看,只见那河中泼剌一声响喨,水波里跳出一个妖魔来,十分丑恶。 他生得: 青不青,黑不黑,晦气色脸﹔长不长,短不短,赤脚筋躯。眼光闪烁,好似灶底 双灯﹔口角丫叉,就如屠家火钵。獠牙撑剑刃,红髮乱蓬鬆。一声叱?如雷吼, 两脚奔波似滚风。 那怪物手执一根宝杖,走上岸就捉菩萨,却被惠岸掣浑铁棒挡住,喝声:「休走 !」那怪物就持宝杖来迎。两个在流沙河边这一场恶杀,真个惊人: 木叉浑铁棒,护法显神通﹔怪物降妖杖,努力逞英雄。双条银蟒河边舞,一对神 僧岸上冲。那一个威镇流沙施本事,这一个力保观音建大功。那一个翻波跃浪, 这一个吐雾喷风。翻波跃浪乾坤暗,吐雾喷风日月昏。那个降妖杖,好便似出山 的白虎﹔这个浑铁棒,却就如卧道的黄龙。那个使将来,寻蛇拨草﹔这个丢开去 ,扑鷂分松。只杀得昏漠漠,星辰灿烂﹔雾腾腾,天地朦朧。那个久住弱水惟他 狠,这个初出灵山第一功。 他两个来来往往,战上数十合,不分胜负。那怪物架住了铁棒道:「你是那里和 尚,敢来与我抵敌?」木叉道:「我是托塔天王二太子木叉惠岸行者,今保我师 父往东土寻取经人去。你是何怪,敢大胆阻路?」那怪方才醒悟道:「我记得你 跟南海观音在紫竹林中修行,你为何来此?」木叉道:「那岸上不是我师父?」 怪物闻言,连声喏喏,收了宝杖。让木叉揪了去见观音,纳头下拜,告道:「菩 萨,恕我之罪,待我诉告:我不是妖邪,我是灵霄殿下侍鑾舆的捲帘大将。只因 在蟠桃会上失手打碎了玻璃盏,玉帝把我打了八百,贬下界来,变得这般模样。 又叫七日一次,将飞剑来穿我胸胁百餘下方回。故此这般苦恼。没奈何,饥寒难 忍,叁二日间,出波涛寻一个行人食用。不期今日无知,冲撞了大慈菩萨。」菩 萨道:「你在天有罪,既贬下来,今又这等伤生,正所谓罪上加罪。我今领了佛 旨,上东土寻取经人。你何不入我门来,皈依善果,跟那取经人做个徒弟,上西 天拜佛求经?我叫飞剑不来穿你。那时节功成免罪,復你本职,心下如何?」那 怪道:「我愿皈正果。」又向前道:「菩萨,我在此间吃人无数,向来有几次取 经人来,都被我吃了。凡吃的人头,拋落流沙,竟沉水底。这个水,鹅毛也不能 浮。惟有九个取经人的骷髏浮在水面,再不能沉。我以为异物,将索儿穿在一处 ,闲时拿来顽耍。这去,但恐取经人不得到此,却不是反误了我的前程也?」菩 萨曰:「岂有不到之理?你可将骷髏儿掛在头项下,等候取经人,自有用处。」 怪物道:「既然如此,愿领教诲。」菩萨方与他摩顶受戒,指沙为姓,就姓了沙 ﹔起个法名,叫做个沙悟净。当时入了沙门,送菩萨过了河,他洗心涤虑,再不 伤生,专等取经人。 菩萨与他别了,同木叉径奔东土。行了多时,又见一座高山,山上有恶气遮漫, 不能步上。正欲驾云过山,不觉狂风起处,又闪上一个妖魔。他生得又甚兇险, 但见他:     捲臟莲蓬吊搭嘴,耳如蒲扇显金睛。     獠牙锋利如钢剉,长嘴张开似火盆。     金盔紧繫腮边带,勒甲丝絛蟒退鳞。     手执钉鈀龙探爪,腰挎弯弓月半轮。     纠纠威风欺太岁,昂昂志气压天神。 他撞上来,不分好歹,望菩萨举钉鈀就筑。被木叉行者挡住,大喝一声道:「那 泼怪,休得无礼,看棒。」妖魔道:「这和尚不知死活。看鈀。」两个在山底下 一冲一撞,赌斗输赢,真个好杀: 妖魔兇猛,惠岸威能。铁棒分心捣,钉鈀劈面迎。播土扬尘天地暗,飞砂走石鬼 神惊。九齿鈀,光耀耀,双环响喨﹔一条棒,黑悠悠,两手飞腾。这个是天王太 子,那个是元帅精灵。一个在普陀为护法,一个在山洞作妖精。这场相遇争高下 ,不知那个亏输那个赢。 他两个正杀到好处,观世音在半空中拋下莲花,隔开鈀、杖。怪物见了心惊,便 问:「你是那里和尚,敢弄甚麼眼前花儿哄我?」木叉道:「我把你个肉眼凡胎 的泼物!我是南海菩萨的徒弟。这是我师父拋来的莲花,你也不认得哩!」那怪 道:「南海菩萨,可是扫叁灾救八难的观世音麼?」木叉道:「不是他是谁?」 怪物撇了钉鈀,纳头下礼道:「老兄,菩萨在那里?累烦你引见一引见。」木叉 仰面指道:「那不是?」怪物朝上磕头,厉声高叫道:「菩萨,恕罪,恕罪。」 观音按下云头,前来问道:「你是那里成精的野豕,何方作怪的老彘,敢在此间 挡我?」那怪道:「我不是野豕,亦不是老彘,我本是天河里天蓬元帅。只因带 酒戏弄嫦娥,玉帝把我打了二千鎚,贬下尘凡。一灵真性,径来夺舍投胎,不期 错了道路,投在个母猪胎里,变得这般模样。是我咬杀母猪,打死群彘,在此处 占了山场,吃人度日。不期撞着菩萨,万望拔救拔救。」菩萨道:「此山叫做甚 麼山?」怪物道:「叫做福陵山。山中有一洞,叫做云栈洞。洞里原有个卵二姐 ,他见我有些武艺,招我做了家长,又唤做倒蹅门。不上一年,他死了,将一洞 的家当,尽归我受用。在此日久年深,没有赡身的勾当,只是依本等吃人度日。 万望菩萨恕罪。」菩萨道:「古人云,『若要有前程,莫做没前程。』你既上界 违法,今又不改兇心,伤生造孽,却不是二罪俱罚?」那怪道:「前程,前程, 若依你,教我喝风?常言道:『依着官法打杀,依着佛法饿杀。』去也,去也, 还不如捉个行人,肥腻腻的吃他家娘,管甚麼二罪叁罪,千罪万罪!」菩萨道: 「『人有善愿,天必从之。』汝若肯归依正果,自有养身之处。世有五穀,可以 济饥,为何吃人度日?」 怪物闻言,似梦方觉,向菩萨道:「我欲从正,奈何『获罪於天,无所祷也』。」 菩萨道:「我领了佛旨,上东土寻取经人。你可跟他做个徒弟,往西天走一遭来 ,将功折罪,管教你脱离灾瘴。」那怪满口道:「愿随,愿随。」菩萨才与他摩 顶受戒,指身为姓,就姓了猪﹔替他起了法名,就叫做猪悟能。遂此领命归真, 持斋把素,断绝了五荤叁厌,专候那取经人。 菩萨却与木叉辞了悟能,半兴云雾前来。正走处,只见空中有一条玉龙叫唤。菩 萨近前问曰:「你是何龙,在此受罪?」那龙道:「我是西海龙王敖闰之子,因 纵火烧了殿上明珠,我父王表奏天庭,告了忤逆。玉帝把我吊在空中,打了叁百 ,不日遭诛。望菩萨搭救搭救。」 观音闻言,即与木叉撞上南天门里,早有丘、张二天师接着,问道:「何往?」 菩萨道:「贫僧要见玉帝一面。」二天师即忙上奏。玉帝遂下殿迎接。菩萨上前 礼毕道:「贫僧领佛旨上东土寻取经人,路遇孽龙悬吊,特来啟奏,饶他性命, 赐与贫僧,教他与取经人做个脚力。」玉帝闻言,即传旨赦宥,差天将解放,送 与菩萨。菩萨谢恩而出。这小龙叩头谢活命之恩,听从菩萨使唤。菩萨把他送在 深涧之中,只等取经人来,变做白马,上西方立功。小龙领命潜身不题。 菩萨带引木叉行者过了此山,又奔东土。行不多时,忽见金光万道,瑞气千条。 木叉道:「师父,那放光之处,乃是五行山了,见有如来的压帖在那里。」菩萨 道:「此却是那搅乱蟠桃会、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今乃压在此也。」木叉道: 「正是,正是。」师徒俱上山来,观看帖子,乃是「唵嘛呢叭吽」六字真言。菩 萨看罢,嘆惜不已,作诗一首。诗曰:     堪嘆妖猴不奉公,当年狂妄逞英雄。     欺心搅乱蟠桃会,大胆私行兜率宫。     十万军中无敌手,九重天上有威风。     自遭我佛如来困,何日舒伸再显功? 师徒们正说话处,早惊动了那大圣。大圣在山根下高叫道:「是那个在山上吟诗 ,揭我的短哩?」菩萨闻言,径下山来寻看。只见那石崖之下,有土地、山神、 监押大圣的天将,都来拜接了菩萨,引至那大圣面前。看时,他原来压於石匣之 中,口能言,身不能动。菩萨道:「姓孙的,你认得我麼?」大圣睁开火眼金睛 ,点着头儿高叫道:「我怎麼不认得你,你好的是那南海普陀落伽山救苦救难大 慈大悲南无观世音菩萨。承看顾,承看顾。我在此度日如年,更无一个相知的来 看我一看。你从那里来也?」菩萨道:「我奉佛旨,上东土寻取经人去,从此经 过,特留残步看你。」大圣道:「如来哄了我,把我压在此山,五百餘年了,不 能展挣。万望菩萨方便一二,救我老孙一救。」菩萨道:「你这廝罪业弥深,救 你出来,恐你又生祸害,反为不美。」大圣道:「我已知悔了,但愿大慈悲指条 门路,情愿修行。」这才是:     人心生一念,天地尽皆知。     善恶若无报,乾坤必有私。 那菩萨闻得此言,满心欢喜,对大圣道:「圣经云:『出其言善,则千里之外应 之﹔出其言不善,则千里之外违之。』你既有此心,待我到了东土大唐国寻一个 取经的人来,教他救你。你可跟他做个徒弟,秉教迦持,入我佛门,再修正果, 如何?」大圣声声道:「愿去,愿去。」菩萨道:「既有善果,我与你起个法名 。」大圣道:「我已有名了,叫做孙悟空。」菩萨又喜道:「我前面也有二人归 降,正是『悟』字排行,你今也是『悟』字,却与他相合,甚好,甚好。这等也 不消叮嘱,我去也。」那大圣见性明心归佛教,这菩萨留情在意访神僧。 他与木叉离了此处,一直东来,不一日就到了长安大唐国。敛雾收云,师徒们变 作两个疥癩游僧,入长安城里,早不觉天晚。行至大市街傍,见一座土地庙祠, 二人径入。諕得那土地心慌,鬼兵胆战,知是菩萨,叩头接入。那土地又急跑报 与城隍、社令,及满长安各庙神祗,都知是菩萨,参见告道:「菩萨,恕眾神接 迟之罪。」菩萨道:「汝等切不可走漏一毫消息。我奉佛旨,特来此处寻访取经 人。借你庙宇,权住几日,待访着真僧即回。」眾神各归本处,把个土地赶在城 隍庙里暂住,他师徒们隐遁真形。 毕竟不知寻出那个取经人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陈光蕊赴任逢灾 江流僧復讎报本 话表陕西大国长安城,乃历代帝王建都之地。自周、秦、汉以来,叁州花似锦, 八水绕城流,真个是名胜之邦。彼时是大唐太宗皇帝登基,改元贞观,已登极十 叁年,岁在己巳,天下太平,八方进贡,四海称臣。 忽一日,太宗登位,聚集文武眾官,朝拜礼毕,有魏徵丞相出班奏道:「方今天 下太平,八方寧静,应依古法,开立选场,招取贤士,擢用人材,以资化理。」 太宗道:「贤卿所奏有理。」就传招贤文榜,颁布天下:各府州县,不拘军民人 等,但有读书儒流,文义明畅,叁场精通者,前赴长安应试。 此榜行至海州地方,有一人,姓陈名萼,表字光蕊,见了此榜,即时回家,对母 张氏道:「朝廷颁下黄榜,詔开南省,考取贤才,孩儿意欲前去应试。倘得一官 半职,显亲扬名,封妻荫子,光耀门閭,乃儿之志也。特此稟告母亲前去。」张 氏道:「我儿读书人,『幼而学,壮而行』,正该如此。但去赴举,路上须要小 心,得了官,早早回来。」 光蕊便吩咐家僮收拾行李,即拜辞母亲,趲程前进。到了长安,正值大开选场, 光蕊就进场。考毕,中选。及廷试叁策,唐王御笔亲赐状元,跨马游街叁日。 不期游到丞相殷开山门首,有丞相所生一女,名唤温娇,又名满堂娇,未曾婚配 ,正高结彩楼,拋打绣毬卜婿。适值陈光蕊在楼下经过。小姐一见光蕊人材出眾 ,知是新科状元,心内十分欢喜,就将绣毬拋下,恰打着光蕊的乌纱帽。猛听得 一派笙簫细乐,十数个婢妾走下楼来,把光蕊马头挽住,迎状元入相府成婚。那 丞相和夫人即时出堂,唤宾人赞礼,将小姐配与光蕊。拜了天地,夫妻交拜毕, 又拜了岳丈、岳母。丞相吩咐安排酒席,欢饮一宵。二人同携素手,共入兰房。   次日五更叁点,太宗驾坐金鑾宝殿,文武眾臣趋朝。太宗问道:「新科状元 陈光蕊应授何官?」魏徵丞相奏道:「臣查所属州郡,有江州缺官,乞我主授他 此职。」太宗就命为江州州主,即令收拾起身,勿误限期。光蕊谢恩出朝,回到 相府,与妻商议,拜辞岳丈、岳母,同妻前赴江州之任。离了长安登途。 正是暮春天气,和风吹柳绿,细雨点花红。光蕊便道回家,同妻交拜母亲张氏。 张氏道:「恭喜我儿,且又娶亲回来。」光蕊道:「孩儿叨赖母亲福庇,忝中状 元,钦赐游街,经过丞相殷府门前,遇拋打绣毬适中,蒙丞相即将小姐招孩儿为 婿。朝廷除孩儿为江州州主,今来接取母亲,同去赴任。」张氏大喜,收拾行程。 在路数日,前至万花店刘小二家安下。张氏身体忽然染病,与光蕊道:「我身上 不安,且在店中调养两日再去。」光蕊遵命。至次日早晨,见店门前有一人提着 个金色鲤鱼叫卖,光蕊即将一贯钱买了。欲待烹与母亲吃,只见鲤鱼闪闪?眼。 光蕊惊异道:「闻说鱼蛇?眼,必不是等闲之物。」遂问渔人道:「这鱼那里打 来的?」渔人道:「离府十五里洪江内打来的。」光蕊就把鱼送在洪江里去放了 生,回店对母亲道知此事。张氏道:「放生好事,我心甚喜。」光蕊道:「此店 已住叁日了,钦限紧急,孩儿意欲明日起身,不知母亲身体好否?」张氏道: 「我身子不快,此时路上炎热,恐添疾病。你可这里赁间房屋,与我暂住,付些 盘缠在此。你两口儿先上任去,候秋凉却来接我。」光蕊与妻商议,就租了屋宇 ,付了盘缠与母亲,同妻拜辞前去。 途路艰苦,晓行夜宿,不觉已到洪江渡口。只见稍水刘洪、李彪二人,撑船到岸 迎接。也是光蕊前生合当有此灾难,撞着这冤家。光蕊令家僮将行李搬上船去, 夫妻正齐齐上船,那刘洪睁眼看见殷小姐面如满月,眼似秋波,樱桃小口,绿柳 蛮腰,真个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陡起狼心。遂与李彪设计,将船撑 至没人烟处。候至夜静叁更,先将家僮杀死,次将光蕊打死,把尸首都推在水里 去了。小姐见他打死了丈夫,也便将身赴水。刘洪一把抱住道:「你若从我,万 事皆休﹔若不从时,一刀两断。」那小姐寻思无计,只得权时应承,顺了刘洪。 那贼把船渡到南岸,将船付与李彪自管,他就穿了光蕊衣冠,带了官凭,同小姐 往江州上任去了。 却说刘洪杀死的家僮尸首,顺水流去。惟有陈光蕊的尸首,沉在水底不动。有洪 江口巡海夜叉见了,星飞报入龙宫,正值龙王升殿,夜叉报道:「今洪江口不知 甚人把一个读书士子打死,将尸撇在水底。」龙王叫将尸抬来,放在面前,仔细 一看道:「此人正是救我的恩人,如何被人谋死?常言道:『恩将恩报。』我今 日须索救他性命,以报日前之恩。」即写下牒文一道,差夜叉径往洪州城隍、土 地处投下,要取秀才魂魄来,救他的性命。城隍、土地遂唤小鬼把陈光蕊的魂魄 交付与夜叉去。夜叉带了魂魄到水晶宫,稟见了龙王。 龙王问道:「你这秀才姓甚名谁?何方人氏?因甚到此,被人打死?」光蕊施礼 道:「小生陈萼,表字光蕊,係海州弘农县人。忝中新科状元,叨授江州州主, 同妻赴任。行至江边上船,不料稍子刘洪贪谋我妻,将我打死拋尸。乞大王救我 一救。」龙王闻言道:「原来如此。先生,你前者所放金色鲤鱼,即我也。你是 救我的恩人,你今有难,我岂有不救你之理?」就把光蕊尸身安置一壁,口内含 一颗定顏珠,休教损坏了,日后好还魂报仇。又道:「汝今真魂,权且在我水府 中做个都领。」光蕊叩头拜谢,龙王设宴相待不题。 却说殷小姐痛恨刘贼,恨不食肉寝皮。只因身怀有孕,未知男女,万不得已,权 且勉强相从。转盼之间,不觉已到江州。吏书门皂,俱来迎接。所属官员,公堂 设宴相叙。刘洪道:「学生到此,全赖诸公大力匡持。」属官答道:「堂尊大魁 高才,自然视民如子,讼简刑清。我等合属有赖,何必过谦?」公宴已罢,眾人 各散。 光阴迅速。一日,刘洪公事远出。小姐在衙思念婆婆、丈夫,在花亭上感嘆。忽 然身体困倦,腹内疼痛,晕闷在地,不觉生下一子。耳边有人嘱曰:「满堂娇, 听吾叮嘱:吾乃南极星君,奉观音菩萨法旨,特送此子与你。异日声名远大,非 比等闲。刘贼若回,必害此子,汝可用心保护。汝夫已得龙王相救,日后夫妻相 会,子母团圆,雪冤报仇有日也。谨记吾言。快醒,快醒。」言讫而去。 小姐醒来,句句记得,将子抱定,无计可施。忽然刘洪回来,一见此子,便要淹 杀。小姐道:「今日天色已晚,容待明日拋去江中。」幸喜次早刘洪忽有紧急公 事远出。小姐暗思:「此子若待贼人回来,性命休矣。不如及早拋弃江中,听其 生死。倘或皇天见怜,有人救得,收养此子,他日还得相逢。」但恐难以识认, 即咬破手指,写下血书一纸,将父母姓名、跟脚缘由,备细开载﹔又将此子左脚 上一个小指,用口咬下,以为记验。取贴身汗衫一件,包裹此子,乘空抱出衙门 。幸喜官衙离江不远。小姐到了江边,大哭一场。正欲拋弃,忽见江岸岸侧飘起 一片木板,小姐即朝天拜祷,将此子安在板上,用带缚住,血书繫在胸前,推放 江中,听其所之。小姐含泪回衙不题。 却说此子在木板上顺水流去,一直流到金山寺脚下停住。那金山寺长老叫做法明 和尚,修真悟道,已得无生妙诀。正当打坐参禪,忽闻得小儿啼哭之声,一时心 动,急到江边观看,只见涯边一片木板上,睡着一个婴儿。长老慌忙救起,见了 怀中血书,方知来历。取个乳名,叫做江流,託人抚养。血书紧紧收藏。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不觉江流年长一十八岁。长老就叫他削髮修行,取法名为 玄奘,摩顶受戒,坚心修道。 一日,暮春天气,眾人同在松阴之下讲经参禪,谈说奥妙,那酒肉和尚恰被玄奘 难倒。和尚大怒,骂道:「你这业畜,姓名也不知,父母也不识,还在此捣甚麼 鬼?」玄奘被他骂出这般言语,入寺跪告师父,眼泪双流道:「人生於天地之间 ,稟阴阳而资五行,尽由父生母养,岂有为人在世而无父母者乎?」再叁哀告, 求问父母姓名。长老道:「你真个要寻父母,可随我到方丈里来。」玄奘就跟到 方丈。长老到重梁之上,取下一个小匣儿,打开来,取出血书一纸、汗衫一件, 付与玄奘。玄奘将血书拆开读之,才备细晓得父母姓名,并冤仇事跡。 玄奘读罢,不觉哭倒在地道:「父母之仇,不能报復,何以为人?十八年来,不 识生身父母,至今日方知有母亲。此身若非师父捞救抚养,安有今日?容弟子去 寻见母亲,然后头顶香盆,重建殿宇,报答师父之深恩也。」师父道:「你要去 寻母,可带这血书与汗衫前去。只做化缘,径往江州私衙,才得你母亲相见。」 玄奘领了师父言语,就做化缘的和尚,径至江州。适值刘洪有事出外,也是天叫 他母子相会,玄奘就直至私衙门口抄化。那殷小姐原来夜间得了一梦,梦见月缺 再圆,暗想道:「我婆婆不知音信﹔我丈夫被这贼谋杀﹔我的儿子拋在江中,倘 若有人收养,算来有十八岁矣,或今日天教相会,亦未可知。」正沉吟间,忽听 私衙前有人念经,连叫「抄化」,小姐又乘便出来问道:「你是何处来的?」玄 奘答道:「贫僧乃是金山寺法明长老的徒弟。」小姐道:「你既是金山寺长老的 徒弟……」叫进衙来,将斋饭与玄奘吃。仔细看他举止言谈,好似与丈夫一般。 小姐将从婢打发开去,问道:「你这小师父,还是自幼出家的,还是中年出家的 ?姓甚名谁?可有父母否?」玄奘答道:「我也不是自幼出家,我也不是中年出 家,我说起来,冤有天来大,仇有海样深:我父被人谋死,我母却被贼人占了。 我师父法明长老教我在江州衙内寻取母亲。」小姐问道:「你母姓甚?」玄奘道 :「我母姓殷,名唤温娇。我父姓陈,名光蕊。我小名叫做江流,法名取为玄奘 。」小姐道:「温娇就是我。但你今有何凭据?」玄奘听说是他母亲,双膝跪下 ,哀哀大哭:「我娘若不信,见有血书、汗衫为证。」温娇取过一看,果然是真 ,母子相抱而哭。就叫:「我儿快去。」玄奘道:「十八年不识生身父母,今朝 才见母亲,教孩儿如何割捨?」小姐道:「我儿,你火速抽身前去。刘贼若回, 他必害你性命。我明日假装一病,只说先年曾许捨百双僧鞋,来你寺中还愿。那 时节,我有话与你说。」玄奘依言拜别。 却说小姐自见儿子之后,心内一忧一喜。忽一日推病,茶饭不吃,卧於床上。刘 洪归衙,问其原故。小姐道:「我幼时曾许下一愿,许捨僧鞋一百双。昨五日之 前,梦见个和尚手执利刃,要索僧鞋,便觉身子不快。」刘洪道:「这些小事, 何不早说?」随升堂,吩咐王左衙、李右衙:江州城内百姓,每家要办僧鞋一双 ,限五日内完纳。百姓俱依派完纳讫。小姐对刘洪道:「僧鞋做完,这里有甚麼 寺院,好去还愿?」刘洪道:「这江州有个金山寺、焦山寺,听你在那个寺里去 。」小姐道:「久闻金山寺好个寺院,我就往金山寺去。」刘洪即唤王、李二衙 办下船隻。小姐带了心腹人,同上了船,稍水将船撑开,就投金山寺去。 却说玄奘回寺,见法明长老,把前项说了一遍。长老甚喜。次日,只见一个丫鬟 先到,说夫人来寺还愿。眾僧都出寺迎接。小姐径进寺门,参了菩萨,大设斋衬 。唤丫鬟将僧鞋暑袜托於盘内,来到法堂,小姐復拈心香礼拜,就教法明长老分 俵与眾僧去讫。玄奘见眾僧散了,法堂上更无一人,他却近前跪下。小姐叫他脱 了鞋袜看时,那左脚上果然少了一个小指头。当时两个又抱住而哭,拜谢长老养 育之恩。法明道:「汝今母子相会,恐奸贼知之,可速速抽身回去,庶免其祸。」 小姐道:「我儿,我与你一隻香环,你径到洪州西北地方,约有一千五百里之程 ,那里有个万花店,当时留下婆婆张氏在那里,是你父亲生身之母。我再写一封 书与你,径到唐王皇城之内,金殿左边,殷开山丞相家,是你母生身之父母。你 将我的书递与外公,叫外公奏上唐王,统领人马,擒杀此贼,与父报仇,那时才 救得老娘的身子出来。我今不敢久停,诚恐贼汉怪我归迟。」便出寺登舟而去。 玄奘哭回寺中,告过师父,即时拜别,径往洪州。来到万花店,问那店主刘小二 道:「昔年江州陈客官有一母亲住在你店中,如今好麼?」刘小二道:「他原在 我店中。后来昏了眼,叁四年并无店租还我。如今在南门头一个破瓦?里,每日 上街叫化度日。那客官一去许久,到如今杳无信息,不知为何。」玄奘听罢,即 时问到南门头破瓦?,寻着婆婆。婆婆道:「你声音好似我儿陈光蕊。」玄奘道 :「我不是陈光蕊,我是陈光蕊的儿子。温娇小姐是我的娘。」婆婆道:「你爹 娘怎麼不来?」玄奘道:「我爹爹被强盗打死了,我娘被强盗霸占为妻。」婆婆 道:「你怎麼晓得来寻我?」玄奘道:「是我娘着我来寻婆婆。我娘有书在此, 又有香环一隻。」那婆婆接了书并香环,放声痛哭道:「我儿为功名到此,我只 道他背义忘恩,那知他被人谋死。且喜得皇天怜念,不绝我儿之后,今日还有孙 子来寻我。」玄奘问:「婆婆的眼,如何都昏了?」婆婆道:「我因思量你父亲 ,终日悬望,不见他来,因此上哭得两眼都昏了。」 玄奘便跪倒向天祷告道:「今玄奘一十八岁,父母之仇不能报復。今日领母命来 寻婆婆,天若怜鉴弟子诚意,保我婆婆双眼復明。」祝罢,就将舌尖与婆婆舔眼 。须臾之间,双眼舔开,仍復如初。婆婆覷了小和尚道:「你果是我的孙子,恰 和我儿子光蕊形容无二。」婆婆又喜又悲。玄奘就领婆婆出了?门,还到刘小二 店内。将些房钱赁屋一间,与婆婆栖身。又将盘缠与婆婆道:「我此去,只月餘 就回。」 随即辞了婆婆,径往京城。寻到皇城东街殷丞相府上,与门上人道:「小僧是亲 戚,来探相公。」门上人稟知丞相,丞相道:「我与和尚并无亲眷。」夫人道: 「我昨夜梦见我女儿满堂娇来家,莫不是女婿有书信回来也?」丞相便教请小和 尚来到厅上。小和尚见了丞相与夫人,哭拜在地,就怀中取出一封书来,递与丞 相。丞相拆开,从头读罢,放声痛哭。夫人问道:「相公,有何事故?」丞相道 :「这和尚是我与你的外孙。女婿陈光蕊被贼谋死,满堂娇被贼强占为妻。」夫 人听罢,亦痛哭不止。丞相道:「夫人休得烦恼,来朝奏知主上,亲自统兵,定 要与女婿报仇。」 次日,丞相入朝,啟奏唐王曰:「今有臣婿状元陈光蕊,带领家小江州赴任,被 稍水刘洪打死,占女为妻﹔假冒臣婿,为官多年。事属异变,乞陛下立发人马, 剿除贼寇。」唐王见奏大怒,就发御林军六万,着殷丞相督兵前去。丞相领旨出 朝,即往教场内点了兵,径往江州进发。晓行夜宿,星落鸟飞,不觉已到江州, 殷丞相兵马俱在北岸下了营寨。星夜令金牌下户唤到江州同知、州判二人,丞相 对他说知此事,叫他提兵相助,一同过江而去。天尚未明,就把刘洪衙门围了。 刘洪正在梦中,听得火炮一响,金鼓齐鸣,眾兵杀进私衙,刘洪措手不及,早被 擒住。丞相传下军令,将刘洪一干人犯绑赴法场,令眾军俱在城外安营去了。 丞相直入衙内正厅坐下,请小姐出来相见。小姐欲待要出,羞见父亲,就要自縊 。玄奘闻知,急急将母解救,双膝跪下,对母道:「儿与外公统兵至此,与父报 仇。今日贼已擒捉,母亲何故反要寻死?母亲若死,孩儿岂能存乎?」丞相亦进 衙劝解。小姐道:「吾闻『妇人从一而终』。痛夫已被贼人所杀,岂可靦顏从贼 ?止因遗腹在身,只得忍耻偷生。今幸儿已长大,又见老父提兵报仇,为女儿者 ,有何面目相见?惟有一死以报丈夫耳。」丞相道:「此非我儿以盛衰改节,皆 因出乎不得已,何得为耻?」父子相抱而哭,玄奘亦哀哀不止。丞相拭泪道: 「你二人且休烦恼﹔我今已擒捉仇贼,且去发落去来。」即起身到法场。恰好江 州同知亦差哨兵拿获水贼李彪解到。丞相大喜,就令军牢押过刘洪、李彪,每人 痛打一百大棍,取了供状,招了先年不合谋死陈光蕊情由,先将李彪钉在木驴上 ,推去市曹,剐了千刀,梟首示眾讫。把刘洪拿到洪江渡口,先年打死陈光蕊处 。丞相与小姐、玄奘叁人亲到江边,望空祭奠,活剜取刘洪心肝,祭了光蕊,烧 了祭文一道。 叁人望江痛哭,早已惊动水府,有巡海夜叉将祭文呈与龙王。龙王看罢,就差鱉 元帅去请光蕊来到,道:「先生,恭喜,恭喜。今有先生夫人、公子同岳丈俱在 江边祭你。我今送你还魂去也。再有如意珠一颗、走盘珠二颗、绞綃十端、明珠 玉带一条奉送。你今日便可夫妻子母相会也。」光蕊再叁拜谢。龙王就令夜叉将 光蕊身尸送出江口还魂。夜叉领命而去。 却说殷小姐哭奠丈夫一番,又欲将身赴水而死,慌得玄奘拚命扯住。正在仓皇之 际,忽见水面上一个死尸浮来,靠近江岸之傍。小姐忙向前认看,认得是丈夫的 尸首,一发嚎啕大哭不已。眾人俱来观看,只见光蕊舒拳伸脚,身子渐渐展动, 忽地爬将起来坐下。眾人不胜惊骇。光蕊睁开眼,早见殷小姐与丈人殷丞相同着 小和尚俱在身边啼哭。光蕊道:「你们为何在此?」小姐道:「因汝被贼人打死 ,后来妾身生下此子,幸遇金山寺长老抚养长大,寻我相会,我教他去寻外公。 父亲得知,奏闻朝廷,统兵到此,拿住贼人,适才生取心肝,望空祭奠我夫。不 知我夫怎生又得还魂?」光蕊道:「皆因我与你昔年在万花店时,买放了那尾金 色鲤鱼,谁知那鲤鱼就是此处龙王。后来逆贼把我推在水中,全亏得他救我。方 才又赐我还魂,送我宝物,俱在身上。更不想你生下这儿子,又得岳丈为我报仇 。真是苦尽甘来,莫大之喜。」 眾官闻知,都来贺喜。丞相就令安排酒席,答谢所属官员。即日军马回程。来到 万花店,那丞相传令安营。光蕊便同玄奘到刘家店寻婆婆。那婆婆当夜得了一梦 ,梦见枯木开花,屋后喜鹊频频喧噪,想道:「莫不是我孙儿来也?」说犹未了 ,只见店门外,光蕊父子齐到。小和尚指道:「这不是俺婆婆?」光蕊见了老母 ,连忙拜倒。母子抱头痛哭一场,把上项事说了一遍。算还了小二店钱,起程回 到京城。进了相府,光蕊同小姐与婆婆、玄奘都来见了夫人。夫人不胜之喜,吩 咐家僮,大排筵宴庆贺。丞相道:「今日此宴,可取名为团圆会。」真正合家欢 乐。 次日早朝,唐王登殿。殷丞相出班,将前后事情备细啟奏,并荐光蕊才可大用。 唐王准奏,即命陞陈萼为学士之职,随朝理政。玄奘立意安禪,送在洪福寺内修 行。后来,殷小姐毕竟从容自尽。玄奘自到金山寺中报答法明长老。 不知后来事体若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回 老龙王拙计犯天条 魏丞相遗书託冥吏 且不题光蕊尽职,玄奘修行。却说长安城外涇河岸边,有两个贤人:一个是渔翁 ,名唤张稍﹔一个是樵子,名唤李定。他两个是不登科的进士,能识字的山人。 一日,在长安城里卖了肩上柴,货了篮中鲤,同入酒馆之中,吃了半酣,各携一 瓶,顺涇河岸边,徐步而回。张稍道:「李兄,我想那争名的,因名丧体﹔夺利 的,为利亡身﹔受爵的,抱虎而眠﹔承恩的,袖蛇而走。算起来,还不如我们水 秀山青,逍遥自在,甘淡薄,随缘而过。」李定道:「张兄说得有理。但只是你 那水秀,不如我的山青。」张稍道:「你山青不如我的水秀。有一《蝶恋花》词 为证。词曰: 烟波万里扁舟小,静依孤篷,西施声音遶。涤虑洗心名利少,闲攀蓼穗蒹葭草。     数点沙鸥堪乐道,柳岸芦湾,妻子同欢笑。一觉安眠风浪消,无荣无辱 无烦恼。」 李定道:「你的水秀,不如我的山青。也有个《蝶恋花》词为证。词曰:     云林一段松花满,默听鶯啼,巧舌如调管。红瘦绿肥春正暖,倏然夏至 光阴转。     又值秋来容易换,黄花香,堪供玩。迅速严冬如指捻,逍遥四季无人管。」 渔翁道:「你山青不如我水秀,受用些好物。有一《鷓鴣天》为证:     仙乡云水足生涯,摆櫓横舟便是家。活剖鲜鳞烹绿鱉,旋蒸紫蟹煮红虾。     青芦笋,水荇芽,菱角鸡头更可夸。娇藕老莲芹叶嫩,慈菇茭白鸟英花。」 樵夫道:「你水秀不如我山青,受用些好物。亦有一《鷓鴣天》为证:     崔巍峻岭接天涯,草舍茅庵是我家。醃腊鸡鹅强蟹鱉,獐兔鹿胜鱼虾。     香椿叶,黄楝芽,竹笋山茶更可夸。紫李红桃梅杏熟,甜梨酸枣木樨花。」 渔翁道:「你山青真个不如我的水秀。又有《天仙子》一首:     一叶小舟随所寓,万迭烟波无恐惧。垂鉤撒网捉鲜鳞,没酱腻,偏有味 ,老妻稚子团圆会。     鱼多又货长安市,换得香醪吃个醉。簑衣当被卧秋江,鼾鼾睡,无忧虑 ,不恋人间荣与贵。」 樵子道:「你水秀还不如我的山青。也有《天仙子》一首:     茆舍数椽山下盖,松竹梅兰真可爱。穿林越岭觅乾柴,没人怪,从我卖 ,或少或多凭世界。     将钱沽酒随心快,瓦钵磁甌殊自在。酕醄醉了卧松阴,无掛碍,无利害 ,不管人间兴与败。」 渔翁道:「李兄,你山中不如我水上生意快活。有一《西江月》为证:     红蓼花繁映月,黄芦叶乱摇风。碧天清远楚江空,牵搅一潭星动。     入网大鱼作队,吞鉤小鱖成丛。得来烹煮味偏浓,笑傲江湖打鬨。」 樵夫道:「张兄,你水上还不如我山中的生意快活。亦有《西江月》为证:     败叶枯藤满路,破梢老竹盈山。女萝乾葛乱牵攀,折取收绳杀担。     虫蛀空心榆柳,风吹断头松柟。採来堆积备冬寒,换酒换钱从俺。」 渔翁道:「你山中虽可比过,还不如我水秀的幽雅。有一《临江仙》为证:     潮落旋移孤艇去,夜深罢棹歌来。簑衣残月甚幽哉,宿鸥惊不起,天际 彩云开。     困卧芦洲无个事,叁竿日上还捱。随心儘意自安排,朝臣寒待漏,怎似 我宽怀。」 樵夫道:「你水秀的幽雅,还不如我山青更幽雅。亦有《临江仙》可证:     苍径秋高拽斧去,晚凉抬担回来。野花插鬢更奇哉,拨云寻路出,待月 叫门开。     稚子山妻欣笑接,草床木枕攲捱。蒸梨炊黍旋铺排,瓮中新酿熟,真个 壮幽怀。」 渔翁道:「这都是我两个生意,赡身的勾当,你却没有我闲时节的好处。有诗为 证。诗曰:     闲看苍天白鹤飞,停舟溪畔掩苍扉。     倚篷教子搓?线,罢棹同妻晒网围。     性定果然如浪静,身安自是觉风微。     绿簑青笠随时着,胜掛朝中紫綬衣。」 樵夫道:「你那闲时又不如我的闲时好也。亦有诗为证。诗曰:     闲观縹緲白云飞,独坐茅庵掩竹扉。     无事训儿开卷读,有时对客把棋围。     喜来策杖歌芳径,兴到携琴上翠微。     草履麻絛粗布被,心宽强似着罗衣。」 张稍道:「李定,我两个真是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樽。但散道词章,不为 稀罕。且各联几句,看我们渔樵攀话何如?」李定道:「张兄言之最妙 。请兄先吟。」     「舟停绿水烟波内,家住深山旷野中。     偏爱溪桥春水涨,最怜岩岫晓云蒙。     龙门鲜鲤时烹煮,虫蛀乾柴日燎烘。     钓网多般堪赡老,担绳二事可容终。     小舟仰卧观飞雁,草径斜欹听唳鸿。     口舌场中无我分,是非海内少吾踪。     溪边掛晒繒如锦,石上重磨斧似锋。     秋月暉暉常独钓,春山寂寂没人逢。     鱼多换酒同妻饮,柴剩沽壶共子丛。     自唱自斟随放荡,长歌长嘆任颠风。     呼兄唤弟邀船伙,挈友携朋聚野翁。     行令猜拳频递盏,拆牌道字漫传鐘。     烹虾煮蟹朝朝乐,炒鸭爊鸡日日丰。     愚妇煎茶情散淡,山妻造饭意从容。     晓来举杖淘轻浪,日出担柴过大衝。     雨后披簑擒活鲤,风前弄斧伐枯松。     潜踪避世妆痴蠢,隐姓埋名作哑聋。」 张稍道:「李兄,我才僭先起句,今到我兄,也先起一联,小弟亦当续之。」     「风月佯狂山野汉,江湖寄傲老餘丁。     清闲有分随瀟洒,口舌无闻喜太平。     月夜身眠茅屋稳,天昏体盖箬簑轻。     忘情结识松梅友,乐意相交鸥鷺盟。     名利心头无算计,干戈耳畔不闻声。     随时一酌香醪酒,度日叁餐野菜羹。     两束柴薪为活计,一竿鉤线是营生。     闲呼稚子磨钢斧,静唤憨儿补旧繒。     春到爱观杨柳绿,时融喜看荻芦青。     夏天避暑修新竹,六月乘凉摘嫩菱。     霜降鸡肥常日宰,重阳蟹壮及时烹。     冬来日上还沉睡,数九天高自不寒。     八节山中随放性,四时湖里任陶情。     採薪自有仙家兴,垂钓全无世俗形。     门外野花香艳艳,船头绿水浪平平。     身安不说叁公位,性定强如十里城。     十里城高防閫令,叁公位显听宣声。     乐山乐水真是罕,谢天谢地谢神明。」 他二人既各道词章,又相联诗句。行到那分路去处,躬身作别。张稍道:「李兄 呵,途中保重,上山仔细看虎。假若有些凶险,正是『明日街头少故人』。」李 定闻言,大怒道:「你这廝惫懒!好朋友也替得生死,你怎麼咒我?我若遇虎遭 害,你必遇浪翻江。」张稍道:「我永世也不得翻江。」李定道:「『天有不测 风云,人有暂时祸福。』你怎麼就保得无事?」张稍道:「李兄,你虽这等说, 你还没捉摸﹔不若我的生意有捉摸,定不遭此等事。」李定道:「你那水面上营 生,极凶极险,隐隐暗暗,有甚麼捉摸?」张稍道:「你是不晓得。这长安城里 ,西门街上,有一个卖卦的先生。我每日送他一尾金色鲤,他就与我袖传一课, 依方位,百下百着。今日我又去买卦,他教我在涇河湾头东边下网,西岸拋鉤, 定获满载鱼虾而归。明日上城来,卖钱沽酒,再与老兄相叙。」二人从此叙别。 这正是:「路上说话,草里有人。」原来这涇河水府有一个巡水的夜叉,听见了 百下百着之言,急转水晶宫,慌忙报与龙王道:「祸事了!祸事了!」龙王问: 「有甚祸事?」夜叉道:「臣巡水去到河边,只听得两个渔、樵攀话,相别时, 言语甚是利害。那渔翁说:长安城里,西门街上,有个卖卦先生,算得最准。他 每日送他鲤鱼一尾,他就袖传一课,教他百下百着。若依此等算准,却不将水族 尽情打了?何以壮观水府,何以跃浪翻波,辅助大王威力?」龙王甚怒,急提了 剑,就要上长安城,诛灭这卖卦的。旁边闪过龙子、龙孙、虾臣、蟹士、鰣军师 、鱖少卿、鲤太宰,一齐啟奏道:「大王且息怒。常言道:『过耳之言,不可听 信。』大王此去,必有云从,必有雨助,恐惊了长安黎庶,上天见责。大王隐显 莫测,变化无方,但只变一秀士,到长安城内访问一番。果有此辈,容加诛灭不 迟﹔若无此辈,可不是妄害他人也?」 龙王依奏,遂弃宝剑,也不兴云雨,出岸上,摇身一变,变作一个白衣秀士,真 个: 丰姿英伟,耸壑昂霄。步履端祥,循规蹈矩。语言遵孔孟,礼貌体周文。身穿玉 色罗襴服,头戴逍遥一字巾。 上路来,拽开云步,径到长安城西门大街上。只见一簇人,挤挤杂杂,闹闹哄哄 。内有高谈阔论的道:「属龙的本命,属虎的相冲。寅辰巳亥,虽称合局,但怕 的是日犯岁君。」龙王闻言,情知是卖卜之处。走上前,分开眾人,望里观看。 只见: 四壁珠璣,满堂綺绣。宝鸭香无断,磁瓶水恁清。两边罗列王维画,座上高悬鬼 谷形。端溪砚,金烟墨,相衬着霜毫大笔﹔火珠林,郭璞数,谨对了臺政新经。 六爻熟諳,八卦精通。能知天地理,善晓鬼神情。一槃子午安排定,满腹星辰佈 列清。真个那未来事,过去事,观如月镜﹔几家兴,几家败,鑑若神明。知凶定 吉,断死言生。开谈风雨迅,下笔鬼神惊。招牌有字书名姓,神课先生袁守诚。 此人是谁?原来是当朝钦天监臺正先生袁天罡的叔父,袁守诚是也。那先生果然 相貌稀奇,仪容秀丽﹔名扬大国,术冠长安。龙王入门来,与先生相见。礼毕, 请龙上坐,童子献茶。先生问曰:「公来问何事?」龙王曰:「请卜天上阴晴事 如何。」先生即袖传一课,断曰:「云迷山顶,雾罩林梢。若占雨泽,准在明朝 。」龙王曰:「明日甚时下雨?雨有多少尺寸?」先生道:「明日辰时布云,巳 时发雷,午时下雨,未时雨足,共得水叁尺叁寸零四十八点。」龙王笑曰:「此 言不可作戏。如是明日有雨,依你断的时辰、数目,我送课金五十两奉谢﹔若无 雨,或不按时辰、数目,我与你实说:定要打坏你的门面,扯碎你的招牌,即时 赶出长安,不许在此惑眾。」先生忻然而答:「这个一定任你。请了,请了。明 朝雨后来会。」 龙王辞别,出长安,回水府。大小水神接着,问曰:「大王访那卖卦的如何?」 龙王道:「有,有,有。但是一个掉嘴口讨春的先生。我问他几时下雨,他就说 明日下雨。问他甚麼时辰,甚麼雨数,他就说辰时布云,巳时发雷,午时下雨, 未时雨足,得水叁尺叁寸零四十八点。我与他打了个赌赛:若果如他言,送他谢 金五十两﹔如略差些,就打破他门面,赶他起身,不许在长安惑眾。」眾水族笑 曰:「大王是八河都总管,司雨大龙神,有雨无雨,惟大王知之。他怎敢这等胡 言?那卖卦的定是输了,定是输了。」 此时龙子、龙孙与那鱼卿、蟹士正欢笑谈此事未毕,只听得半空中叫:「涇河龙 王接旨。」眾抬头上看,是一个金衣力士,手擎玉帝敕旨,径投水府而来。慌得 龙王整衣端肃,焚香接了旨。金衣力士回空而去。龙王谢恩,拆封看时,上写着:     敕命八河总,驱雷掣电行:     明朝施雨泽,普济长安城。 旨意上时辰、数目,与那先生判断者毫髮不差。諕得那龙王魂飞魄散。少顷甦醒 ,对眾水族曰:「尘世上有此灵人,真个是能通天地理,却不输与他呵!」鰣军 师奏云:「大王放心。要赢他有何难处?臣有小计,管教灭那廝的口嘴。」龙王 问计,军师道:「行雨差了时辰,少些点数,就是那廝断卦不准,怕不赢他?那 时捽碎招牌,赶他跑路,果何难也?」龙王依他所奏,果不担忧。 至次日,点札风伯、雷公、云童、电母,直至长安城九霄空上。他挨到那巳时方 布云,午时发雷,未时落雨,申时雨止,却只得叁尺零四十点。改了他一个时辰 ,剋了他叁寸八点。雨后发放眾将班师。他又按落云头,还变作白衣秀士,到那 西门里大街上,撞入袁守诚卦舖,不容分说,就把他招牌、笔、砚等一齐捽碎。 那先生坐在椅上,公然不动。这龙王又抡起门板便打,骂道:「这妄言祸福的妖 人,擅惑眾心的泼汉!你卦又不灵,言又狂谬。说今日下雨的时辰、点数俱不相 对。你还危然高坐,趁早去,饶你死罪!」守诚犹公然不惧分毫,仰面朝天冷笑 道:「我不怕,我不怕。我无死罪,只怕你倒有个死罪哩。别人好瞒,只是难瞒 我也。我认得你,你不是秀士,乃是涇河龙王。你违了玉帝敕旨,改了时辰,剋 了点数,犯了天条。你在那剐龙臺上,恐难免一刀,你还在此骂我?」龙王见说 ,心惊胆战,毛骨悚然。急丢了门板,整衣伏礼,向先生跪下道:「先生休怪。 前言戏之耳,岂知弄假成真,果然违犯天条,奈何?望先生救我一救﹔不然,我 死也不放你。」守诚曰:「我救你不得,只是指条生路与你投生便了。」龙曰: 「愿求指教。」先生曰:「你明日午时叁刻,该赴人曹官魏徵处听斩。你果要性 命,须当急急去告当今唐太宗皇帝方好。那魏徵是唐王驾下的丞相,若是讨他个 人情,方保无事。」 龙王闻言,拜辞含泪而去。不觉红日西沉,太阴星上。但见: 烟凝山紫归鸦倦,远路行人投旅店。渡头新雁宿汀沙,银河现,催更筹,孤村灯 火光无焰。风裊炉烟清道院,蝴蝶梦中人不见。月移花影上栏杆,星光乱,漏声 换,不觉深沉夜已半。 这涇河龙王也不回水府,只在空中。等到子时前后,收了云头,敛了雾角,径来 皇宫门首。此时唐王正梦出宫门之外,步月花阴。忽然龙王变作人相,上前跪拜 ,口叫:「陛下,救我,救我。」太宗云:「你是何人?朕当救你。」龙王云: 「陛下是真龙,臣是业龙。臣因犯了天条,该陛下贤臣人曹官魏徵处斩,故来拜 求,望陛下救我一救。」太宗曰:「既是魏徵处斩,朕可以救你,你放心前去。」 龙王欢喜,叩谢而去。 却说那太宗梦醒后,念念在心。早已至五鼓叁点,太宗设朝,聚集两班文武官员 。但见那: 烟笼凤闕,香蔼龙楼。光摇丹扆动,云拂翠华流。君臣相契同尧舜,礼乐威严近 汉周。侍臣灯,宫女扇,双双映彩﹔孔雀屏,麒麟殿,处处光浮。山呼万岁,华 祝千秋。静鞭叁下响,衣冠拜冕旒。宫花灿烂天香袭,堤柳轻柔御乐謳。珍珠帘 ,翡翠帘,金鉤高控﹔龙凤扇,山河扇,宝輦停留。文官英秀,武将抖搜。御道 分高下,丹墀列品流。金章紫綬乘叁象,地久天长万万秋。 眾官朝贺已毕,各各分班。唐王闪凤目龙睛,一一从头观看,只见那文官内是房 玄龄、杜如晦、徐世勣、许敬宗、王珪等,武官内是马叁宝、段志玄、殷开山、 程咬金、刘洪纪、胡敬德、秦叔宝等,一个个威仪端肃,却不见魏徵丞相。唐王 召徐世勣上殿道:「朕夜间得一怪梦:梦见一人,迎面拜謁,口称是涇河龙王, 犯了天条,该人曹官魏徵处斩,拜告寡人救他,朕已许诺。今日班前独不见魏徵 ,何也?」世勣对曰:「此梦告准。须唤魏徵来朝,陛下不要放他出门,过此一 日,可救梦中之龙。」唐王大喜,即传旨,着当驾官宣魏徵入朝。 却说魏徵丞相在府,夜观乾象,正爇宝香,只闻得九霄鹤唳,却是天差仙使,捧 玉帝金旨一道,着他午时叁刻,梦斩涇河老龙。这丞相谢了天恩,斋戒沐浴,在 府中试慧剑,运元神,故此不曾入朝。一见当驾官齎?来宣,惶惧无任﹔又不敢 违迟君命,只得急急整衣束带,同旨入朝,在御前叩头请罪。唐王道:「赦卿无 罪。」那时诸臣尚未退朝,至此,却命捲帘散朝。独留魏徵,宣上金鑾,召入便 殿,先议论安邦之策,定国之谋。将近巳末午初时候,却命宫人:「取过大棋来 ,朕与贤卿对弈一局。」眾嬪妃随取棋枰,铺设御案。魏徵谢了恩,即与唐王对 弈,一递一着,摆开阵势。正合《烂柯经》云: 博弈之道,贵乎严谨。高者在腹,下者在边,中者在角,此棋家之常法。法曰: 「寧输一子,不失一先。」击左则视右,攻后则瞻前。有先而后,有后而先。两 生勿断,皆活勿连。阔不可太疏,密不可太促。与其恋子以求生,不若弃之而取 胜﹔与其无事而独行,不若固之而自补。彼眾我寡,先谋其生﹔我眾彼寡,务张 其势。善胜者不争,善阵者不战﹔善战者不败,善败者不乱。夫棋始以正合,终 以奇胜。凡敌无事而自补者,有侵绝之意﹔弃小而不救者,有图大之心﹔随手而 下者,无谋之人﹔不思而应者,取败之道。《诗》云:「惴惴小心,如临于谷。」 此之谓也。   诗曰:     棋盘为地子为天,色按阴阳造化全。     下到玄微通变处,笑夸当日烂柯仙。 君臣两个对弈,此棋正下到午时叁刻,一盘残局未终,魏徵忽然俯伏在案边,鼾 鼾盹睡。太宗笑曰:「贤卿真是匡扶社稷之心劳,创立江山之力倦,所以不觉盹 睡。」太宗任他睡着,更不呼唤。不多时,魏徵醒来,俯伏在地道:「臣该万死 ,臣该万死!却才倦困,不知所为,望陛下赦臣慢君之罪。」太宗道:「卿有何 慢罪?且起来,拂退残棋,与卿从新更着。」 魏徵谢了恩,却才捻子在手,忽听得朝门外大呼小叫。原来是秦叔宝、徐茂公等 ,将着一个血淋的龙头,掷在帝前,啟奏道:「陛下,海浅河枯曾有见,这般异 事却无闻。」太宗与魏徵起身道:「此物何来?」叔宝、茂公道:「千步廊南, 十字街上,云端里落下这颗龙头,微臣不敢不奏。」唐王惊问魏徵:「此是何说 ?」魏徵转身叩头道:「是臣才一梦斩的。」唐王闻言,大惊道:「贤卿盹睡之 时,又不曾见动身动手,又无刀剑,如何却斩此龙?」魏徵奏道:「主公,臣的 身在君前,梦离陛下。身在君前对残局,合眼朦朧﹔梦离陛下乘瑞云,出神抖搜 。那条龙在剐龙臺上,被天兵将绑缚其中。是臣道:『你犯天条,合当死罪。我 奉天命,斩汝残生。』龙闻哀苦,臣抖精神。龙闻哀苦,伏爪收鳞甘受死﹔臣抖 精神,撩衣进步举霜锋。扢扠一声刀过处,龙头因此落虚空。」 太宗闻言,心中悲喜不一。喜者,夸奖魏徵好臣,朝中有此豪杰,愁甚江山不稳 ?悲者,谓梦中曾许救龙,不期竟致遭诛。只得强打精神,传旨着叔宝将龙头悬 掛市曹,晓諭长安黎庶。一壁厢赏了魏徵,眾官散讫。 当晚回宫,心中只是忧闷。想那梦中之龙,哭啼啼哀告求生,岂知无常,难免此 患。思念多时,渐觉神魂倦怠,身体不安。当夜二更时分,只听得宫门外有号泣 之声,太宗愈加惊恐。正朦朧睡间,又见那涇河龙王手提着一颗血淋淋的首级, 高叫:「唐太宗,还我命来!还我命来!你昨夜满口许诺救我,怎麼天明时反宣 人曹官来斩我?你出来,你出来,我与你到阎君处折辨折辨。」他扯住太宗,再 叁嚷闹不放。太宗箝口难言,只挣得汗流遍体。 正在那难分难解之时,只见正南上香云繚绕,彩雾飘飘,有一个女真人上前,将 杨柳枝用手一摆,那没头的龙悲悲啼啼,径往西北而去。原来这是观音菩萨领佛 旨,上东土寻取经人,住此长安城都土地庙里,夜闻鬼泣神号,特来喝退业龙, 救脱皇帝。那龙径到阴司地狱具告不题。 却说太宗甦醒回来,只叫:「有鬼!有鬼!」慌得那叁宫皇后、六院嬪妃,与近 侍太监,战兢兢,一夜无眠。 不觉五更叁点,那满朝文武多官,都在朝门外候朝。等到天明,犹不见临朝,諕 得一个个惊惧踌躇。及日上叁竿,方有旨意出来道:「朕心不快,眾官免朝。」 不觉倏五七日,眾官忧惶,都正要撞门见驾问安,只见太后有旨,召医官入宫用 药。眾人在朝门外等候讨信。少时,医官出来,眾问何疾。医官道:「皇上脉气 不正,虚而又数,狂言见鬼。又诊得十动一代,五臟无气,恐不讳只在七日之内 矣。」眾官闻言,大惊失色。 正愴惶间,又听得太后有旨宣徐茂公、护国公、尉迟恭见驾。叁公奉旨,急入到 分宫楼下。拜毕,太宗正色强言道:「贤卿,寡人十九岁领兵,南征北伐,东挡 西除,苦历数载,更不曾见半点邪祟,今日却反见鬼。」尉迟恭道:「创立江山 ,杀人无数,何怕鬼乎?」太宗道:「卿是不信。朕这寝宫门外,入夜就拋砖弄 瓦,鬼魅呼号,着然难处。白日犹可,昏夜难禁。」叔宝道:「陛下宽心,今晚 臣与敬德把守宫门,看有甚麼鬼祟。」太宗准奏。茂公谢恩而出。 当日天晚,各取披掛,他两个介冑整齐,执金瓜、鉞斧,在宫门外把守。好将军 !你看他怎生打扮: 头戴金盔光烁烁,身披鎧甲龙鳞。护心宝镜幌祥云,狮蛮收紧扣,绣带彩霞新。 这一个凤眼朝天星斗怕,那一个环睛映电月光浮。他本是英雄豪杰旧勋臣,只落 得千年称户尉,万古作门神。 二将军侍立门傍,一夜天晓,更不曾见一点邪祟。是夜,太宗在宫,安寝无事。 晓来宣二将军,重重赏劳道:「朕自得疾,数日不能得睡,今夜仗二将军威势甚 安。卿且请出安息安息,待晚间再一护卫。」二将谢恩而出。 遂此二叁夜把守俱安。只是御膳减损,病转觉重。太宗又不忍二将辛苦,又宣叔 宝、敬德与杜、房诸公入宫,吩咐道:「这两日朕虽得安,却只难为秦、胡二将 军彻夜辛苦。朕欲召巧手丹青,传二将军真容,贴於门上,免得劳他。如何?」 眾臣即依旨,选两个会写真的,着胡、秦二公依前披掛,照样画了,贴在门上。 夜间也即无事。 如此二叁日,又听得后宰门乒乓乒乓,砖瓦乱响。晓来即宣眾臣曰:「连日前门 幸喜无事,今夜后门又响,却不又惊杀寡人也。」茂公进前奏道:「前门不安, 是敬德、叔宝护卫﹔后门不安,该着魏徵护卫。」太宗准奏,又宣魏徵今夜把守 后门。徵领旨,当夜结束整齐,提着那诛龙的宝剑,侍立在后宰门前,真个的好 英雄也。他怎生打扮: 熟绢青巾抹额,锦袍玉带垂腰。兜风氅袖采霜飘,压赛垒荼神貌。脚踏乌靴坐折 ,手持利刃兇驍。圆睁两眼四边瞧,那个邪神敢到? 一夜通明,也无鬼魅。虽是前后门无事,只是身体渐重。 一日,太后又传旨,召眾臣商议殯殮后事。太宗又宣徐茂公,吩咐国家大事,叮 嘱倣刘蜀主託孤之意。言毕,沐浴更衣,待时而已。傍闪魏徵,手扯龙衣,奏道 :「陛下宽心,臣有一事,管保陛下长生。」太宗道:「病势已入膏肓,命将危 矣,如何保得?」徵云:「臣有书一封,进与陛下,捎去到阴司,付酆都判官崔 ?。」太宗道:「崔?是谁?」徵云:「崔?乃是太上先皇帝驾前之臣,先受兹 洲令,后陞礼部侍郎。在日与臣八拜为交,相知甚厚。他如今已死,现在阴司做 掌生死文簿的酆都判官,梦中常与臣相会。此去若将此书付与他,他念微臣薄分 ,必然放陛下回来。管教魂魄还阳世,定取龙顏转帝都。」太宗闻言,接在手中 ,笼入袖里,遂瞑目而亡。那叁宫六院、皇后嬪妃、侍长储君及两班文武,俱举 哀戴孝。又在白虎殿上,停着梓宫不题。 毕竟不知太宗如何还魂,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一回 游地府太宗还魂 进瓜果刘全续配 诗曰:     百岁光阴似水流,一生事业等浮沤。     昨朝面上桃花色,今日头边雪片浮。     白蚁阵残方是幻,子规声切早回头。     古来阴騭能延寿,善不求怜天自周。 却说太宗渺渺茫茫,魂灵径出五凤楼前,只见那御林军马,请大驾出朝採猎。太 宗忻然从之,縹渺而去。行了多时,人马俱无。独自一个,散步荒郊草野之间。 正惊惶难寻道路,只见那一边,有一人高声大叫道:「大唐皇帝,往这里来,往 这里来。」太宗闻言,抬头观看,只见那人: 头顶乌纱,腰围犀角。头顶乌纱飘软带,腰围犀角显金厢。手擎牙笏凝祥靄,身 着罗袍隐瑞光。脚踏一双粉底靴,登云促雾﹔怀揣一本生死簿,注定存亡。鬢髮 蓬鬆飘耳上,鬍鬚飞舞绕腮旁。昔日曾为唐国相,如今掌案侍阎王。 太宗行到那边,只见他跪拜路旁,口称:「陛下,赦臣失误远迎之罪。」太宗问 曰:「你是何人?因甚事前来接拜?」那人道:「微臣半月前在森罗殿上,见涇 河鬼龙告陛下许救反诛之故,第一殿秦广大王即差鬼使催请陛下,要叁曹对案。 臣已知之,故来此间候接。不期今日来迟,望乞恕罪,恕罪。」太宗道:「你姓 甚名谁?是何官职?」那人道:「微臣存日,在阳曹侍先君驾前,为兹洲令,后 拜礼部侍郎,姓崔名?。今在阴司,得受酆都掌案判官。」太宗大喜,即近前, 御手忙搀道:「先生远劳。朕驾前魏徵有书一封,正寄与先生,却好相遇。」判 官谢恩,问书在何处。太宗即向袖中取出递与。崔?拜接了,拆封而看。其书曰: 辱爱弟魏徵顿首书拜大都案契兄崔老先生臺下:忆昔交游,音容如在。倏尔数载, 不闻清教。常只是遇节令,设蔬品奉祭,未卜享否?又承不弃,梦中临示,始知 我兄长大人高迁。奈何阴阳两隔,天各一方,不能面覿。今因我太宗文皇帝倏然 而故,料是对案叁曹,必然得与兄长相会。万祈俯念生日交情,方便一二,放我 陛下回阳,殊为爱也。容再修谢。不尽。 那判官看了书,满心欢喜道:「魏人曹前日梦斩老龙一事,臣已早知,甚是夸奖 不尽。又蒙他早晚看顾臣的子孙,今日既有书来,陛下宽心,微臣管送陛下还阳 ,重登玉闕。」太宗称谢了。 二人正说间,只见那边有一对青衣童子执幢幡、宝盖,高叫道:「阎王有请,有 请。」太宗遂与崔判官并二童子举步前进。忽见一座城,城门上掛着一面大牌, 上写着「幽冥地府鬼门关」七个大金字。那青衣将幢幡摇动,引太宗径入城中, 顺街而走。只见那街傍边有先主李渊、先兄建成、故弟元吉,上前道:「世民来 了,世民来了。」那建成、元吉就来揪打索命。太宗躲闪不及,被他扯住。幸有 崔判官唤一青面獠牙鬼使,喝退了建成、元吉,太宗方得脱身而去。行不数里, 见一座碧瓦楼臺,真个壮丽。但见:     飘飘万迭彩霞堆,隐隐千条红雾现。     耿耿簷飞怪兽头,辉辉五迭鸳鸯片。     门钻几路赤金钉,槛设一横白玉段。     牖近光放晓烟,帘櫳幌亮穿红电。     楼臺高耸接青霄,廊廡平排连宝院。     兽鼎香云袭御衣,絳纱灯火明宫扇。     左边猛烈摆牛头,右下崢嶸罗马面。     接亡送鬼转金牌,引魄招魂垂素练。     唤作阴司总会门,下方阎老森罗殿。 太宗正在外面观看,只见那壁厢环珮叮噹,仙香奇异,外有两对提烛,后面却是 十代阎王降阶而至,是那十代阎君:秦广王、初江王、宋帝王、仵官王、阎罗王 、平等王、泰山王、都市王、卞城王、转轮王。十王出在森罗宝殿,控背躬身, 迎迓太宗。太宗谦下,不敢前行。十王道:「陛下是阳间人王,我等是阴间鬼王 ,分所当然,何须过让?」太宗道:「朕得罪麾下,岂敢论阴阳人鬼之道?」逊 之不已。太宗前行,径入森罗殿上,与十王礼毕,分宾主坐定。 约有片时,秦广王拱手而进言曰:「涇河鬼龙告陛下许救而反杀之,何也?」太 宗道:「朕曾夜梦老龙求救,实是允他无事。不期他犯罪当刑,该我那人曹官魏 徵处斩。朕宣魏徵在殿着棋,不知他一梦而斩。这是那人曹官出没神机,又是那 龙王犯罪当死,岂是朕之过也?」十王闻言,伏礼道:「自那龙未生之前,南斗 星死簿上已註定该遭杀於人曹之手,我等早已知之。但只是他在此折辨,定要陛 下来此,叁曹对案。是我等将他送入轮藏,转生去了。今又有劳陛下降临,望乞 恕我催促之罪。」言毕,命掌生死簿判官急取簿子来,看陛下阳寿天禄该有几何 。崔判官急转司房,将天下万国国王天禄总簿,先逐一检阅,只见南赡部洲大唐 太宗皇帝註定贞观一十叁年。崔判官吃了一惊,急取浓墨大笔,将「一」字上添 了两画,却将簿子呈上。十王从头一看,见太宗名下註定叁十叁年,阎王惊问: 「陛下登基多少年了?」太宗道:「朕即位,今一十叁年了。」阎王道:「陛下 宽心勿虑,还有二十年阳寿。此一来已是对案明白,请返本还阳。」太宗闻言, 躬身称谢。十阎王差崔判官、朱太尉二人,送太宗还魂。太宗出森罗殿,又起手 问十王道:「朕宫中老少安否如何?」十王道:「俱安,但恐御妹寿似不永。」 太宗又再拜啟谢:「朕回阳世,无物可酬谢,惟答瓜果而已。」十王喜曰:「我 处颇有东瓜、西瓜,只少南瓜。」太宗道:「朕回去即送来,即送来。」从此遂 相揖而别。 那太尉执一首引魂旛,在前引路。崔判官随后保着太宗,径出幽司。太宗举目而 看,不是旧路,问判官曰:「此路差矣?」判官道:「不差。阴司里是这般,有 去路,无来路。如今送陛下自转轮藏出身,一则请陛下游观地府,一则教陛下转 托超生。」太宗只得随他两个引路前来。 径行数里,忽见一座高山,阴云垂地,黑雾迷空。太宗道:「崔先生,那厢是甚 麼山?」判官道:「乃幽冥背阴山。」太宗悚惧道:「朕如何去得?」判官道: 「陛下宽心,有臣等引领。」太宗战战兢兢,相随二人,上得山岩,抬头观看, 只见:形多凸凹,势更崎嶇。峻如蜀岭,高似庐巖。非阳世之名山,实阴司之险 地。荆棘丛丛藏鬼怪,石崖磷磷隐邪魔。耳畔不闻兽鸟噪,眼前惟见鬼妖行。阴 风颯颯,黑雾漫漫。阴风颯颯,是神兵口内哨来烟﹔黑雾漫漫,是鬼祟暗中喷出 气。一望高低无景色,相看左右尽猖亡。那里山也有,峰也有,岭也有,洞也有 ,涧也有﹔只是山不生草,峰不插天,岭不行客,洞不纳云,涧不流水。岸前皆 魍魎,岭下尽神魔,洞中收野鬼,涧底隐邪魂。山前山后,牛头马面乱喧呼﹔半 掩半藏,饿鬼穷魂时对泣。催命的判官,急急忙忙传信票﹔追魂的太尉,吆吆喝 喝趲公文。急脚子,旋风滚滚﹔勾司人,黑雾纷纷。 太宗全靠着那判官保护,过了阴山。 前进又历了许多衙门,一处处俱是悲声振耳,恶怪惊心。太宗又道:「此是何处 ?」判官道:「此是阴山背后一十八层地狱。」太宗道:「是那十八层?」判官 道:「你听我说: 吊筋狱、幽枉狱、火坑狱,寂寂寥寥,烦烦恼恼,尽皆是生前作下千般业,死后 通来受罪名。酆都狱、拔舌狱、剥皮狱,哭哭啼啼,悽悽惨惨,只因不忠不孝伤 天理,佛口蛇心堕此门。磨捱狱、碓捣狱、车崩狱,皮开肉绽,抹嘴咨牙,乃瞒 心昧己不公道,巧语花言暗损人。寒冰狱、脱壳狱、抽肠狱,垢面蓬头,愁眉皱 眼,都是大斗小秤欺痴蠢,致使灾屯累自身。油锅狱、黑暗狱、刀山狱,战战兢 兢,悲悲切切,皆因强暴欺良善,藏头缩颈苦伶仃。血池狱、阿鼻狱、秤杆狱, 脱皮露骨,折臂断筋,也只为谋财害命,宰畜屠生,堕落千年难解释,沉沦永世 不翻身。一个个紧缚牢拴,绳缠索绑。差些赤髮鬼、黑脸鬼,长枪短剑﹔牛头鬼 、马面鬼,铁简铜鎚:只打得皱眉苦面血淋淋,叫地叫天无救应。正是: 人生却莫把心欺,神鬼昭彰放过谁?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太宗听说,心中惊惨。 进前又走不多时,见一伙鬼卒各执幢幡,路傍跪下道:「桥梁使者来接。」判官 喝令起去,上前引着太宗,从金桥而过。太宗又见那一边有一座银桥,桥上行几 个忠孝贤良之辈,公平正大之人,亦有幢幡接引﹔那壁厢又有一桥,寒风滚滚, 血浪滔滔,号泣之声不绝。太宗问道:「那座桥是何名色?」判官道:「陛下, 那叫做奈河桥。若到阳间,切须传记。那桥下都是些: 奔流浩浩之水,险峻窄窄之路。儼如疋练搭长江,却似火坑浮上界。阴气逼人寒 透骨,腥风扑鼻味钻心。波翻浪滚,往来并没渡人船﹔赤脚蓬头,出入尽皆作业 鬼。桥长数里,阔只叁?,高有百尺,深却千重。上无扶手栏杆,下有抢人恶怪。 枷杻缠身,打上奈河险路。你看那桥边神将甚兇顽,河内孽魂真苦恼。枒杈树上 ,掛的是青红黄紫色丝衣﹔壁斗崖前,蹲的是毁骂公婆淫泼妇。铜蛇铁狗任争餐 ,永堕奈河无出路。」   诗曰:     时闻鬼哭与神号,血水浑波万丈高。     无数牛头并马面,狰狞把守奈河桥。 正说间,那几个桥梁使者早已回去了。太宗心又惊惶,点头暗嘆,默默悲伤。相 随着判官、太尉,早过了奈河恶水,血盆苦界。前又到枉死城,只听哄哄人嚷, 分明说:「李世民来了,李世民来了。」太宗听叫,心惊胆战。见一伙拖腰折臂 、有足无头的鬼魅,上前拦住﹔都叫道:「还我命来!还我命来!」慌得那太宗 藏藏躲躲,只叫:「崔先生救我!崔先生救我!」判官道:「陛下,那些人都是 那六十四处烟尘、七十二处草寇眾王子、眾头目的鬼魂,尽是枉死的冤业,无收 无管,不得超生,又无钱钞盘缠,都是孤寒饿鬼。陛下得些钱钞与他,我才救得 哩。」太宗道:「寡人空身到此,却那里得有钱钞?」判官道:「陛下,阳间有 一人,金银若干,在我这阴司里寄放。陛下可出名立一约,小判可作保,且借他 一库,给散这些饿鬼,方得过去。」太宗问曰:「此人是谁?」判官道:「他是 河南开封府人氏,姓相名良,他有十叁库金银在此。陛下若借用过他的,到阳间 还他便了。」太宗甚喜,情愿出名借用。遂立了文书与判官,借他金银一库,着 太尉尽行给散。判官復吩咐道:「这些金银,汝等可均分用度,放你大唐爷爷过 去,他的阳寿还早哩。我领了十王钧语,送他还魂,教他到阳间做一个水陆大会 ,度汝等超生,再休生事。」眾鬼闻言,得了金银,俱唯唯而退。判官令太尉摇 动引魂幡,领太宗出离了枉死城中,奔上平阳大路,飘飘荡荡而去。 前进多时,却来到六道轮迴之所。又见那腾云的,身披霞帔﹔受籙的,腰掛金鱼。 僧尼道俗,走兽飞禽,魑魅魍魎,滔滔都奔走那轮迴之下,各进其道。唐王问曰 :「此意何如?」判官道:「陛下明心见性,是必记了,传与阳间人知。这唤做 六道轮迴:那行善的,昇化仙道﹔尽忠的,超生贵道﹔行孝的,再生福道﹔公平 的,还生人道﹔积德的,转生富道﹔恶毒的,沉沦鬼道。」唐王听说,点头嘆曰 :「     善哉真善哉,作善果无灾。     善心常切切,善道大开开。     莫教兴恶念,是必少刁乖。     休言不报应,神鬼有安排。」 判官送唐王直至那超生贵道门,拜呼唐王道:「陛下呵,此间乃出头之处,小判 告回,着朱太尉再送一程。」唐王谢道:「有劳先生远踄。」判官道:「陛下到 阳间,千万做个水陆大会,超度那无主的冤魂,切勿忘了。若是阴司里无报怨之 声,阳世间方得享太平之庆。凡百不善之处,俱可一一改过。普諭世人为善,管 教你后代绵长,江山永固。」 唐王一一准奏,辞了崔判官,随着朱太尉,同入门来。那太尉见门里有一匹海騮 马,鞍?齐备,急请唐王上马,太尉左右扶持。马行如箭,早到了渭水河边。只 见那水面上有一对金色鲤鱼,在河里翻波跳斗。唐王见了心喜,兜马贪看不捨。 太尉道:「陛下,趲动些,趁早赶时辰进城去也。」那唐王只管贪看,不肯前行 。被太尉撮着脚,高呼道:「还不走,等甚?」扑的一声,望那渭河推下马去。 却就脱了阴司,径回阳世。 却说那唐朝驾下有徐茂公、秦叔宝、胡敬德、段志玄、马叁宝、程咬金、高士廉 、李世勣、房玄龄、杜如晦、萧瑀、傅奕、张道源、张士衡、王珪等两班文武, 俱保着那东宫太子与皇后、嬪妃、宫娥、侍长,都在那白虎殿上举哀。一壁厢议 传哀詔,要晓諭天下,欲扶太子登基。时有魏徵在傍道:「列位且住,不可,不 可。假若惊动州县,恐生不测。且再按候一日,我主必还魂也。」下边闪上许敬 宗道:「魏丞相言之甚谬。自古云:『泼水难收,人逝不返。』你怎麼还说这等 虚言,惑乱人心,是何道理?」魏徵道:「不瞒许先生说,下官自幼得授仙术, 推算最明,管取陛下不死。」 正讲处,只听得棺中连声大叫道:「渰杀我耶!渰杀我耶!」諕得个文官武将心 慌,皇后嬪妃胆战。一个个:面如秋后黄桑叶,腰似春前嫩柳条。储君脚软,难 扶丧杖尽哀仪﹔侍长魂飞,怎戴梁冠遵孝礼。嬪妃打跌,彩女欹斜。嬪妃打跌, 却如狂风吹倒败芙蓉﹔彩女欹斜,好似骤雨衝歪娇菡萏。眾臣悚惧,骨软筋麻。 战战兢兢,痴痴哑哑。把一座白虎殿,却像断梁桥﹔闹丧臺,就如倒塌寺。 此时眾宫人走得精光,那个敢近灵扶柩。多亏了正直的徐茂公、理烈的魏丞相、 有胆量的秦琼、忒猛撞的敬德,上前来扶着棺材,叫道:「陛下有甚麼放不下心 处,说与我等,不要弄鬼,惊骇了眷族。」魏徵道:「不是弄鬼,此乃陛下还魂 也。快取器械来。」打开棺盖,果见太宗坐在里面,还叫:「渰死我了!是谁救 捞?」茂公等上前扶起道:「陛下甦醒,莫怕,臣等都在此护驾哩。」唐王方才 开眼道:「朕适才好苦:躲过阴司恶鬼难,又遭水面丧身灾。」眾臣道:「陛下 宽心勿惧,有甚水灾来?」唐王道:「朕骑着马,正行至渭水河边,见双头鱼戏 。被朱太尉欺心,将朕推下马来,跌落河中,几乎渰死。」魏徵道:「陛下鬼气 尚未解。」急着太医院进安神定魄汤药,又安排粥膳。连服一二次,方才反本还 原,知得人事。一计唐王死去,已叁昼夜,復回阳间为君。有诗为证:     万古江山几变更,历来数代败和成。     周秦汉晋多奇事,谁似唐王死復生? 当日天色已晚,眾臣请王归寝,各各散讫。 次早,脱却孝衣,换了彩服,一个个红袍乌帽,一个个紫綬金章,在那朝门外等 候宣召。 却说太宗自服了安神定魄之剂,连进了数次粥汤,被眾臣扶入寝室,一夜稳睡, 保养精神,直至天明方起,抖擞威仪,你看他怎生打扮: 戴一顶衝天冠,穿一领赭黄袍。繫一条蓝田碧玉带,踏一对创业无忧履。貌堂 堂,赛过当朝﹔威烈烈,重兴今日。好一个清平有道的大唐王,起死回生的李陛 下。 唐王上金鑾宝殿,聚集两班文武,山呼已毕,依品分班。只听得传旨道:「有事 出班来奏,无事退朝。」那东厢闪过徐茂公、魏徵、王珪、杜如晦、房玄龄、袁 天罡、李淳风、许敬宗等﹔西厢闪过殷开山、刘洪基、马叁宝、段志玄、程咬金 、秦叔宝、胡敬德、薛仁贵等,一齐上前,在白玉阶前俯伏啟奏道:「陛下前朝 一梦,如何许久方觉?」太宗道:「日前接得魏徵书,朕觉神魂出殿,只见羽林 军请朕出猎。正行时,人马无踪,又见那先君父王与先兄弟争嚷。正难解处,见 一人乌帽皂袍,乃是判官崔?,喝退先兄弟。朕将魏徵书传递与他。正看时,又 见青衣者执幢幡,引朕入内,到森罗殿上,与十代阎王叙坐。他说那涇河龙诬告 我许救转杀之事,是朕将前言陈具一遍。他说已叁曹对过案了,急命取生死文簿 ,检看我的阳寿。时有崔判官传上簿子,阎王看了,道寡人有叁十叁年天禄,过 得一十叁年,还该我二十年阳寿,即着朱太尉、崔判官送朕回来。朕与十王作别 ,允了送他瓜果谢恩。自出了森罗殿,见那阴司里不忠不孝、非礼非义、作践五 穀、明欺暗骗、大斗小秤、姦盗诈偽、淫邪欺罔之徒,受那些磨烧舂剉之苦,煎 熬弔剥之刑,有千千万万,看之不足。又过着枉死城中,有无数的冤魂,尽都是 六十四处烟尘的草寇、七十二处叛贼的魂灵,挡住了朕之来路。幸亏崔判官作保 ,借得河南相老儿的金银一库,买转鬼魂,方得前行。崔判官教朕回阳世,千万 作一场水陆大会,超度那无主的孤魂,将此言叮嚀。分别出了那六道轮迴之下, 有朱太尉请朕上马,飞也相似,行到渭水河边,我看见那水面上有双头鱼戏。正 欢喜处,他将我撮着脚,推下水中,朕方得还魂也。」眾臣闻此言,无不称贺。 遂此编行传报天下,各府县官员上表称庆不题。 却说太宗又传旨赦天下罪人。又查狱中重犯。时有审官将刑部绞斩罪人,查有四 百餘名呈上。太宗放赦回家,拜辞父母兄弟,託產与亲戚子姪,明年今日赴曹, 仍领应得之罪。眾犯谢恩而退。又出恤孤榜文。又查宫中老幼彩女共有叁千人, 出旨配军。自此,内外俱善。有诗为证。诗曰:     大国唐王恩德洪,道过尧舜万民丰。     死囚四百皆离狱,怨女叁千放出宫。     天下多官称上寿,朝中眾宰贺元龙。     善心一念天应佑,福荫应传十七宗。 太宗既放宫女,出死囚已毕,又出御製榜文,遍传天下。榜曰: 乾坤浩大,日月照鉴分明﹔宇宙宽洪,天地不容姦党。使心用术,果报只在今生 ﹔善布浅求,获福休言后世。千般巧计,不如本分为人﹔万种强徒,怎似随缘节 俭。心行慈善,何须努力看经﹔意欲损人,空读如来一藏! 自此时,盖天下无一人不行善者。一壁厢又出招贤榜,招人进瓜果到阴司里去﹔ 一壁厢将宝藏库金银一库,差尉迟恭、胡敬德上河南开封府,访相良还债。 榜张数日,有一赴命进瓜果的贤者,本是均州人,姓刘名全,家有万贯之资。只 因妻李翠莲在门首拔金釵斋僧,刘全骂了他几句,说他不遵妇道,擅出闺门。李 氏忍气不过,自縊而死。撇下一双儿女年幼,昼夜悲啼。刘全又不忍见,无奈, 遂捨了性命,弃了家缘,撇了儿女,情愿以死进瓜,将皇榜揭了,来见唐王。王 传旨意,教他去金亭馆里,头顶一对南瓜,袖带黄钱,口噙药物。 那刘全果服毒而死,一点魂灵,顶着瓜果,早到鬼门关上。把门的鬼使喝道: 「你是甚人,敢来此处?」刘全道:「我奉大唐太宗皇帝钦差,特进瓜果与十代 阎王受用的。」那鬼使欣然接引。刘全径至森罗宝殿,见了阎王,将瓜果进上道 :「奉唐王旨意,远进瓜果,以谢十王宽宥之恩。」阎王大喜道:「好一个有信 有德的太宗皇帝!」遂此收了瓜果。便问那进瓜的人姓名,那方人氏。刘全道: 「小人是均州城民籍。姓刘名全。因妻李氏縊死,撇下儿女,无人看管,小人情 愿捨家弃子,捐躯报国,特与我王进贡瓜果,谢眾大王厚恩。」十王闻言,即命 查勘刘全妻李氏。那鬼使速取来在森罗殿下,与刘全夫妻相会。诉罢前言,回谢 十王恩宥。那阎王却检生死簿子看时,他夫妻们都有登仙之寿,急差鬼使送回。 鬼使啟上道:「李翠莲归阴日久,尸首无存,魂将何附?」阎王道:「唐御妹李 玉英今该促死,你可借他尸首,教他还魂去也。」那鬼使领命,即将刘全夫妻二 人还魂,同出阴司而去。    毕竟不知夫妻二人如何还魂,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二回 唐王秉诚修大会 观音显圣化金蝉 却说鬼使同刘全夫妻二人出了阴司,那阴风遶遶,径到了长安大国,将刘全的魂 灵推入金亭馆里,将翠莲的灵魂带进皇宫内院。只见那玉英宫主正在花阴下,徐 步绿苔而行,被鬼使扑个满怀,推倒在地,活捉了他魂,却将翠莲的魂灵推入玉 英身内。鬼使回转阴司不题。 却说宫院中的大小侍婢见玉英跌死,急走金鑾殿,报与叁宫皇后道:「宫主娘娘 跌死也。」皇后大惊,随报太宗。太宗闻言,点头嘆曰:「此事信有之也。朕曾 问十代阎君:『老幼安乎?』他道:『俱安,但恐御妹寿促。』果中其言。」合 宫人都来悲切,尽到花阴下看时,只见那宫主微微有气。唐王道:「莫哭!莫哭 !休惊了他。」遂上前将御手扶起头来,叫道:「御妹甦醒甦醒。」那宫主忽的 翻身,叫:「丈夫慢行,等我一等。」太宗道:「御妹,是我等在此。」宫主抬 头睁眼观看道:「你是谁人,敢来扯我?」太宗道:「是你皇兄、皇嫂。」宫主 道:「我那里得个甚麼皇兄、皇嫂?我娘家姓李,我的乳名唤做李翠莲,我丈夫 姓刘名全,两口儿都是均州人氏。因为我叁个月前拔金釵在门首斋僧,我丈夫怪 我擅出内门,不遵妇道,骂了我几句,是我气塞胸堂,将白綾带悬梁縊死,撇下 一双儿女,昼夜悲啼。今因我V夫被唐王钦差,赴阴司进瓜果,阎王怜悯,放我 夫妻回来。他在前走,因我来迟,赶不上他,我绊了一跌。你等无礼!不知姓名 ,怎敢扯我?」太宗闻言,与眾宫人道:「想是御妹跌昏了,胡说哩。」传旨教 太医院进汤药,将玉英扶入宫中。 唐王当殿,忽有当驾官奏道:「万岁,今有进瓜果人刘全还魂,在朝门外等旨。」 唐王大惊,急传旨,将刘全召进,俯伏丹墀。太宗问道:「进瓜果之事何如?」 刘全道:「臣顶瓜果,径至鬼门关,引上森罗殿,见了那十代阎君,将瓜果奉上 ,备言我王慇懃致谢之意。阎君甚喜,多多拜上我王道:『真是个有信有德的太 宗皇帝!』」唐王道:「你在阴司见些甚麼来?」刘全道:「臣不曾远行,没见 甚的,只闻得阎王问臣乡贯、姓名。臣将弃家捨子,因妻縊死,愿来进瓜之事, 说了一遍。他急差鬼使,引过我妻,就在森罗殿下相会。一壁厢又检看死生文簿 ,说我夫妻都有登仙之寿,便差鬼使送回。臣在前走,我妻后行,幸得还魂。但 不知妻投何所。」唐王惊问道:「那阎王可曾说你妻甚麼?」刘全道:「阎王不 曾说甚麼,只听得鬼使说:『李翠莲归阴日久,尸首无存。』阎王道:『唐御妹 李玉英今该促死,教翠莲即借玉英尸还魂去罢。』臣不知『唐御妹』是甚地方, 家居何处,我还未曾得去找寻哩。」 唐王闻奏,满心欢喜,当对多官道:「朕别阎君,曾问宫中之事。他言:『老幼 俱安,但恐御妹寿促。』却才御妹玉英花阴下跌死,朕急扶看,须臾甦醒,口叫 :『丈夫慢行,等我一等。』朕只道是他跌昏了胡言。又问他详细,他说的话, 与刘全一般。」魏徵奏道:「御妹偶尔寿促,少甦醒即说此言,此是刘全妻借尸 还魂之事。此事也有,可请宫主出来,看他有甚话说。」唐王道:「朕才命太医 院去进药,不知何如。」便教妃嬪入宫去请。那宫主在里面乱嚷道:「我吃甚麼 药?这里那是我家?我家是清凉瓦屋,不像这个害黄病的房子,花狸狐哨的门扇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正嚷处,只见四五个女官、两叁个太监扶着他,直至殿上。唐王道:「你可认得 你丈夫麼?」玉英道:「说那里话,我两个从小儿的结髮夫妻,与他生男育女, 怎的不认得?」唐王叫内官搀他下去。那宫主下了宝殿,直至白玉阶前,见了刘 全,一把扯住道:「丈夫,你往那里去,就不等我一等?我跌了一跌,被那些没 道理的人围住我嚷,这是怎的说?」那刘全听他说的话是妻之言,观其人非妻之 面,不敢相认。唐王道: 「这正是山崩地裂有人见,捉生替死却难逢。」好一个有道的君王,即将御妹的 妆奩、衣物、首饰,尽赏赐了刘全,就如陪嫁一般。又赐与他永免差徭的御旨, 着他带领御妹回去。他夫妻两个便在阶前谢了恩,欢欢喜喜还乡。有诗为证:     人生人死是前缘,短短长长各有年。     刘全进瓜回阳世,借尸还魂李翠莲。 他两个辞了君王,径来均州城里,见旧家业、儿女俱好,两口儿宣扬善果不题。 却说那尉迟恭将金银一库,上河南开封府访看,相良原来卖水为活,同妻张氏在 门首贩卖乌盆瓦器营生,但赚得些钱儿,只以盘缠为足,其多少斋僧布施,买金 银纸锭,记库焚烧,故有此善果臻身。阳世间是一条好善的穷汉,那世里却是个 积玉堆金的长者。尉迟恭将金银送上他门,諕得那相公、相婆魂飞魄散。又兼有 本府官员,茅舍外车马駢集。那老两口子如痴如哑,跪在地下,只是磕头礼拜。 尉迟恭道:「老人家请起。我虽是个钦差官,却齎着我王的金银送来还你。」他 战兢兢的答道:「小的没有甚麼金银放债,如何敢受这不明之财?」尉迟恭道: 「我也访得你是个穷汉,只是你斋僧布施,儘其所用,就买办金银纸锭,烧记阴 司,阴司里有你积下的钱钞。是我太宗皇帝死去叁日,还魂復生,曾在那阴司里 借了你一库金银,今此照数送还与你。你可一一收下,等我好去回旨。」那相良 两口儿只是朝天礼拜,那里敢受。道:「小的若受了这些金银,就死得快了。虽 然是烧纸记库,此乃冥冥之事﹔况万岁爷爷那世里借了金银,有何凭据?我决不 敢受。」尉迟恭道:「陛下说,借你的东西,有崔判官作保可证。你收下罢。」 相良道:「就死也是不敢受的。」 尉迟恭见他苦苦推辞,只得具本差人啟奏。太宗见了本,知相良不受金银,道: 「此诚为善良长者。」即传旨教胡敬德将金银与他修理寺院,起盖生祠,请僧作 善,就当还他一般。旨意到日,敬德望闕谢恩宣旨,眾皆知之。遂将金银买到城 里军民无碍的地基一段,周围有五十亩宽阔,在上兴工,起盖寺院,名「敕建相 国寺」,左有相公、相婆的生祠,鐫碑刻石,上写着「尉迟恭监造」,即今「大 相国寺」是也。 工完回奏,太宗甚喜。却又聚集多官,出榜招僧,修建水陆大会,超度冥府孤魂 。榜行天下,着各处官员推选有道的高僧,上长安做会。那消个月之期,天下多 僧俱到。唐王传旨,着太史丞傅奕选举高僧,修建佛事。傅奕闻旨,即上疏止浮 图,以言无佛。表曰: 西域之法,无君臣父子,以叁涂六道,蒙诱愚蠢。追既往之罪,窥将来之福,口 诵梵言,以图偷免。且生死寿夭,本诸自然﹔刑德威福,係之人主。今闻俗徒然 託,皆云由佛。自五帝叁王,未有佛法,君明臣忠,年祚长久。至汉明帝始立胡 神,然惟西域桑门自传其教。实乃夷犯中国,不足为信。 太宗闻言,遂将此表掷付群臣议之。时有宰相萧瑀,出班俯?奏曰:「佛法兴自 屡朝,弘善遏恶,冥助国家,理无废弃。佛,圣人也。非圣者无法,请寘严刑。」 傅奕与萧瑀论辨,言:「礼本於事亲事君,而佛背亲出家,以匹夫抗天子,以继 体悖所亲。萧瑀不生於空桑,乃遵无父之教,正所谓非孝者无亲。」萧瑀但合掌 曰:「地狱之设,正为是人。」太宗召太僕卿张道源、中书令张士衡,问佛事营 福,其应何如。二臣对曰:「佛在清净仁恕,果正佛空。周武帝以叁教分次﹔大 慧禪师有赞幽远,历眾供养而无不显﹔五祖投胎,达摩现像。自古以来,皆云叁 教至尊而不可毁,不可废。伏乞陛下圣鉴明裁。」太宗甚喜道:「卿之言合理。 再有所陈者,罪之。」遂着魏徵与萧瑀、张道源邀请诸佛,选举一名有大德行者 作坛主,设建道场。眾皆顿首谢恩而退。自此时出了法律:但有毁僧谤佛者,断 其臂。 次日叁位朝臣,聚眾僧,在那山川坛里,逐一从头查选,内中选得一名有德行的 高僧。你道他是谁人?     灵通本讳号金蝉,只为无心听佛讲。     转托尘凡苦受磨,降生世俗遭罗网。     投胎落地就逢兇,未出之前临恶党。     父是海州陈状元,外公总管当朝长。     出身命犯落江星,顺水随波逐浪泱。     海岛金山有大缘,迁安和尚将他养。     年方十八认亲娘,特赴京都求外长。     总管开山调大军,洪州剿寇诛兇党。     状元光蕊脱天罗,子父相逢堪贺奖。     復謁当今受主恩,凌烟阁上贤名响。     恩官不受愿为僧,洪福沙门将道访。     小字江流古佛儿,法名唤做陈玄奘。 当日对眾举出玄奘法师。这个人自幼为僧,出娘胎,就持斋受戒。他外公见是当 朝一路总管殷开山。他父亲陈光蕊中状元,官拜文渊殿大学士。一心不爱荣华, 只喜修持寂灭。查得他根源又好,德行又高﹔千经万典,无所不通﹔佛号仙音, 无般不会。 当时叁位引至御前,扬尘舞蹈。拜罢奏曰:「臣瑀等蒙圣旨,选得高僧一名陈玄 奘。」太宗闻其名,沉思良久道:「可是学士陈光蕊之儿玄奘否?」江流儿叩头 曰:「臣正是。」太宗喜道:「果然举之不错,诚为有德行有禪心的和尚。朕赐 你左僧纲,右僧纲,天下大阐都僧纲之职。」玄奘顿首谢恩,受了大阐官爵。又 赐五彩织金袈裟一件、毘卢帽一顶。教他用心再拜明僧,排次闍黎班首,书办旨 意,前赴化生寺,择定吉日良时,开演经法。 玄奘再拜领旨而出,遂到化生寺里,聚集多僧,打造禪榻,装修功德,整理音乐 。选得大小明僧共计一千二百名,分派上中下叁堂。诸所佛前,物件皆齐,头头 有次。选到本年九月初叁日黄道良辰,开啟做七七四十九日水陆大会。即具表申 奏。太宗及文武国戚皇亲,俱至期赴会,拈香听讲。有诗为证。诗曰:     龙集贞观正十叁,王宣大眾把经谈。     道场开演无量法,云雾光乘大愿龕。     御敕垂恩修上剎,金蝉脱壳化西涵。     普施善果超沉没,秉教宣扬前后叁。 贞观十叁年,岁次己巳,九月甲戌,初叁日,癸卯良辰,陈玄奘大阐法师聚集一 千二百名高僧,都在长安城化生寺开演诸品妙经。那皇帝早朝已毕,帅文武多官 ,乘凤輦龙车,出离金鑾宝殿,径上寺来拈香。怎见那鑾驾?真个是: 一天瑞气,万道祥光。仁风轻淡荡,化日丽非常。千官环佩分前后,五卫旌旗列 两旁。执金瓜,擎斧鉞,双双对对﹔絳纱烛,御炉香,靄靄堂堂。龙飞凤舞,鶚 荐鹰扬。圣明天子正,忠义大臣良。介福千年过舜禹,昇平万代赛尧汤。又见那 曲柄伞,滚龙袍,辉光相射﹔玉连环,彩凤扇,瑞靄飘扬。珠冠玉带,紫綬金章 。护驾千队,扶舆将两行。这皇帝沐浴虔诚尊敬佛,皈依善果喜拈香。 唐王大驾早到寺前,吩咐住了音乐响器。下了车輦,引着多官,拜佛拈香。叁匝 已毕,抬头观看,果然好座道场。但见: 幢幡飘舞,宝盖飞辉。幢幡飘舞,凝空道道彩霞摇﹔宝盖飞辉,映日翩翩红电彻。 世尊金像貌臻臻,罗汉玉容威烈烈。瓶插仙花,炉焚檀降。瓶插仙花,锦树辉辉 漫宝剎﹔炉焚檀降,香云靄靄透清霄。时新果品砌朱盘,奇样糖酥堆彩案。高僧 罗列诵真经,愿拔孤魂离苦难。 太宗文武俱各拈香,拜了佛祖金身,参了罗汉。又见那大阐都纲陈玄奘法师引眾 僧罗拜唐王。礼毕,分班各安禪位。法师献上济孤榜文与太宗看。榜曰: 至德渺茫,禪宗寂灭。清净灵通,周流叁界。千变万化,统摄阴阳。体用真常, 无穷极矣。观彼孤魂,深宜哀愍。此奉太宗圣命:选集诸僧,参禪讲法。大开方 便门庭,广运慈悲舟楫,普济苦海群生,脱免沉痾六趣。引归真路,普玩鸿濛﹔ 动止无为,混成纯素。仗此良因,邀赏清都絳闕﹔乘吾胜会,脱离地狱凡笼。早 登极乐任逍遥,来往西方随自在。   诗曰:     一炉永寿香,几卷超生籙。     无边妙法宣,无际天恩沐。     冤孽尽消除,孤魂皆出狱。     愿保我邦家,清平万咸福。 一宿晚景题过。次早,法师又昇坐,聚眾诵经不题。 却说南海普陀山观世音菩萨,自领了如来佛旨,在长安城访察取经的善人,日久 未逢真实有德行者。忽闻得太宗宣扬善果,选举高僧,开建大会。又见得法师坛 主,乃是江流儿和尚,正是极乐中降来的佛子,又是他原引送投胎的长老。菩萨 十分欢喜,就将佛赐的宝贝捧上长街,与木叉货卖。你道他是何宝贝?有一件锦 襴异宝袈裟、九环锡杖。还有那金紧禁叁个箍儿,密密藏收,以俟后用。只将袈 裟、锡杖出卖。 长安城里,有那选不中的愚僧,倒有几贯村钞。见菩萨变化个疥癩形容,身穿破 衲,赤脚光头,将袈裟捧定,艳艳生光,他上前问道:「那癩和尚,你的袈裟要 卖多少价钱?」菩萨道:「袈裟价值五千两,锡杖价值二千两。」那愚僧笑道: 「这两个癩和尚是疯子!是傻子!这两件粗物,就卖得七千两银子?只是除非穿 上身长生不老,就得成佛作祖,也值不得这许多!拿了去!卖不成!」 那菩萨更不争吵,与木叉往前又走。行勾多时,来到东华门前,正撞着宰相萧瑀 散朝而回,眾头踏喝开街道。那菩萨公然不避,当街上拿着袈裟,径迎着宰相。 宰相勒马观看,见袈裟艳艳生光,着手下人问那卖袈裟的要价几何,菩萨道: 「袈裟要五千两,锡杖要二千两。」萧瑀道:「有何好处,值这般高价?」菩萨 道:「袈裟有好处,有不好处﹔有要钱处,有不要钱处。」萧瑀道:「何为好? 何为不好?」菩萨道:「着了我袈裟,不入沉沦,不堕地狱,不遭恶毒之难,不 遇虎狼之灾,便是好处﹔若贪淫乐祸的愚僧,不斋不戒的和尚,毁经谤佛的凡夫 ,难见我袈裟之面,这便是不好处。」又问道:「何为要钱,不要钱?」菩萨道 :「不遵佛法,不敬叁宝,强买袈裟、锡杖,定要卖他七千两,这便是要钱﹔若 敬重叁宝,见善随喜,皈依我佛,承受得起,我将袈裟、锡杖情愿送他,与我结 个善缘,这便是不要钱。」萧瑀闻言,倍添春色,知他是个好人。即便下马,与 菩萨以礼相见,口称:「大法长老,恕我萧瑀之罪。我大唐皇帝十分好善,满朝 的文武无不奉行。即今起建水陆大会,这袈裟正好与大都阐陈玄奘法师穿用。我 和你入朝见驾去来。」 菩萨欣然从之,拽转步,径进东华门里。黄门官转奏,蒙旨宣至宝殿。见萧瑀引 着两个疥癩僧人,立於阶下,唐王问曰:「萧瑀来奏何事?」萧瑀俯伏阶前道: 「臣出了东华门前,偶遇二僧,乃卖袈裟与锡杖者。臣思法师玄奘可着此服,故 领僧人啟见。」太宗大喜,便问那袈裟价值几何。菩萨与木叉侍立阶下,更不行 礼,因问袈裟之价,答道:「袈裟五千两,锡杖二千两。」太宗道:「那袈裟有 何好处,就值许多?」菩萨道:这袈裟,龙披一缕,免大鹏吞噬之灾﹔鹤掛一丝 ,得超凡入圣之妙。但坐处,有万神朝礼﹔凡举动,有七佛随身。这袈裟,是冰 蚕造练抽丝,巧匠翻腾为线,仙娥织就,神女机成,方方簇幅绣花缝。片片相帮 堆锦簆。玲珑散碎斗妆花,色亮飘光喷宝艳。穿上满身红雾遶,脱来一段彩云飞 。叁天门外透元光,五岳山前生宝气。重重嵌就西番莲,灼灼悬珠星斗象。四角 上有夜明珠,攒顶间一颗祖母绿。虽无全照原本体,也有生光八宝攒。这袈裟, 闲时折迭,遇圣才穿。闲时折迭,千层包裹透虹霓﹔遇圣才穿,惊动诸天神鬼怕 。上边有如意珠、摩尼珠、辟尘珠、定风珠﹔又有那红玛瑙、紫珊瑚、夜明珠、 舍利子。偷月沁白,与日争红。条条仙气盈空,朵朵祥光捧圣。条条仙气盈空, 照彻了天关﹔朵朵祥光捧圣,影遍了世界。照山川,惊虎豹﹔影海岛,动鱼龙。 沿边两道销金锁,叩领连环白玉琮。   诗曰:     叁宝巍巍道可尊,四生六道尽评论。     明心解养人天法,见性能传智慧灯。     护体庄严金世界,身心清净玉壶冰。     自从佛製袈裟后,万劫谁能敢断僧?」 唐王闻言,即命展开袈裟,从头细看,果然是件好物。道:「大法长老,实不瞒 你。朕今大开善教,广种福田,见在那化生寺聚集多僧,敷演经法。内中有一个 大有德行者,法名玄奘。朕买你这两件宝物,赐他受用。你端的要价几何?」菩 萨闻言,与木叉合掌皈依,道声佛号,躬身上啟道:「既有德行,贫僧情愿送他 ,决不要钱。」说罢,抽身便走。唐王急着萧瑀扯住,欠身立於殿上,问曰: 「你原说袈裟五千两,锡杖二千两,你见朕要买,就不要钱,敢是说朕心倚恃君 位,强要你的物件?更无此理。朕照你原价奉偿,却不可推避。」菩萨起手道: 「贫僧有愿在前,原说果有敬重叁宝,见善随喜,皈依我佛,不要钱,愿送与他 。今见陛下明德止善,敬我佛门﹔况又高僧有德有行,宣扬大法,理当奉上,决 不要钱。贫僧愿留下此物告回。」唐王见他这等懃恳,甚喜。随命光禄寺,大排 素宴酬谢。菩萨又坚辞不受,畅然而去,依旧望都土地庙中隐避不题。 却说太宗设午朝,着魏徵?旨,宣玄奘入朝。那法师正聚眾登坛,讽经诵偈,一 闻有旨,随下坛整衣,与魏徵同往见驾。太宗道:「求证善事,有劳法师,无物 酬谢。早间萧瑀迎着二僧,愿送锦襴异宝袈裟一件,九环锡杖一条。今特召法师 领去受用。」玄奘叩头谢恩。太宗道:「法师如不弃,可穿上与朕看看。」长老 遂将袈裟抖开,披在身上,手持锡杖,侍立阶前。君臣个个忻然。诚为如来佛子 。你看他:     凛凛威顏多雅秀,佛衣可体如裁就。     暉光艳艳满乾坤,结綵纷纷凝宇宙。     朗朗明珠上下排,层层金线穿前后。     兜罗四面锦沿边,万样稀奇铺綺绣。     八宝妆花缚钮丝,金环束领攀绒扣。     佛天大小列高低,星象尊卑分左右。     玄奘法师大有缘,现前此物堪承受。     浑如极乐活阿罗,赛过西方真觉秀。     锡杖叮噹斗九环,毘卢帽映多丰厚。     诚为佛子不虚传,胜似菩提无诈谬。 当时文武阶前喝采。太宗喜之不胜,即着法师穿了袈裟,持了宝杖﹔又赐两队仪 从,着多官送出朝门,教他上大街行道,往寺里去,就如中状元夸官的一般。这 去玄奘再拜谢恩,在那大街上,烈烈轰轰,摇摇摆摆。你看那长安城里,行商坐 贾、公子王孙、墨客文人、大男小女,无不争看夸奖,俱道:「好个法师,真是 个活罗汉下降,活菩萨临凡。」 玄奘直至寺里,僧人下榻来迎。一见他披此袈裟,执此锡杖,都道是地藏王来了 ,各各归依,侍於左右。玄奘上殿,炷香礼佛。又对眾感述圣恩已毕,各归禪座 。又不觉红轮西坠。正是那: 日落烟迷草树,帝都鐘鼓初鸣。叮叮叁响断人行。前后街前寂静。上剎辉煌灯火 ,孤村冷落无声。禪僧入定理残经。正好炼魔养性。 光阴捻指,却当七日正会。玄奘又具表,请唐王拈香。此时善声遍满天下。太宗 即排驾,率文武多官、后妃国戚,早赴寺里。那一城人,无论大小尊卑,俱诣寺 听讲。 当有菩萨与木叉道:「今日是水陆正会,以一七继七七,可矣了。我和你杂在眾 人丛中,一则看他那会何如,二则看金蝉子可有福穿我的宝贝,叁则也听他讲的 是那一门经法。」两人随投寺里。正是有缘得遇旧相识,般若还归本道场。入到 寺里观看,真个是:天朝大国,果胜裟婆。赛过祇园舍卫,也不亚上剎招提。那 一派仙音响喨,佛号喧哗。 这菩萨直至多宝臺边,果然是明智金蝉之相。诗曰:     万象澄明绝点埃,大典玄奘坐高臺。     超生孤魂暗中到,听法高流市上来。     施物应机心路远,出生随意藏门开。     对看讲出无量法,老幼人人放喜怀。   又诗曰:     因游法界讲堂中,逢见相知不俗同。     尽说目前千万事,又谈尘劫许多功。     法云容曳舒群岳,教网张罗满太空。     检点人生归善念,纷纷天雨落花红。  那法师在臺上念一会《受生度亡经》,谈一会《安邦天宝篆》,又宣一会《劝 修功卷》。这菩萨近前来,拍着宝臺,厉声高叫道:「那和尚,你只会谈小乘教 法,可会谈大乘麼?」玄奘闻言,心中大喜,翻身跳下臺来,对菩萨起手道: 「老师父,弟子失瞻多罪。见前的盖眾僧人,都讲的是小乘教法,却不知大乘教 法如何。」菩萨道:「你这小乘教法,度不得亡者超昇,只可浑俗和光而已。我 有大乘佛法叁藏,能超亡者昇天,能度难人脱苦,能修无量寿身,能作无来无去。」 正讲处,有那司香巡堂官急奏唐王道:「法师正讲谈妙法,被两个疥癩游僧扯下 来乱说胡话。」王令擒来。只见许多人将二僧推拥进后法堂,见了太宗,那僧人 手也不起,拜也不拜,仰面道:「陛下问我何事?」唐王却认得他,道:「你是 前日送袈裟的和尚?」菩萨道:「正是。」太宗道:「你既来此处听讲,只该吃 些斋便了,为何与我法师乱讲,扰乱经堂,误我佛事?」菩萨道:「你那法师讲 的是小乘教法,度不得亡者昇天。我有大乘佛法叁藏,可以度亡脱苦,寿身无坏 。」太宗正色喜问道:「你那大乘佛法在於何处?」菩萨道:「在大西天天竺国 大雷音寺我佛如来处,能解百冤之结,能消无妄之灾。」太宗道:「你可记得麼 ?」菩萨道:「我记得。」太宗大喜道:「教法师引去,请上臺开讲。」 那菩萨带了木叉,飞上高臺,遂踏祥云,直至九霄,现出救苦原身,托了净瓶杨 柳。左边是木叉惠岸,执着棍,抖搜精神。喜的个唐王朝天礼拜,眾文武跪地焚 香。满寺中僧尼道俗、士人工贾,无一人不拜祷道:「好菩萨!好菩萨!」有讚 为证。但见那:瑞靄散繽纷,祥光护法身。九霄华汉里,现出女真人。那菩萨, 头上戴一顶金叶纽、翠花铺、放金光、生瑞气的垂珠缨络﹔身上穿一领淡淡色、 浅浅妆、盘金龙、飞綵凤的结素蓝袍﹔胸前掛一面对月明、舞清风、杂宝珠、攒 翠玉的砌香环珮﹔腰间繫一条冰蚕丝、织金边、登彩云、促瑶海的锦绣绒裙﹔面 前又领一个飞东洋、游普世、感恩行孝、黄毛红嘴白鸚哥。手内托着一个施恩济 世的宝瓶,瓶内插着一枝洒青霄、撒大恶、扫开残雾垂杨柳。玉环穿绣扣,金莲 足下深。叁天许出入。这才是救苦救难观世音。 喜的个唐太宗忘了江山,爱的那文武官失却朝礼,盖眾多人都念「南无观世音菩 萨」。太宗即传旨,教巧手丹青描下菩萨真像。旨意一声,选出个图神写圣、远 见高明的吴道子(此人即后图功臣於凌烟阁者)。当时展开妙笔,图写真形。那 菩萨祥云渐远,霎时间不见了金光。只见那半空中滴溜溜落下一张简帖,上有几 句颂子,写得明白。颂曰:礼上大唐君,西方有妙文。程途十万八千里,大乘进 慇懃。此经回上国,能超鬼出群。若有肯去者,求正果金身。 太宗见了颂子,即命眾僧:「且收胜会,待我差人取得大乘经来,再秉丹诚,重 修善果。」眾官无不遵依。当时在寺中问曰:「谁肯领朕旨意,上西天拜佛求经?」 问不了,傍边闪过法师,帝前施礼道:「贫僧不才,愿效犬马之劳,与陛下求取 真经,祈保我王江山永固。」唐王大喜,上前将御手扶起道:「法师果能尽此忠 贤,不怕程途遥远,跋涉山川,朕情愿与你拜为兄弟。」玄奘顿首谢恩。唐王果 是十分贤德,就去那寺里佛前,与玄奘拜了四拜,口称「御弟圣僧」。玄奘感谢 不尽道:「陛下,贫僧有何德何能,敢蒙天恩眷顾如此?我这一去,定要捐躯努 力,直至西天﹔如不到西天,不得真经,即死也不敢回国,永堕沉沦地狱。」随 在佛前拈香,以此为誓。唐王甚喜,即命回鑾,待选良利日辰,发牒出行,遂此 驾回各散。 玄奘亦回洪福寺里。那本寺多僧与几个徒弟,早闻取经之事,都来相见,因问: 「发誓愿上西天,实否?」玄奘道:「是实。」他徒弟道:「师父呵,尝闻人言 ,西天路远,更多虎豹妖魔。只怕有去无回,难保身命。」玄奘道:「我已发了 洪誓大愿,不取真经,永堕沉沦地狱。大抵是受王恩宠,不得不尽忠以报国耳。 我此去真是渺渺茫茫,吉凶难定。」又道:「徒弟们,我去之后,或叁二年,或 五七年,但看那山门里松枝头向东,我即回来﹔不然,断不回矣。」眾徒将此言 切切而记。 次早,太宗设朝,聚集文武,写了取经文牒,用了通行宝印。有钦天监奏曰: 「今日是人专吉星,堪宜出行远路。」唐王大喜。又见黄门官奏道:「御弟法师 朝门外候旨。」随即宣上宝殿道:「御弟,今日是出行吉日。这是通关文牒。朕 又有一个紫金钵盂,送你途中化斋而用。再选两个长行的从者。又银騔的马一匹 ,送为远行脚力。你可就此行程。」玄奘大喜,即便谢了恩,领了物事,更无留 滞之意。唐王排驾,与多官同送至关外。只见那洪福寺僧与诸徒将玄奘的冬夏衣 服,俱送在关外相等。唐王见了,先教收拾行囊、马匹,然后着官人执壶酌酒。 太宗举爵,又问曰:「御弟雅号甚称?」玄奘道:「贫僧出家人,未敢称号。」 太宗道:「当时菩萨说,西天有经叁藏。御弟可指经取号,号作叁藏何如?」玄 奘又谢恩,接了御酒道:「陛下,酒乃僧家头一戒,贫僧自为人,不会饮酒。」 太宗道:「今日之行,比他事不同,此乃素酒,只饮此一杯,以尽朕奉饯之意。」 叁藏不敢不受,接了酒,方待要饮,只见太宗低头,将御指拾一撮尘土,弹入酒 中。叁藏不解其意,太宗笑道:「御弟呵,这一去,到西天,几时可回?」叁藏 道:「只在叁年,径回上国。」太宗道:「日久年深,山遥路远,御弟可进此酒 :寧恋本乡一捻土,莫爱他乡万两金。」叁藏方悟捻土之意,復谢恩饮尽,辞谢 出关而去。唐王驾回。 毕竟不知此去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叁回 陷虎穴金星解厄  双叉岭伯钦留僧 诗曰:     大有唐王降敕封,钦差玄奘问禪宗。     坚心磨琢寻龙穴,着意修持上鷲峰。     边界远游多少国,云山前度万千重。     自今别驾投西去,秉教迦持悟大空。 却说叁藏自贞观十叁年九月望前叁日,蒙唐王与多官送出长安关外。一二日马不 停蹄,早至法门寺。本寺住持上房长老,带领眾僧有五百餘人,两边罗列,接至 里面,相见献茶。茶罢进斋,斋后不觉天晚。正是那:     影动星河近,月明无点尘。     雁声鸣远汉,砧韵响西邻。     归鸟栖枯树,禪僧讲梵音。     蒲团一榻上,坐到夜将分。 眾僧们灯下议论佛门定旨,上西天取经的原由:有的说水远山高,有的说路多虎 豹﹔有的说峻岭陡崖难度,有的说毒魔恶怪难降。叁藏箝口不言,但以手指自心 ,点头几度。眾僧们莫解其意,合掌请问道:「法师指心点头者,何也?」叁藏 答曰:「心生,种种魔生﹔心灭,种种魔灭。我弟子曾在化生寺对佛说下洪誓大 愿,不由我不尽此心。这一去,定要到西天,见佛求经,使我们法轮回转,愿圣 主皇图永固。」眾僧闻得此言,人人称羡,个个宣扬,都叫一声:「忠心赤胆大 阐法师!」夸讚不尽,请师入榻安寐。 早又是竹敲残月落,鸡唱晓云生。那眾僧起来,收拾茶水、早斋。玄奘遂穿了袈 裟,上正殿,佛前礼拜道:「弟子陈玄奘,前往西天取经,但肉眼愚迷,不识活 佛真形。今愿立誓:路中逢庙烧香,遇佛拜佛,遇塔扫塔。但愿我佛慈悲,早现 丈六金身,赐真经,留传东土。」祝罢,回方丈进斋。斋毕,那二从者整顿了鞍 马,促趲行程。叁藏出了山门,辞别眾僧。眾僧不忍分别,直送有十里之遥,噙 泪而返。叁藏遂直西前进。正是那季秋天气,但见: 数村木落芦花碎,几树枫杨红叶坠。路途烟雨故人稀,黄菊丽,山骨细,水寒荷 破人憔悴。白苹红蓼霜天雪,落霞孤鶩长空坠。依稀黯淡野云飞,玄鸟去,宾鸿 至,嘹嘹嚦嚦声宵碎。 师徒们行了数日,到了巩州城,早有巩州合属官吏人等迎接入城中。安歇一夜, 次早出城前去。一路饥餐渴饮,夜住晓行,两叁日,又至河州卫。此乃是大唐的 山河边界。早有镇边的总兵与本处僧道,闻得是钦差御弟法师上西方见佛,无不 恭敬。接至里面供给了,着僧纲请往福原寺安歇。本寺僧人,一一参见,安排晚 斋。斋毕,吩咐二从者饱喂马匹,天不明就行。 及鸡方鸣,随唤从者,却又惊动寺僧,整治茶汤斋供。斋罢,出离边界。这长老 心忙,太起早了。原来此时秋深时节,鸡鸣得早,只好有四更天气。一行叁人, 连马四口,迎着清霜,看着明月,行有数十里远近,见一山岭,只得拨草寻路, 说不尽崎嶇难走,又恐怕错了路径。正疑思之间,忽然失足,叁人连马都跌落坑 坎之中。叁藏心慌,从者胆战。却才悚惧,又闻得里面哮吼高呼,叫:「拿将来 !拿将来!」只见狂风滚滚,拥出五六十个妖邪,将叁藏、从者揪了上去。这法 师战战兢兢的偷眼观看,上面坐的那魔王十分兇恶。真个是: 雄威身凛凛,猛气貌堂堂。电目飞光艷,雷声振四方。锯牙舒口外,凿齿露腮旁。 锦绣围身体,文斑裹脊梁。钢鬍稀见肉,鉤爪利如霜。东海黄公惧,南山白额王。 諕得个叁藏魂飞魄散,二从者骨软筋麻。魔王喝令绑了。眾妖一齐将叁人用绳索 绑缚。正要安排吞食,只听得外面喧哗,有人来报:「熊山君与特处士二位来也。」 叁藏闻言,抬头观看,前走的是一条黑汉。你道他是怎生模样:     雄豪多胆量,轻健夯身躯。     涉水惟兇力,跑林逞怒威。     向来符吉梦,今独露英姿。     绿树能攀折,知寒善諭时。     准灵惟显处,故此号山君。   又见那后边来的是一条胖汉。你道怎生模样:     嵯峨双角冠,端肃耸肩背。     性服青衣稳,蹄步多迟滞。     宗名父作牯,原号母称牸。     能为田者功,因名特处士。 这两个摇摇摆摆,走入里面,慌得那魔王奔出迎接。熊山君道:「寅将军一向得 意,可贺,可贺。」特处士道:「寅将军丰姿胜常,真可喜,真可喜。」魔王道 :「二公连日如何?」山君道:「惟守素耳。」处士道:「惟随时耳。」叁个叙 罢,各坐谈笑。 只见那从者绑得痛切悲啼。那黑汉道:「此叁者何来?」魔王道:「自送上门来 者。」处士笑云:「可能待客否?」魔王道:「奉承,奉承。」山君道:「不可 尽用,食其二,留其一可也。」魔王领诺,即呼左右,将二从者剖腹剜心,剁碎 其尸:将首级与心肝奉献二客,将四肢自食,其餘骨肉分给各妖。只听得嘓啅之 声,真似虎啖羊羔,霎时食尽。把一个长老几乎諕死。这才是初出长安第一场苦 难。 正愴慌之间,渐渐的东方发白。那二怪至天晓方散,俱道:「今日厚扰,容日竭 诚奉酬。」方一拥而退。 不一时,红日高昇,叁藏昏昏沉沉,也辨不得东西南北。正在那不得命处,忽然 见一老叟,手持拄杖而来。走上前,用手一拂,绳索皆断。对面吹了一口气,叁 藏方甦,跪拜於地道:「多谢老公公,搭救贫僧性命。」老叟答礼道:「你起来 。你可曾疏失了甚麼东西?」叁藏道:「贫僧的从人已是被怪食了。只不知行李 、马匹在於何处?」老叟用杖指道:「那厢不是一匹马、两个包袱?」叁藏回头 看时,果是他的物件,并不曾失落,心才略放下些。问老叟曰:「老公公,此处 是甚所在?公公何由在此?」老叟道:「此是双叉岭,乃虎狼巢穴处。你为何堕 此?」叁藏道:「贫僧鸡鸣时,出河州卫界,不料起得早了,冒霜拨露,忽失落 此地。见一魔王,兇顽太甚,将贫僧与二从者绑了。又见一条黑汉,称是熊山君﹔ 一条胖汉,称是特处士:走进来,称那魔王是寅将军。他叁个把我二从者吃了, 天光才散。不想我是那里有这大缘大分,感得老公公来此救我?」老叟道:「处 士者,是个野牛精;山君者,是个熊羆精;寅将军者,是个老虎精。左右妖邪, 尽都是山精树鬼、怪兽苍狼。只因你的本性元明,所以吃不得你。你跟我来,引 你上路。」 叁藏不胜感激,将包袱捎在马上,牵着韁绳,相随老叟径出了坑坎之中,走上大 路。却将马拴在道旁草头上,转身拜谢那公公,那公公遂化作一阵清风,跨一隻 硃顶白鹤,腾空而去。只见风飘飘遗下一张简帖,书上四句颂子。颂子云:     吾乃西天太白星,特来搭救汝生灵。     前行自有神徒助,莫为艰难报怨经。 叁藏看了,对天礼拜道:「多谢金星,度脱此难。」拜毕,牵了马匹,独自个孤 孤悽悽,往前苦进。这岭上,真个是: 寒颯颯雨林风,响潺潺涧下水。香馥馥野花开,密丛丛乱石磊。闹嚷嚷鹿与猿, 一队队獐和麂。喧杂杂鸟声多,静悄悄人事靡。那长老,战兢兢心不寧;这马儿 ,力怯怯蹄难举。 叁藏捨身拚命,上了那峻岭之间。行经半日,更不见个人烟村舍。一则腹中饥了, 二则路又不平。正在危急之际,只见前面有两隻猛虎咆哮,后边有几条长蛇盘绕。 左有毒虫,右有怪兽。叁藏孤身无策,只得放下身心,听天所命。又无奈那马腰 软蹄弯,即便跪下,伏倒在地,打又打不起,牵又牵不动。苦得个法师衬身无地 ,真个有万分悽楚,已自分必死,莫可奈何。 却说他虽有灾迍,却有救应。正在那不得命处,忽然见毒虫奔走,妖兽飞逃,猛 虎潜踪,长蛇隐跡。叁藏抬头看时,只见一人,手执钢叉,腰悬弓箭,自那山坡 前转出,果然是一条好汉。你看他: 头上戴一顶艾叶花斑豹皮帽,身上穿一领羊绒织锦叵罗衣,腰间束一条狮蛮带, 脚下屣一对麂皮靴。环眼圆睛如弔客,圈鬚乱扰似河奎。悬一囊毒药弓矢,拿一 桿点钢大叉。雷声震破山虫胆,勇猛惊残野雉魂。 叁藏见他来得渐近,跪在路傍,合掌高叫道:「大王救命!大王救命!」那条汉 到边前,放下钢叉,用手搀起道:「长老休怕。我不是歹人,我是这山中的猎户 ,姓刘名伯钦,绰号镇山太保。我才自来,要寻两隻山虫食用。不期遇着你,多 有冲撞。」叁藏道:「贫僧是大唐驾下钦差,往西天拜佛求经的和尚。适间来到 此处,遇着些狼虎蛇虫,四边围绕,不能前进。忽见太保来,眾兽皆走,救了贫 僧性命,多谢,多谢。」伯钦道:「我在这里住人,专倚打些狼虎为生,捉些蛇 虫过活,故此眾兽怕我走了。你既是唐朝来的,与我都是乡里。此间还是大唐的 地界,我也是唐朝的百姓,我和你同食皇王的水土,诚然是一国之人。你休怕, 跟我来,到我舍下歇马,明朝我送你上路。」叁藏闻言,满心欢喜,谢了伯钦, 牵马随行。 过了山坡,又听得呼呼风响。伯钦道:「长老休走,坐在此间。风响处,是个山 猫来了,等我拿他家去管待你。」叁藏见说,又胆战心惊,不敢举步。那太保执 了钢叉,拽开步,迎将上去。只见一隻斑斕虎,对面撞见,他看见伯钦,急回头 就走。这太保霹靂一声,咄道:「那业畜那里走!」那虎见赶得急,转身抡爪扑 来。这太保叁股叉举手迎敌。諕得个叁藏软瘫在草地。这和尚自出娘肚皮,那曾 见这样凶险的勾当。太保与那虎在那山坡下,人虎相持,果是一场好斗。但见: 怒气纷纷,狂风滚滚。怒气纷纷,太保衝冠多膂力﹔狂风滚滚,斑彪逞势喷红尘。 那一个张牙舞爪,这一个转步回身。叁股叉擎天幌日,千花尾扰雾云飞。这一个 当胸乱刺,那一个劈面来吞。闪过的再生人道,撞着的定见阎君。只听得那斑彪 哮吼,太保声狠。斑彪哮吼,振裂山川惊鸟兽﹔太保声狠,喝开天府现星辰。那 一个金睛怒出,这一个壮胆生嗔。可爱镇山刘太保,堪夸据地兽之君。人虎贪生 争胜负,些儿有慢丧叁魂。 他两个斗了有一个时辰,只见那虎爪慢腰鬆,被太保举叉平胸刺倒。可怜呵,钢 叉尖穿透心肝,霎时间血流满地。揪着耳朵,拖上路来。好男子,气不连喘,面 不改色,对叁藏道:「造化,造化。这隻山猫,勾长老食用一日。」叁藏夸讚不 尽道:「太保真山神也!」伯钦道:「有何本事,敢劳过奖?这个是长老的洪福 。去来,赶早儿剥了皮,煮些肉,管待你也。」 他一隻手执着叉,一隻手拖着虎,在前引路。叁藏牵着马,随后而行。迤行过山 坡,忽见一座山庄。那门前真个是: 参天古树,漫路荒籐。万壑风尘冷,千崖气象奇。一径野花香袭体,数竿幽竹绿 依依。草门楼,篱笆院,堪描堪画﹔石板桥,白土壁,真乐真稀。秋容萧索,爽 气孤高。道傍黄叶落,岭上白云飘。疏林内山禽聒聒,庄门外细犬嘹嘹。 伯钦到了门首,将死虎掷下,叫:「小的们何在?」只见走出叁四个家僮,都是 怪形恶相之类,上前拖拖拉拉,把隻虎扛将进去。伯钦吩咐教赶早剥了皮,安排 将来待客。復回头迎接叁藏进内,彼此相见,叁藏又拜谢伯钦厚恩怜悯救命。伯 钦道:「同乡之人,何劳致谢。」坐定茶罢,有一老嫗领着一个媳妇,对叁藏进 礼。伯钦道:「此是家母、小妻。」叁藏道:「请令堂上坐,贫僧奉拜。」老嫗 道:「长老远客,各请自珍,不劳拜罢。」伯钦道:「母亲呵,他是唐王驾下, 差往西天见佛求经者。适间在岭头上遇着孩儿,孩儿念一国之人,请他来家歇马 ,明日送他上路。」老嫗闻言,十分懽喜道:「好,好,好。就是请他,不得这 般恰好。明日你父亲週忌,就浼长老做些好事,念卷经文,到后日送他去罢。」 这刘伯钦虽是一个杀虎手,镇山的太保,他却有些孝顺之心。闻得母言,就要安 排香纸,留住叁藏。 说话间,不觉的天色将晚。小的们排开桌凳,拿几盘烂熟虎肉,热腾腾的放在上 面。伯钦请叁藏权用,再另办饭。叁藏合掌当胸道:「善哉!贫僧不瞒太保说, 自出娘胎,就做和尚,更不晓得吃荤。」伯钦闻得此说,沉吟了半晌道:「长老 ,寒家历代以来,不晓得吃素。就是有些竹笋,採些木耳,寻些乾菜,做些豆腐 ,也都是獐鹿虎豹的油煎,却无甚素处。有两眼锅灶,也都是油腻透了。这等奈 何?反是我请长老的不是。」叁藏道:「太保不必多心,请自受用。我贫僧就是 叁五日不吃饭,也可忍饿,只是不敢破了斋戒。」伯钦道:「倘或饿死,却如之 何?」叁藏道:「感得太保天恩,搭救出虎狼丛里,就是饿死,也强如喂虎。」 伯钦的母亲闻说,叫道:「孩儿不要与长老闲讲,我自有素物,可以管待。」伯 钦道:「素物何来?」母亲道:「你莫管我,我自有素的。」叫媳妇将小锅取下 ,着火烧了油腻,刷了又刷,洗了又洗,却仍安在灶上。先烧半锅滚水,别用。 却又将些山地榆叶子,着水煎作茶汤。然后将些黄粱粟米,煮起饭来。又把些乾 菜煮熟。盛了两碗,拿出来铺在桌上。老母对着叁藏道:「长老请斋。这是老身 与儿妇,亲自动手整理的些极洁极净的茶饭。」叁藏下来谢了,方才上坐。 那伯钦另设一处,铺排些没盐没酱的老虎肉、香獐肉、蟒蛇肉、狐狸肉、兔肉, 点剁鹿肉乾巴,满盘满碗的陪着叁藏吃斋。方坐下,心欲举箸,只见叁藏合掌诵 经,諕得个伯钦不敢动箸,急起身立在旁边。叁藏念不数句,却教请斋。伯钦道 :「你是个念短头经的和尚?」叁藏道:「此非是经,乃是一卷揭斋之咒。」伯 钦道:「你们出家人,偏有许多计较,吃饭便也念诵念诵。」 吃了斋饭,收了盘碗,渐渐天晚。伯钦引着叁藏出中宅,到后边走走。穿过夹道, 有一座草亭。推开门,入到里面。只见那四壁上掛几张强弓硬弩,插几壶箭﹔过 梁上搭两块血腥的虎皮﹔墙根头插着许多枪刀叉棒﹔正中间设两张坐器。伯钦请 叁藏坐坐。叁藏见这般兇险腌臢,不敢久坐,遂出了草亭。又往后再行,是一座 大园藏,却看不尽那丛丛菊蕊堆黄,树树枫杨掛赤。又见呼的一声,跑出十来隻 肥鹿,一大阵黄獐,见了人,呢呢痴痴,更不恐惧。叁藏道:「这獐鹿想是太保 养家了的?」伯钦道:「似你那长安城中人家,有钱的集财宝,有庄的集聚稻粮 。我们这打猎的,只得聚养些野兽,备天阴耳。」他两个说话闲行,不觉黄昏, 復转前宅安歇。 次早,那合家老小都起来,就整素斋,管待长老,请开啟念经。这长老净了手, 同太保家堂前拈了香,拜了家堂。叁藏方敲响木鱼,先念了净口业的真言,又念 了净身心的神咒然后开《度亡经》一卷。诵毕,伯钦又请写荐亡疏一道,再开念 《金刚经》、《观音经》。一一朗音高诵。诵毕,吃了午斋,又念《法华经》、 《弥陀经》,各诵几卷,又念一卷《孔雀经》,及谈苾?洗业的故事,早又天晚。 献过了种种香火,化了眾神纸马,烧了荐亡文疏。佛事已毕,又各安寝。 却说那伯钦的父亲之灵,超荐得脱沉沦,鬼魂儿早来到自家宅内,托一梦与合宅 长幼道:「我在阴司里苦难难脱,日久不得超生。今幸得圣僧念了经卷,消了我 的罪业,阎王差人送我上中华富地,长者人家托生去了。你们可好生谢送长老, 不要怠慢,不要怠慢。我去也。」这才是:万法庄严端有意,荐亡离苦出沉沦。 那合家儿梦醒,又早太阳东上。伯钦的娘子道:「太保,我今夜梦见公公来家, 说他在阴司苦难难脱,日久不得超生。今幸得圣僧念了经卷,消了他的罪业,阎 王差人送他上中华富地,长者人家托生去,教我们好生谢那长老,不得怠慢他。 说罢,径出门,徉徜去了。我们叫他不应,留他不住。醒来却是一梦。」伯钦道 :「我也是那等一梦,与你一般。我们起去对母亲说去。」他两口子正欲去说, 只见老母叫道:「伯钦孩儿,你来,我与你说话。」二人至前,老母坐在床上道 :「儿呵,我今夜得了个喜梦,梦见你父亲来家,说多亏了长老超度,已消了罪 业,上中华富地,长者家去托生。」夫妻们俱呵呵大笑道:「我与媳妇皆有此梦 ,正来告稟,不期母亲呼唤,也是此梦。」遂叫一家大小起来,安排谢意,替他 收拾马匹,都至前拜谢道:「多谢长老超荐我亡父脱难超生,报答不尽。」叁藏 道:「贫僧有何能处,敢劳致谢?」 伯钦把叁口儿的梦话对叁藏陈诉一遍,叁藏也喜。早供给了素斋,又具白银一两 为谢。叁藏分文不受。一家儿又恳恳拜央,叁藏毕竟分文未受。但道:「是你肯 发慈悲送我一程,足感至爱。」伯钦与母妻无奈,急做了些粗麵烧饼乾粮,叫伯 钦远送。叁藏欢喜收纳。太保领了母命,又唤两叁个家僮,各带捕猎的器械,同 上大路。看不尽那山中野景,岭上风光。    行经半日,只见对面处有一座大山,真个是高接青霄,崔巍险峻。叁藏不一时到 了边前。那太保登此山如行平地,正走到半山之中,伯钦回身,立於路下道: 「长老,请自前进,我却告回。」叁藏闻言,滚鞍下马道:「千万敢劳太保再送 一程。」伯钦道:「长老不知。此山唤做两界山,东半边属我大唐所管,西半边 乃是韃靼的地界。那厢狼虎不伏我降,我却也不能过界,你自去罢。」叁藏心惊 ,抡开手,牵衣执袂,滴泪难分。正在那叮嚀拜别之际,只听得山脚下叫喊如雷 道:「我师父来也!我师父来也!」諕得个叁藏痴呆,伯钦打挣。    毕竟不知是甚人叫喊,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心猿归正 六贼无踪 诗曰:     佛即心兮心即佛,心佛从来皆要物。     若知无物又无心,便是真心法身佛。     法身佛,没模样,一颗圆光涵万象。     无体之体即真体,无相之相即实相。     非色非空非不空,不来不向不回向。     无异无同无有无,难捨难取难听望。     内外灵光到处同,一佛国在一沙中。     一粒沙含大千界,一个身心万法同。     知之须会无心诀,不染不滞为净业。     善恶千端无所为,便是南无释迦叶。 却说那刘伯钦与唐叁藏惊惊慌慌,又闻得叫声「师父来也」。眾家僮道:「这叫 的必是那山脚下石匣中老猿。」太保道:「是他,是他。」叁藏问:「是甚麼老 猿?」太保道:「这山旧名五行山,因我大唐王征西定国,改名两界山。先年间 曾闻得老人家说:王莽篡汉之时,天降此山,下压着一个神猴,不怕寒暑,不吃 饮食,自有土神监押,教他饥餐铁丸,渴饮铜汁。自昔到今,冻饿不死。这叫必 定是他。长老莫怕,我们下山去看来。」叁藏只得依从,牵马下山。行不数里, 只见那石匣之间果有一猴,露着头,伸着手,乱招手道:「师父,你怎麼此时才 来?来得好,来得好。救我出来,我保你上西天去也。」这长老近前细看,你道 他是怎生模样: 尖嘴缩腮,金睛火眼。头上堆苔蘚,耳中生薜萝。鬢边少髮多青草,頷下无鬚有 绿莎。眉间土,鼻凹泥,十分狼狈;指头粗,手掌厚,尘垢餘多。还喜得眼睛转 动,喉舌声和。语言虽利便,身体莫能那。正是五百年前孙大圣,今朝难满脱天 罗。 刘太保诚然胆大,走上前来,与他拔去了鬢边草,頷下莎,问道:「你有甚麼说 话?」那猴道:「我没话说,教那个师父上来,我问他一问。」叁藏道:「你问 我甚麼?」那猴道:「你可是东土大王差往西天取经去的麼?」叁藏道:「我正 是,你问怎麼?」那猴道:「我是五百年前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只因犯了誑上 之罪,被佛祖压於此处。前者有个观音菩萨,领佛旨意,上东土寻取经人。我教 他救我一救,他劝我再莫行兇,归依佛法,尽慇懃保护取经人,往西方拜佛,功 成后自有好处。故此昼夜提心,晨昏弔胆,只等师父来救我脱身。我愿保你取经 ,与你做个徒弟。」叁藏闻言,满心欢喜道:「你虽有此善心,又蒙菩萨教诲, 愿入沙门,只是我又没斧凿,如何救得你出?」那猴道:「不用斧凿,你但肯救 我,我自出来也。」叁藏道:「我自救你,你怎得出来?」那猴道:「这山顶上 有我佛如来的金字压帖,你只上山去将帖儿揭起,我就出来了。」叁藏依言,回 头央浼刘伯钦道:「太保呵,我与你上山走一遭。」伯钦道:「不知真假何如?」 那猴高叫道:「是真,决不敢虚谬。」    伯钦只得呼唤家僮,牵了马匹。他却扶着叁藏,復上高山。攀籐附葛,只行到那 极巔之处,果然见金光万道,瑞气千条,有块四方大石,石上贴着一封皮,却是 「唵嘛呢叭吽」六个金字。叁藏近前跪下,朝石头看着金字,拜了几拜,望西祷 祝道:「弟子陈玄奘,特奉旨意求经。果有徒弟之分,揭得金字,救出神猴,同 证灵山;若无徒弟之分,此辈是个兇顽怪物,哄赚弟子,不成吉庆,便揭不得起 。」祝罢又拜。拜毕,上前将六个金字轻轻揭下。只闻得一阵香风,劈手把压帖 儿刮在空中,叫道:「吾乃监押大圣者。今日他的难满,吾等回见如来,缴此封 皮去也。」吓得个叁藏与伯钦一行人望空礼拜。径下高山,又至石匣边,对那猴 道:「揭了压帖矣,你出来罢。」那猴欢喜,叫道:「师父,你请走开些,我好 出来,莫惊了你。」    伯钦听说,领着叁藏,一行人回东即走。走了五七里远近,又听得那猴高叫道: 「再走,再走。」叁藏又行了许远,下了山,只闻得一声响喨,真个是地裂山崩 。眾人尽皆悚惧。只见那猴早到了叁藏的马前,赤淋淋跪下,道声:「师父,我 出来也。」对叁藏拜了四拜,急起身,与伯钦唱个大喏道:「有劳大哥送我师父 ,又承大哥替我脸上薅草。」谢毕,就去收拾行李,扣背马匹。那马见了他,腰 软蹄矬,战兢兢的立站不住。盖因那猴原是弼马温,在天上看养龙马的,有些法 则,故此凡马见他害怕。    叁藏见他意思,实有好心,真个像沙门中的人物,便叫:「徒弟呵,你姓甚麼?」 猴王道:「我姓孙。」叁藏道:「我与你起个法名,却好呼唤。」猴王道:「不 劳师父盛意,我原有个法名,叫做孙悟空。」叁藏欢喜道:「也正合我们的宗派 。你这个模样,就像那小头陀一般,我与你起个混名,称为行者,好麼?」悟空 道:「好,好,好。」自此时又称为孙行者。    那伯钦见孙行者一心收拾要行,却转身对叁藏唱个喏道:「长老,你幸此间收得 个好徒,甚喜,甚喜。此人果然去得。我却告回。」叁藏躬身作礼相谢道:「多 有拖步,感激不胜。回府多多致意令堂老夫人、令荆夫人,贫僧在府多扰,容回 时踵谢。」伯钦回礼,遂此两下分别。    却说那孙行者请叁藏上马,他在前边背着行李,赤条条,拐步而行。不多时,过 了两界山,忽然见一隻猛虎,咆哮剪尾而来。叁藏在马上惊心。行者在路傍欢喜 道:「师父莫怕他,他是送衣服与我的。」放下行李,耳朵里拔出一个针儿,迎 着风,幌一幌,原来是个碗来粗细一条铁棒。他拿在手中,笑道:「这宝贝,五 百餘年不曾用着他,今日拿出来挣件衣服儿穿穿。」你看他拽开步,迎着猛虎, 道声:「业畜!那里去!」那隻虎蹲着身,伏在尘埃,动也不敢动动。却被他照 头一棒,就打的脑浆迸万点桃红,牙齿喷几珠玉块。諕得那陈玄奘滚鞍落马,咬 指道声:「天那!天那!刘太保前日打的斑斕虎,还与他斗了半日;今日孙悟空 不用争持,把这虎一棒打得稀烂。正是强中更有强中手!」    行者拖将虎来道:「师父略坐一坐,等我脱下他的衣服来,穿了走路。」叁藏道 :「他那里有甚衣服?」行者道:「师父莫管我,我自有处置。」好猴王,把毫 毛拔下一根,吹口仙气,叫:「变!」变作一把牛耳尖刀,从那虎腹上挑开皮, 往下一剥,剥下个囫圇皮来。剁去了爪甲,割下头来,割个四四方方一块虎皮。 提起来,量了一量道:「阔了些儿,一幅可作两幅。」拿过刀来,又裁为两幅。 收起一幅,把一幅围在腰间。路傍揪了一条葛籐,紧紧束定,遮了下体道:「师 父,且去,且去。到了人家,借些针线,再缝不迟。」他把条铁棒捻一捻,依旧 像个针儿,收在耳里。背着行李,请师父上马。    两个前进,长老在马上问道:「悟空,你才打虎的铁棒,如何不见?」行者笑道 :「师父,你不晓得。我这棍,本是东洋大海龙宫里得来的,唤做天河镇底神珍 铁,又唤做如意金箍棒。当年大反天宫,甚是亏他。随身变化,要大就大,要小 就小。刚才变做一个绣花针儿模样,收在耳内矣。但用时,方可取出。」叁藏闻 言暗喜。又问道:「方才那虎见了你,怎麼就不动动?让你自在打他,何说?」 悟空道:「不瞒师父说,莫道是隻虎,就是一条龙,见了我也不敢无礼。我老孙 颇有降龙伏虎的手段,翻江搅海的神通;见貌辨色,聆音察理;大之则量於宇宙 ,小之则摄於毫毛;变化无端,隐显莫测。剥这个虎皮,何为稀罕?若到那疑难 处,看展本事麼。」叁藏闻得此言,愈加放怀无虑,策马前行。    师徒两个走着路,说着话,不觉得太阳西坠。但见: 燄燄斜暉返照,天涯海角归云。千山鸟雀噪声频,觅宿投林成阵。野兽双双对对 ,回窝族族群群。一鉤新月破黄昏。万点明星光晕。 行者道:「师父走动些,天色晚了。那壁厢树木森森,想必是人家庄院,我们赶 早投宿去来。」叁藏果策马而行,径奔人家,到了庄院前下马。行者撇了行李, 走上前,叫声:「开门!开门!」那里面有一老者扶筇而出,?喇的开了门。看 见行者这般恶相,腰繫着一块虎皮,好似个雷公模样,諕得脚软身麻,口出譫语 道:「鬼来了!鬼来了!」叁藏近前搀住,叫道:「老施主休怕。他是我贫僧的 徒弟,不是鬼怪。」老者抬头,见了叁藏的面貌清奇,方才立定,问道:「你是 那寺里来的和尚,带这恶人上我门来?」叁藏道:「我贫僧是唐朝来的,往西天 拜佛求经。适路过此间,天晚,特造檀府借宿一宵,明早不犯天光就行。万望方 便一二。」老者道:「你虽是个唐人,那个恶的却非唐人。」悟空厉声高呼道: 「你这个老儿全没眼色!唐人是我师父,我是他徒弟。我也不是甚糖人,蜜人, 我是齐天大圣!你们这里人家,也有认得我的。我也曾见你来。」那老者道: 「你在那里见我?」悟空道:「你小时不曾在我面前扒柴?不曾在我脸上挑菜?」 老者道:「这廝胡说!你在那里住?我在那里住?我来你面前扒柴、挑菜?」悟 空道:「我儿子便胡说。你是认不得我了,我本是这两界山石匣中的大圣,你再 认认看。」老者方才省悟道:「你倒有些像他。但你是怎麼得出来的?」悟空将 菩萨劝善,令他等待唐僧揭帖脱身之事,对那老者细说了一遍。    老者却才下拜,将唐僧请到里面,即唤老妻与儿女都来相见,具言前事,个个忻 喜。又命看茶。茶罢,问悟空道:「大圣呵,你也有年纪了?」悟空道:「你今 年几岁了?」老者道:「我痴长一百叁十岁了。」行者道:「还是我重子重孙哩 。我那生身的年纪,我不记得是几时;但只在这山脚下,已五百餘年了。」老者 道:「是有,是有。我曾记得祖公公说,此山乃从天降下,就压了一个神猴。只 到如今,你才脱体。我那小时见你时,你头上有草,脸上有泥,还不怕你;如今 脸上无了泥,头上无了草,却像瘦了些,腰间又苫了一块大虎皮,与鬼怪能差多 少?」一家儿听得这般话说,都呵呵大笑。    这老儿颇贤,即令安排斋饭。饭后,悟空道:「你家姓甚?」老者道:「舍下姓 陈。」叁藏闻言,即下来起手道:「老施主与贫僧是华宗。」行者道:「师父, 你是唐姓,怎的和他是华宗?」叁藏道:「我俗家也姓陈,乃是唐朝海州弘农郡 聚贤庄人氏。我的法名叫做陈玄奘。只因我大唐太宗皇帝赐我做御弟叁藏,指唐 为姓,故名唐僧也。」那老者见说同姓,又十分欢喜。    行者道:「老陈,左右打搅你家,我有五百多年不洗澡了,你可去烧些汤来,与 我师徒们洗浴洗浴,一发临行谢你。」那老儿即令烧汤拿盆,掌上灯火。师徒浴 罢,坐在灯前。行者道:「老陈,还有一事累你:有针线借我用用。」那老儿道 :「有,有,有。」即教妈妈取针线来,递与行者。行者又有眼色,见师父洗浴 ,脱下一件白布短小直裰未穿,他即扯过来披在身上。却将那虎皮脱下,联接一 处。打一个马面样的摺子,围在腰间,勒了籐条,走到师父面前道:「老孙今日 这等打扮,比昨日如何?」叁藏道:「好,好,好。这等样,才像个行者。」叁 藏道:「徒弟,你不嫌残旧,那件直裰儿,你就穿了罢。」悟空唱个喏道:「承 赐,承赐。」他又去寻些草料喂了马。此时各各事毕,师徒与那老儿亦各归寝。    次早,悟空起来,请师父走路。叁藏着衣,教行者收拾铺盖行李。正欲告辞,只 见那老儿早具脸汤,又具斋饭。斋罢,方才起身。叁藏上马,行者引路。不觉饥 餐渴饮,夜宿晓行。又值初冬时候,但见那: 霜凋红叶千林瘦,岭上几株松柏秀。未开梅蕊散香幽,暖短昼,小春候,菊残荷 尽山茶茂,寒桥古树争枝斗。曲涧涓涓泉水溜,淡云欲雪满天浮。朔风骤,牵衣 袖,向晚寒威人怎受?    师徒们正走多时,忽见路傍?哨一声,闯出六个人来,各执长枪短剑,利刃强弓 ,大?一声道:「那和尚那里走!赶早留下马匹,放下行李,饶你性命过去。」 諕得那叁藏魂飞魄散,跌下马来,不能言语。行者用手扶起道:「师父放心,没 些儿事,这都是送衣服送盘缠与我们的。」叁藏道:「悟空,你想有些耳闭。他 说教我们留马匹、行李,你倒问他要甚麼衣服、盘缠。」行者道:「你管守着衣 服、行李、马匹,待老孙与他争持一场,看是何如。」叁藏道:「好手不敌双拳 ,双拳不如四手。他那里六条大汉,你这般小小的一个人儿,怎麼敢与他争持?」   行者的胆量原大,那容分说,走上前来,叉手当胸,对那六个人施礼道: 「列位有甚麼缘故,阻我贫僧的去路?」那人道:「我等是剪径的大王,行好心 的山主。大名久播,你量不知。早早的留下东西,放你过去;若道半个『不』字 ,教你碎尸粉骨。」行者道:「我也是祖传的大王,积年的山主,却不曾闻得列 位有甚大名。」那人道:「你是不知,我说与你听:一个唤做眼看喜,一个唤做 耳听怒,一个唤做鼻嗅爱,一个唤作舌尝思,一个唤作意见慾,一个唤作身本忧 。」悟空笑道:「原来是六个毛贼。你却不认得我这出家人是你的主人公,你倒 来挡路。把那打劫的珍宝拿出来,我与你作七分儿均分,饶了你罢。」那贼闻言 ,喜的喜,怒的怒,爱的爱,思的思,慾的慾,忧的忧,一齐上前乱嚷道:「这 和尚无礼。你的东西全然没有,转来和我等要分东西。」他抡枪舞剑,一拥前来 ,照行者劈头乱砍,乒乒乓乓,砍有七八十下。悟空停立中间,只当不知。那贼 道:「好和尚,真个的头硬。」行者笑道:「将就看得过罢了。你们也打得手困 了,却该老孙取出个针儿来耍耍。」那贼道:「这和尚是一个行针灸的郎中变的 。我们又无病症,说甚麼动针的话?」    行者伸手去耳朵里拔出一根绣花针儿,迎风一幌,却是一条铁棒,足有碗来粗细 。拿在手中道:「不要走,也让老孙打一棍儿试试手。」諕得这六个贼四散逃走 。被他拽开步,团团赶上,一个个尽皆打死。剥了他的衣服,夺了他的盘缠,笑 吟吟走将来道:「师父请行,那贼已被老孙剿了。」叁藏道:「你十分撞祸。他 虽是剪径的强徒,就是拿到官司,也不该死罪;你纵有手段,只可退他去便了, 怎麼就都打死?这却是无故伤人的性命,如何做得和尚?出家人扫地恐伤螻蚁命 ,爱惜飞蛾纱罩灯。你怎麼不分皂白,一顿打死?全无一点慈悲好善之心。早还 是山野中无人查考;若到城市,倘有人一时冲撞了你,你也行兇,执着棍子乱打 伤人,我可做得白客,怎能脱身?」悟空道:「师父,我若不打死他,他却要打 死你哩。」叁藏道:「我这出家人寧死,决不敢行兇。我就死,也只是一身,你 却杀了他六人,如何理说?此事若告到官,就是你老子做官,也说不过去。」行 者道:「不瞒师父说,我老孙五百年前,据花果山称王为怪的时节,也不知打死 多少人。假似你说这般到官,倒也得些状告是。」叁藏道:「只因你没收没管, 暴横人间,欺天誑上,才受这五百年前之难。今既入了沙门,若是还像当时行兇 ,一味伤生,去不得西天,做不得和尚。忒恶!忒恶!」    原来这猴子一生受不得人气。他见叁藏只管绪绪叨叨,按不住心头火发道:「你 既是这等,说我做不得和尚,上不得西天,不必恁般絮聒恶我,我回去便了。」 那叁藏却不曾答应。他就使一个性子,将身一纵,说一声:「老孙去也!」叁藏 急抬头,早已不见。只闻得呼的一声,回东而去。撇得那长老孤孤零零,点头自 叹,悲怨不已道:「这廝这等不受教诲,我但说他几句,他怎麼就无形无影的径 回去了?罢罢罢,也是我命里不该招徒弟,进人口。如今欲寻他无处寻,欲叫他 叫不应,去来,去来。」正是:捨身拚命归西去,莫倚傍人自主张。    那长老只得收拾行李,捎在马上,也不骑马,一隻手拄着锡杖,一隻手揪着韁绳 ,凄凄凉凉,往西前进。行不多时,只见山路前面有一个年高的老母,捧一件绵 衣,绵衣上有一顶花帽。叁藏见他来得至近,慌忙牵马,立於右侧让行。那老母 问道:「你是那里来的长老,孤孤恓恓独行於此?」叁藏道:「弟子乃东土大唐 奉差往西天拜活佛求真经者。」老母道:「西方佛乃大雷音寺天竺国界,此去有 十万八千里路。你这等单人独马,又无个伴侣,又无个徒弟,你如何去得?」叁 藏道:「弟子日前收得一个徒弟,他性泼兇顽,是我说了他几句,他不受教,遂 渺然而去也。」老母道:「我有这一领绵布直裰、一顶嵌金花帽,原是我儿子用 的,他只做了叁日和尚,不幸命短身亡。我才去他寺里哭了一场,辞了他师父, 将这两件衣、帽拿来,做个忆念。长老呵,你既有徒弟,我把这衣帽送了你罢。」 叁藏道:「承老母盛赐,但只是我徒弟已走了,不敢领受。」老母道:「他那厢 去了?」叁藏道:「我听得呼的一声,他回东去了。」老母道:「东边不远,就 是我家,想必往我家去了。我那里还有一篇咒儿,唤做『定心真言』,又名做 『紧箍儿咒』。你可暗暗的念熟,牢记心头,再莫洩漏一人知道。我去赶上他, 叫他还来跟你,你却将此衣帽与他穿戴。他若不服你使唤,你就默念此咒,他再 不敢行兇,也再不敢去了。」叁藏闻言,低头拜谢。那老母化一道金光,回东而 去。叁藏情知是观音菩萨授此真言,急忙撮土焚香,望东恳恳礼拜。拜罢,收了 衣帽,藏在包袱中间。却坐於路傍,诵习那定心真言,来回念了几遍,念得烂熟 ,牢记心胸不题。    却说那悟空别了师父,一觔斗云,径转东洋大海。按住云头,分开水道,径至水 晶宫前。早惊动龙王出来迎接,接至宫里坐下。礼毕,龙王道:「近闻得大圣难 满,失贺!想必是重整仙山,復归古洞矣?」悟空道:「我也有此心性,只是又 做了和尚了。」龙王道:「做甚和尚?」行者道:「我亏了南海菩萨劝善,教我 正果,随东土唐僧上西方拜佛,皈依沙门,又唤为行者了。」龙王道:「这等真 是可贺,可贺。这才叫做改邪归正,惩创善心。既如此,怎麼不西去,復东回何 也?」行者笑道:「那是唐僧不识人性。有几个毛贼剪径,是我将他打死,唐僧 就绪绪叨叨,说了我若干的不是。你想老孙可是受得闷气的?是我撇了他,欲回 本山,故此先来望你一望,求钟茶吃。」龙王道:「承降,承降。」当时龙子、 龙孙即捧香茶来献。    茶毕,行者回头一看,见后壁上掛着一幅「圯桥进履」的画儿。行者道:「这是 甚麼景致?」龙王道:「大圣在先,此事在后,故你不认得。这叫做『圯桥叁进 履』。」行者道:「怎的是『叁进履』?」龙王道:「此仙乃是黄石公,此子乃 是汉世张良,石公坐在圯桥上,忽然失履於桥下,遂唤张良取来。此子即忙取来 ,跪献於前。如此叁度,张良略无一毫倨傲怠慢之心,石公遂爱他勤谨,夜授天 书,着他扶汉。后果然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太平后,弃职归山,从赤 松子游,悟成仙道。大圣,你若不保唐僧,不尽勤劳,不受教诲,到底是个妖仙 ,休想得成正果。」悟空闻言,沉吟半晌不语。龙王道:「大圣自当裁处,不可 图自在,误了前程。」悟空道:「莫多话,老孙还去保他便了。」龙王忻喜道: 「既如此,不敢久留,请大圣早发慈悲,莫要疏久了你师父。」    行者见他催促请行,急纵身,出离海藏,驾着云,别了龙王。正走,却遇着南海 菩萨。菩萨道:「孙悟空,你怎麼不受教诲,不保唐僧,来此处何干?」慌得个 行者在云端里施礼道:「向蒙菩萨善言,果有唐朝僧到,揭了压帖,救了我命, 跟他做了徒弟。他却怪我兇顽,我才闪他一闪,如今就去保他也。」菩萨道: 「赶早去,莫错过了念头。」言毕各回。    这行者须臾间看见唐僧在路傍闷坐。他上前道:「师父,怎麼不走路?还在此做 甚?」叁藏抬头道:「你往那里去来?教我行又不敢行,动又不敢动,只管在此 等你。」行者道:「我往东洋大海老龙王家讨茶吃吃。」叁藏道:「徒弟呵,出 家人不要说谎。你离了我没多一个时辰,就说到龙王家吃茶?」行者笑道:「不 瞒师父说,我会驾觔斗云,一个觔斗有十万八千里路,故此得即去即来。」叁藏 道:「我略略的言语重了些儿,你就怪我,使个性子丢了我去。像你这有本事的 ,讨得茶吃;像我这去不得的,只管在此忍饿。你也过意不去呀。」行者道: 「师父,你若饿了,我便去与你化些斋吃。」叁藏道:「不用化斋,我那包袱里 还有些乾粮,是刘太保母亲送的。你去拿钵盂寻些水来,等我吃些儿走路罢。」    行者去解开包袱,在那包裹中间见有几个粗麵烧饼,拿出来递与师父。又见那光 艳艳的一领绵布直裰、一顶嵌金花帽。行者道:「这衣帽是东土带来的?」叁藏 就顺口儿答应道:「是我小时穿戴的。这帽子若戴了,不用教经,就会念经;这 衣服若穿了,不用演礼,就会行礼。」行者道:「好师父,把与我穿戴了罢。」 叁藏道:「只怕长短不一,你若穿得,就穿了罢。」行者遂脱下旧白布直裰,将 绵布直裰穿上,也就是比量着身体裁的一般。把帽儿戴上。叁藏见他戴上帽子, 就不吃乾粮,却默默的念那紧箍咒一遍。行者叫道:「头痛,头痛。」那师父不 住的又念了几遍,把个行者痛得打滚,抓破了嵌金的花帽。叁藏又恐怕扯断金箍 ,住了口不念。不念时,他就不痛了。伸手去头上摸摸,似一条金线儿模样,紧 紧的勒在上面,取不下,揪不断,已此生了根了。他就耳里取出针儿来,插入箍 里,往外乱捎。叁藏又恐怕他捎断了,口中又念起来。他依旧生痛,痛得竖蜻蜓 ,翻觔斗,耳红面赤,眼胀身麻。那师父见他这等,又不忍不捨,復住了口。他 的头又不痛了。行者道:「我这头,原来是师父咒我的?」叁藏道:「我念得是 紧箍经,何曾咒你?」行者道:「你再念念看。」叁藏真个又念。行者真个又痛 ,只教:「莫念,莫念。念动我就痛了。这是怎麼说?」叁藏道:「你今番可听 我教诲了?」行者道:「听教了。」「你再可无礼了?」行者道:「不敢了。」    他口里虽然答应,心上还怀不善,把那针儿幌一幌,碗来粗细,望唐僧就欲下手 。慌得长老口中又念了两叁遍。这猴子跌倒在地,丢了铁棒,不能举手,只教: 「师父,我晓得了。再莫念,再莫念。」叁藏道:「你怎麼欺心,就敢打我?」 行者道:「我不曾敢打。我问师父,你这法儿是谁教你的?」叁藏道:「是适间 一个老母传授我的。」行者大怒道:「不消讲了,这个老母,坐定是那个观世音 。他怎麼那等害我?等我上南海打他去。」叁藏道:「此法既是他授与我,他必 然先晓得了。你若寻他,他念起来,你却不是死了?」行者见说得有理,真个不 敢动身,只得回心,跪下哀告道:「师父,这是他奈何我的法儿,教我随你西去 。我也不去惹他,你也莫当常言,只管念诵。我愿保你,再无退悔之意了。」叁 藏道:「既如此,伏侍我上马去也。」那行者才死心塌地,抖擞精神,束一束绵 布直裰,扣背马匹,收拾行李,奔西而进。    毕竟这一去,后面又有甚话说,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五回 蛇盘山诸神暗佑 鹰愁涧意马收韁 却说行者伏侍唐僧西进,行经数日,正是那腊月寒天,朔风凛凛,滑冻凌凌。走 的是些悬崖峭壁崎嶇路,迭岭层峦险峻山。叁藏在马上,遥闻?喇喇水声聒耳, 回头叫:「悟空,是那里水响?」行者道:「我记得此处叫做蛇盘山鹰愁涧,想 必是涧里水响。」说不了,马到涧边,叁藏勒韁观看。但见:     涓涓寒脉穿云过,湛湛清波映日红。     声摇夜雨闻幽谷,彩发朝霞眩太空。     千仞浪飞喷碎玉,一泓水响吼清风。     流归万顷烟波去,鸥鷺相忘没钓逢。    师徒两个正然看处,只见那涧当中响一声,钻出一条龙来,推波掀浪,攛出崖山 ,就抢长老。慌得个行者丢了行李,把师父抱下马来,回头便走。那条龙就赶不 上,把他的白马连鞍轡一口吞下肚去,依然伏水潜踪。行者把师父送在那高阜上 坐了,却来牵马挑担,止存得一担行李,不见了马匹。他将行李担送到师父面前 道:「师父,那孽龙也不见踪影,只是惊走我的马了。」叁藏道:「徒弟呵,却 怎生寻得马着麼?」行者道:「放心,放心,等我去看来。」    他打个?哨,跳在空中,火眼金睛,用手搭凉篷,四下里观看,更不见马的踪跡 。按落云头,报道:「师父,我们的马断乎O那龙吃了,四下里再看不见。」叁 藏道:「徒弟呀,那廝能有多大口,却将那匹大马连鞍轡都吃了?想是惊张溜韁 ,走在那山凹之中。你再仔细看看。」行者道:「你也不知我的本事。我这双眼 ,白日里常看一千里路的吉凶。像那千里之内,蜻蜓儿展翅,我也看见,何期那 匹大马,我就不见?」叁藏道:「既是他吃了,我如何前进?可怜呵,这千山万 水,怎生走得?」说着话,泪如雨落。行者见他哭将起来,他那里忍得住暴燥, 发声喊道:「师父莫要这等脓包形麼,你坐着,坐着,等老孙去寻着那廝,教他 还我马匹便了。」叁藏却才扯住道:「徒弟呵,你那里去寻他?只怕他暗地里攛 将出来,却不又连我都害了?那时节人马两亡,怎生是好?」行者闻得这话,越 加嗔怒,就叫喊如雷道:「你忒不济,不济!又要马骑,又不放我去,似这般看 着行李,坐到老罢。」    哏哏的吆喝,正难息怒,只听得空中有人言语,叫道:「孙大圣莫恼,唐御弟休 哭。我等是观音菩萨差来的一路神祗,特来暗中保取经者。」那长老闻言,慌忙 礼拜。行者道:「你等是那几个,可报名来,我好点卯。」眾神道:「我等是六 丁六甲、五方揭諦、四值功曹、一十八位护教伽蓝,各各轮流值日听候。」行者 道:「今日先从谁起?」眾揭諦道:「丁甲、功曹、伽蓝轮次。我五方揭諦,惟 金头揭諦昼夜不离左右。」行者道:「既如此,不当值者且退,留下六丁神将与 日值功曹和眾揭諦保守着我师父。等老孙寻那涧中的孽龙,教他还我马来。」眾 神遵令。叁藏才放下心,坐在石崖之上,吩咐行者仔细。行者道:「只管宽心。」 好猴王,束一束绵布直裰,撩起虎皮裙子,揝着金箍铁棒,抖擞精神,径临涧壑 ,半云半雾的,在那水面上高叫道:「泼泥鰍,还我马来!还我马来!」    却说那龙吃了叁藏的白马,伏在那涧底中间,潜灵养性,只听得有人叫骂索马。 他按不住心中火发,急纵身跃浪翻波,跳将上来道:「是那个敢在这里海口伤吾 ?」行者见了他,大?一声「休走,还我马来!」抡着棍,劈头就打。那条龙张 牙舞爪来抓。他两个在涧边前这一场赌斗,果是驍雄。但见那: 龙舒利爪,猴举金箍。那个鬚垂白玉线,这个眼幌赤金灯。那个鬚下明珠喷彩雾 ,这个手中铁棒舞狂风。那个是迷爷娘的业子,这个是欺天将的妖精。他两个都 因有难遭磨折,今要成功各显能。    来来往往,战勾多时,盘旋良久,那条龙力软筋麻,不能抵敌,打一个转身,又 攛於水内,深潜涧底,再不出头。被猴王骂詈不绝,他也只推耳聋。    行者没及奈何,只得回见叁藏道:「师父,这个怪被老孙骂将出来,他与我赌斗 多时,怯战而走,只躲在水中间,再不出来了。」叁藏道:「不知端的可是他吃 了我马?」行者道:「你看你说的话,不是他吃了,他还肯出来招声,与老孙犯 对?」叁藏道:「你前日打虎时,曾说有降龙伏虎的手段,今日如何便不能降他 ?」原来那猴子吃不得人急他。见叁藏抢白了他这一句,他就发起神威道:「不 要说,不要说,等我与他再见个上下。」    这猴王拽开步,跳到涧边,使出那翻江搅海的神通,把一条鹰愁陡涧彻底澄清的 水,搅得似那九曲黄河泛涨的波。那孽龙在於深涧中坐卧不寧,心中思想道: 「这才是福无双降,祸不单行。我才脱了天条死难,不上一年,在此随缘度日, 又撞着这般个泼魔,他来害我。」你看他越思越恼,受不得屈气,咬着牙,跳将 出去,骂道:「你是那里来的泼魔,这等欺我?」行者道:「你莫管我那里不那 里,你只还了马,我就饶你性命。」那龙道:「你的马是我吞下肚去,如何吐得 出来?不还你,便待怎的?」行者道「不还马时看棍,只打杀你,偿了我马的性 命便罢。」他两个又在那山崖下苦斗。斗不数合,小龙委实难搪,将身一幌,变 作一条水蛇儿,钻入草科中去了。    猴王拿着棍,赶上前来,拨草寻蛇,那里得些影响。急得他叁尸神咋,七窍烟生 ,念了一声「唵」字咒语,即唤出当坊土地、本处山神,一齐来跪下道:「山神 、土地来见。」行者道:「伸过孤拐来,各打五棍见面,与老孙散散心。」二神 叩头哀告道:「望大圣方便,容小神诉告。」行者道:「你说甚麼?」二神道: 「大圣一向久困,小神不知几时出来,所以不曾接得,万望恕罪。」行者道: 「既如此,我且不打你。我问你:鹰愁涧里,是那方来的怪龙?他怎麼抢了我师 父的白马吃了?」二神道:「大圣自来不曾有师父,原来是个不伏天不伏地混元 上真,如何得有甚麼师父的马来?」行者道:「你等是也不知。我只为那誑上的 勾当,整受了这五百年的苦难。今蒙观音菩萨劝善,着唐朝驾下真僧救出我来, 教我跟他做徒弟,往西天去拜佛求经。因路过此处,失了我师父的白马。」二神 道:「原来是如此。这涧中自来无邪,只是深陡宽阔,水光彻底澄清,鸦鹊不敢 飞过﹔因水清照见自己的形影,便认做同群之鸟,往往身掷於水内:故名『鹰愁 陡涧』。只是向年间,观音菩萨因为寻访取经人去,救了一条玉龙,送他在此, 教他等候那取经人,不许为非作歹。他只是饥了时,上岸来扑些鸟鹊吃,或是捉 些獐鹿食用。不知他怎麼无知,今日冲撞了大圣。」行者道:「先一次,他还与 老孙侮手,盘旋了几合﹔后一次,是老孙叫骂,他再不出。因此使了一个翻江搅 海的法儿,搅混了他涧水,他就攛将上来,还要争持。不知老孙的棍重,他遮架 不住,就变做一条水蛇,钻在草里。我赶来寻他,却无踪跡。」土地道:「大圣 不知。这条涧千万个孔窍相通,故此这波澜深远。想是此间也有一孔,他钻将下 去。也不须大圣发怒,在此找寻﹔要擒此物,只消请将观世音来,自然伏了。」    行者见说,唤山神、土地,同来见了叁藏,具言前事。叁藏道:「若要去请菩萨 ,几时才得回来?我贫僧饥寒怎忍?」说不了,只听得暗空中有金头揭諦叫道: 「大圣,你不须动身,小神去请菩萨来也。」行者大喜,道声:「有累,有累。 快行,快行。」那揭諦急纵云头,径上南海。行者吩咐山神、土地守护师父,日 值功曹去寻斋供,他又去涧边巡遶不题。    却说金头揭諦一驾云,早到了南海。按祥光,直至落伽山紫竹林中,託那金甲诸 天与木叉惠岸转达,得见菩萨。菩萨道:「汝来何干?」揭諦道:「唐僧在蛇盘 山鹰愁陡涧失了马,急得孙大圣进退两难。及问本处土神,说是菩萨送在涧里的 孽龙吞了。那大圣着小神来告请菩萨降这孽龙,还他马匹。」菩萨闻言道:「这 廝本是西海敖闰之子,他为纵火烧了殿上明珠,他父告他忤逆,天庭上犯了死罪 。是我亲见玉帝,讨他下来,教他与唐僧做个脚力。他怎麼反吃了唐僧的马?这 等说,等我去来。」那菩萨降莲臺,径离仙洞,与揭諦驾着祥光,过了南海而来 。有诗为证。诗曰:     佛说蜜多叁藏经,菩萨扬善满长城。     摩訶妙语通天地,般若真言救鬼灵。     致使金蝉重脱壳,故令玄奘再修行。     只因路阻鹰愁涧,龙子归真化马形。    那菩萨与揭諦不多时到了蛇盘山,却在那半空里留住祥云,低头观看,只见孙行 者正在涧边叫骂。菩萨着揭諦唤他来。那揭諦按落云头,不经由叁藏,直至涧边 ,对行者道:「菩萨来也。」行者闻得,急纵云跳到空中,对他大叫道:「你这 个七佛之师,慈悲的教主,你怎麼生方法儿害我?」菩萨道:「我把你这个大胆 的马流,村愚的赤尻。我倒再叁尽意,度得个取经人来,叮嚀教他救你性命,你 怎麼不来谢我活命之恩,反来与我嚷闹?」行者道:「你弄得我好哩。你既放我 出来,让我逍遥自在耍子便了。你前日在海上迎着我,伤了我几句,教我来尽心 竭力,伏侍唐僧便罢了,你怎麼送他一顶花帽,哄我戴在头上受苦?把这个箍子 长在老孙头上,又教他念一卷甚麼『紧箍儿咒』,着那老和尚念了又念,教我这 头上疼了又疼,这不是你害我也?」菩萨笑道:「你这猴子,你不遵教令,不受 正果,若不如此拘係你,你又誑上欺天,知甚好歹?再似从前撞出祸来,有谁收 管?须是得这个魔头,你才肯入我瑜伽之门路哩。」行者道:「这桩事,作做是 我的魔头罢。你怎麼又把那有罪的孽龙,送在此处成精,教他吃了我师父的马匹 ?此又是纵放歹人为恶,太不善也。」菩萨道:「那条龙,是我亲奏玉帝,讨他 在此,专为求经人做个脚力。你想那东土来的凡马,怎历得这万水千山?怎到得 那灵山佛地?须是得这个龙马,方才去得。」行者道:「像他这般惧怕老孙,潜 躲不出,如之奈何?」菩萨叫揭諦道:「你去涧边叫一声『敖闰龙王玉龙叁太子 ,你出来,有南海菩萨在此。』他就出来了。」    那揭諦果去涧边叫了两遍。那小龙翻波跳浪,跳出水来,变作一个人像,踏了云 头,到空中对菩萨礼拜道:「向蒙菩萨解脱活命之恩,在此久等,更不闻取经人 的音信。」菩萨指着行者道:「这不是取经人的大徒弟?」小龙见了道:「菩萨 ,这是我的对头。我昨日腹中饥馁,果然吃了他的马匹。他倚着有些力量,将我 斗得力怯而回,又骂得我闭门不敢出来。他更不曾提着一个『取经』的字样。」 行者道:「你又不曾问我姓甚名谁,我怎麼就说?」小龙道:「我不曾问你是那 里来的泼魔?你嚷道:『管甚麼那里不那里,只还我马来。』何曾说出半个『唐』 字?」菩萨道:「那猴头专倚自强,那肯称讚别人?今番前去,还有归顺的哩。 若问时,先提起『取经』的字来,却也不用劳心,自然拱伏。」    行者欢喜领教。菩萨上前,把那小龙的项下明珠摘了,将杨柳枝蘸出甘露,往他 身上拂了一拂,吹口仙气,喝声叫:「变!」那龙即变做他原来的马匹毛片。又 将言语吩咐道:「你须用心还了业障,功成后超越凡龙,还你个金身正果。」那 小龙口啣着横骨,心心领诺。菩萨教悟空领他去见叁藏。「我回海上去也。」行 者扯住菩萨不放道:「我不去了,我不去了。西方路这等崎嶇,保这个凡僧,几 时得到?似这等多磨多折,老孙的性命也难全,如何成得甚麼功果?我不去了, 我不去了。」菩萨道:「你当年未成人道,且肯尽心修悟﹔你今日脱了天灾,怎 麼倒生懒惰?我门中以寂灭成真,须是要信心正果。假若到了那伤身苦磨之处, 我许你叫天天应,叫地地灵﹔十分再到那难脱之际,我也亲来救你。你过来,我 再赠你一般本事。」菩萨将杨柳叶儿摘下叁个,放在行者的脑后,喝声:「变!」 即变做叁根救命的毫毛。教他:「若到那无济无主的时节,可以随机应变,救得 你急苦之灾。」行者闻了这许多好言,才谢了大慈大悲的菩萨。那菩萨香风绕绕 ,彩雾飘飘,径转普陀而去。    这行者才按落云头,揪着那龙马的顶鬃,来见叁藏道:「师父,马有了也。」叁 藏一见,大喜道:「徒弟,这马怎麼比前反肥盛了些?在何处寻着的?」行者道 :「师父,你还做梦哩。却才是金头揭諦请了菩萨来,把那涧里龙化作我们的白 马,其毛片相同,只是少了鞍轡。着老孙揪将来也。」叁藏大惊道:「菩萨何在 ?待我去拜谢他。」行者道:「菩萨此时已到南海,不耐烦矣。」叁藏就撮土焚 香,望南礼拜。拜罢,起身即与行者收拾前进。行者喝退了山神、土地,吩咐了 揭諦、功曹,却请师父上马。叁藏道:「那无鞍轡的马,怎生骑得?且待寻船渡 过涧去,再作区处。」行者道:「这个师父好不知时务!这个旷野山中,船从何 来?这匹马,他在此久住,必知水势,就骑着他做个船儿过去罢。」    叁藏无奈,只得依言,跨了產马。行者挑着行囊。到了涧边。只见那上流头,有 一个渔翁,撑着一个枯木的?子,顺流而下。行者见了,用手招呼道:「那老渔 ,你来,你来。我是东土取经去的,我师父到此难过,你来渡他一渡。」渔翁闻 言,即忙撑拢。行者请师父下了马,扶持左右。叁藏上了?子,揪上马匹,安了 行李。那老渔撑开?子,如风似箭,不觉的过了鹰愁陡涧,上了西岸。叁藏教行 者解开包袱,取出大唐的几文钱钞,送与老渔。老渔把?子一篙撑开道:「不要 钱,不要钱。」向中流渺渺茫茫而去。叁藏甚不过意,只管合掌称谢。行者道: 「师父休致意了,你不认得他?他是此涧里的水神。不曾来接得我老孙,老孙还 要打他哩。只如今免打就勾了他的,怎敢要钱!」那师父也似信不信,只得又跨 着產马,随着行者,径投大路,奔西而去。这正是:广大真如登彼岸,诚心了性 上灵山。    同师前进,不觉的红日沉西,天光渐晚。但见: 淡云撩乱,山月昏蒙。满天霜色生寒,四面风声透体。孤鸟去时苍渚阔,落霞明 处远山低。疏林千树吼,空岭独猿啼。长途不见行人跡,万里归舟入夜时。    叁藏在马上遥观,忽见路傍一座庄院。叁藏道:「悟空,前面人家,可以借宿, 明早再行。」行者抬头看见道:「师父,不是人家庄院。」叁藏道:「如何不是 ?」行者道:「人家庄院,却没飞鱼稳兽之脊,这断是个庙宇庵院。」    师徒们说着话,早已到了门首。叁藏下了马,只见那门上有叁个大字,乃「里社 祠」,遂入门里。那里边有一个老者,项掛着数珠儿,合掌来迎,叫声:「师父 请坐。」叁藏慌忙答礼,上殿去参拜了圣像。那老者即呼童子献茶。茶罢,叁藏 问老者道:「此庙何为『里社』?」老者道:「敝处乃西番哈咇国界。这庙后有 一庄人家,共发虔心,立此庙宇。里者,乃一乡里地﹔社者,乃一社土神。每遇 春耕、夏耘、秋收、冬藏之日,各办叁牲花果,来此祭社,以保四时清吉、五穀 丰登、六畜茂盛故也。」叁藏闻言,点头夸讚:「正是『离家叁里远,别是一乡 风』。我那里人家,更无此善。」老者却问:「师父仙乡是何处?」叁藏道: 「贫僧是东土大唐国,奉旨意,上西天拜佛求经的。路过宝坊,天色将晚,特投 圣祠,告宿一宵,天光即行。」那老者十分欢喜,道了几声「失迎」,又叫童子 办饭。叁藏吃毕,谢了。    行者的眼乖,见他房簷下有一条搭衣的绳子,走将去,一把扯断,将马脚繫住。 那老者笑道:「这马是那里偷来的?」行者怒道:「你那老头子,说话不知高低 。我们是拜佛的圣僧,又会偷马?」老儿笑道:「不是偷的,如何没有鞍轡韁绳 ,却来扯断我晒衣的索子?」叁藏陪礼道:「这个顽皮,只是性燥。──你要拴 马,好生问老人家讨条绳子,如何就扯断他的衣索?──老先生,休怪,休怪。 我这马,实不瞒你说,不是偷的。昨日东来,至鹰愁陡涧,原有骑的一匹白马, 鞍轡俱全。不期那涧里有条孽龙,在彼成精,他把我的马连鞍轡一口吞之。幸亏 我徒弟有些本事,又感得观音菩萨来涧边擒住那龙,教他就变做我原骑的白马, 毛片俱同,驮我上西天拜佛。今此过涧,未经一日,却到了老先的圣祠,还不曾 置得鞍轡哩。」那老者道:「师父休怪,我老汉作笑耍子,谁知你高徒认真。我 小时也有几个村钱,也好骑匹骏马。只因累岁迍邅,遭丧失火,到此没了下梢, 故充为庙祝,侍奉香火。幸亏这后庄施主家募化度日。我那里倒还有一副鞍轡, 是我平日心爱之物,就是这等贫穷,也不曾捨得卖了。才听老师父之言,菩萨尚 且救护神龙,教他化马驮你,我老汉却不能少有周济。明日将那鞍轡取来,愿送 老师父,扣背前去,乞为笑纳。」叁藏闻言,称谢不尽。早又见童子拿出晚斋。 斋罢,掌上灯,安了铺,各各寝歇。    至次早,行者起来道:「师父,那庙祝老儿昨晚许我们鞍轡,问他要,不要饶他 。」说未了,只见那老儿果擎着一副鞍轡、衬屉、韁笼之类,凡马上一切用的, 无不全备,放在廊下道:「师父,鞍轡奉上。」叁藏见了,欢喜领受。教行者拿 了,背上马看,可相称否。行者走上前,一件件的取起看了,果然是些好物。有 诗为证。诗曰:     雕鞍彩晃柬银星,宝鐙光飞金线明。     衬屉几层绒苫迭,牵韁叁股紫丝绳。     轡头皮札团花粲,云扇描金舞兽形。     环嚼叩成磨炼铁,两垂蘸水结毛缨。    行者心中暗喜,将鞍轡背在马上,就似量着做的一般。叁藏拜谢那老,那老慌忙 搀起道:「惶恐,惶恐。何劳致谢?」那老者也不再留,请叁藏上马。那长老出 得门来,攀鞍上马。行者担着行李。那老儿復袖中取出一条鞭儿来,却是皮丁儿 寸札的香籐柄子,虎筋丝穿结的梢儿,在路傍拱手奉上道:「圣僧,我还有一条 挽手儿,一发送了你罢。」那叁藏在马上接了道:「多承布施,多承布施。」    正打问讯,却早不见了那老儿。及回看那里社祠,是一片光地。只听得半空中有 人言语道:「圣僧,多简慢你。我是落伽山山神、土地,蒙菩萨差送鞍轡与汝等 的。汝等可努力西行,却莫一时怠慢。」慌得个叁藏滚鞍下马,望空礼拜道: 「弟子肉眼凡胎,不识尊神尊面,望乞恕罪。烦转达菩萨,深蒙恩佑。」你看他 只管朝天磕头,也不计其数。路傍边活活的笑倒个孙大圣,孜孜的喜坏个美猴王 ,上前来扯住唐僧道:「师父,你起来罢,他已去得远了,听不见你祷祝,看不 见你磕头,只管拜怎的?」长老道:「徒弟呀,我这等磕头,你也就不拜他一拜 ,且立在傍边,只管哂笑,是何道理?」行者道:「你那里知道,像他这个藏头 露尾的,本该打他一顿﹔只为看菩萨面上,饶他打,儘勾了,他还敢受我老孙之 拜?老孙自小儿做好汉,不晓得拜人,就是见了玉皇大帝、太上老君,我也只是 唱个喏便罢了。」叁藏道:「不当人子,莫说这空头话。快起来,莫误了走路。」 那师父才起来收拾,投西而去。    此去行有两个月太平之路,相遇的都是些罗罗、回回、狼虫虎豹。光阴迅速,又 值早春时候。但见山林锦翠色,草木发青芽﹔梅英落尽,柳眼初开。师徒们行玩 春光,又见太阳西坠。叁藏勒马遥观,山凹里有楼臺影影,殿阁沉沉。叁藏道: 「悟空,你看那里是甚麼去处?」行者抬头看了道:「不是殿宇,定是寺院。我 们赶起些,那里借宿去。」叁藏欣然从之,放开龙马,径奔前来。    毕竟不知此去是甚麼去处,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观音院僧谋宝贝 黑风山怪窃袈裟 却说他师徒两个策马前来,直至山门首观看,果然是一座寺院。但见那: 层层殿阁,迭迭廊房。叁山门外,巍巍万道彩云遮;五福堂前,艳艳千条红雾遶 。两路松篁,一林檜柏。两路松篁,无年无纪自清幽;一林檜柏,有色有顏随傲 丽。又见那鐘鼓楼高,浮屠塔峻。安禪僧定性,啼树鸟音闲。寂寞无尘真寂寞, 清虚有道果清虚。   诗曰:     上剎祇园隐翠窝,招提胜景赛娑婆。     果然净土人间少,天下名山僧占多。    长老下了马,行者歇了担,正欲进门,只见那门里走出一眾僧来。你看他怎生模 样:     头戴左笄帽,身穿无垢衣。     铜环双坠耳,绢带束腰围。     草履行来稳,木鱼手内提。     口中常作念,般若总皈依。    叁藏见了,侍立门傍,道个问讯。那和尚连忙答礼,笑道:「失瞻。」问:「是 那里来的?请入方丈献茶。」叁藏道:「我弟子乃东土钦差,上雷音寺拜佛求经 。至此处天色将晚,欲借上剎一宵。」那和尚道:「请进里坐,请进里坐。」叁 藏方唤行者牵马进来。那和尚忽见行者相貌,有些害怕,便问:「那牵马的是个 甚麼东西?」叁藏道:「悄言,悄言。他的性急,若听见你说是甚麼东西,他就 恼了。他是我的徒弟。」那和尚打了个寒噤,咬着指头道:「这般一个丑头怪脑 的,好招他做徒弟?」叁藏道:「你看不出来哩,丑自丑,甚是有用。」    那和尚只得同叁藏与行者进了山门。山门里,又见那正殿上书四个大字,是「观 音禪院」。叁藏又大喜道:「弟子屡感菩萨圣恩,未及叩谢。今遇禪院,就如见 菩萨一般,甚好拜谢。」那和尚闻言,即命道人开了殿门,请叁藏朝拜。那行者 拴了马,丢了行李,同叁藏上殿。叁藏展背舒身,铺胸纳地,望金像叩头。那和 尚便去打鼓。行者就去撞鐘。叁藏俯伏臺前,倾心祷祝。祝拜已毕,那和尚住了 鼓,行者还只管撞鐘不歇,或紧或慢,撞了许久。那道人道:「拜已毕了,还撞 鐘怎麼?」行者方丢了鐘杵,笑道:「你那里晓得!我这是『做一日和尚撞一日 鐘』的。」此时却惊动那寺里大小僧人、上下房长老,听得鐘声乱响,一齐拥出 道:「那个野人在这里乱敲鐘鼓?」行者跳将出来,咄的一声道:「是你孙外公 撞了耍子的。」那些和尚一见了,諕得跌跌滚滚,都爬在地下道:「雷公爷爷!」 行者道:「雷公是我的重孙儿哩。起来,起来,不要怕,我们是东土大唐来的老 爷。」眾僧方才礼拜。见了叁藏,都才放心不怕。内有本寺院主请道:「老爷们 到后方丈中奉茶。」遂而解韁牵马,抬了行李,转过正殿,径入后房,序了坐次。    那院主献了茶,又安排斋供。天光尚早,叁藏称谢未毕,只见那后面有两个小童 ,搀着一个老僧出来。看他怎生打扮: 头上戴一顶毘卢方帽,猫睛石的宝顶光辉;身上穿一领锦绒褊衫,翡翠毛的金边 晃亮。一对僧鞋攒八宝,一根拄杖嵌云星。满面皱痕,好似驪山老母;一双昏眼 ,却如东海龙君。口不关风因齿落,腰驼背屈为筋挛。    眾僧道:「师祖来了。」叁藏躬身施礼迎接道:「老院主,弟子拜揖。」那老僧 还了礼,又各叙坐。老僧道:「适间小的们说,东土唐朝来的老爷,我才出来奉 见。」叁藏道:「轻造宝山,不知好歹,恕罪,恕罪。」老僧道:「不敢,不敢 。」因问:「老爷,东土到此,有多少路程?」叁藏道:「出长安边界,有五千 餘里。过两界山,收了一眾小徒,一路来,行过西番哈咇国,经两个月,又有五 六千里,才到了贵处。」老僧道:「也有万里之遥了。我弟子虚度一生,山门也 不曾出去,诚所谓『坐井观天』,樗朽之辈。」叁藏又问:「老院主高寿几何?」 老僧道:「痴长二百七十岁了。」行者听见道:「这还是我万代孙儿哩。」叁藏 瞅了他一眼道:「谨言,莫要不识高低,冲撞人。」那和尚便问:「老爷,你有 多少年纪了?」行者道:「不敢说。」    那老僧也只当一句疯话,便不介意,也不再问,只叫献茶。有一个小幸童,拿出 一个羊脂玉的盘儿,有叁个法蓝镶金的茶钟。又一童,提一把白铜壶儿,斟了叁 杯香茶。真个是色欺榴蕊艳,味胜桂花香。叁藏见了,夸爱不尽道:「好物件, 好物件,真是美食美器。」那老僧道:「污眼,污眼。老爷乃天朝上国,广览奇 珍,似这般器具,何足过奖?老爷自上邦来,可有甚麼宝贝,借与弟子一观?」 叁藏道:「可怜,我那东土无甚宝贝;就有时,路程遥远,也不能带得。」行者 在傍道:「师父,我前日在包袱里,曾见那领袈裟,不是件宝贝?拿与他看看如 何?」眾僧听说袈裟,一个个冷笑。行者道:「你笑怎的?」院主道:「老爷才 说袈裟是件宝贝,言实可笑。若说袈裟,似我等辈者,不止二叁十件;若论我师 祖,在此处做了二百五六十年和尚,足有七八百件。」叫:「拿出来看看。」那 老和尚也是他一时卖弄,便叫道人开库房,头陀抬柜子,就抬出十二柜,放在天 井中,开了锁。两边设下衣架,四围牵了绳子,将袈裟一件件抖开掛起,请叁藏 观看。果然是满堂綺绣,四壁綾罗。    行者一一观之,都是些穿花纳锦,刺绣销金之物,笑道:「好,好,好。收起, 收起。把我们的也取出来看看。」叁藏把行者扯住,悄悄的道:「徒弟,莫要与 人斗富。你我是单身在外,只恐有错。」行者道:「看看袈裟,有何差错?」叁 藏道:「你不曾理会得。古人有云:『珍奇玩好之物,不可使见贪婪奸偽之人。』 倘若一经入目,必动其心;既动其心,必生其计。汝是个畏祸的,索之而必应其 求,可也;不然,则殞身灭命,皆起於此,事不小矣。」行者道:「放心,放心 ,都在老孙身上。」你看他不由分说,急急的走了去,把个包袱解开,早有霞光 迸迸,尚有两层油纸裹定。去了纸,取出袈裟,抖开时,红光满室,彩气盈庭。 眾僧见了,无一个不心欢口讚,真个好袈裟。上头有:     千般巧妙明珠坠,万样稀奇佛宝攒。     上下龙鬚铺綵綺,兜罗四面锦沿边。     体掛魍魎从此灭,身披魑魅入黄泉。     托化天仙亲手製,不是真僧不敢穿。    那老和尚见了这般宝贝,果然动了奸心,走上前,对叁藏跪下,眼中垂泪道: 「我弟子真是没缘。」叁藏搀起道:「老院师有何话说?」他道:「老爷这件宝 贝方才展开,天色晚了,奈何眼目昏花,不能看得明白,岂不是无缘?」叁藏教 :「掌上灯来,让你再看。」那老僧道:「爷爷的宝贝已是光亮,再点了灯,一 发晃眼,莫想看得仔细。」行者道:「你要怎的看才好?」老僧道:「老爷若是 宽恩放心,教弟子拿到后房,细细的看一夜,明早送还老爷西去,不知尊意何如 ?」叁藏听说,吃了一惊,埋怨行者道:「都是你,都是你。」行者笑道:「怕 他怎的?等我包起来,教他拿了去看。但有疏虞,尽是老孙管整。」那叁藏阻当 不住,他把袈裟递与老僧道:「凭你看去。只是明早照旧还我,不得损污些须。」 老僧喜喜欢欢,着幸童将袈裟拿进去。却吩咐眾僧,将前面禪堂扫净,取两张籐 床,安设铺盖,请二位老爷安歇;一壁厢又教安排明早斋送行。遂而各散,师徒 们关了禪堂,睡下不题。    却说那和尚把袈裟骗到手,拿在后房灯下,对袈裟号咷痛哭。慌得那本寺僧不敢 先睡。小幸童也不知为何,却去报与眾僧道:「公公哭到二更时候,还不歇声。」 有两个徒孙是他心爱之人,上前问道:「师公,你哭怎的?」老僧道:「我哭无 缘,看不得唐僧宝贝。」小和尚道:「公公年纪高大,发过了。他的袈裟放在你 面前,你只消解开看便罢了,何须痛哭?」老僧道:「看的不长久。我今年二百 七十岁,空挣了几百件袈裟。怎麼得有他这一件?怎麼得做个唐僧?」小和尚道 :「师公差了。唐僧乃是离乡背井的一个行脚僧。你这等年高享用,也勾了,倒 要像他做行脚僧,何也?」老僧道:「我虽是坐家自在,乐乎晚景,却不得他这 袈裟穿穿。若教我穿得一日儿,就死也闭眼,也是我来阳世间为僧一场。」眾僧 道:「好没正经。你要穿他的,有何难处?我们明日留他住一日,你就穿他一日 ;留他住十日,你就穿他十日;便罢了,何苦这般痛哭?」老僧道:「纵然留他 住了年载,也只穿得年载,到底也不得气长。他要去时,只得与他去,怎生留得 长远?」    正说话处,有一个小和尚,名唤广智,出头道:「公公要得长远,也容易。」老 僧闻言,就欢喜起来道:「我儿,你有甚麼高见?」广智道:「那唐僧两个是走 路的人,辛苦之甚,如今已睡着了。我们想几个有力量的,拿了枪刀,打开禪堂 ,将他杀了,把尸首埋在后园,只我一家知道,却又谋了他的白马、行囊,却把 那袈裟留下,以为传家之宝,岂非子孙长久之计耶?」老和尚见说,满心欢喜, 却才揩了眼泪道:「好,好,好,此计绝妙。」即便收拾枪刀。    内中又有一个小和尚,名唤广谋,就是那广智的师弟,上前来道:「此计不妙。 若要杀他,须要看看动静。那个白脸的似易,那个毛脸的似难,万一杀他不得, 却不反招己祸?我有一个不动刀枪之法,不知你尊意如何?」老僧道:「我儿, 你有何法?」广谋道:「依小孙之见,如今唤聚东山大小房头,每人要乾柴一束 ,捨了那叁间禪堂,放起火来,教他欲走无门,连马一火焚之。就是山前山后人 家看见,只说是他自不小心,走了火,将我禪堂都烧了。那两个和尚,却不都烧 死?又好掩人耳目。袈裟岂不是我们传家之宝?」那些和尚闻言,无不欢喜,都 道:「强,强,强,此计更妙,更妙。」遂教各房头搬柴来。唉!这一计,正是 :弄得个高寿老僧该命尽,观音禪院化为尘。原来他那寺里有七八十个房头,大 小有二百餘眾。当夜一拥搬柴,把个禪堂前前后后,四面围绕不通,安排放火不 题。    却说叁藏师徒安歇已定。那行者却是个灵猴,虽然睡下,只是存神炼气,朦朧着 醒眼。忽听得外面不住的人走,查查的柴响风生。他心疑惑道:「此时夜静,如 何有人行得脚步之声?莫敢是贼盗,谋害我们的?」他就一骨鲁跳起,欲要开门 出看,又恐惊醒师父。你看他弄个精神,摇身一变,变做一个蜜蜂儿。真个是: 口甜尾毒,腰细身轻。穿花度柳飞如箭,粘絮寻香似落星。小小微躯能负重,嚣 嚣薄翅会乘风。却自椽棱下,钻出看分明。    只见那眾僧们搬柴运草,已围住禪堂放火哩。行者暗笑道:「果依我师父之言, 他要害我们性命,谋我的袈裟,故起这等毒心。我待要拿棍打他呵,可怜又不禁 打,一顿棍都打死了,师父又怪我行兇。罢,罢,罢,与他个顺手牵羊,将计就 计,教他住不成罢!」    好行者,一觔斗跳上南天门里。諕得个庞、刘、苟、毕躬身,马、赵、温、关控 背,俱道:「不好了,不好了!那闹天宫的主子又来了。」行者摇着手道:「列 位免礼,休惊。我来寻广目天王的。」说不了,却遇天王早到,迎着行者道: 「久阔,久阔。前闻得观音菩萨来见玉帝,借了四值功曹、六丁六甲并揭諦等, 保护唐僧往西天取经去,说你与他做了徒弟,今日怎麼得闲到此?」行者道: 「且休叙阔。唐僧路遇歹人,放火烧他,事在万分紧急,特来寻你借辟火罩儿, 救他一救。快些拿来使使,即刻返上。」天王道:「你差了。既是歹人放火,只 该借水救他,如何要辟火罩?」行者道:「你那里晓得就里。借水救之,却烧不 起来,倒相应了他;只是借此罩,护住了唐僧无伤,其餘管他,尽他烧去。快些 ,快些,此时恐已无及,莫误了我下边干事。」那天王笑道:「这猴子还是这等 起不善之心,只顾了自家,就不管别人。」行者道:「快着,快着,莫要调嘴, 害了大事。」那天王不敢不借,遂将罩儿递与行者。    行者拿了,按着云头,径到禪堂房脊上,罩住了唐僧与白马、行李。他却去那后 面老和尚住的方丈房上头坐着,保护那袈裟。看那些人放起火来,他转捻诀念咒 ,望巽地上吸一口气吹将去,一阵风起,把那火转吹得烘烘乱发。好火,好火! 但见: 黑烟漠漠,红燄腾腾。黑烟漠漠,长空不见一天星;红燄腾腾,大地有光千里赤 。起初时,灼灼金蛇;次后来,威威血马。南方叁?逞英雄,回禄大神施法力。 燥乾柴烧烈火性,说甚麼燧人钻木;热油门前飘彩燄,赛过了老祖开炉。正是那 无情火发,怎禁这有意行兇。不去弭灾,反行助虐。风随火势,燄飞有千丈餘高 ;火逞风威,灰迸上九霄云外。乒乒乓乓,好便似残年爆竹;泼泼喇喇,却就如 军中炮声。烧得那当场佛像莫能逃,东院伽蓝无处躲。胜如赤壁夜鏖兵,赛过阿 房宫内火。 这正是星星之火,能烧万顷之田。须臾间,风狂火盛,把一座观音院,处处通红 。你看那眾和尚,搬箱抬笼,抢桌端锅,满院里叫苦连天。孙行者护住了后边方 丈,辟火罩罩住了前面禪堂,其餘前后火光大发,真个是照天红燄辉煌,透壁金 光照耀。    不期火起之时,惊动了一山兽怪。这观音院正南二十里远近,有座黑风山,山中 有一个黑风洞,洞中有一个妖精,正在睡醒翻身。只见那窗间透亮,只道是天明 。起来看时,却是正北下的火光晃亮。妖精大惊道:「呀!这必是观音院里失了 火。这些和尚好不小心。我看时,与他救一救来。」好妖精,纵起云头,即至烟 火之下,果然冲天之火,前面殿宇皆空,两廊烟火方灼。他大拽步,撞将进去, 正呼唤叫取水来,只见那后房无火,房脊上有一人放风。他却情知如此,急入里 面看时,见那方丈中间有些霞光彩气,臺案上有一个青毡包袱。他解开一看,见 是一领锦襴袈裟,乃佛门之异宝。正是财动人心,他也不救火,他也不叫水,拿 着那袈裟,趁鬨打劫,拽回云步,径转东山而去。    那场火只烧到五更天明,方才灭息。你看那眾僧们赤赤精精,啼啼哭哭,都去那 灰内寻铜铁,拨腐炭,扑金银。有的在墙筐里,苫搭窝棚;有的赤壁根头,支锅 造饭。叫冤叫屈,乱嚷乱闹不题。    却说行者取了辟火罩,一觔斗送上南天门,交与广目天王道:「谢借,谢借。」 天王收了道:「大圣至诚了。我正愁你不还我的宝贝,无处寻讨,且喜就送来也 。」行者道:「老孙可是那当面骗物之人?这叫做『好借好还,再借不难』。」 天王道:「许久不面,请到宫少坐一时,何如?」行者道:「老孙比在前不同, 烂板凳,高谈阔论了;如今保唐僧,不得身闲。容叙,容叙。」急辞别坠云,又 见那太阳星上。径来到禪堂前,摇身一变,变做个蜜蜂儿,飞将进去,现了本像 看时,那师父还沉睡哩。    行者叫道:「师父,天亮了,起来罢。」叁藏才醒觉,翻身道:「正是。」穿了 衣服,开门出来,忽抬头,只见些倒壁红墙,不见了楼臺殿宇。大惊道:「呀! 怎麼这殿宇俱无,都是红墙,何也?」行者道:「你还做梦哩,今夜走了火的。」 叁藏道:「我怎不知?」行者道:「是老孙护了禪堂,见师父浓睡,不曾惊动。」 叁藏道:「你有本事护了禪堂,如何就不救别房之火?」行者笑道:「好教师父 得知:果然依你昨日之言,他爱上我们的袈裟,算计要烧杀我们。若不是老孙知 觉,到如今皆成灰骨矣。」叁藏闻言,害怕道:「是他们放的火麼?」行者道: 「不是他是谁?」叁藏道:「莫不是怠慢了你,你干的这个勾当?」行者道: 「老孙是这等惫懒之人,干这等不良之事?实实是他家放的。老孙见他心毒,果 是不曾与他救火,只是与他略略助些风的。」叁藏道:「天那,天那!火起时, 只该助水,怎转助风?」行者道:「你可知古人云:『人没伤虎心,虎没伤人意 。』他不弄火,我怎肯弄风?」叁藏道:「袈裟何在?敢莫是烧坏了也?」行者 道:「没事,没事,烧不坏,那放袈裟的方丈无火。」叁藏恨道:「我不管你, 但是有些儿伤损,我只把那话儿念动念动,你就是死了。」行者慌了道:「师父 莫念,莫念,管寻还你袈裟就是了。等我去拿来走路。」叁藏才牵着马,行者挑 了担,出了禪堂,径往后方丈去。    却说那些和尚正悲切间,忽的看见他师徒牵马挑担而来,諕得一个个魂飞魄散道 :「冤魂索命来了。」行者喝道:「甚麼冤魂索命?快还我袈裟来。」眾僧一齐 跪倒,叩头道:「爷爷呀,冤有冤家,债有债主。要索命不干我们事,都是广谋 与老和尚定计害你的,莫问我们讨命。」行者咄的一声道:「我把你这些该死的 畜生,那个问你讨甚麼命。只拿袈裟来还我走路!」其间有两个胆量大的和尚道 :「老爷,你们在禪堂里已烧死了,如今又来讨袈裟,端的还是人,是鬼?」行 者笑道:「这伙孽畜,那里有甚麼火来?你去前面看看禪堂,再来说话。」眾僧 们爬起来往前观看,那禪堂外面的门窗?扇,更不曾燎灼了半分。眾人悚惧,才 认得叁藏是种神僧,行者是尊护法。一齐上前叩头道:「我等有眼无珠,不识真 人下界。你的袈裟在后面方丈中老师祖处哩。」叁藏行过了叁五层败壁破墙,嗟 嘆不已。只见方丈果然无火,眾僧抢入里面,叫道:「公公,唐僧乃是神人,未 曾烧死,如今反害了自己家当。趁早拿出袈裟,还他去也。」    原来这老和尚寻不见袈裟,又烧了本寺的房屋,正在万分烦恼焦燥之处,一闻此 言,怎敢答应。因寻思无计,进退无方,拽开步,躬着腰,往那墙上着实撞了一 头,可怜只撞得脑破血流魂魄散,咽喉气断染红沙。有诗为证。诗曰:     堪嘆老衲性愚蒙,枉作人间一寿翁。     欲得袈裟传远世,岂知佛宝不凡同。     但将容易为长久,定是萧条取败功。     广智广谋成甚用?损人利己一场空。    慌得个眾僧哭道:「师公已撞杀了,又不见袈裟,怎生是好?」行者道:「想是 汝等盗藏起也。都出来,开具花名手本,等老孙逐一查点。」那上下房的院主, 将本寺和尚、头陀、幸童、道人尽行开具手本二张,大小人等共计二百叁十名。 行者请师父高坐,他却一一从头唱名搜检,都要解放衣襟,分明点过,更无袈裟 。又将那各房头搬抢出去的箱笼物件,从头细细寻遍,那里得有踪跡。叁藏心中 烦恼,懊恨行者不尽,却坐在上面念动那咒。行者扑的跌倒在地,抱着头,十分 难禁,只教:「莫念,莫念,管寻还了袈裟。」那眾僧见了,一个个战兢兢的, 上前跪下劝解,叁藏才合口不念。行者一骨鲁跳起来,耳朵里掣出铁棒,要打那 些和尚,被叁藏喝住道:「这猴头,你头痛还不怕,还要无礼?休动手,且莫伤 人,再与我审问一问。」眾僧们磕头礼拜,哀告叁藏道:「老爷饶命。我等委实 的不曾看见。这都是那老死鬼的不是。他昨晚看着你的袈裟,只哭到更深时候, 看也不曾敢看,思量要图长久,做个传家之宝,设计定策,要烧杀老爷。自火起 之候,狂风大作,各人只顾救火,搬抢物件,更不知袈裟去向。」    行者大怒,走进方丈屋里,把那触死鬼尸首抬出,选剥了细看,浑身更无那件宝 贝。就把个方丈掘地叁尺,也无踪影。行者忖量半晌,问道:「你这里可有甚麼 妖怪成精麼?」院主道:「老爷不问,莫想得知。我这里正东南有座黑风山,黑 风洞内有一个黑大王,我这老死鬼常与他讲道,他便是个妖精。别无甚物。」行 者道:「那山离此有多远近?」院主道:「只有二十里,那望见山头的就是。」 行者笑道:「师父放心,不须讲了,一定是那黑怪偷去无疑。」叁藏道:「他那 厢离此有二十里,如何就断得是他?」行者道:「你不曾见夜间那火,光腾万里 ,亮透叁天,且休说二十里,就是二百里也照见了。坐定是他见火光焜耀,趁着 机会,暗暗的来到这里,看见我们袈裟是件宝贝,必然趁鬨掳去也。等老孙去寻 他一寻。」叁藏道:「你去了时,我却何倚?」行者道:「这个放心,暗中自有 神灵保护,明中等我叫那些和尚伏侍。」即唤眾和尚过来,道:「汝等着几个去 埋那老鬼;着几个伏侍我师父,看守我白马。」眾僧领诺。行者又道:「汝等莫 顺口儿答应,等我去了,你就不来奉承。看师父的,要怡顏悦色;养白马的,要 水草调匀。假有一毫儿差了,照依这个样棍,与你们看看。」他掣出棍子,照那 火烧的砖墙上,扑的一下,把那墙打得粉碎,又震倒了有七八层墙。眾僧见了, 个个骨软身麻,跪着磕头滴泪道:「爷爷宽心前去,我等竭力虔心,供奉老爷, 决不敢一毫怠慢。」    好行者,急纵觔斗云,径上黑风山,寻找这袈裟。正是那:     金禪求正出京畿,仗锡投西涉翠微。     虎豹狼虫行处有,工商士客见时稀。     路逢异国愚僧妒,全仗齐天大圣威。     火发风生禪院废,黑熊夜盗锦襴衣。 毕竟此去不知袈裟有无,吉凶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七回 孙行者大闹黑风山 观世音收伏熊羆怪 话说孙行者一觔斗跳将起去,諕得那观音院大小和尚并头陀、幸童、道人等一个 个朝天礼拜道:「爷爷呀,原来是腾云驾雾的神圣下界,怪道火不能伤。恨我那 个不识人的老剥皮使心用心,今日反害了自己。」叁藏道:「列位请起,不须恨 了。这去寻着袈裟,万事皆休﹔但恐找寻不着,我那徒弟性子有些不好,汝等性 命不知如何,恐一人不能脱也。」眾僧闻得此言,一个个提心弔胆,告天许愿, 只要寻得袈裟,各全性命不题。    却说孙大圣到空中,把腰儿扭了一扭,早来到黑风山上。住了云头,仔细看,果 然是座好山,况正值春光时节,但见: 万壑争流,千崖竞秀。鸟啼人不见,花落树犹香。雨过天连青壁润,风来松捲翠 屏张。山草发,野花开,悬崖峭嶂﹔薜萝生,佳木丽,峻岭平岗。不遇幽人,那 寻樵子?涧边双鹤饮,石上野猿狂。矗矗堆螺排黛色,巍巍拥翠弄嵐光。    那行者正观山景,忽听得芳草坡前,有人言语。他却轻步潜踪,闪在那石崖之下 ,偷睛观看。原来是叁个妖魔,席地而坐:上首的是一条黑汉,左首下是一个道 人,右首下是一个白衣秀士。都在那里高谈阔论,讲的是立鼎安炉,摶砂炼汞, 白雪黄芽,傍门外道。正说中间,那黑汉笑道:「后日是我母难之日,二公可光 顾光顾。」白衣秀士道:「年年与大王上寿,今年岂有不来之理?」黑汉道: 「我夜来得了一件宝贝,名唤锦襴佛衣,诚然是件玩好之物。我明日就以他为寿 ,大开筵宴,邀请各山道官,庆贺佛衣,就称为佛衣会如何?」道人笑道:「妙 ,妙,妙。我明日先来拜寿,后日再来赴宴。」    行者闻得佛衣之言,定以为是他宝贝。他就忍不住怒气,跳出石崖,双手举起金 箍棒,高叫道:「我把你这伙贼怪!你偷了我的袈裟,要做甚麼佛衣会?趁早儿 将来还我。」喝一声「休走!」抡起棒,照头一下。慌得那黑汉化风而逃,道人 驾云而走,只把个白衣秀士一棒打死。拖将过来看处,却是一条白花蛇怪。索性 提起来,捽做五七断。径入深山,找寻那个黑汉。转过尖峰,抹过峻岭,又见那 壁陡崖前,耸出一座洞府。但见那: 烟霞渺渺,松柏森森。烟霞渺渺采盈门,松柏森森青遶户。桥踏枯槎木,峰巔绕 薜萝。鸟啣红蕊来云壑,鹿践芳丛上石臺。那门前时催花发,风送花香。临堤绿 柳转 黄鸝,傍岸夭桃翻粉蝶。虽然旷野不堪夸 ,却赛蓬莱山下景。    行者到於门首,又见那两扇石门关得甚紧。门上有一横石板,明书六个大字,乃 「黑风山黑风洞」。即便抡棒,叫声:「开门!」那里面有把门的小妖,开了门 出来,问道:「你是何人,敢来击吾仙洞?」行者骂道:「你个作死的孽畜!甚 麼个去处,敢称仙洞?『仙』字是你称的?快进去报与你那黑汉,教他快送老爷 的袈裟出来,饶你一窝性命。」小妖急急跑到里面,报道:「大王,佛衣会做不 成了,门外有一个毛脸雷公嘴的和尚来讨袈裟哩。」那黑汉被行者在芳草坡前赶 将来,却才关了门,坐还未稳,又听得那话,心中暗想道:「这廝不知是那里来 的,这般无礼,他敢嚷上我的门来。」教取披掛,随结束了,绰一桿黑缨枪,走 出门来。这行者闪在门外,执着铁棒,睁睛观看,只见那怪果生得兇险:     碗子铁盔火漆光,乌金鎧甲亮辉煌。     皂罗袍罩风兜袖,黑绿丝絛穗长。     手执黑缨枪一桿,足 踏乌皮靴一双。     眼晃金睛如掣电,正是山中黑风王。    行者暗笑道:「这廝真个如烧?的一般,筑煤的无二,想必是在此处刷炭为生, 怎麼这等一身乌黑?」那怪厉声高叫道:「你是个甚麼和尚,敢在我这里大胆?」 行者执铁棒,撞至面前,大?一声道:「不要闲讲,快还你老外公的袈裟来。」 那怪道:「你是那寺里和尚?你的袈裟在那里失落了,敢来我这里索取?」行者 道:「我的袈裟在直北观音院后方丈里放着,只因那院里失了火,你这廝趁鬨掳 掠,盗了来,要做佛衣会庆寿,怎敢抵赖?快快还我,饶你性命﹔若牙迸半个 『不』字,我推倒了黑风山,屣平了黑风洞,把你这一洞妖邪都碾为齏粉。」    那怪闻言,呵呵冷笑道:「你这个泼物,原来昨夜那火就是你放的。你在那方丈 屋上行兇招风,是我把一件袈裟拿来了,你待怎麼?你是那里来的?姓甚名谁? 有多大手段,敢那等海口浪言。」行者道:「是你也认不得你老外公哩。你老外 公 乃大唐上国驾前御弟叁藏法师之徒弟,姓孙,名悟空行者。若问老孙的手段 ,说出来,教你魂飞魄散,死在眼前。」那怪道:「我不曾会,你有甚麼手段, 说来我听。」行者笑道:「我儿子,你站稳着,仔细听之。我:     自小神通手段高,随风变化逞英豪。     养性修真熬日月,跳出轮迴把命逃。     一点诚心曾访道,灵臺山上採药苗。     那山有个老仙长,寿年十万八千高。     老孙拜他为师父,指我长生路一条。     他说身内有丹药,外边採取枉徒劳。     得传大品天仙诀,若无根本实难熬。     回光内照寧心坐,身中日月坎离交。     万事不思全寡慾,六根清净体坚牢。     返老还童容易得,超凡入圣路非遥。     叁年无漏成仙体,不同俗辈受煎熬。     十洲叁岛还游戏,海角天涯转一遭。     活该叁百多餘岁,不得飞昇上九霄。     下海降龙真宝贝,才有金箍棒一条。     花果山前为帅首,水帘洞里聚群妖。     玉皇大帝传宣詔,封我齐天极品高。     几番大闹灵霄殿,数次曾偷王母桃。     天兵十万来降我,层层密密布枪刀。     战退天王归上界,哪吒负痛领兵逃。     显圣真君能变化,老孙硬赌跌平交。     道祖观音同玉帝,南天门上看降妖。     却被老君助一阵,二郎擒我到天曹。     将身绑在降妖柱,即命神兵把首梟。     刀砍鎚敲不得坏,又教雷打火来烧。     老孙其实有手段,全然不怕半分毫。     送在老君炉里炼,六丁神火慢煎熬。     日满开炉我跳出,手持铁棒遶天跑。     纵横到处无遮挡,叁十叁天闹一遭。     我佛如来施法力,五行山压老孙腰。     整整压该五百载,幸逢叁藏出唐朝。     吾今皈正西方去,转上雷音见玉毫。 你去乾坤四海问一问,我是历代驰名第一妖。」 那怪闻言笑道:「你原来是那闹天宫的弼马温麼?」行者最恼的是人叫他弼马温 ,听见这一声,心中大怒,骂道:「你这贼怪!偷了袈裟不还,倒伤老爷。不要 走,看棍。」那黑汉侧身躲过,绰长枪,劈手来迎。两家这场好杀: 如意棒,黑缨枪,二人洞口逞刚强。分心劈脸刺,着臂照头伤。这个横丢阴棍手 ,那个直捻急叁枪。白虎爬山来探爪,黄龙卧道转身忙。喷彩雾,吐毫光,两个 妖仙不可量。一个是修正齐天圣,一个是成精黑大王。这场山里相争处,只为袈 裟各不良。    那怪与行者斗了十数回合,不分胜负,渐渐红日当午。那黑汉举枪架住铁棒道: 「孙行者,咱两个且收兵,等我进了膳来,再与你赌斗。」行者道:「你这个孽 畜,教做汉子?好汉子,半日儿就要吃饭?似老孙在山根下,整压了五百餘年, 也未曾尝些汤水,那里便饿哩?莫推故,休走,还我袈裟来,方让你去吃饭。」 那怪虚幌一枪,撤身入洞,关了石门,收回小怪,且安排筵宴,书写请帖,邀请 各山魔王庆会不题。    却说行者攻门不开,也只得回观音院。那本寺僧人已葬埋了那老和尚,都在方丈 里伏侍唐僧。早斋已毕,又摆上午斋。正那里添汤换水,只见行者从空降下,眾 僧礼拜,接入方丈,见了叁藏。叁藏道:「悟空,你来了?袈裟如何?」行者道 :「已有了根由。早是不曾冤了这些和尚,原来是那黑风山妖怪偷了。老孙 去 暗暗的寻他,只见他与一个白衣秀士、一个老道人,坐在那芳草坡前讲话。也是 个不打自招的怪物,他忽然说出道:后日是他母难之日,邀请诸邪来做生日﹔夜 来得了一件锦襴佛衣,要以此为寿,作一大宴,唤做庆赏佛衣会。是老孙抢到面 前,打了一棍,那黑汉化风而走,道人也不见了,只把个白衣秀士打死,乃是一 条白花蛇成精。我又急急赶到他洞口,叫他出来与他赌斗。他已承认了,是他拿 回。战勾这半日,不分胜负。那怪回洞,却要吃饭,关了石门,惧战不出。老孙 却来回看师父,先报此信。已是有了袈裟的下落,不怕他不还我。」    眾僧闻言,合掌的合掌,磕头的磕头,都念声:「南无阿弥陀佛!今日寻着下落 ,我等方有了性命矣。」行者道:「你且休喜欢畅快,我还未曾到手,师父还未 曾出门哩。只等有了袈裟,打发得我师父好好的出门,才是你们的安乐处﹔若稍 有些须不虞,老孙可是好惹的主子!可曾有好茶饭与我师父吃?可曾有好草料喂 马?」眾僧俱满口答应道:「有,有,有,更不曾一毫待怠慢了老爷。」叁藏道 :「自你去了这半日,我已吃过了叁次茶汤,两餐斋供了,他俱不曾敢慢我。但 只是你还尽心竭力去寻取袈裟回来。」行者道:「莫忙,既有下落,管情拿住这 廝,还你原物。放心,放心。」    正说处,那上房院主又整治素供,请孙老爷吃斋。行者却吃了些须,復驾祥云, 又去找寻。正行间,只 见一个小妖,左胁下夹着一个花梨木匣儿,从大路而来。 行者度他匣内必有甚麼柬札,举起棒,劈头一下,可怜不禁打,就打得似个肉饼 一般。却拖在路傍,揭开匣儿观看,果然是一封请帖。帖上写着: 侍生熊羆顿首拜,啟上大阐金池老上人丹房:屡承佳惠,感激渊深。夜观回禄之 难,有失救护,谅仙机必无他害。生偶得佛衣一件,欲作雅会,谨具花酌,奉扳 清赏。至期,千乞仙驾过临一叙。是荷。先二日具。    行者见了,呵呵大笑道:「那个老剥皮,死得他一毫儿也不亏,他原来与妖精结 党。怪道他也活了二百七十岁,想是那个妖精传他些甚麼服气的小法儿,故有此 寿。老孙还记得他的模样,等我就变做那和尚,往他洞里走走,看我那袈裟放在 何处。假若得手,即便拿回,却也省力。」    好大圣,念动咒语,迎着风一变,果然就像那老和尚一般。藏了铁棒,拽开步, 径来洞口,叫声:「开门!」那小妖开了门,见是这般模样,急转身报道:「大 王,金池长老来了。」那怪大惊道:「刚才差了小的去下简帖请他,这时候还未 到那里哩,如何他就来得这等迅速?想是小的不曾撞着他,断是孙行者呼他来讨 袈裟的。管事的,可把佛衣藏了,莫教他看见。」    行者进了前门,但见那天井中松篁交翠,桃李争妍,丛丛花发,簇簇兰香,却也 是个洞天之处。又见那二门上有一联对子,写着:「静隐深山无俗虑﹔幽居仙洞 乐天真。」行者暗道:「这廝也是个脱垢离尘,知命的怪物。」入门里,往前又 进,到於叁层门里,都是些画栋雕梁,明窗彩户。只见那黑汉子穿的是黑绿紵丝 袢袄,罩一领鸦青花綾披风,戴一顶乌角软巾,穿一双麂皮皂靴。见行者进来, 整顿衣巾,降阶迎接道:「金池老友,连日欠亲。请坐,请坐。」行者以礼相见 。见毕而坐,坐定而茶。茶罢,妖精欠身道:「适有小简奉啟,后日一叙,何老 友今日就下顾也?」行者道:「正来进拜,不期路遇华翰,见有佛衣雅会,故此 急急奔来,愿求见见。」那怪笑道:「老友差矣。这袈裟本是唐僧的,他在你处 住锡,你岂不曾看见,反来就我看看?」行者道:「贫僧借来,因夜晚还不曾展 看,不期被大王取来。又被火烧了荒山,失落了家私。那唐僧的徒弟又有些驍勇 ,乱忙中,四下里都寻觅不见。原来是大王的洪福收来,故特来一见。」    正讲处,只见有一个巡山的小妖来报道:「大王,祸事了,下请书的小校被孙行 者打死在大路傍边,他绰着经儿,变化做金池长老,来骗佛衣也。」那怪闻言, 暗道:「我说那长老怎麼今日就来,又来得迅速,果然是他。」急纵身,拿过枪 来,就刺行者。行者耳朵里急掣出棍子,现了本相,架住枪尖,就在他那中厅里 跳出,自天井中斗到前门外。諕得那洞里群魔都丧胆,家间老幼尽无魂。这场在 山头好赌斗,比前番更是不同。好杀: 那猴王胆大充和尚,这黑汉心灵隐佛衣。语去言来机会巧,随机应变不差池。袈 裟欲见无由见,宝贝玄微真妙微。小怪巡山言祸事,老妖发怒显神威。翻身打出 黑风洞,枪棒争持辨是非。棒架长枪声响喨,枪迎铁棒放光辉。悟空变化人间少 ,妖怪神通世上稀。这个要把佛衣来庆寿,那个不得袈裟肯善归?这番苦战难分 手,就是活佛临凡也解不 得围。    他两个从洞口打上山头,自山头杀在云外,吐雾喷风,飞砂走石,只斗到红日沉 西,不分胜败。那怪道:「姓孙的,你且住了手,今日天晚,不好相持。你去, 你去,待明早来,与你定个死活。」行者叫道:「儿子莫走,要战便像个战的, 不可以天晚相推。」看他没头没脸的,只情使棍子打来。这黑汉又化阵清风,转 回本洞,紧闭石门不出。    行者却无计策奈何,只得也回观音院里,按落云头,道声:「师父。」那叁藏眼 儿巴巴的正望他哩,忽见到了面前,甚喜﹔又见他手里没有袈裟,又惧。问道: 「怎麼这番还不曾有袈裟来?」行者袖中取出个简帖儿来,递与叁藏道:「师父 ,那怪物与这死的老剥皮原是朋友。他着一个小妖送此帖来,还请他去赴佛衣会 。是老孙就把那小妖打死,变做那老和尚,进他洞去,骗了一钟茶吃。欲问他讨 袈裟看看,他不肯拿出。正坐间,忽被一个甚麼巡山的走了风信,他就与我打将 起来。只斗到这早晚,不分上下。他见天晚,闪回洞去,紧闭石门。老孙无奈, 也暂回来。」叁藏道:「你手段比他何如?」行者道:「我也硬不多儿,只战个 手平。」    叁藏才看了简帖,又递与那院主道:「你师父敢莫也是妖精麼?」那院主慌忙跪 下道:「老爷,我师父是人。只因那黑大王修成人道,常来寺里与我师父讲经, 他传了我师父些养神服气之术,故以朋友相称。」行者道:「这伙和尚没甚妖气 ,他一个个头圆顶天,足方履地,但比老孙肥胖长大些儿,非妖精也。你看那帖 儿上写着『侍生熊羆』,此物必定是个黑熊成精。」叁藏道:「我闻得古人云: 『熊与猩猩相类。』都是兽类。他却怎麼成精?」行者笑道:「老孙是兽类,见 做了齐天大圣,与他何异?大抵世间之物,凡有九窍者,皆可以修行成仙。」叁 藏又道:「你才说他本事与你手平,你却怎生得胜,取我袈裟回来?」行者道: 「莫管,莫管,我有处治。」    商议间,眾僧摆上晚斋,请他师徒们吃了。叁藏教掌灯,仍去前面禪堂安歇。眾 僧都挨墙倚壁,苫搭窝棚 ,各各睡下,只把后方丈让与那上下院主安 身。此时 夜静,但见: 银河现影,玉宇无尘。满天星灿烂,一水浪收痕。万籟声寧,千山鸟绝。溪边渔 火息,塔上佛灯昏。昨夜闍黎鐘鼓响,今宵一遍哭声闻。    是夜在禪堂歇宿。那叁藏想着袈裟,那里得稳睡?忽翻身见窗外透白,急起叫道 :「悟空,天明了,快寻袈裟去。」行者一骨鲁跳将起来,一见眾僧侍立,供奉 汤水,行者道:「你等用心伏侍我师父,老孙去也。」叁藏下床,扯住道:「你 往那里去?」行者道:「我想这桩事都是观音菩萨没理,他有这个禪院在此,受 了这里人家香火,又容那妖精邻住。我去南海寻他,与他讲一讲,教他亲来问妖 精讨袈裟还我。」叁藏道:「你这去,几时回来?」行者道:「时少只在饭罢, 时多只在晌午,就成功了。那些和尚可好伏侍,老孙去也。」    说声去,早已无踪。须臾间到了南海,停云观看。但见那: 汪洋海远,水势连天。祥光笼宇宙,瑞气照山川。千层雪浪吼青霄,万迭烟波滔 白昼。水飞四野,浪滚週遭。水飞四野振轰雷,浪滚週遭鸣霹靂。休言水势,且 看中间。五色朦朧宝迭山,红黄紫皂绿和蓝。才见观音真胜境,试看南海落伽山 。好去处,山峰高耸,顶透虚空。中间有千样奇花,百般瑞草。风摇宝树,日映 金莲。观音殿,瓦盖琉璃﹔潮音洞,门铺玳瑁。绿杨影里语鸚哥,紫竹林中啼孔 雀。罗纹石上,护法威严﹔玛瑙滩前,木叉雄壮。这行者观不尽那异景非常,径 直按云头,到竹林之下。早有诸天迎接道:「菩萨前者对眾言大圣归善,甚是宣 扬。今保唐僧,如何得暇到此?」行者道:「因保唐僧,路逢一事,特见菩萨, 烦为通报。」诸天遂来洞口报知,菩萨唤入。行者遵法而行,至宝莲臺下拜了。 菩萨问曰:「你来何干?」行者道:「我师父路遇你的禪院,你受了人间香火, 容一个黑熊精在那里邻住,着他偷了我师父袈裟,屡次取讨不与,今特来问你要 的。」菩萨道:「这猴子说话,这等无状。既是熊精偷了你的袈裟,你怎来问我 取讨?都是你这个孽猴大胆,将宝贝卖弄,拿与小人看见,你却又行兇,唤风发 火,烧了我的留云下院,反来我处放刁。」行者见菩萨说出这话,知他晓得过去 未来之事,慌忙礼拜道:「菩萨,乞恕弟子之罪,果是这般这等。但恨那怪物不 肯与我袈裟,师父又要念那话儿咒语,老孙忍不得头疼,故此来拜烦菩萨。望菩 萨慈悲之心,助我去拿那妖精,取衣西进也。」菩萨道:「那怪物有许多神通, 却也不亚於你。也罢,我看唐僧面上,和你去走一遭。」行者闻言,谢恩再拜。 即请菩萨出门,遂同驾祥云,早到黑风山,坠落云头,依路找洞。    正行处,只见那山坡前走出一个道人,手拿着一个玻璃盘儿,盘内安着两粒仙丹 ,往前正走。被行者撞个满怀,掣出棒,就照头一下,打得脑里浆流出,腔中血 迸攛。菩萨大惊道:「你这个猴子,还是这等放泼。他又不曾偷你袈裟,又不与 你相识,又无甚冤仇,你怎麼就将他打死?」行者道:「菩萨,你认他不得,他 是那黑熊精的朋友。他昨日和一个白衣秀士,都在芳草坡前坐讲。后日是黑精的 生日,请他们来庆佛衣会。今日他先来拜寿,明日来庆佛衣会。所以我认得,定 是今日替那妖去上寿。」菩萨说:「既是这等说来,也罢。」行者才去把那道人 提起来看,却是一隻苍狼。傍边那个盘儿底下却 有字,刻道「凌虚子製」。    行者见了,笑道:「造化,造化,老孙也是便益,菩萨也是省力。这怪叫做不打 自招,那怪教他今日了劣。」菩萨说道:「悟空,这教怎麼说?」行者道:「菩 萨,我悟空有一句话儿,叫做将计就计,不知菩萨可肯依我 ?」菩萨道:「你 说。」行者说道:「菩萨,你看这盘儿中是两粒仙丹,便是我们与那妖魔的贄见 ﹔这盘儿后面刻的四个字,说『凌虚子製』,便是我们与那妖魔的勾头。菩萨若 要依得我时,我好替你作个计较,也就不须动得干戈,也不须劳得征战,妖魔眼 下遭瘟,佛衣眼下出现﹔菩萨要不依我时,菩萨往西,我悟空往东,佛衣只当相 送,唐叁藏只当落空。」菩萨笑道:「这猴熟嘴。」行者道:「不敢,倒是一个 计较。」菩萨说:「你这计较怎说?」行者道:「这盘上刻那『凌虚子製』,想 这道人就叫做凌虚子。菩萨,你要依我时,可就变做这个道人,我把这丹吃了一 粒,变上一粒,略大些儿。菩萨,你就捧了这个盘儿、两粒仙丹,去与那妖上寿 ,把这丸大些的让与那妖。待那妖一口吞之,老孙便於中取事:他若不肯献出佛 衣,老孙将他肚肠就也织将一件出来。」菩萨没法,只得也点点头儿依他。行者 笑道:「如何?」    尔时菩萨迺以广大慈悲,无边法力,亿万化身,以心会意,以意会身,恍惚之间 ,变作凌虚仙子:     鹤氅仙风颯,飘颻欲步虚。     苍顏松柏老,秀色古今无。     去去还无住,如如自有殊。     总来归一法,只是隔郛躯。    行者看道:「妙呵,妙呵!还是妖精菩萨,还是菩萨妖精?」菩萨笑道:「悟空 ,菩萨、妖精,总是一念﹔若论本来,皆属无有。」行者心下顿悟,转身却就变 做一粒仙丹:     走盘无不定,圆明未有方。     叁叁勾漏合,六六少翁商。     瓦鑠黄金焰,牟尼白昼光。     外边铅与汞,未许易论量。 行者变了那颗丹,终是略大些儿。菩萨认定,拿了那个玻璃盘儿,径到妖洞门口 看时,果然是: 崖深岫险,云生岭上﹔柏苍松翠,风颯林间。崖深岫险,果是妖邪出没人烟少; 柏苍松翠,也可仙真修隐道情多。山有涧,涧有泉,潺潺流水咽鸣琴,便堪洗耳 ﹔崖有鹿,林有鹤,幽幽仙籟动间岑,亦可赏心。这是妖仙有分降菩提,弘誓无 边垂惻隐。    菩萨看了,心中暗喜道:「这孽畜占了这座山洞,却是也有些道分。」因此心中 已是有个慈悲。    走到洞口,只见守洞小妖都有些认得道:「凌虚仙长来了。」一边传报,一边接 引。那妖早已迎出门道:「凌虚,有劳仙驾珍顾,蓬蓽有辉。」菩萨道:「小道 敬献一粒仙丹,敢称千寿。」他二人拜毕,方才坐定,又叙起他昨日之事。菩萨 不答,连忙拿丹盘道:「大王,且见小道鄙意。」覷定一粒大的,推与那妖道: 「愿大王千寿。」那妖亦推一粒,递与菩萨道:「愿与凌虚子同之。」让毕,那 妖才待要咽,那药顺口儿一直滚下。现了本相,理起四平。那妖滚倒在地。菩萨 现相,问妖取了佛衣。行者早已从鼻孔中出去。菩萨又怕那妖无礼,却把一个箍 儿丢在那妖头上。那妖起来,提枪要刺,行者、菩萨早已起在空中,将真言念起 。那怪依旧头疼,丢了枪,满地乱滚。半空里笑倒个美猴王,平地下滚坏个黑熊 怪。    菩萨道:「孽畜,你如今可皈依麼?」那怪满口道:「心愿皈依,只望饶命。」 行者恐耽搁了工夫,意欲就打。菩萨急止住道:「休伤他命,我有用他处哩。」 行者道:「这样怪物,不打死他,反留他在何处用哩?」菩萨道:「我那落伽 山后无人看管,我要带他去做个守山大神。」行者笑道:「诚然是个救苦慈尊, 一灵不损。若是老孙有这样咒语,就念上他娘千遍。这回儿就有许多黑熊,都 教他了帐。」却说那怪甦醒多时,公道难禁疼痛,只得跪在地下哀告道:「但 饶性命,愿皈正果。」菩萨方坠落祥光,又与他摩顶受戒,教他执了长枪,跟 随左右。那黑熊才一片野心今日定,无穷顽性此时收。 菩萨吩咐道:「悟空,你回去罢,好生伏侍唐僧,以后再休懈惰生事。」行者 道:「深感菩萨远来,弟子还当回送回送。」菩萨道:「免送。」行者才捧着 袈裟,叩头而别。菩萨亦带了熊羆,径回大海。有诗为证。诗曰:     祥光靄靄凝金像,万道繽纷实可夸。     普济世人垂悯恤,遍观法界现金莲。     今来多为传经意,此去原无落点瑕。     降怪成真归大海,空门復得锦袈裟。 毕竟不知向后事情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观音院唐僧脱难 高老庄大圣除魔 行者辞了菩萨,按落云头,将袈裟掛在香柟树上,掣出棒来,打入黑风洞里,那 洞里那得一个小妖。原来是他见菩萨出现,降得那老怪就地打滚,急急都散走了 。行者一发行兇,将他那几层门上都积了乾柴,前前后后,一齐发火,把个黑风 洞烧做个红风洞,却拿了袈裟,驾祥光,转回直北。    话说那叁藏望行者急忙不来,心甚疑惑:不知是请菩萨不至,不知是行者託故而 逃。正在那胡猜乱 想之中,只见半空中彩雾灿灿,行者忽坠阶前跪道:「师父, 袈裟来了。」叁藏大喜。眾僧亦无不欢悦道:「好了,好了,我等性命今日方才 得全了。」叁藏接了袈裟道:「悟空,你早间去时,原约到饭罢晌午,如何此时 日西方回?」行者将那请菩萨施变化降妖的事情,备陈了一遍。叁藏闻言,遂设 香案,朝南礼拜罢,道:「徒弟呵,既然有了佛衣,可快收拾包裹去也。」行者 道:「莫忙,莫忙。今日将晚,不是走路的时候,且待明日早行。」眾僧们一齐 跪下道:「孙老爷说得是。一则天晚,二来我等有些愿心儿,今幸平安,有了宝 贝,待我还了愿,请老爷散了福,明早再送西行。」行者道:「正是,正是。」 你看那些和尚都倾囊倒底,把那火里抢出的餘资,各出所有,整顿了些斋供,烧 了些平安无事的纸,念了几卷消灾解厄的经。当晚事毕。    次早,方刷扮了马匹,包裹了行囊出门,眾僧远送方回。行者引路而去,正是那 春融时节,但见那:     草衬玉驄蹄跡软,柳摇金线露华新。     桃杏满林争艳丽,薜萝遶径放精神。     沙堤日暖鸳鸯睡,山涧花香蛺蝶驯。     这般秋去冬残春过半,不知何年行满得真文。    师徒们行了五七日荒路,忽一日天色将晚,远远的望见一村人家。叁藏道:「悟 空,你看那壁厢有座山庄相近,我们去告宿一宵,明日再行何如?」行者道: 「且等老孙去看看吉凶,再作区处。」那师父挽住丝韁,这行者定睛观看,真个 是: 竹篱密密,茅屋重重。参天野树迎门,曲水溪桥映户。道傍杨柳绿依依,园内花 开香馥馥。此时那夕照沉西,处处山林喧鸟雀;晚烟出爨,条条道径转牛羊。又 见那食饱鸡豚眠屋角,醉酣邻叟唱歌来。    行者看罢道:「师父请行,定是一村好人家,正可借宿。」那长老催动白马,早 到街衢之口。又见一个少年,头裹绵布,身穿蓝袄,持伞背包,敛褌札裤,脚踏 着一双叁耳草鞋,雄纠纠的,出街忙走。行者顺手一把扯住道:「那里去?我问 你一个信儿:此间是甚麼地方?」那个人只管苦挣,口里嚷道:「我庄上没人, 只是我好问信?」行者陪着笑道:「施主莫恼。『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你就 与我说说地名何害?我也可解得你的烦恼。」那人挣不脱手,气得乱跳道:「蹭 蹬,蹭蹬。家长的屈气受不了,又撞着这个光头,受他的清气。」行者道:「你 有本事,劈开我的手,你便就去了也罢。」那人左扭右扭,那里扭得动,却似一 把铁鈐拑住一般。气得他丢了包袱,撇了伞,两隻手雨点似来抓行者。行者把一 隻手扶着行李,一隻手抵住那人,凭他怎麼支吾,只是不能抓着。行者愈加不放 ,急得爆燥如雷。叁藏道:「悟空,那里不有人来了?你再问那人就是,只管扯 住他怎的?放他去罢。」行者笑道:「师父不知,若是问了别人没趣,须是问他 ,才有买卖。」那人被行者扯住不放,只得说出道:「此处乃是乌斯藏国界之地 ,唤做高老庄。一庄人家有大半姓高,故此唤做高老庄。你放了我去罢。」行者 又道:「你这样行装,不是个走近路的。你实与我说,你要往那里去,端的所干 何事,我才放你。」    这人无奈,只得以实情告诉道:「我是高太公的家人,名叫高才。我那太公有个 老女儿,年方二十岁,更不曾配人。叁年前被一个妖精占了,那妖整做了这叁年 女婿。我太公不悦,说道:『女儿招了妖精,不是长法:一则败坏家门,二则没 个亲家来往。』一向要退这妖精。那妖精那里肯退,转把女儿关在他后宅,将有 半年,再不放出与家内人相见。我太公与了我几两银子,教我寻访法师,拿那妖 怪。我这些时不曾住脚,前前后后,请了有叁四个人,都是不济的和尚,脓包的 道士,降不得那妖精。刚才骂了我一场,说我不会干事。又与了我五钱银子做盘 缠,教我再去请好法师降他。不期撞着你这个紇刺星扯住,误了我走路,故此里 外受气,我无奈,才与你叫喊。不想你又有些拿法,我挣不过你,所以说此实情 。你放我走罢。」行者道:「你的造化,我有营生,这才是凑四合六的勾当。你 也不须远行,莫要花费了银子。我们不是那不济的和尚,脓包的道士,其实有些 手段,惯会拿妖。这正是:『一来照顾郎中,二来又医得眼好。』烦你回去上覆 你那家主,说我们是东土驾下差来的御弟圣僧,往西天拜佛求经者,善能降妖缚 怪。」高才道:「你莫误了我。我是一肚子气的人,你错哄了我,没甚手段,拿 不住那妖精,却不又带累我来受气?」行者道:「管教不误了你,你引我到你家 门首去来。」那人也无计奈何,真个提着包袱,拿了伞,转步回身,领他师徒到 於门首道:「二位长老,你且在马臺上略坐坐,等我进去报主人知道。」行者才 放了手,落担牵马,师徒们坐立门傍等候。    那高才入了大门,径往中堂上走,可可的撞见高太公。太公骂道:「你那个蛮皮 畜生!怎麼不去寻人,又回来做甚 ?」高才放下包、伞道:「上告主人公得知: 小人才行出街口,忽撞见两个和尚:一个骑马,一个挑担。他扯住我不放,问我 那里去。我再叁不曾与他说及,他缠得没奈何,不得脱手,遂将主人公的事情, 一一说与他知。他却十分欢喜,要与我们拿那妖怪哩。」高老道:「是那里来的 ?」高才道:「他说是东土驾下差来的御弟圣僧,前往西天拜佛求经的。」太公 道:「既是远来的和尚,怕不真有些手段。他如今在那里?」高才道:「现在门 外等候。」    那太公即忙换了衣服,与高才出来迎接,叫声:「长老。」叁藏听见,急转身, 早已到了面前。那老者戴一顶乌綾巾,穿一领葱白蜀锦衣,踏一双糙米皮的犊子 靴,繫一条黑绿絛子,出来笑语相迎,便叫:「二位长老,作揖了。」叁藏还了 礼,行者站着不动。那老者见他相貌兇丑,便就不敢与他作揖。行者道:「怎麼 不唱老孙喏?」那老儿有几分害怕,叫高才道:「你这小廝却不弄杀我也?家里 现有一个丑头怪脑的女婿打发不开,怎麼又引这个雷公来害我?」行者道:「老 高,你空长了许大年纪,还不省事。若专以相貌取人,乾净错了。我老孙丑自丑 ,却有些本事。替你家擒得妖精,捉得鬼魅,拿住你那女婿,还了你女儿,便是 好事,何必谆谆以相貌为言?」太公见说,战兢兢的,只得强打精神,叫声: 「请进。」这行者见请,才牵了白马,教高才挑着行李,与叁藏进去。他也不管 好歹,就把马拴在敞厅柱上,扯过一张退光漆交椅,叫师父坐下。他又扯过一张 椅子,坐在傍边。那高老道:「这个小长老,倒也家怀。」行者道:「你若肯留 我住得半年,还家怀哩。」    坐定,高老问道:「适间小价说,二位长老是东土来的?」叁藏道:「便是。贫 僧奉朝命往西天拜佛求经,因过宝庄,特借一宿,明日早行。」高老道:「二位 原是借宿的,怎麼说会拿怪?」行者道:「因是借宿,顺便拿几个妖怪儿耍耍的 。动问府上有多少妖怪?」高老道:「天哪!还吃得有多少哩,只这一个妖怪女 婿,已被他磨慌了。」行者道:「你把那妖怪的始末,有多大手段,从头儿说说 我听,我好替你拿他。」高老道:「我们这庄上,自古至今,也不晓得有甚麼鬼 祟魍魎,邪魔作耗。只是老拙不幸,不 曾有子,止生叁个女儿:大的唤名香兰, 第二的名玉兰,第叁的名翠兰。那两个从小儿配与本庄人家。止有小的个要招个 女婿,指望他与我同家过活,做个养老女婿,撑门抵户,做活当差。不期叁年前 ,有 一个汉子,模样儿倒也精緻。他说是福陵山上人家,姓猪,上无父母,下 无兄弟,愿与人家做个女婿。我老拙见是这般一个无根无绊的人,就招了他。一 进门时,倒也勤谨:耕田耙地,不用牛具;收割田禾,不用刀杖;昏去明来,其 实也好。只是一件,有些会变嘴脸。」行者道:「怎麼样变?」高老道:「初来 时是一条黑胖汉,后来就变做一个长嘴大耳朵的獃子,脑后又有一溜鬃毛,身体 粗糙怕人,头脸就像个猪的模样。食肠却又甚大:一顿要吃叁五斗米饭,早间点 心也得百十个烧饼才勾。喜得还吃斋素;若再吃荤酒,便是老拙这些家业田產之 类,不上半年,就吃个罄净。」叁藏道:「只因他做得,所以吃得。」高老道: 「吃还是件小事。他如今又会弄风,云来雾去,走石飞砂,諕得我一家并左邻右 舍,俱不得安生。又把那翠兰小女关在后宅子里,一发半年也不曾见面,更不知 死活如何。因此知他是个妖怪,要请个法师与他去退去退。」    行者道:「这个何难?老儿你管放心,今夜管情与你拿住,教他写了退亲文书, 还你女儿如何?」高老大喜道:「我为招了他不打紧,坏了我多少清名,疏了我 多少亲眷。但得拿住他,要甚麼文书?就烦与我除了根罢。」行者道:「容易, 容易。入夜之时,就见好歹。」    老儿十分欢喜,才教展抹桌椅,摆列斋供。斋罢将晚,老儿问道:「要甚兵器? 要多少人随?趁早好备。」行者道:「兵器我自有。」老儿道:「二位只是那根 锡杖, 锡杖怎麼打得那个妖精?」行者随於耳内取出一个绣花针来,捻在手中, 迎 风幌了一幌,就是碗来粗细的一根金箍铁棒,对着高老道:「你看这条棍子, 比你家兵器如何?可打得这怪否?」高老又道:「既有兵器,可要人跟?」行者 道:「我不用人,只是要几个年高有德的老儿,陪我师父清坐闲叙,我好撇他而 去。等我把那妖精拿来,对眾取供,替你除了根罢。」那老儿即唤家僮,请了几 个亲故朋友。一时都到,相见已毕,行者道:「师父, 你放心稳坐,老孙去也。」    你看他揝着铁棒,扯着高老道:「你引我去后宅子里妖精的住处看看。」高老遂 引他到后宅门首。行者道:「你去取钥匙来。」高老道:「你且看看,若是用得 钥匙,却不请你了。」行者笑道:「你那老儿年纪虽大,却不识耍。我把这话儿 哄你一哄,你就当真。」走上前,摸了一摸,原来是铜汁灌的锁子。狠得他将金 箍棒一捣,捣开门扇,里面却黑洞洞的。行者道:「老高,你去叫你女儿一声, 看他可在里面?」那老儿硬着胆叫道:「叁姐姐!」那女儿认得是他父亲的声音 ,才少气无力的应了一声道:「爹爹,我在这里哩。」行者闪金睛,向黑影里仔 细看时,你道他怎生模样?但见那: 云鬢乱堆无掠,玉容未洗尘淄。一片兰心依旧,十分娇态倾颓。樱唇全无气血, 腰肢屈屈偎偎。愁蹙蹙,蛾眉淡;瘦怯怯,语声低。    他走来看见高老,一把扯住,抱头大哭。行者道:「且莫哭,且莫哭。我问你, 妖怪往那里去了?」女子道:「不知往那里去。这些时,天明就去,入夜方来。 云云雾雾,往回不知何所。因是晓得父亲要祛退他,他也常常防备,故此昏来朝 去。」行者道:「不消说了。老儿,你带令爱往前边宅里,慢慢的叙阔,让老孙 在此等他。他若不来,你却莫怪;他若来了,定与你剪草除根。」那老高欢欢喜 喜的把女儿带将前去。    行者却弄神通,摇身一变,变得就如那女子一般,独自个坐在房里等那妖精。不 多时,一阵风来,真个是走石飞砂。好风:     起初时微微荡荡,向后来渺渺茫茫。     微微荡荡乾坤大,渺渺茫茫无阻碍。     凋花折柳胜揌麻,倒树摧林如拔菜。     翻江搅海鬼神愁,裂石崩山天地怪。     啣花糜鹿失来踪,摘果猿猴迷在外。     七层铁塔侵佛头,八面幢幡伤宝盖。     金梁玉柱起根摇,房上瓦飞如燕块。     举棹梢公许愿心,开船忙把猪羊赛。     当坊土地弃祠堂,四海龙王朝上拜。     海边撞损夜叉船,长城刮倒半边塞。    那阵狂风过处,只见半空里来了一个妖精,果然生得丑陋:黑脸短毛,长喙大耳 ;穿一领青不青、蓝不蓝的梭布直裰,繫一条花布手巾。行者暗笑道:「原来是 这个买卖。」好行者,却不迎他,也不问他,且睡在床上推病,口里哼哼嘖嘖的 不绝。那怪不识真假,走进房,一把搂住,就要亲嘴。行者暗笑道:「真个要来 弄老孙哩。」即使个拿法,托着那怪的长嘴,叫做个小跌。漫头一料,扑的摜下 床来。那怪爬起来,扶着床边道:「姐姐,你怎麼今日有些怪我?想是我来得迟 了?」行者道:「不怪,不怪。」那妖道:「既不怪我,怎麼就丢我这一跌?」 行者道:「你怎麼就这等样小家子,就搂我亲嘴?我因今日有些不自在;若每常 好时,便起来开门等你了。你可脱了衣服睡是。」那怪不解其意,真个就去脱衣 。行者跳起来,坐在净桶上。那怪依旧復来床上摸一把,摸不着人,叫道:「姐 姐,你往那里去了?请脱衣服睡罢。」行者道:「你先睡,等我出个恭来。」那 怪果先解衣上床。    行者忽然嘆口气,道声:「造化低了。」那怪道:「你恼怎的?造化怎麼得低的 ?我得到了你家,虽是吃了些茶饭,却也不曾白吃你的:我也曾替你家扫地通沟 、搬砖运瓦、筑土打墙、耕田耙地、种麦插秧、创家立业。如今你身上穿的锦, 戴的金,四时有花果享用,八节有蔬菜烹煎,你还有那些儿不趁心处,这般短嘆 长吁,说甚麼造化低了?」行者道:「不是这等说。今日我的父母隔着墙,丢砖 料瓦的,甚是打我骂我哩。」那怪道:「他打骂你怎的?」行者道:「他说我和 你做了夫妻,你是他门下一个女婿,全没些儿礼体。这样个丑嘴脸的人,又会不 得姨夫,又见不得亲戚,又不知你云来雾去,端的是那里人家,姓甚名谁,败坏 他清德,玷辱他门风,故此这般打骂,所以烦恼。」那怪道:「我虽是有些儿丑 陋,若要俊,却也不难。我一来时,曾与他讲过,他愿意方才招我。今日怎麼又 说起这话?我家住在福陵山云栈洞。我以相貌为姓,故姓猪,官名叫做猪刚鬣。 他若再来问你,你就以此话与他说便了。」    行者暗喜道:「那怪却也老实,不用动刑,就供得这等明白。既有了地方、姓名 ,不管怎的也拿住他。」行者道:「他要请法师来拿你哩。」那怪笑道:「睡着 , 睡着,莫睬他。我有天罡数的变化,九齿的钉鈀,怕甚麼法师、和尚、道士 ?就是你老子有虔心,请下九天荡魔祖师下界,我也曾与他做过相识,他也不敢 怎的我 。」行者道:「他说请一个五百年前大闹天宫姓孙的齐天大圣,要来拿 你哩。」那怪闻得这个名头,就有叁分害怕道:「既是这等说,我去了罢,两口 子做不成了。」行者道:「你怎的就去?」那怪道:「你不知道,那闹天宫的弼 马温有些本事,只恐我弄他不过,低了名头,不像模样。」    说罢,套上衣服,开了门,往外就走。被行者一把扯住,将自己脸上抹了一抹, 现出原身,喝道:「好妖怪,那里走!你抬头看看我是那个?」那怪转过眼来, 看见行者咨牙?嘴,火眼金睛,磕头毛脸,就是个活雷公相似。慌得他手麻脚软 ,划剌的一声,挣破了衣服,化狂风脱身而去。行者急上前,掣铁棒,望风打了 一下。那怪化万道火光,径转本山而去。行者驾云,随后赶来,叫声:「那里走 !你若上天,我就赶到斗牛宫;你若入地,我就追至枉死狱。」    咦!毕竟不知这一去赶至何方,有何胜败,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云栈洞悟空收八戒 浮屠山玄奘受心经 却说那怪的火光前走,这大圣的彩霞随后。正行处,忽见一座高山,那怪把红光 结聚,现了本相,撞入洞内,取出一柄九齿钉鈀来战。行者喝一声道:「泼怪! 你是那里来的邪魔?怎麼知道我老孙的名号?你有甚麼本事,实实供来,饶你性 命。」那怪道:「是你也不知我的手段,上前来站稳着,我说与你听。我:     自小生来心性拙,贪闲爱懒无休歇。     不曾养性与修真,混沌迷心熬日月。     忽然闲里遇真仙,就把寒温坐下说。     劝我回心莫堕凡,伤生造下无边孽。     有朝大限命终时,八难叁途悔不喋。     听言意转要修行,闻语心回求妙诀。     有缘立地拜为师,指示天关并地闕。     得传九转大还丹,工夫昼夜无时輟。     上至顶门泥丸宫,下至脚板涌泉穴。     周流肾水入华池,丹田补得温温热。     婴儿?女配阴阳,铅汞相投分日月。     离龙坎虎用调和,灵龟吸尽金乌血。     叁花聚顶得归根,五气朝元通透彻。     功圆行满却飞昇,天仙对对来迎接。     朗然足下彩云生,身轻体健朝金闕。     玉皇设宴会群仙,各分品级排班列。     敕封元帅管天河,总督水兵称宪节。     只因王母会蟠桃,开宴瑶池邀眾客。     那时酒醉意昏沉,东倒西歪乱撒泼。     逞雄撞入广寒宫,风流仙子来相接。     见他容貌挟人魂,旧日凡心难得灭。     全无上下失尊卑,扯住嫦娥要陪歇。     再叁再四不依从,东躲西藏心不悦。     色胆如天叫似雷,险些震倒天关闕。     纠察灵官奏玉皇,那日吾当命运拙。     广寒围困不通风,进退无门难得脱。     却被诸神拿住我,酒在心头还不怯。     押赴灵霄见玉皇,依律问成该处决。     多亏太白李金星,出班俯?亲言说。     改刑重责二千鎚,肉绽皮开骨将折。     放生遭贬出天关,福陵山下图家业。     我因有罪错投胎,俗名唤做猪刚鬣。」 行者闻言道:「你这廝原来是天蓬水神下界,怪道知我老孙名号。」那怪道声: 「哏!你这誑上的弼马温,当年撞那祸时,不知带累我等多少,今日又来此欺人 。不要无礼,吃我一鈀。」行者怎肯容情,举起棒,当头就打。他两个在那半山 之中,黑夜里赌斗。好杀: 行者金睛似闪电,妖魔环眼似银花。这一个口喷彩雾,那一个气吐红霞。气吐红 霞昏处亮,口喷彩雾夜光华。金箍棒,九齿鈀,两个英雄实可夸:一个是大圣临 凡世,一个是元帅降天涯。那个因失威仪成怪物,这个幸逃苦难拜僧家。鈀去好 似龙伸爪,棒迎浑若凤穿花。那个道:「你破人亲事如杀父!」这个道:「你强 姦幼女正该拿!」闲言语,乱喧哗,往往来来棒架鈀。看看战到天将晓,那妖精 两膊觉酸麻。    他两个自二更时分,直战到东方发白。那怪不能迎敌,败阵而逃,依然又化狂风 ,径回洞里,把门紧闭,再不出头。行者在这洞门外看有一座石碣,上书云栈洞 叁字。见那怪不出,天又大明,心却思量:「恐师父等候,且回去见他一见,再 来捉此怪不迟。」随踏云点一点,早到高老庄。    却说叁藏与那诸老谈今论古,一夜无眠。正想行者不来,只见天井里忽然站下行 者。行者收藏铁棒,整衣上厅。叫道:「师父,我来了。」慌得那诸老一齐下拜 ,谢道:「多劳,多劳。」叁藏问道:「悟空,你去这一夜,拿得妖精在那里?」 行者道:「师父,那妖不是凡间的邪祟,也不是山间的怪兽。他本是天蓬元帅临 凡,只因错投了胎,嘴脸像一个野猪模样,其实性灵尚存。他说以相为姓,唤名 猪刚鬣。是老孙从后宅里掣棒就打,他化一阵狂风走了。被老孙着风一棒,他就 化道火光,径转他那本山洞里,取出一柄九齿钉鈀,与老孙战了一夜。适才天色 将明,他怯战而走,把洞门紧闭不出。老孙还要打开那门,与他见个好歹,恐师 父在此疑虑盼望,故先来回个信息。」    说罢,那老高上前跪下道:「长老,没及奈何,你虽赶得去了,他等你去后復来 ,却怎区处?索性累你与我拿住,除了根,才无后患。我老夫不敢怠慢,自有重 谢:将这家财田地,凭眾亲友写立文书,与长老平分。只是要剪草除根,莫教坏 了我高门清德。」行者笑道:「你这老儿不知分限。那怪也曾对我说,他虽是食 肠大,吃了你家些茶饭,也与你干了许多好事,这几年挣了许多家貲,皆是他之 力量。他不曾白吃了你东西,问你祛他怎的?据他说,他是一个天神下界,替你 巴家做活,又未曾害了你家女儿。想这等一个女婿,也门当户对,不怎麼坏了家 声,辱了行止,当真的留他也罢。」老高道:「长老,虽是不伤风化,但名声不 甚好听,动不动着人就说:『高家招了一个妖怪女婿。』这句话儿教人怎当?」 叁藏道:「悟空,你既是与他做了一场,一发与他做个结局,才见始终。」行者 道:「我才试他一试耍子。此去一定拿来与你们看,且莫忧愁。」叫:「老高, 你还好生管待我师父,我去也。」    说声去,就无形无影的,跳到他那山上,来到洞口,一顿铁棍,把两扇门打得粉 碎。口里骂道:「那?糠的夯货,快出来与老孙打麼。」那怪正喘嘘嘘的睡在洞 内,听见打得门响,又听见骂?糠的夯货,他却恼怒难禁,只得拖着鈀,抖擞精 神,跑将出来,厉声骂道:「你这个弼马温,着实惫懒。与你有甚相干,你把我 大门打破?你且去看看律条,打进大门而入,该个杂犯死罪哩。」行者笑道: 「这个獃子!我就打了大门,还有个辨处。像你强占人家女子,又没个叁媒六证 ,又无些茶红酒礼,该问个真犯斩罪哩。」那怪道:「且休闲讲,看老猪这鈀。」 行者使棒支住道:「你这鈀可是与高老家做长工筑地种菜的?有何好处怕你?」 那怪道:「你错认了,这鈀岂是凡间之物?你且听我道来:     此是锻炼神冰铁,磨琢成工光皎洁。     老君自己动鈐鎚,荧亲身添炭屑。     五方五帝用心机,六丁六甲费周折。     造成九齿玉垂牙,铸就双环金坠叶。     身妆六曜排五星,体按四时依八节。     短长上下定乾坤,左右阴阳分日月。     六爻神将按天条,八卦星辰依斗列。     名为上宝沁金鈀,进与玉皇镇丹闕。     因我修成大罗仙,为吾养就长生客。     敕封元帅号天蓬,钦赐钉鈀为御节。     举起烈焰并毫光,落下猛风飘瑞雪。     天曹神将尽皆惊,地府阎罗心胆怯。     人间那有这般兵,世上更无此等铁。     随身变化可心怀,任意翻腾依口诀。     相携数载未曾离,伴我几年无日别。     日食叁餐并不丢,夜眠一宿浑无撇。     也曾佩去赴蟠桃,也曾带他朝帝闕。     皆因仗酒却行兇,只为倚强便撒泼。     上天贬我降凡尘,下世儘我作罪孽。     石洞心邪曾吃人,高庄情喜婚姻结。     这鈀下海掀翻龙鼉窝,上山抓碎虎狼穴。     诸般兵刃且休题,惟有吾当鈀最切。     相持取胜有何难,赌斗求功不用说。     何怕你铜头铁脑一身钢,鈀到魂消神气泄。」 行者闻言,收了铁棒道:「獃子不要说嘴,老孙把这头伸在那里,你且筑一下儿 ,看可能魂消气泄?」那怪真个举起鈀,着气力筑将来,扑的一下,钻起鈀的火 光焰焰,更不曾筑动一些儿头皮。諕得他手麻脚软,道声:「好头!好头!」行 者道:「你是也不知。老孙因为闹天宫,偷了仙丹,盗了蟠桃,窃了御酒,被小 圣二郎擒住,押在斗牛宫前,眾天神把老孙斧剁鎚敲,刀砍剑刺,火烧雷打,也 不曾损动分毫。又被那太上老君拿了我去,放在八卦炉中,将神火锻炼,炼做个 火眼金睛,铜头铁臂。不信,你再筑几下,看看疼与不疼?」那怪道:「你这猴 子,我记得你闹天宫时,家住在东胜神洲傲来国花果山水帘洞里,到如今久不闻 名,你怎麼来到这里,上门子欺我?莫敢是我丈人去那里请你来的?」行者道: 「你丈人不曾去请我。因是老孙改邪归正,弃道从僧,保护一个东土大唐驾下御 弟,叫做叁藏法师,往西天拜佛求经,路过高庄借宿,那高老儿因话说起,就请 我救他女儿,拿你这?糠的夯货。」    那怪一闻此言,丢了钉鈀,唱个大喏道:「那取经人在那里?累烦你引见引见。」 行者道:「你要见他怎的?」那怪道:「我本是观世音菩萨劝善,受了他的戒行 ,这里持斋把素,教我跟随那取经人往西天拜佛求经,将功折罪,还得正果。教 我等他这几年,不闻消息。今日既是你与他做了徒弟,何不早说取经之事,只倚 兇强,上门打我?」行者道:「你莫诡诈欺心软我,欲为脱身之计。果然是要保 护唐僧,略无虚假,你可朝天发誓,我才带你去见我师父。」那怪扑的跪下,望 空似捣碓的一般,只管磕头道:「阿弥陀佛,南无佛,我若不是真心实意,还教 我犯了天条,劈尸万段。」行者见他赌咒发愿,道:「既然如此,你点把火来烧 了你这住处,我方带你去。」那怪真个搬些芦苇荆棘,点着一把火,将那云栈洞 烧得像个破瓦?。对行者道:「我今已无罣碍了,你却引我去罢。」行者道: 「你把钉鈀与我拿着。」那怪就把鈀递与行者。行者又拔了一根毫毛,吹口仙气 ,叫:「变!」即变做一条叁股麻绳,走过来,把手背绑剪了。那怪真个倒背着 手,凭他怎麼绑缚。却又揪着耳朵,拉着他,叫:「快走,快走。」那怪道: 「轻着些儿,你的手重,揪得我耳根子疼。」行者道:「轻不成,顾你不得。常 言道:『善猪恶拿。』只等见了我师父,果有真心,方才放你。」他两个半云半 雾的,径转高家庄来。有诗为证:     金性刚强能剋木,心猿降得木龙归。     金从木顺皆为一,木恋金仁总发挥。     一主一宾无间隔,叁交叁合有玄微。     性情并喜贞元聚,同证西方话不违。 顷刻间到了庄前。行者拑着他的鈀,揪着他的耳道:「你看那厅堂上端坐的是谁 ?乃吾师也。」那高氏诸亲友与老高,忽见行者把那怪背绑揪耳而来,一个个忻 然迎到天井中,道声:「长老,长老,他正是我家的女婿。」那怪走上前,双膝 跪下,背着手,对叁藏叩头,高叫道:「师父,弟子失迎。早知是师父住在我丈 人家,我就来拜接,怎麼又受到许多周折?」叁藏道:「悟空,你怎麼降得他来 拜我?」行者才放了手,拿钉鈀柄儿打着,喝道:「獃子,你说麼。」那怪把菩 萨劝善事情,细陈了一遍。    叁藏大喜,便叫:「高太公,取个香案用用。」老高即忙抬出香案。叁藏净了手 焚香,望南礼拜道:「多蒙菩萨圣恩。」那几个老儿也一齐添香礼拜。拜罢,叁 藏上厅高坐,教悟空放了他绳。行者才把身抖了一抖,收上身来,其缚自解。那 怪从新礼拜叁藏,愿随西去。又与行者拜了,以先进者为兄,遂称行者为师兄。 叁藏道:「既从吾善果,要做徒弟,我与你起个法名,早晚好呼唤。」他道: 「师父,我是菩萨已与我摩顶受戒,起了法名,叫做猪悟能也。」叁藏笑道: 「好,好。你师兄叫做悟空,你叫做悟能,其实是我法门中的宗派。」悟能道: 「师父,我受了菩萨戒行,断了五荤叁厌,在我丈人家持斋把素,更不曾动荤。 今日见了师父,我开了斋罢。」叁藏道:「不可,不可。你既是不吃五荤叁厌, 我再与你起个别名,唤为八戒。」那獃子欢欢喜喜道:「谨遵师命。」因此又叫 做猪八戒。    高老见这等去邪归正,更十分喜悦,遂命家僮安排筵宴,酬谢唐僧。八戒上前扯 住老高道:「爷,请我拙荆出来拜见公公、伯伯,如何?」行者笑道:「贤弟, 你既入了沙门,做了和尚,从今后,再莫题起那『拙荆』的话说。世间只有个火 居道士,那里有个火居的和尚?我们且来叙了坐次,吃顿斋饭,赶早儿往西天走 路。」高老儿摆了桌席,请叁藏上坐;行者与八戒坐於左右两傍;诸亲下坐。高 老把素酒开樽,满斟一杯,奠了天地,然后奉与叁藏。叁藏道:「不瞒太公说, 贫僧是胎里素,自幼儿不吃荤。」老高道:「因知老师清素,不曾敢动荤。此酒 也是素的,请一杯不妨。」叁藏道:「也不敢用酒,酒是我僧家第一戒者。」悟 能慌了道:「师父,我自持斋,却不曾断酒。」悟空道:「老孙虽量窄,吃不上 罈把,却也不曾断酒。」叁藏道:「既如此,你兄弟们吃些素酒也罢,只是不许 醉饮误事。」遂而他两个接了头钟。各人俱照旧坐下,摆下素斋。说不尽那杯盘 之盛,品物之丰。    师徒们宴罢,老高将一红漆丹盘,拿出二百两散碎金银,奉叁位长老为途中之费 ;又将叁领绵布褊衫为上盖之衣。叁藏道:「我们是行脚僧,遇庄化饭,逢处求 斋,怎敢受金银财帛?」行者近前,抡开手抓了一把,叫:「高才,昨日累你引 我师父,今日招了一个徒弟,无物谢你,把这些碎金碎银,权作带领钱,拿了去 买草鞋穿。以后但有妖精,多作成我几个,还有谢你处哩。」高才接了,叩头谢 赏。老高又道:「师父们既不受金银,望将这粗衣笑纳,聊表寸心。」叁藏又道 :「我出家人,若受了一丝之贿,千劫难修。只是把席上吃不了的饼果,带些去 做乾粮足矣。」    八戒在傍边道:「师父、师兄,你们不要便罢,我与他家做了这几年女婿,就是 掛脚粮也该叁石哩。──丈人呵,我的直裰,昨晚被师兄扯破了,与我一件青锦 袈裟;鞋子绽了,与我一双好新鞋子。」高老闻言,不敢不与,随买一双新鞋, 将一领褊衫,换下旧时衣物。那八戒摇摇摆摆,对高老唱个喏道:「上覆丈母、 大姨、二姨并姨夫、姑舅诸亲:我今日去做和尚了,不及面辞,休怪。丈人呵, 你还好生看待我浑家,只怕我们取不成经时,好来还俗,照旧与你做女婿过活。」 行者喝道:「夯货,却莫胡说。」八戒道:「不是胡说,只恐一时间有些儿差池 ,却不是和尚误了做,老婆误了娶,两下里都耽搁了?」    叁藏道:「少题闲话,我们赶早儿去来。」遂此收拾了一担行李,八戒担着;背 了白马,叁藏骑着;行者肩担铁棒,前面引路。一行叁眾,辞别高老及眾亲友, 投西而去。有诗为证。诗曰:     满地烟霞树色高,唐朝佛子苦劳劳。     饥餐一钵千家饭,寒着千针一衲袍。     意马胸头休放荡,心猿乖劣莫教嚎。     情和性定诸缘合,月满金华是伐毛。 叁眾进西路途,有个月平稳。行过了乌斯藏界,猛抬头见一座高山。叁藏停鞭勒 马道:「悟空、悟能,前面山高,须索仔细仔细。」八戒道:「没事。这山唤做 浮屠山,山中有一个乌巢禪师,在此修行,老猪也曾会他。」叁藏道:「他有些 甚麼勾当?」八戒道:「他倒也有些道行。他曾劝我跟他修行,我不曾去罢了。」 师徒们说着话,不多时,到了山上。好山!但见那: 山南有青松碧檜,山北有绿柳红桃。闹聒聒,山禽对语;舞翩翩,仙鹤齐飞。香 馥馥,诸花千样色;青冉冉,杂草万般奇。涧下有滔滔绿水,崖前有朵朵祥云。 真个是景致非常幽雅处,寂然不见往来人。    那师父在马上遥观,见香檜树前有一柴草窝,左边有麋鹿啣花,右边有山猴献果 ,树梢头有青鸞、彩凤齐鸣,玄鹤、锦鸡咸集。八戒指道:「那不是乌巢禪师?」 叁藏纵马加鞭,直至树下。    却说那禪师见他叁眾前来,即便离了巢穴,跳下树来。叁藏下马奉拜,那禪师用 手搀道:「圣僧请起。失迎,失迎。」八戒道:「老禪师,作揖了。」禪师惊问 道:「你是福陵山猪刚鬣,怎麼有此大缘,得与圣僧同行?」八戒道:「前年蒙 观音菩萨劝善,愿随他做个徒弟。」禪师大喜道:「好,好,好!」又指定行者 ,问道:「此位是谁?」行者笑道:「这老禪怎麼认得他,倒不认得我?」禪师 道:「因少识耳。」叁藏道:「他是我的大徒弟孙悟空。」禪师陪笑道:「欠礼 ,欠礼。」    叁藏再拜:「请问西天大雷音寺还在那里?」禪师道:「远哩,远哩。只是路多 虎豹,难行。」叁藏慇懃致意,再问:「路途果有多远?」禪师道:「路途虽远 ,终须有到之日,却只是魔瘴难消。我有《多心经》一卷,凡五十四句,共计二 百七十字。若遇魔瘴之处,但念此经,自无伤害。」叁藏拜伏於地恳求,那禪师 遂口诵传之。经云: 摩訶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 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 亦復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 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 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寂灭道,无智亦无得。以 无所得故,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罣碍;无罣碍故,无有恐怖。远 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叁世诸佛,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得阿耨多罗叁藐叁菩提 。故知般若波罗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能除一切苦 ,真实不虚。故说般若波罗蜜多咒,即说咒曰:「揭諦揭諦,波罗揭諦,波罗僧 揭諦,菩提萨婆訶!」    此时唐朝法师本有根源,耳闻一遍《多心经》,即能记忆,至今传世。此乃修真 之总经,作佛之会门也。    那禪师传了经文,踏云光,要上乌巢而去。被叁藏又扯住奉告,定要问个西去的 路程端的。那禪师笑云:     道路不难行,试听我吩咐。     千山千水深,多瘴多魔处。     若遇接天崖,放心休恐怖。     行来摩耳巖,侧着脚踪步。     仔细黑松林,妖狐多截路。     精灵满国城,魔主盈山住。     老虎坐琴堂,苍狼为主簿。     狮象尽称王,虎豹皆作御。     野猪挑担子,水怪前头遇。     多年老石猴,那里怀嗔怒。     你问那相识,他知西去路。 行者闻言,冷笑道:「我们去,不必问他,问我便了。」叁藏还不解其意。那禪 师化作金光,径上乌巢而去。长老往上拜谢,行者心中大怒,举铁棒望上乱捣, 只见莲花生万朵,祥雾护千层。行者纵有搅海翻江力,莫想挽着乌巢一缕籐。叁 藏见了,扯住行者道:「悟空,这样一个菩萨,你捣他窝巢怎的?」行者道: 「他骂了我兄弟两个一场去了。」叁藏道:「他讲的西天路径,何尝骂你?」行 者道:「你那里晓得?他说『野猪挑担子』是骂的八戒;『多年老石猴』是骂的 老孙。你怎麼解得此意?」八戒道:「师兄息怒。这禪师也晓得过去未来之事, 但看他『水怪前头遇』这句话,不知验否?饶他去罢。」行者见莲花祥雾,近那 巢边,只得请师父上马,下山往西而去。那一去: 管教清福人间少,致使灾魔山里多。    毕竟不知前程端的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黄风岭唐僧有难 半山中八戒争先 法本从心生,还是从心灭。     生灭尽由谁?请君自辨别。     既然皆己心,何用别人说?     只须下苦功,扭出铁中血。     绒绳着鼻穿,挽定虚空结。     拴在无为树,不使他颠劣。     莫认贼为子,心法都忘绝。     休教他瞒我,一拳先打彻。     现心亦无心,现法法也輟。     人牛不见时,碧天光皎洁。     秋月一般圆,彼此难分别。 这一篇偈子,乃是玄奘法师悟彻了《多心经》,打开了门户,那长老常念常存, 一点灵光自透。    且说他叁眾在路餐风宿水,带月披星,早又至夏景炎天。但见那:     花尽蝶无情叙,树高蝉有声喧。     野蚕成茧火榴妍,沼内新荷出现。    那日正行时,忽然天晚,又见山路傍边有一村舍。叁藏道:「悟空,你看那日落 西山藏火镜,月升东海现冰轮。幸而道傍有一人家,我们且借宿一宵,明日再走 。」八戒道:「说得是,我老猪也有些饿了,且到人家化些斋吃,有力气,好挑 行李。」行者道:「这个恋家鬼,你离了家几日,就生报怨。」八戒道:「哥呵 ,比不得你这喝风呵烟的人。我从跟了师父这几日,长忍半肚饥,你可晓得?」 叁藏闻之道:「悟能,你若是在家心重呵,不是个出家的了,你还回去罢。」那 獃子慌得跪下道:「师父,你莫听师兄之言,他有些赃埋人。我不曾报怨甚的, 他就说我报怨。我是个直肠的痴汉,我说道肚内饥了,好寻个人家化斋,他就骂 我是恋家鬼。师父呵,我受了菩萨的戒行,又承师父怜悯,情愿要伏侍师父往西 天去,誓无退悔。这叫做『恨苦修行』。怎的说不是出家的话?」叁藏道:「既 是如此,你且起来。」    那獃子纵身跳起,口里絮絮叨叨的,挑着担子,只得死心塌地,跟着前来。早到 了路傍人家门首。叁藏下马,行者接了韁绳,八戒歇了行李,都佇立绿荫之下。 叁藏拄着九环锡杖,按按藤缠篾织斗篷,先奔门前。只见一老者,斜倚竹床之上 口里嚶嚶的念佛。叁藏不敢高言,慢慢的叫一声:「施主,问讯了。」那老者一 骨鲁跳将起来,忙敛衣襟,出门还礼道:「长老,失迎。你自那方来的?到我寒 门何故?」叁藏道:「贫僧是东土大唐和尚,奉圣旨,上雷音寺拜佛求经。适至 宝方天晚,意投檀府告借一宵,万祈方便方便。」那老儿摆手摇头道:「去不得 ,西天难取经。要取经,往东天去罢。」叁藏口中不语,意下沉吟:「菩萨指道 西去,怎麼此老说往东行?东边那得有经?」靦腆难言,半晌不答。   却说行者素性兇顽,忍不住,上前高叫道:「那老儿,你这们大年纪,全不 晓事。我出家人远来借宿,就把这厌钝的话虎諕我。十分你家窄狭,没处睡时, 我们在树底下,好道也坐一夜,不打搅你。」那老者扯住叁藏道:「师父,你倒 不言语,你那个徒弟,那般拐子脸别頦腮,雷公嘴,红眼睛,一个癆病魔鬼,怎 麼反冲撞我这年老之人?」行者笑道:「你这个老儿,忒也没眼色。似那俊刮些 儿的,叫做中看不中吃。想我老孙虽小,颇结实,皮裹一团筋哩。」那老者道: 「你想必有些手段。」行者道:「不敢夸言,也将就看得过。」老者道:「你家 居何处?因甚事削髮为僧?」行者道:「老孙祖贯东胜神洲海东傲来国花果山水 帘洞居住。自小儿学做妖怪,称名悟空。凭本事,做了一个齐天大圣。只因不受 天录,大反天宫,惹了一场灾愆。如今脱难消灾,转拜沙门,前求正果。保我这 唐朝驾下的师父,上西天拜佛走遭,怕甚麼山高路险,水阔波狂?我老孙也捉得 怪,降得魔,伏虎擒龙,踢天弄井,都晓得些儿。倘若府上有甚麼丢砖打瓦、锅 叫门开,老孙便能安镇。」    那老儿听得这篇言语,哈哈笑道:「原来是个撞头化缘的熟嘴儿和尚。」行者道 :「你儿子便是熟嘴。我这些时,只因跟我师父走路辛苦,还懒说话哩。」那老 儿道:「若是你不辛苦,不懒说话,好道活活的聒杀我。你既有这样手段,西方 也还去得,去得。你一行几眾?请至茅舍里安宿。」叁藏道:「多蒙老施主不叱 之恩。我一行叁眾。」老者道:「那一眾在那里?」行者指着道:「这老儿眼花 ,那绿荫下站的不是?」老儿果然眼花,忽抬头细看,一见八戒这般嘴脸,就諕 得一步一跌,往屋里乱跑,只叫:「关门,关门,妖怪来了!」行者赶上扯住道 :「老儿莫怕,他不是妖怪,是我师弟。」老者战兢兢的道:「好好好,一个丑 似一个的和尚。」八戒上前道:「老官儿,你若以相貌取人,乾净差了。我们丑 自丑,却都有用。」    那老者正在门前与叁个和尚相讲,只见那庄南边有两个少年人,带着一个老妈妈 、叁四个小男女,敛衣赤脚,插秧而回。他看见一匹白马、一担行李,都在他家 门首喧哗,不知是甚来历,都一拥上前问道:「做甚麼的?」八戒调过头来,把 耳朵摆了几摆,长嘴伸了一伸,吓得那些人东倒西歪,乱蹡乱跌。慌得那叁藏满 口招呼道:「莫怕,莫怕。我们不是歹人,我们是取经的和尚。」那老儿才出了 门,搀着妈妈道:「婆婆起来,少要惊恐。这师父是唐朝来的,只是他徒弟脸嘴 丑些,却也面恶人善。带男女们家去。」那妈妈才扯着老儿,二少年领着儿女进 去。    叁藏却坐在他门楼里竹床之上,埋怨道:「徒弟呀,你两个相貌既丑,言语又粗 ,把这一家儿吓得七损八伤,都替我身造罪哩。」八戒道:「不瞒师父说,老猪 自从跟了你,这些时俊了许多哩。若像往常在高老庄时,把嘴朝前一掬,把耳两 头一摆,常吓杀二叁十人哩。」行者笑道:「獃子不要乱说,把那丑也收拾起些 。」叁藏道:「你看悟空说的话,相貌是生成的,你教他怎麼收拾?」行者道: 「把那个耙子嘴揣在怀里,莫拿出来﹔把那蒲扇耳贴在后面,不要摇动:这就是 收拾了。」那八戒真个把嘴揣了,把耳贴了,拱着头,立於左右。行者将行李拿 入门里,将白马拴在桩上。    只见那老儿才引个少年,拿一个板盘儿,托叁杯清茶来献。茶罢,又吩咐办斋。 那少年又拿一张有窟窿无漆水的旧桌,端两条破头折脚的凳子,放在天井中,请 叁眾凉处坐下。叁藏方问道:「老施主高姓?」老者道:「在下姓王。」「有几 位令嗣?」道:「有两个小儿,叁个小孙。」叁藏道:「恭喜,恭喜。」又问: 「年寿几何?」道:「痴长六十一岁。」行者道:「好,好,好,花甲重逢矣。」 叁藏復问道:「老施主,始初说西天经难取者,何也?」老者道:「经非难取, 只是道中艰涩难行。我们这向西去,只有叁十里远近,有一座山,叫做八百里黄 风岭,那山中多有妖怪。故言难取者,此也。若论此位小长老,说有许多手段, 却也去得。」行者道:「不妨,不妨。有了老孙与我这师弟,任他是甚麼妖怪, 不敢惹我。」    正说处,又见儿子拿将饭来,摆在桌上,道声:「请斋。」叁藏就合掌讽起斋经 。八戒早已吞了一碗。长老的几句经还未了,那獃子又吃勾叁碗。行者道:「这 个?糠的,好道撞着饿鬼了。」那老王倒也知趣,见他吃得快,道:「这个长老 ,想着实饿了,快添饭来。」那獃子真个食肠大,看他不抬头,一连就吃有十数 碗。叁藏、行者俱各吃不上两碗。獃子不住,便还吃哩。老王道:「仓卒无殽, 不敢苦劝,请再进一箸。」叁藏、行者俱道:「勾了。」八戒道:「老儿滴答甚 麼,谁和你发课,说甚麼五爻六爻?有饭只管添将来就是。」獃子一顿,把他一 家子饭都吃得罄尽,还只说才得半饱。却才收了家火,在那门楼下,安排了竹床 板铺睡下。    次日天晓,行者去背马,八戒去整担。老王又教妈妈整治些点心汤水管待,叁眾 方致谢告行。老者道:「此去倘路间有甚不虞,是必还来茅舍。」行者道:「老 儿,莫说哈话。我们出家人不走回头路。」遂此策马挑担西行。    噫!这一去,果无好路朝西域,定有邪魔降大灾。叁眾前来,不上半日,果逢一 座高山,说起来十分险峻。叁藏马到临崖,斜挑宝观看, 果然那: 高的是山,峻的是岭﹔陟的是崖,深的是壑﹔响的是泉,鲜的是花。那山高不高 ,顶上接青霄﹔这涧深不深,底中见地府。山前面,有骨都都白云,屹嶝嶝怪石 ,说不尽千丈万丈挟魂崖。崖后有弯弯曲曲藏龙洞,洞中有叮叮噹噹滴水巖。又 见些丫丫叉叉带角鹿,泥泥痴痴看人獐,盘盘曲曲红鳞蟒,耍耍顽顽白面猿。至 晚巴山寻穴虎,带晓翻波出水龙,登的洞门?喇喇响。草里飞禽扑轤轤起,林中 走兽掬行。猛然一阵狼虫过,吓得人心趷蹬蹬惊。正是那当倒洞当当倒洞,洞当 当倒洞当山。青岱染成千丈玉,碧纱笼罩万堆烟。    那师父缓促银驄,孙大圣停云慢步,猪悟能磨担徐行。正看那山,忽闻得一阵旋 风大作。叁藏在马上心惊,道:「悟空,风起了。」行者道:「风 却怕他怎的? 此乃天家四时之气,有何惧哉?」叁藏道:「此风甚恶,比那天风不同。」行者 道:「怎见得不比天风?」叁藏道:「你看这风:     巍巍荡荡颯飘飘,渺渺茫茫出碧霄。     过岭只闻千树吼,入林但见万竿摇。     岸边摆柳连根动,园内吹花带叶飘。     收网渔舟皆紧缆,落篷客艇尽拋锚。     途半征夫迷失路,山中樵子担难挑。     仙果林间猴子散,奇花丛内鹿儿逃。     崖前檜柏颗颗倒,涧下松篁叶叶凋。     播土扬尘沙迸迸,翻江搅海浪涛涛。」 八戒上前一把扯住行者道:「师兄,十分风大,我们且躲一躲儿乾净。」行者笑 道:「兄弟不济。风大时就躲,倘或亲面撞见妖精,怎的是好?」八戒道:「哥 呵,你不曾闻得『避色如避仇,避风如避箭』哩?我们躲一躲,也不亏人。」行 者道:「且莫言语,等我把这风抓一把来闻一闻看。」八戒笑道:「师兄又扯空 头谎了,风又好抓得过来闻?就是抓得来,便也渍了去了。」行者道:「兄弟, 你不知道老孙有个抓风之法。」好大圣,让过风头,把那风尾抓过来闻了一闻, 有些腥气。道:「果然不是好风,这风的味道不是虎风,定是怪风,断乎有些蹊 蹺。」    说不了,只见那山坡下剪尾跑蹄,跳出一隻斑斕猛虎。慌得那叁藏坐不稳雕鞍, 翻根头跌下白马,斜倚在路傍,真个是魂飞魄散。八戒丢了行李,掣钉鈀,不让 行者走上前,大喝一声道:「孽畜,那里走!」赶将去,劈头就筑。那隻虎直挺 挺站将起来,把那前左爪抡起,抠住自家的胸膛,往下一抓,滑剌的一声,把个 皮剥将下来,站立道傍。你看他怎生恶相?咦!那模样:     血津津的赤剥身躯,红媸媸的弯环腿足。     火燄燄的两鬢蓬鬆,硬搠搠的双眉直竖。     白森森的四个钢牙,光耀耀的一双金眼。     气昂昂的努力大哮,雄纠纠的厉声高喊。 喊道:「慢来,慢来。吾当不是别人,乃是黄风大王部下的前路先锋。今奉大王 严命,在山巡逻,要拿几个凡夫去做案酒。你是那里来的和尚,敢擅动兵器伤我 ?」八戒骂道:「我把你这个孽畜!你是认不得我。我等不是那过路的凡夫,乃 东土大唐御弟叁藏之弟子,奉旨上西方拜佛求经者。你早早的远避他方,让开大 路,休惊了我师父,饶你性命﹔若似前猖獗,鈀举处,却不留情。」那妖精那容 分说,急近步,丢一个架子,望八戒劈脸来抓﹔这八戒忙闪过,抡鈀就筑。那怪 手无兵器,回身就走﹔八戒随后赶来﹔那怪到了山坡下乱石丛中,取出两口赤铜 刀,急抡起,转身来迎。两个在这坡前一往一来,一冲一撞的赌斗。    那孙行者搀起唐僧道:「师父,你莫害怕。且坐住,等老孙去助助八戒,打倒那 怪好走。」叁藏才坐将起来,战兢兢的,口里念着《多心经》不题。    那行者掣了铁棒,喝声叫:「拿了!」此时八戒抖搜精神,那怪败下阵去。行者 道:「莫饶他,务要赶上。」他两个抡起鈀,举铁棒,赶下山来。那怪慌了手脚 ,使个金蝉脱壳计,打个滚,现了原身,依然是一隻猛虎。行者与八戒那里肯捨 ,赶着那虎,定要除根。那怪见他赶得至近,却又抠着胸膛,剥下皮来,苫盖在 那卧虎石上,脱真身,化一阵狂风,径回路口。忽见着那师父正念《多心经》, 被他一把拿住,驾长风摄将去了。可怜那叁藏呵,江流註定多磨折,寂灭门中功 行难。    那怪把唐僧擒来洞口,按住狂风,对把门的道:「你去报大王说,前路虎先锋拿 了一个和尚,在门外听令。」那洞主传令,教拿进来。那虎先锋腰插着两口赤铜 刀,双手捧着唐僧,上前跪下道:「大王,小将不才,蒙钧令差往山上巡逻,忽 遇一个和尚,他是东土大唐驾下御弟叁藏法师,上西方拜佛求经,被我擒来奉上 ,聊具一饌。」    那洞主闻得此言,吃了一惊道:「我闻得前者有人传说:叁藏法师乃大唐奉旨意 取经的神僧﹔他手下有一个徒弟,名唤孙行者,神通广大,智力高强。你怎麼能 勾捉得他来?」先锋道:「他有两个徒弟:先来的使一柄九齿钉鈀,他生得嘴长 耳大﹔又一个使一根金箍铁棒,他生得火眼金睛。正赶着小将争持,被小将使一 个金蝉脱壳之计,撤身得空,把这和尚拿来,奉献大王,聊表一餐之敬。」洞主 道:「且莫吃他哩。」先锋道:「大王,见食不食,呼为劣蹶?」洞主道:「你 不晓得。吃了他不打紧,只恐怕他那两个徒弟上门吵闹,未为稳便。且把他绑在 后园定风桩上,待叁五日,他两个不来搅扰,那时节,一则图他身子乾净,二来 不动口舌,却不任我们心意?或煮或蒸,或煎或炒,慢慢的自在受用不迟。」先 锋大喜道:「大王深谋远虑,说得有理。」教:「小的们,拿了去。」    旁边拥上七八个绑缚手,将唐僧拿去,好便似鹰拿燕雀,索绑绳缠。这的是苦命 江流思行者,遇难神僧想悟能。道声:「徒弟呵!不知你在那山擒怪,何处降妖 ,我却被魔头拿来,遭此毒害,几时再得相见?好苦呵!你们若早些儿来,还救 得我命﹔若十分迟了,断然不能保矣。」一边嗟嘆,一边泪落如雨。    却说那行者、八戒赶那虎下山坡,只见那虎跑倒了,塌伏在崖前。行者举棒儘力 一打,转震得自己手疼。八戒復筑了一鈀,亦将鈀齿迸起。原来是一张虎皮,盖 着一块卧虎石。行者大惊道:「不好了,不好了,中了他计也!」八戒道:「中 他甚计?」行者道:「这个叫做金蝉脱壳计:他将虎皮盖在此,他却走了。我们 且回去看看师父,莫遭毒手。」两个急急转来,早已不见了叁藏。行者大叫如雷 道:「怎的好?师父已被他擒去了。」八戒即便牵着马,眼中滴泪道:「天哪, 天哪!却往那里找寻?」行者抬着头道:「莫哭,莫哭,一哭就挫了锐气。横竖 想只在此山,我们寻寻去来。」    他两个果奔入山中,穿岗越岭,行勾多时,只见那石崖之下耸出一座洞府。两人 定步观瞻,果然兇险。但见那: 迭障尖峰,迴峦古道。青松翠竹依依,绿柳碧梧冉冉。崖前有怪石双双,林内有 幽禽对对。涧水远流冲石壁,山泉细滴漫沙堤。野云片片,瑶草芊芊。妖狐狡兔 乱攛梭,角鹿香獐齐斗勇。劈崖斜掛万年籐,深壑半悬千岁柏。奕奕巍巍欺华岳 ,落花啼鸟赛天台。    行者道:「贤弟,你可将行李歇在藏风山凹之间,撒放马匹,不要出头。等老孙 去他门首与他赌斗,必须拿住妖精,方才救得师父。」八戒道:「不消吩咐,请 快去。」    行者整一整直裰,束一束虎裙,掣了棒,撞至那门前,只见那门上有六个大字, 乃「黄风岭黄风洞」。却便丁字脚站定,执着棒,高叫道:「妖怪,趁早儿送我师 父出来,省得掀翻了你窝巢,屣平了你住处。」那小怪闻言,一个个害怕,战兢 兢的跑入里面报道:「大王,祸事了。」那黄风怪正坐间,问:「有何事?」小 妖道:「洞门外来了一个雷公嘴毛脸的和尚,手持着一根许大粗的铁棒,要他师 父哩。」那洞主惊张,即唤虎先锋道:「我教你去巡山,只该拿些山牛、野彘、 肥鹿、胡羊,怎麼拿那唐僧来,却惹他那徒弟来此闹吵,怎生区处?」先锋道: 「大王放心稳便,高枕勿忧。小将不才,愿带领五十个小校出去,把那甚麼孙行 者拿来凑吃。」洞主道:「我这里除了大小头目,还有五七百名小校,凭你选择 ,领多少去。只要拿住那行者,我们才自自在在吃那和尚一块肉,情愿与你拜为 兄弟﹔但恐拿他不得,反伤了你,那时休得埋怨我也。」虎怪道:「放心,放心 。等我去来。」    果然点起五十名精壮小妖,擂鼓摇旗,缠两口赤铜刀,腾出门来,厉声高叫道: 「你是那里来的个猴和尚,敢在此间大呼小叫的做甚?」行者骂道:「你这个剥 皮的畜生!你弄甚麼脱壳法儿,把我师父摄了,倒转问我做甚。趁早好好送我师 父出来,还饶你这个性命。」虎怪道:「你师父是我拿了,要与我大王做顿下饭 。你识起倒,回去罢﹔不然,拿住你,一齐凑吃,却不是买一个又饶一个?」行者 闻言,心中大怒,扢迸迸钢牙错嚙,滴流流火眼睁圆,掣铁棒喝道:「你多大手 段,敢说这等大话?休走,看棍。」那先锋急持刀接住。这一场果然不善,他两 个各显威能,好杀:     那怪是个真鹅卵,悟空是个鹅卵石。     赤铜刀架美猴王,浑如垒卵来击石。     鸟鹊怎与凤凰争,鵓鸽敢和鹰鷂敌。     那怪喷风灰满山,悟空吐雾云迷日。     来往不禁叁五回,先锋腰软全无力。     转身败了要逃生,却被悟空抵死逼。 那虎怪抵架不住,回头就走。他原来在那洞主面前说了嘴,不敢回洞,径往山坡 上逃生。行者那里肯放,执着棒,只情赶来,呼呼吼吼,喊声不绝,却赶到那藏 风山凹之间。正抬头,见八戒在那里放马。八戒忽听见呼呼声喊,回头观看,乃 是行者赶败的虎怪,就丢了马,举起鈀,刺斜着头一筑。可怜那先锋,脱身要跳 黄丝网,岂知又遇罩鱼人,却被八戒一鈀,筑得九个窟窿鲜血冒,一头脑髓尽流 乾。有诗为证,诗曰:     叁五年前归正宗,持斋把素悟真空。     诚心要保唐叁藏,初秉沙门立此功。 那獃子一脚屣住他的脊背,两手抡鈀又筑。行者见了,大喜道:「兄弟,正是这 等。他领了几十个小妖,敢与老孙赌斗,被我打败了,他转不往洞跑,却跑来这 里寻死。亏你接着,不然又走了。」八戒道:「弄风摄师父去的可是他?」行者 道:「正是,正是。」八戒道:「你可曾问他师父的下落麼?」行者道:「这怪 把师父拿在洞里,要与他甚麼鸟大王做下饭。老孙恼了,就与他斗将这里来,却 被你送了性命。兄弟呵,这个功劳算你的。你可还守着马与行李,等我把这死怪 拖了去,再到那洞口索战。须是拿得那老妖,方才救得师父。」八戒道:「哥哥 说得有理。你去,你去。若是打败了这老妖,还赶将这里来,等老猪截住杀他。」    好行者,一隻手提着铁棒,一隻手拖着死虎,径至他洞口。正是: 法师有难逢妖怪,情性相和伏乱魔。    毕竟不知此去可降得妖怪,救得唐僧,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一回 护法设庄留大圣 须弥灵吉定风魔 却说那五十个败残的小妖拿着些破旗、破鼓,撞入洞里,报道:「大王,虎先锋 战不过那毛脸和尚,被他赶下东山坡去了。」老妖闻说,十分烦恼。正低头不语 ,默思计策,又有把前门的小妖道:「大王,虎先锋被那毛脸和尚打杀了,拖在 门口骂战哩。」那老妖闻言,愈加烦恼道:「这廝却也无知。我倒不曾吃他师父 ,他转打杀我家先锋,可恨!可恨!」叫:「取披掛来。我也只闻得讲甚麼孙行 者,等我出去,看是个甚麼九头八尾的和尚,拿他进来,与我虎先锋对命。」眾 小妖急急抬出披掛。老妖结束齐整,绰一杆叁股钢叉,帅群妖跳出本洞。    那大圣停立门外,见那妖走将出来,着实驍勇。看他怎生打扮,但见那: 金盔晃日,金甲凝光。盔上缨飘山雉尾,罗袍罩甲淡鹅黄。勒甲絛盘龙耀彩,护 心镜绕眼辉煌。鹿皮靴,槐花染色﹔锦围裙,柳叶绒妆。手持叁股钢叉利,不亚 当年显圣郎。    那老妖出得门来,厉声高叫道:「那个是孙行者?」这行者脚屣着虎怪的皮囊, 手执着如意的铁棒,答道:「你孙外公在此。送出我师父来。」那怪仔细观看, 见行者身躯鄙猥,面容羸瘦,不满四尺。笑道:「可怜,可怜。我只道是怎麼样 扳翻不倒的好汉,原来是这般一个骷髏的病鬼。」行者笑道:「你这个儿子,忒 没眼色。你外公虽是小小的,你若肯照头打一叉柄,就长六尺。」那怪道:「你 硬着头,吃吾一柄。」大圣公然不惧。那怪果打一下来。他把腰躬一躬,足长了 六尺,有一丈长短。慌得那妖把钢叉按住,喝道:「孙行者,你怎麼把这护身的 变化法儿,拿来我门前使出?莫弄虚头,走上来,我与你见见手段。」行者笑道 :「儿子呵,常言道:『留情不举手,举手不留情。』你外公手儿重重的,只怕 你捱不起这一棒。」那怪那容分说,捻转钢叉,望行者当胸就刺﹔这大圣正是会 家不忙,忙家不会,理开铁棒,使一个「乌龙掠地势」,拨开钢叉,又照头便打 。他二人在那黄风洞口,这一场好杀: 妖王发怒,大圣施威。妖王发怒,要拿行者抵先锋﹔大圣施威,欲捉精灵救长老 。叉来棒架,棒去叉迎。一个是镇山都总帅,一个是护法美猴王。初时还在尘埃 战,后来各起在中央。点钢叉,尖明锐利﹔如意棒,身黑箍黄。戳着的魂归冥府 ,打着的定见阎王。全凭着手疾眼快,必须要力壮身强。两家捨死忘生战,不知 那个平安那个伤。    那老妖与大圣斗经叁十回合,不分胜败。这行者要见功绩,使一个「身外身」的 手段:把毫毛揪下一把,用口嚼得粉碎,望上一喷,叫声:「变!」变有百十个 行者,都是一样打扮,各执一根铁棒,把那怪围在空中。那怪害怕,也使一般本 事:急回头,望着巽地上,把口张了叁张,呼的一口气吹将出去,忽然间,一阵 黄风,从空刮起。好风,真个利害:     冷冷颼颼天地变,无影无形黄沙旋。     穿林折岭倒松梅,播土扬尘崩岭坫。     黄河浪泼彻底浑,湘江水涌翻波转。     碧天振动斗牛宫,争些刮倒森罗殿。     五百罗汉闹喧天,八大金刚齐嚷乱。     文殊走了青毛狮,普贤白象难寻见。     真武龟蛇失了群,梓橦骡子飘其韂。     行商喊叫告苍天,梢公拜许诸般愿。     烟波性命浪中流,名利残生随水办。     仙山洞府黑攸攸,海岛蓬莱昏暗暗。     老君难顾炼丹炉,寿星收了龙鬚扇。     王母正去赴蟠桃,一风吹乱裙腰釧。     二郎迷失灌州城,哪吒难取匣中剑。     天王不见手心塔,鲁班吊了金头钻。     雷音宝闕倒叁层,赵州石桥崩两断。     一轮红日荡无光,满天星斗皆昏乱。     南山鸟往北山飞,东湖水向西湖漫。     雌雄拆对不相呼,子母分离难叫唤。     龙王遍海找夜叉,雷公到处寻闪电。     十代阎王觅判官,地府牛头追马面。     这风吹倒普陀山,捲起观音经一卷。     白莲花卸海边飞,吹倒菩萨十二院。     盘古至今曾见风,不似这风来不善。     唿喇喇,乾坤险不炸崩开,万里江山都是颤。    那妖怪使出这阵狂风,就把孙大圣毫毛变的小行者刮得在那半空中却似纺车儿一 般乱转,莫想抡得棒,如何拢得身?慌得行者将毫毛一抖,收上身来。独自个举 着铁棒,上前来打。又被那怪劈脸喷了一口黄风,把两隻火眼金睛刮得紧紧闭合 ,莫能睁开。因此难使铁棒,遂败下阵来。那妖收风回洞不题。    却说猪八戒见那黄风大作,天地无光,牵着马,守着担,伏在山凹之间,也不敢 睁眼,不敢抬头,口里不住的念佛许愿﹔又不知行者胜负何如,师父死活何如。 正在那疑思之时,却早风定天晴。忽抬头往那洞门前看处,却也不见兵戈,不闻 锣鼓。獃子又不敢上他门,又没人看守马匹、行李,果是进退两难,愴惶不已。 忧虑间,只听得孙大圣从西边吆喝而来,他才欠身迎着道:「哥哥,好大风呵! 你从那里走来?」行者摆手道:「利害,利害!我老孙自为人,不曾见这大风。 那老妖使一柄叁股钢叉,来与老孙交战。战到有叁十餘合,是老孙使一个『身外 身』的本事。把他围打,他甚着急,故弄出这阵风来。果是兇恶,刮得我站立不 住,收了本事,冒风而逃。──哏,好风!哏,好风!老孙也会呼风,也会唤雨 ,不曾似这个妖精的风恶。」八戒道:「师兄,那妖精的武艺如何?」行者道: 「也看得过,叉法儿倒也齐整,与老孙也战个手平。却只是风恶了,难得赢他。」 八戒道:「似这般怎生救得师父?」行者道:「救师父且等再处。不知这里可有 眼科先生,且教他把我眼医治医治。」八戒道:「你眼怎的来?」行者道:「我 被那怪一口风喷将来,吹得我眼珠酸痛,这会子冷泪常流。」八戒道:「哥呵, 这半山中,天色又晚,且莫说要甚麼眼科,连宿处也没有了。」行者道:「要宿 处不难,我料着那妖精还不敢伤我师父,我们且找上大路,寻个人家住下,过此 一宵,明日天光,再来降妖罢。」八戒道:「正是,正是。」    他却牵了马,挑了担,出山凹,行上路口。此时渐渐黄昏,只听得路南山坡下有 犬吠之声。二人停身观看,乃是一家庄院,影影的有灯火光明。他两个也不管有 路无路,漫草而行,直至那家门首。但见: 紫芝翳翳,白石苍苍。紫芝翳翳多青草,白石苍苍半绿苔。数点小萤光灼灼,一 林野树密排排。香兰馥郁,嫩竹新栽。清泉流曲涧,古柏倚深崖。地僻更无游客 到,门前惟有野花开。    他两个不敢擅入,只得叫一声:「开门,开门!」那里有一老者,带几个年幼的 农夫,叉鈀扫帚齐来,问道:「甚麼人?甚麼人?」行者躬身道:「我们是东土 大唐圣僧的徒弟。因往西方拜佛求经,路过此山,被黄风大王拿了我师父去了, 我们还未曾救得。天色已晚,特来府上告借一宵,万望方便方便。」那老者答礼 道:「失迎,失迎。此间乃云多人少之处,却才闻得叫门,恐怕是妖狐、老虎及 山中强盗等类,故此小介愚顽,多有冲撞,不知是二位长老。请进,请进。」    他兄弟们牵马挑担而入,径至里边,拴马歇担,与庄老拜见叙坐。又有苍头献茶 。茶罢,捧出几碗胡麻饭。饭毕,命设铺就寝。行者道:「不睡还可,敢问善人 ,贵地可有卖眼药的?」老者道:「是那位长老害眼?」行者道:「不瞒你老人 家说,我们出家人自来无病,从不晓得害眼。」老人道:「既不害眼,如何讨药 ?」行者道:「我们今日在黄风洞口救我师父,不期被那怪将一口风喷来,吹得 我眼珠酸痛,今有些眼泪汪汪,故此要寻眼药。」那老者道:「善哉,善哉!你 这个长老,小小的年纪,怎麼说谎?那黄风大王,风最利害。他那风,比不得甚 麼春秋风、松竹风与那东西南北风。……」八戒道:「想必是夹脑风、羊耳风、 大麻风、偏正头风?」长者道:「不是,不是。他叫做叁昧神风。」行者道: 「怎见得?」老者道:「那风能吹天地暗,善刮鬼神愁,裂石崩崖恶,吹人命即 休。你们若遇着他那风吹了时,还想得活哩?只除是神仙,方可得无事。」行者 道:「果然,果然。我们虽不是神仙,神仙还是我的晚辈。这条命急切难休,却 只是吹得我眼珠酸痛。」那老者道:「既如此说,也是个有来头的人。我这敝处 却无卖眼药的。老汉也有些迎风冷泪,曾遇异人,传了一方,名唤叁花九子膏, 能治一切风眼。」行者闻言,低头唱喏道:「愿求些儿,点试点试。」那老者应 承,即走进去,取出一个玛瑙石的小罐儿来,拔开塞口,用玉簪儿蘸出少许,与 行者点上,教他不得睁开,寧心睡觉,明早就好。点毕,收了石罐,径领小介们 退於里面。    八戒解包袱,展开铺盖,请行者安置。行者闭着眼乱摸。八戒笑道:「先生,你 的明杖儿呢?」行者道:「你这个饢糟的獃子,你照顾我做瞎子哩。」那獃子哑 哑的暗笑而睡。行者坐在铺上,转运神功,直到叁更后方才睡下。    不觉又是五更将晓。行者抹抹脸,睁开眼道:「果然好药,比常更有百分光明。」 却转头后边望望,呀!那里得甚房舍窗门,但只见些老槐高柳,兄弟们都睡在那 绿莎茵上。那八戒醒来道:「哥哥,你嚷怎的?」行者道:「你睁开眼睛看看。」 獃子忽抬头,见没了人家,慌得一轂轆爬将起来道:「我的马哩?」行者道: 「树上拴的不是?」「行李呢?」行者道:「你头边放的不是?」八戒道:「这 家子也惫懒,他搬了,怎麼就不叫我们一声?通得老猪知道,也好与你送些茶果 。想是躲门户的,恐怕里长晓得,却就连夜搬了。──噫!我们也忒睡得死,怎 麼他家拆房子,响也不听见响响?」行者吸吸的笑道:「獃子,不要乱嚷。你看 那树上是个甚麼纸帖儿?」八戒走上前,用手揭了,原来上面四句颂子云:     庄居非是俗人居,护法伽蓝点化庐。     妙药与君医眼痛,尽心降怪莫踌躇。    行者道:「这伙强神,自换了龙马,一向不曾点他,他倒又来弄虚头。」八戒道 :「哥哥莫扯架子,他怎麼伏你点札?」行者道:「兄弟,你还不知哩。这护教 伽蓝、六丁六甲、五方揭諦、四值功曹奉菩萨的法旨,暗保我师父者。自那日报 了名,只为这一向有了你,再不曾用他们,故不曾点札罢了。」八戒道:「哥哥 ,他既奉法旨暗保师父,所以不能现身明显,故此点化仙庄。你莫怪他,昨日也 亏他与你点眼,又亏他管了我们一顿斋饭,亦可谓尽心矣。你莫怪他,我们且去 救师父来。」行者道:「兄弟说得是。此处到那黄风洞口不远,你且莫动身,只 在林子里看马守担。等老孙去洞里打听打听,看师父下落如何,再与他争战。」 八戒道:「正是这等,讨一个死活的实信。假若师父死了,各人好寻头干事﹔若 是未死,我们好竭力尽心。」行者道:「莫乱谈,我去也。」    他将身一纵,径到他门首,门尚关着睡觉。行者不叫门,且不惊动妖怪,捻着诀 ,念个咒语,摇身一变,变做一个花脚蚊虫,真个小巧。有诗为证。诗曰:     扰扰微形利喙,嚶嚶声细如雷。     兰房纱帐善通随,正爱炎天暖气。     只怕薰烟扑扇,偏怜灯火光辉。     轻轻小小忒钻疾,飞入妖精洞里。    只见那把门的小妖正打鼾睡,行者往他脸上叮了一口,那小妖翻身醒了,道: 「我爷哑!好大蚊子,一口就叮了一个大疙疸。」忽睁眼道:「天亮了。」又听 得支的一声,二门开了。行者嚶嚶的飞将进去,只见那老妖吩咐各门上谨慎,一 壁厢收拾兵器:「只怕昨日那阵风不曾刮死孙行者,他今日必定还来,来时定教 他一命休矣。」    行者听说,又飞过那厅堂,径来后面,但见一层门关得甚紧。行者漫门缝儿钻将 进去,原来是个大空园子,那壁厢定风桩上绳缠索绑着唐僧哩。那师父纷纷泪落 ,心心只念着悟空、悟能,不知都在何处。行者停翅,叮在他光头上,叫声: 「师父。」那长老认得他的声音,道:「悟空呵,想杀我也。你在那里叫我哩?」 行者道:「师父,我在你头上哩。你莫要心焦,少得烦恼。我们务必拿住妖精, 方才救得你的性命。」唐僧道:「徒弟呵,几时才拿得妖精麼?」行者道:「拿 你的那虎怪,已被八戒打死了。只是老妖的风势利害,料着只在今日,管取拿他 。你放心莫哭,我去哑。」    说声去,嚶嚶的飞到前面。只见那老妖坐在上面,正点札各路头目。又见那洞前 有一个小妖精,把个令字旗磨一磨,撞上厅来报道:「大王,小的巡山,才出门 ,见一个长嘴大耳朵的和尚坐在林里,若不是我跑得快些,几乎被他捉住。却不 见昨日那个毛脸和尚。」老妖道:「孙行者不在,想必是风吹死也﹔再不便去那 里求救兵去了。」眾妖道:「大王,若果吹杀了他,是我们的造化﹔只恐吹不死 他,他去请些神兵来,却怎生是好?」老妖道:「怕那甚麼神兵?若还定得我的 风势,只除了灵吉菩萨来是,其餘何足惧也?」    行者在屋梁上,只听得他这一句言语,不胜欢喜。即抽身飞出,现本相,来至林 中,叫声:「兄弟。」八戒道:「哥,你往那里去来?刚才一个打令字旗的妖精 ,被我赶了去也。」行者笑道:「亏你,亏你。老孙变做蚊虫儿,进他洞去探看 师父,原来师父被他绑在定风桩上哭哩。是老孙吩咐,教他莫哭。又飞在屋梁上 听了一听,只见那拿令字旗的喘嘘嘘的走进去报道:只是被你赶他,却不见我。 老妖乱猜乱说,说老孙是风吹杀了,又说是请神兵去了。他却自家供出一个人来 ,甚妙,甚妙。」八戒道:「他供的是谁?」行者道:「他说怕甚麼神兵,那个 能定他的风势,只除是灵吉菩萨来是。──但不知灵吉住在何处?」    正商议处,只见大路傍走出一个老公公来。你看他怎生模样: 身健不扶拐杖,冰髯雪鬢蓬蓬。金花耀眼意朦朧,瘦骨衰筋强硬。  屈背低头 缓步,庞眉赤脸如童。看他容貌是人称,却似寿星出洞。    八戒望见大喜道:「师兄,常言道:『要知山下路,须问去来人。』你上前问他 一声,何如?」真个大圣藏了铁棒,放下衣襟,上前叫道:「老公公,问讯了。」 那老者半答不答的还了个礼道:「你是那里和尚?这旷野处,有何事干?」行者 道:「我们是取经的圣僧。昨日在此失了师父,特来动问公公一声:灵吉菩萨在 那里住?」老者道:「灵吉在直南上,到那里还有叁千里路。有一山,呼名小须 弥山,山中有个道场,乃是菩萨讲经禪院。汝等是取他的经去了?」行者道: 「不是取他的经,我有一事烦他,不知从那条路去。」老者用手向南指道:「这 条羊肠路就是了。」哄得那孙大圣回头看路,那公公化作清风,寂然不见。只是 路傍留下一张简帖,上有四句颂子云:     上覆齐天大圣听:老人乃是李长庚。     须弥山有飞龙杖,灵吉当年受佛兵。    行者执了帖儿,转身下路。八戒道:「哥呵,我们连日造化低了,这两日白日里 见鬼。那个化风去的老儿是谁?」行者把帖儿递与八戒,念了一遍道:「李长庚 是那个?」行者道:「是西方太白金星的名号。」八戒慌得望空下拜道:「恩人 ,恩人,老猪若不亏金星奏准玉帝呵,性命也不知化作甚的了。」行者道:「兄 弟,你却也知感恩。但莫要出头,只藏在这树林深处,仔细看守行李、马匹。等 老孙寻须弥山,请菩萨去耶。」八戒道:「晓得,晓得,你只管快快前去。老猪 学得个乌龟法,得缩头时且缩头。」    孙大圣跳在空中,纵觔斗云,径往直南上去,果然速快,他点头经过叁千里,扭 腰八百有餘程。须臾,见一座高山,半中间有祥云出现,瑞蔼纷纷。山凹里果有 一座禪院,只听得鐘磬悠扬,又见那香烟縹緲。大圣直至门前,见一道人,项掛 数珠,口中念佛。行者道:「道人作揖。」那道人躬身答礼道:「那里来的老爷 ?」行者道:「这可是灵吉菩萨讲经处麼?」道人道:「此间正是,有何话说?」 行者道:「累烦你老人家与我传答传答:我是东土大唐驾下御弟叁藏法师的徒弟 齐天大圣孙悟空行者,今有一事,要见菩萨。」道人笑道:「老爷字多话多,我 不能全记。」行者道:「你只说是唐僧徒弟孙悟空来了。」    道人依言,上讲堂传报。那菩萨即穿袈裟,添香迎接。这大圣才举步入门,往里 观看,只见那: 满堂锦绣,一屋威严。眾门人齐诵《法华经》,老班首轻敲金铸磬。佛前供养, 尽是仙果仙花﹔案上安排,皆是素殽素品。辉煌宝烛,条条金燄射虹霓﹔馥郁真 香,道道玉烟飞彩雾。正是那讲罢心闲方入定,白云片片绕松梢。静收慧剑魔头 绝,般若波罗善会高。    那菩萨整衣出迓,行者登堂,坐了客位,随命看茶。行者道:「茶不劳赐,但我 师父在黄风山有难,特请菩萨施大法力降怪救师。」菩萨道:「我受了如来法令 ,在此镇押黄风怪。如来赐了我一颗定风丹、一柄飞龙宝杖。当时被我拿住,饶 了他的性命,放他去隐性归山,不许伤生造孽。不知他今日欲害令师,有违教令 ,我之罪也。」那菩萨欲留行者,治斋相叙,行者恳辞,随取了飞龙杖,与大圣 一齐驾云。    不多时,至黄风山上。菩萨道:「大圣,这妖怪有些怕我,我只在云端内住定, 你下去与他索战,诱他出来,我好施法力。」行者依言,按落云头,不容分说, 掣铁棒把他洞门打破。叫道:「妖怪,还我师父来也!」慌得那把门小妖急忙传 报。那怪道:「这泼猴着实无礼,再不伏善,反打破我门。这一出去,使阵神风 ,定要把他吹死。」仍前披掛,手绰钢叉,又走出门来。见了行者,更不打话, 捻叉当胸就刺﹔大圣侧身躲过。举棒对面相还战不数合,那怪吊回头,望巽地上 ,才待要张口呼风,只见那半空里,灵吉菩萨将飞龙宝杖丢将下来,不知念了些 甚麼咒语,却是一条八爪金龙,拨喇的抡开两爪,一把抓住妖精,提着头,两叁 捽,捽在山石崖边,现了本相,却是一个黄毛貂鼠。    行者赶上,举棒就打,被菩萨拦住道:「大圣,莫伤他命我还要带他去见如来。」 又对行者道:「他本是灵山脚下的得道老鼠,因为偷了琉璃盏内的清油,灯火昏 暗,恐怕金刚拿他,故此走了,却在此处成精作怪。如来照见了他,不该死罪, 故着我辖押,但他伤生造孽,拿上灵山。今又冲撞大圣,陷害唐僧,我拿他去见 如来,明正其罪,才算这场功绩哩。」行者闻言,却谢了菩萨。菩萨西归不题。    却说猪八戒在那林内,正思量行者,只听得山下叫声:「悟能兄弟,牵马挑担来 耶。」那獃子认得是行者声音,急收拾跑出林外,见了行者道:「哥哥,怎的干 事来?」行者道:「请灵吉菩萨,使一条飞龙杖,拿住妖精,原来是个黄毛貂鼠 成精,被他带去灵山见如来去了。我和你洞里去救师父。」那獃子才欢欢喜喜。    二人撞入里面,把那一窝狡兔、妖狐、香獐、角鹿,一顿钉鈀、铁棒,尽情打死 ,却往后园拜救师父。师父出得门来,问道:「你两人怎生捉得妖精?如何方救 得我?」行者将那请灵吉降妖的事情,陈了一遍。师父谢之不尽。他兄弟们把洞 中素物,安排些茶饭吃了,方才出门,找大路向西而去。    毕竟不知向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二回 八戒大战流沙河 木叉奉法收悟净 话说唐僧师徒叁眾脱难前来,不一日行过了黄风岭,进西却是一脉平阳之地。光 阴迅速,历夏经秋,见了些寒蝉鸣败柳,大火向西流。正行处,只见一道大水狂 澜,浑波涌浪。叁藏在马上忙呼道:「徒弟,你看那前边水势宽阔,怎不见船隻 行走,我们从那里过去?」八戒见了道:「果是狂澜,无舟可渡。」那行者跳在 空中,用手搭凉篷而看,他也心惊道:「师父呵,真个是难,真个是难。这条河 若论老孙去呵,只消把腰儿扭一扭,就过去了﹔若师父,诚千分难渡,万载难行 。」叁藏道:「我这里一望无边,端的有多少宽阔?」行者道:「经过有八百里 远近。」八戒道:「哥哥怎的定得个远近之数?」行者道:「不瞒贤弟说,老孙 这双眼,白日里常看得千里路上的吉凶。却才在空中看出,此河上下不知多远, 但只见这经过足有八百里。」长老忧嗟烦恼,兜回马,忽见岸上有一通石碑。叁 眾齐来看时,见上有叁个篆字,乃「流沙河」﹔腹上有小小的四行真字云:     八百流沙界,叁千弱水深。     鹅毛飘不起,芦花定底沉。    师徒们正看碑文,只听得那浪涌如山,波翻若岭,河当中滑辣的钻出一个妖精, 十分兇丑:     一头红燄髮蓬鬆,两隻圆睛亮似灯。     不黑不青蓝靛脸,如雷如鼓老龙声。     身披一领鹅黄氅,腰束双攒露白藤。     项下骷髏悬九个,手持宝杖甚崢嶸。    那怪一个旋风,奔上岸来,径抢唐僧。慌得行者把师父抱住,急登高岸,回身走 脱。那八戒放下担子,掣出钉鈀﹔望妖精便筑。那怪使宝杖架住。他两个在流沙 河岸,各逞英雄。这一场好斗: 九齿鈀,降妖杖,二人相敌河岸上。这个是总督大天蓬,那个是謫下捲帘将。昔 年曾会在灵霄,今日争持赌猛壮。这一个鈀去探爪龙,那一个杖架磨牙象。伸开 大四平,钻入迎风戧。这个没头没脸抓,那个无乱无空放。一个是久占流沙界吃 人精,一个是秉教迦持修行将。    他两个来来往往,战经二十回合,不分胜负。    那大圣护了唐僧,牵着马,守定行李。见八戒与那怪交战,就恨得咬牙切齿,擦 掌磨拳,忍不住要去打他,掣出棒来道:「师父,你坐着,莫怕。等老孙和他耍 耍儿来。」那师父苦留不住。他打个唿哨,跳到前边。原来那怪与八戒正战到好 处,难解难分。被行者抡起铁棒,望那怪着头一下,那怪急转身,慌忙躲过,径 钻入流沙河里。气得个八戒乱跳道:「哥呵,谁着你来的?那怪渐渐手慢,难架 我鈀,再不上叁五合,我就擒住他了。他见你兇险,败阵而逃,怎生是好?」行 者笑道:「兄弟,实不瞒你说,自从降了黄风怪,下山来,这个把月不曾耍棍, 我见你和他战的甜美,我就忍不住脚痒,故就跳将来耍耍的。那知那怪不识耍, 就走了。」    他两个搀着手,说说笑笑,转回见了唐僧。唐僧道:「可曾捉得妖怪?」行者道 :「那妖怪不奈战,败回钻入水去也。」叁藏道:「徒弟,这怪久住于此,他知 道浅深。似这般无边的弱水,又没了舟楫,须是得个知水性的引领引领才好哩。」 行者道:「正是这等说。常言道:『近硃者赤,近墨者黑。』那怪在此,断知水 性。我们如今拿住他,且不要打杀,只教他送师父过河,再做理会。」八戒道: 「哥哥不必迟疑,让你先去拿他,等老猪看守师父。」行者笑道:「贤弟呀,这 桩儿我不敢说嘴,水里勾当,老孙不大十分熟。若是空走,还要捻诀,又念念避 水咒,方才走得﹔不然,就要变化做甚麼鱼虾蟹鱉之类,我才去得。若论赌手段 ,凭你在高山云里,干甚麼蹊蹺异样事儿,老孙都会﹔只是水里的买卖,有些儿 榔杭。」八戒道:「老猪当年总督天河,掌管了八万水兵大眾,倒学得知些水性 。却只怕那水里有甚麼眷族老小,七窝八代的都来,我就弄他不过,一时不被他 捞去耶?」行者道:「你若到他水中与他交战,却不要恋战,许败不许胜,把他 引将出来,等老孙下手助你。」八戒道:「言得是,我去耶。」说声去,就剥了 青锦直裰,脱了鞋,双手舞鈀,分开水路,使出那当年旧手段,跃浪翻波,撞将 进去,径至水底之下,往前正走。    却说那怪败了阵回,方才喘定,又听得有人推得水响。忽起身观看,原来是八戒 执了鈀推水。那怪举杖当面高呼道:「那和尚,那里走?仔细看打。」八戒使鈀 架住道:「你是个甚麼妖精,敢在此间挡路?」那妖道:「你是也不认得我。我 不是那妖魔鬼怪,也不是少姓无名。」八戒道:「你既不是妖魔鬼怪,却怎生在 此伤生?你端的甚麼姓名,实实说来,我饶你性命。」那怪道:「我:     自小生来神气壮,乾坤万里曾游荡。     英雄天下显威名,豪杰人家做模样。     万国九州任我行,五湖四海从吾撞。     皆因学道荡天涯,只为寻师游地旷。     常年衣钵谨随身,每日心神不可放。     沿地云游数十遭,到处闲行百餘趟。     因此才得遇真人,引开大道金光亮。     先将婴儿姹女收,后把木母金公放。     明堂肾水入华池,重楼肝火投心臟。     叁千功满拜天顏,志心朝礼明华向。     玉皇大帝便加陞,亲口封为捲帘将。     南天门里我为尊,灵霄殿前吾称上。     腰间悬掛虎头牌,手中执定降妖杖。     头顶金盔晃日光,身披鎧甲明霞亮。     往来护驾我当先,出入随朝予在上。     只因王母降蟠桃,设宴瑶池邀眾将。     失手打破玉玻璃,天神个个魂飞丧。     玉皇即便怒生嗔,却令掌朝左辅相:     卸冠脱甲摘官衔,将身推在杀场上。     多亏赤脚大天仙,越班啟奏将吾放。     饶死回生不点刑,遭贬流沙东岸上。     饱时困卧此山中,饿去翻波寻食餉。     樵子逢吾命不存,渔翁见我身皆丧。     来来往往吃人多,翻翻覆覆伤生瘴。     你敢行兇到我门,今日肚皮有所望。     莫言粗糙不堪尝,拿住消停剁鮓酱。」    八戒闻言大怒,骂道:「你这泼物!全没一些儿眼色。我老猪还掐出水沫儿来哩 ,你怎敢说我粗糙,要剁鮓酱?看起来,你把我认做个老走硝哩。休得无礼,吃 你祖宗这一鈀。」那怪见鈀来,使一个「凤点头」躲过。两个在水中打出水面, 各人踏浪登波。这一场赌斗,比前不同,你看那: 捲帘将,天蓬帅,各显神通真可爱。那个降妖宝杖着头轮,这个九齿钉鈀随手快 。跃浪振山川,推波昏世界。兇如太岁撞幢幡,恶似丧门掀宝盖。这一个赤心凛 凛保唐僧,那一个犯罪滔滔为水怪。鈀抓一下九条痕,杖打之时魂魄败。努力喜 相持,用心要赌赛。算来只为取经人,怒气冲天不忍耐。搅得那鯁鮊鲤鱖退鲜鳞 ,龟鱉黿鼉伤嫩盖﹔红虾紫蟹命皆亡,水府诸神朝上拜。只听得波翻浪滚似雷轰 ,日月无光天地怪。    二人整斗有两个时辰,不分胜败。这才是铜盆逢铁帚,玉磬对金鐘。    却说那大圣保着唐僧,立於左右,眼巴巴的望着他两个在水上争持,只是他不好 动手。只见那八戒虚幌一鈀,佯输诈败,转回头往东岸上走。那怪随后赶来,将 近到了岸边。这行者忍耐不住,撇了师父,掣铁棒,跳到河边,望妖精劈头就打 。那妖物不敢相迎,颼的又钻入河内。八戒嚷道:「你这弼马温,彻是个急猴子 !你再缓缓些儿,等我哄他到了高处,你却阻住河边,教他不能回首呵,却不拿 住他也?他这进去,几时又肯出来?」行者笑道:「獃子,莫嚷,莫嚷。我们且 回去见师父去来。」    八戒却同行者到高岸上,见了叁藏。叁藏欠身道:「徒弟辛苦呀。」八戒道: 「且不说辛苦,只是降了妖精,送得你过河,方是万全之策。」叁藏道:「你才 与妖精交战何如?」八戒道:「那妖的手段,与老猪是个对手。正战处,使一个 诈败,他才赶到岸上。见师兄举着棍子,他就跑了。」叁藏道:「如此怎生奈何 ?」行者道:「师父放心,且莫焦恼。如今天色又晚,且坐在这崖岸之上,待老 孙去化些斋饭来,你吃了睡去,待明日再处。」八戒道:「说得是,你快去快来。」    行者急纵云跳起去,正到直北下人家化了一钵素斋,回献师父。师父见他来得甚 快,便叫:「悟空,我们去化斋的人家,求问他一个过河之策,不强似与这怪争 持?」行者笑道:「这家子远得狠哩,相去有五七千里之路,他那里得知水性? 问他何益?」八戒道:「哥哥又来扯谎了,五七千里路,你怎麼这等去来得快?」 行者道:「你那里晓得,老孙的觔斗云,一纵有十万八千里。像这五七千路,只 消把头点上两点,把腰躬上一躬,就是个往回,有何难哉?」八戒道:「哥呵, 既是这般容易,你把师父背着,只消点点头,躬躬腰,跳过去罢了,何必苦苦的 与这怪廝战?」行者道:「你不会驾云?你把师父驮过去不是?」八戒道:「师 父的凡胎肉骨,重似泰山,我这驾云的,怎称得起?须是你的觔斗方可。」行者 道:「我的觔斗,好道也是驾云,只是去的有远近些儿。你是驮不动,我却如何 驮得动?自古道:『遣泰山轻如芥子,携凡夫难脱红尘。』像这泼魔毒怪,使摄 法,弄风头,却是扯扯拉拉,就地而行,不能带得空中而去。像那样法儿,老孙 也会使会弄。还有那隐身法、缩地法,老孙件件皆知。但只是师父要穷历异邦, 不能勾超脱苦海,所以寸步难行也。我和你只做得个拥护,保得他身在命在,替 不得这些苦恼,也取不得经来﹔就是有能先去见了佛,那佛也不肯把经善与你我 。正叫做『若将容易得,便作等闲看』。」那獃子闻言,喏喏听受。遂吃了些无 菜的素食,师徒们歇在流沙河东崖次之下。    次早,叁藏道:「悟空,今日怎生区处?」行者道:「没甚区处,还须八戒下水 。」八戒道:「哥哥,你要图乾净,只作成我下水。」行者道:「贤弟,这番我 再不急性了,只让你引他上来,我拦住河沿,不让他回去,务要将他擒了。」    好八戒,抹抹脸,抖搜精神,双手拿鈀,到河沿,分开水路,依然又下至窝巢。 那怪方才睡醒,忽听推得水响,急回头睁睛观看,见八戒执鈀来至。他跳出来, 当头阻住,喝道:「慢来,慢来,看杖。」八戒举鈀架住道:「你是个甚麼哭丧 杖,断叫你祖宗看杖?」那怪道:「你这廝甚不晓得哩。我这:     宝杖原来名誉大,本是月里梭罗派。     吴刚伐下一枝来,鲁班製造工夫盖。     里边一条金趁心,外边万道珠丝玠。     名称宝杖善降妖,永镇灵霄能伏怪。     只因官拜大将军,玉皇赐我随身带。     或长或短任吾心,要细要粗凭意态。     也曾护驾宴蟠桃,也曾随朝居上界。     值殿曾经眾圣参,捲帘曾见诸仙拜。     养成灵性一神兵,不是人间凡器械。     自从遭贬下天门,任意纵横游海外。     不当大胆自称夸,天下枪刀难比赛。     看你那个锈钉鈀,只好锄田与筑菜。」    八戒笑道:「我把你少打的泼物,且莫管甚麼筑菜,只怕荡了一下儿,教你没处 贴膏药,九个眼子一齐流血。纵然不死,也是个到老的破伤风。」那怪丢开架手 ,在那水底下,与八戒依然打出水面。这一番斗,比前果更不同,你看他: 宝杖抡,钉鈀筑,言语不通非眷属。只因木母剋刀圭,致令两下相战触。没输赢 ,无反覆,翻波淘浪不和睦。这个怒气怎含容,那个伤心难忍辱。鈀来杖架逞英 雄,水滚流沙能恶毒。气昂昂,劳碌碌,多因叁藏朝西域。钉鈀老大兇,宝杖十 分熟。这个揪住要往岸上拖,那个抓来就将水里沃。声如霹靂动鱼龙,云暗天昏 神鬼伏。    这一场,来来往往,斗经叁十回合,不见强弱。八戒又使个佯输计,拖了鈀走。 那怪随后又赶来,拥波捉浪,赶至崖边。八戒骂道:「我把你这个泼怪,你上来 ,这高处,脚踏实地好打。」那妖骂道:「你这廝哄我上去,又教那帮手来哩。 你下来,还在水里相斗。」原来那妖乖了,再不肯上岸,只在河沿与八戒闹吵。   却说行者见他不肯上岸,急得他心焦性爆,恨不得一把捉来。行者道:「师 父,你自坐下,等我与他个『饿鹰叼食』。」就纵觔斗,跳在半空,刷的落下来 ,要抓那妖。那妖正与八戒嚷闹,忽听得风响,急回头,见是行者落下云来,却 又收了那杖,一头淬下水,隐跡潜踪,渺然不见。行者佇立岸上,对八戒说: 「兄弟哑,这妖也弄得滑了,他再不肯上岸,如之奈何?」八戒道:「难,难, 难,战不胜他。就把吃奶的气力也使尽了,只绷得个手平。」行者道:「且见师 父去。」    二人又到高岸,见了唐僧,备言难捉。那长老满眼下泪道:「似此艰难,怎生得 渡?」行者道:「师父莫要烦恼。这怪深潜水底,其实难行。──八戒,你只在 此保守师父,再莫与他廝斗,等老孙往南海走走去来。」八戒道:「哥哥,你去 南海何干?」行者道:「这取经的勾当,原是观音菩萨﹔及脱解我等,也是观音 菩萨。今日路阻流沙河,不能前进,不得他,怎生处治?等我去请他,还强如和 这妖精相斗。」八戒道:「也是,也是。师兄,你去时,千万与我上覆一声:向 日多承指教。」叁藏道:「悟空,若是去请菩萨,却也不必迟疑,快去快来。」    行者即纵觔斗云,径上南海。咦!那消半个时辰,早望见普陀山境。须臾间,坠 下觔斗,到紫竹林外,又只见那二十四路诸天上前迎着道:「大圣何来?」行者 道:「我师有难,特来謁见菩萨。」诸天道:「请坐,容报。」那轮日的诸天径 至潮音洞口报道:「孙悟空有事朝见。」菩萨正与捧珠龙女在宝莲池畔扶栏看花 ,闻报,即转云巖,开门唤入。大圣端肃皈依参拜。    菩萨问曰:「你怎麼不保唐僧,为甚事又来见我?」行者啟上道:「菩萨,我师 父前在高老庄,又收了一个徒弟,唤名猪八戒,多蒙菩萨又赐法讳悟能。才行过 黄风岭,今至八百里流沙河,乃是弱水叁千,师父已是难渡﹔河中又有个妖怪, 武艺高强,甚亏了悟能与他水面上大战叁次,只是不能取胜,被他拦阻,不能渡 河。因此,特告菩萨,望垂怜悯,济渡他一济渡。」菩萨道:「你这猴子,又逞 自满,不肯说出保唐僧的话来麼?」行者道:「我们只是要拿住他,教他送我师 父渡河。水里事,我又弄不得精细。只是悟能寻着他窝巢,与他打话,想是不曾 说出取经的勾当。」菩萨道:「那流沙河的妖怪,乃是捲帘大将临凡,也是我劝 化的善信,教他保护取经之辈。你若肯说出是东土取经人时,他决不与你争持, 断然归顺矣。」行者道:「那怪如今怯战,不肯上崖,只在水里潜踪,如何得他 归顺?我师如何得渡弱水?」菩萨即唤惠岸,袖中取出一个红葫芦儿,吩咐道: 「你可将此葫芦,同孙悟空到流沙河水面上,只叫『悟净』,他就出来了。先要 引他归依了唐僧。然后把他那九个骷髏穿在一处,按九宫佈列,却把这葫芦安在 当中,就是法船一隻,能渡唐僧过流沙河界。」    惠岸闻言,谨遵师命,与大圣捧葫芦出了潮音洞,奉法旨辞了紫竹林。有诗为证。     五行匹配合天真,认得从前旧主人。     炼已立基为妙用,辨明邪正见原因。     金来归性还同类,木去求情共復沦。     二土全功成寂寞,调和水火没纤尘。    他两个不多时,按落云头,早来到流沙河岸。猪八戒认得是木叉行者,引师父上 前迎接。那木叉与叁藏礼毕,又与八戒相见。八戒道:「向蒙尊者指示,得见菩 萨,我老猪果遵法教,今喜拜了沙门。这一向在途中奔碌,未及致谢,恕罪,恕 罪。」行者道:「且莫叙阔,我们叫唤那廝去来。」叁藏道:「叫谁?」行者道 :「老孙见菩萨,备陈前事。菩萨说,这流沙河的妖怪,乃是捲帘大将临凡,因 为在天有罪,堕落此河,忘形作怪。他曾被菩萨劝化,愿归师父往西天去的。但 是我们不曾说出取经的事情,故此苦苦争斗。菩萨今差木叉将此葫芦,要与这廝 结作法船,渡你过去哩。」叁藏闻言,顶礼不尽,对木叉作礼道:「万望尊者作 速一行。」那木叉捧定葫芦,半云半雾,径到了流沙河水面上,厉声高叫道: 「悟净,悟净,取经人在此久矣,你怎麼还不归顺?」    却说那怪惧怕猴王,回於水底,正在窝中歇息,只听得叫他法名。情知是观音菩 萨﹔又闻得说「取经人在此」:他也不惧斧鉞,急翻波伸出头来,又认得是木叉 行者。你看他笑盈盈,上前作礼道:「尊者失迎。菩萨今在何处?」木叉道: 「我师未来,先差我来吩咐你早跟唐僧做个徒弟。叫把你项下掛的骷髏与这个葫 芦,按九宫结做一隻法船,渡他过此弱水。」悟净道:「取经人却在那里?」木 叉用手指道:「那东岸上坐的不是?」悟净看见了八戒道:「他不知是那里来的 个泼物,与我整斗了这两日,何曾言着一个取经的字儿?」又看见行者,道: 「这个主子,是他的帮手,好不利害,我不去了。」木叉道:「那是猪八戒,这 是孙行者,俱是唐僧的徒弟,俱是菩萨劝化的,怕他怎的?我且和你见唐僧去。」    那悟净才收了宝杖,整一整黄锦直裰,跳上岸来,对唐僧双膝跪下道:「师父, 弟子有眼无珠,不认得师父的尊容,多有冲撞,万望恕罪。」八戒道:「你这脓 包,怎的早不皈依,只管要与我打?是何说话?」行者笑道:「兄弟,你莫怪他 ,还是我们不曾说出取经的事情与姓名耳。」长老道:「你果肯诚心皈依吾教麼 ?」悟净道:「弟子向蒙菩萨教化,指沙为姓,与我起个法名,唤做沙悟净,岂 有不从师父之理?」叁藏道:「既如此,」叫:「悟空,取戒刀来,与他落了髮 。」大圣依言,即将戒刀与他剃了头。又来拜了叁藏,拜了行者与八戒,分了大 小。叁藏见他行礼真像个和尚家风,故又叫他做沙和尚。木叉道:「既秉了迦持 ,不必絮烦,早与作法船去来。」    那悟净不敢怠慢,即将颈项下掛的骷髏取下,用索子结作九宫,把菩萨葫芦安在 当中,请师父下岸。那长老遂登法船,坐於上面,果然稳似轻舟。左有八戒扶持 ,右有悟净捧托﹔孙行者在后面牵了龙马,半云半雾相跟﹔头直上又有木叉拥护 。那师父才飘然稳渡流沙河界,浪静风平过弱河。真个也如飞似箭,不多时,身 登彼岸,得脱洪波﹔又不拖泥带水,幸喜脚乾手燥,清净无为,师徒们脚踏实地 。那木叉按祥云,收了葫芦。又只见那骷髏一时解化作九股阴风,寂然不见。叁 藏拜谢了木叉,顶礼了菩萨。正是: 木叉径回东洋海,叁藏上马却投西。    毕竟不知几时才得正果求经,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叁回 叁藏不忘本 四圣试禪心     奉法西来道路赊,秋风淅淅落霜花。     乖猿牢锁绳休解,劣马勤兜鞭莫加。     木母金公原自合,黄婆赤子本无差。     咬开铁弹真消息,般若波罗到彼家。    这回书盖言取经之道,不离了一身务本之道也。却说他师徒四眾了悟真如,顿开 尘锁,自跳出性海流沙,浑无罣碍,径投大路西来。历遍了青山绿水,看不尽野 草闲花。真个也光阴迅速,又值九秋,但见了些:     枫叶满山红,黄花耐晚风。     老蝉吟渐懒,愁蟋思无穷。     荷破青紈扇,橙香金弹丛。     可怜数行雁,点点远排空。 正走处,不觉天晚。叁藏道:「徒弟,如今天色又晚,却往那里安歇?」行者道 :「师父说话差了。出家人餐风宿水,卧月眠霜,随处是家。又问那里安歇,何 也?」猪八戒道:「哥呵,你可知道你走路轻省,那里管别人累坠?自过了流沙 河,这一向爬山过岭,身挑着重担,老大难挨也。须是寻个人家,一则化些茶饭 ,二则养养精神,才是个道理。」行者道:「獃子,你这般言语,似有报怨之心 。还像在高老庄倚懒不求福的自在,恐不能也。既是秉正沙门,须是要吃辛受苦 ,才做得徒弟哩。」八戒道:「哥哥,你看这担行李多重?」行者道:「兄弟, 自从有了你与沙僧,我又不曾挑着,那知多重?」八戒道:「哥呵,你看看数儿 麼: 四片黄藤蔑,长短八条绳。又要防阴雨,毡包叁四层。匾担还愁滑,两头钉上钉 。铜镶铁打九环杖,篾丝藤缠大斗篷。    似这般许多行李,难为老猪一个逐日家担着走,偏你跟师父做徒弟,拿我做长工 。」行者笑道:「獃子,你和谁说哩?」八戒道:「哥哥,与你说哩。」行者道 :「错和我说了。老孙只管师父好歹,你与沙僧专管行李、马匹。但若怠慢了些 儿,孤拐上先是一顿粗棍。」八戒道:「哥呵,不要说打,打就是以力欺人。我 晓得你的尊性高傲,你是定不肯挑。但师父骑的马,那般高大肥盛,只驮着老和 尚一个,教他带几件儿,也是弟兄之情。」    行者道:「你说他是马哩,他不是凡马,本是西海龙王敖闰之子,唤名龙马叁太 子。只因纵火烧了殿上明珠,被他父亲告了忤逆,身犯天条,多亏观音菩萨救了 他的性命。他在那鹰愁陡涧久等师父,又幸得菩萨亲临,却将他退鳞去角,摘了 项下珠,才变做这匹马,愿驮师父往西天拜佛。这个都是各人的功果,你莫攀他 。」那沙僧闻言道:「哥哥,真个是龙麼?」行者道:「是龙。」八戒道:「哥 呵,我闻得古人云:龙能喷云噯雾,播土扬沙﹔有巴山岭的手段,有翻江搅海的 神通。怎麼他今日这等慢慢而走?」行者道:「你要他快走,我教他快走个儿你 看。」    好大圣,把金箍棒揝一揝,万道彩云生。那马看见拿棒,恐怕打来,慌得四隻蹄 疾如飞电,颼的跑将去了。那师父手软勒不住,尽他劣性,奔上山崖,才大达辿 步走。师父喘息始定,抬头远见一簇松阴,内有几间房舍,着实轩昂,但见: 门垂翠柏,宅近青山。几株松冉冉,数茎竹斑斑。篱边野菊凝霜艷,桥畔幽兰映 水丹。粉泥墙壁,砖砌围圜。高堂多壮丽,大厦甚清安。牛羊不见无鸡犬,想是 秋收农事闲。    那师父正按轡徐观,又见悟空兄弟方到。悟净道:「师父不曾跌下马来麼?」长 老骂道:「悟空这泼猴,他把马儿惊了,早是我还骑得住哩。」行者陪笑道: 「师父莫骂我,都是猪八戒说马行迟,故此着他快些。」那獃子因赶马,走急了 些儿,喘气嘘嘘,口里唧唧噥噥的闹道:「罢了,罢了,见自肚,别腰鬆。担子 沉重,挑不上来,又弄我奔奔波波的赶马。」长老道:「徒弟呵,你且看那壁厢 有一座庄院,我们却好借宿去也。」行者闻言,急抬头举目而看,果见那半空中 庆云笼罩,瑞靄遮盈,情知定是佛仙点化,他却不敢泄漏天机,只道:「好好好 ,我们借宿去来。」    长老连忙下马。见一座门楼,乃是垂莲象鼻,画栋雕梁。沙僧歇了担子,八戒牵 了马匹道:「这个人家,是过当的富实之家。」行者就要进去,叁藏道:「不可 ,你我出家人,各自避些嫌疑,切莫擅入。且自等他有人出来,以礼求宿,方可 。」八戒拴了马,斜倚墙根之下﹔叁藏坐在石鼓上﹔行者、沙僧坐在臺基边。久 无人出,行者性急,跳起身入门里看处,原来有向南的叁间大厅,帘櫳高控。屏 门上掛一轴寿山福海的横披画﹔两边金漆柱上,贴着一副大红纸的春联,上写着 :「丝飘弱柳平桥晚﹔雪点香梅小院春。」正中间设一张退光黑漆的香几,几上 放一个古铜兽炉。上有六张交椅两山头掛着四季吊屏。    行者正然偷看处,忽听得后门内有脚步之声,走出一个半老不老的妇人来,娇声 问道:「是甚麼人,擅入我寡妇之门?」慌得个大圣喏喏连声道:「小僧是东土 大唐来的,奉旨向西方拜佛求经。一行四眾,路过宝方,天色已晚,特奔老菩萨 檀府,告借一宵。」那妇人笑语相迎道:「长老,那叁位在那里?请来。」行者 高声叫道:「师父,请进来耶。」叁藏才与八戒、沙僧牵马挑担而入,只见那妇 人出厅迎接。八戒餳眼偷看,你道他怎生打扮: 穿一件织锦官绿紵丝袄,上罩着浅红比甲﹔繫一条结彩鹅黄锦绣裙,下映着高底 花鞋。时样髻皂纱漫,相衬着二色盘龙髮﹔宫样牙梳朱翠晃,斜簪着两股釧金釵 。云鬢半苍飞凤翅,耳环双坠宝珠排。脂粉不施犹自美,风流还似少年才。    那妇人见了他叁眾,更加欣喜,以礼邀入厅房。一一相见礼毕,请各叙坐看茶。 那屏风后,忽有一个丫髻垂丝的女童,托着黄金盘、白玉盏,香茶喷暖气,异果 散幽香。那人绰彩袖,春笋纤长﹔擎玉盏,传茶上奉。对他们一一拜了。茶毕, 又吩咐办斋。叁藏啟手道:「老菩萨,高姓?贵地是甚地名?」妇人道:「此间 乃西牛贺洲之地。小妇人娘家姓贾,夫家姓莫。幼年不幸,公姑早亡,与丈夫守 承祖业。有家貲万贯,良田千顷。夫妻们命里无子,止生了叁个女孩儿。前年大 不幸,又丧了丈夫。小妇居孀,今岁服满。空遗下田產家业,再无个眷族亲人, 只是我娘女们承领。欲嫁他人,又难捨家业。适承长老下降,想是师徒四眾,小 妇娘女四人,意欲坐山招夫,四位恰好。不知尊意肯否如何。」叁藏闻言,推聋 妆哑,瞑目寧心,寂然不答。    那妇人道:「舍下有水田叁百餘顷,旱田叁百餘顷,山场果木叁百餘顷﹔黄水牛 有一千餘隻,骡马成群,猪羊无数﹔东南西北,庄堡草场,共有六七十处﹔家下 有八九年用不着的米穀,十来年穿不着的綾罗,一生有使不着的金银:胜强似那 锦帐藏春,说甚麼金釵两行。你师徒们若肯回心转意,招赘在寒家,自自在在, 享用荣华,却不强如往西劳碌?」那叁藏也只是如痴如蠢,默默无言。    那妇人道:「我是丁亥年叁月初叁日酉时生,故夫比我年大叁岁,我今年四十五 岁。大女儿名真真,今年二十岁﹔次女名爱爱,今年十八岁﹔叁小女名怜怜,今 年十六岁:俱不曾许配人家。虽是小妇人丑陋,却幸小女俱有几分顏色,女工针 指,无所不会。因是先夫无子,即把他们当儿子看养,小时也曾教他读些儒书, 也都晓得些吟诗作对。虽然居住山庄,也不是那十分粗俗之类,料想也配得过列 位长老。若肯放开怀抱,长髮留头,与舍下做个家长,穿綾着锦,胜强如那瓦钵 緇衣,芒鞋云笠。」叁藏坐在上面,好便似雷惊的孩子,雨淋的虾蟆:只是呆呆 挣挣,翻白眼儿打仰。    那八戒闻得这般富贵,这般美色,他却心痒难挠﹔坐在那椅子上,一似针戳屁股 ,左扭右扭的,忍耐不住。走上前,扯了师父一把道:「师父,这娘子告诵你话 ,你怎麼佯佯不睬?好道也做个理会是。」那师父猛抬头,咄的一声,喝退了八 戒道:「你这个孽畜!我们是个出家人,岂以富贵动心,美色留意,成得个甚麼 道理。」    那妇人笑道:「可怜,可怜。出家人有何好处?」叁藏道:「女菩萨,你在家人 ,却有何好处?」那妇人道:「长老请坐,等我把在家人好处说与你听。怎见得 ?有诗为证。诗曰:     春裁方胜着新罗,夏换轻纱赏绿荷﹔     秋有新蒭香糯酒,冬来暖阁醉顏酡。     四时受用般般有,八节珍饈件件多。     衬锦铺綾花烛夜,强如行脚礼弥陀。」 叁藏道:「女菩萨,你在家人享荣华,受富贵,有可穿,有可吃,儿女团圆,果 然是好。但不知我出家的人,也有一段好处。怎见得?有诗为证。诗曰:     出家立志本非常,推倒从前恩爱堂。     外物不生闲口舌,身中自有好阴阳。     功完行满朝金闕,见性明心返故乡。     胜似在家贪血食,老来坠落臭皮囊。」 那妇人闻言,大怒道:「这泼和尚无礼!我若不看你东土远来,就该叱出。我倒 是个真心实意,要把家缘招赘汝等,你倒反将言语伤我。你就是受了戒,发了愿 ,永不还俗,好道你手下人,我家也招得一个,你怎麼这般执法?」叁藏见他发 怒,只得者者谦谦,叫道:「悟空,你在这里罢。」行者道:「我从小儿不晓得 干那般事,教八戒在这里罢。」八戒道:「哥呵,不要栽人麼,大家从长计较。」 叁藏道:「你两个不肯,便教悟净在这里罢。」沙僧道:「你看师父说的话。弟 子蒙菩萨劝化,受了戒行,等候师父。自蒙师父收了我,又承教诲,跟着师父还 不上两月,更不曾进得半分功果,怎敢图此富贵?寧死也要往西天去,决不干此 欺心之事。」    那妇人见他们推辞不肯,急抽身转进屏风,扑的把腰门关上。师徒们撇在外面, 茶饭全无,再没人出。八戒心中焦燥,埋怨唐僧道:「师父忒不会干事,把话通 说杀了。你好道还活着些脚儿,只含糊答应,哄他些斋饭吃了,今晚落得一宵快 活。明日肯与不肯,在乎你我了。似这般关门不出,我们这清灰冷灶,一夜怎过 ?」    悟净道:「二哥,你在他家做个女婿罢。」八戒道:「兄弟,不要栽人,从长计 较。」行者道:「计较甚的?你要肯,便就教师父与那妇人做个亲家,你就做个 倒踏门的女婿。他家这等有财有宝,一定倒陪妆奩,整治个会亲的筵席,我们也 落些受用,你在此间还俗,却不是两全其美?」八戒道:「话便也是这等说,却 只是我脱俗又还俗,停妻再娶妻了。」沙僧道:「二哥原来是有嫂子的?」行者 道:「你还不知他哩。他本是乌斯藏高老儿庄高太公的女婿,因被老孙降了。他 也曾受菩萨戒行,没及奈何,被我捉他来做个和尚,所以弃了前妻,投师父往西 拜佛。他想是离别的久了,又想起那个勾当,却才听见这个勾当,断然又有此心 。獃子,你与这家子做了女婿罢,只是多拜老孙几拜,我不检举你就罢了。」那 獃子道:「胡说,胡说。大家都有此心,独拿老猪出丑。常言道:『和尚是色中 饿鬼。』那个不要如此?都这们扭扭捏捏的拿班儿,把好事都弄得裂了,致如今 茶水不得见面,灯火也无人管。虽熬了这一夜,但那匹马明日又要驮人,又要走 路,再若饿上这一夜,只好剥皮罢了。你们坐着,等老猪去放放马来。」    那獃子虎急急的解了韁绳,拉出马去。行者道:「沙僧,你且陪师父坐这里,等 老孙跟他去,看他往那里放马。」叁藏道:「悟空,你看便去看他,但只不可只 管嘲他了。」行者道:「我晓得。」这大圣走出厅房,摇身一变,变作个红蜻蜓 儿,飞出前门,赶上八戒。    那獃子拉着马,有草处且不教吃草,嗒嗒嗤嗤的赶着马,转到后门首去。只见那 妇人带了叁个女子,在后门外闲立着,看菊花儿耍子。他娘女们看见八戒来时, 叁个女儿闪将进去。那妇人佇立门首道:「小长老那里去?」这獃子丢了韁绳, 上前唱个喏,道声「娘,我来放马的。」那妇人道:「你师父忒弄精细。在我家 招了女婿,却不强似做掛搭僧,往西蹡路?」八戒笑道:「他们是奉了唐王的旨 意,不敢有违君命,不肯干这件事。刚才都在前厅上栽我,我又有些奈上祝下的 ,只恐娘嫌我嘴长耳大。」那妇人道:「我也不嫌,只是家下无个家长,招一个 倒也罢了,但恐小女儿有些儿嫌丑。」八戒道:「娘,你上覆令爱,不要这等拣 汉。想我那唐僧,人才虽俊,其实不中用。我丑自丑,有几句口号儿。」妇人道 :「你怎的说麼?」八戒道:「我: 虽然人物丑,勤紧有些功。若言千顷地,不用使牛耕。只消一顿鈀,佈种及时生 。没雨能求雨,无风会唤风。房舍若嫌矮,起上二叁层。地下不扫扫一扫,阴沟 不通通一通。家长里短诸般事,踢天弄井我皆能。」 那妇人道:「既然干得家事,你再去与你师父商量商量看,不尷尬,便招你罢。」 八戒道:「不用商量,他又不是我的生身父母,干与不干,都在於我。」妇人道 :「也罢,也罢,等我与小女说。」看他闪进去,扑的掩上后门。    八戒也不放马,将马拉向前来。怎知孙大圣已一一尽知,他转翅飞来,现了本相 ,先见唐僧道:「师父,悟能牵马来了。」长老道:「马若不牵,恐怕撒欢走了 。」行者笑将起来,把那妇人与八戒说的勾当,从头说了一遍,叁藏也似信不信 的。    少时间,见獃子拉将马来拴下。长老道:「你马放了?」八戒道:「无甚好草, 没处放马。」行者道:「没处放马,可有处牵马麼?」獃子闻得此言,情知走了 消息,也就垂头扭颈,努嘴皱眉,半晌不言。又听得呀的一声,腰门开了,有两 对红灯、一副提炉,香云靄靄,环珮叮叮,那妇人带着叁个女儿,走将出来,叫 真真、爱爱、怜怜,拜见那取经的人物。那女子排立厅中,朝上礼拜。果然也生 得标致,但见他: 一个个蛾眉横翠,粉面生春。妖嬈倾国色,窈窕动人心。花鈿显现多娇态,绣带 飘摇迥绝尘。半含笑处樱桃绽,缓步行时兰麝喷。满头珠翠,颤巍巍无数宝釵簪﹔ 遍体幽香,娇滴滴有花金缕细。说甚麼楚娃美貌,西子娇容。真个是九天仙女从 天降,月里嫦娥出广寒。    那叁藏合掌低头,孙大圣佯佯不睬,这沙僧转背回身。你看那猪八戒眼不转睛, 淫心紊乱,色胆纵横,扭捏出悄语,低声道:「有劳仙子下降。娘,请姐姐们去 耶。」那叁个女子转入屏风,将一对纱灯留下。妇人道:「四位长老可肯留心, 着那个配我小女麼?」悟净道:「我们已商议了,着那个姓猪的招赘门下。」八 戒道:「兄弟,不要栽我,还从眾计较。」行者道:「还计较甚麼?你已在后门 首说合的停停当当,娘都叫了,又有甚麼计较?师父做个男亲家,这婆儿做个女 亲家,等老孙做个保亲,沙僧做个媒人。也不必看通书,今朝是个天恩上吉日, 你来拜了师父,进去做了女婿罢。」八戒道:「弄不成,弄不成,那里好干这个 勾当?」行者道:「獃子,不要者嚣,你那口里娘也不知叫了多少,又是甚麼弄 不成。快快的应承,带携我们吃些喜酒,也是好处。」他一隻手揪着八戒,一隻 手扯住妇人道:「亲家母,带你女婿进去。」那獃子脚儿趄趄的要往那里走。那 妇人即唤童子:「展抹桌椅,铺排晚斋,管待叁位亲家。我领姑夫房里去也。」 一壁厢又吩咐庖丁排筵设宴,明晨会亲。那几个童子又领命讫。他叁眾吃了斋, 急急铺铺,都在客座里安歇不题。    却说那八戒跟着丈母,行入里面,一层层也不知多少房舍,磕磕撞撞,尽都是门 槛绊脚。獃子道:「娘,慢些儿走,我这里边路生,你带我带儿。」那妇人道: 「这都是仓房、库房、碾房各房,还不曾到那厨房边哩。」八戒道:「好大人家 。」磕磕撞撞,转弯抹角,又走了半会,才是内堂房屋。那妇人道:「女婿,你 师兄说今朝是天恩上吉日,就教你招进来了。却只是仓卒间,不曾请得个阴阳, 拜堂撒帐。你可朝上拜八拜儿罢。」八戒道:「娘说得是。你请上坐,等我也拜 几拜,就当拜堂,就当谢亲,两当一儿,却不省事?」他丈母笑道:「也罢,也 罢。果然是个省事干家的女婿。我坐着,你拜麼。」    咦!满堂中银烛辉煌,这獃子朝上礼拜。拜毕,道:「娘,你把那个姐姐配我哩 ?」他丈母道:「正是这些儿疑难:我要把大女儿配你,恐二女怪﹔要把二女配 你,恐叁女怪﹔欲将叁女配你,又恐大女怪:所以终疑未定。」八戒道:「娘, 既怕相争,都与我罢,省得闹闹吵吵,乱了家法。」他丈母道:「岂有此理!你 一人就占我叁个女儿不成!」八戒道:「你看娘说的话,那个没有叁房四妾?就 再多几个,你女婿也笑纳了。我幼年间,也曾学得个鏖战之法,管情一个个伏侍 得他欢喜。」那妇人道:「不好,不好。我这里有一方手帕,你顶在头上,遮了 脸,撞个天婚:教我女儿从你跟前走过,你伸开手扯到那个,就把那个配了你罢 。」獃子依言,接了手帕,顶在头上。有诗为证。诗曰:     痴愚不识本原由,色剑伤身暗自休。     从来信有周公礼,今日新郎顶盖头。 那獃子顶裹停当,道:「娘,请姐姐们出来麼。」他丈母叫:「真真、爱爱、怜 怜,都来撞天婚,配与你女婿。」只听得环珮响亮,兰麝馨香,似有仙子来往。 那獃子真个伸手去捞人,两边乱扑,左也撞不着,右也撞不着。来来往往,不知 有多少女子行动,只是莫想捞着一个。东扑抱着柱科,西扑摸着板壁。两头跑晕 了,立站不稳,只是打跌。前来蹬着门扇,后去挡着砖墙,磕磕撞撞,跌得嘴肿 头青,坐在地下。喘气呼呼的道:「娘呵,你女儿这等乖滑得紧,捞不着一个, 奈何,奈何?」    那妇人与他揭了盖头道:「女婿,不是我女儿乖滑,他们大家谦让,不肯招你。」 八戒道:「娘呵,既是他们不肯招我呵,你招了我罢。」那妇人道:「好女婿哑 !这等没大没小的,连丈母也都要了?我这叁个女儿心性最巧,他一人结了一个 珍珠篏锦汗衫儿。你若穿得那个的,就教那个招你罢。」八戒道:「好,好,好 ,把叁件儿都拿来我穿了看,若都穿得,就教都招了罢。」那妇人转进房里,止 取出一件来,递与八戒。那獃子脱下青锦布直裰,取过衫儿,就穿在身上。还未 曾繫上带子,扑的一蹻,跌倒在地。原来是几条绳紧紧绷住。那獃子疼痛难禁, 这些人早已不见了。    却说叁藏、行者、沙僧一觉睡醒,不觉的东方发白。忽睁睛抬头观看,那里得那 大厦高堂,也不是雕梁画栋,一个个都睡在松柏林中。慌得那长老忙呼行者。沙 僧道:「哥哥,罢了,罢了,我们遇着鬼了。」孙大圣心中明白,微微的笑道: 「怎麼说?」长老道:「你看我们睡在那里耶?」行者道:「这松林下落得快活 。但不知那獃子在那里受罪哩。」长老道:「那个受罪?」行者笑道:「昨日这 家子娘女们,不知是那里菩萨,在此显化我等,想是半夜里去了,只苦了猪八戒 受罪。」叁藏闻言,合掌顶礼。又只见那后边古柏树上,飘飘荡荡的掛着一张简 帖儿。沙僧急去取来与师父看时,却是八句颂子云:     黎山老母不思凡,南海菩萨请下山。     普贤文殊皆是客,化成美女在林间。     圣僧有德还无俗,八戒无禪更有凡。     从此静心须改过,若生怠慢路途难。 那长老、行者、沙僧正然唱念此颂,只听得林深处高声叫道:「师父呵,绷杀我 了,救我一救,下次再不敢了。」叁藏道:「悟空,那叫唤的可是悟能麼?」沙 僧道:「正是。」行者道:「兄弟,莫睬他,我们去罢。」叁藏道:「那獃子虽 是心性愚顽,却只是一味懞直,倒也有些膂力,挑得行李。还看当日菩萨之念, 救他随我们去罢,料他以后再不敢了。」那沙和尚却捲起铺盖,收拾了担子﹔孙 大圣解韁牵马,引唐僧入林寻看。咦!这正是:     从正修持须谨慎,扫除爱欲自归真。   毕竟不知那獃子凶吉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四回 万寿山大仙留故友 五庄观行者窃人参   却说那叁人穿林入里,只见那獃子绷在树上,声声叫喊,痛苦难禁。行者上 前笑道:「好女婿呀,这早晚还不起来谢亲,又不到师父处报喜,还在这里卖解 儿耍子哩。咄!你娘呢?你老婆呢?好个绷巴吊拷的女婿呀。」那獃子见他来抢 白着羞,咬着牙,忍着疼,不敢叫喊。沙僧见了,老大不忍,放下行李,上前解 了绳索救下。獃子对他们只是磕头礼拜,其实羞耻难当。有《西江月》为证: 色乃伤身之剑,贪之必定遭殃。佳人二八好容妆。更比夜叉兇壮。  只有一个 原本,再无微利添囊。好将资本谨收藏。坚守休教放荡。    那八戒撮土焚香,望空礼拜。行者道:「你可认得那些菩萨麼?」八戒道:「我 已此晕倒昏迷,眼花撩乱,那认得是谁?」行者把那简帖儿递与八戒。八戒见了 是颂子,更加惭愧。沙僧笑道:「二哥有这般好处哩,感得四位菩萨来与你做亲 。」八戒道:「兄弟再莫题起,不当人子了。从今后,再也不敢妄为。就是累折 骨头,也只是摩肩压担,随师父西域去也。」叁藏道:「既如此说才是。」    行者遂领师父上了大路。行勾多时,忽见有高山挡路,叁藏勒马停鞭道:「徒弟 ,前面一山,必须仔细,恐有妖魔作耗,侵害吾党。」行者道:「马前但有吾等 叁人,怕甚妖魔?」因此,长老安心前进。只见那座山,真是好山: 高山峻极,大势崢嶸。根接崑崙脉,顶摩霄汉中。白鹤每来栖檜柏,玄猿时復掛 藤萝。日映晴林,迭迭千条红雾绕﹔风生阴壑,飘飘万道彩云飞。幽鸟乱啼青竹 里,锦鸡齐斗野花间。只见那千年峰、五福峰、芙蓉峰,巍巍凛凛放毫光﹔万岁 石、虎牙石、叁天石,突突磷磷生瑞气。崖前草秀,岭上梅香。荆棘密森森,芝 兰清淡淡。深林鹰凤聚千禽,古洞麒麟辖万兽。涧水有情,曲曲湾湾多遶顾﹔峰 峦不断,重重迭迭自週迴。又见那绿的槐、斑的竹、青的松,依依千载斗穠华﹔ 白的李、红的桃、翠的柳,灼灼叁春争艷丽。龙吟虎啸,鹤舞猿啼。麋鹿从花出 ,青鸞对日鸣。乃是仙山真福地,蓬莱閬苑只如然。又见些花开花谢山头景,云 去云来岭上峰。    叁藏在马上欢喜道:「徒弟,我一向西来,经历许多山水,都是那嵯峨险峻之处 ,更不似此山好景,果然的幽趣非常。若是相近雷音不远路,我们好整肃端严见 世尊。」行者笑道:「早哩,早哩,正好不得到哩。」沙僧道:「师兄,我们到 雷音有多少远?」行者道:「十万八千里,十停中还不曾走了一停哩。」八戒道 :「哥呵,要走几年才得到?」行者道:「这些路,若论二位贤弟,便十来日也 可到﹔若论我走,一日也好走五十遭,还见日色﹔若论师父走,莫想,莫想。」 唐僧道:「悟空,你说得几时方可到?」行者道:「你自小时走到老,老了再小 ,老小千番也还难﹔只要你见性志诚,念念回首处,即是灵山。」沙僧道:「师 兄,此间虽不是雷音,观此景致,必有个好人居止。」行者道:「此言却当。这 里决无邪祟,一定是个圣僧、仙辈之乡,我们游玩慢行。」不题。    却说这座山名唤万寿山。山中有一座观,名唤五庄观。观里有一尊仙,道号镇元 子,混名与世同君。那观里出一般异宝,乃是混沌初分,鸿濛始判,天地未开之 际,產成这颗灵根。盖天下四大部洲,惟西牛贺洲五庄观出此,唤名草还丹,又 名人参果。叁千年一开花,叁千年一结果,再叁千年才得熟,短头一万年方得吃 。似这万年,只结得叁十个果子。果子的模样,就如叁朝未满的小孩相似,四肢 俱全,五官咸备。人若有缘,得那果子闻了一闻,就活叁百六十岁﹔吃一个,就 活四万七千年。    当日镇元大仙得元始天尊的简帖,邀他到上清天弥罗宫中听讲「混元道果」。大 仙门下出的散仙,也不计其数,见如今还有四十八个徒弟,都是得道的全真。当 日带领四十六个上界去听讲,留下两个绝小的看家:一个唤做清风,一个唤做明 月。清风只有一千叁百二十岁,明月才交一千二百岁。镇元子吩咐二童道:「不 可违了大天尊的简帖,要往弥罗宫听讲,你两个在家仔细。不日有一个故人从此 经过,却莫怠慢了他。可将我人参果打两个与他吃,权表旧日之情。」二童道: 「师父的故人是谁?望说与弟子,好接待。」大仙道:「他是东土大唐驾下的圣 僧,道号叁藏,今往西天拜佛求经的和尚。」二童笑道:「孔子云:『道不同, 不相为谋。』我等是太乙玄门,怎麼与那和尚做甚相识?」大仙道:「你那里得 知。那和尚乃金蝉子转生,西方圣老如来佛第二个徒弟。五百年前,我与他在兰 盆会上相识。他曾亲手传茶,佛子敬我,故此是为故人也。」    二仙童闻言,谨遵师命。那大仙临行,又叮嚀嘱咐道:「我那果子有数,只许与 他两个,不得多费。」清风道:「开园时,大眾共吃了两个,还有二十八个在树 ,不敢多费。」大仙道:「唐叁藏虽是故人,须要防备他手下人罗唣,不可惊动 他知。」二童领命讫,那大仙承眾徒弟飞昇,竟朝天界。    却说唐僧四眾在山游玩,忽抬头,见那松篁一簇,楼阁数层。唐僧道:「悟空, 你看那里是甚麼去处?」行者看了道:「那所在不是观宇,定是寺院。我们走动 些,到那厢方知端的。」不一时,来於门首观看,见那: 松坡冷淡,竹径清幽。往来白鹤送浮云,上下猿猴时献果。那门前池宽树影长, 石裂苔花破。宫殿森罗紫极高,楼臺縹緲丹霞堕。真个是福地灵区,蓬莱云洞。 清虚人事少,寂静道心生。青鸟每传王母信,紫鸞常寄老君经。看不尽那巍巍道 德之风,果然漠漠神仙之宅。    叁藏离鞍下马,又见那山门左边有一通碑,碑上有十个大字,乃是「万寿山福地 ,五庄观洞天」。长老道:「徒弟,真个是一座观宇。」沙僧道:「师父,观此 景鲜明,观里必有好人居住。我们进去看看,若行满东回,此间也是一景。」行 者道:「说得好。」遂都一齐进去,又见那二门上有一对春联:「长生不老神仙 府﹔与天同寿道人家。」行者笑道:「这道士说大话諕人。我老孙五百年前大闹 天宫时,在那太上老君门首,也不曾见有此话说。」八戒道:「且莫管他,进去 ,进去,或者这道士有些德行,未可知也。」    及至二层门里,只见那里面急急忙忙,走出两个小童儿来。看他怎生打扮:     骨清神爽容顏丽,顶结丫髻短髮鬅。     道服自然襟绕雾,羽衣偏是袖飘风。     环絛紧束龙头结,芒履轻缠蚕口绒。     丰采异常非俗辈,正是那清风明月二仙童。    那童子控背躬身,出来迎接道:「老师父,失迎,请坐。」长老欢喜,遂与二童 子上了正殿观看。原来是向南的五间大殿,都是上明下暗的雕花格子。那仙童推 开格子,请唐僧入殿处,只见那壁中间掛着五彩装成的「天地」二大字,设一张 朱红雕漆的香几,几上有一副黄金炉瓶,炉边有方便整香。    唐僧上前,以左手捻香注炉,叁匝礼拜。拜毕,回头道:「仙童,你五庄观真是 西方仙界。何不供养叁清、四帝、罗天诸宰,只将『天地』二字侍奉香火?」童 子笑道:「不瞒老师说,这两个字,上头的,礼上还当﹔下边的,还受不得我们 的香火,是家师父諂佞出来的。」叁藏道:「何为諂佞?」童子道:「叁清是家 师的朋友,四帝是家师的故人﹔九曜是家师的晚辈,元辰是家师的下宾。」那行 者闻言,就笑得打跌。八戒道:「哥呵,你笑怎的?」行者道:「只讲老孙会捣 鬼,原来这道童会綑风。」叁藏道:「令师何在?」童子道:「家师元始天尊降 简,请到上清天弥罗宫听讲『混元道果』去了,不在家。」行者闻言,忍不住喝 了一声道:「这个臊道童,人也不认得,你在那个面前捣鬼,扯甚麼空心架子? 那弥罗宫有谁是太乙天仙?请你这泼牛蹄子去讲甚麼?」    叁藏见他发怒,恐怕那童子回言,斗起祸来,便道:「悟空,且休争竞,我们既 进来就出去,显得没了方情。常言道:『鷺鷥不吃鷺鷥肉。』他师既是不在,搅 乱他做甚?你去山门前放马,沙僧看守行李,教八戒解包袱,取些米粮,借他锅 灶,做顿饭吃,待临行,送他几文柴钱,便罢了。各依执事,让我在此歇息歇息 ,饭毕就行。」他叁人果各依执事而去。    那明月、清风暗自夸称不尽道:「好和尚,真个是西方爱圣临凡,真元不昧。师 父命我们接待唐僧,将人参果与他吃,以表故旧之情﹔又教防着他手下人罗唣。 果然那叁个嘴脸兇顽,性情粗糙。幸得就把他们调开了﹔若在边前,却不与他人 参果见面?」清风道:「兄弟,还不知那和尚可是师父的故人。问他一问看,莫 要错了。」二童子又上前道:「啟问老师可是大唐往西天取经的唐叁藏?」长老 回礼道:「贫僧就是。仙童为何知我贱名?」童子道:「我师临行,曾吩咐教弟 子远接。不期车驾来促,有失迎迓。老师请坐,待弟子办茶来奉。」叁藏道: 「不敢。」那明月急转本房,取一杯香茶,献与长老。茶毕,清风道:「兄弟, 不可违了师命,我和你去取果子来。」    二童别了叁藏,同到房中,一个拿了金击子,一个拿了丹盘,又多将绿帕垫着盘 底,径到人参园内。那清风爬上树去,使金击子敲果。明月在树下,以丹盘等接 。须臾,敲下两个果来,接在盘中,径至前殿奉献道:「唐师父,我五庄观土僻 山荒,无物可奉,土仪素果二枚,权为解渴。」那长老见了,战战兢兢,远离叁 尺道:「善哉!善哉!今岁倒也年丰时稔,怎麼这观里作荒吃人?这个是叁朝未 满的孩童,如何与我解渴?」清风暗道:「这和尚在那口舌场中,是非海里,弄 得眼肉胎凡,不识我仙家异宝。」明月上前道:「老师,此物叫做人参果,吃一 个儿不妨。」叁藏道:「胡说,胡说。他那父母怀胎,不知受了多少苦楚,方生 下来。未及叁日,怎麼就把他拿来当果子?」清风道:「实是树上结的。」长老 道:「乱谈,乱谈。树上又会结出人来?拿过去,不当人子。」    那两个童儿见千推万阻不吃,只得拿着盘子,转回本房。那果子却也蹺蹊,久放 不得﹔若放多时,即僵了,不中吃。二人到於房中,一家一个,坐在床边上,只 情吃起。    噫!原来有这般事哩。他那道房,与那厨房紧紧的间壁,这边悄悄的言语,那边 即便听见。八戒正在厨房里做饭,先前听见说取金击子,拿丹盘,他已在心﹔又 听见他说唐僧不认得是人参果,即拿在房里自吃。口里忍不住流涎道:「怎得一 个儿尝新?」自家身子又狼犺,不能勾得动,只等行者来,与他计较。他在那锅 门前更无心烧火,不时的伸头探脑,出来观看。不多时,见行者牵将马来,拴在 槐树上,径往后走。那獃子用手乱招道:「这里来,这里来。」行者转身,到於 厨房门首,道:「獃子,你嚷甚的?想是饭不勾吃,且让老和尚吃饱,我们前边 大人家,再化吃去罢。」八戒道:「你进来,不是饭少。这观里有一件宝贝,你 可晓得?」行者道:「甚麼宝贝?」八戒笑道:「说与你,你不曾见﹔拿与你, 你不认得。」行者道:「这獃子笑话我老孙。老孙五百年前,因访仙道时,也曾 云游在海角天涯,那般儿不曾见?」八戒道:「哥呵,人参果你曾见麼?」行者 惊道:「这个真不曾见。但只常闻得人说,人参果乃是草还丹,人吃了极能延寿 。如今那里有得?」八戒道:「他这里有。那童子拿两个与师父吃,那老和尚不 认得,道是叁朝未满的孩儿,不曾敢吃。那童子老大惫懒,师父既不吃,便该让 我们,他就瞒着我们,才自在这隔壁房里,一家一个,嘓啅嘓啅的吃了出去。就 急得我口里水泱。怎麼得一个儿尝新?我想你有些溜撒,去他那园子里偷几个来 尝尝,如何?」行者道:「这个容易,老孙去,手到擒来。」急抽身,往前就走 ,八戒一把扯住道:「哥呵,我听得他在这房里说,要拿甚麼金击子去打哩。须 是干得停当,不可走露风声。」行者道:「我晓得,我晓得。」    那大圣使一个隐身法,闪进道房看时,原来那两个道童吃了果子,上殿与唐僧说 话,不在房里。行者四下里观看,看有甚麼金击子,但只见窗櫺上掛着一条赤金 ,有二尺长短,有指头粗细﹔底下是一个蒜疙疸的头子﹔上边有眼,系着一根绿 绒绳儿。他道:「想必就是此物叫做金击子。」他却取下来,出了道房,径入后 边去,推开两扇门,抬头观看,呀!却是一座花园!但见: 朱栏宝槛,曲砌峰山。奇花与丽日争妍,翠竹共青天斗碧。流杯亭外,一湾绿柳 似拖烟﹔赏月臺前,数簇乔松如泼靛。红拂拂,锦巢榴﹔绿依依,绣墩草﹔青茸 茸,碧砂兰﹔攸荡荡,临溪水。丹桂映金井梧桐,锦槐傍朱栏玉砌。有或红或白 千叶桃,有或香或黄九秋菊。荼架,映着牡丹亭﹔木槿臺,相连芍药圃。看不尽 傲霜君子竹,欺雪大夫松。更有那鹤庄鹿宅,方沼圆池﹔泉流碎玉,地萼堆金。 朔风触绽梅花白,春来点破海棠红。诚所谓人间第一仙景,西方魁首花丛。    那行者观看不尽,又见一层门,推开看处,却是一座菜园:     佈种四时蔬菜,菠芹莙薘姜苔。     笋瓜瓠茭白,葱蒜芫荽韭薤。     窝蕖童蒿苦藚,葫芦茄子须栽。     蔓菁萝卜羊头埋,红莧青菘紫芥。    行者笑道:「他也是个自种自吃的道士。」    走过菜园,又见一层门。推开看处,呀!只见那正中间有根大树,真个是青枝馥 郁,绿叶阴森,那叶儿却似芭蕉模样,直上去有千尺餘高,根下有七八丈围圆。 那行者倚在树下,往上一看,只见向南的枝上露出一个人参果,真个像孩儿一般 。原来尾间上是个扢蒂,看他丁在枝头,手脚乱动,点头幌脑,风过处似乎有声 。行者欢喜不尽,暗自夸称道:「好东西呀!果然罕见,果然罕见!」他倚着树 ,颼的一声,攛将上去。那猴子原来第一会爬树偷果子。他把金击子敲了一下, 那果子扑的落将下来。他也随跳下来跟寻,寂然不见﹔四下里草中找寻,更无踪 跡。    行者道:「蹺蹊,蹺蹊。想是有脚的会走,就走也跳不出墙去。我知道了,想是 花园中土地不许老孙偷他果子,他收了去也。」他就捻着诀,念一口「唵」字咒 ,拘得那花园土地前来,对行者施礼道:「大圣呼唤小神,有何吩咐?」行者道 :「你不知老孙是盖天下有名的贼头,我当年偷蟠桃、盗御酒、窃灵丹,也不曾 有人敢与我分用。怎麼今日偷他一个果子,你就抽了我的头分去了?这果子是树 上结的,空中过鸟也该有分,老孙就吃他一个,有何大害?怎麼刚打下来,你就 捞了去?」土地道:「大圣错怪了小神也。这宝贝乃是地仙之物,小神是个鬼仙 ,怎麼敢拿去?就是闻也无福闻闻。」    行者道:「你既不曾拿去,如何打下来就不见了?」土地道:「大圣只知这宝贝 延寿,更不知他的出处哩。」行者道:「有甚出处?」土地道:「这宝贝叁千年 一开花,叁千年一结果,再叁千年方得成熟。短头一万年,只结得叁十个。有缘 的,闻一闻,就活叁百六十岁﹔吃一个,就活四万七千年。却是只与五行相 畏。」行者道:「怎麼与五行相畏?」土地道:「这果子遇金而落,遇木而枯, 遇水而化,遇火而焦,遇土而入。敲时必用金器,方得下来。打下来,却将盘儿 用丝帕衬垫方可。若受些木器,就枯了,就吃也不得延寿。吃他须用磁器,清水 化开食用。遇火即焦而无用。遇土而入者,大圣方才打落地上,他即钻下土去了 。这个土有四万七千年,就是钢钻钻他也钻不动些须,比生铁也还硬叁四分,人 若吃了,所以长生。大圣不信时,可把这地下打打儿看。」行者即掣金箍棒筑了 一下,响一声,迸起棒来,土上更无痕跡。行者道:「果然,果然。我这棍打石 头如粉碎,撞生铁也有痕,怎麼这一下打不伤些儿?这等说,我却错怪了你了, 你回去罢。」那土地即回本庙去讫。    大圣却有算计:爬上树,一隻手使击子,一隻手将锦布直裰的襟儿扯起来做个兜 子等住,他却串枝分叶,敲了叁个果,兜在襟中。跳下树,一直前来,径到厨房 里去。那八戒笑道:「哥哥,可有麼?」行者道:「这不是?老孙的手到擒来。 这个果子,也莫背了沙僧,可叫他一声。」八戒即招手叫道:「悟净,你来。」 那沙僧搬下行李,跑进厨房道:「哥哥,叫我怎的?」行者放开衣兜道:「兄弟 ,你看这个是甚的东西?」沙僧见了道:「是人参果。」行者道:「好呵!你倒 认得,你曾在那里吃过的?」沙僧道:「小弟虽不曾吃,但旧时做捲帘大将,扶 侍鸞舆赴蟠桃宴,尝见海外诸仙将此果与王母上寿。见便曾见,却未曾吃。哥 哥,可与我些儿尝尝?」行者道:「不消讲,兄弟们一家一个。」    他叁人将叁个果各各受用。那八戒食肠大,口又大,一则是听见童子吃时,便觉 馋虫拱动,却才见了果子,拿过来,张开口,轂轆的囫圇吞嚥下肚。却白着眼胡 赖,向行者、沙僧道:「你两个吃的是甚麼?」沙僧道:「人参果。」八戒道: 「甚麼味道?」行者道:「悟净,不要睬他。──你倒先吃了,又来问谁?」八 戒道:「哥哥,吃的忙了些,不像你们细嚼细嚥,尝出些滋味。我也不知有核无 核,就吞下去了。哥呵,为人为彻。已经调动我这馋虫,再去弄个儿来,老猪细 细的吃吃。」行者道:「兄弟,你好不知止足。这个东西,比不得那米食麵食, 撞着儘饱。像这一万年只结得叁十个,我们吃他这一个,也是大有缘法,不等小 可。罢罢罢,勾了。」他欠起身来,把一个金击子,瞒窗眼儿,丢进他道房里, 竟不睬他。    那獃子只管絮絮叨叨的唧噥。不期那两个道童復进房来取茶去献,只听得八戒还 嚷甚麼「人参果吃得不快活,再得一个儿吃吃才好。」清风听见,心疑道:「明 月,你听那长嘴和尚讲:『人参果还要个吃吃。』师父别时叮嚀,教防他手下人 罗唣,莫敢是他偷了我们宝贝麼?」明月回头道:「哥耶,不好了,不好了,金 击子如何落在地下?我们去园里看看来。」    他两个急急忙忙的走去,只见花园开了。清风道:「这门是我关的,如何开 了?」又急转过花园,只见菜园门也开了。忙入人参园里,倚在树下,望上查 数,颠倒来往,只得二十二个。明月道:「你可会算帐?」清风道:「我会,你 说将来。」明月道:「果子原是叁十个,师父开园,分吃了两个,还有二十八个﹔ 适才打两个与唐僧吃,还有二十六个﹔如今止剩得二十二个,却不少了四个?不 消讲,不消讲,定是那伙恶人偷了,我们只骂唐僧去来。」    两个出了园门,径来殿上,指着唐僧,秃前秃后,秽语污言,不绝口的乱骂﹔贼 头鼠脑,臭短臊长,没好气的胡嚷。唐僧听不过道:「仙童呵,你闹的是甚麼? 消停些儿,有话慢说不妨,不要胡说散道的。」清风说:「你的耳聋?我是蛮 话,你不省得?你偷吃了人参果,怎麼不容我说?」唐僧道:「人参果怎麼模 样?」明月道:「才拿来与你吃,你说像孩童的不是?」唐僧道:「阿弥陀佛! 那东西一见,我就心惊胆战,还敢偷他吃哩?就是害了馋痞,也不敢干这贼事。 不要错怪了人。」清风道:「你虽不曾吃,还有手下人要偷吃的哩。」叁藏道: 「这等也说得是,你且莫嚷,等我问他们看。果若是偷了,教他陪你。」明月 道:「陪耶!就有钱那里去买?」叁藏道:「纵有钱没处买呵,常言道:『仁义 值千金。』教他陪你个礼,便罢了。也还不知是他不是他哩。」明月道:「怎的 不是他?他那里分不均,还在那里嚷哩。」叁藏叫声:「徒弟,且都来。」沙僧 听见道:「不好了,决撒了。老师父叫我们,小道童胡廝骂,不是旧话儿走了 风,却是甚的?」行者道:「活羞杀人。这个不过是饮食之类,若说出来,就是 我们偷嘴了,只是莫认。」八戒道:「正是,正是,昧了罢。」他叁人只得出了 厨房,走上殿去。    毕竟不知怎麼与他抵赖,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五回 镇元仙赶捉取经僧 孙行者大闹五庄观 却说他兄弟叁眾到了殿上,对师父道:「饭将熟了,叫我们怎的?」叁藏道: 「徒弟,不是问饭。他这观里有甚麼人参果,似孩子一般的东西,你们是那一个 偷他的吃了?」八戒道:「我老实,不晓得,不曾见。」清风道:「笑的就是 他,笑的就是他。」行者喝道:「我老孙生的是这个笑容儿,莫成为你不见了甚 麼果子,就不容我笑?」叁藏道:「徒弟息怒。我们是出家人,休打誑语,莫吃 昧心食。果然吃了他的,陪他个礼罢,何苦这般抵赖?」行者见师父说得有理, 他就实说道:「师父,不干我事。是八戒隔壁听见那两个道童吃甚麼人参果,他 想一个儿尝新,着老孙去打了叁个,我兄弟各人吃了一个。如今吃也吃了,待要 怎麼?」明月道:「偷了我四个,这和尚还说不是贼哩。」八戒道:「阿弥陀 佛!既是偷了四个,怎麼只拿出叁个来分,预先就打起一个偏手?」那獃子倒转 胡嚷。    二仙童问得是实,越加毁骂。就恨得个大圣钢牙咬响,火眼睁圆,把条金箍棒揝 了又揝,忍了又忍道:「这童子只说当面打人也罢,受他些气儿。送他个绝后 计,教他大家都吃不成。」好行者,把脑后的毫毛拔了一根,吹口仙气,叫: 「变!」变做个假行者,跟定唐僧,陪着悟能、悟净,忍受着道童嚷骂。他的真 身出一个神,纵云头,跳将起去,径到人参园里,掣金箍棒,往树上乒乓一下, 又使个推山移岭的神力,把树一推推倒。可怜叶落枒开根出土,道人断绝草还 丹。那大圣推倒树,在枝儿上寻果子,那里得有半个。原来这宝贝遇金而落,他 的棒两头是金裹的,况铁又是五金之类,所以敲着就振下来﹔既下来,又遇土而 入。因此上边再没一个果子。他道:「好,好,好!大家散火。」他收了铁棒, 径往前来,把毫毛一抖,收上身来。那些人肉眼凡胎,看不明白。    却说那仙童骂勾多时,清风道:「明月,这些和尚也受得气哩,我们就像骂鸡一 般,骂了这半会,通没个招声,想必他不曾偷吃。倘或树高叶密,数得不明,不 要枉骂了他,我和你再去查查。」明月道:「也说得是。」他两个果又到园中, 只见那树倒枒开,果无叶落。諕得清风脚软跌根头,明月腰酥打骸垢,那两个魂 飞魄散。有诗为证。诗曰:     叁藏西临万寿山,悟空断送草还丹。     枒开叶落仙根露,明月清风心胆寒。    他两个倒在尘埃,语言颠倒,只叫:「怎的好?怎的好?害了我五庄观里的丹 头,断绝我仙家的苗裔,师父来家,我两个怎的回话?」明月道:「师兄莫嚷, 我们且整了衣冠,莫要惊张了这几个和尚。这个没有别人,定是那个毛脸雷公嘴 的那廝,他来出神弄法,坏了我们的宝贝。若是与他分说,那廝毕竟抵赖,定要 与他相争﹔争起来,就要交手相打,你想我们两个怎麼敌得过他四个?且不如去 哄他一哄,只说果子不少,我们错数了,转与他陪个不是。他们的饭已熟了,等 他吃饭时,再贴他些儿小菜。他一家拿着一个碗,你却站在门左,我却站在门 右,扑的把门关倒,把锁锁住,将这几层门都锁了,不要放他,待师父来家,凭 他怎的处置。他又是师父的故人,饶了他,也是师父的人情﹔不饶他,我们也拿 住个贼在,庶几可以免我等之罪。」清风闻言道:「有理,有理。」    他两个强打精神,勉生欢喜,从后园中径来殿上,对唐僧控背躬身道:「师父, 适间言语粗俗,多有冲撞,莫怪,莫怪。」叁藏问道:「怎麼说?」清风道: 「果子不少,只因树叶高密,不曾看得明白。才然又去查查,还是原数。」那八 戒就趁脚儿蹺道:「你这个童儿,年幼不知事体,就来乱骂,白口咀咒,枉赖了 我们也,不当人子。」行者心上明白,口里不言,心中暗想道:「是谎,是谎。 果子已是了了帐,怎的说这般话?想必有起死回生之法。」叁藏道:「既如此, 盛将饭来,我们吃了去罢。」    那八戒便去盛饭,沙僧安放棹椅。二童忙取小菜,却是些酱瓜、酱茄、糟萝卜、 醋豆角、醃窝蕖、绰芥菜,共排了七八碟儿,与师徒们吃饭﹔又提一壶好茶,两 个茶钟,伺候左右。那师徒四眾却才拿起碗来,这童儿一边一个,扑的把门关 上,插上一把两錤铜锁。八戒笑道:「这童子差了,你这里风俗不好,却怎的关 了门里吃饭?」明月道:「正是,正是,好歹吃了饭儿开门。」清风骂道:「我 把你这个害馋劳、偷嘴的秃贼!你偷吃了我的仙果,已该一个擅食田园瓜果之 罪﹔却又把我的仙树推倒,坏了我五庄观里仙根,你还要说嘴哩。若能勾到得西 方参佛面,只除是转背摇车再托生。」叁藏闻言,丢下饭碗,把块石头放在心 上。那童子将那前山门、二山门,通都上了锁。却又来正殿门首,恶语恶言,贼 前贼后,只骂到天色将晚,才去吃饭。饭毕,归房去了。    唐僧埋怨行者道:「你这个猴头,番番撞祸。你偷吃了他的果子,就受他些气 儿,让他骂几句便也罢了,怎麼又推倒他的树?若论这般情由,告起状来,就是 你老子做官,也说不通。」行者道:「师父莫闹,那童儿都睡去了,只等他睡着 了,我们连夜起身。」沙僧道:「哥呵,几层门都上了锁,闭得甚紧,如何走 麼?」行者笑道:「莫管,莫管,老孙自有法儿。」八戒道:「愁你没有法儿 哩,你一个变,甚麼虫蛭儿,瞒格子眼里就飞将出去。只苦了我们不会变的,便 在此顶缸受罪哩。」唐僧道:「他若干出这个勾当,不同你我出去呵,我就念起 旧话经儿,他却怎生消受?」八戒闻言,又愁又笑道:「师父,你说的那里话? 我只听得佛教中有卷《楞严经》、《法华经》、《孔雀经》、《观音经》、《金 刚经》,不曾听见个甚那『旧话儿经』呵。」行者道:「兄弟,你不知道。我顶 上戴的这个箍儿,是观音菩萨赐与我师父的,师父哄我戴了,就如生根的一般, 莫想拿得下来,叫做紧箍儿咒,又叫做紧箍儿经。他『旧话儿经』,即此是也。 但若念动,我就头疼,故有这个法儿难我。师父,你莫念,我决不负你,管情大 家一齐出去。」    说话后,都已天昏,不觉东方月上。行者道:「此时万籟无声,冰轮明显,正好 走了去罢。」八戒道:「哥呵,不要捣鬼,门俱锁闭,往那里走?」行者道: 「你看手段。」把金箍棒捻在手中,使一个「解锁法」,往门上一指,只听得突 蹡的一声响,几层门双錤俱落,唿喇的开了门扇。八戒笑道:「好本事,就是叫 小炉儿匠使掭子,便也不像这等爽利。」行者道:「这个门儿有甚稀罕,就是南 天门,指一指也开了。」却请师父出了门,上了马,八戒挑着担,沙僧拢着马, 径投西路而去。行者道:「你们且慢行,等老孙去照顾那两个童儿睡一个月。」 叁藏道:「徒弟,不可伤他性命﹔不然,又一个得财伤人的罪了。」行者道: 「我晓得。」行者復进去,来到那童儿睡的房门外。他腰里有带的瞌睡虫儿,原 来在东天门与增长天王猜枚耍子赢的。他摸出两个来,瞒窗眼儿弹将进去,径奔 到那童子脸上,鼾鼾沉睡,再莫想得醒。他才拽开云步,赶上唐僧,顺大路一直 西奔。    这一夜马不停蹄,行到天晓。叁藏道:「这个猴头弄杀我也,你因为嘴,带累我 一夜无眠。」行者道:「不要只管埋怨。天色明了,你且在这路旁边树林中将就 歇歇,养养精神再走。」那长老只得下马,倚松根权作禪床坐下﹔沙僧歇了担子 打盹﹔八戒枕着石睡觉。孙大圣偏有心肠,你看他跳树扳枝顽耍。四眾歇息不题。    却说那大仙自元始宫散会,领眾小仙出离兜率,径下瑶天,坠祥云,早来到万寿 山五庄观门首。看时,只见观门大开,地上乾净。大仙道:「清风、明月,却也 中用。常时节日高叁丈,腰也不伸﹔今日我们不在,他倒肯起早,开门扫地。」 眾小仙俱悦。行至殿上,香火全无,人踪俱寂,那里有明月、清风。眾仙道: 「他两个想是因我们不在,拐了东西走了。」大仙道:「岂有此理!修仙的人, 敢有这般坏心的事?想是昨晚忘却关门,就去睡了,今早还未醒哩。」眾仙到他 房门首看处,真个关着房门,鼾鼾沉睡﹔任外边打门乱叫,那里叫得醒来。眾仙 撬开门板,着手扯下床来,也只是不醒。大仙笑道:「好仙童呵,成仙的人,神 满再不思睡,却怎麼这般困倦?莫不是有人做弄了他也?快取水来。」一童急取 水半盏递与大仙。大仙念动咒语,噀一口水,喷在脸上,随即解了睡魔。    二人方醒,忽睁睛,抹抹脸,抬头观看,认得是仙师与世同君和仙兄等眾。慌得 那清风顿首,明月叩头道:「师父呵,你的故人原是东来的和尚,一伙强盗,十 分兇狠。」大仙笑道:「莫惊恐,慢慢的说来。」清风道:「师父呵,当日别后 不久,果有个东土唐僧,一行有四个和尚,连马五口。弟子不敢违了师命,问及 来因,将人参果取了两个奉上。那长老俗眼愚心,不识我们仙家的宝贝。他说是 叁朝未满的孩童,再叁不吃。是弟子各吃了一个。不期他那手下有叁个徒弟,有 一个姓孙的,名悟空行者,先偷四个果子吃了。是弟子们向伊理说,实实的言语 了几句。他却不容,暗自里弄了个出神的手段。苦呵!……」二童子说到此处, 止不住腮边泪落。眾仙道:「那和尚打你来?」明月道:「不曾打,只是把我们 人参树打倒了。」大仙闻言,更不恼怒,道:「莫哭,莫哭。你不知那姓孙的也 是个太乙散仙,也曾大闹天宫,神通广大。既然打倒了宝树,你可认得那些和 尚?」清风道:「都认得。」大仙道:「既认得,都跟我来。──眾徒弟们,都 收拾下刑具,等我回来打他。」眾仙领命。    大仙与明月、清风纵起祥光,来赶叁藏,顷刻间就有千里之遥。大仙在云端里向 西观看,不见唐僧。及转头向东看时,倒多赶了九百餘里。原来那长老一夜马不 停蹄,只行了一百二十里路﹔大仙的云头,一纵赶过了九百餘里。仙童道:「师 父,那路旁树下坐的是唐僧。」大仙道:「我已见了。你两个回去安排下绳索, 等我自家拿他。」清风、明月先回不题。    那大仙按落云头,摇身一变,变作个行脚全真。你道他怎生打扮:     穿一领百衲袍,繫一条吕公絛。手摇麈尾,渔鼓轻敲。叁耳草鞋登脚 下,九阳巾子把头包。飘飘风满袖,口唱月儿高。   径直来到树下,对唐僧高叫道:「长老,贫道起手了。」那长老忙忙答礼 道:「失瞻,失瞻。」大仙问:「长老是那方来的?为何在途中打坐?」叁藏 道:「贫僧乃东土大唐差往西天取经者,路过此间,权为一歇。」大仙佯讶 道:「长老东来,可曾在荒山经过?」长老道:「不知仙官是何宝山?」大仙 道:「万寿山五庄观,便是贫道栖止处。」    行者闻言,他心中有物的人,忙答道:「不曾,不曾,我们是打上路来的。」 那大仙指定笑道:「我把你这个泼猴!你瞒谁哩?你倒在我观里,把我人参果 树打倒,你连夜走在此间,还不招认,遮饰甚麼?不要走,趁早去还我树 来。」那行者闻言,心中恼怒,掣铁棒,不容分说,望大仙劈头就打。大仙侧 身躲过,踏祥光,径到空中。行者也腾云,急赶上去。大仙在半空现了本相, 你看他怎生打扮: 头戴紫金冠,无忧鹤氅穿。履鞋登足下,丝带束腰间。体如童子貌,面似美人 顏。叁鬚飘頷下,鸦翎迭鬢边。相迎行者无兵器,止将玉麈手中捻。    那行者没高没低的,棍子乱打。大仙把玉麈左遮右挡,奈了他两叁回合。使一个 「袖里乾坤」的手段,在云端里把袍袖迎风轻轻的一展,刷地前来,把四僧连马 一袖子笼住。八戒道:「不好了,我们都装在縺里了。」行者道:「獃子,不是 縺,我们被他笼在衣袖中哩。」八戒道:「这个不打紧,等我一顿钉鈀,筑他个 窟窿,脱将下去,只说他不小心,笼不牢,吊的了罢。」那獃子使鈀乱筑,那里 筑得动:手捻着虽然是个软的,筑起来就比铁还硬。    那大仙转祥云,径落五庄观坐下,叫徒弟拿绳来。眾小仙一一伺候。你看他从袖 子里却像撮傀儡一般,把唐僧拿出,缚在正殿簷柱上。又拿出他叁个,每一根柱 上绑了一个。将马也拿出拴在庭下,与他些草料。行李拋在廊下。又道:「徒 弟,这和尚是出家人,不可用刀枪,不可加鈇鉞。且与我取出皮鞭来,打他一 顿,与我人参果出气。」眾仙即忙取出一条鞭,──不是甚麼牛皮、羊皮、麂 皮、犊皮的,原来是龙皮做的七星鞭,着水浸在那里。令一个有力量的小仙,把 鞭执定道:「师父,先打那个?」大仙道:「唐叁藏做大不尊,先打他。」    行者闻言,心中暗道:「我那老和尚不禁打,假若一顿鞭打坏了呵,却不是我造 的孽?」他忍不住,开言道:「先生差了。偷果子是我,吃果子是我,推倒树也 是我,怎麼不先打我,打他做甚?」大仙笑道:「这泼猴倒言语膂烈。这等便先 打他。」小仙问:「打多少?」大仙道:「照依果数,打叁十鞭。」那小仙抡鞭 就打。行者恐仙家法大,睁圆眼瞅定,看他打那里。原来打腿,行者就把腰扭一 扭,叫声:「变!」变作两条熟铁腿,看他怎麼打。那小仙一下一下的打了叁 十,天早向午了。大仙又吩咐道:「还该打叁藏训教不严,纵放顽徒撒泼。」那 仙又抡鞭来打。行者道:「先生又差了。偷果子时,我师父不知,他在殿上与你 二童讲话,是我兄弟们做的勾当。纵是有教训不严之罪,我为弟子的也当替打, 再打我罢。」大仙道:「这泼猴,虽是狡猾奸顽,却倒也有些孝意。既这等,还 打他罢。」小仙又打了叁十。行者低头看看,两隻腿似明镜一般,通打亮了,更 不知些疼痒。此时天色将晚,大仙道:「且把鞭子浸在水里,待明朝再拷打他。」 小仙且收鞭去浸,各各归房。晚斋已毕,尽皆安寝不题。    那长老泪眼双垂,怨他叁个徒弟道:「你等闯出祸来,却带累我在此受罪,这是 怎的起?」行者道:「且休报怨,打便先打我,你又不曾吃打,倒转嗟呀怎的?」 唐僧道:「虽然不曾打,却也绑得身上疼哩。」沙僧道:「师父,还有陪绑的在 这里哩。」行者道:「都不要嚷,再停会儿走路。」八戒道:「哥哥又弄虚头 了。这里麻绳喷水,紧紧的绑着,还比关在殿上,被你使解锁法搠开门走哩。」 行者道:「不是夸口说,那怕他叁股的麻绳喷上了水,就是碗粗的棕缆,也只好 当秋风。」    正话处,早已万籟无声,正是天街人静。好行者,把身子小一小,脱下索来道: 「师父去哑。」沙僧慌了道:「哥哥,也救我们一救。」行者道:「悄言,悄 言。」他却解了叁藏,放下八戒、沙僧,整束了褊衫,扣背了马匹,廊下拿了行 李,一齐出了观门。又教八戒:「你去把那崖边柳树伐四颗来。」八戒道:「要 他怎的?」行者道:「有用处,快快取来。」那獃子有些夯力,走了去,一嘴一 颗,就拱了四颗,一抱抱来。行者将枝梢折了,教兄弟二人復进去,将原绳照旧 绑在柱上。那大圣念动咒语,咬破舌尖,将血喷在树上,叫:「变!」一根变作 长老,一根变作自身,那两根变作沙僧、八戒﹔都变得容貌一般,相貌皆同,问 他也就说话,叫名也就答应。他两个却才放开步,赶上师父。这一夜依旧马不停 蹄,躲离了五庄观。    只是到天明,那长老在马上摇桩打盹。行者见了,叫道:「师父不济,出家人怎 的这般辛苦?我老孙千夜不眠,也不晓得些困倦。且下马来,莫教走路的人看见 笑你,权在山坡下藏风聚气处歇歇再走。」    不说他师徒在路暂住。且说那大仙天明起来,吃了早斋,出在殿上,教:「拿鞭 来,今日却该打唐叁藏了。」那小仙抡着鞭,望唐僧道:「打你哩。」那柳树也 应道:「打麼。」乒乓打了叁十。抡过鞭来,对八戒道:「打你哩。」那柳树也 应道:「打麼。」及打沙僧,也应道教打。及打到行者,那行者在路,偶然打个 寒噤道:「不好了!」叁藏问道:「怎麼说?」行者道:「我将四颗柳树变作我 师徒四眾,我只说他昨日打了我两顿,今日想不打了,却又打我的化身,所以我 真身打噤。收了法罢。」那行者慌忙念咒收法。    你看那些道童害怕,丢了皮鞭,报道:「师父呵,为头打的是大唐和尚,这一会 打的都是柳树之根。」大仙闻言,呵呵冷笑,夸不尽道:「孙行者,真是一个好 猴王。曾闻他大闹天宫,佈地网天罗,拿他不住,果有此理。──你走了便也 罢,却怎麼绑些柳树在此冒名顶替?决莫饶他,赶去来。」    那大仙说声赶,纵起云头,往西一望,只见那和尚挑包策马,正然走路。大仙低 落云头,叫声:「孙行者,往那里走?还我人参树来。」八戒听见道:「罢了, 对头又来了。」行者道:「师父,且把善字儿包起,让我们使些兇恶,一发结果 了他,脱身去罢。」唐僧闻言,战战兢兢,未曾答应。沙僧掣宝杖,八戒举钉 鈀,大圣使铁棒,一齐上前,把大仙围住在空中,乱打乱筑。这场恶斗,有诗为 证。诗曰:     悟空不识镇元仙,与世同君妙更玄。     叁件神兵施猛烈,一根麈尾自飘然。     左遮右挡随来往,后架前迎任转旋。     夜去朝来难脱体,淹留何日到西天!    他兄弟叁眾各举神兵,一齐攻打﹔那大仙只把蝇帚儿演架。那里有半个时辰,他 将袍袖一展,依然将四僧一马并行李一袖笼去。返云头,又到观里,眾仙接着。 仙师坐於殿上,却又在袖儿里一个个搬出:将唐僧绑在阶下矮槐树上﹔八戒、沙 僧各绑在两边树上﹔将行者捆倒。行者道:「想是调问哩。」不一时,捆绑停 当,教把长头布取十疋来。行者笑道:「八戒,这先生好意思,拿出布来与我们 做中袖哩。减省些儿,做个一口中罢了。」那小仙将家机布搬将出来。大仙道: 「把唐叁藏、猪八戒、沙和尚都使布裹了。」眾仙一齐上前裹了。行者笑道: 「好,好,好,夹活儿就大殮了。」须臾,缠裹已毕。又教拿出漆来。眾仙即忙 取了些自收自晒的生熟漆,把他叁个浑身布裹漆了,浑身俱裹漆,上留着头脸在 外。八戒道:「先生,上头倒不打紧,只是下面还留孔儿,我们好出恭。」那大 仙又教把大锅抬出来。行者笑道:「八戒,造化,抬出锅来,想是煮饭我们吃 哩。」八戒道:「也罢了,让我们吃些饭儿,做个饱死的鬼也好看。」眾仙果抬 出一口大锅支在阶下。大仙叫架起乾柴,发起烈火,教:「把清油拗上一锅,烧 得滚了,将孙行者下油锅扎他一扎,与我人参树报仇。」    行者闻言,暗喜道:「正可老孙之意,这一向不曾洗澡,有些儿皮肤燥痒,好歹 烫烫,足感盛情。」顷刻间,那油锅将滚。大圣却又留心,恐他仙法难参,油锅 里难做手脚,急回头四顾,只见那臺下东边是一座日规臺,西边是一个石狮子。 行者将身一纵,滚到西边,咬破舌尖,把石狮子喷了一口,叫声:「变!」变作 他本身模样,也这般捆作一团。他却出了元神,起在云端里,低头看着道士。    只见那小仙报道:「师父,油锅滚透了。」大仙教:「把孙行者抬下去。」四个 仙童抬不动,八个来也抬不动,又加四个也抬不动。眾仙道:「这猴子恋土难 移,小自小,倒也结实。」却教二十个小仙扛将起来,往锅里一摜,烹的响了一 声,溅起些滚油点子,把那小道士们脸上烫了几个燎浆大泡。只听得烧火的小童 喊道:「锅漏了,锅漏了。」说不了,油已漏得罄尽,锅底打破,原来是一个石 狮子放在里面。    大仙大怒道:「这个泼猴,着然无礼,教他当面做了手脚。你走了便罢,怎麼又 捣了我的灶?这泼猴枉自也拿他不住﹔就拿住他,也似摶砂弄汞,捉影捕风。 罢,罢,罢,饶他去罢。且将唐叁藏解下,另换新锅,把他扎一扎,与人参树报 报仇罢。」那小仙真个动手,拆解布漆。    行者在半空里听得明白,他想着:「师父不济,他若到了油锅里,一滚就死,二 滚就焦,到叁五滚他就弄做个稀烂的和尚了。我还去救他一救。」好大圣,按落 云头,上前叉手道:「莫要拆坏了布漆,扎我师父,还等我来下油锅罢。」那大 仙惊骂道:「我把你这猢猴!怎麼弄手段捣了我的灶?」行者笑道:「你遇着我 就该倒灶,干我甚事?我才自也要领你些油汤油水之爱,但只是大小便急了,若 在锅里开风,恐怕污了你的熟油,不好调菜吃。如今大小便通乾净了,才好下 锅。不要扎我师父,还来扎我罢。」那大仙闻言,呵呵冷笑,走出殿来,一把扯 住。    毕竟不知有何话说,端的怎麼脱身,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六回 孙悟空叁岛求方 观世音甘泉活树 诗曰:     处世须存心上刃,修身切记寸边而。     常言刃字为生意,但要叁思戒怒欺。     上士无争传亙古,圣人怀德继当时。     刚强更有刚强辈,究竟终成空与非。    却说那镇元大仙用手搀着行者道:「我也知道你的本事,我也闻得你的英名,只 是你今番越理欺心,纵有腾那,脱不得我手。我就和你讲到西天,见了你那佛 祖,也少不得还我人参果树。你莫弄神通。」行者笑道:「你这先生,好小家子 样。若要树活,有甚疑难?早说这话,可不省了一场争竞?」大仙道:「不争 竞,我肯善自饶你!」行者道:「你解了我师父,我还你一棵活树如何?」大仙 道:「你若有此神通,医得树活,我与你八拜为交,结为兄弟。」行者道:「不 打紧,放了他们,老孙管教还你活树。」    大仙谅他走不脱,即命解放了叁藏、八戒、沙僧。沙僧道:「师父呵,不知师兄 捣得是甚麼鬼哩。」八戒道:「甚麼鬼,这叫做『当面人情鬼』。树死了,又可 医得活?他弄个光皮散儿好看,者着求医治树,单单了脱身走路,还顾得你和我 哩。」叁藏道:「他决不敢撒了我们。我们问他那里求医去。」遂叫道:「悟 空,你怎麼哄了仙长,解放我等?」行者道:「老孙是真言实语,怎麼哄他?」 叁藏道:「你往何处去求方?」行者道:「古人云:『方从海上来。』我今要上 东洋大海,遍游叁岛十洲,访问仙翁圣老,求一个起死回生之法,管教医得他树 活。」叁藏道:「此去几时可回?」行者道:「只消叁日。」叁藏道:「既如 此,就依你说,与你叁日之限。叁日里来便罢﹔若叁日之外不来,我就念那话儿 经了。」行者道:「遵命,遵命。」    你看他急整虎皮裙,出门来对大仙道:「先生放心,我就去就来。你却要好生伏 侍我师父,逐日家叁茶六饭,不可欠缺﹔若少了些儿,老孙回来和你算帐,先捣 塌你的锅底。衣服禳了,与他浆洗浆洗。脸儿黄了些儿,我不要﹔若瘦了些儿, 不出门。」那大仙道:「你去,你去,定不教他忍饿。」    好猴王,急纵觔斗云,别了五庄观,径上东洋大海。在半空中,快如掣电,疾如 流星,早到蓬莱仙境。按云头,往下仔细观看,真个好去处。有诗为证。诗曰:     大地仙乡列圣曹,蓬莱分合镇波涛。     瑶臺影蘸天心冷,巨闕光浮海面高。     五色烟霞含玉籟,九霄星月射金鰲。     西池王母常来此,奉祝叁仙几次桃。    那行者看不尽仙景,径入蓬莱。正然走处,见白云洞外,松阴之下,有叁个老儿 围碁,观局者是寿星,对局者是福星、禄星。行者上前叫道:「老弟们,作揖 了。」那叁星见了,拂退碁枰,回礼道:「大圣何来?」行者道:「特来寻你们 耍子。」寿星道:「我闻大圣弃道从释,脱性命保护唐僧往西天取经,逐日奔波 山路,那些儿得闲,却来耍子?」行者道:「实不瞒列位说,老孙因往西方,行 在半路,有些儿阻滞,特来小事欲干,不知肯否?」福星道:「是甚地方?因何 阻滞?乞为明示,吾好裁处。」行者道:「因路过万寿山五庄观有阻。」叁老惊 讶道:「五庄观是镇元大仙的仙宫,你莫不是把他人参果偷吃了?」行者笑道: 「偷吃了能值甚麼?」叁老道:「你这猴子,不知好歹。那果子闻一闻,活叁百 六十岁。吃一个,活四万七千年。叫做万寿草还丹。我们的道,不及他多矣。他 得之甚易,就可与天齐寿﹔我们还要养精、炼气、存神,调和龙虎、捉坎填离, 不知费多少工夫。你怎麼说他的能值甚紧?天下只有此种灵根。」行者道:「灵 根,灵根,我已弄了他个断根哩。」叁老惊道:「怎的断根?」    行者道:「我们前日在他观里,那大仙不在家,只有两个小童接待了我师父,却 将两个人参果奉与我师。我师不认得,只说是叁朝未满的孩童,再叁不吃。那童 子就拿去吃了,不曾让得我们。是老孙就去偷了他叁个,我兄弟叁人吃了。那童 子不知高低,贼前贼后的骂个不住。是老孙恼了,把他树打了一棍,推倒在地, 树上果子全无,枒开叶落,根出枝伤,已枯死了。不想那童子关住我们,又被老 孙扭开锁走了。次日清辰,那先生回家赶来,问答间,语言不和,遂与他赌斗, 被他闪一闪,把袍袖展开,一袖子都笼去了。绳缠索绑,拷问鞭敲,就打了一 日。是夜又逃了,他又赶上,依旧笼去。他身无寸铁,只是把个麈尾遮架,我兄 弟这等叁般兵器,莫想打得着。他这一番仍旧摆佈,将布裹漆了我师父与两师 弟,却将我下油锅。我又做了个脱身本事走了,把他锅都打破。他见拿我不住, 儘有几分醋我。是我又与他好讲,教他放了我师父、师弟,我与他医树管活,两 家才得安寧。我想着『方从海上来』,故此特游仙境,访叁位老弟。有甚医树的 方儿,传我一个,急救唐僧脱苦。」    叁星闻言,心中也闷道:「你这猴儿,全不识人。那镇元子乃地仙之祖﹔我等乃 神仙之宗﹔你虽得了天仙,还是太乙散数,未入真流,你怎麼脱得他手?若是大 圣打杀了走兽飞禽、蜾虫鳞长,只用我黍米之丹,可以救活。那人参果乃仙木之 根,如何医治?没方,没方。」那行者见说无方,却就眉峰双锁,额蹙千痕。福 星道:「大圣,此处无方,他处或有,怎麼就生烦恼?」行者道:「无方别访, 果然容易,就是游遍海角天涯,转透叁十六天,亦是小可。只是我那唐长老法严 量窄,止与了我叁日期限﹔叁日以外不到,他就要念那紧箍儿咒哩。」叁星笑 道:「好,好,好,若不是这个法儿拘束你,你又钻天了。」寿星道:「大圣放 心,不须烦恼。那大仙虽称上辈,却也与我等有识。一则久别,不曾拜望﹔二来 是大圣的人情:如今我叁人同去望他一望,就与你道达此情,教那唐和尚莫念紧 箍儿咒,休说叁日五日,只等你求得方来,我们才别。」行者道:「感激,感 激。就请叁位老弟行行,我去也。」大圣辞别叁星不题。    却说这叁星驾起祥光,即往五庄观而来。那观中合眾人等,忽听得长天鹤唳,原 来是叁老光临。但见那:     盈空蔼蔼祥光簇,霄汉纷纷香馥郁。     彩雾千条护羽衣,轻云一朵擎仙足。     青鸞飞,丹凤䎘,袖引香风满地扑。     拄杖悬龙喜笑生,皓髯垂玉胸前拂。     童顏欢悦更无忧,壮体雄威多有福。     执星筹,添海屋,腰掛葫芦并宝籙。     万纪千旬福寿长,十洲叁岛随缘宿。     常来世上送千祥,每向人间增百福。     概乾坤,荣福禄,福寿无疆今喜得。    叁老乘祥謁大仙,福堂和气皆无极。那仙童看见,即忙报道:「师父,海上叁星 来了。」镇元子正与唐僧师弟闲叙,闻报,即降阶奉迎。那八戒见了寿星,近前 扯住,笑道:「你这肉头老儿,许久不见,还是这般脱洒,帽儿也不带个来。」 遂把自家一个僧帽,扑的套在他头上,扑着手呵呵大笑道:「好,好,好,真是 『加冠进禄』也。」那寿星将帽子摜了,骂道:「你这个夯货,老大不知高 低。」八戒道:「我不是夯货,你等真是奴才。」福星道:「你倒是个夯货,反 敢骂人是奴才?」八戒又笑道:「既不是人家奴才,好道叫做『添寿』、『添福』 、『添禄』?」那叁藏喝退了八戒,急整衣拜了叁星。    那叁星以晚辈之礼见了大仙,方才叙坐。坐定,禄星道:「我们一向久阔尊顏。 有失恭敬,今因孙大圣搅扰仙山,特来相见。」大仙道:「孙行者到蓬莱去 的?」寿星道:「是,因为伤了大仙的丹树,他来我处求方医治。我辈无方,他 又到别处求访,但恐违了圣僧叁日之限,要念紧箍儿咒。我辈一来奉拜,二来讨 个宽限。」叁藏闻言,连声应道:「不敢念,不敢念。」    正说处,八戒又跑进来,扯住福星,要讨果子吃。他去袖里乱摸,腰里乱挖,不 住的揭他衣服搜检。叁藏笑道:「那八戒是甚麼规矩!」八戒道:「不是没规 矩,此叫做『番番是福』。」叁藏又叱令出去。那獃子出门,瞅着福星,眼不转 睛的发狠。福星道:「夯货,我那里恼了你来,你这等恨我?」八戒道:「不是 恨你,这叫『回头望福』。」那獃子出得门来,只见一个小童拿了四把茶匙,方 去寻钟取果看茶,被他一把夺过,跑上殿,拿着小磬儿,用手乱敲乱打,两头顽 耍。大仙道:「这个和尚越发不尊重了。」八戒笑道:「不是不尊重,这叫做 『四时吉庆』。」    且不说八戒打諢乱缠。却表行者纵祥云离了蓬莱,又早到方丈仙山,这山真好去 处。有诗为证。诗曰:     方丈巍峨别是天,太元宫府会神仙。     紫臺光照叁清路,花木香浮五色烟。     金凤自多槃蕊闕,玉膏谁逼灌芝田。     碧桃紫李新成熟,又换仙人信万年。    那行者按落云头,无心玩景。正走处,只闻得香风馥馥,玄鹤声鸣,那壁厢有个 神仙。但见:     盈空万道霞光现,彩雾飘颻光不断。     丹凤啣花也更鲜,青鸞飞舞声娇艷。     福如东海寿如山,貌似小童身体健。     壶隐洞天不老丹,腰悬与日长生篆。     人间数次降禎祥,世上几番消厄愿。     武帝曾宣加寿龄,瑶池每赴蟠桃宴。     教化眾僧脱俗缘,指开大道明如电。     也曾跨海祝千秋,常去灵山参佛面。     圣号东华大帝君,烟霞第一神仙眷。    孙行者靦面相迎,叫声:「帝君,起手了。」那帝君慌忙回礼道:「大圣,失 迎。请荒居奉茶。」遂与行者搀手而入。果然是贝闕仙宫,看不尽瑶池琼阁。方 坐待茶,只见翠屏后转出一个童儿。他怎生打扮:     身穿道服飘霞烁,腰束丝絛光错落。     头戴纶巾佈斗星,足登芒履游仙岳。     炼元真,脱本壳,功行成时遂意乐。     识破原流精气神,主人认得无虚错。     逃名今喜寿无疆,甲子週天管不着。     转回廊,登宝阁,天上蟠桃叁度摸。     縹緲香云出翠屏,小仙乃是东方朔。    行者见了,笑道:「这个小贼在这里哩。帝君处没有桃子你偷吃!」东方朔朝上 进礼,答道:「老贼,你来这里怎的?我师父没有仙丹你偷吃。」    帝君叫道:「曼倩休乱言,看茶来也。」曼倩原是东方朔的道名,他急入里取茶 二杯。饮讫,行者道:「老孙此来,有一事奉干,未知允否?」帝君道:「何 事?自当领教。」行者道:「近因保唐僧西行,路过万寿山五庄观,因他那小童 无状,是我一时发怒,把他人参果树推倒,一时阻滞,唐僧不得脱身,特来尊处 求赐一方医治,万望慨然。」帝君道:「你这猴子,不管一二,到处里闯祸。那 五庄观镇元子,圣号与世同君,乃地仙之祖,你怎麼就衝撞了他?他那人参果树 乃草还丹,你偷吃了,尚说有罪﹔却又连树推倒,他肯干休?」行者道:「正是 呢。我们走脱了,被他赶上,把我们就当汗巾儿一般,一袖子都笼去了,所以阁 气。没奈何,许他求方医治,故此拜求。」帝君道:「我有一粒九转太乙还丹, 但能治世间生灵,却不能医树。树乃土木之灵,天滋地润。若是凡间的果木,医 治还可﹔这万寿山乃先天福地,五庄观乃贺洲洞天,人参果又是天开地闢之灵 根,如何可治,无方,无方。」    行者道:「既然无方,老孙告别。」帝君仍欲留奉玉液一杯,行者道:「急救事 紧,不敢久滞。」遂驾云復至瀛洲海岛,也好去处。有诗为证。诗曰:     珠树玲珑照紫烟,瀛洲宫闕接诸天。     青山绿水琪花艷,玉液錕鋘铁石坚。     五色碧鸡啼海日,千年丹凤吸朱烟。     世人罔究壶中景,象外春光亿万年。    那大圣至瀛洲,只见那丹崖珠树之下,有几个皓髮皤髯之辈,童顏鹤鬢之仙,在 那里着棋饮酒,谈笑謳歌。真个是: 祥云光满,瑞靄香浮。彩鸞鸣洞口,玄鹤舞山头。碧藕水桃为按酒,交梨火枣寿 千秋。一个个丹詔无闻,仙符有籍。逍遥随浪荡,散淡任清幽。周天甲子难拘 管,大地乾坤只自由。献果玄猿,对对参随多美爱﹔啣花白鹿,双双拱伏甚绸繆。    那些老儿正然洒乐。这行者厉声高叫道:「带我耍耍儿便怎的?」眾仙见了,急 忙趋步相迎。有诗为证。诗曰:     人参果树灵根折,大圣访仙求妙诀。     繚绕丹霞出宝林,瀛洲九老来相接。    行者认得是九老,笑道:「老兄弟们自在哩。」九老道:「大圣当年若存正,不 闹天宫,比我们还自在哩。如今好了,闻你归真向西拜佛,如何得暇至此?」行 者将那医树求方之事,具陈了一遍。九老也大惊道:「你也忒惹祸,惹祸!我等 实是无方。」    行者道:「既是无方,我且奉别。」九老又留他饮琼浆,食碧藕。行者定不肯 坐,止立饮了一杯浆,吃了一块藕,急急离了瀛洲,径转东洋大海。早望见落伽 山不远,遂落下云头,直到普陀巖上,见观音菩萨在紫竹林中与诸天大神、木 叉、龙女讲经说法。有诗为证。诗曰:     海主城高瑞气浓,更观奇异事无穷。     须知隐约千般外,尽出希微一品中。     四圣授时成正果,六凡听后脱樊笼。     少林别有真滋味,花果馨香满树红。   那菩萨早已看见行者来到,即命守山大神去迎。那大神出林来,叫声:「孙悟 空,那里去?」行者抬头喝道:「你这个熊羆,悟空可是你叫的?当初不是老孙 饶了你,你已是做了黑风山的尸鬼矣。今日跟了菩萨,受了善果,居此仙山,常 听法教,你叫不得我一声『老爷』?」那黑熊真个得了正果,在菩萨处镇守普 陀,称为大神,是也亏了行者。他只得陪笑道:「大圣,古人云:『君子不念旧 恶。』只管题他怎的?菩萨着我来迎你哩。」这行者就端肃尊诚,与大神到了紫 竹林里,参拜菩萨。    菩萨道:「悟空,唐僧行到何处也?」行者道:「行到西牛贺洲万寿山了。」菩 萨道:「那万寿山有座五庄观,镇元大仙你曾会他麼?」行者顿首道:「因是在 五庄观,弟子不识镇元大仙,毁伤了他的人参果树,冲撞了他,他就困滞了我师 父,不得前进。」那菩萨情知,怪道:「你这泼猴不知好歹,他那人参果树乃天 开地闢的灵根。镇元子乃地仙之祖,我也让他叁分,你怎麼就打伤他树?」行者 再拜道:「弟子实是不知。那一日他不在家,只有两个仙童候待我等。是猪悟能 晓得他有果子,要一个尝新,弟子委偷了他叁个,兄弟们分吃了。那童子知觉, 骂我等无已,是弟子发怒,遂将他树推倒。他次日回来赶上,将我等一袖子笼 去,绳绑鞭抽,拷打了一日。我等当夜走脱,又被他赶上,依然笼了。叁番两 次,其实难逃。已允了与他医树,却才自海上求方,遍游叁岛,眾神仙都没有本 事。弟子因此志心朝礼,特拜告菩萨,伏望慈悯,俯赐一方,以救唐僧早早西 去。」菩萨道:「你怎麼不早来见我,却往岛上去寻找?」    行者闻得此言,心中暗喜道:「造化了,造化了,菩萨一定有方也。」他又上前 恳求。菩萨道:「我这净瓶底的甘露水,善治得仙树灵苗。」行者道:「可曾经 验过麼?」菩萨道:「经验过的。」行者问:「有何经验?」菩萨道:「当年太 上老君曾与我赌胜:他把我的杨柳枝拔了去,放在炼丹炉里,炙得焦乾,送来还 我。是我拿了插在瓶中,一昼夜,復得青枝绿叶,与旧相同。」行者笑道:「真 造化了,真造化了。烘焦了的尚能医活,况此推倒的,有何难哉?」菩萨吩咐大 眾:「看守林中,我去去来。」遂手托净瓶,白鸚哥前边巧囀,孙大圣随后相 从。有诗为证。诗曰:     玉毫金象世难论,正是慈悲救苦尊。     过去劫逢无垢佛,至今成得有为身。     几生慾海澄清浪,一片心田绝点尘。     甘露久经真妙法,管教宝树永长春。    却说那观里大仙与叁老正然清话,忽见孙大圣按落云头,叫道:「菩萨来了,快 接,快接。」慌得那叁星与镇元子共叁藏师徒,一齐迎出宝殿。菩萨才住了祥 云,先与镇元子陪了话,后与叁星作礼,礼毕上坐。那阶前,行者引唐僧、八 戒、沙僧都拜了。那观中诸仙也来拜见。行者道:「大仙不必迟疑,趁早儿陈设 香案,请菩萨替你治那甚麼果树去。」大仙躬身谢菩萨道:「小可的勾当,怎麼 敢劳菩萨下降?」菩萨道:「唐僧乃我之弟子,孙悟空冲撞了先生,理当赔偿宝 树。」叁老道:「既如此,不须谦讲了,请菩萨都到园中去看看。」    那大仙即命设具香案,打扫后园,请菩萨先行,叁老随后。叁藏师徒与本观眾仙 都到园内观看时,那棵树倒在地下,土开根现,叶落枝枯。菩萨叫:「悟空,伸 手来。」那行者将左手伸开。菩萨将杨柳枝蘸出瓶中甘露,把行者手心里画了一 道起死回生的符字,教他放在树根之下,但看水出为度。那行者捏着拳头,往那 树根底下揣着,须臾,有清泉一汪。菩萨道:「那个水不许犯五行之器,须用玉 瓢舀出,扶起树来,从头浇下,自然根皮相合,叶长芽生,枝青果出。」行者 道:「小道士们,快取玉瓢来。」镇元子道:「贫道荒山没有玉瓢,只有玉茶 盏、玉酒杯,可用得麼?」菩萨道:「但是玉器,可舀得水的便罢,取将来看。」 大仙即命小童子取出有二叁十个茶盏、四五十个酒盏,却将那根下清泉舀出。行 者、八戒、沙僧扛起树来,扶得周正,拥上土,将玉器内甘泉,一甌甌捧与菩 萨。菩萨将杨柳枝细细洒上,口中又念着经咒。不多时,洒净那舀出之水,见那 树果然依旧青绿叶阴森,上有二十叁个人参果。清风、明月二童子道:「前日不 见了果子时,颠倒只数得二十二个﹔今日回生,怎麼又多了一个?」行者道: 「『日久见人心。』前日老孙只偷了叁个,那一个落下地来,土地说这宝遇土而 入,八戒只嚷我打了偏手,故走了风信,只缠到如今,才见明白。」菩萨道: 「我方才不用五行之器者,知道此物与五行相畏故耳。」    那大仙十分欢喜,急令取金击子来,把果子敲下十个,请菩萨与叁老復回宝殿, 一则谢劳,二来做个人参果会。眾小仙遂调开桌椅,铺设丹盘,请菩萨坐了上面 正席,叁老左席,唐僧右席,镇元子前席相陪,各食了一个。有诗为证。诗曰:     万寿山中古洞天,人参一熟九千年。     灵根现出芽枝损,甘露滋生果叶全。     叁老喜逢皆旧契,四僧幸遇是前缘。     自今会服人参果,尽是长生不老仙。    此时菩萨与叁老各吃了一个,唐僧始知是仙家宝贝,也吃了一个,悟空叁人亦各 吃一个,镇元子陪了一个,本观仙眾分吃了一个。行者才谢了菩萨回上普陀巖, 送叁星径转蓬莱岛。镇元子却又安排蔬酒,与行者结为兄弟。这才是不打不成相 识,两家合了一家。师徒四眾,喜喜欢欢,天晚歇了。那长老才是: 有缘吃得草还丹,长寿苦捱妖怪难。    毕竟到明日如何作别,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七回 尸魔叁戏唐叁藏 圣僧恨逐美猴王 却说叁藏师徒次日天明收拾前进,那镇元子与行者结为兄弟,两人情投意合,决 不肯放,又安排管待,一连住了五六日。那长老自服了草还丹,真似脱胎换骨, 神爽体健。他取经心重,那里肯淹留,无已,遂行。    师徒别了上路,早见一座高山。叁藏道:「徒弟,前面有山险峻,恐马不能前, 大家须仔细仔细。」行者道:「师父放心,我等自然理会。」好猴王,他在马前 横担着棒,剖开山路,上了高崖,看不尽: 峰巖重迭,涧壑弯环。虎狼成阵走,麂鹿作群行。无数獐钻簇簇,满山狐兔聚丛 丛。千尺大蟒,万丈长蛇。大蟒喷愁雾,长蛇吐怪风。道旁荆棘牵漫,岭上松柟 秀丽。薜萝满目,芳草连天。影落沧溟北,云开斗柄南。万古常含元气老,千峰 巍列日光寒。    那长老马上心惊。孙大圣佈施手段,舞着铁棒,哮吼一声,諕得那狼虫颠窜,虎 豹奔逃。    师徒们入此山,正行到嵯峨之处,叁藏道:「悟空,我这一日,肚中饥了,你去 那里化些斋吃。」行者陪笑道:「师父好不聪明。这等半山之中,前不巴村,后 不着店,有钱也没买处,教往那里寻斋?」叁藏心中不快,口里骂道:「你这猴 子!想你在两界山,被如来压在石匣之内,口能言,足不能行,也亏我救你性 命,摩顶受戒,做了我的徒弟。怎麼不肯努力,常怀懒惰之心?」行者道:「弟 子亦颇慇懃,何尝懒惰?」叁藏道:「你既慇懃,何不化斋我吃?我肚饥怎行? 况此地山嵐瘴气,怎麼得上雷音?」行者道:「师父休怪,少要言语。我知你尊 性高傲,十分违慢了你,便要念那话儿咒。你下马稳坐,等我寻那里有人家处化 斋去。」    行者将身一纵,跳上云端里,手搭凉篷,睁眼观看。可怜西方路甚是寂寞,更无 庄堡人家,正是多逢树木,少见人烟去处。看多时,只见正南上有一座高山,那 山向阳处,有一片鲜红的点子。行者按下云头道:「师父,有吃的了。」那长老 问甚东西。行者道:「这里没人家化饭,那南山有一片红的,想必是熟透了的山 桃,我去摘几个来你充饥。」叁藏喜道:「出家人若有桃子吃,就为上分了。」 行者取了钵盂,纵起祥光,你看他觔斗幌幌,冷气颼颼,须臾间,奔南山摘桃不 题。    却说常言有云:「山高必有怪,岭峻却生精。」果然这山上有一个妖精,孙大圣 去时,惊动那怪。他在云端里踏着阴风,看见长老坐在地下,就不胜欢喜道: 「造化,造化。几年家人都讲东土的唐和尚取大乘,他本是金蝉子化身,十世修 行的原体,有人吃他一块肉,长寿长生。真个今日到了。」那妖精上前就要拿 他,只见长老左右手下有两员大将护持,不敢拢身。他说两员大将是谁?说是八 戒、沙僧。八戒、沙僧虽没甚麼大本事,然八戒是天蓬元帅,沙僧是捲帘大将, 他的威气尚不曾泄,故不敢拢身。妖精说:「等我且戏他戏,看怎麼说。」    好妖精,停下阴风,在那山凹里摇身一变,变做个月貌花容的女儿,说不尽那眉 清目秀,齿白唇红。左手提着一个青砂罐儿,右手提着一个绿磁瓶儿,从西向 东,径奔唐僧:     圣僧歇马在山巖,忽见裙釵女近前。     翠袖轻摇笼玉笋,湘裙斜拽显金莲。     汗流粉面花含露,尘拂蛾眉柳带烟。     仔细定睛观看处,看看行至到身边。    叁藏见了,叫:「八戒、沙僧,悟空才说这里旷野无人,你看那里不走出一个人 来了?」八戒道:「师父,你与沙僧坐着,等老猪去看看来。」    那獃子放下钉鈀,整整直裰,摆摆摇摇,充作个斯文气象,一直的靦面相迎。真 个是远看未实,近看分明,那女子生得: 冰肌藏玉骨,衫领露酥胸。柳眉积翠黛,杏眼闪银星。月样容仪俏,天然性格 清。体似燕藏柳,声如鶯囀林。半放海棠笼晓日,才开芍药弄春晴。    那八戒见他生得俊俏,獃子就动了凡心,忍不住胡言乱语,叫道:「女菩萨,往 那里去?手里提着是甚麼东西?」分明是个妖怪,他却不能认得。那女子连声答 应道:「长老,我这青罐里是香米饭,绿瓶里是炒麵觔。特来此处无他故,因还 誓愿要斋僧。」八戒闻言,满心欢喜,急抽身,就跑了个猪颠风,报与叁藏道: 「师父,『吉人自有天报』,师父饿了,教师兄去化斋,那猴子不知那里摘桃儿 耍子去了。桃子吃多了,也有些嘈人,又有些下坠。你看那不是个斋僧的来 了?」唐僧不信道:「你这个夯货胡缠。我们走了这向,好人也不曾遇着一个, 斋僧的从何而来!」八戒道:「师父,这不到了?」    叁藏一见,连忙跳起身来,合掌当胸道:「女菩萨,你府上在何处住?是甚人 家?有甚愿心,来此斋僧?」分明是个妖精,那长老也不认得。那妖精见唐僧问 他来历,他立地就起个虚情,花言巧语,来赚哄道:「师父,此山叫做蛇回兽怕 的白虎岭,正西下面是我家。我父母在堂,看经好善,广斋方上远近僧人。只因 无子,求神作福,生了奴奴。欲扳门第,配嫁他人,又恐老来无倚,只得将奴招 了一个女婿,养老送终。」叁藏闻言道:「女菩萨,你语言差了。圣经云:『父 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你既有父母在堂,又与你招了女婿,有愿心,教你 男子还,便也罢,怎麼自家在山行走?又没个侍儿随从。这个是不遵妇道了。」 那女子笑吟吟,忙陪俏语道:「师父,我丈夫在山北凹里,带几个客子锄田。这 是奴奴煮的午饭,送与那些人吃的。只为五黄六月,无人使唤,父母又年老,所 以亲身来送。忽遇叁位远来,却思父母好善,故将此饭斋僧,如不弃嫌,愿表芹 献。」叁藏道:「善哉!善哉!我有徒弟摘果子去了,就来。我不敢吃,假如我 和尚吃了你饭,你丈夫晓得,骂你,却不罪坐贫僧也?」那女子见唐僧不肯吃, 却又满面春生道:「师父呵,我父母斋僧,还是小可﹔我丈夫更是个善人,一生 好的是修桥补路,爱老怜贫。但听见说这饭送与师父吃了,他与我夫妻情上,比 寻常更是不同。」叁藏也只是不吃。    旁边却恼坏了八戒,那獃子努着嘴,口里埋怨道:「天下和尚也无数,不曾像我 这个老和尚罢软。现成的饭,叁分儿倒不吃,只等那猴子来,做四分才吃。」他 不容分说,一嘴把个罐子拱倒,就要动口。只见那行者自南山顶上摘了几个桃 子,托着钵盂,一觔斗,点将回来,睁火眼金睛观看,认得那女子是个妖精,放 下钵盂,掣铁棒,当头就打。諕得个长老用手扯住道:「悟空,你走将来打 谁?」行者道:「师父,你面前这个女子,莫当做个好人,他是个妖精,要来骗 你哩。」叁藏道:「你这个猴头,当时倒也有些眼力,今日如何乱道?这女菩萨 有此善心,将这饭要斋我等,你怎麼说他是个妖精?」行者笑道:「师父,你那 里认得。老孙在水帘洞里做妖魔时,若想人肉吃,便是这等:或变金银,或变庄 臺,或变醉人,或变女色。有那等痴心的爱上我,我就迷他到洞里,尽意随心, 或蒸或煮受用﹔吃不了,还要晒乾了防天阴哩。师父,我若来迟,你定入他套 子,遭他毒手。」那唐僧那里肯信,只说是个好人。行者道:「师父,我知道你 了,你见他那等容貌,必然动了凡心。若果有此意,叫八戒伐几棵树来,沙僧寻 些草来,我做木匠,就在这里搭个窝铺,你与他圆房成事,我们大家散了,却不 是件事业?何必又跋涉,取甚经去?」那长老原是个软善的人,那里吃得他这句 言语,羞得光头彻耳通红。    叁藏正在此羞惭,行者又发起性来,掣铁棒,望妖精劈脸一下。那怪物有些手 段,使个「解尸法」,见行者棍子来时,他却抖擞精神,预先走了,把一个假尸 首打死在地下。諕得个长老战战兢兢,口中作念道:「这猴着然无礼,屡劝不 从,无故伤人性命。」行者道:「师父莫怪,你且来看看这罐子里是甚东西?」 沙僧搀着长老,近前看时,那里是甚香米饭,却是一罐子拖尾巴的长蛆﹔也不是 麵觔,却是几个青蛙、癩虾蟆,满地乱跳。长老才有叁分儿信了。怎禁猪八戒气 不忿,在傍漏八分儿唆嘴道:「师父,说起这个女子,他是此间农妇,因为送饭 下田,路遇我等,却怎麼栽他是个妖怪?哥哥的棍重,走将来试手打他一下,不 期就打杀了。怕你念甚麼紧箍儿咒,故意的使个障眼法儿,变做这等样东西,演 幌你眼,使不念咒哩。」    叁藏自此一言,就是晦气到了。果然信那獃子攛唆,手中捻诀,口里念咒。行者 就叫:「头疼,头疼。莫念,莫念,有话便说。」唐僧道:「有甚话说?出家人 时时常要方便,念念不离善心,扫地恐伤螻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你怎麼步步 行兇,打死这个无故平人,取将经来何用?你回去罢。」行者道:「师父,你教 我回那里去?」唐僧道:「我不要你做徒弟。」行者道:「你不要我做徒弟,只 怕你西天路去不成。」唐僧道:「我命在天,该那个妖精蒸了吃,就是煮了,也 算不过。终不然,你救得我的大限?你快回去。」行者道:「师父,我回去便也 罢了,只是不曾报得你的恩哩。」唐僧道:「我与你有甚恩?」那大圣闻言,连 忙跪下叩头道:「老孙因大闹天宫,致下了伤身之难,被我佛压在两界山。幸观 音菩萨与我受了戒行,幸师父救脱吾身。若不与你同上西天,显得我知恩不报非 君子,万古千秋作骂名。」原来这唐僧是个慈悯的圣僧,他见行者哀告,却也回 心转意道:「既如此说,且饶你这一次,再休无礼。如若仍前作恶,这咒语颠倒 就念二十遍。」行者道:「叁十遍也由你,只是我不打人了。」却才伏侍唐僧上 马,又将摘来桃子奉上。唐僧在马上也吃了几个,权且充饥。    却说那妖精脱命昇空,原来行者那一棒不曾打杀妖精,妖精出神去了。他在那云 端里咬牙切齿,暗恨行者道:「几年只闻得讲他手段,今日果然话不虚传。那唐 僧已是不认得我,将要吃饭。若低头闻一闻儿,我就一把捞住,却不是我的人 了?不期被他走来,弄破我这勾当,又几乎被他打了一棒。若饶了这个和尚,诚 然是劳而无功也,我还下去戏他一戏。」    好妖精,按落阴云,在那前山坡下摇身一变,变作个老妇人,年满八旬,手拄着 一根弯头竹杖,一步一声的哭着走来。八戒见了,大惊道:「师父,不好了,那 妈妈儿来寻人了。」唐僧道:「寻甚人?」八戒道:「师兄打杀的定是他女儿, 这个定是他娘寻将来了。」行者道:「兄弟莫要胡说,那女子十八岁,这老妇有 八十岁,怎麼六十多岁还生產?断乎是个假的,等老孙去看来。」    好行者,拽开步,走近前观看,那怪物: 假变一婆婆,两鬢如冰雪。走路慢腾腾,行步虚怯怯。弱体瘦伶仃,脸如枯菜 叶。颧骨望上翘,嘴唇往下别。老年不比少年时,满脸都是荷叶摺。    行者认得他是妖精,更不理论,举棒照头便打。那怪见棍子起时,依然抖擞, 又出化了元神,脱真儿去了,把个假尸首又打死在山路傍之下。    唐僧一见,惊下马来,睡在路傍,更无二话,只是把紧箍儿咒颠倒足足念了二 十遍。可怜把个行者头勒得似个亚腰儿葫芦,十分疼痛难忍,滚将来哀告道: 「师父莫念了,有甚话说了罢。」唐僧道:「有甚话说?出家人耳听善言,不 堕地狱。我这般劝化你,你怎麼只是行兇?把平人打死一个,又打死一个,此 是何说?」行者道:「他是妖精。」唐僧道:「这个猴子胡说,就有这许多妖 怪?你是个无心向善之辈,有意作恶之人,你去罢。」行者道:「师父又教我 去?回去便也回去了,只是一件不相应。」唐僧道:「你有甚麼不相应处?」 八戒道:「师父,他要和你分行李哩。跟着你做了这几年和尚,不成空着手回 去?你把那包袱内的甚麼旧褊衫,破帽子、分两件与他罢。」    行者闻言,气得暴跳道:「我把你这个尖嘴的夯货!老孙一向秉教沙门,更无 一毫嫉妒之意,贪恋之心,怎麼要分甚麼行李?」唐僧道:「你既不嫉妒贪 恋,如何不去?」行者道:「实不瞒师父说,老孙五百年前,居花果山水帘洞 大展英雄之际,收降七十二洞邪魔,手下有四万七千小怪,头戴的是紫金冠, 身穿的是赭黄袍,腰繫的是蓝田带,足踏的是步云履,手执的是如意金箍棒, 着实也曾为人。自从涅槃罪度,削髮秉正沙门,跟你做了徒弟,把这个金箍儿 勒在我头上,若回去,却也难见故乡人。师父果若不要我,把那个鬆箍儿咒念 一念,退下这个箍子,交付与你,套在别人头上,我就快活相应了,也是跟你 一场。莫不成这些人意儿也没有了?」唐僧大惊道:「悟空,我当时只是菩萨 暗受一卷紧箍儿咒,却没有甚麼鬆箍儿咒。」行者道:「若无松箍儿咒,你还 带我去走走罢。」长老又没奈何道:「你且起来,我再饶你这一次,却不可再 行兇了。」行者道:「再不敢了。再不敢了。」又伏侍师父上马,剖路前进。   却说那妖精原来行者第二棍也不曾打杀他。那怪物在半空中夸奖不尽道: 「好个猴王,着然有眼,我那般变了去,他也还认得我。这些和尚他去得快, 若过此山,西下四十里,就不伏我所管了。若是被别处妖魔捞了去,好道就笑 破他人口,使碎自家心。我还下去戏他一戏。」    好妖精,按耸阴风,在山坡下摇身一变,变做一个老公公,真个是:     白髮如彭祖,苍髯赛寿星。     耳中鸣玉磬,眼里幌金星。     手拄龙头拐,身穿鹤氅轻。     数珠掐在手,口诵南无经。    唐僧在马上见了,心中大喜道:「阿弥陀佛!西方真是福地,那公公路也走不 上来,逼法的还念经哩。」八戒道:「师父,你且莫要夸奖,那个是祸的根 哩。」唐僧道:「怎麼是祸根?」八戒道:「师兄打杀他的女儿,又打杀他的 婆子,这个正是他的老儿寻将来了。我们若撞在他的怀里呵,师父,你便偿 命,该个死罪﹔把老猪为从,问个充军﹔沙僧喝令,问个摆站。那师兄使个遁 法走了,却不苦了我们叁个顶缸?」    行者听见道:「这个獃根,这等胡说,可不諕了师父?等老孙再去看看。」他 把棍藏在身边,走上前,迎着怪物,叫声:「老官儿,往那里去?怎麼又走 路,又念经?」那妖精错认了定盘星,把孙大圣也当做个等闲的,遂答道: 「长老呵,我老汉祖居此地,一生好善斋僧,看经念佛。命里无儿,止生得一 个小女,招了个女婿。今早送饭下田,想是遭逢虎口。老妻先来找寻,也不见 回去。全然不知下落,老汉特来寻看。果然是伤残他命,也没奈何,将他骸骨 收拾回去,安葬塋中。」行者笑道:「我是个做虎的祖宗,你怎麼袖子里笼了 个鬼儿来哄我?你瞒了诸人,瞒不过我,我认得你是个妖精。」那妖精諕得顿 口无言。行者掣出棒来,自忖道:「若要不打他,显得他倒弄个风儿﹔若要打 他,又怕师父念那话儿咒语。」又思量道:「不打杀他,他一时间抄空儿把师 父捞了去,却不又费心劳力去救他?还打的是。就一棍子打杀,师父念起那 咒,常言道:『虎毒不吃儿。』凭着我巧言花语,嘴伶舌便,哄他一哄,好道 也罢了。」好大圣,念动咒语,叫当坊土地、本处山神道:「这妖精叁番来戏 弄我师父,这一番却要打杀他。你与我在半空中作证,不许走了。」眾神听 令,谁敢不从,都在云端里照应。那大圣棍起处,打倒妖魔,才断绝了灵光。    那唐僧在马上又諕得战战兢兢,口不能言。八戒在傍边又笑道:「好行者,风 发了,只行了半日路,倒打死叁个人。」唐僧正要念咒,行者急到马前叫道: 「师父莫念,莫念,你且来看看他的模样。」却是一堆粉骷髏在那里。唐僧大 惊道:「悟空,这个人才死了,怎麼就化作一堆骷髏?」行者道:「他是个潜 灵作怪的僵尸,在此迷人败本,被我打杀,他就现了本相。他那脊梁上有一行 字,叫做『白骨夫人』。」唐僧闻说,倒也信了。怎禁那八戒傍边唆嘴道: 「师父,他的手重棍兇,把人打死,只怕你念那话儿,故意变化这个模样,掩 你的眼目哩。」唐僧果然耳软,又信了他,随復念起。行者禁不得疼痛,跪於 路傍,只叫:「莫念,莫念,有话快说了罢。」唐僧道:「猴头,还有甚说 话?出家人行善,如春园之草,不见其长,日有所增﹔行恶之人,如磨刀之 石,不见其损,日有所亏。你在这荒郊野外,一连打死叁人,还是无人检举, 没有对头﹔倘到城市之中,人烟凑集之所,你拿了那哭丧棒,一时不知好歹, 乱打起人来,撞出大祸,教我怎的脱身?你回去罢。」行者道:「师父错怪了 我也。这廝分明是个妖魔,他实有心害你。我倒打死他,替你除了害,你却不 认得,反信了那獃子谗言冷语,屡次逐我。常言道:『事不过叁。』我若不 去,真是个下流无耻之徒。我去,我去。去便去了,只是你手下无人。」唐僧 发怒道:「这泼猴越发无礼。看起来,只你是人,那悟能、悟净就不是人?」    那大圣一闻得说他两个是人,止不住伤情悽惨,对唐僧道声:「苦呵!你那时 节出了长安,有刘伯钦送你上路。到两界山,救我出来,投拜你为师。我曾穿 古洞,入深林,擒魔捉怪,收八戒,得沙僧,吃尽千辛万苦。今日昧着惺惺使 糊涂,只教我回去。这才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罢,罢,罢,但只是 多了那紧箍儿咒。」唐僧道:「我再不念了。」行者道:「这个难说。若到那 毒魔苦难处不得脱身,八戒、沙僧救不得你,那时节想起我来,忍不住又念诵 起来。就是十万里路,我的头也是疼的,假如再来见你,不如不作此意。」    唐僧见他言言语语,越添恼怒,滚鞍下马来,叫沙僧包袱内取出纸笔,即於涧 下取水,石上磨墨,写了一纸贬书,递於行者道:「猴头,执此为照,再不要 你做徒弟了﹔如再与你相见,我就堕了阿鼻地狱。」行者连忙接了贬书道: 「师父,不消发誓,老孙去罢。」他将书摺了,留在袖内,却又软款唐僧道: 「师父,我也是跟你一场,又蒙菩萨指教,今日半涂而废,不曾成得功果,你 请坐,受我一拜,我也去得放心。」唐僧转回身不睬,口里唧唧噥噥的道: 「我是个好和尚,不受你歹人的礼。」大圣见他不睬,又使个身外法,把脑后 毫毛拔了叁根,吹口仙气,叫:「变!」即变了叁个行者,连本身四个,四面 围住师父下拜。那长老左右躲不脱,好道也受了一拜。    大圣跳起来,把身一抖,收上毫毛,却又吩咐沙僧道:「贤弟,你是个好人, 却只要留心防着八戒詀言詀语,途中更要仔细。倘一时有妖精拿住师父,你就 说老孙是他大徒弟,西方毛怪闻我的手段,不敢伤我师父。」唐僧道:「我是 个好和尚,不题你这歹人的名字,你回去罢。」    那大圣见长老叁番两復,不肯转意回心,没奈何才去。你看他:     噙泪叩头辞长老,含悲留意嘱沙僧。     一头拭迸坡前草,两脚蹬翻地上藤。     上天下地如轮转,跨海飞山第一能。     顷刻之间不见影,霎时疾返旧途程。    你看他忍气别了师父,纵觔斗云,径回花果山水帘洞去了。独自个悽悽惨惨, 忽闻得水声聒耳。大圣在那半空里看时,原来是东洋大海潮发的声响。一见 了,又想起唐僧,止不住腮边泪坠,停云住步,良久方去。    毕竟不知此去反復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八回 花果山群妖聚义 黑松林叁藏逢魔 却说那大圣虽被唐僧逐赶,然犹思念感嘆不已,早望见东洋大海,道:「我不 走此路者,已五百年矣!」只见那海水: 烟波荡荡,巨浪悠悠。烟波荡荡接天河,巨浪悠悠通地脉。潮来汹涌,水浸湾 环。潮来汹涌,犹如霹靂吼叁春﹔水浸湾环,却似狂风吹九夏。乘龙福老,往 来必定皱眉行﹔跨鹤仙童,反覆果然忧虑过。近岸无村社,傍水少渔舟。浪捲 千年雪,风生六月秋。野禽凭出没,沙鸟任沉浮。眼前无钓客,耳畔只闻鸥。 海底游游乐,天边过雁愁。 那行者将身一纵,跳过了东洋大海,早至花果山。按落云头,睁睛观看,那山 上花草俱无,烟霞尽绝﹔峰巖倒塌,林树焦枯。你道怎麼这等?只因他闹了天 宫,拿上界去,此山被显圣二郎神率领那梅山七弟兄,放火烧坏了。这大圣倍 加悽惨。有一篇败山颓景的古风为证。古风云:     回顾仙山两泪垂,对山悽惨更伤悲。     当时只道山无损,今日方知地有亏。     可恨二郎将我灭,堪嗔小圣把人欺。     行兇掘你先灵墓,无干破尔祖坟基。     满天霞雾皆消荡,遍地风云尽散稀。     东岭不闻斑虎啸,西山那见白猿啼。     北谿狐兔无踪跡,南谷獐没影遗。     青石烧成千块土,碧砂化作一堆泥。     洞外乔松皆倚倒,崖前翠柏尽稀少。     椿杉槐檜栗檀焦,桃杏李梅梨枣了。     柘绝桑无怎养蚕?柳稀竹少难栖鸟。     峰头巧石化为尘,涧底泉乾都是草。     崖前土黑没芝兰,路畔泥红藤薜攀。     往日飞禽飞那处?当时走兽走何山?     豹嫌蟒恶倾颓所,鹤避蛇回败坏间。     想是日前行恶念,致令目下受艰难。    那大圣正当悲切,只听得那芳草坡前,曼荆凹内,响一声,跳出七八个小猴, 一拥上前,围住叩头。高叫道:「大圣爷爷,今日来家了?」美猴王道:「你 们因何不耍不顽,一个个都潜踪隐跡?我来多时了,不见你们形影,何也?」 群猴听说,一个个垂泪告道:「自大圣擒拿上界,我们被猎人之苦,着实难 捱。怎禁他硬弩强弓,黄鹰劣犬,网扣枪鉤,故此各惜性命,不敢出头顽耍, 只是深潜洞府,远避窝巢。饥去坡前偷草食,渴来涧下吸清泉。却才听得大圣 爷爷声音,特来接见,伏望扶持。」那大圣闻得此言,愈加悽惨。便问:「你 们还有多少在此山上?」群猴道:「老者小者,只有千把。」大圣道:「我当 时共有四万七千群妖,如今都往那里去了?」群猴道:「自从爷爷去后,这山 被二郎菩萨点上火,烧杀了大半。我们蹲在井里,钻在涧内,藏於铁板桥下, 得了性命。及至火灭烟消出来时,又没花果养赡,难以存活,别处又去了一 半。我们这一半,捱苦的住在山中。这两年,又被些打猎的抢了一半去也。」 行者道:「他抢你去何干?」群猴道:「说起这猎户,可恨!他把我们中箭着 枪的,中毒打死的,拿了去剥皮剔骨,酱煮醋蒸,油煎盐炒,当做下饭食用。 或有那遭网的,遇扣的,夹活儿拿去了,教他跳圈做戏,翻觔斗,竖蜻蜓,当 街上筛锣擂鼓,无所不为的顽耍。」    大圣闻此言,更十分恼怒道:「洞中有甚麼人执事?」群妖道:「还有马、流 二元帅,崩、芭二将军管着哩。」大圣道:「你们去报他知道,说我来了。」 那些小妖,撞入门内报道:「大圣爷爷来家了。」那马、流、奔、芭闻报,忙 出门叩头,迎接进洞。大圣坐在中间,群怪罗拜於前,啟道:「大圣爷爷,近 闻得你得了性命,保唐僧往西天取经,如何不走西方,却回本山?」大圣道: 「小的们,你不知道,那唐叁藏不识贤愚:我为他一路上捉怪擒魔,使尽了平 生的手段,几番家打杀妖精﹔他说我行兇作恶,不要我做徒弟,把我逐赶回 来,写立贬书为照,永不听用了。」    眾猴鼓掌大笑道:「造化,造化。做甚麼和尚,且家来,带携我们耍子几年 罢。」叫:「快安排椰子酒来,与爷爷接风。」大圣道:「且莫饮酒,我问你 那打猎的人,几时来我山上一度?」马、流道:「大圣,不论甚麼时度,他逐 日家在这里缠扰。」大圣道:「他怎麼今日不来?」马、流道:「看待来 耶。」大圣吩咐:「小的们,都出去把那山上烧酥了的碎石头与我搬将起来堆 着。或二叁十个一推,或五六十个一堆堆着,我有用处。」那些小猴都是一窝 峰,一个个乱搬了许多堆集。大圣看了,教:「小的们,都往洞内藏躲,让老 孙作法。」    那大圣上了山巔看处,只见那南半边鼕鼕鼓响,噹噹锣鸣,闪上有千餘人马, 都架着鹰犬,持着刀枪。猴王仔细看那些人来得兇险,好男子,真个驍勇。但 见:     狐皮盖肩顶,锦綺裹腰胸。     袋插狼牙箭,胯掛宝雕弓。     人似搜山虎,马如跳涧龙。     成群引着犬,满膀架其鹰。     荆筐抬火炮,带定海东青。     粘竿百十担,兔叉有千根。     牛头拦路网,阎王扣子绳。     一齐乱吆喝,散撒满天星。    大圣见那些人佈上他的山来,心中大怒,手里捻诀,口内念念有词,往那巽地 上吸了一口气,呼的吹将去,便是一阵狂风。好风!但见: 扬尘播土,倒树摧林。海浪如山耸,浑波万迭侵。乾坤昏荡荡,日月暗沉沉。 一阵摇松如虎啸,忽然入竹似龙吟。万窍怒号天噫气,飞砂走石乱伤人。    大圣作起这大风,将那碎石,乘风乱飞乱舞。可怜把那些千餘人马,一个个: 石打乌头粉碎,沙飞海马俱伤。人参官桂岭前忙,血染朱砂地上。附子难归故 里,檳榔怎得还乡。尸骸轻粉卧山场,红娘子家中盼望。   诗曰:     人亡马死怎归家,野鬼孤魂乱似麻。     可怜抖擞英雄将,不辨贤愚血染沙。    大圣按落云头,鼓掌大笑道:「造化,造化。自从归顺唐僧,做了和尚,他每 每劝我话道:『千日行善,善犹不足﹔一日行恶,恶自有餘。』真有此话。我 跟着他,打杀几个妖精,他就怪我行兇。今日来家,却结果了这许多猎户。」 叫:「小的们,出来!」那群猴狂风过去,听得大圣呼唤,一个个跳将出来。 大圣道:「你们去南山下,把那打死的猎户衣服剥得来家,洗净血跡,穿了遮 寒﹔把死人的尸首都推在那万丈深潭内﹔把死倒的马拖将来,剥了皮,做靴 穿,将肉醃着,慢慢的食用﹔把那些弓箭枪刀,与你们操演武艺﹔将那杂色旗 号,收来我用。」群猴一个个领诺。    那大圣把旗拆洗,总斗做一面杂彩花旗,上写着「重修花果山,復整水帘洞, 齐天大圣」十四字。竖起杆子,将旗掛於洞外。逐日招魔聚兽,积草屯粮,不 题「和尚」二字。他的人情又大,手段又高,便去四海龙王借些甘霖仙水,把 山洗青了。前栽榆柳,后种松柟,桃李枣梅,无所不备。逍遥自在,乐业安居 不题。    却说唐僧听信狡性,纵放心猿,攀鞍上马。八戒前边开路,沙僧挑着行李西 行。过了白虎岭,忽见一带林坵,真个是藤攀葛绕,柏翠松青。叁藏叫道: 「徒弟呀,山路崎嶇,甚是难走,却又松林丛簇,树木森罗,切须仔细,恐有 妖邪妖兽。」你看那獃子抖擞精神,叫沙僧带着马,他使钉鈀开路,领唐僧径 入松林之内。正行处,那长老兜住马道:「八戒,我这一日其实饥了,那里寻 些斋饭我吃?」八戒道:「师父请下马,在此等老猪去寻。」长老下了马,沙 僧歇了担,取出钵盂,递与八戒。八戒道:「我去也。」长老问:「那里 去?」八戒道:「莫管,我这一去,钻冰取火寻斋至,压雪求油化饭来。」    你看他出了松林,往西行经十餘里,更不曾撞着一个人家,真是有狼虎无人烟 的去处。那獃子走得辛苦,心内沉吟道:「当年行者在日,老和尚要的就有﹔ 今日轮到我的身上,诚所谓『当家才知柴米价,养子方晓父娘恩』。公道没去 化处。」却又走得瞌睡上来,思道:「我若就回去,对老和尚说没处化斋,他 也不信我走了这许多路。须是再多幌个时辰,才好去回话。也罢,也罢,且往 这草科里睡睡。」獃子就把头拱在草里睡下。当时也只说朦朧朦朧就起来,岂 知走路辛苦的人,丢倒头,只管齁齁睡起。    且不言八戒在此睡觉。却说长老在那林间耳热眼跳,身心不安。急回叫沙僧 道:「悟能去化斋,怎麼这早晚还不回?」沙僧道:「师父,你还不晓得哩。 他见这西方上人家斋僧的多,他肚子又大,他管你?直等他吃饱了才来哩。」 叁藏道:「正是呀,倘或他在那里贪着吃斋,我们那里会他?天色晚了,此间 不是个住处,须要寻个下处方好哩。」沙僧道:「不打紧,师父,你且坐在这 里,等我去寻他来。」叁藏道:「正是,正是。有斋没斋罢了,只是寻下处要 紧。」沙僧绰了宝杖,径出松林来找八戒。    长老独坐林中,十分闷倦,只得强打精神,跳将起来,把行李攒在一处,将马 拴在树上。取下戴的斗笠,插定了锡杖,整一整緇衣,徐步幽林,权为散闷。 那长老看遍了野草山花,听不得归巢鸟噪。原来那林子内都是些草深路小的去 处,只因他情思紊乱,却走错了。他一来也是要散散闷,二来也是要寻八戒、 沙僧。不期他两个走的是直西路,长老转了一会,却走向南边去了。出得松林 ,忽抬头,见那壁厢金光闪烁,彩气腾腾。仔细看处,原来是一座宝塔,金顶 放光。这是那西落的日色,映着那金顶放亮。他道:「我弟子却没缘法哩。自 离东土,发愿逢庙烧香,见佛拜佛,遇塔扫塔。那放光的不是一座黄金宝塔? 怎麼就不曾走那条路?塔下必有寺院,院内必有僧家,且等我走走。这行李、 白马,料此处无人行走,却也无事。那里若有方便处,待徒弟们来,一同借 歇。」    噫!长老一时晦气到了。你看他拽开步,竟至塔边。但见那:     石崖高万丈,山大接青霄。根连地厚,峰插天高。两边杂树数千棵, 前后藤缠百餘里。花映草梢风有影,水流云竇月无根。倒木横担深涧,枯藤结 掛光峰。石桥下,流滚滚清泉﹔臺座上,长明明白粉。远观一似叁岛天堂,近 看有如蓬莱胜境。香松紫竹遶山溪,鸦鹊猿猴穿峻岭。洞门外,有一来一往的 走兽成行﹔树林里,有或出或入的飞禽作队。青青香草秀,艷艷野花开。这所 在分明是恶境,那长老晦气撞将来。    那长老举步进前,才来到塔门之下,只见一个斑竹帘儿掛在里面。他破步入 门,揭起来,往里就进猛抬头,见那石床上,侧睡着一个妖魔。你道他怎生模 样: 青靛脸,白獠牙,一张大口呀呀。两边乱蓬蓬的鬢毛,却都是些胭脂染色﹔叁 四紫巍巍的髭髯,恍疑是那荔枝排芽。鸚嘴般的鼻儿拱拱,曙星样的眼儿巴 巴。两个拳头,和尚钵盂模样﹔二隻蓝脚,悬崖榾柮枒槎。斜披着淡黄袍帐, 赛过那织锦袈裟。拿的一口刀,精光耀映﹔眠的一块石,细润无瑕。他也曾小 妖排蚁阵,他也曾老怪坐蜂衙。你看他威风凛凛,大家吆喝,叫一声爷。他也 曾月作叁人壶酌酒,他也曾风生两腋盏倾茶。你看他神通浩浩,霎着下眼,游 遍天涯。荒林喧鸟雀,深莽宿龙蛇。仙子种田生白玉,道人伏火养丹砂。小小 洞门,虽到不得那阿鼻地狱﹔楞楞妖怪,却就是一个牛头夜叉。    那长老看见他这般模样,諕得打了一个倒退,遍体酥麻,两腿酸软,即忙的抽 身便走。刚刚转了一个身,那妖魔他的灵性着实是强,大撑开着一双金睛鬼 眼,叫声:「小的们,你看门外是甚麼人?」一个小妖就伸头望门外一看,看 见是个光头的长老,连忙跑将进去报道:「大王,外面是个和尚哩。团头大 面,两耳垂肩﹔嫩刮刮的一身肉,细娇娇的一张皮:且是好个和尚。」那妖闻 言,呵声笑道:「这叫做个『蛇头上苍蝇,自来的衣食』。你眾小的们,疾忙 赶上去,与我拿将来,我这里重重有赏。」那些小妖就是一窝蜂,齐齐拥上。 叁藏见了,虽则是一心忙似箭,两脚走如飞,终是心惊胆颤,腿软脚麻﹔况且 是山路崎嶇,林深日暮,步儿那里移得动:被那些小妖平抬将去。正是:     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原被犬欺。     纵然好事多磨障,谁象唐僧西向时?    你看那眾小妖抬得长老,放在那竹帘儿外,欢欢喜喜报声道:「大王,拿得和 尚进来了。」那老妖他也偷眼瞧一瞧,只见叁藏头直上,貌堂堂,果然好一个 和尚。他便心中想道:「这等好和尚,必是上方人物,不当小可的。若不做个 威风,他怎肯服降哩?」陡然间,就狐假虎威,红鬚倒竖,血髮朝天,眼睛迸 裂,大喝一声道:「带那和尚进来!」眾妖们大家响响的答应了一声: 「是!」就把叁藏望里面只是一推。这是「既在矮檐下,怎敢不低头。」叁藏 只得双手合着,与他见个礼。那妖道:「你是那里和尚?从那里来?到那里 去?快快说明!」叁藏道:「我本是唐朝僧人,奉大唐皇帝敕命,前往西方访 求经偈,经过贵山,特来塔下謁圣,不期惊动威严,望乞恕罪。待往西方取得 经回东土,永註高名也。」那妖闻言,呵呵大笑道:「我说是上邦人物,果然 是你。正要吃你哩,却来的甚好,甚好,不然,却不错放过了?你该是我口内 的食,自然要撞将来,就放也放不去,就走也走不脱!」叫小妖:「把那和尚 拿去绑了。」果然那些小妖一拥上前,把个长老绳缠索绑,缚在那定魂桩上。    老妖持刀又问道:「和尚,你一行有几个?终不然一人敢上西天?」叁藏见他 持刀,又老实说道:「大王,我有两个徒弟,叫做猪八戒、沙和尚,都出松林 化斋去了。还有一担行李,一匹白马,都在松林里放着哩。」老妖道:「又造 化了。两个徒弟,连你叁个,连马四个,勾吃一顿了。」小妖道:「我们去捉 他来。」老妖道:「不要出去,把前门关了。他两个化斋来,一定寻师父吃﹔ 寻不着,一定寻着我门上。常言道:『上门的买卖好做。』且等慢慢的捉 他。」眾小妖把前门闭了。    且不言叁藏逢灾。却说那沙僧出林找八戒,直有十餘里远近,不曾见个庄村。 他却站在高埠上正然观看,只听得草中有人言语,急使杖拨开深草看时,原来 是獃子在里面说梦话哩。被沙僧揪着耳朵,方叫醒了。道:「好獃子呵!师父 教你化斋,许你在此睡觉的?」那獃子冒冒失失的醒来道:「兄弟,有甚时候 了?」沙僧道:「快起来,师父说有斋没斋也罢,教你我那里寻下住处哩。」    獃子懵懵懂懂的托着钵盂,拑着钉鈀,与沙僧径直回来。到林中看时,不见了 师父。沙僧埋怨道:「都是你这獃子化斋不来,必有妖精拿师父也。」八戒笑 道:「兄弟,莫要胡说。那林子里是个清雅的去处,决然没有妖精。想是老和 尚坐不住,往那里观风去了。我们寻他去来。」二人只得牵马挑担,收拾了斗 篷、锡杖,出松林寻找师父。    这一回,也是唐僧不该死。他两个寻一会不见,忽见那正南下有金光闪灼,八 戒道:「兄弟呵,有福的只是有福,你看师父往他家去了。那放光的是座宝 塔,谁敢怠慢?一定要安排斋饭,留他在那里受用。我们还不走动些,也赶上 去吃些斋儿。」沙僧道:「哥呵,定不得吉兇哩,我们且去看来。」    二人雄纠纠的到了门前:「呀!闭着门哩。」只见那门上横安了一块白玉石 板,上鐫着六个大字:「碗子山波月洞」。沙僧道:「哥呵,这不是甚麼寺 院,是一座妖精洞府也。我师父在这里,也见不得哩。」八戒道:「兄弟莫 怕。你且拴下马匹,守着行李,待我问他的信看。」那獃子举着鈀,上前高 叫:「开门!开门!」那洞内有把门的小妖开了门忽见他两个的模样,急抽 身,跑入里面报道:「大王,买卖来了。」老妖道:「那里买卖?」小妖道: 「洞门外有一个长嘴大耳的和尚,与一个晦气色的和尚,来叫门了。」老妖大 喜道:「是猪八戒与沙僧寻将来也。噫,他也会寻哩,怎麼就寻到我这门上? 既然嘴脸兇顽,却莫要怠慢了他。」叫:「取披掛来。」小妖抬来,就结束 了,绰刀在手,径出门来。    却说那八戒、沙僧在门前正等,只见妖魔来得兇险。你道他怎生打扮:     青脸红鬚赤髮飘,黄金鎧甲亮光饶。     裹肚衬腰石带,攀胸勒甲步云絛。     闲立山前风吼吼,闷游海外浪滔滔。     一双蓝靛焦觔手,执定追魂取命刀。     要知此物名和姓,声扬二字唤黄袍。    那黄袍老怪出得门来,便问:「你是那方和尚,在我门首吆喝?」八戒道: 「我儿子,你不认得?我是你老爷。我是大唐差往西天去的。我师父是那御弟叁 藏。若在你家内,趁早送出来,省了我钉鈀筑进去。」那怪笑道:「是是是,有 一个唐僧在我家,我也不曾怠慢他,安排些人肉包儿与他吃哩。你们也进去吃一 个儿,何如?」    这獃子认真就要进去。沙僧一把扯住道:「哥呵,他哄你哩,你几时又吃人肉 哩?」獃子却才省悟,掣钉鈀,望妖怪劈脸就筑﹔那怪物侧身躲过,使钢刀急架 相迎。两个都显神通,纵云头,跳在空中廝杀。沙僧撇了行李、白马,举宝杖, 急急帮攻。此时两个狠和尚,一个泼妖魔,在云端里,这一场好杀。正是那: 杖起刀迎,鈀来刀架。一员魔将施威,两个神僧显化。九齿鈀真个英雄,降妖杖 诚然兇咤。没前后左右齐来,那黄袍公然不怕。你看他蘸钢刀晃亮如银,其实的 那神通也为广大。只杀得满空中雾遶云迷,半山里崖崩岭咋。一个为声名,怎肯 干休﹔一个为师父,断然不怕。    他叁个在半空中往往来来,战经数十回合,不分胜负。各因性命要紧,其实难解 难分。    毕竟不知怎救唐僧,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九回 脱难江流来国土 承恩八戒转山林 诗曰:     妄想不復强灭,真如何必希求。     本原自性佛前修,迷悟岂居前后。     悟即剎那成正,迷而万劫沉流。     若能一念合真修,灭尽恆沙罪垢。    却说那八戒、沙僧与怪斗经个叁十回合,不分胜负。你道怎麼不分胜负?若论赌 手段,莫说两个和尚,就是二十个也敌不过那妖精。只为唐僧命不该死,暗中有 那护法神祗保着他﹔空中又有那六丁六甲、五方揭諦、四值功曹、一十八位护教 伽蓝助着八戒、沙僧。    且不言他叁人战斗。却说那长老在洞里悲啼,思量他那徒弟,眼中流泪道:「悟 能呵,不知你在那个村中逢了善友,贪着斋供?悟净呵,你又不知在那里寻他, 可能得会?岂知我遇妖魔,在此受难?几时得会你们,脱了大难,早赴灵山?」 正当悲啼烦恼,忽见那洞内走出一个妇人来,扶着定魂桩,叫道:「那长老,你 从何来?为何被他缚在此处?」长老闻言,泪眼偷看,那妇人约有叁十年纪。遂 道:「女菩萨,不消问了。我已是该死的,走进你家门来也,要吃就吃了罢,又 问怎的?」那妇人道:「我不是吃人的。我家离此西下有叁百餘里,那里有座 城,叫做宝象国。我是那国王的第叁个公主,乳名叫做百花羞。只因十叁年前八 月十五日夜,玩月中间,被这妖魔一阵狂风摄将来,与他做了十叁年夫妻,在此 生儿育女,杳无音信回朝。思量我那父母,不能相见。你从何来,被他拿住?」 唐僧道:「贫僧乃是差往西天取经者,不期闲步,误撞在此。如今要拿住我两个 徒弟,一齐蒸吃哩。」那公主陪笑道 :「长老宽心,你既是取经的,我救得 你。那宝象国是你西方去的大路,你与我捎一封书儿去,拜上我那父母,我就教 他饶了你罢。」叁藏点头道:「女菩萨,若还救得贫僧命,愿做捎书寄信人。」    那公主急转后面,即修了一纸家书,封固停当。到桩前解放了唐僧,将书付与。 唐僧得解脱,捧书在手道:「女菩萨,多谢你活命之恩。贫僧这一去,过贵处, 定送国王处。只恐日久年深,你父母不肯相认,奈何?切莫怪我贫僧打了誑 语。」公主道:「不妨,我父王无子,止生我叁个姊妹,若见此书,必有相看之 意。」叁藏紧紧袖了家书,谢了公主,就往外走。被公主扯住道:「前门里你出 不去,那些大小妖精都在门外摇旗吶喊,擂鼓筛锣,助着大王,与你徒弟廝杀 哩。你往后门里去罢。若是大王拿住,还审问审问﹔只恐小妖儿捉了,不分好 歹,挟生儿伤了你的性命。等我去他面前说个方便。若是大王放了你呵,待你徒 弟讨个示下,寻着你一同好走。」叁藏闻言,磕了头,谨依吩咐,辞别公主,躲 离后门之外,不敢自行,将身藏在荆棘丛中。    却说公主娘娘心生巧计,急往前来,出门外,分开了大小群妖。只听得叮叮噹 噹,兵刃乱响。原来是八戒、沙僧与那怪在半空里廝杀哩。这公主厉声高叫道: 「黄袍郎!」那妖王听得公主叫唤,即丢了八戒、沙僧,按落云头,揪了钢刀, 搀着公主道:「浑家,有甚话说?」公主道:「郎君呵,我才时睡在罗幃之内, 梦魂中,忽见个金甲神人。」妖魔道:「那个金甲神?上我门怎的?」公主道: 「是我幼时在宫内,对人暗许下一桩心愿:若得招个贤郎駙马,上名山,拜仙 府,斋僧佈施。自从配了你,夫妻们欢会,到今不曾题起。那金甲神人来讨誓 愿,喝我醒来,却是南柯一梦。因此,急整容来郎君处诉知,不期那桩上绑着一 个僧人。万望郎君慈悯,看我薄意,饶了那个和尚罢,只当与我斋僧还愿。不知 郎君肯否?」那怪道:「浑家,你却多心吶,甚麼打紧之事。我要吃人,那里不 捞几个吃吃,这个把和尚到得那里?放他去罢。」公主道:「郎君,放他从后门 里去罢。」妖魔道:「奈烦哩,放他去便罢,又管他甚麼后门前门哩。」他遂绰 了钢刀,高叫道:「那猪八戒,你过来。我不是怕你,不与你战﹔看着我浑家的 分上,饶了你师父也。趁早去后门首寻着他,往西方去罢。若再来犯我境界,断 乎不饶。」    那八戒与沙僧闻得此言,就如鬼门关上放回来的一般,即忙牵马挑担,鼠攛而 行。转过那波月洞后门之外,叫声:「师父。」那长老认得声音,就在那荆棘中 答应。沙僧就剖开草径,搀着师父,慌忙的上马。这里:     狠毒险遭青面鬼,慇懃幸有百花羞。     鰲鱼脱却金鉤钓,摆尾摇头逐浪游。    八戒当头领路,沙僧后随,出了那松林,上了大路。你看他两个嚌嚌嘈嘈,埋埋 怨怨,叁藏只是解和。遇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一程一程,长亭短亭,不觉的 就走了二百九十九里。猛抬头,只见一座好城,就是宝象国。真好个处所也: 云渺渺,路迢迢。地虽千里外,景物一般饶。瑞靄祥烟笼罩,清风明月招摇。嵂 嵂崒崒的远山,大开图画﹔潺潺湲湲的流水,碎溅琼瑶。可耕的连阡带陌,足食 的密蕙新苗。渔钓的几家叁涧曲,樵採的一担两峰椒。廓的廓,城的城,金汤巩 固﹔家的家,户的户,只斗逍遥。九重的高阁如殿宇,万丈的层臺似锦标。也有 那太极殿、华盖殿、烧香殿、观文殿、宣政殿、延英殿,一殿殿的玉陛金阶,摆 列着文冠武弁﹔也有那大明宫、昭阳宫、长乐宫、华清宫、建章宫、未央宫,一 宫宫的鐘鼓管籥,撒抹了闺怨春愁。也有禁苑的露花匀嫩脸,也有御沟的风柳舞 纤腰。通衢上,也有个顶冠束带的,盛仪容,乘五马﹔幽僻中,也有个持弓挟矢 的,拨云雾,贯双鵰。花柳的巷,管弦的楼,春风不让洛阳桥。取经的长老,回 首大唐肝胆裂﹔伴师的徒弟,息肩小驛梦魂消。    看不尽宝象国的景致。师徒叁眾收拾行李、马匹,安歇馆驛中。    唐僧步行至朝门外,对阁门大使道:「有唐朝僧人,特来面驾,倒换文牒,乞为 转奏转奏。」那黄门奏事官连忙走至白玉阶前奏道:「万岁,唐朝有个高僧,欲 求见驾,倒换文牒。」那国王闻知是唐朝大国,且又说是个方上圣僧,心中甚 喜,即时准奏。叫:「宣他进来。」把叁藏宣至金阶,舞蹈山呼礼毕。两边文武 多官无不嘆道:「上邦人物,礼乐雍容如此。」那国王道:「长老,你到我国中 何事?」叁藏道:「小僧是唐朝释子,承我天子敕旨,前往西方取经。原领有文 牒,到陛下上国,理合倒换。故此不识进退,惊动龙顏。」国王道:「既有唐天 子文牒,取上来看。」叁藏双手捧上去,展开放在御案上。牒云: 南赡部洲大唐国奉天承运唐天子牒行:切惟朕以凉德,嗣续丕基,事神治民,临 深履薄,朝夕是惴。前者失救涇河老龙,获谴於我皇皇后帝,叁魂七魄,倏忽阴 司,已作无常之客。因有阳寿未绝,感冥君放送回生,广陈善会,修建度亡道 场。感蒙救苦观世音菩萨金身出现,指示西方有佛有经,可度幽亡,超脱孤魂。 特着法师玄奘,远历千山,询求经偈。倘到西邦诸国,不灭善缘,照牒放行。须 至牒者。大唐贞观一十叁年秋吉日,御前文牒。(上有宝印九颗)    国王见了,取本国玉宝,用了花押,递与叁藏。    叁藏谢了恩,收了文牒,又奏道:「贫僧一来倒换文牒,二来与陛下寄有家书。」 国王大喜道:「有甚书?」叁藏道:「陛下第叁位公主娘娘,被碗子山波月洞黄 袍妖摄将去,贫僧偶尔相遇,故寄书来也。」国王闻言,满眼垂泪道:「自十叁 年前不见了公主,两班文武官也不知贬退了多少,宫内宫外大小婢子、太监也不 知打死了多少﹔只说是走出皇宫,迷失路径,无处找寻。满城中百姓人家,也盘 詰了无数,更无下落。怎知道是妖怪摄了去。今日乍听得这句话,故此伤情流 泪。」叁藏袖中取出书来献上。国王接了,见有 「平安」二字,一发手软,拆 不开书。传旨宣翰林院大学士上殿读书。学士随即上殿。殿前有文武多官,殿后 有后妃宫女,俱侧耳听书。学士拆开朗诵。上写着: 不孝女百花羞顿首百拜大德父王万岁龙凤殿前,暨叁宫母后昭阳宫下,及举朝文 武贤卿台次:拙女幸托坤宫,感激劬劳万种。不能竭力怡顏,尽心奉孝。乃於十 叁年前八月十五日良夜佳辰,蒙父王恩旨,着各宫排宴,赏玩月华,共乐清霄盛 会。正欢娱之间,不觉一阵香风,闪出个金睛蓝面青髮魔王,将女擒住,驾祥 光,直带至半野山中无人处,难分难辨,被妖倚强,霸占为妻。是以无奈捱了一 十叁年,產下两个妖儿,尽是妖魔之种。论此真是败坏人伦,有伤风化,不当传 书玷辱。但恐女死之后,不显分明。正含怨思忆父母,不期唐朝圣僧亦被魔王擒 住。是女滴泪修书,大胆放脱,特托寄此片楮,以表寸心。伏望父王垂悯,遣上 将早至碗子山波月洞捉获黄袍怪,救女回朝,深为恩念。草草欠恭,面听不一。 逆女百花羞再顿首顿首。    那学士读罢家书,国王大哭,叁宫滴泪,文武伤情,前前后后,无不哀念。    国王哭之许久,便问两班文武:「那个敢兴兵领将,与寡人捉获妖魔,救我百花 公主?」连问数声,更无一人敢答。真是木雕成的武将,泥塑就的文官。那国王 心生烦恼,泪若涌泉。只见那多官齐俯伏奏道:「陛下且休烦恼。公主已失,至 今一十叁载无音,偶遇唐朝圣僧,寄书来此,未知的否。况臣等俱是凡人凡马, 习学兵书武略,止可佈阵安营,保国家无侵陵之患。那妖精乃云来雾去之辈,不 得与他覿面相见,何以征救?想东土取经者,乃上邦圣僧。这和尚道高龙虎伏, 德重鬼神钦,必有降妖之术。自古道:『来说是非者,就是是非人。』可就请这 长老降妖邪,救公主,庶为万全之策。」    那国王闻言,急回头,便请叁藏道:「长老若有手段,放法力,捉了妖魔,救我 孩儿回朝,也不须上西方拜佛,长髮留头,朕与你结为兄弟,同坐龙床,共享富 贵如何?」叁藏慌忙啟上道:「贫僧粗知念佛,其实不会降妖。」国王道:「你 既不会降妖,怎麼敢上西天拜佛?」那长老瞒不过,说出两个徒弟来了。奏道: 「陛下,贫僧一人,实难到此。贫僧有两个徒弟,善能逢山开路,遇水迭桥,保 贫僧到此。」国王怪道:「你这和尚大没理,既有徒弟,怎麼不与他一同进来见 朕?若到朝中,虽无中意赏赐,必有随分斋供。」叁藏道:「贫僧那徒弟丑陋, 不敢擅自入朝,但恐惊伤了陛下的龙体。」国王笑道:「你看你这和尚说话,终 不然朕当怕他?」叁藏道:「不敢说。我那大徒弟姓猪,名悟能八戒,他生得长 嘴獠牙,刚鬃扇耳,身粗肚大,行路生风。第二个徒弟姓沙,法名悟净和尚,他 生得身长丈二,臂阔叁停,脸如蓝靛,口似血盆,眼光闪灼,牙齿排钉。他都是 这等个模样,所以不敢擅领入朝。」国王道:「你既这等样说了一遍,寡人怕他 怎的?宣进来。」随即着金牌至馆驛相请。    那獃子听见来请,对沙僧道:「兄弟,你还不教下书哩,这才见了下书的好处。 想是师父下了书,国王道,捎书人不可怠慢,一定整治筵宴待他﹔他的食肠不 济,有你我之心,举出名来,故此着金牌来请。大家吃一顿,明日好行。」沙僧 道:「哥呵,知道是甚缘故,我们且去来?」遂将行李、马匹俱交付驛丞,各带 随身兵器,随金牌入朝。早行到白玉阶前,左右立下,朝上唱个喏,再也不动。 那文武多官,无人不怕。都说道:「这两个和尚貌丑也罢,只是粗俗太甚,怎麼 见我王更不下拜,喏毕平身,挺然而立?可怪,可怪。」八戒听见道:「列位, 莫要议论,我们是这般:乍看果有些丑,只是看下些时来,却也耐看。」    那国王见他丑陋,已是心惊。及听得那獃子说出话来,越发胆颤,就坐不稳,跌 下龙床。幸有近侍官员扶起。慌得个唐僧跪在殿前,不住的叩头道:「陛下,贫 僧该万死,万死。我说徒弟丑陋,不敢朝见,恐伤龙体,果然惊了驾也。」那国 王战兢兢走近前,搀起道:「长老,还亏你先说过了﹔若未说,猛然见他,寡人 一定諕杀了也。」国王定性多时,便问:「猪长老、沙长老,是那一位善於降 妖?」那獃子不知好歹,答道:「老猪会降。」国王道:「怎麼家降?」八戒 道:「我乃是天蓬元帅,只因罪犯天条,堕落下世,幸今皈正为僧。自从东土来 此,第一会降妖的是我。」国王道:「既是天将临凡,必然善能变化。」八戒 道:「不敢,不敢,也将就晓得几个变化儿。」国王道:「你试变一个我看看。」 八戒道:「请出题目,照依样子好变。」国王道:「变一个大的罢。」    那八戒他也有叁十六般变化,就在阶前卖弄手段,却便捻诀念咒,喝一声叫: 「长!」把腰一躬,就长有八九丈长,却似个开路神一般。吓得那两班文武战战 兢兢,一国君臣呆呆挣挣。时有镇殿将军问道:「长老,似这等变得身高,必定 长到甚麼去处,才有止极?」那獃子又说出獃话来道:「看风。东风犹可,西风 也将就﹔若是南风起,把青天也拱个大窟窿。」那国王大惊道:「收了神通罢, 晓得是这般变化了。」八戒把身一矬,依然现了本相,侍立阶前。    国王又问道:「长老此去,有何兵器与他交战?」八戒腰里掣出鈀来道:「老猪 使的是钉鈀。」国王笑道:「可败坏门面。我这里有的是鞭、简、瓜、鎚,刀、 枪、鉞、斧,剑、戟、矛、镰,随你选称手的拿一件去。那鈀算做甚麼兵器?」 八戒道:「陛下不知。我这鈀虽然粗夯,实是自幼随身之器。曾在天河水府为 帅,辖押八万水兵,全仗此鈀之力。今临凡世,保护吾师,逢山筑破虎狼窝,遇 水掀翻龙蜃穴,皆是此鈀。」    国王闻得此言,十分欢喜心信。即命九嬪妃子:「将朕亲用的御酒整瓶取来,权 与长老送行。」遂满斟一爵,奉与八戒道:「长老,这杯酒,聊引奉劳之意。待 捉得妖魔,救回小女,自有大宴相酬,千金重谢。」那獃子接杯在手,人物虽是 粗鲁,行事倒有斯文,对叁藏唱个大喏道:「师父,这酒本该从你饮起﹔但君王 赐我,不敢违背,让老猪先吃了,助助兴头,好捉妖怪。」那獃子一饮而乾,才 斟一爵,递与师父。叁藏道:「我不饮酒,你兄弟们吃罢。」沙僧近前接了。八 戒就足下生云,直上空里。国王见了道:「猪长老又会腾云?」    獃子去了,沙僧将酒亦一饮而乾,道:「师父,那黄袍怪拿住你时,我两个与他 交战,只战个手平。今二哥独去,恐战不过他。」叁藏道:「正是,徒弟呵,你 可去与他帮帮功。」沙僧闻言,也纵云跳将起去。那国王慌了,扯住唐僧道: 「长老,你且陪寡人坐坐,也莫腾云去了。」唐僧道:「可怜,可怜,我半步儿 也去不得。」此时二人在殿上叙话不题。    却说那沙僧赶上八戒道:「哥哥,我来了。」八戒道:「兄弟,你来怎的?」沙 僧道:「师父叫我来帮帮功的。」八戒大喜道:「说得是,来得好。我两个努力 齐心,去捉那怪物,虽不怎的,也在此国扬扬姓名。」你看他:     靉靆祥光辞国界,氤氳瑞气出京城。     领王旨意来山洞,努力齐心捉怪灵。    他两个不多时到了洞口,按落云头。八戒掣鈀,往那波月洞的门上尽力气一筑, 把他那石门筑了斗来大小的个窟窿。吓得那把门的小妖开门,看见是他两个,急 跑进去报道:「大王,不好了,那长嘴大耳的和尚,与那晦色气脸的和尚,又来 把门都打破了。」那怪惊道:「这个还是猪八戒、沙和尚二人。我饶了他师父, 怎麼又敢復来打我的门?」小妖道:「想是忘了甚麼物件,来取的。」老怪咄的 一声道:「胡缠,忘了物件,就敢打上门来?必有缘故。」急整束了披掛,绰了 钢刀,走出来问道:「那和尚,我既饶了你师父,你怎麼又敢来打上我门?」八 戒道:「你这泼怪干得好事儿。」老魔道:「甚麼事?」八戒道:「你把宝象国 叁公主骗来洞内,倚强霸占为妻,住了一十叁载,也该还他了。我奉国王旨意, 特来擒你。你快快进去,自家把绳子绑缚出来,还免得老猪动手。」那老怪闻 言,十分发怒。你看他屹迸迸,咬响钢牙﹔滴溜溜,睁圆环眼﹔雄纠纠,举起刀 来﹔赤淋淋,拦头便砍。八戒侧身躲过,使钉鈀劈面迎来﹔随后又有沙僧举宝杖 赶上前齐打。这一场在山头上赌斗,比前不同。真个是: 言差语错招人恼,意毒情伤怒气生。这魔王大钢刀,着头便砍﹔那八戒九齿鈀, 对面来迎。沙悟净丢开宝杖,那魔王抵架神兵。一猛怪,二神僧,来来往往甚消 停。这个说:「你骗国理该死罪。」那个说:「你罗闲事报不平。」这个说: 「你强婚公主伤国体。」那个说:「不干你事莫闲争。」算来只为捎书故,致使 僧魔两不寧。    他们在那山坡前战经八九个回合,八戒渐渐不济将来,钉鈀难举,气力不加。你 道如何这等战他不过?当时初相战斗,有那护法诸神,为唐僧在洞,暗助八戒、 沙僧,故仅得个手平﹔此时诸神都在宝象国护定唐僧,所以二人难敌。    那獃子道:「沙僧,你且上前来与他斗着,让老猪出恭来。」他就顾不得沙僧, 一溜往那蒿草薜萝荆棘葛藤里,不分好歹,一顿钻进。那管刮破头皮,搠伤嘴 脸,一轂轆睡倒,再也不敢出来。但留半边耳朵,听着梆声。    那怪见八戒走了,就奔沙僧。沙僧措手不及,被怪一把抓住,捉进洞去。小妖将 沙僧四马攒蹄綑住。    毕竟不知端的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叁○回 邪魔侵正法 意马忆心猿    却说那怪把沙僧綑住,也不来杀他,也不曾打他,骂也不曾骂他一句。绰起钢 刀,心中暗想道:「唐僧乃上邦人物,必知礼义,终不然我饶了他性命,又着他 徒弟拿我不成?噫!这多是我浑家有甚麼书信到他那国里,走了风汛。等我去问 他一问。」那怪陡起兇性,要杀公主。    却说那公主不知,梳妆方毕,移步前来。只见那怪怒目攒眉,咬牙切齿。那公主 还陪笑脸迎道:「郎君有何事这等烦恼?」那怪咄的一声骂道:「你这狗心贱 妇,全没人伦。我当初带你到此,更无半点儿说话。你穿的锦,戴的金,缺少东 西我去寻。四时受用,每日情深。你怎麼只想你父母,更无半点夫妇心?」那公 主闻说,吓得跪倒在地道:「郎君呵,你怎麼今日说起这分离的话?」那怪道: 「不知是我分离,是你分离哩。我把那唐僧拿来,算计要他受用,你怎麼不先告 过我,就放了他?原来是你暗地里修了书信,教他替你传寄﹔不然,怎麼这两个 和尚又来打上我门,教还你回去?这不是你干的事?」公主道:「郎君,你差怪 我了,我何尝有甚书去?」老怪道:「你还强嘴哩,现拿住一个对头在此,却不 是证见?」公主道:「是谁?」老妖道:「是唐僧第二个徒弟沙和尚。」原来人 到了死处,谁肯认死,只得与他放赖。公主道:「郎君且息怒,我和你去问他一 声。果然有书,就打死了,我也甘心﹔假若无书,却不枉杀了奴奴也?」    那怪闻言,不容分说,抡开一隻簸箕大小的蓝靛手,抓住那金枝玉叶的髮万根, 把公主揪上前,捽在地下。执着钢刀,却来审沙僧,咄的一声道:「沙和尚,你 两个輒敢擅打上我们门来,可是这女子有书到他那国,国王教你们来的?」沙僧 已綑在那里,见妖精兇恶之甚,把公主摜倒在地,持刀要杀,他心中暗想道: 「分明是他有书去,救了我师父,此是莫大之恩。我若一口说出,他就把公主杀 了,此却不是恩将仇报?罢罢罢,想老沙跟我师父一场,也没寸功报效,今日已 此被缚,就将此性命与师父报了恩罢。」遂喝道:「那妖怪不要无礼,他有甚麼 书来,你这等枉他,要害他性命?我们来此问你要公主,有个缘故。只因你把我 师父捉在洞中,我师父曾看见公主的模样动静。及至宝象国,倒换关文,那皇帝 将公主画影图形,前后访问,因将公主的形影,问我师父沿途可曾看见,我师父 遂将公主说起。他故知是他儿女,赐了我等御酒,教我们来拿你,要他公主还 宫。此情是实,何尝有甚书信?你要杀就杀了我老沙,不可枉害平人,大亏天理。」    那妖见沙僧说得雄壮,遂丢了刀,双手抱起公主道:「是我一时粗卤,多有冲 撞,莫怪莫怪。」遂与他挽了青丝,扶上宝髻,软款温柔,怡顏悦色,撮哄着他 进去了,又请上坐陪礼。那公主是妇人家水性,见他错敬,遂回心转意道:「郎 君呵,你若念夫妇的恩爱,可把那沙僧的绳子略放鬆些儿。」老妖闻言,即命小 的们把沙僧解了绳子,锁在那里。沙僧见解缚锁住,立起来,心中暗喜道:「古 人云:『与人方便,自己方便。』我若不方便了他,他怎肯教把我鬆放鬆放?」    那老妖又教安排酒席,与公主陪礼压惊。吃酒到半酣,老妖忽的又换了一件鲜明 的衣服,取了一口宝刀,佩在腰里,转过手,摸着公主道:「浑家,你且在家吃 酒,看着两个孩儿,不要放了沙和尚。趁那唐僧在那国里,我也赶早儿去认认亲 也。」公主道:「你认甚亲?」老妖道:「认你父王。我是他駙马,他是我丈 人,怎麼不去认认?」公主道:「你去不得。』老妖道:「怎麼去不得?」公主 道:「我父王不是马挣力战的江山,他本是祖宗遗留的社稷。自幼儿是太子登 基,城门也不曾远出,没有见你这等兇汉。你这嘴脸相貌,生得这等丑陋,若见 了他,恐怕吓了他,反为不美。却不如不去认的还好。」老妖道:「既如此说, 我变个俊的儿去便罢。」公主道:「你试变来我看看。」    好怪物,他在那酒席间摇身一变,就变做一个俊俏之人。真个生得:     形容典雅,体段崢嶸。言语多官样,行藏正妙龄。才如子建成诗易,貌 似潘安掷果轻。头上戴一顶鹊尾冠,乌云敛伏﹔身上穿一件玉罗褶,广袖飘迎。 足下乌靴花摺,腰间鸞带光明。丰神真是奇男子,耸壑轩昂美俊英。    公主见了,十分欢喜。那妖笑道:「浑家,可是变得好麼?」公主道:「变得 好,变得好。你这一进朝呵,我父王是亲不灭,一定着文武多官留你饮宴。倘吃 酒中间,千千仔细,万万个小心﹔却莫要现出原嘴脸来,露出马脚,走了风汛, 就不斯文了。」老妖道:「不消吩咐,自有道理。」    你看他纵云头,早到了宝象国。按落云头,行至朝门之外,对阁门大使道:「叁 駙马特来见驾,乞为转奏转奏。」那黄门奏事官来至白玉阶前奏道:「万岁,有 叁駙马来见驾,现在朝门外听宣。」那国王正与唐僧叙话,忽听得叁駙马,便问 多官道:「寡人只有两个駙马,怎麼又有个叁駙马?」多官道:「叁駙马必定是 妖怪来了。」国王道:「可好宣他进来?」那长老心惊道:「陛下,妖精呵,不 精者不灵。他能知过去未来,他能腾云驾雾。宣他也进来,不宣他也进来,倒不 如宣他进来,还省些口面。」    国王准奏,叫宣,把妖宣至金阶。他一般的也舞蹈山呼的行礼。多官见他生得俊 丽,也不敢认他是妖精。他都是些肉眼凡胎,却当做好人。那国王见他耸壑昂 霄,以为济世之梁栋,便问他:「駙马,你家在那里居住?是何方人氏?几时得 我公主配合?怎麼今日才来认亲?」那老妖叩头道:「主公,臣是城东碗子山波 月洞人家。」国王道:「你那山离此处多远?」老妖道:「不远,只有叁百 里。」国王道:「叁百里路,我公主如何得到那里,与你匹配?」那妖精巧语花 言,虚情假意的答道:「主公,微臣自幼儿好习弓马,採猎为生。那十叁年前, 带领家童数十,放鹰逐犬,忽见一隻斑斕猛虎,身驮着一个女子,往山坡下走。 是微臣兜弓一箭,射倒猛虎,将女子带上本庄,把温水温汤灌醒,救了他性命。 因问他是那里人家,他更不曾题『公主』二字。早说是万岁的叁公主,怎敢欺 心,擅自配合?当得进上金殿,大小讨一个官职荣身。只因他说是民家之女,才 被微臣留在庄所。女貌郎才,两相情愿,故配合至此多年。当时配合之后,欲将 那虎宰了,邀请诸亲,却是公主娘娘教且莫杀。其不杀之故,有几句言词,道得 甚好,说道:     托天托地成夫妇,无媒无证配婚姻。     前世赤绳曾繫足,今将老虎做媒人。    臣因此言,故将虎解了索子,饶了他性命。那虎带着箭伤,跑蹄剪尾而去。不知 他得了性命,在那山中,修了这几年,炼体成精,专一迷人害人。臣闻得昔年也 有几次取经的,都说是大唐来的唐僧。想是这虎害了唐僧,得了他文引,变作那 取经的模样,今在朝中哄骗主公。主公呵,那绣墩上坐的,正是那十叁年前驮公 主的猛虎,不是真正取经之人。」    你看那水性的君王,愚迷肉眼,不识妖精,转把他一片虚词,当了真实。道: 「贤駙马,你怎的认得这和尚是驮公主的老虎?」那妖道:「主公,臣在山中, 吃的是老虎,穿的也是老虎,与他同眠同起,怎麼不认得?」国王道:「你既认 得,可教他现出本相来看。」怪物道:「借半盏净水,臣就教他现了本相。」国 王命官取水,递与駙马。    那怪接水在手,纵起身来,走上前,使个「黑眼定身法」。念了咒语,将一口水 望唐僧喷去,叫声:「变!」那长老的真身,隐在殿上,真个变作一隻斑斕猛 虎。此时君臣肉眼观看,那隻虎生得: 白额圆头,花身电目。四隻蹄,挺直崢嶸﹔二十爪,鉤弯锋利。锯牙包口,尖耳 连眉。狞狰壮若大猫形,猛烈雄如黄犊样。刚鬚直直插银条,刺舌騂騂喷恶气。 果然是隻猛斑斕,阵阵威风吹宝殿。    国王一见,魄散魂飞。諕得那多官尽皆躲避。有几个大胆的武将,领着将军、校 尉一拥上前,使各项兵器乱砍。这一番,不是唐僧该有命不死,就是二十个僧人 也打为肉酱。此时幸有丁甲、揭諦、功曹、护教诸神暗在半空中护佑,所以那些 人兵器皆不能打伤。眾臣嚷到天晚,才把那虎活活的捉了,用铁绳锁了,放在铁 笼里,收於朝房之内。    那国王却传旨,教光禄寺大排筵宴,谢駙马救拔之恩﹔不然,险被那和尚害了。 当晚眾臣朝散,那妖魔进了银安殿。又选十八个宫娥彩女,吹弹歌舞,劝妖魔饮 酒作乐。那怪物独坐上席,左右排列的都是那艷质娇姿。你看他受用饮酒,至二 更时分,醉将上来,忍不住胡为:跳起身,大笑一声,现了本相,陡发兇心,伸 开簸箕大手,把一个弹琵琶的女子抓将过来,扢咋的把头咬了一口。吓得那十七 个宫娥,没命的前后乱跑乱藏。你看那: 宫娥悚惧,彩女忙惊。宫娥悚惧,一似雨打芙蓉笼夜雨﹔彩女忙惊,就如风吹芍 药舞春风。捽碎琵琶顾命,跌伤琴瑟逃生。出门那分南北,离殿不管西东。磕损 玉面,撞破娇容。人人逃命走,各各奔残生。    那些人出去,又不敢吆喝。夜深了,又不敢惊驾。都躲在那短墙檐下,战战兢兢 不题。    却说那怪物坐在上面,自斟自酌。喝一盏,扳过人来,血淋淋的啃上两口。他在 里面受用,外面人尽传道:「唐僧是个虎精。」乱传乱嚷,嚷到金亭馆驛。此时 驛里无人,止有白马在槽上吃草吃料。他本是西海小龙王,因犯天条,锯角退 鳞,变白马,驮唐僧往西方取经。忽闻人讲唐僧是个虎精,他也心中暗想道: 「我师父分明是个好人,必然被怪把他变做虎精,害了师父。怎的好?怎的好? 大师兄去得久了,八戒、沙僧又无音信。」他只捱到二更时分,却才跳将起来 道:「我今若不救唐僧,这功果休矣,休矣!」他忍不住顿绝韁绳,抖鬆鞍轡, 急纵身,忙显化,依然化作龙。驾起乌云,直上九霄空里观看。有诗为证,诗曰:     叁藏西来拜世尊,途中偏有恶妖氛。     今宵化虎灾难脱,白马垂韁救主人。    小龙王在半空里,只见银安殿内灯烛辉煌。原来那八个满堂红上点着八根蜡烛。 低下云头,仔细看处,那妖魔独自个在上面逼法的饮酒吃人肉哩。小龙笑道: 「这廝不济,走了马脚,识破风汛,屣匾秤鉈了。吃人可是个长进的?却不知我 师父下落何如,倒遇着这个泼怪。且等我去戏他一戏,若得手,拿住妖精,再救 师父不迟。」    好龙王,他就摇身一变,也变做个宫娥,真个身体轻盈,仪容娇媚。忙移步走入 里面,对妖魔道声万福:「駙马呵,你莫伤我性命,我来替你把盏。」那妖道: 「斟酒来。」小龙接过壶来,将酒斟在他盏中,酒比钟高出叁五分来,更不漫 出。这是小龙使的「逼水法」。那怪见了不识,心中喜道:「你有这般手段?」 小龙道:「还斟得有几分高哩。」那怪道:「再斟上,再斟上。」他举着壶,只 情斟,那酒只情高,就如十叁层宝塔一般,尖尖满满,更不漫出些须。那怪物伸 过嘴来,吃了一钟﹔扳着死人,吃了一口。道:「会唱麼?」小龙道:「也略晓 得些儿。」依腔韵唱了一个小曲,又奉了一钟。那怪道:「你会舞麼?」小龙 道:「也略晓得些儿,但只是素手,舞得不好看。」那怪揭起衣服,解下腰间所 佩宝剑,掣出鞘来,递与小龙。    小龙接了刀,就留心,在那酒席前上叁下四,左五右六,丢开了花刀法。怪看得 眼咤。小龙丢了花字,望妖精劈一刀来。好怪物,侧身躲过,慌了手脚,举起一 根满堂红,架住宝刀。那满堂红原是熟铁打造的,连柄有八九十斤。两个出了银 安殿,小龙现了本相,驾起云头,与那妖魔在那半空中相杀。这一场,黑地里好 杀。怎见得: 那一个是碗子山生成的怪物,这一个是西洋海罚下的真龙。一个放毫光,如喷白 电﹔一个生锐气,如迸红云。一个好似白牙老象走人间,一个就如金爪狸猫飞下 界。一个是擎天玉柱,一个是架海金梁。银龙飞舞,黄鬼翻腾。左右宝刀无怠 慢,往来不歇满堂红。    他两个在云端里战勾八九回合,小龙的手软觔麻,老魔的身强力壮。小龙抵敌不 住,飞起刀去,砍那妖怪。妖怪有接刀之法,一隻手接了宝刀,一隻手拋下满堂 红便打。小龙措手不及,被他把后腿上着了一下。急慌慌按落云头,多亏了御水 河救了性命,小龙一头钻下水去。那妖魔赶来寻他不见,执了宝刀,拿了满堂 红,回上银安殿,照旧吃酒睡觉不题。    却说那小龙潜於水底,半个时辰听不见声息,方才咬着牙,忍着腿疼跳将起去。 踏着乌云,径转馆驛,还变作依旧马匹,伏於槽下。可怜浑身是水,腿有伤痕。 那时节:     意马心猿都失散,金公木母尽凋零。     黄婆伤损通分别,道义消疏怎得成!    且不言叁藏逢灾,小龙败战。却说那猪八戒从离了沙僧,一头藏在草科里,拱了 一个猪浑塘。这一觉,直睡到半夜时候才醒。醒来时,又不知是甚麼去处。摸摸 眼,定了神思,侧耳才听。噫!正是那山深无犬吠,野旷少鸡鸣。他见那星移斗 转,约莫有叁更时分,心中想道:「我要回救沙僧,诚然是『单丝不线,孤掌难 鸣』。罢罢罢,我且进城去见了师父,奏准当今,再选些驍勇人马,助着老猪明 日来救沙僧罢。」    那獃子急纵云头,径回城里。半霎时,到了馆驛。此时人静月明。两廊下寻不见 师父,只见白马睡在那厢,浑身水湿,后腿有盘子大小一点青痕。八戒失惊道: 「双晦气了。这亡人又不曾走路,怎麼身上有汗,腿有青痕?想是歹人打劫师 父,把马打坏了。」那白马认得是八戒,忽然口吐人言,叫声:「师兄。」这獃 子吓了一跌,扒起来,往外要走。被白马探探身,一口咬住皂衣,道:「哥呵, 你莫怕我。」八戒战兢兢的道:「兄弟,你怎麼今日说起话来了?你但说话,必 有大不祥之事。」小龙道:「你知师父有难麼?」八戒道:「我不知。」小龙 道:「你是不知。你与沙僧在皇帝面前弄了本事,思量拿倒妖魔,请功求赏。不 想妖魔本领大,你们手段不济,禁他不过。好道着一个回来,说个信息是,却更 不闻音。那妖精变做一个俊俏文人,撞入朝中,与皇帝认了亲眷。把我师父变作 一个斑斕猛虎,见被眾臣捉住,锁在朝房铁笼里面。我听得这般苦恼,心如刀 割。你两日又不在不知,恐一时伤了性命,只得化龙身去救,不期到朝里,又寻 不见师父。及到银安殿外,遇见妖精,我又变做个宫娥模样,哄那怪物。那怪叫 我舞刀他看,遂尔留心,砍他一刀。早被他闪过,双手举个满堂红,把我战败。 我又飞刀砍去,他又把刀接了,捽下满堂红,把我后腿上着了一下。故此钻在御 水河,逃得性命。腿上青是他满堂红打的。」    八戒闻言道:「真个有这样事?」小龙道:「莫成我哄你了?」八戒道:「怎的 好?怎的好?你可挣得动麼?」小龙道:「我挣得动便怎的?」八戒道:「你挣 得动,便挣下海去罢。把行李等老猪挑去高老庄上,回炉做女婿去呀。」小龙闻 说,一口咬住他直裰子,那里肯放,止不住眼中滴泪道:「师兄呵,你千万休生 懒惰。」八戒道:「不懒惰便怎麼?沙兄弟已被他拿住,我是战不过他,不趁此 散火,还等甚麼?」    小龙沉吟半晌,又滴泪道:「师兄呵,莫说散火的话。若要救得师父,你只去请 个人来。」八戒道:「教我请谁麼?」小龙道:「你趁早儿驾云回上花果山,请 大师兄孙行者来。他还有降妖的大法力,管教救了师父,也与你我报得这败阵之 仇。」八戒道:「兄弟,另请一个儿便罢了。那猴子与我有些不睦。前者在白虎 岭上,打杀了那白骨夫人,他怪我攛掇师父念紧箍儿咒。我也只当耍子,不想那 老和尚当真的念起来,就把他赶逐回去。他不知怎麼样的恼我,他也决不肯来。 倘或言语上略不相对,他那哭丧棒又重,假若不知高低,捞上几下,我怎的活得 成麼?」小龙道:「他决不打你。他是个有仁有义的猴王。你见了他,且莫说师 父有难,只说:『师父想你哩。』把他哄将来。到此处,见这样个情节,他必然 不忿,断乎要与那妖精比併,管情拿得那妖精,救得我师父。」八戒道:「也 罢,也罢。你倒这等尽心,我若不去,显得我不尽心了。我这一去,果然行者肯 来,我就与他一路来了﹔他若不来,你却也不要望我,我也不来了。」小龙道: 「你去,你去,管情他来也。」    真个獃子收拾了钉鈀,整束了直裰,跳将起去,踏着云,径往东来。这一回,也 是唐僧有命。那獃子正遇顺风,撑起两个耳朵,好便似风篷一般,早过了东洋大 海,按落云头。不觉的太阳星上,他却入山寻路。    正行之际,忽闻得有人言语。八戒仔细看时,看来是行者在山凹里,聚集群妖。 他坐在一块石头崖上,面前有一千二百多猴子,分序排班,口称:「万岁,大圣 爷爷。」八戒道:「且是好受用,且是好受用,怪道他不肯做和尚,只要来家 哩,原来有这些好处,许大的家业,又有这多的小猴伏侍。若是老猪有这一座山 场,也不做甚麼和尚了。如今既到这里,却怎麼好?必定要见他一见是。」那獃 子有些怕他,又不敢明明的见他,却往草崖边溜阿溜的,溜在那一千二叁百猴子 当中挤着,也跟那些猴子磕头。    不知孙大圣坐得高,眼又乖滑,看得他明白,便问:「那班部中乱拜的是个夷 人,是那里来的?拿上来。」说不了,那些小猴一窝蜂,把个八戒推将上来,按 倒在地。行者道:「你是那里来的夷人?」八戒低着头道:「不敢,承问了。不 是夷人,是熟人,熟人。」行者道:「我这大圣部下的群猴,都是一般模样。你 这嘴脸生得各样,相貌有些雷堆,定是别处来的妖魔。既是别处来的,若要投我 部下,先来递个脚色手本,报了名字,我好留你在这随班点扎。若不留你,你敢 在这里乱拜?」八戒低着头,拱着嘴道:「不羞,就拿出这副嘴脸来了。我和你 兄弟也做了几年,又推认不得,说是甚麼夷人。」行者笑道:「抬起头来我 看。」那獃子把嘴往上一伸道:「你看麼,你认不得我,好道认得嘴耶。」行者 忍不住笑道:「猪八戒。」他听见一声叫,就一轂轆跳将起来道:「正是,正 是,我是猪八戒。」他又思量道:「认得就好说话了。」    行者道:「你不跟唐僧取经去,却来这里怎的?想是你冲撞了师父,师父也贬你 回来了。有甚贬书,拿来我看。」八戒道:「不曾冲撞他,他也没甚麼贬书,也 不曾赶我。」行者道:「既无贬书,又不曾赶你,你来我这里怎的?」八戒道: 「师父想你,着我来请你的。」行者道:「他也不请我,他也不想我。他那日对 天发誓,亲笔写了贬书,怎麼又肯想我,又肯着你远来请我?我断然也是不好去 的。」八戒就地扯个谎,忙道:「委是想你,委是想你。」行者道:「他怎的想 我来?」八戒道:「师父在马上正行,叫声『徒弟』,我不曾听见,沙僧又推耳 聋。师父就想起你来,说我们不济,说你还是个聪明伶俐之人,常时声叫声应, 问一答十。因这般想你,专专教我来请你的。万望你去走走,一则不孤他仰望之 心,二来也不负我远来之意。」行者闻言,跳下崖来,用手搀住八戒道:「贤 弟,累你远来,且和我耍耍儿去。」八戒道:「哥呵,这个所在路远,恐师父盼 望去迟,我不耍子了。」行者道:「你也是到此一场,看看我的山景何如?」那 獃子不敢苦辞,只得随他走走。    二人携手相搀,概眾小妖随后,上那花果山极巔之处。好山,自是那大圣回家, 这几日,收拾得復旧如新。但见那: 青如削翠,高似摩云。週围有虎踞龙蟠,四面多猿啼鹤唳。朝出云封山顶,暮观 日掛林间。流水潺潺鸣玉珮,涧泉滴滴奏瑶琴。山前有崖峰峭壁,山后有花木穠 华。上连玉女洗头盆,下接天河分派水。乾坤结秀赛蓬莱,清浊育成真洞府。丹 青妙笔画时难,仙子天机描不就。玲珑怪石石玲珑,玲珑结彩岭头峰。日影动, 千条紫艷﹔瑞气摇,万道红霞。洞天福地人间有,遍山新树与新花。    八戒观之不尽,满心欢喜道:「哥呵,好去处,果然是天下第一名山。」行者 道:「贤弟,可过得日子麼?」八戒笑道:「你看师兄说的话,宝山乃洞天福地 之处,怎麼说度日之言也?」    二人谈笑多时,下了山。只见路傍有几个小猴,捧着紫巍巍的葡萄,香喷喷的梨 枣,黄森森的枇杷,红艷艷的杨梅,跪在路傍,叫道:「大圣爷爷,请进早 膳。」行者笑道:「我猪弟食肠大,却不是以果子作膳的。也罢,也罢,莫嫌菲 薄,将就吃个儿当点心罢。」八戒道:「我虽食肠大,却也随乡入乡是。拿来, 拿来,我也吃几个儿尝新。」    二人吃了果子,渐渐日高。那獃子恐怕误了救唐僧,只管催促道:「哥哥,师父 在那里盼望我和你哩。望你和我早早儿去罢。」行者道:「贤弟,请你往水帘洞 里去耍耍。」八戒坚辞道:「多感老兄盛意,奈何师父久等,不劳进洞罢。」行 者道:「既如此,不敢久留,请就此处奉别。」八戒道:「哥哥,你不去了?」 行者道:「我往哪里去?我这里天不收,地不管,自由自在,不耍子儿,做甚麼 和尚?我是不去,你自去罢。但上覆唐僧:既赶退了,再莫想我。」獃子闻言, 不敢苦逼,只恐逼发他性子,一时打上两棍。无奈,只得喏喏告辞,找路而去。    行者见他去了,即差两个溜撒的小猴跟着八戒,听他说些甚麼。真个那獃子下了 山,不上叁四里路,回头指着行者,口里骂道:「这个猴子,不做和尚,倒做妖 怪。这个猢猻,我好意来请他,他却不去。你不去便罢。」走几步,又骂几声。 那两个小猴急跑回来报道:「大圣爷爷,那猪八戒不大老实,他走走儿,骂几 声。」行者大怒,叫:「拿将来!」那眾猴满地飞来赶上,把个八戒扛翻倒了, 抓鬃扯耳,拉尾揪毛,捉将回去。    毕竟不知怎麼处治,性命死活若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叁一回 猪八戒义激猴王 孙行者智降妖怪 义结孔怀,法归本性。金顺木驯成正果,心猿木母合丹元。共登极乐世界,同来 不二法门。经乃修行之总径,佛配自己之元神。兄和弟会成叁契,妖与魔色应五 行。剪除六门趣,即赴大雷音。    却说那獃子被一窝猴子捉住了,扛抬扯拉,把一件直裰子揪破。口里劳劳叨叨 的,自家念诵道:「罢了,罢了,这一去有个打杀的情了。」不一时,到洞口。 那大圣坐在石崖之上,骂道:「你这囊糠的夯货!你去便罢了,怎麼骂我?」八 戒跪在地下道:「哥呵,我不曾骂你﹔若骂你,就嚼了舌头根。我只说哥哥不 去,我自去报师父便了。怎敢骂你?」行者道:「你怎麼瞒得过我?我这左耳往 上一扯,晓得叁十叁天人说话﹔我这右耳往下一扯,晓得十代阎王与判官算帐。 你今走路把我骂,我岂不听见?」八戒道:「哥呵,我晓得你贼头鼠脑的,一定 又变作个甚麼东西儿,跟着我听的。」行者叫:「小的们,选大棍来,先打二十 个见面孤拐,再打二十个背花,然后等我使铁棒与他送行。」八戒慌得磕头道: 「哥哥,千万看师父面上,饶了我罢。」行者道:「我想那师父好仁义儿哩。」 八戒又道:「哥哥,不看师父呵,请看海上菩萨之面,饶了我罢。」    行者见说起菩萨,却有叁分儿转意道:「兄弟,既这等说,我且不打你。你却老 实说,不要瞒我。那唐僧在那里有难,你却来此哄我?」八戒道:「哥哥,没甚 难处,实是想你。」行者骂道:「这个好打的劣货,你怎麼还要者嚣我?老孙身 回水帘洞,心逐取经僧。那师父步步有难,处处该灾,你趁早儿告訢我,免 打。」八戒闻得此言,叩头上告道:「哥呵,分明要瞒着你,请你去的,不期你 这等样灵。饶我打,放我起来说罢。」行者道:「也罢,起来说。」眾猴撒开 手。那獃子跳得起来,两边乱张。行者道:「你张甚麼?」八戒道:「看看那条 路儿空阔,好跑。」行者道:「你跑到那里?我就让你先走叁日,老孙自有本事 赶转你来。快早说来,这一恼发我的性子,断不饶你。」    八戒道:「实不瞒哥哥说,自你回后,我与沙僧保师父前行,只见一座黑松林, 师父下马,教我化斋。我因许远,无一个人家,辛苦了,略在草里睡睡。不想沙 僧别了师父,又来寻我。你晓得师父没有坐性,他独步林间玩景。出得林,见一 座黄金宝塔放光,他只当寺院。不期塔下有个妖精,名唤黄袍,被他拿住。后边 我与沙僧回寻,止见白马、行囊,不见师父。随寻至洞口,与那怪廝杀。师父在 洞,幸亏了一个救星。原是宝象国王第叁个公主,被那怪摄来者。他修了一封家 书,託师父寄去,遂说方便,解放了师父。到了国中,递了书子,那国王就请师 父降妖,取回公主。哥呵,你晓得,那老和尚可会降妖?我二人復去与战,不知 那怪神通广大,将沙僧又捉了。我败阵而走,伏在草中。那怪变做个俊俏文人入 朝,与国王认亲,把师父变作老虎。又亏了白龙马夜现龙身,去寻师父,师父倒 不曾寻见,却遇着那怪在银安殿饮酒。他变一宫娥,与他巡酒、舞刀,欲乘机而 砍,反被他用满堂红打伤马腿。就是他教我来请师兄的,说道:『师兄是个有仁 有义的君子,君子不念旧恶,一定肯来救师父一难。』万望哥哥念『一日为师, 终身为父』之情,千万救他一救。」    行者道:「你这个獃子,我临别之时,曾叮嚀又叮嚀,说道:『若有妖魔捉住师 父,你就说老孙是他大徒弟。』怎麼却不说我?」八戒又思量道:「请将不如激 将,等我激他一激。」道:「哥呵,不说你还好哩,只为说你,他一发无状。」 行者道:「怎麼说?」八戒道:「我说:『妖精,你不要无礼,莫害我师父。我 还有个大师兄,叫做孙行者,他神通广大,善能降妖,他来时教你死无葬身之 地。』那怪闻言,越加忿怒,骂道:『是个甚麼孙行者,我可怕他?他若来,我 剥了他皮,抽了他觔,啃了他骨,吃了他心。饶他猴子瘦,我也把他剁鮓着油 烹。』」行者闻言,就气得抓耳挠腮,暴躁乱跳道:「是那个敢这等骂我?」八 戒道:「哥哥息怒,是那黄袍怪这等骂来,我故学与你听也。」行者道:「贤 弟,你起来。不是我去不成,既是妖精敢骂我,我就不能不降他,我和你去。老 孙五百年前大闹天宫,普天的神将看见我,一个个控背躬身,口口称呼大圣。这 妖怪无礼,他敢背前面后骂我。我这去,把他拿住,碎尸万段,以报骂我之仇! 报毕,我即回来。」八戒道:「哥哥,正是。你只去拿了妖精,报了你仇,那时 来与不来,任从尊意。」    那大圣才跳下崖,撞入洞里,脱了妖衣。整一整锦直裰,束一束虎皮裙,执了铁 棒,径出门来。慌得那群猴拦住道:「大圣爷爷,你往那里去?带挈我们耍子几 年也好。」行者道:「小的们,你说那里话。我保唐僧的这桩事,天上地下,都 晓得孙悟空是唐僧的徒弟。他倒不是赶我回来,倒是教我来家看看,送我来家自 在耍子。如今只因这件事。你们却都要仔细看守家业,依时插柳栽松,毋得废 坠。待我还去保唐僧,取经回东土,功成之后,仍回来与你们共乐天真。」眾猴 各各领命。    那大圣才和八戒携手驾云,离了洞,过了东洋大海,至西岸,住云光,叫道: 「兄弟,你且在此慢行,等我下海去净净身子。」八戒道:「忙忙的走路,且净 甚麼身子?」行者道:「你那里知道。我自从回来,这几日弄得身上有些妖精气 了。师父是个爱乾净的,恐怕嫌我。」八戒於此始识得行者是片真心,更无他 意。    须臾洗毕,復驾云西进,只见那金塔放光。八戒指道:「那不是黄袍怪家?沙僧 还在他家里。」行者道:「你在空中,等我下去看看那门前如何,好与妖精见 阵。」八戒道:「不要去,妖精不在家。」行者道:「我晓得。」好猴王,按落 祥光,径至洞门外观看。只见有两个小孩子,在那里使弯头棍,打毛毬,抢窝耍 子哩。一个有十来岁,一个有八九岁了。正戏处,被行者赶上前,也不管他是张 家李家的,一把抓着顶搭子,提将过来。那孩子吃了諕,口里夹骂带哭的乱嚷。 惊动那波月洞的小妖,急报与公主道:「奶奶,不知甚人把二位公子抢去也。」 原来那两个孩子是公主与那怪生的。    公主闻言,忙忙走出洞门来,只见行者提着两个孩子,站在那高崖之上,意欲往 下摜。慌得那公主厉声高叫道:「那汉子,我与你没甚相干,怎麼把我儿子拿 去?他老子利害,有些差错,决不与你干休。」行者道:「你不认得我?我是那 唐僧的大徒弟孙悟空行者。我有个师弟沙和尚在你洞里,你去放他出来,我把这 两个孩儿还你。似这般两个换一个,还是你便宜。」那公主闻言,急往里面,喝 退那几个把门的小妖,亲动手,把沙僧解了。沙僧道:「公主,你莫解我,恐你 那怪来家,问你要人,带累你受气。」公主道:「长老呵,你是我的恩人,你替 我折辩了家书,救了我一命,我也留心放你。不期洞门之外,你有个大师兄孙悟 空来了,叫我放你哩。」    噫!那沙僧一闻「孙悟空」的叁个字,好便似醍醐灌顶,甘露滋心﹔一面天生 喜,满腔都是春﹔也不似闻得个人来,就如拾着一方金玉一般。你看他捽手拂 衣,走出门来,对行者施礼道:「哥哥,你真是从天而降也。万乞救我一救。」 行者笑道:「你这个沙尼,师父念紧箍儿咒,可肯替我方便一声?都弄嘴施展, 要保师父,如何不走西方路,却在这里蹲甚麼?」沙僧道:「哥哥,不必说了, 君子人既往不咎。我等是个败军之将,不可语勇,救我救儿罢。」行者道:「你 上来。」沙僧才纵身跳上石崖。    却说那八戒停立空中,看见沙僧出洞,即按下云头,叫声:「沙兄弟,心忍,心 忍。」沙僧见身道:「二哥,你从那里来?」八戒道:「我昨日败阵,夜间进 城,会了白马,知师父有难,被黄袍使法,变做个老虎。那白马与我商议,请师 兄来的。」行者道:「獃子,且休叙阔。把这两个孩子,各抱着一个,先进那宝 象城去激那怪来,等我在这里打他。」沙僧道:「哥呵,怎麼样激他?」行者 道:「你两个驾起云,站在那金鑾殿上,莫分好歹,把那孩子往那白玉阶前一 摜。有人问你是甚人,你便说是黄袍妖精的儿子,被我两个拿将来也。那怪听 见,管情回来,我却不须进城与他斗了。若在城上廝杀,必要喷云噯雾,播土扬 尘,惊扰那朝廷与多官、黎庶,俱不安也。」八戒笑道:「哥哥,你但干事,就 左我们。」行者道:「如何为左你?」八戒道:「这两个孩子被你抓来,已此諕 破胆了,这一会声都哭哑,再一会必死无疑。我们拿他往下一摜,摜做个肉子, 那怪赶上肯放?定要我两个偿命。你却还不是个乾净人?连见证也没你,你却不 是左我们?」行者道:「他若扯你,你两个就与他打将这里来。这里有战场宽 阔,我在此等候打他。」沙僧道:「正是,正是,大哥说得有理,我们去来。」 他两个才倚仗威风,将孩子拿去。    行者即跳下石崖,到他塔门之下。那公主道:「你这和尚,全无信义:你说放了 你师弟,就与我孩儿,怎麼你师弟放去,把我孩儿又留,反来我门首做甚?」行 者陪笑道:「公主休怪。你来的日子已久,带你令郎去认他外公去哩。」公主 道:「和尚莫无礼。我那黄袍郎比眾不同,你若諕了我的孩儿,与他柳柳惊 是。」行者笑道:「公主呵,为人生在天地之间,怎麼便是得罪?」公主道: 「我晓得。」行者道:「你女流家,晓得甚麼?」公主道:「我自幼在宫,曾受 父母教训。记得古书云:『五刑之属叁千,而罪莫大於不孝。』」行者道:「你 正是个不孝之人。盖『父兮生我,母兮鞠我。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故孝者, 百行之原,万善之本。却怎麼将身陪伴妖精,更不思念父母?非得不孝之罪,如 何?」公主闻此正言,半晌家耳红面赤,惭愧无地。忽失口道:「长老之言最 善。我岂不思念父母?只因这妖精将我摄骗在此,他的法令又谨,我的步履又 难,路远山遥,无人可传音信。欲要自尽,又恐父母疑我逃走,事终不明。故没 奈何,苟延残喘,诚为天地间一大罪人也。」说罢,泪如泉涌。    行者道:「公主不必伤悲。猪八戒曾告訢我,说你有一封书,曾救了我师父一 命,你书上也有思念父母之意。老孙来,管与你拿了妖精,带你回朝见驾,别寻 个佳偶,侍奉双亲到老。你意如何?」公主道:「和尚呵,你莫要寻死。昨者你 两个师弟那样好汉,也不曾打得过我黄袍郎。你这般一个觔多骨少的瘦鬼,一似 个螃蟹模样,骨头都长在外面,有甚本事,你敢说拿妖魔之话?」行者笑道: 「你原来没眼色,认不得人。俗语云:『尿泡虽大无斤两,秤鉈虽小压千斤。』 他们相貌,空大无用:走路抗风,穿衣费布,种火心空,顶门腰软,吃食无功。 咱老孙小自小,斤节。」那公主道:「你真个有手段麼?」行者道:「我的手 段,你是也不曾看见,绝会降妖,极能伏怪。」公主道:「你却莫误了我耶。」 行者道:「决然误你不得。」公主道:「你既会降妖伏怪,如今却怎样拿他?」 行者说:「你且迴避迴避,莫在我这眼前:倘他来时,不好动手脚,只恐你与他 情浓了,捨不得他。」公主道:「我怎的捨不得他?其稽留於此者,不得已 耳。」行者道:「你与他做了十叁年夫妻,岂无情意?我若见了他,不与他儿 戏,一棍便是一棍,一拳便是一拳,须要打倒他,才得你回朝见驾。」    那公主果然依行者之言,往僻静处躲避。也是他姻缘该尽,故遇着大圣来临。    那猴王把公主藏了,他却摇身一变,就变做公主一般模样,回转洞中,专候那怪。    却说八戒、沙僧把两个孩子拿到宝象国中,往那白玉阶前捽下。可怜都摜做个肉 饼相似,鲜血迸流,骨骸粉碎。慌得那满朝多官报道:「不好了,不好了,天上 摜下两个人来了。」八戒厉声高叫道:「那孩子是黄袍妖精的儿子,被老猪与沙 弟拿将来也!」    那怪还在银安殿,宿酒未醒。正睡梦间,听得有人叫他名字,他就翻身,抬头观 看,只见那云端里是猪八戒、沙和尚二人吆喝。妖怪心中暗想道:「猪八戒便也 罢了﹔沙和尚是我绑在家里,他怎麼得出来?我的浑家怎麼肯放他?我的孩儿怎 麼得到他手?这怕是猪八戒不得我出去与他交战,故将此计来羈我。我若认了这 个泛头,就与他打呵。噫!我却还害酒哩。假若被他筑上一鈀,却不灭了这个威 风,识破了那个关窍?且等我回家看看,是我的儿子不是我的儿子,再与他说话 不迟。」好妖怪,他也不辞王驾,转山林,径去洞中查信息。    此时朝中已知他是个妖怪了。原来他夜里吃了一个宫娥,还有十七个脱命去的, 五更时奏了国王,说他如此如此。又因他不辞而去,越发知他是怪。那国王即着 多官看守着假老虎不题。    却说那怪径回洞口。行者见他来时,设法哄他,把眼挤了一挤,扑簌簌泪如雨 落,儿天儿地的跌脚搥胸,於此洞里嚎啕痛哭。那怪一时间那里认得,上前搂住 道:「浑家,你有何事,这般烦恼?」那大圣编成的鬼话,捏出的虚词,泪汪汪 的告道:「郎君呵,常言道:『男子少妻财没主,妇女无夫身落空。』你昨日进 朝认亲,怎不回来?今早被猪八戒劫了沙和尚,又把我两个孩儿抢去,是我苦 告,更不肯饶。他说拿去朝中认认外公,这半日不见孩儿,又不知存亡如何,你 又不见来家,教我怎生割捨?故此止不住伤心痛哭。」那怪闻言,心中大怒道: 「真个是我的儿子?」行者道:「正是,被猪八戒抢去了。」    那妖魔气得乱跳道:「罢了,罢了,我儿被他摜杀了,已是不可活也。只好拿那 和尚来与我儿子偿命报仇罢,浑家,你且莫哭。你如今心里觉道怎麼?且医治一 医治。」行者道:「我不怎的,只是捨不得孩儿,哭得我有些心疼。」妖魔道: 「不打紧,你请起来,我这里有件宝贝,只在你那疼上摸一摸儿,就不疼了。却 要仔细,休使大指儿弹着﹔若使大指儿弹着呵,就看出我本相来了。」行者闻 言,心中暗笑道:「这泼怪,倒也老实,不动刑法,就自家供了。等他拿出宝贝 来,我试弹他一弹,看他是个甚麼妖怪。」那怪携着行者,一直行到洞里深远密 闭之处。却从口中吐出一件宝贝,有鸡子大小,是一颗舍利子玲珑内丹。行者心 中暗喜道:「好东西耶。这件物不知打了多少坐工,炼了几年磨难,配了几转雌 雄,炼成这颗内丹舍利。今日大有缘法,遇着老孙。」那猴子拿将过来,那里有 甚麼疼处,特故意摸了一摸,一指头弹将去。那妖慌了,劈手来抢。你思量,那 猴子好不溜撒,把那宝贝一口吸在肚里。那妖魔揝着拳头就打。被行者一手隔 住,把脸抹了一抹,现出本相,道声:「妖怪,不要无礼。你且认认看我是谁?」    那妖怪见了,大惊道:「呀!浑家,你怎麼拿出这一副嘴脸来耶?」行者骂道: 「我把你这个泼怪!谁是你浑家?连你祖宗也还不认得哩。」那怪忽然省悟道: 「我像有些认得你哩。」行者道:「我且不打你,你再认认看。」那怪道:「我 虽见你眼熟,一时间却想不起姓名,你果是谁?从那里来的?你把我浑家估倒在 何处,却来我家诈诱我的宝贝?着实无礼,可恶!」行者道:「你是也不认得 我。我是唐僧的大徒弟,叫做孙悟空行者。我是你五百年前的旧祖宗哩。」那怪 道:「没有这话,没有这话。我拿住唐僧时,止知他有两个徒弟,叫做猪八戒、 沙和尚,何曾见有人说个姓孙的?你不知是那里来的个怪物,到此骗我。」行者 道:「我不曾同他二人来,是我师父因老孙惯打妖怪,杀伤甚多,他是个慈悲好 善之人,将我逐回,故不曾同他一路行走。你是不知你祖宗名姓。」那怪道: 「你好不丈夫呵,既受了师父赶逐,却有甚麼嘴脸又来见人?」行者道:「你这 个泼怪,岂知『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父子无隔宿之仇』?你伤害我师父, 我怎麼不来救他?你害他便也罢?却又背前面后骂我,是怎的说?」妖怪道: 「我何尝骂你?」行者道:「是猪八戒说的。」那怪道:「你不要信他。那个猪 八戒尖着嘴,有些会说老婆舌头,你怎听他?」行者道:「且不必讲此闲话。只 说老孙今日到你家里,你好怠慢了远客。虽无酒饌款待,头却是有的。快快将头 伸过来,等老孙打一棍儿当茶。」那怪闻得说打,呵呵大笑道:「孙行者,你差 了计较了,你既说要打,不该跟我进来。我这里大小群妖还有百十,饶你满身是 手,也打不出我的门去。」行者道:「不要胡说,莫说百十个,就有几千几万, 只要一个个查明白了好打,棍棍无空,教你断根绝跡。」    那怪闻言,急传号令,把那山前山后群妖,洞里洞外诸怪,一齐点起,各执器 械,把那叁四层门,密密拦阻不放。行者见了,满心欢喜,双手理棍,喝声叫: 「变!」变的叁头六臂。把金箍棒幌一幌,变做叁根金箍棒。你看他六隻手使着 叁根棒,一路打将去,好便似虎入羊群,鹰来鸡栅。可怜那小怪,汤着的,头如 粉碎﹔刮着的,血似水流。往来纵横,如入无人之境。止剩一个老妖,赶出门来 骂道:「你这泼猴,其实惫懒!怎麼上门子欺负人家?」行者急回头,用手招呼 道:「你来,你来,打倒你,才是功绩。」那怪物,举宝刀,分头便砍﹔好行 者,掣铁棒,覿面相迎。这一场,在那山顶上,半云半雾的杀哩: 大圣神通大,妖魔本事高。这个横理生铁棒,那个斜举蘸钢刀。悠悠刀起明霞 亮,轻轻棒架彩云飘。往来护顶翻多次,反覆浑身转数遭。一个随风更面目,一 个立地把身摇。那个大睁火眼伸猿臂,这个明幌金睛折虎腰。你来我去交锋战, 刀迎棒架不相饶。猴王铁棍依叁略,怪物钢刀按六韜。一个惯行手段为魔主,一 个广施法力保唐僧。猛烈的猴王添猛烈,英豪的怪物长英豪。死生不顾空中打, 都为唐僧拜佛遥。    他两个战有五六十合,不分胜负。行者心中暗喜道:「这个泼怪,他那口刀倒也 抵得住老孙的这根棒。等老孙丢个破绽与他,看他可认得?」好猴王,双手举 棍,使一个「高探马」的势子。那怪不识是计,见有空儿,舞着宝刀,径奔下叁 路砍﹔被行者急转个「大中平」,挑开他那口刀,又使个「叶底偷桃势」,望妖 精头顶一棍,就打得他无影无踪。急收棍子看处,不见了妖精。行者大惊道: 「我儿呵,不禁打,就打得不见了。果是打死,好道也有些脓血,如何没一毫踪 影?想是走了。」急纵身跳在云端里看处,四边更无动静。「老孙这双眼睛,不 管那里,一抹都见,却怎麼走得这等溜撒?我晓得了,那怪说有些儿认得我,想 必不是凡间的怪,多是天上来的精。」    那大圣一时忍不住怒发,揝着铁棒,打个觔斗,只跳到南天门上。慌得那庞、 刘、苟、毕,张、陶、邓、辛等眾,两边躬身控背,不敢拦阻,让他打入天门, 直至通明殿下。早有张、葛、许、丘四大天师问道:「大圣何来?」行者道: 「因保唐僧至宝象国,有一妖魔欺骗国女,伤害吾师,老孙与他赌斗。正斗间, 不见了这怪。想那怪不是凡间之怪,多是天上之精,特来查勘,那一路走了甚麼 妖神?」天师闻言,即进灵霄殿上啟奏。蒙差查勘九曜星官、十二元辰、东西南 北中央五斗、河汉群辰、五岳四瀆、普天神圣都在天上,更无一个敢离方位。又 查那斗牛宫外二十八宿,颠倒只有二十七位,内独少了奎星。天师回奏道:「奎 木狼下界了。」玉帝道:「多少时不在天了?」天师道:「四卯不到,叁日点卯 一次,今已十叁日了。」玉帝道:「天上十叁日,下界已是十叁年。」即命本部 收他上界。    那二十七宿星员领了旨意,出了天门,各念咒语,惊动奎星。你道他在那里躲 避?他原来是孙大圣大闹天宫时打怕了的神将,闪在那山涧里潜灾,被水气隐住 妖云,所以不曾看见他。他听得本部星员念咒,方敢出头,随眾上界。被大圣拦 住天门要打,幸亏眾星劝住,押见玉帝。那怪腰间取出金牌,在殿下叩头纳罪。 玉帝道:「奎木狼,上界有无边的胜景,你不受用,却私走一方,何也?」奎宿 叩头奏道:「万岁,赦臣死罪。那宝象国王公主,非凡人也。他本是披香殿侍香 的玉女,因欲与臣私通,臣恐点污了天宫胜境。他思凡先下界去,托生於皇宫内 院。是臣不负前期,变作妖魔,占了名山,摄他到洞府,与他配了一十叁年夫 妻。『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今被孙大圣到此成功。」玉帝闻言,收了金牌, 贬他去兜率宫与太上老君烧火,带俸差操,有功復职,无功重加其罪。 行者见玉帝如此发放,心中欢喜,朝上唱个大喏,又向眾神道:「列位,起动 了。」天师笑道:「那个猴子还是这等村俗,替他收了怪神,也倒不谢天恩,却 就唱喏而退。」玉帝道:「只得他无事,落得天上清平是幸。」    那大圣按落祥光,径转碗子山波月洞,寻出公主,将那思凡下界收妖的言语正然 陈诉。只听得半空中八戒、沙僧厉声高叫道:「师兄,有妖精,留几个儿我们打 耶。」行者道:「妖精已尽绝矣。」沙僧道:「既把妖精打绝,无甚罣碍,将公 主引入朝中去罢。不要睁眼,兄弟们使个缩地法来。」    那公主只闻得耳内风响,霎时间径回城里,他叁人将公主带上金鑾殿上。那公主 恭拜了父王、母后,会了姊妹。各官俱来拜见。那公主才啟奏道:「多亏孙长老 法力无边,降了黄袍怪,救奴回国。」那国王问曰:「黄袍是个甚怪?」行者 道:「陛下的駙马是上界的奎星,令爱乃侍香的玉女,因思凡降落人间。不非小 可,都因前世前缘,该有这些姻眷。那怪被老孙上天宫啟奏玉帝,玉帝查得他四 卯不到,下界十叁日,就是十叁年了。──盖天上一日,下界一年。──随差本 部星宿收他上界,贬在兜率宫立功去讫。老孙却救得令爱来也。」那国王谢了行 者的恩德,便教:「看你师父去来。」    他叁人径下宝殿,与眾官到朝房里,抬出铁笼,将假虎解了铁索。别人看他是 虎,独行者看他是人。原来那师父被妖术魘住,不能行走,心上明白,只是口眼 难开。行者笑道:「师父呵,你是个好和尚,怎麼弄出这般个恶模样来也?你怪 我行兇作恶,赶我回去,你要一心向善,怎麼一旦弄出个这等嘴脸?」八戒道: 「哥呵,救他救儿罢,不要只管揭挑他了。」行者道:「你凡事攛唆,是他个得 意的好徒弟,你不救他,又寻老孙怎的?原与你说来,待降了妖精,报了骂我之 仇,就回去的。」沙僧近前跪下道:「哥呵,古人云:『不看僧面看佛面。』兄 长既是到此,万望救他一救。若是我们能救,也不敢许远的来奉请你也。」行者 用手挽起道:「我岂有安心不救之理?快取水来。」那八戒飞星去驛中,取了行 李、马匹,将紫金钵盂取出,盛水半盂,递与行者。行者接水在手,念动真言, 望那虎劈头一口喷上,退了妖术,解了虎气。    长老现了原身,定性睁睛,才认得是行者。一把搀住道:「悟空,你从那里来 也?」沙僧侍立左右,把那请行者,降妖精,救公主,解虎气,并回朝上项事, 备陈了一遍。叁藏谢之不尽道:「贤徒,亏了你也,亏了你也。这一去,早诣西 方,径回东土,奏唐王,你的功劳第一。」行者笑道:「莫说,莫说,但不念那 话儿,足感爱厚之情也。」国王闻此言,又劝谢了他四眾。整治素筵,大开东 阁。他师徒受了皇恩,辞王西去。国王又率多官远送。这正是: 君回宝殿定江山,僧去雷音参佛祖。    毕竟不知此后又有甚事,几时得到西天,且听下回分解。 第叁二回 平顶山功曹传信 莲花洞木母逢灾 话说唐僧復得了孙行者,师徒们一心同体,共诣西方。自宝象国救了宫主,承君 臣送出城西。说不尽沿路饥餐渴饮,夜住晓行。却又值叁春景候,那时节: 轻风吹柳绿如丝,佳景最堪题。时催鸟语,暖烘花发,遍地芳菲。海棠庭院来双 燕,正是赏春时。红尘紫陌,綺罗絃管,斗草传卮。    师徒们正行赏间,又见一山挡路。唐僧道:「徒弟们仔细,前遇山高,恐有虎狼 阻挡。」行者道:「师父,出家人莫说在家话。你记得那乌巢和尚的《心经》云 『心无罣碍:无罣碍,方无恐怖,远离颠倒梦想』之言?但只是:『扫除心上 垢,洗净耳边尘。不受苦中苦,难为人上人。』你莫生忧虑,但有老孙,就是塌 下天来,可保无事,怕甚麼虎狼?」长老勒回马道:「我     当年奉旨出长安,只忆西来拜佛顏。     舍利国中金像彩,浮屠塔里玉毫斑。     寻穷天下无名水,历遍人间不到山。     逐逐烟波重迭迭,几时能勾此身闲?」    行者闻说,笑呵呵道:「师要身闲,有何难事?若功成之后,万缘都罢,诸法皆 空。那时节,自然而然,却不是身闲也?」长老闻言,只得乐以忘忧。放轡催银 浊,兜韁趲玉龙。    师徒们上得山来,十分险峻,真个嵯峨。好山:     巍巍峻岭,削削尖峰。湾环深涧下,孤峻陡崖边。湾环深涧下,只听得 唿喇喇戏水蟒翻身﹔孤峻陡崖边,但见那崒嵂嵂出林虎剪尾。往上看,峦头突兀 透青霄﹔回眼观,壑下深沉邻碧落。上高来,似梯似凳﹔下低行,如堑如坑。真 个是古怪巔峰岭,果然是连尖削壁崖。巔峰岭上,採药人寻思怕走﹔削壁崖前, 打柴夫寸步难行。胡羊野马乱攛梭,狡兔山牛如佈阵。山高蔽日遮星斗,时逢妖 兽与苍狼。草径迷漫难进马,怎得雷音见佛王?    长老勒马观山,正在难行之处,只见那绿莎坡上,佇立着一个樵夫。你道他怎生 打扮: 头戴一顶老蓝毡笠,身穿一领毛皂衲衣。老蓝毡笠,遮烟盖日果稀奇﹔毛皂衲 衣,乐以忘忧真罕见。手持钢斧快磨明,刀伐乾柴收束紧。檐头春色,幽然四序 融融﹔身外闲情,常是叁星澹澹。到老只於随分过,有何荣辱暂关山?   那樵子:     正在坡前伐朽柴,忽逢长老自东来。     停柯住斧出林外,趋步将身上石崖。    对长老厉声高叫道:「那西进的长老,暂停片时,我有一言奉告:此山有一伙毒 魔狠怪,专吃你东来西去的人哩。」长老闻言,魂飞魄散,战兢兢坐不稳雕鞍, 急回头,忙呼徒弟道:「你听那樵夫报道:『此山有毒魔狠怪。』谁敢去细问他 一问?」行者道:「师父放心,等老孙去问他一个端的。」    好行者,拽开步,径上山来,对樵子叫声「大哥」,道个问讯。樵夫答礼道: 「长老呵,你们有甚缘故来此?」行者道:「不瞒大哥说,我们是东土差来西天 取经的。那马上是我的师父,他有些胆小。适蒙见教,说有甚麼毒魔狠怪,故此 我来奉问一声:那魔是几年之魔,怪是几年之怪?还是个把势,还是个雏儿?烦 大哥老实说说,我好着山神、土地递解他起身。」樵子闻言,仰天大笑道:「你 原来是个风和尚。」行者道:「我不风呵,这是老实话。」樵子道:「你说是老 实,便怎敢说把他递解起身?」行者道:「你这等长他那威风,胡言乱语的拦路 报信,莫不是与他有亲?不亲必邻,不邻必友。」樵子笑道:「你这个风泼和 尚,忒没道理。我倒是好意,特来报与你们,教你们走路时,早晚间防备,你倒 转赖在我身上。且莫说我不晓得妖魔出处,就晓得呵,你敢把他怎麼的递解?解 往何处?」行者道:「若是天魔,解与玉帝﹔若是土魔,解与土府。西方的归 佛,东方的归圣﹔北方的解与真武,南方的解与火德。是蛟精解与海主,是鬼祟 解与阎王。各有地头方向。我老孙到处里人熟,发一张批文,把他连夜解着飞 跑。」    那樵子止不住呵呵冷笑道:「你这个风泼和尚,想是在方上云游,学了些书符咒 水的法术,只可驱邪缚鬼,还不曾撞见这等狠毒的怪哩。」行者道:「怎见他狠 毒?」樵子道:「此山径过有六百里远近,名唤平顶山。山中有一洞,名唤莲花 洞。洞里有两个魔头,他画影图形,要捉和尚﹔抄名访姓,要吃唐僧。你若别处 来的还好,但犯了一个『唐』字儿,莫想去得,去得。」行者道:「我们正是唐 朝来的。」樵子道:「他正要吃你们哩。」行者道:「造化,造化。但不知他怎 的样吃哩?」樵子道:「你要他怎的吃?」行者道:「若是先吃头,还好耍子﹔ 若是先吃脚,就难为了。」樵子道:「先吃头怎麼说?先吃脚怎麼说?」行者 道:「你还不曾经着哩。若是先吃头,一口将他咬下,我已死了,凭他怎麼煎炒 熬煮,我也不知疼痛。若是先吃脚,他啃了孤拐,嚼了腿亭,吃到腰截骨,我还 急忙不死,却不是零零碎碎受苦?此所以难为也。」樵子道:「和尚,他那里有 这许多工夫,只是把你拿住,綑在笼里,囫圇蒸吃了。」行者笑道:「这个更 好,更好。疼倒不忍疼,只是受些闷气罢了。」樵子道:「和尚不要调嘴。那妖 怪随身有五件宝贝,神通极大极广。就是擎天的玉柱,架海的金梁,若保得唐朝 和尚去,也须要发发昏是。」行者道:「发几个昏麼?」樵子道:「要发叁四个 昏是。」行者道:「不打紧,不打紧。我们一年,常发七八百个昏儿,这叁四个 昏儿易得发,发发儿就过去了。」    好大圣,全然无惧,一心只是要保唐僧。捽脱樵夫,拽步而转,径至山坡马头前 道:「师父,没甚大事。有便有个把妖精儿,只是这里人胆小,放他在心上。有 我哩,怕他怎的?走路,走路。」长老见说,只得放怀随行。正行处,早不见了 那樵夫。长老道:「那报信的樵子如何就不见了?」八戒道:「我们造化低,撞 见日里鬼了。」行者道:「想是他钻进林子里寻柴去了。等我看看来。」    好大圣,睁开火眼金睛,漫山越岭的望处,却无踪跡。忽抬头往云端里一看,看 见是日值功曹,他就纵云赶上,骂了几声「毛鬼」,道:「你怎麼有话不来直 说,却那般变化了,演样老孙?」慌得那功曹施礼道:「大圣,报信来迟,勿 罪,勿罪。那怪果然神通广大,变化多端。只看你腾那乖巧,运动神机,仔细保 你师父﹔假若怠慢了些儿,西天路莫想去得。」    行者闻言,把功曹叱退,切切在心,按云头,径来山上。只见长老与八戒、沙僧 簇拥前进。他却暗想:「我若把功曹的言语实实告诉师父,师父他不济事,必就 哭了﹔假若不与他实说,梦着头,带着他走,常言道:『乍入芦圩,不知深 浅。』倘或被妖魔捞去,却不又要老孙费心?且等我照顾八戒一照顾,先着他出 头与那怪打一仗看。若是打得过他,就算他一功﹔若是没手段,被怪拿去,等老 孙再去救他不迟,却好显我本事出名。」正自家计较,以心问心道:「只恐八戒 躲懒,便不肯出头,师父又有些护短。等老孙羈勒他羈勒。」    好大圣,你看他弄个虚头,把眼揉了一揉,揉出些泪来。迎着师父,往前径走。 八戒看见,连忙叫:「沙和尚,歇下担子,拿出行李来,我两个分了罢。」沙僧 道:「二哥,分怎的?」八戒道:「分了罢,你往流沙河还做妖怪,老猪往高老 庄上盼盼浑家。把白马卖了,买口棺木,与师父送老。大家散火,还往西天去 哩?」长老在马上听见,道:「这个夯货,正走路,怎麼又胡说了?」八戒道: 「你儿子便胡说。你不看见孙行者那里哭将来了?他是个钻天入地,斧砍火烧, 下油锅都不怕的好汉﹔如今戴了个愁帽,泪汪汪的哭来,必是那山险峻,妖怪兇 狠。似我们这样软弱的人儿,怎麼去得?」长老道:「你且休胡谈,待我问他一 声,看是怎麼说话。」问道:「悟空,有甚话当面计较,你怎麼自家烦恼?这般 样个哭包脸,是虎諕我也?」行者道:「师父呵,刚才那个报信的是日值功曹, 他说妖精兇狠,此处难行,果然的山高路峻,不能前进,改日再去罢。」长老闻 言,恐惶悚惧,扯住他虎皮裙子道:「徒弟哑,我们叁停路已走了停半,因何说 退悔之言?」行者道:「我没个不尽心的,但只恐魔多力弱,行势孤单。『纵然 是块铁,下炉能打得几根钉?』」长老道:「徒弟呵,你也说得是,果然一个人 也难。兵书云:『寡不可敌眾。』我这里还有八戒、沙僧,都是徒弟,凭你调度 使用,或为护将帮手,协力同心,扫清山径,领我过山,却不都还了正果?」    那行者这一场扭捏,只逗出长老这几句话来。他搵了泪道:「师父呵,若要过得 此山,须是猪八戒依得我两件事儿,才有叁分去得﹔假若不依我言,替不得我 手,半分儿也莫想过去。」八戒道:「师兄,不去就散火罢。不要攀我。」长老 道:「徒弟,且问你师兄,看他教你做甚麼?」獃子真个对行者说道:「哥哥, 你教我做甚事?」行者道:「第一件是看师父,第二件是去巡山。」八戒道: 「看师父是坐,巡山去是走。终不然教我坐一会又走,走一会又坐?两处怎麼顾 盼得来?」行者道:「不是教你两件齐干,只是领了一件便罢。」八戒又笑道: 「这等也好计较。但不知看师父是怎样,巡山是怎样?你先与我讲讲,等我依个 相应些儿的去干罢。」行者道:「看师父呵,师父去出恭,你伺候﹔师父要走 路,你扶持﹔师父要吃斋,你化斋。若他饿了些儿,你该打﹔黄了些儿脸皮,你 该打﹔瘦了些儿形骸,你该打。」八戒慌了道:「这个难,难,难。伺候扶持, 通不打紧﹔就是不离身驮着,也还容易﹔假若教我去乡下化斋,他这西方路上, 不识我是取经的和尚,只道是那山里走出来的一个半壮不壮的健猪,伙上许多 人,叉鈀扫帚,把老猪围倒,拿家去宰了,醃着过年,这个却不就遭瘟了?」行 者道:「巡山去罢。」八戒道:「巡山便怎麼样儿?」行者道:「就入此山,打 听有多少妖怪,是甚麼山,是甚麼洞,我们好过去。」八戒道:「这个小可,老 猪去巡山罢。」那獃子就撒起衣裙,挺着钉鈀,雄纠纠,径入深山﹔气昂昂,奔 上大路。    行者在傍,忍不住嘻嘻冷笑。长老骂道:「你这个泼猴!兄弟们全无爱怜之意, 常怀嫉妒之心。你做出这样獐智,巧言令色,撮弄他去甚麼巡山,却又在这里笑 他。」行者道:「不是笑他,我这笑中有味。你看猪八戒这一去,决不巡山,也 不敢见妖怪,不知往那里去躲闪半会,捏出个谎来,哄我们也。」长老道:「你 怎麼就晓得他?」行者道:「我估出他是这等,不信,等我跟他去看看,听他一 听:一则帮副他手段降妖,二来看他可有个诚心拜佛?」长老道:「好,好, 好,你却莫去捉弄他。」行者应诺了,径直赶上山坡,摇身一变,变作个蟭蟟虫 儿。其实变得轻巧,但见他: 翅薄舞风不用力,腰尖细小如针。穿蒲抹草过花阴,疾似流星还甚。眼睛明映 映,声气渺瘖瘖。昆虫之类惟他小,亭亭款款机深。几番闲日歇幽林,一身浑不 见,千眼莫能寻。    嚶的一翅飞将去,赶上八戒,钉在他耳朵后面鬃根底下。那獃子只管走路,怎知 道身上有人。行有七八里路,把钉鈀撇下,吊转头来,望着唐僧,指手画脚的骂 道:「你罢软的老和尚,捉掐的弼马温,面弱的沙和尚,他都在那里自在,捉弄 我老猪来蹡路。大家取经,都要望成正果,偏是教我来巡甚麼山。哈哈哈,晓得 有妖怪,躲着些儿走,还不勾一半,却教我去寻他,这等晦气哩。我往那里睡觉 去,睡一觉回去,含含糊糊的答应他,只说是巡了山,就了其帐也。」那獃子一 时间侥幸,搴着鈀,又走,只见山凹里一弯红草坡。他一头钻得进去,使钉鈀扑 个地铺,轂轆的睡下,把腰伸了一伸,道声:「快活。就是那弼马温,也不得像 我这般自在。」    原来行者在他耳根后,句句儿听着哩,忍不住飞将起来,又琢弄他一琢弄。又摇 身一变,变作个啄木虫儿。但见: 铁嘴尖尖红溜,翠翎艷艷光明。一双钢爪利如钉。腹馁何妨林静。最爱枯槎朽 烂,偏嫌老树伶仃。圜睛决尾性丢灵。辟剥之声堪听。    这虫鷖不大不小的,上秤称,只有二叁两重。红铜嘴,黑铁脚。刷剌的一翅飞下 来。那八戒丢倒头,正睡着哩,被他照嘴唇上扢揸的一下。    那獃子慌得爬将起来,口里乱嚷道:「有妖怪,有妖怪,把我戳了一枪去了,嘴 上好不疼呀。」伸手摸摸,泱出血来了。他道:「蹭蹬呵,我又没甚喜事,怎麼 嘴上掛了红耶?」他看着这血手,口里絮絮叨叨的两边乱看,却不见动静。道: 「无甚妖怪,怎麼戳我一枪麼?」忽抬头往上看时,原来是个啄木虫,在半空中 飞哩。獃子咬牙骂道:「这个亡人,弼马温欺负我罢了,你也来欺负我。我晓得 了。他一定不认我是个人,只把我嘴当一段黑朽枯烂的树,内中生了虫,寻虫儿 吃的,将我啄了这一下也。等我把嘴揣在怀里睡罢。」那獃子轂轆的依然睡倒。 行者又飞来,着耳根后又啄了一下。獃子慌得爬起来道:「这个亡人,却打搅得 我狠。想必这里是他的窠巢,生蛋佈雏,怕我占了,故此这般打搅。罢罢罢,不 睡他了。」搴着鈀,径出红草坡,找路又走。可不喜坏了孙行者,笑倒个美猴 王。行者道:「这夯货大睁着两个眼,连自家人也认不得。」    好大圣,摇身又一变,还变做个蟭蟟虫,钉在他耳朵后面,不离他身上。那獃子 入深山,又行有四五里,只见山凹中有桌面大的四四方方叁块青石头。獃子放下 鈀,对石头唱个大喏。行者暗笑道:「这獃子,石头又不是人,又不会说话,又 不会还礼的,唱他喏怎的,可不是个瞎帐?」原来那獃子把石头当着唐僧、沙 僧、行者叁人,朝着他演习哩。他道:「我这回去,见了师父,若问有妖怪,就 说有妖怪。他问甚麼山,我若说是泥捏的、土做的、锡打的、铜铸的、麵蒸的、 纸糊的、笔画的,他们见说我獃哩,若讲这话,一发说獃了。我只说是石头山。 他问甚麼洞,也只说是石头洞。他问甚麼门,却说是钉钉的铁叶门。他问里边有 多远,只说入内有叁层。十分再搜寻,问门上钉子多少,只说老猪心忙记不真。 此间编造停当,哄那弼马温去。」那獃子捏合了,拖着鈀,径回本路。    怎知行者在耳朵后,一一听得明白。行者见他回来,即腾两翅预先回去,现原 身,见了师父。师父道:「悟空,你来了,悟能怎不见回?」行者笑道:「他在 那里编谎哩,就待来也。」长老道:「他两个耳朵盖着眼,愚拙之人也,他会编 甚麼谎?又是你捏合甚麼鬼话赖他哩。」行者道:「师父,你只是这等护短。这 是有对问的话。」把他那钻在草里睡觉,被啄木虫叮醒,朝石头唱喏,编造甚麼 石头山、石头洞、铁叶门、有妖精的话,预先说了。    说毕,不多时,那獃子走将来。又怕忘了那谎,低着头,口里温习。被行者喝了 一声道:「獃子,念甚麼哩?」八戒掀起耳朵来看看道:「我到了地头了?」那 獃子上前跪倒。长老搀起道:「徒弟,辛苦呵。」八戒道:「正是。走路的人, 爬山的人,第一辛苦了。」长老道:「可有妖怪麼?」八戒道:「有妖怪,有妖 怪,一堆妖怪哩!」长老道:「怎麼打发你来?」八戒说:「他叫我做猪祖宗、 猪外公,安排些粉汤素食,教我吃了一顿,说道摆旗鼓送我们过山哩。」行者 道:「想是在草里睡着了,说得是梦话。」獃子闻言,就吓得矮了二寸道:「爷 爷哑,我睡他怎麼晓得?」行者上前,一把揪住道:「你过来,等我问你。」獃 子又慌了,战战兢兢的道:「问便罢了,揪扯怎的?」行者道:「是甚麼山?」 八戒道:「是石头山。」「甚麼洞?」道:「是石头洞。」「甚麼门?」道: 「是钉钉铁叶门。」「里边有多远?」道:「入内是叁层。」行者道:「你不消 说了,后半截我记得真,恐师父不信,我替你说了罢。」八戒道:「嘴脸,你又 不曾去,你晓得那些儿,要替我说?」行者笑道:「『门上钉子有多少,只说老 猪心忙记不真。』可是麼?」那獃子即慌忙跪倒。行者道:「朝着石头唱喏,当 做我叁人,对他一问一答,可是麼?又说:『等我编得谎儿停当,哄那弼马温 去。』可是麼?」那獃子连忙只是磕头道:「师兄,我去巡山,你莫成跟我去听 的?」    行者骂道:「我把你个囊糠的夯货!这般要紧的所在,教你去巡山,你却去睡 觉。不是啄木虫叮你醒来,你还在那里睡哩。及叮醒,又编这样大谎,可不误了 大事?你快伸过孤拐来,打五棍记心。」八戒慌了道:「那个哭丧棒重,擦一擦 儿皮塌,挽一挽儿筋伤﹔若打五下,就是死了。」行者道:「你怕打,却怎麼扯 谎?」八戒道:「哥哥哑,只是这一遭儿,以后再不敢了。」行者道:「一遭便 打叁棍。」八戒道:「爷爷哑,半棍儿也禁不得。」獃子没计奈何,扯住师父 道:「你替我说个方便儿。」长老道:「悟空说你编谎,我还不信,今果如此, 其实该打。但如今过山少人使唤,悟空,你且饶他,待过了山。再打罢。」行者 道:「古人云:『顺父母言情,呼为大孝。』师父说不打,我就且饶你。你再去 与他巡山,若再说谎误事,我定一下也不饶你。」    那獃子只得爬起来又去。你看他奔上大路,疑心生暗鬼,步步只疑是行者变化了 跟住他,故见一物,即疑是行者。走有七八里,见一隻老虎从山坡上跑过,他也 不怕,举着钉鈀道:「师兄来听说谎的?这遭不编了。」又走处,那山风来得甚 猛,呼的一声,把颗枯木刮倒,滚至面前,他又跌脚搥胸的道:「哥呵,这是怎 的起?一行说不敢编谎罢了,又变甚麼树来打人?」又走向前,只见一个白颈老 鸦,当头喳喳的连叫几声,他又道:「哥哥,不羞,不羞。我说不编就不编了, 只管又变着老鸦怎的?你来听麼?」原来这一番行者却不曾跟他去,他那里却自 惊自怪,乱疑乱猜,故无往而不疑是行者随他身也。獃子惊疑且不题。    却说那山叫做平顶山,那洞叫做莲花洞。洞里两妖:一唤金角大王,一唤银角大 王。金角正坐,对银角说:「兄弟,我们多少时不巡山了?」银角道:「有半个 月了。」金角道:「兄弟,你今日与我去巡巡。」银角道:「今日巡山怎的?」 金角道:「你不知。近闻得东土唐朝差个御弟唐僧往西方拜佛,一行四眾,叫做 孙行者、猪八戒、沙和尚,连马五口。你看他在那处,与我把他拿来。」银角 道:「我们要吃人,那里不捞几个。这和尚到得那里,让他去罢。」金角道: 「你不晓得。我当年出天界,尝闻得人言:唐僧乃金蝉长老临凡,十世修行的好 人,一点元阳未泄,有人吃他肉,延寿长生哩。」银角道:「若是吃了他肉就可 以延寿长生,我们打甚麼坐,立甚麼功,炼甚麼龙与虎,配甚麼雌与雄?只该吃 他去了。等我去拿他来。」金角道:「兄弟,你有些性急,且莫忙着。你若走出 门,不管好歹,但是和尚就拿将来,假如不是唐僧,却也不当人子。我记得他的 模样,曾将他师徒画了一个影,图了一个形。你可拿去,但遇着和尚,以此照验 照验。」又将某人是某名字,一一说了。银角得了图像,知道姓名,即出洞,点 起叁十名小怪,便来山上巡逻。    却说八戒运拙,正行处,可可的撞见群魔,当面挡住道:「那来的甚麼人?」獃 子才抬起头来,掀着耳朵,看见是些妖魔,他就慌了,心中暗道:「我若说是取 经的和尚,他就捞了去。」只是说走路的。小妖回报道:「大王,是走路的。」 那叁十名小怪,中间有认得的,有不认得的。傍边有听着指点说话的道:「大 王,这个和尚,像这图中猪八戒模样。」叫掛起影神图来。八戒看见,大惊道: 「怪道这些时没精神哩,原来是他把我的影神传将来也。」小妖用枪挑着,银角 用手指道:「这骑白马的是唐僧,这毛脸的是孙行者。……」八戒听见道:「城 隍,没我便也罢了,猪头叁牲,清醮二十四分。」口里嘮叨,只管许愿。那怪又 道:「这黑长的是沙和尚,这长嘴大耳的是猪八戒。」獃子听见说他,慌得把个 嘴揣在怀里藏了。那怪叫:「和尚,伸出嘴来。」八戒道:「胎里病,伸不出 来。」那怪令小妖使鉤子鉤出来。八戒慌得把个嘴伸出道:「小家形罢了,这不 是?你要看便就看,鉤怎的?」    那怪认得是八戒,掣出宝刀,上前就砍。这獃子举钉鈀按住道:「我的儿,休无 礼,看鈀!」那怪笑道:「这和尚是半路上出家的。」八戒道:「好儿子,有些 灵性。你怎麼就晓得老爷是半路出家的?」那怪道:「你会使这鈀,一定是在人 家园圃中筑地,把他这鈀偷将来也。」八戒道:「我的儿,你那里认得老爷这 鈀,我不比那筑地之鈀。这是:     巨齿铸来如龙爪,渗金妆就似虎形。     若逢对敌寒风洒,但遇相持火燄生。     能替唐僧消障碍,西天路上捉妖精。     轮动烟霞遮日月,使起昏云暗斗星。     筑倒泰山老虎怕,掀翻大海老龙惊。     饶你这妖有手段,一鈀九个血窟窿。」    那怪闻言,那里肯让。使七星剑,丢开解数,与八戒一往一来,在山中赌斗有二 十回合,不分胜负。八戒发起狠来,捨死的相迎。那怪见他捽耳朵,喷粘涎,舞 钉鈀,口里吆吆喝喝的,也尽有些悚惧,即回头招呼小怪,一齐动手。若是一个 打一个,其实还好。他见那些小妖齐上,慌了手脚,遮架不住,败了阵,回头就 跑。原来是道路不平,未曾细看,忽被蓏萝藤绊了个踉蹌。挣起来正走,又被一 个小妖睡倒在地,扳着他脚跟,扑的又跌了个狗吃屎。被一群赶上按住,抓鬃 毛,揪耳朵,扯着脚,拉着尾,扛扛抬抬,擒进洞去。咦!正是: 一身魔发难消灭,万种灾生不易除。    毕竟不知猪八戒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叁叁回 外道迷真性 元神助本心 却说那怪将八戒拿进洞去,道:「哥哥呵,拿将一个来了。」老魔喜道:「拿来 我看。」二魔道:「这不是?」老魔道:「兄弟,错拿了,这个和尚没用。」八 戒就绰经说道:「大王,没用的和尚,放他出去罢。不当人子。」二魔道:「哥 哥,不要放他。虽然没用,也是唐僧一起的,叫做猪八戒。把他且浸在后边净水 池中,浸退了毛衣,使盐醃着,晒乾了,等天阴下酒。」八戒听言道:「蹭蹬 呵,撞着个贩醃腊的妖怪了。」那小妖把八戒抬进去,拋在水里不题。    却说叁藏坐在坡前,耳热眼跳,身体不安,叫声:「悟空,怎麼悟能这番巡山, 去之久而不来?」行者道:「师父还不晓得他的心哩。」叁藏道:「他有甚 心?」行者道:「师父呵,此山若是有怪,他半步难行,一定虚张声势,跑将回 来报我。想是无怪,路途平静,他一直去了。」叁藏道:「假若真个去了,却在 那里相会?此间乃是山野空阔之处,比不得那店市城井之间。」行者道:「师父 莫虑,且请上马。那獃子有些懒惰,断然走的迟慢。你把马打动些儿,我们定赶 上他,一同去罢。」真个唐僧上马,沙僧挑担,行者前面引路上山。    却说那老怪又唤二魔道:「兄弟,你既拿了八戒,断然就有唐僧。再去巡巡山 来,切莫错过他去。」二魔道:「就行,就行。」你看他急点起五十名小妖,上 山巡逻。正走处,只见祥云縹緲,瑞气盘旋,二魔道:「唐僧来了。」眾妖道: 「唐僧在那里?」二魔道:「好人头上祥云照顶,恶人头上黑气冲天。那唐僧原 是金蝉长老临凡,十世修行的好人,所以有这祥云縹緲。」眾怪都不看见。二魔 用手指道:「那不是?」那叁藏就在马上打了一个寒噤﹔又一指,又打个寒噤。 一连指了叁指,他就一连打了叁个寒噤。心神不寧道:「徒弟呵,我怎麼打寒噤 麼?」沙僧道:「打寒噤想是伤食病发了。」行者道:「胡说,师父是走着这深 山峻岭,必然小心虚惊。莫怕,莫怕,等老孙把棒打一路与你压压惊。」    好行者,理开棒,在马前丢几个解数,上叁下四,左五右六,尽按那六韜叁略, 使起神通。那长老在马上观之,真个是寰中少有,世上全无。剖开路一直前行, 险些儿不諕倒那怪物。他在山顶上看见,魂飞魄丧,忽失声道:「几年间闻说孙 行者,今日才知话不虚传果是真。」眾怪上前道:「大王,怎麼长他人之志气, 灭自己之威风?你夸谁哩?」二魔道:「孙行者神通广大,那唐僧吃他不成。」 眾怪道:「大王,你没手段,等我们着几个去报大大王,教点起本洞大小兵来, 摆开阵势,合力齐心,怕他走了那里去?」二魔道:「你们不曾见他那条铁棒, 有万夫不当之勇。我洞中不过有四五百兵,怎禁得他那一棒?」眾妖道:「这等 说,唐僧吃不成,却不把猪八戒错拿了?如今送还他罢。」二魔道:「拿便也不 曾错拿,送便也不好轻送。唐僧终是要吃,只是眼下还尚不能。」眾妖道:「这 般说,还过几年麼?」二魔道:「也不消几年。我看见那唐僧只可善图,不可恶 取。若要倚势拿他,闻也不得一闻。只可以善去感他,赚得他心与我心相合,却 就善中取计,可以图之。」眾妖道:「大王如定计拿他,可用我等?」二魔道: 「你们都各回本寨,但不许报与大王知道﹔若是惊动了他,必然走了风汛,败了 我计策。我自有个神通变化,可以拿他。」眾妖散去。    他独跳下山来,在那道路之傍,摇身一变,变做个年老的道者。真个是怎生打 扮?但见他: 星冠晃亮,鹤髮蓬鬆。羽衣围绣带,云履缀黄棕。神清目朗如仙客,体健身轻似 寿翁。说甚麼清牛道士,也强如素券先生。妆成假像如真像,捏作虚情似实情。    他在那大路傍,妆做个跌折腿的道士,脚上血淋淋,口里哼哼的,只叫:「救 人!救人!」    却说这叁藏仗着孙大圣与沙僧,欢喜前来。正行处,只听得叫:「师父救人!」 叁藏闻得,道:「善哉!善哉!这旷野山中,四下里更无村舍,是甚麼人叫?想 必是虎豹狼虫諕倒的。」这长老兜回骏马,叫道:「那有难者是甚人?可出 来。」这怪从草科里爬出,对长老马前,乒乓的只情磕头。叁藏在马上见他是个 道者,却又年纪高大,甚不过意。连忙下马搀道:「请起,请起。」那怪道: 「疼,疼,疼。」丢了手看处,只见他脚上流血。叁藏惊问道:「先生呵,你从 那里来?因甚伤了尊足?」那怪巧语花言,虚情假意道:「师父呵,此山西去, 有一座清幽观宇,我是那观里的道士。」叁藏道:「你不在本观中侍奉香火,演 习经法,为何在此闲行?」那魔道:「因前日山南里施主家邀道眾禳星散福来 晚,我师徒二人一路而行。行至深衢,忽遇着一隻斑斕猛虎,将我徒弟衔去。贫 道战兢兢的无奔走,一跤跌在乱石坡上,伤了腿足,不知回路。今日大有天缘, 得遇师父。万望师父大发慈悲,救我一命。若得到观中,就是典身卖命,一定重 谢深恩。」叁藏闻言,认为真实,道:「先生呵,你我都是一命之人,我是僧, 你是道,衣冠虽别,修行之理则同。我不救你呵,就不是出家之辈。救便救你, 你却走不得路哩。」那怪道:「立也立不起来,怎生走路?」    叁藏道:「也罢,也罢,我还走得路,将马让与你骑一程,到你上宫,还我马去 罢。」那怪道:「师父,感蒙厚情,只是腿胯跌伤,不能骑马。」叁藏道:「正 是。」叫沙和尚:「你把行李捎在我马上,你驮他一程罢。」沙僧道:「我驮 他。」那怪急回头,抹了他一眼,道:「师父呵,我被那猛虎諕怕了,见这晦气 色脸的师父,愈加惊怕,不敢要他驮。」叁藏叫道:「悟空,你驮罢。」行者连 声答应道:「我驮,我驮。」那妖就认定了行者,顺顺的要他驮,再不言语。沙 僧笑道:「这个没眼色的老道。我驮着不好,颠倒要他驮。他若看不见师父时, 叁尖石上,把觔都摜断了你的哩。」    行者听了,口中笑道:「你这个泼魔,怎麼敢来惹我?你也问问老孙是几年的人 儿?你这般鬼话儿,只好瞒唐僧,又好来瞒我?我认得你是这山中的怪物,想是 要吃我师父哩。我师父又非是等闲之辈,是你吃的?你要吃他,也须是分多一半 与老孙是。」那魔闻得行者口中念诵,道:「师父,我是好人家儿孙,做了道 士。今日不幸,遇着虎狼之厄,我不是妖怪。」行者道:「你既怕虎狼,怎麼不 念北斗经?」叁藏正然上马,闻得此言,骂道:「这个泼猴!『救人一命,胜造 七级浮屠。』你驮他驮儿便罢了,且讲甚麼『北斗经』、『南斗经』。」行者闻 言道:「这廝造化哩,我那师父是个慈悲好善之人,又有些外好里枒槎。我待不 驮你,他就怪我。驮便驮,须要与你讲开:若是大小便,先和我说﹔若在脊梁上 淋下来,臊气不堪,且污了我的衣服,没人浆洗。」那怪道:「我这般一把子年 纪,岂不知你的话说?」行者才拉将起来,背在身上,同长老、沙僧,奔大路西 行。那山上高低不平之处,行者留心慢走,让唐僧前去。    行不上叁五里路,师父与沙僧下了山凹之中,行者却望不见,心中埋怨道:「师 父偌大年纪,再不晓得事体。这等远路,就是空身子也还嫌手重,恨不得捽了, 却又教我驮着这个妖怪。莫说他是妖怪,就是好人,这们年纪,也死得着了。摜 杀他罢,驮他怎的?」这大圣正算计要摜,原来那怪就知道了,且会遣山。就使 一个「移山倒海」的法术,就在行者背上捻诀,念动真言,把一座须弥山遣在空 中,劈头来压行者。这大圣慌得把头偏一偏,压在左肩臂上,笑道:「我的儿, 你使甚麼重身法来压老孙哩?这个倒也不怕,只是正担好挑,偏担儿难挨。」那 魔道:「一座山压他不住。」却又念咒语,把一座峨嵋山遣在空中来压。行者又 把头偏一偏,压在右肩臂上。看他挑着两座大山,飞星来赶师父。那魔头看见, 就吓得浑身是汗,遍体生津道:「他却会担山。」又整性情,把真言念动,将一 座泰山遣在空中,劈头压住行者。那大圣力软觔麻,遭逢他这泰山下顶之法,只 压得叁尸神咋,七窍喷红。    好妖魔,使神通压倒行者,却疾驾长风,去赶唐叁藏,就於云端里伸下手来,马 上挝人。慌得个沙僧丢了行李,掣出降妖棒,当头挡住。那妖魔举一口七星剑, 对面来迎。这一场好杀: 七星剑,降妖棒,万映金光如闪亮。这个圜眼兇如黑杀神,那个铁脸真是捲帘 将。那怪山前大显能,一心要捉唐叁藏。这个努力保真僧,一心寧死不肯放。他 两个喷云噯雾照天宫,播土扬尘遮斗象。杀得那一轮红日淡无光,大地乾坤昏荡 荡。来往相持八九回,不期战败沙和尚。    那魔十分兇猛,使口宝剑,流星的解数滚来,把个沙僧战得软弱难搪,回头要 走。早被他逼住宝杖,抡开大手,挝住沙僧,挟在左胁下﹔将右手去马上拿了叁 藏,脚尖儿鉤着行李,张开口咬着马鬃﹔使起摄法,把他们一阵风,都拿到莲花 洞里,厉声高叫道:「哥哥!这和尚都拿来了。」    老魔闻言,大喜道:「拿来我看。」二魔道:「这不是?」老魔道:「贤弟哑, 又错拿来了也。」二魔道:「你说拿唐僧的。」老魔道:「是便就是唐僧,只是 还不曾拿住那有手段的孙行者。须是要拿住他,才好吃唐僧哩﹔若不曾拿得他, 切莫动他的人。那猴王神通广大,变化多般,我们若吃了他师父,他肯甘心?来 那门前吵闹,莫想能得安生。」二魔笑道:「哥呵,你也忒会抬举人。若依你夸 奖他,天上少有,地下全无﹔自我观之,也只如此,没甚手段。」老魔道:「你 拿住了?」二魔道:「他已被我遣叁座大山压在山下,寸步不能举移。所以才把 唐僧、沙和尚连马、行李,都摄将来也。」那老魔闻言,满心欢喜道:「造化, 造化。拿住这廝,唐僧才是我们口里的食哩。」叫小妖:「快安排酒来,且与你 二大王奉一个得功的杯儿。」二魔道:「哥哥,且不要吃酒,叫小的们把猪八戒 捞上水来吊起。」遂把八戒吊在东廊,沙僧吊在西边,唐僧吊在中间,白马送在 槽上,行李收将进去。    老魔笑道:「贤弟好手段,两次捉了叁个和尚。但孙行者虽是有山压住,也须要 作个法,怎麼拿他来凑蒸,才好哩。」二魔道:「兄长请坐。若要拿孙行者,不 消我们动身,只教两个小妖,拿两件宝贝,把他装将来罢。」老魔道:「拿甚麼 宝贝去?」二魔道:「拿我的紫金红葫芦,你的羊脂玉净瓶。」老魔将宝贝取出 道:「差那两个去?」二魔道:「差精细鬼、伶俐虫二人去。」吩咐道:「你两 个拿着这宝贝,径至高山绝顶,将底儿朝天,口儿朝地,叫一声:『孙行者。』 他若应了,就已装在里面,随即贴上『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奉敕』的帖儿,他就 一时叁刻化为脓了。」二小妖叩头,将宝贝领出去拿行者不题。    却说那大圣被魔使法压住在山根之下,遇苦思叁藏,逢灾念圣僧。厉声叫道: 「师父呵,想当时你到两界山,揭了压帖,老孙脱了大难,秉教沙门。感菩萨赐 与法旨,我和你同住同修,同缘同相,同见同知。乍想到了此处,遭逢魔障,又 被他遣山压了。可怜,可怜!你死该当,只难为沙僧、八戒与那小龙化马一场。 这正是:树大招风风撼树,人为名高名丧人。」嘆罢,那珠泪如雨。    早惊了山神、土地与五方揭諦神眾,会金头揭諦道:「这山是谁的?」土地道: 「是我们的。」「你山下压的是谁?」土地道:「不知是谁。」揭諦道:「你等 原来不知。这压的是五百年前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孙悟空行者。如今皈依正果, 跟唐僧做了徒弟。你怎麼把山借与妖魔压他?你们是死了,他若有一日脱身出 来,他肯饶你?就是从轻,土地也问个摆站,山神也问个充军,我们也领个大不 应是。」那山神、土地才怕道:「委实不知,不知。只听得那魔头念起遣山咒 法,我们就把山移将来了。谁晓得是孙大圣?」揭諦道:「你且休怕。律上有 云:『不知者不坐罪。』我与你计较,放他出来,不要教他动手打我们。」土地 道:「就没理了,既放出来又打?」揭諦道:「你不知。他有一条如意金箍棒, 十分利害:打着的就死,挽着的就伤﹔磕一磕儿觔断,擦一擦儿皮塌哩。」    那土地、山神心中恐惧,与五方揭諦商议了,却来到叁山门外叫道:「大圣,山 神、土地、五方揭諦来见。」好行者,他虎瘦雄心还在,自然的气象昂昂,声音 朗朗道:「见我怎的?」土地道:「告大圣得知:遣开山,请大圣出来,赦小神 不恭之罪。」行者道:「遣开山,不打你。」喝声:「起去!」就如官府发放一 般,那眾神念动真言咒语,把山仍遣归本位,放起行者。行者跳将起来,抖抖 土,束束裙,耳后掣出棒来,叫山神、土地:「都伸过孤拐来,每人先打两下, 与老孙散散闷。」眾神大惊道:「刚才大圣已吩咐,恕我等之罪,怎麼出来就变 了言语要打?」行者道:「好土地,好山神,你道不怕老孙,却怕妖怪?」土地 道:「那魔神通广大,法术高强,念动真言咒语,拘唤我等在他洞里,一日一个 轮流当值哩。」    行者听见「当值」二字,却也心惊。仰面朝天,高声大叫道:「苍天,苍天!自 那混沌初分,天开地闢,花果山生了我,我也曾遍访明师,传授长生秘诀。想我 那随风变化,伏虎降龙,大闹天宫,名称大圣,更不曾把山神、土地欺心使唤。 今日这个妖魔无状,怎敢把山神、土地唤为奴僕,替他轮流当值?天呵!既生老 孙,怎麼又生此辈?」    那大圣正感嘆间,又见那山凹里霞光焰焰而来。行者道:「山神、土地,你既在 这洞中当值,那放光的是甚物件?」土地道:「那是妖魔的宝贝放光,想是有妖 精拿宝贝来降你。」行者道:「这个却好耍子儿呵。我且问你,他这洞中有甚人 与他相往?」土地道:「他爱的是烧丹炼药,喜的是全真道人。」行者道:「怪 道他变个老道士,把我师父骗去了。既这等,你都且记打,回去罢。等老孙自家 拿他。」那眾神俱腾空而散。    这大圣摇身一变,变做个老真人。你道他怎生打扮:     头挽双髽髻,身穿百衲衣。     手敲渔鼓简,腰繫吕公絛。     斜倚大路下,专候小魔妖。     顷刻妖来到,猴王暗放刁。    不多时,那两个小妖到了。行者将金箍棒伸开,那妖不曾防备,绊着脚,扑的一 跌。爬起来,才看见行者,口里嚷道:「惫懒,惫懒!若不是我大王敬重你这行 人,就和你比较起来。」行者陪笑道:「比较甚麼?道人见道人,都是一家 人。」那怪道:「你怎麼睡在这里绊我一跌?」行者道:「小道童见我这老道 人,要跌一跌儿做见面钱。」那妖道:「我大王见面钱只要几两银子,你怎麼跌 一跌儿做见面钱?你别是一乡风,决不是我这里道士。」行者道:「我当真不 是,我是蓬莱山来的。」那妖道:「蓬莱山是海岛神仙境界。」行者道:「我不 是神仙,谁是神仙?」那妖却回嗔作喜,上前道:「老神仙,老神仙,我等肉眼 凡胎,不能识认,言语冲撞,莫怪,莫怪。」行者道:「我不怪你。常言道: 『仙体不踏凡地。』你怎知之?我今日到你山上,要度一个成仙了道的好人。那 个肯跟我去?」精细鬼道:「师父,我跟你去。」伶俐虫道:「师父,我跟你 去。」    行者明知故问道:「你二位从那里来的?」那怪道:「自莲花洞来的。」「要往 那里去?」那怪道:「奉我大王教命,拿孙行者去的。」行者道:「拿那个?」 那怪又道:「拿孙行者。」孙行者道:「可是跟唐僧取经的那个孙行者麼?」那 妖道:「正是,正是。你也认得他?」行者道:「那猴子有些无礼。我认得他, 我也有些恼他。我与你同拿他去,就当与你助功。」那怪道:「师父,不须你助 功。我二大王有些法术,遣了叁座大山,把他压在山下,寸步难移,教我两个拿 宝贝来装他的。」行者道:「是甚宝贝?」精细鬼道:「我的是红葫芦,他的是 玉净瓶。」行者道:「怎麼样装他?」小妖道:「把这宝贝的底儿朝天,口儿朝 地,叫他一声,他若应了,就装在里面﹔贴上一张『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奉敕』 的帖子,他就一时叁刻,化为脓了。」行者见说,心中暗惊道:「利害,利害! 当时日值功曹报信,说有五件宝贝,这是两件了。不知那叁件又是甚麼东西?」 行者笑道:「二位,你把宝贝借我看看。」那小妖那知甚麼诀窍,就於袖中取出 两件宝贝,双手递与行者。行者见了,心中暗喜道:「好东西,好东西。我若把 尾子一抉,颼的跳起走了,只当是送老孙。」忽又思道:「不好,不好。抢便抢 去,只是坏了老孙的名头。这叫做白日抢夺了。」復递与他去道:「你还不曾见 我的宝贝哩。」那怪道:「师父有甚宝贝?也借与我凡人看看压灾。」    好行者,伸下手,把尾上毫毛拔了一根,捻一捻,叫:「变!」即变做一个一尺 七寸长的大紫金红葫芦,自腰里拿将出来道:「你看我的葫芦麼?」那伶俐虫接 在手,看了道:「师父,你这葫芦长大,有样范,好看,却只是不中用。」行者 道:「怎的不中用?」那怪道:「我这两件宝贝,每一个可装千人哩。」行者 道:「你这装人的,何足稀罕?我这葫芦,连天都装在里面哩。」那怪道:「就 可以装天?」行者道:「当真的装天。」那怪道:「只怕是谎,就装与我们看看 才信﹔不然,决不信你。」行者道:「天若恼着我,一月之间,常装他七八遭, 不恼着我,就半年也不装他一次。」伶俐虫道:「哥呵,装天的宝贝,与他换了 罢。」精细鬼道:「他装天的,怎肯与我装人的相换?」伶俐虫道:「若不肯 呵,贴他这个净瓶也罢。」行者心中暗喜道:「葫芦换葫芦,餘外贴净瓶:一件 换两件,其实甚相应。」即上前扯住那伶俐虫道:「装天可换麼?」那怪道: 「但装天就换,不换我是你的儿子。」行者道:「也罢,也罢,我装与你们看 看。」    好大圣,低头捻诀,念个咒语,叫那日游神、夜游神、五方揭諦神:「即去与我 奏上玉帝,说老孙皈依正果,保唐僧去西天取经,路阻高山,师逢苦厄。妖魔那 宝,吾欲诱他换之。万千拜上,将天借与老孙装闭半个时辰,以助成功,若道半 声不肯,即上灵霄殿,动起刀兵。」    那日游神径至南天门里,灵霄殿下,啟奏玉帝,备言前事。玉帝道:「这泼猴 头,出言无状。前者观音来说放了他,保护唐僧,朕这里又差五方揭諦、四值功 曹,轮流护持。如今又借天装,天可装乎?」才说装不得,那班中闪出哪吒叁太 子,奏道:「万岁,天也装得。」玉帝道:「天怎样装?」哪吒道:「自混沌初 分,以轻清为天,重浊为地。天是一团清气而扶托瑶天宫闕,以理论之,其实难 装﹔但只孙行者保唐僧西去取经,诚所谓泰山之福缘,海深之善庆,今日当助他 成功。」玉帝道:「卿有何助?」哪吒道:「请降旨意,往北天门问真武借皂雕 旗,在南天门上一展,把那日月星辰闭了。对面不见人,捉白不见黑,哄那怪 道,只说装了天,以助行者成功。」玉帝闻言:「依卿所奏。」那太子奉旨,前 来北天门,见真武,备言前事。那祖师随将旗付太子。    早有游神急降大圣耳边道:「哪吒太子来助功了。」行者仰面观之,只见祥云繚 绕,果是有神。却回头对小妖道:「装天罢。」小妖道:「要装就装,只管阿绵 花屎怎的?」行者道:「我方才运神念咒来。」那小妖都睁着眼,看他怎麼样装 天。这行者将一个假葫芦儿拋将上去。你想,这是一根毫毛变的,能有多重?被 那山顶上风吹去,飘飘荡荡,足有半个时辰,方才落下。只见那南天门上,哪吒 太子把皂旗拨喇喇展开,把日月星辰俱遮闭了。真是乾坤墨染就,宇宙靛装成。 二小妖大惊道:「才说话时,只好向午,却怎麼就黄昏了?」行者道:「天既装 了,不辨时候,怎不黄昏?」「如何又这等样黑?」行者道:「日月星辰都装在 里面,外却无光,怎麼不黑?」小妖道:「师父,你在那厢说话哩?」行者道: 「我在你面前不是?」小妖伸手摸着道:「只见说话,更不见面目。师父,此间 是甚麼去处?」行者又哄他道:「不要动脚,此间乃是渤海岸上,若塌了脚,落 下去呵,七八日还不得到底哩。」小妖大惊道:「罢罢罢,放了天罢,我们晓得 是这样装了。若弄一会子,落下海去,不得归家。」    好行者,见他认了真实,又念咒语,惊动太子,把旗捲起,却早见日光正午。小 妖笑道:「妙呵!妙呵!这样好宝贝,若不换呵,诚为不是养家的儿子。」那精 细鬼交了葫芦,伶俐虫拿出净瓶,一齐儿递与行者。行者却将假葫芦儿递与小妖 换了。既换了宝贝,却又干事找绝:脐下拔一根毫毛,吹口仙气,变作一个铜 钱。叫道:「小童,你拿这个钱去买张纸来。」小妖道:「何用?」行者道: 「我与你写个合同文书。你将这两件装人的宝贝换了我一件装天的宝贝,恐人心 不平,向后去日久年深,有甚反悔不便,故写此各执为照。」小妖道:「此间又 无笔墨,写甚文书?我与你赌个咒罢。」行者道:「怎麼样赌?」小妖道:「我 两件装人之宝,贴换你一件装天之宝,若有反悔,一年四季遭瘟。」行者笑道: 「我是决不反悔﹔如有反悔,也照你四季遭瘟。」    说了誓,将身一纵,把尾子趬了一趬,跳在南天门前,谢了哪吒太子麾旗相助之 功。太子回宫缴旨,将旗送还真武不题。这行者佇立霄汉之间,观看那个小妖。    毕竟不知怎生区处,且听下回分解。       第叁四回 魔王巧算困心猿 大圣腾那骗宝贝 却说那两个小妖将假葫芦拿在手中,争看一会,忽抬头不见了行者。伶俐虫道: 「哥呵,神仙也会打誑语。他说换了宝贝,度我等成仙,怎麼不辞就去了?」精 细鬼道:「我们相应便宜的多哩,他敢去得成?拿过葫芦来,等我装装天,也试 演试演看。」真个把葫芦往上一拋,扑的就落将下来。慌得个伶俐虫道:「怎麼 不装?不装?莫是孙行者假变神仙,将假葫芦换了我们的真的去耶?」精细鬼 道:「不要胡说,孙行者是那叁座山压住了,怎生得出?拿过来,等我念他那几 句咒儿装了看。」这怪也把葫芦儿望空丢起,口中念道:「若有半声不肯,就上 灵霄殿上,动起刀兵。」念不了,扑的又落将下来。两妖道:「不装,不装,一 定是个假的。」    正嚷处,孙大圣在半空里听得明白,看得真实,恐怕他弄得时辰多了,紧要处走 了风汛,将身一抖,把那变葫芦的毫毛收上身来,弄得那两个妖四手皆空。精细 鬼道:「兄弟,拿葫芦来。」伶俐虫道:「你拿着的。」「天呀!怎麼不见 了?」都去地下乱摸,草里胡寻,吞袖子,揣腰间,那里得有?二妖吓得呆呆挣 挣道:「怎的好?怎的好?当时大王将宝贝付与我们,教拿孙行者。今行者既不 曾拿得,连宝贝都不见了,我们怎敢去回话?这一顿直直的打死了也。怎的好! 怎的好!」伶俐虫道:「我们走了罢。」精细鬼道:「往那里走麼?」伶俐虫 道:「不管那里走罢。若回去说没宝贝,断然是送命了。」精细鬼道:「不要 走,还回去。二大王平日看你甚好,我推一句儿在你身上。他若肯将就,留得性 命﹔说不过,就打死,还在此间。莫弄得两头不着。去来,去来。」那怪商议 了,转步回山。    行者在半空中见他回去,又摇身一变,变作苍蝇儿,飞下去,跟着小妖。你道他 既变了苍蝇,那宝贝却放在何处?如丢在路上,藏在草里,被人看见拿去,却不 是劳而无功?他还带在身上。带在身上呵,苍蝇不过豆粒大小,如何容得?原来 他那宝贝,与他金箍棒相同,叫做如意佛宝,随身变化,可以大,可以小,故身 上亦可容得。    他嚶的一声飞下去,跟定那怪。不一时,到了洞里。只见那两个魔头坐在那里饮 酒,小妖朝上跪下。行者就钉在那门柜上,侧耳听着。小妖道:「大王。」二老 魔即停杯道:「你们来了?」小妖道:「来了。」又问:「拿着孙行者否?」小 妖叩头,不敢声言。老魔又问,又不敢应,只是叩头。问之再叁,小妖俯伏在 地:「赦小的万千死罪,赦小的万千死罪。我等执着宝贝,走到半山之中,忽遇 着蓬莱山一个神仙。他问我们那里去,我们答道:『拿孙行者去。』那神仙听见 说孙行者,他也恼他,要与我们帮工。是我们不曾叫他帮工,却将拿宝贝装人的 情由,与他说了。那神仙也有个葫芦,善能装天。我们也是妄想之心,养家之 意:他的装天,我的装人,与他换了罢。原说葫芦换葫芦,伶俐虫又贴他个净 瓶。谁想他仙家之物,近不得凡人之手。正试演处,就连人都不见了。万望饶小 的们死罪。」    老魔听说,暴躁如雷道:「罢了,罢了,这就是孙行者假妆神仙骗哄去了。那猴 头神通广大,处处人熟,不知那个毛神放他出来,骗去宝贝。」二魔道:「兄长 息怒。叵耐那猴头着然无礼,既有手段,便走了也罢,怎麼又骗宝贝?我若没本 事拿他,永不在西方路上为怪。」老魔道:「怎生拿他?」二魔道:「我们有五 件宝贝,去了两件,还有叁件,务要拿住他。」老魔道:「还有那叁件?」二魔 道:「还有七星剑与芭蕉扇在我身边,那一条幌金绳,在压龙山压龙洞老母亲那 里收着哩。如今差两个小妖去请母亲来吃唐僧肉,就教他带幌金绳来拿孙行 者。」老魔道:「差那个去?」二魔道:「不差这样废物去。」将精细鬼、伶俐 虫一声喝起。二人道:「造化,造化,打也不曾打,骂也不曾骂,却就饶了。」 二魔道:「叫那常随的伴当巴山虎、倚海龙来。」二人跪下,二魔吩咐道:「你 却要小心。」俱应道:「小心。」「却要仔细。」俱应道:「仔细。」又问道: 「你认得老奶奶家麼?」又俱应道:「认得。」「你既认得,你快早走动,到老 奶奶处,多多拜上,说请吃唐僧肉哩﹔就着带幌金绳来,要拿孙行者。」    二怪领命疾走。怎知那行者在傍,一一听得明白。他展开翅,飞将去,赶上巴山 虎,钉在他身上。行经二叁里,就要打杀他两个。又思道:「打死他,有何难 事?但他奶奶身边有那幌金索,又不知住在何处,等我且问他一问再打。」好行 者,嚶的一声,躲离小妖,让他先行有百十步。却又摇身一变,也变做个小妖 儿,戴一顶狐皮帽子,将虎皮裙子倒插上来勒住,赶上道:「走路的,等我一 等。」那倚海龙回头问道:「是那里来的?」行者道:「好哥呵,连自家人也认 不得?」小妖道:「我家没有你。」行者道:「怎麼没我?你再认认我。」小妖 道:「面生,面生,不曾相会。」行者道:「正是。你们不曾会着我,我是外班 的。」小妖道:「外班长官,是不曾会。你往那里去?」行者道:「大王说差你 二位请老奶奶来吃唐僧肉,教他就带幌金绳来,拿孙行者。恐你二位走得缓,有 些贪顽,误了正事,又差我来催你们快去。」    小妖见说着海底眼,更不疑惑,把行者果认做一家人。急急忙忙,往前飞跑,一 气又跑有八九里。行者道:「忒走快了些。我们离家有多少路了?」小怪道: 「有十五六里了。」行者道:「还有多远?」倚海龙用手指道:「乌林子里就 是。」行者抬头见一带黑林不远,料得那老怪只在林子里外。却立定步,让那小 怪前走。即取出铁棒,走上前,着脚后一刮。可怜忒不禁打,就把两个小妖刮做 一团肉饼。却拖着脚,藏在路傍深草科里。即便拔下一根毫毛,吹口仙气,叫: 「变!」变做个巴山虎,自身却变做个倚海龙。假妆做两个小妖,径往那压龙洞 请老奶奶。这叫做七十二变神通大,指物腾那手段高。    叁五步,跳到林子里。正找寻处,只见有两扇石门,半开半掩,不敢擅入。只得 洋叫一声:「开门!开门!」早惊动那把门的一个女怪,将那半扇儿开了,道: 「你是那里来的?」行者道:「我是平顶山莲花洞里差来请老奶奶的。」女怪 道:「进去。」到了二层门下,闪着头,往里观看,又见那正当中坐着一个老妈 妈儿。你道他怎生模样?但见: 雪鬢蓬鬆,星光晃亮。脸皮红润皱文多,牙齿稀疏神气壮。貌似花残霜里色,形 如松老雨餘顏。头缠白练攒丝帕,耳坠黄金嵌宝环。    孙大圣见了,不敢进去,只在二门外仵着脸,脱脱的哭起来,你道他哭怎的,莫 成是怕他?就怕也便不哭,况先哄了他的宝贝,又打死他的小妖,却为何而哭? 他当时曾下九鼎油锅,就煠了七八日,也不曾有一点泪儿。只为想起唐僧取经的 苦恼,他就泪出痛肠,放眼便哭。心却想道:「老孙既显手段,变做小妖,来请 这老怪,没有个直直的站了说话之理,一定见他磕头才是。我为人做了一场好 汉,止拜了叁个人:西天拜佛祖﹔南海拜观音﹔两界山师父救了我,我拜了他四 拜。为他使碎六叶连肝肺,用尽叁毛七孔心。一卷经能值几何?今日却教我去拜 此怪。若不跪拜,必定走了风汛。苦呵!算来只为师父受困,故使我受辱於人。」    到此际也没及奈何,撞将进去,朝上跪下道:「奶奶磕头。」那怪道:「我儿, 起来。」行者暗道:「好好好,叫得结实!」老怪问道:「你是那里来的?」行 者道:「平顶山莲花洞,蒙二位大王有令,差来请奶奶去吃唐僧肉,教带幌金 绳,要拿孙行者哩。」老怪大喜道:「好孝顺的儿子。」就去叫抬出轿来。行者 道:「我的儿呵,妖精也抬轿?」后壁厢即有两个女怪抬出一顶香藤轿,放在门 外,掛上青绢纬幔。老怪起身出洞,坐在轿里。后有几个小女妖捧着减粧,端着 镜架,提着手巾,托着香盒,跟随左右。那老怪道:「你们来怎的?我往自家儿 子去处,愁那里没人伏侍,要你们去献勤塌嘴?都回去,关了门看家。」那几个 小妖果俱回去,止有两个抬轿的。老怪问道:「那差来的叫做甚麼名字?」行者 连忙答应道:「他叫做巴山虎,我叫做倚海龙。」老怪道:「你两个前走,与我 开路。」行者暗想道:「可是晦气,经倒不曾取得,且来替他做皂隶。」却又不 敢抵强,只得向前引路,大四声喝起。    行了五六里远近,他就坐在石崖上,等候那抬轿的到了,行者道:「略歇歇如 何?压得肩头疼呵。」小怪那知甚麼诀窍,就把轿子歇下。行者在轿后,胸脯上 拔下一根毫毛,变做一个大烧饼,抱着啃。轿夫道:「长官,你吃的是甚麼?」 行者道:「不好说。这远的路,来请奶奶,没些儿赏赐,肚里饥了,原带来的乾 粮,等我吃些儿再走。」轿夫道:「把些儿我们吃吃。」行者笑道:「来麼,都 是一家人,怎麼计较?」那小妖不知好歹,围住行者,分其乾粮。被行者掣出 棒,着头一磨:一个搪着的,打得稀烂﹔一个擦着的,不死还哼。那老怪听得人 哼,轿子里伸出头来看时,被行者跳到轿前,劈头一棍,打了个窟窿,脑浆迸 流,鲜血直冒。拖出轿来看处,原是个九尾狐狸。行者笑道:「造孽畜,叫甚麼 老奶奶。你叫老奶奶,就该称老孙做上太祖公公是。」    好猴王,把他那幌金绳搜出来,笼在袖里,欢喜道:「那泼魔纵有手段,已此叁 件儿宝贝姓孙了。」却又拔两根毫毛变做个巴山虎、倚海龙﹔又拔两根变做两个 抬轿的﹔他却变做老奶奶模样,坐在轿里。将轿子抬起,径回本路。    不多时,到了莲花洞口,那毫毛变的小妖俱在前道:「开门!开门!」内有把门 的小妖开了门道:「巴山虎、倚海龙来了?」毫毛道:「来了。」「你们请的奶 奶呢?」毫毛用手指道:「那轿内的不是?」小怪道:「你且住,等我进去先 报。」报道:「大王,奶奶来耶。」两个魔头闻说,即命排香案来接。行者听 得,暗喜道:「造化,也轮到我为人了。我先变小妖,去请老怪,磕了他一个 头;这番来,我变老怪,是他母亲,定行四拜之礼,虽不怎的,好道也赚他两个 头儿。」好大圣,下了轿子,抖抖衣服,把那四根毫毛收在身上。那把门的小妖 把空轿抬入门里。他却随后徐行,那般娇娇啻啻,扭扭捏捏,就像那老怪的行 动,径自进去。又只见大小群妖,都来跪接。鼓乐簫韶,一派响喨﹔博山炉里, 靄靄香烟。他到正厅中,南面坐下。两个魔头,双膝跪倒,朝上叩头,叫道: 「母亲,孩儿拜揖。」行者道:「我儿起来。」    却说猪八戒吊在梁上,哈哈的笑了一声。沙僧道:「二哥,好呵,吊出笑来 也。」八戒道:「兄弟,我笑中有故。」沙僧道:「甚故?」八戒道:「我们只 怕是奶奶来了,就要蒸吃。原来不是奶奶,是旧话来了。」沙僧道:「甚麼旧 话?」八戒笑道:「弼马温来了。」沙僧道:「你怎麼认得是他?」八戒道: 「弯倒腰,叫『我儿起来』,那后面就掬起猴尾巴子。我比你吊得高,所以看得 明也。」沙僧道:「且不要言语,听他说甚麼话。」八戒道:「正是,正是。」    那孙大圣坐在中间,问道:「我儿,请我来有何事干?」魔头道:「母亲呵,连 日儿等少礼,不曾孝顺得。今早愚兄弟拿得东土唐僧,不敢擅吃,请母亲来献献 生,好蒸与母亲吃了延寿。」行者道:「我儿,唐僧的肉,我倒不吃。听见有个 猪八戒的耳朵甚好,可割将下来,整治整治,我下酒。」那八戒听见慌了道: 「遭瘟的,你来为割我耳朵的,我喊出来不好听呵。」    噫!只为獃子一句通情话,走了猴王变化的风。那里有几个巡山的小怪,把门的 眾妖,都撞将进来,报道:「大王,祸事了!孙行者打杀奶奶,他妆来耶。」魔 头闻此言,那容分说,掣七星宝剑,望行者劈面砍来。好大圣,将身一幌,只见 满洞红光,预先走了。似这般手段,着实好耍子。正是那聚则成形,散则成气。    諕得个老魔头魂飞魄散,眾群精噬指摇头。老魔道:「兄弟,把唐僧与沙僧、八 戒、白马、行李都送还那孙行者,闭了是非之门罢。」二魔道:「哥哥,你说那 里话?我不知费了多少辛勤,施这计策,将那和尚都摄将来。如今似你这等怕惧 孙行者的诡譎,就俱送去还他,真所谓畏刀避剑之人,岂大丈夫之所为也?你且 请坐勿惧。我闻你说孙行者神通广大,我虽与他相会一场,却不曾与他比试。取 披掛来,等我寻他交战叁合。假若他叁战胜我不过,唐僧还是我们之食﹔如叁战 我不能胜他,那时再送唐僧与他未迟。」老魔道:「贤弟说得是。」教取披掛。    眾妖抬出披掛,二魔结束齐整,执宝剑,出门外,叫声:「孙行者,你往那里走 了?」此时大圣已在云端里,闻得叫他名字,急回头观看,原来是那二魔。你看 他怎生打扮:     头戴凤盔欺腊雪,身披战甲幌鑌铁。     腰间带是蟒龙觔,粉皮靴靿梅花摺。     顏如灌口活真君,貌比巨灵无二别。     七星宝剑手中擎,怒气冲霄威烈烈。    二魔高叫道:「孙行者,快还我宝贝与我母亲来,我饶你唐僧取经去。」大圣忍 不住骂道:「这泼怪物,错认了你孙外公。赶早儿送还我师父、师弟、白马、行 囊,仍打发我些盘缠,往西走路﹔若牙缝里道半个『不』字,就自家搓根绳儿去 罢,也免得你外公动手。」二魔闻言,急纵云,跳在空中,抡宝剑来刺﹔行者掣 铁棒劈面相迎。他两个在半空中,这场好杀: 棋逢对手,将遇良才。棋逢对手难藏兴,将遇良才可用功。那两员神将相交,好 便似南山虎斗,北海龙争。龙争处,鳞甲生辉﹔虎斗时,爪牙乱落。爪牙乱落撒 银鉤,鳞甲生辉支铁叶。这一个翻翻復復,有千般解数﹔那一个来来往往,无半 点放闲。金箍棒,离顶门只隔叁分﹔七星剑,向心窝惟争一蹍。那个威风逼得斗 牛寒,这个怒气胜如雷电险。    他两个战了有叁十回合,不分胜负。    行者暗喜道:「这泼怪倒也架得住老孙的铁棒。我已得了他叁件宝贝,却这般苦 苦的与他廝杀,可不误了我的工夫?不若拿葫芦或净瓶装他去,多少是好?」又 想道:「不好,不好。常言道:『物随主便。』倘若我叫他不答应,却又不误了 事业?且使幌金绳扣头罢。」好大圣,一隻手使棒,架住他的宝贝﹔一隻手把那 绳执起,刷喇的扣了魔头。    原来那魔头有个紧绳咒,有个鬆绳咒。若扣住别人,就念紧绳咒,莫能得脱﹔若 扣住自家人,就念鬆绳咒,不得伤身。他认得是自家的宝贝,即念鬆绳咒,把绳 鬆动,便脱出来,反望行者拋将去,却早扣住了大圣。大圣正要使「瘦身法」, 想要脱身,却被那魔念动紧绳咒,紧紧扣住,怎能得脱?褪至颈项之下,原是一 个金圈子套住。那怪将绳一扯,扯将下来,照光头上砍了七八宝剑。行者头皮儿 也不曾红了一红。那魔道:「这猴子,你这等头硬,我不砍你﹔且带你回去,再 打你。将我那两件宝贝趁早还我。」行者道:「我拿你甚麼宝贝,你问我要?」 那魔头将身上细细搜检,却将那葫芦、净瓶都搜出来。又把绳子牵着,带至洞里 道:「兄长,拿将来了。」老魔道:「拿了谁来?」二魔道:「孙行者。你来 看,你来看。」老魔一见,认得是行者,满面喜笑道:「是他,是他。把他长长 的绳儿拴在柱科上耍子。」真个把行者拴住,两个魔头却进后面堂里饮酒。    那大圣在柱根下爬蹉,忽惊动八戒。那獃子吊在梁上,哈哈的笑道:「哥哥呵, 耳朵吃不成了。」行者道:「獃子,可吊得自在麼?我如今就出去,管情救了你 们。」八戒道:「不羞,不羞。本身难脱,还想救人。罢罢罢,师徒们都在一处 死了,好到阴司里问路。」行者道:「不要胡说,你看我出去。」八戒道:「我 看你怎麼出去?」那大圣口里与八戒说话,眼里却抹着那两个妖怪。见他在里边 吃酒,有几个小妖拿盘拿盏,执壶釃酒,不住的两头乱跑,关防的略鬆了些儿。 他见面前无人,就弄神通:顺出棒来,吹口仙气,叫:「变!」即变做一个纯钢 的銼儿﹔扳过那颈项的圈子,叁五銼,銼做两段。拔开銼口,脱将出来。拔了一 根毫毛,叫变做一个假身,拴在那里。真身却幌一幌,变做个小妖,立在旁边。 八戒又在梁上喊道:「不好了,不好了,拴的是假货,吊的是正身。」老魔停杯 便问:「那猪八戒吆喝的是甚麼?」行者已变做小妖,上前道:「猪八戒攛道孙 行者教变化走了罢,他不肯走,在那里吆喝哩。」二魔道:「还说猪八戒老实, 原来这等不老实,该打二十多嘴棍。」    这行者就去拿条棍来打。八戒道:「你打轻些儿﹔若重了些儿,我又喊起,我认 得你。」行者道:「老孙变化,也只为你们,你怎麼倒走了风息?这一洞里妖 精,都认不得,怎的偏你认得?」八戒道:「你虽变了头脸,还不曾变得屁股, 那屁股上两块红不是?我因此认得是你。」行者随往后面,演到厨中,锅底上摸 了一把,将两臀擦黑,行至前边。八戒看见,又笑道:「那个猴子去那里混了这 一会,弄做个黑屁股来了。」    行者仍站在跟前,要偷他宝贝。真个甚有见识:走上厅,对那怪扯个腿子道: 「大王,你看那孙行者拴在柱上,左右爬蹉,磨坏那根金绳,得一根粗壮些的绳 子换将下来才好。」老魔道:「说得是。」即将腰间的狮蛮带解下,递与行者。 行者接了带,把假妆的行者拴住。换下那条绳子,一窝儿窝儿笼在袖内。又拔一 根毫毛,吹口仙气,变作一根假幌金绳,双手送与那怪。那怪只因贪酒,那曾细 看,就便收下。这个是大圣腾那弄本事,毫毛又换幌金绳。    得了这件宝贝,急转身跳出门外,现了原身,高叫:「妖怪!」那把门的小妖问 道:「你是甚人,在此呼喝?」行者道:「你快早进去报与你那泼魔,说者行孙 来了。」那小妖如言报告,老魔大惊道:「拿住孙行者,又怎麼有个者行孙?」 二魔道:「哥哥,怕他怎的?宝贝都在我手里,等我拿那葫芦出去,把他装将 来。」老魔道:「兄弟仔细。」二魔拿了葫芦,走出山门,忽看见与孙行者模样 一般,只是略矮些儿。问道:「你是那里来的?」行者道:「我是孙行者的兄 弟,闻说你拿了我家兄,却来与你寻事的。」二魔道:「是我拿了,锁在洞中。 你今既来,必要索战。我也不与你交兵,我且叫你一声,你敢应我麼?」行者 道:「可怕你叫上千声,我就答应你万声!」那魔执了宝贝,跳在空中,把底儿 朝天,口儿朝地,叫声:「者行孙。」行者却不敢答应,心中暗想道:「若是应 了,就装进去哩。」那魔道:「你怎麼不应我?」行者道:「我有些耳闭,不曾 听见。你高叫。」那怪物又叫声:「者行孙。」行者在底下掐着指头算了一算, 道:「我真名字叫做孙行者,起的鬼名字叫做者行孙。真名字可以装得,鬼名字 好道装不得。」却就忍不住应了他一声。颼的被他吸进葫芦去,贴上帖儿。原来 那宝贝,那管甚麼名字真假,但绰个应的气儿,就装了去也。    大圣到他葫芦里,浑然乌黑。把头往上一顶,那里顶得动,且是塞得甚紧,却才 心中焦躁道:「当时我在山上遇着那两个小妖,他曾告诉我说:不拘葫芦、净 瓶,把人装在里面,只消一时叁刻,就化为脓了,敢莫化了我麼?」一条心又想 着道:「没事,化不得我。我老孙五百年前大闹天宫,被太上老君放在八卦炉中 炼了四十九日,炼成个金子心肝,银子肺腑,铜头铁背,火眼金睛,那里一时叁 刻就化得我?且跟他进去,看他怎的。」    二魔拿入里面道:「哥哥,拿来了。」老魔道:「拿了谁?」二魔道:「者行孙 是我装在葫芦里也。」老魔欢喜道:「贤弟,请坐。不要动,只等摇得响再揭帖 儿。」行者听得道:「我这般一个身子,怎麼便摇得响?只除化成稀汁,才摇得 响是。等我撒泡溺罢,他若摇得响时,一定揭帖起盖,我乘空走他娘罢。」又思 道,「不好,不好。溺虽可响,只是污了这直裰。等他摇时,我但聚些唾津漱 口,稀漓呼喇的,哄他揭开,老孙再走罢。」大圣作了准备,那怪贪酒不摇。大 圣作个法,意思只是哄他来摇,忽然叫道:「天呀!孤拐都化了。」那魔也不 摇。大圣又叫道:「娘呵!连腰截骨都化了。」老魔道:「化至腰时,都化尽 矣,揭起帖儿看看。」    那大圣闻言,就拔了一根毫毛,叫:「变!」变作个半截的身子,在葫芦底上。 真身却变做个蟭蟟虫儿,钉在那葫芦口边。只见那二魔揭起帖子看时,大圣早已 飞出。打个滚,又变做个倚海龙。倚海龙却是原去请老奶奶的那个小妖,他变 了,站在旁边。那老魔扳着葫芦口张了一张,见是个半截身子动耽,他也不认真 假,慌忙叫:「兄弟,盖上,盖上,还不曾化得了哩。」二魔依旧贴上。大圣在 傍暗笑道:「不知老孙已在此矣。」    那老魔拿了壶,满满的斟了一杯酒,近前双手递与二魔道:「贤弟,我与你递个 钟儿。」二魔道:「兄长,我们已吃了这半会酒,又递甚钟?」老魔道:「你拿 住唐僧、八戒、沙僧犹可,又索了孙行者,装了者行孙,如此功劳,该与你多递 几钟。」二魔见哥哥恭敬,怎敢不接,但一隻手托着葫芦,一隻手不敢去接,却 把葫芦递与倚海龙,双手去接杯。不知那倚海龙是孙行者变的。你看他端葫芦, 慇懃奉侍。二魔接酒吃了,也要回奉一杯。老魔道:「不消回酒,我这里陪你一 杯罢。」两人只管谦逊。行者顶着葫芦,眼不转睛,看他两个左右传杯,全无计 较,他就把个葫芦揌入衣袖。拔根毫毛,变个假葫芦,一样无二,捧在手中。那 魔递了一会酒,也不看真假,一把接过宝贝。各上席,安然坐下,依然饮酒。孙 大圣撤身走过,得了宝贝,心中暗喜道:「饶这魔头有手段,毕竟葫芦还姓孙。」    毕竟不知向后怎麼施为,方得救师灭怪,且听下回分解。    第叁五回 外道施威欺正性 心猿获宝伏邪魔 本性圆明道自通,翻身跳出网罗中。     修成变化非容易,炼就长生岂俗同?     清浊几番随运转,闢开数劫任西东。     逍遥万亿年无计,一点神光永注空。    此诗暗合孙大圣的道妙。他自得了那魔真宝,笼在袖中,喜道:「泼魔苦苦用心 拿我,诚所谓水中捞月﹔老孙若要擒你,就好似火上弄冰。」藏着葫芦,密密的 溜出门外,现了本相,厉声高叫道:「精怪开门!」傍有小妖道:「你又是甚 人,敢来吆喝?」行者道:「快报与你那老泼魔,吾乃行者孙来也。」    那小妖急入里报道:「大王,门外有个甚麼行者孙来了。」老魔大惊道:「贤 弟,不好了,惹动他一窝风了。幌金绳现拴着孙行者,葫芦里现装着者行孙,怎 麼又有个甚麼行者孙?想是他几个兄弟都来了。」二魔道:「兄长放心。我这葫 芦装下一千人哩,我才装了者行孙一个,又怕那甚麼行者孙?等我出去看看,一 发装来。」老魔道:「兄弟仔细。」    你看那二魔拿着个假葫芦,还像前番,雄纠纠,气昂昂,走出门高呼道:「你是 那里人氏,敢在此间吆喝?」行者道:「你认不得我:     家居花果山,祖贯水帘洞。     只为闹天宫,多时罢争竞。     如今幸脱灾,弃道从僧用。     秉教上雷音,求经归觉正。     相逢野泼魔,却把神通弄。     还我大唐僧,上西参佛圣。     两家罢战争,各守平安境。     休惹老孙焦,伤残老性命。」    那魔道:「你且过来,我不与你相打,但我叫你一声,你敢应麼?」行者笑道: 「你叫我,我就应了﹔我若叫你,你可应麼?」那魔道:「我叫你,是我有个宝 贝葫芦,可以装人﹔你叫我,却有何物?」行者道:「我也有个葫芦儿。」那魔 道:「既有,拿出来我看。」行者就於袖中取出葫芦道:「泼魔,你看。」幌一 幌,復藏在袖中,恐他来抢。    那魔见了,大惊道:「他葫芦是那里来的?怎麼就与我的一般?纵是一根藤上结 的,也有个大小不同,偏正不一,却怎麼一般无二?」他便正色叫道:「行者 孙,你那葫芦是那里来的?」行者委的不知来历,接过口来,就问他一句道: 「你那葫芦是那里来的?」那魔不知是个见识,只道是句老实言语,就将根本从 头说出道:「我这葫芦是混沌初分,天开地闢,有一位太上老祖,解化女媧之 名,炼石补天,普救阎浮世界。补到乾宫缺地,见一座崑崙山脚下,有一缕仙 藤,上结着这个紫金红葫芦,却便是老君留下到如今。」大圣闻言,就绰了他口 气道:「我的葫芦,也是那里来的。」魔头道:「怎见得?」大圣道:「自清浊 初开,天不满西北,地不满东南,太上道祖解化女媧,补完天缺,行至崑崙山 下,有根仙藤,藤结有两个葫芦。我得一个是雄的,你那个却是雌的。」那怪 道:「莫说雌雄,但只装得人的,就是好宝贝。」大圣道:「你也说得是,我就 让你先装。」    那怪甚喜,急纵身跳将起去,到空中,执着葫芦,叫一声:「行者孙。」大圣听 得,却就不歇气,连应了八九声,只是不能装去。那魔坠将下来,跌脚搥胸道: 「天那!只说世情不改变哩,这样个宝贝,也怕老公,雌见了雄,就不敢装 了。」行者笑道:「你且收起,轮到老孙该叫你哩。」急纵觔斗,跳起去,将葫 芦底儿朝天,口儿朝地,照定妖魔,叫声:「银角大王。」那怪不敢闭口,只得 应了一声。倏的装在里面,被行者贴上「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奉敕」的帖子。心 中暗喜道:「我的儿,你今日也来试试新了。」    他就按落云头,拿着葫芦,心心念念,只是要救师父,又往莲花洞口而来。那山 上都是些洼踏不平之路,况他又是个圈盘腿,拐呀拐的走着,摇的那葫芦里漷漷 索索,响声不绝。你道他怎麼便有响声?原来孙大圣是熬炼过的身体,急切化他 不得﹔那怪虽也能腾云驾雾,不过是些法术,大端是凡胎未脱,到於宝贝里就化 了。行者还不当他就化了,笑道:「我儿子呵,不知是撒尿耶,不知是漱口哩? 这是老孙干过的买卖。不等到七八日,化成稀汁,我也不揭盖来看。忙怎的?有 甚要紧?想着我出来的容易,就该千年不看才好。」他拿着葫芦,说着话,不觉 的到了洞口,把那葫芦摇摇,一发响了。他道:「这个像发课的筩子响,倒好发 课。等老孙发一课,看师父甚麼时才得出门。」你看他手里不住的摇,口里不住 的念道:「周易文王、孔子圣人、桃花女先生、鬼谷子先生。」    那洞里小妖看见道:「大王,祸事了,行者孙把二大王爷爷装在葫芦里发课 哩。」那老魔闻得此言,諕得魂飞魄散,骨软觔麻,扑的跌倒在地,放声大哭 道:「贤弟呀!我和你私离上界,转託尘凡,指望同享荣华,永为山洞之主。怎 知为这和尚,伤了你的性命,断吾手足之情。」满洞群妖,一齐痛哭。    猪八戒吊在梁上,听得他一家子齐哭,忍不住叫道:「妖精,你且莫哭,等老猪 讲与你听。先来的孙行者,次来的者行孙,后来的行者孙,返復叁字,都是我师 兄一人。他有七十二变化,腾那进来,盗了宝贝,装了令弟。令弟已是死了,不 必这等扛丧。快些儿刷净锅灶,办些香蕈、蘑菇、茶芽、竹笋、豆腐、麵觔、木 耳、蔬菜,请我师徒们下来,与你令弟念卷《受生经》。」那老魔闻言,心中大 怒道:「只说猪八戒老实,原来甚不老实!他倒作笑话儿打覷我。」叫:「小 妖,且休举哀,把猪八戒解下来,蒸得稀烂,等我吃饱了,再去拿孙行者报 仇。」沙僧埋怨八戒道:「好麼,我说教你莫多话,多话的要先蒸吃哩。」那獃 子也尽有几分悚惧。傍有一小妖道:「大王,猪八戒不好蒸。」八戒道:「阿弥 陀佛!是那位哥哥积阴德的?果是不好蒸。」又有一个妖道:「将他皮剥了,就 好蒸。」八戒慌了道:「好蒸,好蒸,皮骨虽然粗糙,汤滚就烂,户户。」    正嚷处,只见前门外一个小妖报道:「行者孙又骂上门来了。」那老魔又大惊 道:「这廝轻我无人。」叫:「小的们,且把猪八戒照旧吊起,查一查还有几件 宝贝。」管家的小妖道:「洞中还有叁件宝贝哩。」老魔问:「是那叁件?」管 家的道:「还有七星剑、芭蕉扇与净瓶。」老魔道:「那瓶子不中用:原是叫 人,人应了就装得,转把个口诀儿教了那孙行者,倒把自家兄弟装去了。不用 他,放在家里。快将剑与扇子拿来。」那管家的即将两件宝贝献与老魔。老魔将 芭蕉扇插在后项衣领,把七星剑提在手中,又点起大小群妖有叁百多名,都教一 个个拈枪弄棒,理索抡刀。这老魔却顶盔贯甲,罩一领赤焰焰的丝袍。群妖摆出 阵去,要拿孙大圣。    那孙大圣早已知二魔化在葫芦里面,却将他紧紧拴扣停当,撒在腰间,手持着金 箍棒,准备廝杀。只见那老妖红旗招展,跳出门来。却怎生打扮:     头上盔缨光燄燄,腰间带束彩霞鲜。     身穿鎧甲龙鳞砌,上罩红袍烈火然。     圆眼睁开光掣电,钢鬚飘起乱飞烟。     七星宝剑轻提手,芭蕉扇子半遮肩。     行似流云离海岳,声如霹靂震山川。     威风凛凛欺天将,怒帅群妖出洞前。    那老魔急令小妖摆开阵势,骂道:「你这猴子,十分无礼。害我兄弟,伤我手 足,着然可恨!」行者骂道:「你这讨死的怪物,你一个妖精的性命捨不得。似 我师父、师弟,连马四个生灵,平白的吊在洞里,我心何忍?情理何甘?快快的 送将出来还我,多多贴些盘费,喜喜欢欢打发老孙起身,还饶了你这个老妖的狗 命。」那怪那容分说,举宝剑劈头就砍﹔这大圣使铁棒举手相迎。这一场在洞门 外好杀。咦! 金箍棒与七星剑,对撞霞光如闪电。悠悠冷气逼人寒,荡荡昏云遮岭堰。那个皆 因手足情,些儿不放善﹔这个只为取经僧,毫釐不容缓。两家各恨一般仇,二处 每怀生怒怨。只杀得天昏地暗鬼神惊,日淡烟浓龙虎战。这个咬牙剉玉钉,那个 怒目飞金焰。一来一往逞英雄,不住翻腾棒与剑。    这老魔与大圣战经二十回合,不分胜负。他把那剑梢一指,叫声﹔「小妖齐 来。」那叁百餘精一齐拥上,把行者围在垓心。好大圣,公然无惧,使一条棒, 左衝右撞,后抵前遮。那小妖都有手段,越打越上,一似绵絮缠身,搂腰扯腿, 莫肯退后。大圣慌了,即使个身外身法,将左胁下毫毛拔了一把,嚼碎喷去,喝 声叫:「变!」一根根都变做行者。你看他长的使棒,短的抡拳,再小的没处下 手,抱着孤拐啃觔,把那小妖都打得星落云散,齐声喊道:「大王呵,事不谐 矣,难矣乎哉!满地盈山,皆是孙行者了。」被这身外法把群妖打退,止撇得老 魔围困中间,赶得东奔西走,出路无门。    那魔慌了,将左手擎着宝剑,右手伸於项后,取出芭蕉扇子,望东南丙丁火,正 对离宫,唿喇的一扇子搧将下来只见那就地上,火光焰焰。原来这般宝贝,平白 地搧出火来。那怪物着实无情,一连搧了七八扇子,熯天炽地,烈火飞腾。好 火: 那火不是天上火,不是炉中火,也不是山头火,也不是灶底火,乃是五行中自然 取出的一点灵光火。这扇也不是凡间常有之物,也不是人工造就之物,乃是自开 闢混沌以来產成的真宝之物。用此扇,搧此火,煌煌燁燁,就如电掣红綃﹔灼灼 辉辉,却似霞飞絳綺。更无一缕青烟,尽是满山赤焰。只烧得岭上松翻成火树, 崖前柏变作灯笼。那窝中走兽贪性命,西撞东奔﹔这林内飞禽惜羽毛,高飞远 举。这场神火飘空燎,只烧得石烂溪乾遍地红。    大圣见此恶火,却也心惊胆颤,道声:「不好了,我本身可处,毫毛不济,一落 这火中,岂不真如燎毛之易?」将身一抖,遂将毫毛收上身来。只将一根变作假 身子,避火逃灾。他的真身,捻着避火诀,纵觔斗,跳将起去,脱离了大火之 中,径奔他莲花洞里,想着要救师父。急到门前,把云头按落,又见那洞门外有 百十个小妖,都破头折脚,肉绽皮开。原来都是他分身法打伤了的,都在这里声 声唤唤,忍疼而立。大圣见了,按不住恶性兇顽,抡起铁棒,一路打将进去。可 怜把那苦炼人身的功果息,依然是块旧皮毛。    那大圣打绝了小妖,撞入洞里,要解师父。又见那内面有火光焰焰,諕得他手慌 脚忙道:「罢了,罢了,这火从后门口烧起来,老孙却难救师父也。」正悚惧 处,仔细看时,呀!原来不是火光,却是一道金光。他正了性,往里视之,乃羊 脂玉净瓶放光,却自心中欢喜道:「好宝贝耶!那瓶子曾是那小妖拿在山上放 光,老孙得了,不想那怪又復搜去。今日藏在这里,原来也放光。」你看他窃了 这瓶子,喜喜欢欢,且不救师父,急抽身往洞外而走。才出门,只见那妖魔提着 宝剑,拿着扇子,从南而来。孙大圣迴避不及,被那老魔举剑劈头就砍。大圣急 纵觔斗云跳将起去,无影无踪的逃了不题。    却说那怪到得门口,但见尸横满地,就是他手下的群精。慌得仰天长嘆,止不住 放声大哭道:「苦哉!痛哉!」有诗为证。诗曰:     可恨猿乖马劣顽,灵胎转託降尘凡。     只因错念离天闕,致使忘形落此山。     鸿雁失群情切切,妖兵绝族泪潺潺。     何时孽满开愆锁,返本还原上御关?    那老魔惭惶不已,一步一声,哭入洞内。只见那什物傢火俱在,只落得静悄悄, 没个人形,悲切切,愈加悽惨。独自个坐在洞中,蹋伏在那石案之上,将宝剑斜 倚案边,把扇子插於肩后,昏昏默默睡着了,这正是:人逢喜事精神爽,闷上心 来瞌睡多。    话说孙大圣拨转觔斗云,佇立山前,想着要救师父,把那净瓶儿牢扣腰间,径来 洞口打探。见那门开两扇,静悄悄的不闻消耗。随即轻轻移步,潜入里边。只见 那魔斜倚石案,呼呼睡着。芭蕉扇褪出肩衣,半盖着脑后﹔七星剑还斜倚案边。 却被他轻轻的走上前拔了扇子,急回头,呼的一声,跑将出去。原来这扇柄儿刮 着那怪的头髮,早惊醒他。抬头看时,是孙行者偷了,急慌忙执剑来赶。那大圣 早已跳出门前,将扇子撒在腰间,双手抡开铁棒,与那魔抵敌。这一场好杀: 恼坏泼妖王,怒发冲冠志。恨不过挝来囫圇吞,难解心头气。恶口骂猢猻:「你 老大将人戏,伤我若干生,还来偷宝贝。这场决不容,定见存亡计。」大圣喝妖 魔:「你好不知趣,徒弟要与老孙争,累卵焉能击石碎?」宝剑来,铁棒去,两 家更不留仁义。一翻二復赌输赢,叁转四回施武艺。盖为取经僧,灵山参佛位。 致令金火不相投,五行拨乱伤和气﹔扬威耀武显神通,走石飞沙弄本事。交锋渐 渐日将晡,魔头力怯先迴避。 那老魔与大圣战经叁四十合,天将晚矣,抵敌不住,败下阵来﹔径往西南上,投 奔压龙洞去不题。    这大圣才按落云头,闯入莲花洞里,解下唐僧与八戒、沙和尚来。他叁人脱得灾 危,谢了行者,却问:「妖魔那里去了?」行者道:「二魔已装在葫芦里,想是 这会子已化了。大魔才然一阵战败,往西南压龙山去讫。概洞小妖,被老孙分身 法打死一半﹔还有些败残回的,又被老孙杀绝。方才得入此处,解放你们。」唐 僧谢之不尽道:「徒弟呵,多亏你受了劳苦。」行者笑道:「诚然劳苦。你们还 只是吊着受疼,我老孙再不曾住脚,比急递铺的铺兵还甚,反復里外,奔波无 已。因是偷了他的宝贝,方能平退妖魔。」猪八戒道:「师兄,你把那葫芦儿拿 出来与我们看看。只怕那二魔已化了也。」大圣先将净瓶解下,又将金绳与扇子 取出,然后把葫芦儿拿在手道:「莫看,莫看。他先曾装了老孙,被老孙漱口, 哄得他揭开盖子,老孙方得走了。我等切莫揭盖,只怕他也会弄喧走了。」师徒 们喜喜欢欢,将他那洞中的米麵菜蔬寻出,烧刷了锅灶,安排些素斋吃了。饱餐 一顿,安寝洞中,一夜无词,早又天晓。    却说那老魔径投压龙山,会聚了大小女怪,备言打杀母亲,装了兄弟,绝灭妖 兵,偷骗宝贝之事。眾女怪一齐大哭,哀痛多时道:「你等且休悽惨。我身边还 有这口七星剑,欲会汝等女兵,都去压龙山后,会借外家亲戚,断要拿住那孙行 者报仇。」说不了,有门外小妖报道:「大王,山后老舅爷帅领若干兵卒来 也。」老魔闻言,急换了縞素孝服,躬身迎接。原来那老舅爷是他母亲之弟,名 唤狐阿七大王。因闻得哨山的妖兵报道,他姐姐被孙行者打死,假变姐形,盗了 外甥宝贝,连日在平顶山拒敌,他即帅本洞妖兵二百餘名,特来助阵,故此先拢 姐家问信。才进门,见老魔掛了孝服,二人大哭。哭久,老魔拜下,备言前事。 那阿七大怒,即命老魔换了孝服,提了宝剑,尽点女妖,合同一处,纵风云,径 投东北而来。    这大圣却教沙僧整顿早斋,吃了走路。忽听得风声,走出门看,乃是一伙妖兵, 自西南上来。行者大惊,急抽身,忙呼八戒道:「兄弟,妖精又请救兵来也。」 叁藏闻言,惊恐失色道:「徒弟,似此如何?」行者笑道:「放心,放心。把他 这宝贝都拿来与我。」大圣将葫芦、净瓶繫在腰间,金绳笼於袖内,芭蕉扇插在 肩后,双手抡着铁棒。教沙僧保守师父,稳坐洞中。着八戒执钉鈀,同出洞外迎 敌。    那怪物摆开阵势,只见当头的是阿七大王。他生的玉面长髯,钢眉刀耳﹔头戴金 炼盔,身穿锁子甲,手执方天戟。高声骂道:「我把你个大胆的泼猴!怎敢这等 欺人?偷了宝贝,伤了眷族,杀了妖兵,又敢久占洞府。赶早儿一个个引颈受 死,雪我姐家之仇。」行者骂道:「你这伙作死的毛团,不识你孙外公的手段。 不要走,领吾一棒。」那怪物侧身躲过,使方天戟劈面相迎。两个在山头上一来 一往,战经叁四回合,那怪力软。败阵回走。行者赶来,却被老魔接住。又斗了 叁合,只见那狐阿七復转来攻。这壁厢八戒见了,急掣九齿鈀挡住。一个抵一 个,战经多时,不分胜败,那老魔喝了一声,眾妖兵一齐围上。    却说那叁藏坐在莲花洞里,听得喊声振地,便叫:「沙和尚,你出去看你师兄胜 负如何?」沙僧果举降妖杖出来,喝一声,撞将出去,打退群妖。阿七见事势不 利,回头就走﹔被八戒赶上,照背后一鈀,就筑得九点鲜红往外冒,可怜一灵真 性赴前程。急拖来剥了衣服看处,原来也是个狐狸精。    那老魔见伤了他老舅,丢了行者,提起宝剑,就劈八戒﹔八戒使鈀架住。正赌斗 间,沙僧撞近前来,举杖便打。那妖抵敌不住,纵风云,往南逃走。八戒、沙僧 紧紧赶来。大圣见了,急纵云跳在空中,解下净瓶,罩定老魔,叫声:「金角大 王。」那怪只道是自家败残的小妖呼叫,就回头应了一声。颼的装将进去,被行 者贴上「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奉敕」的帖子。只见那七星剑坠落尘埃,也归了行 者。八戒迎着道:「哥哥,宝剑你得了,精怪何在?」行者笑道:「了了,已装 在我这瓶儿里也。」沙僧听说,与八戒十分欢喜。    当时通扫净诸邪,回至洞里,与叁藏报喜道:「山已净,妖已无矣,请师父上马 走路。」叁藏喜不自胜。师徒们吃了早斋,收拾了行李、马匹,奔西找路。    正行处,猛见路傍闪出一个瞽者,走上前,扯住叁藏马道:「和尚,那里去?还 我宝贝来。」八戒大惊道:「罢了,这是老妖来讨宝贝了。」行者仔细观看,原 来是太上李老君,慌得近前施礼道:「老官儿,那里去?」那老祖急昇玉局宝 座,在九霄空里佇立,叫:「孙行者,还我宝贝。」大圣起到空中道:「甚麼宝 贝?」老君道:「葫芦是我盛丹的,净瓶是我盛水的,宝剑是我炼魔的,扇子是 我搧火的,绳子是我一根勒袍的带。那两个怪:一个是我看金炉的童子,一个是 我看银炉的童子。只因他偷了我的宝贝,走下界来,正无觅处,却是你今拿住, 得了功绩。」大圣道:「你这老官儿,着实无礼。纵放家属为邪,该问个鈐束不 严的罪名。」老君道:「不干我事,不可错怪了人。此乃海上菩萨问我借了叁 次,送他在此,託化妖魔,试你师徒可有真心往西去也。」大圣闻言,心中作念 道:「这菩萨也老大惫懒。当时解逃老孙,教保唐僧西去取经,我说路途艰涩难 行,他曾许我到急难处,亲来相救﹔如今反使精邪掯害。语言不的,该他一世无 夫。若不是老官儿亲来,我决不与他。既是你这等说,拿去罢。」    那老君收得五件宝贝,揭开葫芦与净瓶盖口,倒出两股仙气。用手一指,仍化为 金、银二童子,相随左右。只见那霞光万道,咦! 縹緲同归兜率院,逍遥直上大罗天。    毕竟不知此后又有甚事,孙大圣怎生保护唐僧,几时得到西天,且听下回分解。 第叁六回 心猿正处诸缘伏 劈破傍门见月明 却说孙行者按落云头,对师父备言菩萨借童子,老君收去宝贝之事。叁藏称谢不 已,死心塌地办虔诚,捨命投西,攀鞍上马,猪八戒挑着行李,沙和尚拢着马 头,孙行者执了铁棒,剖开路,径下高山前进。说不尽那水宿风餐,披霜冒露。   师徒们行勾多时,前又一山阻路。叁藏在那马上高叫:「徒弟呵,你看那里 山势崔巍,须是要仔细隄防,恐又有魔障侵身也。」行者道:「师父休要胡思乱 想,只要定性存神,自然无事。」叁藏道:「徒弟呀,西天怎麼这等难行?我记 得离了长安城,在路上春尽夏来,秋残冬至,有四五个年头,怎麼还不能得 到?」行者闻言,呵呵笑道:「早哩,早哩,还不曾出大门哩。」八戒道:「哥 哥不要扯谎。人间就有这般大门?」行者道:「兄弟,我们还在堂屋里转哩。」 沙僧笑道:「师兄,少说大话吓我。那里就有这般大堂屋,却也没处买这般大过 梁呵。」行者道:「兄弟,若依老孙看时,把这青天为屋瓦,日月作窗櫺,四山 五岳为梁柱,天地犹如一敞厅。」八戒听说道:「罢了,罢了,我们只当转些时 回去罢。」行者道:「不必乱谈,只管跟着老孙走路。」    好大圣,横担了铁棒,领定了唐僧,剖开山路,一直前进。那师父在马上遥观, 好一座山景。真个是: 山顶嵯峨摩斗柄,树梢彷彿接云霄。青烟堆里,时闻得谷口猿啼﹔乱翠阴中,每 听得松间鹤唳。啸风山魅立溪间,戏弄樵夫﹔成器狐狸坐崖畔,惊张猎户。好 山!看那八面崖巍,四围险峻。古怪乔松盘翠盖,枯摧老树掛藤萝。泉水飞流, 寒气透人毛髮冷﹔巔峰屹,清风射眼梦魂惊。时听大虫哮吼,每闻山鸟时鸣。麂 鹿成群穿荆棘,往来跳跃﹔獐结党寻野食,前后奔跑。佇立草坡,一望并无客 旅;行来深凹,四边俱有豺狼。应非佛祖修行处,尽是飞禽走兽场。    那师父战战兢兢,进此深山,心中悽惨,兜住马,叫声:「悟空呵!我     自从益智登山盟,王不留行送出城。     路上相逢叁棱子,途中催趲马兜铃。     寻坡转涧求荆芥,迈岭登山拜茯苓。     防己一身如竹沥,茴香何日拜朝廷?」    孙大圣闻言,呵呵冷笑道:「师父不必罣念,少要心焦,且自放心前进,还你个 功到自然成也。」师徒们玩着山景,信步行时,早不觉红轮西坠。正是:     十里长亭无客走,九重天上现星辰。     八河船隻皆收港,七千州县尽关门。     六宫五府回官宰,四海叁江罢钓纶。     两座楼头鐘鼓响,一轮明月满乾坤。    那长老在马上遥观,只见那山凹里有楼臺迭迭,殿阁重重。叁藏道:「徒弟,此 时天色已晚,幸得那壁厢有楼阁不远,想必是庵观寺院,我们都到那里借宿一 宵,明日再行罢。」行者道:「师父说得是。不要忙,等我且看好歹如何。」那 大圣跳在空中,仔细观看,果然是座山门。但见:     八字砖墙泥红粉,两边门上钉金钉。     迭迭楼臺藏岭畔,层层宫闕隐山中。     万佛阁对如来殿,朝阳楼应大雄门。     七层塔屯云宿雾,叁尊佛神现光荣。     文殊臺对伽蓝舍,弥勒殿靠大慈厅。     看山楼外青光舞,步虚阁上紫云生。     松关竹院依依绿,方丈禪堂处处清。     雅雅幽幽供乐事,川川道道喜迴迎。     参禪处有禪僧讲,演乐房多乐器鸣。     妙高臺上曇花坠,说法坛前贝叶生。     正是那林遮叁宝地,山拥梵王宫。     半壁灯烟光闪灼,一行香靄雾朦朧。    孙大圣按下云头,报与叁藏道:「师父,果然是一座寺院,却好借宿,我们去 来。」    这长老放开马,一直前来,径到了山门之外。行者道:「师父,这一座是甚麼 寺?」叁藏道:「我的马蹄才然停住,脚尖还未出鐙,就问我是甚麼寺,好没分 晓。」行者道:「你老人家自幼为僧,须曾讲过儒书,方才去演经法,文理皆 通,然后受唐王的恩宥。门上有那般大字,如何不认得?」长老骂道:「泼猢 猻!说话无知。我才面西催马,被那太阳影射,奈何门虽有字,又被尘垢朦朧, 所以未曾看见。」行者闻言,把腰儿躬一躬,长了二丈餘高,用手展去灰尘, 道:「师父,请看。」上有五个大字,乃是「敕建宝林寺」。行者收了法身, 道:「师父,这寺里谁进去借宿?」叁藏道:「我进去。你们的嘴脸丑陋,言语 粗疏,性刚气傲,倘或衝撞了本处僧人,不容借宿,反为不美。」行者道:「既 如此,请师父进去,不必多言。」    那长老却丢了锡杖,解下斗篷,整衣合掌,径入山门。只见两边红漆栏杆里面, 高坐着一对金刚,装塑的威仪恶丑: 一个铁面钢鬚似活容,一个燥眉圜眼若玲珑。左边的拳头骨突如生铁,右边的手 掌崚嶒赛赤铜。金甲连环光灿烂,明盔绣带映飘风。西方真个多供佛,石鼎中间 香火红。    叁藏见了,点头长嘆道:「我那东土,若有人也将泥胎塑这等大菩萨,烧香供养 呵,我弟子也不去西天去矣。」正嘆息处,又到了二层山门之内。见有四大天王 之像,乃是持国、多闻、增长、广目,按东北西南风调雨顺之意。进了二层门 里,又见有乔松四树,一树树翠盖蓬蓬,却如伞状。忽抬头,乃是大雄宝殿。那 长老合掌皈依,舒身下拜。拜罢起来,转过佛臺,到於后门之下。又见有倒座观 音普度南海之像。那壁上都是良工巧匠装塑的那些虾、鱼、蟹、鱉,出头露尾, 跳海水波潮耍子。长老又点头叁五度,感嘆万千声道:「可怜呵!鳞甲眾生都拜 佛,为人何不肯修行?」 正讚嘆间,又见叁门里走出一个道人。那道人忽见叁藏相貌稀奇,丰姿非俗,急 趋步上前施礼道:「师父那里来的?」叁藏道:「弟子是东土大唐驾下差来,上 西天拜佛求经的。今到宝方,天色将晚,告借一宿。」那道人道:「师父莫怪, 我做不得主,我是这里扫地、撞鐘、打勤劳的道人。里面还有个管家的老师父 哩,待我进去稟他一声。他若留你,我就出来奉请﹔若不留你,我却不敢羈 迟。」叁藏道:「累及你了。」    那道人急到方丈报道:「老爷,外面有个人来了。」那僧官即起身,换了衣服, 按一按毘卢帽,披上袈裟,急开门迎接,问道人:「那里人来?」道人用手指定 道:「那正殿后边不是一个人?」那叁藏光着一个头,穿一领二十五条达摩衣, 足下登一双拖泥带水的达公鞋,斜倚在那后门首。僧官见了,大怒道:「道人少 打!你岂不知我是僧官,但只有城上来的士夫降香,我方出来迎接?这等个和 尚,你怎麼多虚少实,报我接他?看他那嘴脸,不是个诚实的,多是云游方上 僧,今日天晚,想是要来借宿。我们方丈中,岂容他打搅?教他往前廊下蹲罢 了,报我怎麼?」抽身转去。    长老闻言,满眼垂泪道:「可怜,可怜!这才是人离乡贱。我弟子从小儿出家, 做了和尚,又不曾拜懺吃荤生歹意,看经怀怒坏禪心﹔又不曾丢瓦拋砖伤佛殿, 阿罗脸上剥真金。噫!可怜呵!不知是那世里触伤天地,教我今生常遇不良人。 ──和尚,你不留我们宿便罢了,怎麼又说这等惫懒话,教我们在前道廊下去 蹲?此话不与行者说还好,若说了,那猴子进来,一顿铁棒,把孤拐都打断你 的。」长老道:「也罢,也罢。常言道:『人将礼乐为先。』我且进去问他一 声,看他意下如何?」    那师父踏脚跡,跟他进方丈门里。只见那僧官脱了衣服,气呼呼的坐在那里,不 知是念经,又不知是与人家写法事,见那桌案上有些纸札堆积。唐僧不敢深入, 就立於天井里,躬身高叫道:「老院主,弟子问讯了。」那和尚就有些不耐烦他 进里边来的意思,半答不答的还了个礼,道:「你是那里来的?」叁藏道:「弟 子乃东土大唐驾下差来,上西天拜活佛求经的。经过宝方,天晚,求借一宿,明 日不犯天光就行了。万望老院主方便方便。」那僧官才欠起身来道:「你是那唐 叁藏麼?」叁藏道:「不敢,弟子便是。」僧官道:「你既往西天取经,怎麼路 也不会走?」叁藏道:「弟子更不曾走贵处的路。」他道:「正西去,只有四五 里远近,有一座叁十里店,店上有卖饭的人家,方便好宿。我这里不便,不好留 你们远来的僧。」叁藏合掌道:「院主,古人有云:『庵观寺院,都是我方上人 的馆驛,见山门就有叁升米分。』你怎麼不留我,却是何情?」僧官怒声叫道: 「你这游方的和尚,便是有些油嘴油舌的说话。」叁藏道:「何为油嘴油舌?」 僧官道:「古人云:『老虎进了城,家家都闭门。虽然不咬人,日前坏了名。』」 叁藏道:「怎麼『日前坏了名』?」他道:「向年有几眾行脚僧,来於山门口坐 下。是我见他寒薄,一个个衣破鞋无,光头赤脚,我嘆他那般襤褸,即忙请入方 丈,延之上坐,款待了斋饭,又将故衣各借一件与他,就留他住了几日。怎知他 贪图自在衣食,更不思量起身,就住了七八个年头。住便也罢,又干出许多不公 的事来。」叁藏道:「有甚麼不公的事?」僧官道:「你听我说: 闲时沿墙拋瓦,闷来壁上扳钉。冷天向火折窗櫺。夏日拖门拦径。  幡布扯为 脚带,牙香偷换蔓菁。常将琉璃把油倾。夺碗夺锅赌胜。」    叁藏听言,心中暗道:「可怜呵!我弟子可是那等样没脊骨的和尚?」欲待要 哭,又恐那寺里的老和尚笑他,但暗暗扯衣揩泪,忍气吞声,急走出去,见了叁 个徒弟。那行者见师父面上含怒,向前问:「师父,寺里和尚打你来?」唐僧 道:「不曾打。」八戒说:「一定打来﹔不是,怎麼还有些哭包声?」那行者 道:「骂你来?」唐僧道:「也不曾骂。」行者道:「既不曾打,又不曾骂,你 这般苦恼怎麼?好道是思乡哩?」唐僧道:「徒弟,他这里不方便。」行者笑 道:「这里想是道士?」唐僧怒道:「观里才有道士,寺里只是和尚。」行者 道:「你不济事。但是和尚,即与我们一般。常言道:『既在佛会下,都是有缘 人。』你且坐,等我进去看看。」    好行者,按一按顶上金箍,束一束腰间裙子,执着铁棒,径到大雄宝殿上,指着 那叁尊佛像道:「你本是泥塑金装假像,内里岂无感应?我老孙保领大唐圣僧往 西天拜佛求取真经,今晚特来此处投宿,趁早与我报名﹔假若不留我等,就一顿 棍打碎金身,教你还现本相泥土。」    这大圣正在前边发狠,捣叉子乱说,只见一个烧晚香的道人点了几枝香,来佛前 炉里插。被行者咄的一声,諕了一跌﹔爬起来看见脸,又是一跌﹔吓得滚滚蹡 蹡,跑入方丈里,报道:「老爷,外面有个和尚来了。」那僧官道:「你这伙道 人都少打。一行说教他往前廊下去蹲,又报甚麼?再说打二十。」道人说:「老 爷,这个和尚比那个和尚不同:生得恶躁,没脊骨。」僧官道:「怎的模样?」 道人道:「是个圆眼睛,查耳朵,满面毛,雷公嘴。手执一根棍子,咬牙狠狠 的,要寻人打哩。」僧官道:「等我出去看。」    他即开门,只见行者撞进来了。真个生得丑陋:七高八低孤拐脸,两隻黄眼睛, 一个磕额头,獠牙往外生。就像属螃蟹的,肉在里面,骨在外面。那老和尚慌得 把方丈门关了。行者赶上,扑的打破门扇,道:「赶早将乾净房子打扫一千间, 老孙睡觉。」僧官躲在房里,对道人说:「怪他生得丑麼,原来是说大话折作的 这般嘴脸。我这里连方丈、佛殿、鐘鼓楼、两廊,共总也不上叁百间,他却要一 千间睡觉,却打那里来?」道人说:「师父,我也是吓破胆的人了,凭你怎麼答 应他罢。」那僧官战索索的高叫道:「那借宿的长老,我这小荒山不方便,不敢 奉留,往别处去宿罢。」    行者将棍子变得盆来粗细,直壁壁的竖在天井里,道:「和尚,不方便,你就搬 出去。」僧官道:「我们从小儿住的寺,师公传与师父,师父传与我辈,我辈要 远继儿孙。他不知是那里勾当,冒冒失失的,教我们搬哩。」道人说:「老爷, 十分不尷尬,搬出去也罢,扛子打进门来了。」僧官道:「你莫胡说,我们老少 眾人四五百名和尚,往那里搬?搬出去,却也没处住。」行者听见道:「和尚, 没处搬,便着一个出来打样棍。」老和尚叫道人:「你出去与我打个样棍来。」 那道人慌了道:「爷爷呀,那等个大杠子,教我去打样棍?」老和尚道: 「『养军千日,用军一朝。』你怎麼不出去?」道人说:「那杠子莫说打来,若 倒下来,压也压个肉泥。」老和尚道:「也莫要说压,只道竖在天井里,夜晚间 走路,不记得呵,一头也撞个大窟窿。」道人说:「师父,你晓得这般重,却教 我出去打甚麼样棍?」他自家里面转闹起来。    行者听见道:「是也禁不得,假若就一棍打杀一个,我师父又怪我行兇了。且等 我另寻一个甚麼打与你看看。」忽抬头,只见方丈门外有一个石狮子,却就举起 棍来,乒乓一下,打得粉乱麻碎。那和尚在窗眼儿里看见,就吓得骨软觔麻,慌 忙往床下拱﹔道人就往锅门里钻,口中不住叫:「爷爷,棍重,棍重,禁不得, 方便,方便!」行者道:「和尚,我不打你。我问你:这寺里有多少和尚?」僧 官战索索的道:「前后是二百八十五房头,共有五百个有度牒的和尚。」行者 道:「你快去把那五百个和尚都点得齐齐整整,穿了长衣服出去,把我那唐朝的 师父接进来,就不打你了。」僧官道:「爷爷,若是不打,便抬也抬进来。」行 者道:「趁早去。」僧官叫道人:「你莫说吓破了胆,就是吓破了心,便也去与 我叫这些人来,接唐僧老爷爷来。」    那道人没奈何,捨了性命,不敢撞门,从后边狗洞里钻将出去,径到正殿上,东 边打鼓,西边撞鐘。鐘鼓一齐响处,惊动了两廊大小僧眾,上殿问道:「这早还 不晚哩,撞鐘打鼓做甚?」道人说:「快换衣服,随老师父排班,出山门外,迎 接唐朝来的老爷。」那眾和尚真个齐齐整整,摆班出门迎接。有的披了袈裟﹔有 的着了偏衫﹔无的穿着个一口鐘直裰﹔十分穷的,没有长衣服,就把腰裙接起两 条披在身上。行者看见道:「和尚,你穿的是甚麼衣服?」和尚见他丑恶,道: 「爷爷,不要打,等我说。这是我们城中化的布,此间没有裁缝,是自家做的个 一裹穷。」    行者闻言暗笑,押着眾僧,出山门外跪下。那僧官磕头高叫道:「唐老爷,请方 丈里坐。」八戒看见道:「师父老大不济事,你进去时,泪汪汪,嘴上掛得油 瓶。师兄怎麼就有此獐智,教他们磕头来接?」叁藏道:「你这个獃子,好不晓 礼。常言道:『鬼也怕恶人哩。』」唐僧见他们磕头礼拜,甚是不过意,上前 叫:「列位请起。」眾僧叩头道:「老爷若和你徒弟说声方便,不动杠子,就跪 一个月也罢。」唐僧叫:「悟空,莫要打他。」行者道:「不曾打﹔若打,这会 已打断了根矣。」那些和尚却才起身,牵马的牵马,挑担的挑担,抬着唐僧,驮 着八戒,挽着沙僧,一齐都进山门里去,却到后面方丈中,依叙坐下。    眾僧却又礼拜。叁藏道:「院主请起,再不必行礼,作践贫僧,我和你都是佛门 弟子。」僧官道:「老爷是上国钦差,小和尚有失迎接。今到荒山,奈何俗眼不 识尊仪,与老爷邂逅相逢。动问老爷:一路上是吃素?是吃荤?我们好去办 饭。」叁藏道:「吃素。」僧官道:「徒弟,这个爷爷好的吃荤。」行者道: 「我们也吃素,都是胎里素。」那和尚道:「爷爷呀,这等兇汉也吃素?」有一 个胆量大的和尚,近前又问:「老爷既然吃素,煮多少米的饭方彀吃?」八戒 道:「小家子和尚,问甚麼?一家煮上一石米。」那和尚都慌了,便去刷洗锅 灶,各房中安排茶饭。高掌明灯,调开桌椅,管待唐僧。    师徒们都吃罢了晚斋,眾僧收拾了家火。叁藏称谢道:「老院主,打搅宝山 了。」僧官道:「不敢,不敢。怠慢,怠慢。」叁藏道:「我师徒却在这里安 歇?」僧官道:「老爷不要忙,小和尚自有区处。」叫:「道人,那壁厢有几个 人听使令的?」道人说:「师父,有。」僧官吩咐道:「你们着两个去安排草 料,与唐老爷喂马。着几个去前面把那叁间禪堂,打扫乾净铺设床帐,快请老爷 安歇。」    那些道人听命,各各整顿齐备,却来请唐老爷安寝。他师徒们牵马挑担,出方 丈,径至禪堂门首看处,只见那里面灯火光明,两梢间铺着四张藤屉床。行者见 了,唤那办草料的道人,将草料抬来,放在禪堂里面,拴下白马,教道人都出 去。叁藏坐在中间。灯下,两班儿立五百个和尚,都伺候着,不敢撤离。叁藏欠 身道:「列位请回,贫僧好自在安寝也。」眾僧决不敢退。僧官上前,吩咐大 眾:「伏侍老爷安置了再回。」叁藏道:「即此就是安置了,都就请回。」眾人 却才敢散去讫。    唐僧举步出门小解,只见明月当天,叫:「徒弟。」行者、八戒、沙僧都出来侍 立。因感这月清光皎洁,玉宇深沉,真是一轮高照,大地分明。对月怀归,口占 一首古风长篇。诗云:     皓魄当空宝镜悬,山河摇影十分全。     琼楼玉宇清光满,冰鑑银盘爽气旋。     万里此时同皎洁,一年今夜最明鲜。     浑如霜饼离沧海,却似冰轮掛碧天。     别馆寒窗孤客闷,山村野店老翁眠。     乍临汉苑惊秋鬢,才到秦楼促晚奩。     庾亮有诗传晋史,袁宏不寐泛江船。     光浮杯面寒无力,清映庭中健有仙。     处处窗轩吟白雪,家家院宇弄冰弦。     今宵静玩来山寺,何日相同返故园?    行者闻言,近前答曰:「师父呵,你只知月色光华,心怀故里,更不知月家之 意,乃先天法象之规绳也。月至叁十日,阳魂之金散尽,阴魄之水盈轮,故纯黑 而无光,乃曰『晦』。此时与日相交,在晦朔两日之间,感阳光而有孕。至初叁 日一阳现,初八日二阳生,魄中魂半,其平如绳,故曰『上弦』。至今十五日, 叁阳备足,是以团圆,故曰『望』。至十六日一阴生,二十二日二阴生,此时魂 中魄半,其平如绳,故曰『下弦』。至叁十日叁阴备足,亦当『晦』。此乃先天 採炼之意。我等若能温养二八,九九成功,那时节,见佛容易,返故田亦易也。 诗曰:     前弦之后后弦前,药味平平气象全。     採得归来炉里炼,志心功果即西天。」    那长老听说,一时解悟,明彻真言。满心欢喜,称谢了悟空。沙僧在傍笑道: 「师兄此言虽当,只说的是弦前属阳,弦后属阴,阴中阳半,得水之金﹔更不 道:     水火相搀各有缘,全凭土母配如然。     叁家同会无争竞,水在长江月在天。」    长老闻得,亦开茅塞。正是:理明一窍通千窍,说破无生即是仙。    八戒上前扯住长老道:「师父,莫听乱讲,误了睡觉。这月呵:     缺之不久又团圆,似我生来不十全。     吃饭嫌我肚子大,拿碗又说有黏涎。     他都伶俐修来福,我自痴愚积下缘。     我说你取经还满叁涂业,摆尾摇头直上天。」    叁藏道:「也罢,徒弟们走路辛苦,先去睡下。等我把这卷经来念一念。」行者 道:「师父差了。你自幼出家,做了和尚,小时的经文,那本不熟?却又领了唐 王旨意,上西天见佛,求取大乘真典。如今功未完成,佛未得见,经未曾取,你 念的是那卷经儿?」叁藏道:「我自出长安,朝朝跋涉,日日奔波,小时的经文 恐怕生了。幸今夜得闲,等我温习温习。」行者道:「既这等说,我们先去睡 也。」他叁人各往一张藤床上睡下。长老掩上禪堂门,高剔银缸,铺开经本,默 默看念。正是那: 楼头初鼓人烟静,野浦渔舟火灭时。    毕竟不知那长老怎麼样离寺,且听下回分解。       第叁七回 鬼王夜謁唐叁藏 悟空神化引婴儿 却说叁藏坐於宝林寺禪堂中灯下,念一会《梁皇水懺》,看一会《孔雀真经》, 只坐到叁更时候,却才把经本包在囊里。正欲起身去睡,只听得门外扑剌剌一声 响喨,淅零零刮阵狂风。那长老恐吹灭了灯,慌忙将褊衫袖子遮住。又见那灯或 明或暗,便觉有些心惊胆战。此时又困倦上来,伏在经案上盹睡。虽是合眼朦 朧,却还心中明白。耳内嚶嚶,听着那窗外阴风颯颯。好风!真个那: 淅淅瀟瀟,飘飘荡荡。淅淅瀟瀟飞落叶,飘飘荡荡捲浮云。满天星斗皆昏昧,遍 地尘沙尽洒纷。一阵家猛,一阵家纯。纯时松竹敲清韵,猛处江湖波浪浑﹔刮得 那山鸟难栖声哽哽,海鱼不定跳喷喷﹔东西馆阁门窗脱,前后廊房神鬼瞋﹔佛殿 花瓶吹堕地,琉璃摇落慧灯昏﹔香炉攲倒香灰迸,烛架歪斜烛焰烟。幢幡宝盖都 摇拆,鐘鼓楼臺撼动根。    那长老昏梦中听着风声一时过处,又闻得禪堂外隐隐的叫一声「师父」!忽抬头 梦中观看,门外站着一条汉子,浑身上下水淋淋的,眼中垂泪,口里不住的只叫 「师父」。叁藏欠身道:「你莫是魍魎妖魅、神怪邪魔,至夜深时,来此戏我? 我却不是那贪慾贪嗔之类。我本是个光明正大之僧,奉东土大唐旨意,上西天拜 佛求经者。我手下有叁个徒弟,都是降龙伏虎之英豪,扫怪除魔之壮士。他若见 了你,碎尸粉骨,化作微尘。此是我大慈悲之意,方便之心。你趁早儿潜身远 遁,莫上我的禪门来。」那人倚定禪堂道:「师父,我不是妖魔鬼怪,亦不是魍 魎邪神。」叁藏道:「你既不是此类,却深夜来此何为?」那人道:「师父,你 舍眼看我一看。」长老果仔细定睛看处,呀!只见他: 头戴一顶冲天冠,腰束一条碧玉带,身穿一领飞龙舞凤赭黄袍,足踏一双云头绣 口无忧履,手执一柄列斗罗星白玉珪。面如东岳长生帝,形似文昌开化君。    叁藏见了,大惊失色,急躬身厉声高叫道:「是那一朝陛下?请坐。」用手忙 搀,扑了个空虚。回身坐定,再看处,还是那个人。长老便问:「陛下,你是那 里皇帝?何邦帝王?想必是国土不寧,谗臣欺虐,半夜逃生至此。有何话说,说 与我听。」这人才泪滴腮边谈旧事,愁攒眉上诉前因。道:「师父呵,我家住在 正西,离此只有四十里远近。那厢有座城池,便是兴基之处。」叁藏道:「叫做 甚麼地名?」那人道:「不瞒师父说,便是朕当时创立家邦,改号乌鸡国。」叁 藏道:「陛下这等惊慌,却因甚事至此?」那人道:「师父呵,我这里五年前, 天年乾旱,草子不生,民皆饥死,甚是伤情。」叁藏闻言,点头笑道:「陛下 呵,古人云:『国正天心顺。』想必是你不慈恤万民,既遭荒歉,怎麼就躲离城 郭?且去开了仓库,賑济黎民,悔过前非,重兴今善,放赦了那枉法冤人,自然 天心和合,雨顺风调。」那人道:「我国中仓廩空虚,钱粮尽绝。文武两班停俸 禄,寡人膳食亦无荤。倣效禹王治水,与万民同受甘苦,沐浴斋戒,昼夜焚香祈 祷。如此叁年,只乾得河枯井涸。正都在危急之处,忽然钟南山来了一个全真, 能呼风唤雨,点石成金。先见我文武多官,后来见朕,当即请他登坛祈祷,果然 有应,只见令牌响处,顷刻间大雨滂沱。寡人只望叁尺雨足矣,他说久旱不能润 泽,又多下了二寸。朕见他如此尚义,就与他八拜为交,以兄弟称之。」叁藏 道:「此陛下万千之喜也。」那人道:「喜自何来?」叁藏道:「那全真既有这 等本事,若要雨时,就教他下雨﹔若要金时,就教他点金。还有那些不足,却离 了城闕来此?」那人道:「朕与他同寝食者,只得二年。又遇着阳春天气,红杏 夭桃,开花绽蕊。家家士女,处处王孙,俱去游春赏玩。那时节,文武归衙,嬪 妃转院。朕与那全真携手缓步,至御花园里,忽行到八角琉璃井边,不知他拋下 些甚麼物件,井中有万道金光。哄朕到井边看甚麼宝贝,他陡起兇心,扑通的把 寡人推下井内,将石板盖住井口,拥上泥土,移一株芭蕉栽在上面。可怜我呵, 已死去叁年,是一个落井伤生的冤屈之鬼也。」    唐僧见说是鬼,諕得觔力酥软,毛骨耸然。没奈何,只得将言又问他道:「陛 下,你说的这话,全不在理。既死叁年,那文武多官、叁宫皇后,遇叁朝见驾殿 上,怎麼就不寻你?」那人道:「师父呵,说起他的本事,果然世间罕有。自从 害了朕,他当时在花园内摇身一变,就变做朕的模样,更无差别。现今占了我的 江山,暗侵了我的国土。他把我两班文武、四百朝官、叁宫皇后、六院嬪妃,尽 属了他矣。」叁藏道:「陛下,你忒也懦。」那人道:「何懦?」叁藏道:「陛 下,那怪倒有些神通,变作你的模样,侵占你的乾坤,文武不能识,后妃不能 晓,只有你死的明白,你何不在阴司阎王处具告,把你的屈情伸诉伸诉?」那人 道:「他的神通广大,官吏情熟:都城隍常与他会酒,海龙王尽与他有亲,东岳 齐天是他的好朋友,十代阎罗是他的异兄弟。因此这般,我也无门投告。」    叁藏道:「陛下,你阴司里既没本事告他,却来我阳世间作甚?」那人道:「师 父呵,我这一点冤魂,怎敢上你的门来?山门前有那护法诸天、六丁六甲、五方 揭諦、四值功曹、一十八位护教伽蓝,紧随鞍马。却才被夜游神一阵神风,把我 送将进来。他说我叁年水灾该满,着我来拜謁师父。他说你手下有一个大徒弟, 是齐天大圣,极能斩怪降魔。今来志心拜恳,千乞到我国中,拿住妖魔,辨明邪 正。朕当结草衔环,报酬师父恩也。」叁藏道:「陛下,你此来是请我徒弟与你 去除却那妖怪麼?」那人道:「正是,正是。」叁藏道:「我徒弟干别的事不 济,但说降妖捉怪,正合他宜。陛下呵,虽是着他拿怪,但恐理上难行。」那人 道:「怎麼难行?」叁藏道:「那怪既神通广大,变得与你相同﹔满朝文武,一 个个言和心顺﹔叁宫妃嬪,一个个意合情投。我徒弟纵有手段,决不敢轻动干 戈。倘被多官拿住,说我们欺邦灭国,问一款大逆之罪,困陷城中,却不是画虎 刻鵠也?」那人道:「我朝中还有人哩。」    叁藏道:「却好,却好。想必是一代亲王侍长,发付何处镇守去了?」那人道: 「不是。我本宫有个太子,是我亲生的储君。」叁藏道:「那太子想必被妖魔贬 了?」那人道:「不曾。他只在金鑾殿上,五凤楼中,或与学士讲书,或共全真 登位。自此叁年,禁太子不入皇宫,不能勾与娘娘相见。」叁藏道:「此是何 故?」那人道:「此是妖怪使下的计策。只恐他母子相见,闲中论出长短,怕走 了消息。故此两不会面,他得永住常存也。」叁藏道:「你的灾屯,想应天付, 却与我相类。当时我父曾被水贼伤生﹔我母被水贼欺占,经叁个月,分娩了我。 我在水中逃了性命,幸金山寺恩师救养成人。记得我幼年无父母,此间那太子失 双亲,真个可怜!」    又问道:「你纵有太子在朝,我怎的与他相见?」那人道:「如何不得见?」叁 藏道:「他被妖魔拘辖,连一个生身之母尚不得见,我一个和尚,欲见何由?」 那人道:「他明早出朝来也。」叁藏问:「出朝作甚?」那人道:「明日早朝, 领叁千人马,架鹰犬,出城採猎,师父断得与他相见。见时肯将我的言语说与 他,他便信了。」叁藏道:「他本是肉眼凡胎,被妖魔哄在殿上,那一日不叫他 几声父王?他怎肯信我的言语?」那人道:「既恐他不信,我留下一件表记与你 罢。」叁藏问:「是何物件?」那人把手中执的金厢白玉珪放下道:「此物可以 为记。」叁藏道:「此物何如?」那人道:「全真自从变作我的模样,只是少变 了这件宝贝。他到宫中,说那求雨的全真拐了此珪去了。自此叁年,还没此物。 我太子若看见,他睹物思人,此仇必报。」叁藏道:「也罢,等我留下,着徒弟 与你处置。却在那里等麼?」那人道:「我也不敢等。我这去,还央求夜游神, 再使一阵神风,把我送进皇宫内院,託一梦与我那正宫皇后,教他母子们合意, 你师徒们同心。」叁藏点头应承道:「你去罢。」    那冤魂叩头拜别,举步相送,不知怎麼踢了脚,跌了一个觔斗,把叁藏惊醒,却 原来是南柯一梦。慌得对着那盏昏灯,连忙叫:「徒弟,徒弟。」八戒醒来道: 「甚麼『土地土地』?当时我做好汉,专一吃人度日,受用腥羶,其实快活,偏 你出家,教我们保护你跑路。原说只做和尚,如今拿做奴才,日间挑包袱、牵 马,夜间提尿瓶、务脚!这早晚不睡,又叫徒弟作甚?」叁藏道:「徒弟,我刚 才伏在案上打盹,做了一个怪梦。」行者跳将起来道:「师父,梦从想中来。你 未曾上山,先怕怪物﹔又愁雷音路远,不能得到﹔思念长安,不知何日回程:所 以心多梦多。似老孙一点真心,专要西方见佛,更无一个梦儿到我。」叁藏道: 「徒弟,我这一梦,不是思乡之梦。才然合眼,见一阵狂风过处,禪房门外有一 朝皇帝,自言是乌鸡国王。浑身水湿,满眼垂泪。」这等这等,如此如此,将那 梦中话一一的说与行者。行者笑道:「不消说了,他来託梦与你,分明是照顾老 孙一场生意。必然是个妖怪在那里篡位谋国,等我与他辨个真假。想那妖魔棍到 处,立业成功。」叁藏道:「徒弟,他说那怪神通广大哩。」行者道:「怕他甚 麼广大?早知老孙到,教他即走无方。」叁藏道:「我又记得留下一件宝贝做表 记。」八戒答道:「师父莫要胡缠,做个梦便罢了,怎麼只管当真?」沙僧道: 「『不信直中直,须防仁不仁。』我们打起火,开了门,看看如何便是。」    行者果然开门,一齐看处,只见星月光中,阶簷上,真个放着一柄金厢白玉珪。 八戒近前拿起道:「哥哥,这是甚麼东西?」行者道:「这是国王手中执的宝 贝,名唤玉珪。师父呵,既有此物,想此事是真。明日拿妖,全都在老孙身上。 只是要你叁桩儿造化低哩。」八戒道:「好好好,做个梦罢了,又告诉他。他那 些儿不会作弄人哩?就教你叁桩儿造化低。」叁藏回入里面道:「是那叁桩?」 行者道:「明日要你顶缸、受气、遭瘟。」八戒笑道:「一桩儿也是难的,叁桩 儿却怎麼耽得?」唐僧是个聪明的长老,便问:「徒弟呵,此叁事如何讲?」行 者道:「也不消讲,等我先与你二件物。」    好大圣,拔了一根毫毛,吹口仙气,叫声:「变!」变做一个红金漆匣儿,把白 玉珪放在内盛着,道:「师父,你将此物捧在手中,到天晓时,穿上锦襴袈裟, 去在正殿坐着念经,等我去看看他那城池。端的是个妖怪,就打杀他,也在此间 立个功绩﹔假若不是,且休撞祸。」叁藏道:「正是,正是。」行者道:「那太 子不出城便罢,若真个应梦出城来,我定引他来见你。」叁藏道:「见了我如何 迎答?」行者道:「来到时,我先报知。你把那匣盖儿扯开些,等我变作二寸长 的一个小和尚,放在匣儿里,你连我捧在手中。那太子进了寺来,必然拜佛。你 尽他怎的下拜,只是不睬他。他见你不动身,一定教拿你。你凭他拿下去,打也 由他,绑也由他,杀也由他。」叁藏道:「呀!他的军令大,真个杀了我,怎麼 好?」行者道:「没事,有我哩,若到那紧关处,我自然护你。他若问时,你说 是东土钦差上西天拜佛取经进宝的和尚。他道:『有甚宝贝?』你却把锦襴袈裟 对他说一遍,说道:『此是叁等宝贝。还有头一等、第二等的好物哩。』但问 处,就说这匣内有一件宝贝,上知五百年,下知五百年,中知五百年,共一千五 百年过去未来之事,俱尽晓得。却把老孙放出来。我将那梦中话告诉那太子。他 若是肯信,就去拿了那妖魔,一则与他父王报仇,二来我们立个名节﹔他若不 信,再将白玉珪拿与他看。只恐他年幼,还不认得哩。」叁藏闻言,大喜道: 「徒弟呵,此计绝妙!但说这宝贝,一个叫做锦襴袈裟,一个叫做白玉珪﹔你变 的宝贝却叫做甚名?」行者道:「就叫做立帝货罢。」叁藏依言,记在心上。师 徒们一夜那曾得睡,盼到天明,恨不得点头唤出扶桑日,喷气吹散满天星。    不多时,东方发白。行者又吩咐了八戒、沙僧,教他两个:「不可搅扰僧人,出 来乱走。待我成功之后,共汝等同行。」才别了,唿哨,一觔斗,跳在空中。睁 火眼平西看处,果见有一座城池。你道怎麼就看见了?当时说那城池离寺只有四 十里,故此凭高就望见了。行者近前仔细看处,又见那怪雾愁云漠漠,妖风怨气 纷纷。行者在空中讚嘆道: 「若是真王登宝座,自有祥光五色云。 只因妖怪侵龙位,腾腾黑气锁金门。」    行者正在感嘆,忽听得炮声响喨,又只见东门开处,闪出一路人马,真个是採猎 之军,果然势勇。但见: 晓出禁城东,分围浅草中。彩旗开映日,白马骤迎风。鼉鼓鼕鼕擂,标枪对对 衝。架鹰军猛烈,牵犬将驍雄。火炮连天振,粘竿映日红。人人支弩箭,个个挎 雕弓。张网山坡下,铺绳小径中。一声惊霹靂,千骑拥貔熊。狡兔身难保,乖獐 智亦穷。狐狸该命尽,麋鹿丧当中。山雉难飞脱,野鸡怎避兇。他都拣占山场擒 猛兽,摧残林木射飞虫。    那些人出得城来,散步东郊。不多时,有二十里向高田地,又只见中军营里,有 小小的一个将军:顶着盔,贯着甲,裹肚花,十八札,手执青锋宝剑,坐下黄驃 马,腰带满弦弓。真个是:     隐隐君王像,昂昂帝主容。     规模非小辈,行动显真龙。    行者在空暗喜道:「不须说,那个就是皇帝的太子了。等我戏他一戏。」好大 圣,按落云头,撞入军中太子马前,摇身一变,变作一个白兔儿,只在太子马前 乱跑。太子看见,正合欢心,拈起箭,拽满弓,一箭正中了那兔儿。    原来是那大圣故意教他中了,却眼乖手疾,一把接住那箭头,把箭翎花落在前 边,丢开脚步跑了。那太子见箭中了玉兔,兜开马,独自争先来赶。不知马行的 快,行者如风﹔马行的迟,行者慢走:只在他面前不远。看他一程一里,将太子 哄到宝林寺山门之下,行者现了本身。不见兔儿,只见一枝箭插在门槛上。径撞 进去,见唐僧道:「师父,来了,来了。」却又一变,变做二寸长的小和尚儿, 钻在红匣之内。    却说那太子赶到山门前,不见了玉兔,只见门槛上插着一枝雕翎箭。太子大惊失 色道:「怪哉!怪哉!分明我箭中了玉兔,玉兔怎麼不见,只见箭在此间?想是 年多日久,成了精魅也。」拔了箭,抬头看处,山门上有五个大字,写着「敕建 宝林寺」。太子道:「我知之矣。向年间曾记得我父王在金鑾殿上,差官賫些金 帛,与这和尚修理佛殿佛象,不期今日到此。正是:因过道院逢僧话,又得浮生 半日闲。我且进去走走。」    那太子跳下马来,正要进去,只见那保驾的官将与叁千人马赶上,簇簇拥拥,都 入山门里面。慌得那本寺眾僧,都来叩头拜接,接入正殿中间,参拜佛像。却才 举目观瞻,又欲游廊玩景,忽见正当中坐着一个和尚,太子大怒道:「这个和尚 无礼!我今半朝鑾驾进山,虽无旨意知会,不当远接,此时军马临门,也该起 身,怎麼还坐着不动?」教:「拿下来!」说声「拿」字,两边校尉一齐下手, 把唐僧抓将下来,急理绳索便綑。行者在匣里默默的念咒,教道:「护法诸天、 六丁六甲,我今设法降妖,这太子不能知识,将绳要綑我师父,汝等即早护持﹔ 若真綑了,汝等都该有罪。」那大圣暗中吩咐,谁敢不遵,却将叁藏护持定了, 那些人摸也摸不着他光头,好似一壁墙挡住,难拢其身。    那太子道:「你是那方来的,使这般隐身法欺我?」叁藏上前施礼道:「贫僧无 隐身法,乃是东土唐僧,上雷音寺拜佛求经进宝的和尚。」太子道:「你那东土 虽是中原,其穷无比,有甚宝贝,你说来我听。」叁藏道:「我身上穿的这袈 裟,是第叁样宝贝。还有第一等、第二等更好的物哩。」太子道:「你那衣服, 半边苫身,半边露臂,能值多少物,敢称宝贝?」叁藏道:「这袈裟虽不全体, 有诗几句。诗曰:     佛衣偏袒不须论,内隐真如脱世尘。     万线千针成正果,九珠八宝合元神。     仙娥圣女恭修製,遗赐禪僧静垢身。     见驾不迎犹自可,你的父冤未报枉为人。」    太子闻言,心中大怒道:「这泼和尚胡说!你那半片衣,凭着你口能舌便,夸好 夸强。我的父冤从何未报?你说来我听。」叁藏进前一步,合掌问道:「殿下, 为人生在天地之间,能有几恩?」太子道:「有四恩。」叁藏道:「那四恩?」 太子道:「感天地盖载之恩,日月照临之恩,国王水土之恩,父母养育之恩。」 叁藏笑曰:「殿下言之有失。人只有天地盖载,日月照临,国王水土,那得个父 母养育来?」太子怒道:「和尚是那游手游食削髮逆君之徒。人不得父母养育, 身从何来?」叁藏道:「殿下,贫僧不知。但只这红匣内有一件宝贝,叫做立帝 货,他上知五百年,中知五百年,下知五百年,共知一千五百年过去未来之事, 便知无父母养育之恩,令贫僧在此久等多时矣。」    太子闻说,教:「拿来我看。」叁藏扯开匣盖儿,那行者跳将出来,呀的两边乱 走。太子道:「这星星小人儿,能知甚事?」行者闻言嫌小,却就使个神通,把 腰伸一伸,就长了有叁尺四五寸。眾军士吃惊道:「若是这般快长,不消几日, 就撑破天也。」行者长到原身,就不长了。太子才问道:「立帝货,这老和尚说 你能知未来过去吉凶,你却有龟作卜?有蓍作筮?凭书句断人祸福?」行者道: 「我一毫不用,只是全凭叁寸舌,万事尽皆知。」太子道:「这廝又是胡说。自 古以来,《周易》之书,极其玄妙,断尽天下吉凶,使人知所趋避,故龟所以 卜,蓍所以筮。听汝之言,凭据何理?妄言祸福,扇惑人心。」    行者道:「殿下且莫忙,等我说与你听。你本是乌鸡国王的太子。你那里五年 前,年程荒旱,万民遭苦,你家皇帝共臣子秉心祈祷。正无点雨之时,钟南山来 了一个道士,他善呼风唤雨,点石为金。君王忒也爱小,就与他拜为兄弟。这桩 事有麼?」太子道:「有有有。你再说说。」行者道:「后叁年不见全真,称孤 的却是谁?」太子道:「果是有个全真,父王与他拜为兄弟,食则同食,寝则同 寝。叁年前在御花园里玩景,被他一阵神风,把父王手中金厢白玉珪摄回钟南山 去了。至今父王还思慕他。因不见他,遂无心赏玩,把花园紧闭了,已叁年矣。 做皇帝的,非我父王而何?」    行者闻言,哂笑不绝。太子再问不答,只是哂笑。太子怒道:「这廝当言不言, 如何这等哂笑?」行者又道:「还有许多话哩,奈何左右人眾,不是说处。」太 子见他言语有因,将袍袖一展,教军士且退。那驾上官将急传令,将叁千人马都 出门外住扎。此时殿上无人,太子坐在上面,长老立在前边,左手傍立着行者。 本寺诸僧皆退。行者才正色上前道:「殿下,化风去的是你生身之父母见坐位 的,是那祈雨之全真。」太子道:「胡说,胡说。我父自全真去后,风调雨顺, 国泰民安。照依你说,就不是我父王了。还是我年孺,容得你﹔若我父王听见你 这反话,拿了去,碎尸万段。」把行者咄的喝下来。行者对唐僧道:「何如?我 说他不信,果然,果然。如今却拿那宝贝进与他,倒换关文,往西方去罢。」叁 藏即将红匣子递与行者。行者接过来,将身一抖,那匣儿卒不见了。原是他毫毛 变的,被他收上身去。却将白玉珪双手捧上,献与太子。    太子见了道:「好和尚,好和尚。你五年前本是个全真,来骗了我家的宝贝,如 今又妆做和尚来进献。」叫:「拿了!」一声传令,把长老諕得慌忙指着行者 道:「你这弼马温,专撞空头祸,带累我哩。」行者近前一齐拦住道:「休嚷, 莫走了风!我不叫做立帝货,还有真名哩。」太子怒道:「你上来。我问你个真 名字,好送法司定罪!」行者道:「我是那长老的大徒弟,名唤悟空孙行者。因 与我师父上西天取经,昨宵到此觅宿。我师父夜读经卷,至叁更时分,得一梦。 梦见你父王道,他被那全真欺害,推在御花园八角琉璃井内,全真变作他的模 样。满朝官不能知。你年幼亦无分晓,禁你入宫,关了花园,大端怕漏了消息。 你父王今夜特来请我降魔。我恐不是妖邪,自空中看了,果然是个妖精。正要动 手拿他,不期你出城打猎。你箭中的玉兔,就是老孙。老孙把你引到寺里,见师 父,诉此衷肠,句句是实。你既然认得白玉珪,怎麼不念鞠养恩情,替亲报 仇?」    那太子闻言,心中惨慼,暗自伤愁道:「若不信此言语,他却有叁分儿真实﹔若 信了,怎奈殿上见是我父王?」这才是进退两难心问口,叁思忍耐口问心。行者 见他疑惑不定,又上前道:「殿下不必心疑,请殿下驾回本国,问你国母娘娘一 声,看他夫妻恩爱之情,比叁年前如何。只此一问,便知真假矣。」    那太子回心道:「正是。且待我问我母亲去来。」他跳起身,笼了白玉珪就走。 行者扯住道:「你这些人马都回,却不走漏消息?我难成功。但要你单人独马进 城,不可扬名卖弄。莫入正阳门,须从后宰门进去。到宫中见你母亲,切休高声 大气,须是悄语低言。恐那怪神通广大,一时走了消息,你娘儿们性命俱难保 也。」太子谨遵教命。出山门吩咐将官:「稳在此扎营,不得移动。我有一事, 待我去了就来,一同进城。」看他:     指挥号令屯军士,上马如飞即转城。    这一去,不知见了娘娘,有何话说且听下回分解。       第叁八回 婴儿问母知邪正 金木参玄见假真 逢君只说受生因,便作如来会上人。     一念静观尘世佛,十方同看降威神。     欲知今日真明主,须问当年嫡母身。     别有世间曾未见,一行一步一花新。    却说那乌鸡国王太子自别大圣,不多时,回至城中。果然不奔朝门,不敢报传宣 詔,径至后宰门首,见几个太监在那里把守。见太子来,不敢阻滞,让他进去 了。好太子,夹一夹马,撞入里面,忽至锦香亭下。只见那正宫娘娘坐在锦香亭 上,两边有数十个嬪妃掌扇,那娘娘倚雕栏儿流泪哩。你道他流泪怎的?原来他 四更时也做了一梦,记得一半,含糊了一半,沉沉思想。    这太子下马,跪於亭下,叫:「母亲。」那娘娘强整欢容,叫声:「孩儿,喜 呀!喜呀!这二叁年在前殿与你父王开讲,不得相见,我甚思量。今日如何得暇 来看我一面?诚万千之喜!诚万千之喜!孩儿,你怎麼声音悲惨?你父王年纪高 迈,有一日龙归碧海,凤返丹霄,你就传了帝位,还有甚麼不悦?」太子叩头 道:「母亲,我问你:即位登龙是那个?称孤道寡果何人?」娘娘闻言道:「这 孩儿发风了?做皇帝的是你父王,你问怎的?」太子叩头道:「万望母亲赦子无 罪,敢问﹔不赦,不敢问。」娘娘道:「子母家有何罪?赦你,赦你,快快说 来。」太子道:「母亲,我问你叁年前夫妻宫里之事,与后叁年恩爱同否如 何?」娘娘见说,魂飘魄散,急下亭抱起,紧搂在怀,眼中滴泪道:「孩儿,我 与你久不相见,怎麼今日来宫问此?」太子发怒道:「母亲有话早说﹔不说时, 且误了大事。」娘娘才喝退左右,泪眼低声道:「这桩事,孩儿不问,我到九泉 之下,也不得明白。既问时,听我说:     叁载之前温又暖,叁年之后冷如冰。     枕边切切将言问,他说老迈身衰事不兴。    太子闻言,撒手脱身,攀鞍上马。那娘娘一把扯住道:「孩儿,你有甚事,话不 终就走?」太子跪在面前道:「母亲,不敢说。今日早朝,蒙钦差架鹰逐犬,出 城打猎。偶遇东土驾下来的个取经圣僧,有大徒弟乃孙行者,极善降妖。原来我 父王死在御花园八角琉璃井内,这全真假变父王,侵了龙位。今夜叁更,父王託 梦,请他到城捉怪。孩儿不敢尽信,特来问母。母亲才说出这等言语,必然是个 妖精。」那娘娘道:「儿呵,外人之言,你怎麼就信为实?」太子道:「儿还不 敢认实,父王遗下表记与他了。」娘娘问是何物,太子袖中取出那金厢白玉珪, 递与娘娘。那娘娘认得是当时国王之宝,止不住泪如泉涌。叫声:「主公,你怎 麼死去叁年,不来见我,却先见圣僧,后见太子?」太子道:「母亲,这话是怎 的说?」娘娘道:「儿呵,我四更时分,也做了一梦,梦见你父王水淋淋的站在 我跟前,亲说他死了,鬼魂儿拜请了唐僧,降假皇帝,救他前身。记便记得是这 等言语,只是一半儿不得分明。正在这里狐疑,怎知今日你又来说这话,又将宝 贝拿出。我且收下,你且去请那圣僧急急为之。果然扫荡妖氛,辨明邪正,庶报 你父王养育之恩也。」    太子急忙上马,出后宰门,躲离城池。真个是噙泪叩头辞国母,含悲顿首復唐 僧。不多时,出了城门,径至宝林寺山门前下马。眾军士接着太子,又见红轮将 坠。太子传令:不许军士乱动。他又独自个入了山门,整束衣冠,拜请行者。只 见那猴王从正殿摇摇摆摆走来,那太子双膝跪下道:「师父,我来了。」行者上 前搀住道:「请起。你到城中,可曾问谁麼?」太子道:「问母亲来。」将前言 尽说了一遍。行者微微笑道:「若是那般冷呵,想是个甚麼冰冷的东西变的。不 打紧,不打,。等我老孙与你扫荡。却只是今日晚了,不好行事。你先回去,待 明早我来。」太子跪地叩拜道:「师父,我只在此,伺候到明日,同师父一路去 罢。」行者道:「不好,不好。若是与你一同入城,那怪物生疑,不说是我撞着 你,却说是你请老孙,却不惹他反怪你也?」太子道:「我如今进城,他也怪 我。」行者道:「怪你怎麼?」太子道:「我自早朝蒙差,带领若干人马鹰犬出 城,今一日更无一件野物,怎麼见驾?若问我个不才之罪,监陷羑里,你明日进 城,却将何倚?况那班部中,更没个相知人也。」行者道:「这甚打紧?你肯早 说时,却不寻下些等你?」    好大圣,你看他就在太子面前,显个手段,将身一纵,跳在云端里。捻着诀,念 一声「唵蓝净法界」的真言,拘得那山神、土地在半空中施礼道:「大圣,呼唤 小神,有何使令?」行者道:「老孙保护唐僧到此,欲拿邪魔,奈何那太子打猎 无物,不敢回朝。问汝等讨个人情,快将獐鹿兔、走兽飞禽,各寻些来,打发他 回去。」山神、土地闻言,敢不承命,又问各要几何。大圣道:「不拘多少,取 些来便罢。」那各神即着本处阴兵,刮一阵聚兽阴风,捉了些野鸡山雉、角鹿肥 獐、狐獾狢兔、虎豹狼虫,共有百千餘隻,献与行者。行者道:「老孙不要,你 可把他都捻就了觔,单摆在那四十里路上两傍,教那些人不放鹰犬,拿回城去, 算了汝等之功。」眾神依言,收了阴风,摆在左右。    行者才按云头,对太子道:「殿下请回,路上已有物了,你自收去。」太子见他 在半空中弄此神通,如何不信,只得叩头拜别。出山门传了令,教军士们回城。 只见那路傍果有无限的野物,军士们不放鹰犬,一个个俱着手擒捉喝采,俱道是 千岁殿下的洪福,怎知是老孙的神功。你听凯歌声唱,一拥回城。    这行者保护了叁藏。那本寺中的和尚见他们与太子这样绸繆,怎不恭敬?却又安 排斋供,管待了唐僧,依然还歇在禪堂里。将近有一更时分,行者心中有事,急 睡不着。他一轂轆爬起来,到唐僧床前,叫:「师父。」此时长老还未睡哩,他 晓得行者会失惊打怪的,推睡不应。行者摸着他的光头,乱摇道:「师父怎睡着 了?」唐僧怒道:「这个顽皮,这早晚还不睡,吆喝甚麼?」行者道:「师父, 有一桩事儿,和你计较计较。」长老道:「甚麼事?」行者道:「我日间与那太 子夸口,说我的手段比山还高,比海还深,拿那妖精如探囊取物一般,伸了手去 就拿将转来。却也睡不着,想起来,有些难哩。」唐僧道:「你说难,便就不拿 了罢。」行者道:「拿是还要拿,只是理上不顺。」唐僧道:「这猴头乱说。妖 精夺了人君位,怎麼叫做理上不顺?」行者道:「你老人家只知念经拜佛,打坐 参禪,那曾见那萧何的律法?常言道:『拿贼拿赃。』那怪物做了叁年皇帝,又 不曾走了马脚,漏了风声。他与叁宫妃后同眠,又和两班文武共乐,我老孙就有 本事拿住他,也不好定个罪名。」唐僧道:「怎麼不好定罪?」行者道:「他就 是个没嘴的葫芦,也与你滚上几滚。他敢道:『我是乌鸡国王,有甚逆天之事, 你来拿我?』将甚执照与他折辩?」    唐僧道:「凭你怎生裁处?」行者笑道:「老孙的计已成了。只是干碍着你老人 家,有些儿护短。」唐僧道:「我怎麼护短?」行者道:「八戒生得夯,你有些 儿偏向他。」唐僧道:「我怎麼向他?」行者道:「你若不向他呵,且如今把胆 放大些,与沙僧只在这里。待老孙与八戒趁此时先入那乌鸡国城中,寻着御花 园,打开琉璃井,把那皇帝尸首捞将上来,包在我们包袱里。明日进城,且不管 甚麼倒换文牒,见了那怪,掣棍来就打。他但有言语,就将骨衬与他看,说: 『你杀的是这个人。』却教太子上来哭父,皇后出来认夫,文武多官见主,我老 孙与兄弟们动手。这才是有对头的官事好打。」唐僧闻言,暗喜道:「只怕八戒 不肯去。」行者笑道:「如何?我说你护短。你怎麼就知他不肯去?你只像我叫 你时不答应,半个时辰便了。我这去,但凭叁寸不烂之舌,莫说是猪八戒,就是 猪九戒,也有本事教他跟着我走。」唐僧道:「也罢,随你去叫他。」    行者离了师父,径到八戒床边,叫:「八戒,八戒。」那獃子是走路辛苦的人, 丢倒头,只情打,那里叫得醒。行者揪着耳朵,抓着鬃,把他一拉,拉起来,叫 声:「八戒。」那獃子还打棱挣。行者又叫一声,獃子道:「睡了罢,莫顽,明 日要走路哩。」行者道:「不是顽,有一桩买卖,我和你做去。」八戒道:「甚 麼买卖?」行者道:「你可曾听得那太子说麼?」八戒道:「我不曾见面,不曾 听见说甚麼。」行者说:「那太子告诉我说,那妖精有件宝贝,万夫不当之勇。 我们明日进城,不免与他争敌,倘那怪执了宝贝,降倒我们,却不反成不美?我 想着打人不过,不如先下手。我和你去偷他的来,却不是好?」八戒道:「哥 哥,你哄我去做贼哩。这个买卖,我也去得。果是晓得实实的帮寸,我也与你讲 个明白:偷了宝贝,降了妖精,我却不奈烦甚麼小家罕气的分宝贝,我就要 了。」行者道:「你要作甚?」八戒道:「我不如你们乖巧能言,人面前化得出 斋来。老猪身子又夯,言语又粗,不能念经,若到那无济无生处,可好换斋吃 麼。」行者道:「老孙只要图名,那里图甚宝贝?就与你便了。」那獃子听见说 都与他,他就满心欢喜,一轂轆爬将起来,套上衣服,就和行者走路。这是清酒 红人面,黄金动道心。    两个密密的开了门,躲离叁藏,纵祥光,径奔那城。不多时到了,按落云头,只 听得楼头方二鼓矣。行者道:「兄弟,二更时分了。」八戒道:「正好,正好, 人都在头觉里正浓睡也。」二人不奔正阳门,径到后宰门首,只听得梆铃声响。 行者道:「兄弟,前后门皆紧急,如何得入?」八戒道:「那见做贼的从门里走 麼,瞒墙跳过便罢。」行者依言,将身一纵,跳上里罗城墙。八戒也跳上去。二 人潜入里面,找着门路,径寻那御花园。    正行时,只见有一座叁簷白簇的门楼,上有叁个亮灼灼的大字,映着那星月光 辉,乃是「御花园」。行者近前看了,有几重封皮,公然将锁门锈住了,即命八 戒动手。那獃子掣铁鈀,尽力一筑,把门筑得粉碎。行者先举步入,忍不住跳将 起来,大呼小叫。諕得八戒上前扯住道:「哥呀,害杀我也。那见做贼的这般吆 喝?惊醒了人,把我们拿住,发到官司,就不该死罪,也要解回原籍充军。」行 者道:「兄弟呵,你说我发急为何?你看这: 彩画雕栏狼狈,宝妆亭阁攲歪。莎汀蓼岸尽尘埋,芍药荼俱败。茉莉玫瑰香暗, 牡丹百合空开。芙蓉木槿草垓垓,异卉奇葩壅坏。巧石山峰俱倒,池塘水涸鱼 衰。青松紫竹似乾柴,满路茸茸蒿艾。丹桂碧桃枝损,海榴棠棣根歪。桥头曲径 有苍苔,冷落花园境界。」    八戒道:「且嘆他做甚?快干我们的买卖去来。」行者虽然感慨,却留心想起唐 僧的梦来,说芭蕉树下方是井。正行走,果见一株芭蕉,生得茂盛,比眾花木不 同。真是:     一种灵苗秀,天生体性空。     枝枝抽片纸,叶叶捲芳丛。     翠缕千条细,丹心一点红。     凄凉愁夜雨,憔悴怯秋风。     长养元丁力,栽培造化工。     缄书成妙用,挥洒有奇功。     凤翎寧得似,鸞尾迥相同。     薄露瀼瀼滴,轻烟淡淡笼。     青阴遮户牖,碧影上帘櫳。     不许栖鸿雁,何堪繫玉驄。     霜天形槁悴,月夜色朦朧。     仅可消炎暑,犹宜避日烘。     愧无桃李色,冷落粉墙东。    行者道:「八戒,动手麼,宝贝在芭蕉树下埋着哩。」那獃子双手举鈀,筑倒了 芭蕉。然后用嘴一拱,拱了有叁四尺深,见一块石板盖着。獃子欢喜道:「哥 呀,造化了,果有宝贝,是一片石板盖着哩。不知是罈儿盛着,是柜儿装着 哩。」行者道:「你掀起来看看。」那獃子果又一嘴拱开,看处,又见霞光灼 灼,白气明明。八戒笑道:「造化,造化,宝贝放光哩。」又近前细看时,呀! 原来是星月之光,映得那井中水亮。八戒道:「哥呀,你但干事,便要留根。」 行者道:「我怎留根?」八戒道:「这是一眼井,你在寺里早说是井中有宝贝, 我却带将两条綑包袱的绳来,怎麼作个法儿,把老猪放下去。如今空手,这里面 东西,怎麼得下去上来耶?」行者道:「你下去麼?」八戒道:「正是要下去, 只是没绳索。」行者笑道:「你脱了衣服,我与你个手段。」八戒道:「有甚麼 好衣服?解了这直裰子就是了。」    好大圣,把金箍棒拿出来,两头一扯,叫:「长!」足有七八丈长。教:「八 戒,你抱着一头儿,把你放下井去。」八戒道:「哥呀,放便放下去,若到水 边,就住了罢。」行者道:「我晓得。」那獃子抱着铁棒,被行者轻轻提将起 来,将他放下去,不多时,放至水边。八戒道:「到水了。」行者听见他说,却 将棒往下一按。那獃子扑通的一个没头蹲,丢了铁棒,便就负水,口里哺哺的嚷 道:「这天杀的,我说到水莫放,他却就把我一按。」行者掣上棒来,笑道: 「兄弟,可有宝贝麼?」八戒道:「见甚麼宝贝,只是一井水。」行者道:「宝 贝沉在水底下哩,你下去摸一摸来。」呆子真个深知水性,却就打个猛子,淬将 下去。呀!那井底深得紧。他却着实又一淬,忽睁眼见有一座牌楼,上有「水晶 宫」叁个字。八戒大惊道:「罢了,罢了,错走了路了,蹡下海来也。海内有个 水晶宫,井里如何有之?」原来八戒不知此是井龙王的水晶宫。    八戒正叙话处,早有一个巡水的夜叉开了门,看见他的模样,急抽身进去报道: 「大王,祸事了,井上落一个长嘴大耳的和尚来了,赤淋淋的,衣服全无,还不 死,逼法说话哩。」那井龙王忽闻此言,心中大惊道:「这是天蓬元帅来也。昨 夜夜游神奉上敕旨,来取乌鸡国王魂灵去拜见唐僧,请齐天大圣降妖。这怕是齐 天大圣、天蓬元帅来了,却不可怠慢他,快接他去也。」   那龙王整衣冠,领眾水族,出门来厉声高叫道:「天蓬元帅,请里面坐。」 八戒却才欢喜道:「原来是个故知。」那獃子不管好歹,径入水晶宫里。其实不 知上下,赤淋淋的,就坐在上面。龙王道:「元帅,近闻你得了性命,皈依释 教,保唐僧西天取经,如何得到此处?」八戒道:「正为此说。我师兄孙悟空多 多拜上,着我来问你取甚麼宝贝哩。」龙王道:「可怜,我这里怎麼得个宝贝? 比不得那江、河、淮、济的龙王,飞腾变化,便有宝贝。我久困於此,日月且不 能长见,宝贝果何自而来也?」八戒道:「不要推辞,有便拿出来罢。」龙王 道:「有便有一件宝贝,只是拿不出来,就元帅亲自来看看,何如?」八戒道: 「妙妙妙,须是看看来也。」    那龙王前走,这獃子随后。转过了水晶宫殿,只见廊廡下,横躺着一个六尺长 躯。龙王用手指定道:「元帅,那厢就是宝贝了。」八戒上前看了,呀!原来是 个死皇帝,戴着冲天冠,穿着赭黄袍,踏着无忧履,繫着蓝田带,直挺挺睡在那 厢。八戒笑道:「难难难,算不得宝贝。想老猪在山为怪时,时常将此物当饭, 且莫说见的多少,吃也吃勾无数,那里叫做甚麼宝贝?」龙王道:「元帅原来不 知。他本是乌鸡国王的尸首,自到井中,我与他定顏珠定住,不曾得坏。你若肯 驮他出去,见了齐天大圣,假有起死回生之意呵,莫说宝贝,凭你要甚麼东西都 有。」八戒道:「既这等说,我与你驮出去,只说把多少烧埋钱与我?」龙王道 「其实无钱。」八戒道:「你好白使人?果然没钱,不驮。」龙王道:「不驮, 请行。」八戒就走。龙王差两个有力量的夜叉,把尸抬将出去,送到水晶宫门 外,丢在那厢,摘了辟水珠,就有水响。    八戒急回头看,不见水晶宫门,一把摸着那皇帝的尸首,慌得他脚软筋麻,攛出 水面,扳着井墙,叫道:「师兄,伸下棒来救我一救。」行者道:「可有宝贝 麼?」八戒道:「那里有,只是水底下有一个井龙王,教我驮死人,我不曾驮, 他就把我送出门来,就不见那水晶宫了,只摸着那个尸首。諕得我手软筋麻,挣 搓不动了。哥呀,好歹救我救儿。」行者道:「那个就是宝贝,如何不驮上 来?」八戒道:「知他死了多少时了,我驮他怎的?」行者道:「你不驮,我回 去耶。」八戒道:「你回那里去?」行者道:「我回寺中,同师父睡觉去。」八 戒道:「我就不去了?」行者道:「你爬得上来,便带你去﹔爬不上来,便 罢。」八戒慌了:「怎生爬得动?你想,城墙也难上,这井肚子大,口儿小,壁 陡的圈墙,又是几年不曾打水的井,团团都长的是苔痕,好不滑也,教我怎爬? 哥哥,不要失了兄弟们和气,等我驮上来罢。」行者道:「正是,快快驮上来, 我同你回去睡觉。」那獃子又一个猛子,淬将下去,摸着尸首,拽过来,背在身 上,攛出水面,扶井墙道:「哥哥,驮上来了。」那行者睁睛看处,真个的背在 身上,却才把金箍棒伸下井底。那獃子着了恼的人,张开口,咬着铁棒,被行者 轻轻的提将出来。    八戒将尸放下,捞过衣服穿了。行者看时,那皇帝容顏依旧,似生时未改分毫。 行者道:「兄弟呵,这人死了叁年,怎麼还容顏不坏?」八戒道:「你不知之。 这井龙王对我说,他使了定顏珠定住了,尸首未曾坏得。」行者道:「造化,造 化。一则是他的冤仇未报,二来该我们成功。兄弟快把他驮了去。」八戒道: 「驮往那里去?」行者道:「驮了去见师父。」八戒口中作念道:「怎的起?怎 的起?好好睡觉的人,被这猢猻花言巧语,哄我教做甚麼买卖,如今却干这等 事,教我驮死人。驮着他,腌臢水淋将下来,污了衣服,没人与我浆洗。上面有 几个补丁,天阴发潮,如何穿麼?」行者道:「你只管驮了去,到寺里,我与你 换衣服。」八戒道:「不羞,连你穿的也没有,又替我换?」行者道:「这般弄 嘴,便不驮罢?」八戒道:「不驮。」行者道:「便伸过孤拐来,打二十棒。」 八戒慌了道:「哥哥,那棒子重,若是打上二十,我与这皇帝一般了。」行者 道:「怕打时,趁早儿驮着走路。」八戒果然怕打,没好气,把尸首拽将过来, 背在身上,拽步出园就走。    好大圣,捻着诀,念声咒语,往巽地上吸一口气,吹将去,就是一阵狂风,把八 戒撮出皇宫内院,躲离了城池,息了风头,二人落地,徐徐却走将来。那獃子心 中暗恼,算计要报恨行者,道:「这猴子捉弄我,我到寺里也捉弄他捉弄:攛道 师父,只说他医得活﹔医不活,教师父念紧箍儿咒,把这猴子的脑浆勒出来,方 趁我心。」走着路,再再寻思道:「不好,不好。若教他医人,却是容易:他去 阎王家讨将魂灵儿来,就医活了。只说不许赴阴司,阳世间就能医活,这法儿才 好。」    说不了,却到了山门前,径直进去,将尸首丢在那禪堂门前。道:「师父,起来 看邪。」那唐僧睡不着,正与沙僧讲行者哄了八戒去久不回之事。忽听得他来叫 了一声,唐僧连忙起身道:「徒弟,看甚麼?」八戒道:「行者的外公,教老猪 驮将来了。」行者道:「你这饢糟的獃子,我那里有甚麼外公?」八戒道: 「哥,不是你外公,却教老猪驮他来怎麼?也不知费了多少力了。」    那唐僧与沙僧开门看处,那皇帝容顏未改,似活的一般。长老忽然惨悽道:「陛 下,你不知那世里冤家,今生遇着他,暗丧其身,拋妻别子,致令文武不知,多 官不晓。可怜你妻子昏蒙,谁曾见焚香献茶?」忽失声泪如雨下。八戒笑道: 「师父,他死了可干你事?又不是你家父祖,哭他怎的?」叁藏道:「徒弟呵, 出家人慈悲为本,方便为门。你怎的这等心硬?」八戒道:「不是心硬,师兄和 我说来,他会医得活﹔若医不活,我也不驮他来了。」那长老原来是一头水的, 被那獃子摇动了,他就叫:「悟空,若果有手段医活这个皇帝,正是『救人一 命,胜造七级浮图』。我等也强似灵山拜佛。」行者道:「师父,你怎麼信这獃 子乱谈?人若死了,或叁七五七,尽七百日,受满了阳间罪过,就转生去了。如 今已死叁年,如何救得?」叁藏闻其言道:「也罢了。」八戒苦恨不息,道: 「师父,你莫被他瞒了,他有些夹脑风。你只念念那话儿,管他还你一个活 人。」真个唐僧就念紧箍儿咒,勒得那猴子眼胀头疼。    毕竟不知怎生医救,且听下回分解。 第叁九回 一粒丹砂天上得 叁年故主世间生 话说那孙大圣头痛难禁,哀告道:「师父莫念,莫念,等我医罢。」长老问: 「怎麼医?」行者道:「只除过阴司,查勘那个阎王家有他魂灵,请将来救 他。」八戒道:「师父莫信他。他原说不用过阴司,阳世间就能医活,方见手段 哩。」那长老信邪风,又念紧箍儿咒。慌得行者满口招承道:「阳世间医罢,阳 世间医罢。」八戒道:「莫要住,只管念,只管念。」行者骂道:「你这獃孽 畜,攛道师父咒我哩。」八戒笑得打跌道:「哥耶,哥耶,你只晓得捉弄我,不 晓得我也捉弄你捉弄。」行者道:「师父莫念,莫念,待老孙阳世间医罢。」叁 藏道:「阳世间怎麼医?」行者道:「我如今一觔斗云,撞入南天门里,不进斗 牛宫,不入灵霄殿,径到那叁十叁天之上,离恨天宫兜率院内,见太上老君,把 他九转还魂丹求得一粒来,管取救活他也。」    叁藏闻言,大喜道:「就去,快来。」行者道:「如今有叁更时候罢了,投到回 来,好天明了。只是这个人睡在这里,冷淡冷淡,不像个模样。须得举哀人看着 他哭,便才好哩。」八戒道:「不消讲,这猴子一定是要我哭哩。」行者道: 「怕你不哭?你若不哭,我也医不成。」八戒道:「哥哥,你自去,我自哭罢 了。」行者道:「哭有几样:若乾着口喊,谓之嚎﹔扭搜出些眼泪儿来,谓之 啕,又要哭得有眼泪,又要哭得有心肠,才算着嚎啕痛哭哩。」八戒道:「我且 哭个样子你看看。」他不知那里扯个纸条,捻作一个纸捻儿,往鼻孔里通了两 通,打了几个涕喷,你看他眼泪汪汪,黏涎答答的,哭将起来。口里不住的絮絮 叨叨,数黄道黑,真个像死了人的一般。哭到那伤情之处,唐长老也泪滴心酸。 行者笑道:「正是那样哀痛,再不许住声。你这獃子哄得我去了,你就不哭。我 还听哩,若是这等哭便罢,若略住住声儿,定打二十个孤拐。」八戒笑道:「你 去,你去。我这一哭动头,有两日哭哩。」沙僧见他数落,便去寻几枝香来烧 献。行者笑道:「好好好,一家儿都有些敬意,老孙才好用功。」    好大圣,此时有半夜时分,别了他师徒叁眾,纵觔斗云,只入南天门里。果然也 不謁灵霄宝殿,不上那斗牛天宫,一路云光,径来到叁十叁天离恨天兜率宫中。 才入门,只见那太上老君正坐在那丹房中,与眾仙童执芭蕉扇,搧火炼丹哩。他 见行者来时,即吩咐看丹的童儿:「各要仔细,偷丹的贼又来也。」行者作礼笑 道:「老官儿,这等没搭撒,防备我怎的?我如今不干那样事了。」老君道: 「你那猴子,五百年前大闹天宫,把我灵丹偷吃无数,着小圣二郎捉拿上界,送 在我丹炉炼了四十九日,炭也不知费了多少。你如今幸得脱身,皈依佛果,保唐 僧往西天取经。前者在平顶山上降魔,弄刁难,不与我宝贝,今日又来做甚?」 行者道:「前日事,老孙更没稽迟,将你那五件宝贝当时交还,你反疑心怪我?」    老君道:「你不走路,潜入吾宫怎的?」行者道:「自别后,西遇一方,名乌鸡 国。那国王被一妖精假装道士,呼风唤雨,阴害了国王,那妖假变国王相貌,现 坐金鑾殿上。是我师父夜坐宝林寺看经,那国王鬼魂参拜我师,敦请老孙与他降 妖,辨明邪正。正是老孙思无指实,与弟八戒夜入园中,打破花园,寻着埋藏之 所,乃是一眼八角琉璃井内。捞上他的尸首,容顏不改。到寺中见了我师,他发 慈悲,着老孙医救,不许去赴阴司里求索灵魂,只教在阳世间救治。我想着无处 回生,特来参謁。万望道祖垂怜,把九转还魂丹借得一千丸儿,与我老孙,搭救 他也。」老君道:「这猴子胡说,甚麼一千丸二千丸,当饭吃哩?是那里土块捘 的,这等容易?咄!快去!没有!」行者笑道:「百十丸儿也罢。」老君道: 「也没有。」行者道:「十来丸也罢。」老君怒道:「这泼猴却也缠帐,没有没 有,出去出去。」行者笑道:「真个没有,我问别处去求罢。」老君喝道:「去 去去!」这大圣拽转步,往前就走。    老君忽的寻思道:「这猴子惫懒哩,说去就去,只怕溜进来就偷。」即命仙童叫 回来道:「你这猴子,手脚不稳,我把这还魂丹送你一丸罢。」行者道:「老官 儿,既然晓得老孙的手段,快把金丹拿出来,与我四六分分,还是你的造化哩﹔ 不然,就送你个皮笊篱──一捞个罄尽。」那老祖取过葫芦来,倒吊过底子,倾 出一粒金丹,递与行者道:「止有此了,拿去,拿去。送你这一粒,医活那皇 帝,只算你的功果罢。」行者接了道:「且休忙,等我尝尝看,只怕是假的,莫 被他哄了。」扑的往口里一丢。慌得那老祖上前扯住,一把揪着顶瓜皮,揝着拳 头,骂道:「这泼猴若要咽下去,就直打杀了。」行者笑道:「嘴脸,小家子 样。那个吃你的哩?能值几个钱?虚多实少的。在这里不是?」原来那猴子頦下 有嗉袋儿,他把那金丹噙在嗉袋里,被老祖捻着道:「去罢,去罢,再休来此缠 绕。」这大圣才谢了老祖,出离了兜率天宫。    你看他千条瑞靄离瑶闕,万道祥云降世尘。须臾间,下了南天门,回到东观,早 见那太阳星上。按云头,径至宝林寺山门外,只听得八戒还哭哩。忽近前叫声: 「师父。」叁藏喜道:「悟空来了,可有丹药?」行者道:「有。」八戒道: 「怎麼得没有?他偷也去偷人家些来。」行者笑道:「兄弟,你过去罢,用不着 你了。你揩揩眼泪,别处哭去。」教沙和尚:「取些水来我用。」沙僧急忙往后 面井上,有个方便吊桶,即将半钵盂水递与行者。行者接了水,口中吐出丹来, 安在那皇帝唇里。两手扳开牙齿,用一口清水,把金丹冲灌下肚。有半个时辰, 只听他肚里呼呼的乱响,只是身体不能转移。行者道:「师父,弄我金丹也不能 救活,可是掯杀老孙麼?」叁藏道:「岂有不活之理?似这般久死之尸,如何吞 得水下?此乃金丹之仙力也。自金丹入腹,却就肠鸣了,肠鸣乃血脉和动,但气 绝不能迴伸。莫说人在井里浸了叁年,就是生铁也上锈了。只是元气尽绝,得个 人度他一口气便好。」那八戒上前就要度气,叁藏一把扯住道:「使不得,还教 悟空来。」那师父甚有主张:原来猪八戒自幼儿伤生作孽吃人,是一口浊气。惟 行者从小修持,咬松嚼柏,吃桃果为生,是一口清气。这大圣上前,把个雷公 嘴,噙着那皇帝口唇,呼的一口气吹入咽喉,度下重楼,转明堂,径至丹田,从 涌泉倒返泥垣宫。呼的一声响喨,那君王气聚神归,便翻身,抡拳曲足,叫了一 声:「师父。」双膝跪在尘埃道:「记得昨夜鬼魂拜謁,怎知道今朝天晓返阳 神。」叁藏慌忙搀起道:「陛下,不干我事,你且谢我徒弟。」行者笑道:「师 父说那里话,常言道:『家无二主。』你受他一拜儿不亏。」    叁藏甚不过意,搀起那皇帝来,同入禪堂。又与八戒、行者、沙僧拜见了,方才 按座。只见那本寺的僧人整顿了早斋,却欲来奉献,忽见那个水衣皇帝,个个惊 张,人人疑说。孙行者跳出来道:「那和尚不要这等惊疑。这本是乌鸡国王,乃 汝之真主也。叁年前被怪害了性命,是老孙今夜救活。如今进他城去,要辨明邪 正。若有了斋,摆将来,等我们吃了走路。」眾僧即奉献汤水,与他洗了面,换 了衣服。把那皇帝赭黄袍脱了,本寺僧官将两领布直裰与他穿了﹔解下蓝田带, 将一条黄丝絛子与他繫了﹔褪下无忧履,与他一双旧僧鞋撒了。却才都吃了早 斋,扣背马匹。    行者问:「八戒,你行李有多重?」八戒道:「哥哥,这行李日逐挑着,倒也不 知有多重。」行者道:「你把那一担儿分为两担:将一担儿你挑着,将一担儿与 这皇帝挑。我们赶早进城干事。」八戒欢喜道:「造化,造化。当时驮他来,不 知费了多少力﹔如今医活了,原来是个替身。」那獃子就弄玄虚,将行李分开, 就问寺中取条匾担,轻些的自己挑了,重些的教那皇帝挑着。行者笑道:「陛 下,着你那般打扮,挑着担子,跟我们走走,可亏你麼?」那国王慌忙跪下道: 「师父,你是我重生父母一般,莫说挑担,情愿执鞭坠鐙,伏侍老爷,同行上西 天去也。」行者道:「不要你去西天,我内中有个缘故。你只挑得四十里进城, 待捉了妖精,你还做你的皇帝,我们还取我们的经也。」八戒听言道:「这等 说,他只挑四十里路,我老猪还是长工。」行者道:「兄弟,不要胡说,趁早外 边引路。」    真个八戒领那皇帝前行,沙僧伏侍师父上马,行者随后。只见那本寺五百僧人齐 齐整整,吹打着细乐,都送出山门之外。行者笑道:「和尚们不必远送,但恐官 家有人知觉,泄漏我的事机,反为不美。快回去,快回去。但把那皇帝的衣服冠 带,整顿乾净,或是今晚明早,送进城来,我讨些封赠赏赐谢你。」眾僧依命各 回讫。行者放开大步,赶上师父,一直前来。正是:     西方有诀好寻真,金木和同却炼神。     丹母空怀懞懂梦,婴儿长恨杌樗身。     必须井底求明主,还要天堂拜老君。     悟得色空还本性,诚为佛度有缘人。    师徒们在路上,那消半日,早望见城池相近。叁藏道:「悟空,前面想是乌鸡国 了。」行者道:「正是,我们快赶进城干事。」那师徒进得城来,只见街市上人 物齐整,风光闹热。早又见凤阁龙楼,十分壮丽。有诗为证。诗曰:     海外宫楼如上邦,人间歌舞若前唐。     花迎宝扇红云绕,日照鲜袍翠雾光。     孔雀屏开香靄出,珍珠帘捲彩旗张。     太平景像真堪贺,静列多官没奏章。    叁藏下马道:「徒弟呵,我们就此进朝倒换关文,省得又拢那个衙门费事。」行 者道:「说得有理。我兄弟们都进去,人多才好说话。」唐僧道:「都进去,莫 要撒村,先行了君臣礼,然后再讲。」行者道:「行君臣礼,就要下拜哩。」叁 藏道:「正是,要行五拜叁叩头的大礼。」行者笑道:「师父不济。若是对他行 礼,诚为不智。你且让我先走到里边,自有处置。等他若有言语,让我对答。我 若拜,你们也拜﹔我若蹲,你们也蹲。」你看那惹祸的猴王,引至朝门,与阁门 大使言道:「我等是东土大唐驾下差来,上西天拜佛求经者。今到此倒换关文, 烦大人转达,是谓不误善果。」那黄门官即入端门,跪下丹墀,啟奏道:「朝门 外有五眾僧人,言是东土唐国钦差上西天拜佛求经,今至此倒换关文,不敢擅 入,现在门外听宣。」那魔王即令传宣。    唐僧却同入朝门里面,那回生的国主随行。正行,忍不住腮边堕泪,心中暗道: 「可怜!我的铜斗儿江山,铁围的社稷,谁知被他阴占了。」行者道:「陛下切 莫伤感,恐走漏消息。这棍子在我耳朵里跳哩,如今决要见功,管取打杀妖魔, 扫荡邪物。这江山不久就还归你也。」那君王不敢违言,只得扯衣揩泪,捨死相 从,径来到金鑾殿下。又见那两班文武,四百朝官,一个个威严端肃,相貌轩昂。    这行者引唐僧站立在白玉阶前,挺身不动。那阶下眾官无不悚惧道:「这和尚十 分愚浊,怎麼见我王便不下拜?亦不开言呼祝?喏也不唱一个?好大胆无礼。」 说不了,只听得那魔王开口问道:「那和尚是那方来的?」行者昂然答道:「我 是南赡部洲东土大唐国奉钦差前往西域天竺国大雷音寺拜活佛求真经者。今到此 方,不敢空度,特来倒换通关文牒。」那魔王闻说,心中作怒道:「你东土便怎 麼?我不在你朝进贡,不与你国相通,你怎麼见吾抗礼,不行参拜?」行者笑 道:「我东土古立天朝,久称上国,汝等乃下土边邦。自古道: 『上邦皇帝, 为父为君﹔下邦皇帝,为臣为子。』你倒未曾接我,且敢争我不拜?」那魔王大 怒,教文武官:「拿下这野和尚去!」说声叫「拿」,你看那多官一齐踊跃。这 行者喝了一声,用手一指,教:「莫来!」那一指,就使个定身法,眾官俱莫能 行动。真个是校尉阶前如木偶,将军殿上似泥人。    那魔王见他定住了文武多官,急纵身,跳下龙床,就要来拿。猴王暗喜道: 「好,正合老孙之意。这一来,就是个生铁铸的头,汤着棍子,也打个窟窿。」 正动身,不期傍边转出一个救命星来。你道是谁,原来是乌鸡国王的太子,急上 前扯住那魔王的朝服,跪在面前道:「父王息怒。」妖精问:「孩儿怎麼说?」 太子道:「啟父王得知:叁年前闻得人说,有个东土唐朝驾下钦差圣僧往西天拜 佛求经,不期今日才来到我邦。父王尊性威烈,若将这和尚拿去斩首,只恐大唐 有日得此消息,必生嗔怒。你想那李世民自称王位,一统江山,心尚未足,又过 海征伐﹔若知我王害了他御弟圣僧,一定兴兵发马,来与我王争敌。奈何兵少将 微,那时悔之晚矣。父王依儿所奏,且把那四个和尚,问他个来历分明,先定他 一段不参王驾,然后方可问罪。」    这一篇,原来是太子小心,恐怕来伤了唐僧,故意留住妖魔,更不知行者安排着 要打。那魔王果信其言,立在龙床前面,大喝一声道:「那和尚是几时离了东 土?唐王因甚事着你求经?」行者昂然而答道:「我师父乃唐王御弟,号曰叁 藏。因唐王驾下有一丞相,姓魏名徵,奉天条梦斩涇河老龙。大唐王梦游阴司地 府,復得回生之后,大开水陆道场,普度冤魂孽鬼。因我师父敷演经文,广运慈 悲,忽得南海观世音菩萨指教来西。我师父大发弘愿,情忻意美,报国尽忠,蒙 唐王赐与文牒。那时正是大唐贞观十叁年九月望前叁日,离了东土。前至两界 山,收了我做大徒弟,姓孙,名悟空行者﹔又到乌斯国界高家庄,收了二徒弟, 姓猪,名悟能八戒﹔流沙河界,又收了叁徒弟,姓沙,名悟净和尚﹔前日在敕建 宝林寺,又新收个挑担的行童道人。」魔王闻说,又没法搜检那唐僧,弄巧语盘 詰行者,怒目问道:「那和尚,你起初时,一个人离东土,又收了四眾,那叁僧 可让,这一道难容。那行童断然是拐来的。他叫做甚麼名字?有度牒是无度牒? 拿他上来取供。」諕得那皇帝战战兢兢道:「师父呵!我却怎的供?」孙行者捻 他一把道:「你休怕,等我替你供。」    好大圣,趋步上前,对怪物厉声高叫道:「陛下,这老道是一个瘖哑之人,却又 有些耳聋。只因他年幼间曾走过西天,认得道路。他的一节儿起落根本,我尽知 之,望陛下宽恕,待我替他供罢。」魔王道:「趁早实实的替他供来,免得取 罪。」行者道:     「供罪行童年且迈,痴聋瘖哑家私坏。     祖居原是此间人,五载之前遭破败。     天无雨,民乾坏,君王黎庶都斋戒。     焚香沐浴告天公,万里全无云靉靆。     百姓饥荒若倒悬,钟南忽降全真怪。     呼风唤雨显神通,然后暗将他命害。     推下花园天井中,阴侵龙位人难解。     幸吾来,功果大,起死回生无罣碍。     情愿皈依作行童,与僧同去朝西界。     假变君王是道人,道人转是真王代。」    那魔王在金鑾殿上闻得这一篇言语,諕得他心头撞小鹿,面上起红云。急抽身就 要走路,奈何手内无一兵器。转回头,只见一个镇殿将军,腰挎一口宝刀,被行 者使了定身法,如痴如哑,立在那里。他近前,夺了这宝刀,就驾云头望空而 去。气得沙和尚爆躁如雷,猪八戒高声喊叫,埋怨行者是一个急猴子:「你就慢 说些儿,却不稳住他了?如今他驾云逃走,却往何处追寻?」行者笑道:「兄弟 们且莫乱嚷。我等叫那太子下来拜父,嬪后出来拜夫,」却又念个咒语,解了定 身法,「教那多官甦醒回来拜君,方知是真实皇帝。教诉前情,才见分晓,我再 去寻他。」好大圣,吩咐八戒、沙僧:「好生保护他君臣、父子、嬪后,与我师 父。」只听说声去,就不见形影。    他原来跳在九霄云里,睁眼四望,看那魔王哩。只见那畜果逃了性命,径往东北 上走哩。行者赶得将近,喝道:「那怪物,那里去?老孙来了也。」那魔王急回 头,掣出宝刀,高叫道:「孙行者,你好惫懒。我来占别人的帝位,与你无干, 你怎麼来抱不平,泄漏我的机密?」行者呵呵笑道:「我把你这个大胆的泼怪! 皇帝又许你做?你既知我是老孙,就该远遁,怎麼还刁难我师父,要取甚麼供 状?适才那供状是也不是?你不要走,是好汉吃我老孙这一棒。」那魔侧身躲 过,掣宝刀劈面相还。他两个搭上手,这一场好杀,真是:     猴王猛,魔王强,刀迎棒架敢相当。     一天云雾迷叁界,只为当朝立帝王。    他两个战经数合,那妖魔抵不住猴王,急回头復从旧路跳入城里,闯在白玉阶前 两班文武丛中,摇身一变,即变得与唐叁藏一般模样,并搀手,立在阶前。这大 圣赶上,就欲举棒来打。那怪道:「徒弟莫打,是我。」急掣棒要打那个唐僧, 却又道:「徒弟莫打,是我。」一样两个唐僧,实难辨认:「倘若一棒打杀妖怪 变的唐僧,这个也成了功果﹔假若一棒打杀我的真实师父,却怎麼好?」只得停 手,叫八戒、沙僧问道:「果然那一个是怪,那一个是我的师父?你指与我,我 好打他。」八戒道:「你在半空中相打相嚷,我瞥瞥眼就见两个师父,也不知谁 真谁假。」    行者闻言,捻诀念声咒语,叫那护法诸天、六丁六甲、五方揭諦、四值功曹、一 十八位护驾伽蓝、当坊土地、本境山神道:「老孙至此降妖,妖魔变作我师父, 气体相同,实难辨认。汝等暗中知会者,请师父上殿,让我擒魔。」原来那妖怪 善腾云雾,听得行者言语,急撒手跳上金鑾宝殿。这行者举起棒望唐僧就打。可 怜!若不是唤那几位神来,这一下,就是二十个唐僧,也打为肉酱!多亏眾神架 住铁棒道:「大圣,那怪会腾云,先上殿去了。」行者赶上殿,他又跳将下来扯 住唐僧,在人丛里又混了一混,依然难认。    行者心中不快,又见那八戒在傍冷笑,行者大怒道:「你这夯货怎的?如今有两 个师父,你有得叫,有得应,有得伏侍哩,你这般欢喜得紧!」八戒笑道:「哥 呵,说我獃,你比我又獃哩。师父既不认得,何劳费力?你且忍些头疼,叫我师 父念念那话儿,我与沙僧各搀一个听着。若不会念的,必是妖怪,有何难也?」 行者道:「兄弟,亏你也。正是,那话儿只有叁人记得。原是我佛如来心苗上所 发,传与观世音菩萨,菩萨又传与我师父,便再没人知道。也罢,师父,念 念。」真个那唐僧就念起来。那魔王怎麼知得,口里胡哼乱哼。八戒道:「这哼 的却是妖怪了。」他放了手,举鈀就筑。那魔王纵身跳起,踏着云头便走。    好八戒,喝一声,也驾云头赶上。慌得那沙和尚丢了唐僧,也掣出宝杖来打。唐 僧才停了咒语。孙大圣忍着头疼,揝着铁棒,赶在空中。呀!这一场,叁个狠和 尚,围住一个泼妖魔。那魔王被八戒、沙僧使钉鈀、宝杖左右攻住了。行者笑 道:「我要再去,当面打他,他却有些怕我,只恐他又走了。等我老孙跳高些, 与他个捣蒜打,结果了他罢。」    这大圣纵祥光,起在九霄,正欲下个切手,只见那东北上,一朵彩云里面,厉声 叫道:「孙悟空,且休下手。」行者回头看处,原来是文殊菩萨。急收棒,上前 施礼道:「菩萨,那里去?」文殊道:「我来替你收这个妖怪的。」行者谢道: 「累烦了。」那菩萨袖中取出照妖镜,照住了那怪的原身。行者才招呼八戒、沙 僧齐来见了菩萨。却将镜子里看处,那魔王生得好不兇恶: 眼似琉璃盏,头若炼炒缸。浑身叁伏靛,四爪九秋霜。搭拉两个耳,一尾扫帚 长。青毛生锐气,红眼放金光。匾牙排玉板,圆鬚挺硬枪。镜里观真像,原是文 殊一个狮猁王。    行者道:「菩萨,这是你坐下的一个青毛狮子,却怎麼走将来成精,你就不收服 他?」菩萨道:「悟空,他不曾走,他是佛旨差来的。」行者道:「这畜类成 精,侵夺帝位,还奉佛旨差来。似老孙保唐僧受苦,就该领几道敕书。」菩萨 道:「你不知道。当初这乌鸡国王好善斋僧,佛差我来度他归西,早证金身罗 汉。因是不可原身相见,变做一种凡僧,问他化些斋供。被吾几句言语相难,他 不识我是个好人,把我一条绳綑了,送在那御水河中,浸了我叁日叁夜。多亏六 甲金身救我归西,奏与如来。如来将此怪令到此处推他下井,浸他叁年,以报吾 叁日水灾之恨。『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今得汝等来此,成了功绩。」行者 道:「你虽报了甚麼『一饮一啄』的私仇,但那怪物不知害了多少人也。」菩萨 道:「也不曾害人。自他到后,这叁年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何害人之 有?」行者道:「固然如此,但只叁宫娘娘与他同眠同起,点污了他的身体,坏 了多少纲常伦理,还叫做不曾害人?」菩萨道:「点污他不得,他是个騸了的狮 子。」八戒闻言,走近前,就摸了一把。笑道:「这妖精真个是糟鼻子不吃酒─ ─枉担其名了。」行者道:「既如此,收了去罢。若不是菩萨亲来,决不饶他性 命。」    那菩萨却念个咒,喝道:「畜生,还不皈正,更待何时!」那魔王才现了原身。 菩萨放莲花罩定妖魔,坐在背上,踏祥光辞了行者。咦!     径转五臺山上去,宝莲座下听谈经。    毕竟不知那唐僧师徒怎的出城,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婴儿戏化禪心乱 猿马刀归木母空 却说那孙大圣兄弟叁人按下云头。径至朝内,只见那君臣储后,几班儿拜接谢 恩。行者将菩萨降魔收怪的那一节,陈诉与他君臣听了,一个个顶礼不尽。正都 在贺喜之间,又听得黄门官来奏:「主公,外面又有四个和尚来也。」八戒慌了 道:「哥哥,莫是妖精弄法,假捏文殊菩萨,哄了我等,却又变作和尚,来与我 们斗智哩?」行者道:「岂有此理?」即命宣进来看。    眾文武传令,着他进来。行者看时,原来是那宝林寺僧人,捧着那冲天冠、碧玉 带、赭黄袍、无忧履进得来也。行者大喜道:「来得好,来得好。」且教道人过 来,摘下包巾,戴上冲天冠﹔脱了布衣,穿上赭黄袍﹔解了絛子,繫上碧玉带﹔ 褪了僧鞋,登上无忧履﹔教太子拿出白玉珪来,与他执在手里:早请上殿称孤。 正是自古道:「朝廷不可一日无君。」那皇帝那里肯坐,哭啼啼,跪在阶心道: 「我已死叁年,今蒙师父救我回生,怎麼又敢妄自称尊﹔请那一位师父为君,我 情愿领妻子城外为民足矣。」那叁藏那里肯受,一心只是要拜佛求经。又请行 者,行者笑道:「不瞒列位说,老孙若肯做皇帝,天下万国九州皇帝都做遍了。 只是我们做惯了和尚,是这般懒散。若做了皇帝,就要留头长髮,黄昏不睡,五 鼓不眠﹔听有边报,心神不安﹔见有灾荒,忧愁无奈。我们怎麼弄得惯?你还做 你的皇帝,我还做我的和尚,修功行去也。」那国王苦让不过,只得上了宝殿, 南面称孤,大赦天下,封赠了宝林寺僧人回去。却才开东阁,筵宴唐僧。一壁厢 传旨宣召丹青,写下唐师徒四位喜容,供养在金鑾殿上。    那师徒们安了邦国,不肯久停,欲辞王驾投西。那皇帝与叁宫妃后、太子、诸 臣,将镇国的宝贝、金银缎帛,献与师父酬恩。那叁藏分毫不受,只是倒换关 文,催悟空等背马早行。那国王甚不过意,摆整朝鑾驾请唐僧上坐,着两班文武 引导,他与叁宫妃后并太子一家儿,捧轂推轮,送出城廓,却才下龙輦,与眾相 别。国王道:「师父呵,到西天经回之日,是必还到寡人界内一顾。」叁藏道: 「弟子领命。」那皇帝阁泪汪汪,遂与眾臣回去了。    那唐僧一行四僧,上了羊肠大路,一心里专拜灵山。正值秋尽冬初时节,但见:     霜凋红叶林林瘦,雨熟黄粱处处盈。     日暖岭梅开晓色,风摇山竹动寒声。    师徒们离了乌鸡国,夜住晓行,将半月有餘,忽又见一座高山,真个是摩天碍 日。叁藏马上心惊,急兜韁忙呼行者。行者道:「师父有何吩咐?」叁藏道: 「你看前面又有大山峻岭,须要仔细隄防,恐一时又有邪物来侵我也。」行者笑 道:「只管走路,莫再多心,老孙自有防护。」那长老只得宽怀,加鞭策马,奔 至山巖,果然也十分险峻。但见得: 高不高,顶上接青霄﹔深不深,涧中如地府。山前常见骨都都白云,扢腾腾黑 雾。红梅翠竹,绿柏青松。山后有千万丈挟魂灵臺,臺后有古古怪怪藏魔洞,洞 中有叮叮噹噹滴水泉,泉下有弯弯曲曲流水涧。又见那跳天搠地献果猿,丫丫叉 叉带角鹿,呢呢痴痴看人獐。至晚巴山寻穴虎,待晓翻波出水龙。登得洞门唿喇 的响,惊得飞禽扑鲁的起。看那林中走兽鞠律律的行,见此一伙禽和兽,吓得人 心扢磴磴惊。堂倒洞堂堂倒洞,洞当当倒洞当仙。青石染成千块玉,碧纱笼罩万 堆烟。    师徒们正当悚惧,又只见那山凹里有一朵红云,直冒到九霄空内,结聚了一团火 气。行者大惊,走近前,把唐僧搊着脚,推下马来,叫:「兄弟们,不要走了, 妖怪来矣。」慌得个八戒急掣钉鈀,沙僧忙抡宝杖,把唐僧围护在当中。    话分两头。却说红光里,真是个妖精。他数年前闻得人讲:东土唐僧往西天取 经,乃是金蝉长老转生,十世修行的好人,有人吃他一块肉,延生长寿,与天地 同休。他朝朝在山间等候,不期今日到了。他在那半空里正然观看,只见叁个徒 弟把唐僧围护在马上,各各准备。这精灵夸讚不尽道:「好和尚!我才看着一个 白面胖和尚骑了马,真是那唐朝圣僧,却怎麼被叁个丑和尚护持住了?一个个伸 拳敛袖,各执兵器,似乎要与人打的一般。噫!不知是那个有眼力的,想应认得 我了。似此模样,莫想得那唐僧的肉吃。」沉吟半晌,以心问心的自家商量道: 「若要倚势而擒,莫能得近﹔或者以善迷他,却到得手。但哄得他心迷惑,待我 在善内生机,断然拿了。且下去戏他一戏。」    好妖怪,即散红光,按云头落下。去那山坡里,摇身一变,变作七岁顽童,赤条 条的身上无衣,将麻绳綑了手足,高吊在那松树梢头,口口声声只叫:「救人, 救人!」    却说那孙大圣忽抬头再看处,只见那红云散尽,火气全无。便叫:「师父,请上 马走路。」唐僧道:「你说妖怪来了,怎麼又敢走路?」行者道:「我才然间见 一朵红云从地而起,到空中结做一团火气,断然是妖精。这一会红云散了,想是 个过路的妖精,不敢伤人。我们去耶。」八戒笑道:「师兄说话最巧,妖精又有 个甚麼过路的?」行者道:「你那里知道。若是那山那洞的魔王设宴,邀请那诸 山各洞之精赴会,却就有东西南北四路的精灵都来赴会。故此他只有心赴会,无 意伤人。此乃过路之妖精也。」    叁藏闻言,也似信不信的,只得攀鞍在马,顺路奔山前进。正行时,只听得叫 声:「救人!」长老大惊道:「徒弟呀,这半山中,是那里甚麼人叫?」行者上 前道:「师父只管走路,莫缠甚麼人轿、 骡轿、明轿、睡轿。这所在,就有轿, 也没个人抬你。」唐僧道:「不是扛抬之轿,乃是叫唤之叫。」行者笑道:「我 晓得,莫管闲事,且走路。」    叁藏依言,策马又进。行不上一里之遥,又听得叫声:「救人」!长老道:「徒 弟,这个叫声不是鬼魅妖邪。若是鬼魅妖邪,但有出声,无有回声。你听他叫一 声,又叫一声,想必是个有难之人。我们可去救他一救。」行者道:「师父,今 日且把这慈悲心略收起收起,待过了此山,再发慈悲罢。这去处兇多吉少。你知 道那倚草附木之说,是物可以成精。诸般还可,只有一般蟒蛇,但修得年远日 深,成了精魅,善能知人小名儿。他若在草科里,或山凹中,叫人一声,人不答 应还可﹔若答应一声,他就把人元神绰去,当夜跟来,断然伤人性命。且走,且 走。古人云:『脱得去,谢神明。』切不可听他。」长老只得依他,又加鞭催马 而去。    行者心中暗想:「这泼怪不知在那里,只管叫阿叫的。等我老孙送他一个『卯酉 星法』,教他两不见面。」好大圣,叫沙和尚前来:「拢着马,慢慢走着,让老 孙解解手。」你看他让唐僧先行几步,却念个咒语,使个移山缩地之法,把金箍 棒往后一指,他师徒过此峰头,往前走了,却把那怪物撇下。    他再拽开步,赶上唐僧,一路奔山。只见那叁藏又听得那山背后叫声:「救人!」 长老道:「徒弟呀,那有难的人大没缘法,不曾得遇着我们,我们走过他了。你 听他在山后叫哩。」八戒道:「在便还在山前,只是如今风转了也。」行者道: 「管他甚麼转风不转风,且走路。」因此,遂都无言语,恨不得一步踏过此山, 不题话下。    却说那妖精在山坡里连叫了叁四声,更无人到。他心中思量道:「我等唐僧在 此,望见他离不上叁里,却怎麼这半晌还不到?想是抄下路去了。」他抖一抖身 躯,脱了绳索,又纵红光,上空再看。不觉孙大圣仰面回观,识得是妖怪,又把 唐僧撮着脚推下马来道:「兄弟们,仔细,仔细,那妖精又来也。」慌得那八 戒、沙僧各持鈀、棍,将唐僧又围护在中间。    那精灵见了,在半空中称羡不已道:「好和尚!我才见那白面和尚坐在马上,却 怎麼又被他叁人藏了?这一去见面方知。先把那有眼力的弄倒了,方才捉得唐 僧,不然呵,徒费心机难获物,枉劳情兴总成空。」却又按下云头,恰似前番变 化,高吊在松树梢头等候。这番却不上半里之地。    却说那孙大圣抬头再看,只见那红云又散,復请师父上马前行。叁藏道:「你说 妖精又来,如何又请走路?」行者道:「这还是个过路的妖精,不敢惹我们。」 长老又怀怒道:「这个泼猴,十分弄我。正当有妖魔处,却说无事﹔似这般清平 之所,却又恐吓我,不时的嚷道有甚麼妖精。虚多实少,不管轻重,将我搊着 脚,捽下马来,如今却解说甚麼过路的妖精。假若跌伤了我,却也过意不去,这 等这等……」行者道:「师父莫怪,若是跌伤了你的手足,却还好医治﹔若是被 妖精捞了去,却何处跟寻?」叁藏大怒,哏哏的,要念紧箍儿咒。却是沙僧苦 劝,只得上马又行。    还未曾坐得稳,只听又叫:「师父救人呵!」长老抬头看时,原来是个小孩童, 赤条条的吊在树上。兜住韁,便骂行者道:「这泼猴多大惫懒,全无有一些儿善 良之意,心心只是要撒泼行兇哩!我那般说叫唤的是个人声,他就千言万语,只 嚷是妖怪。你看那树上吊的不是个人麼?」大圣见师父怪下来了,却又覿面看见 模样,一则做不得手脚,二来又怕念紧箍儿咒,低着头,再也不敢回言,让唐僧 到了树下。那长老将鞭梢指着问道:「你是那家孩儿?因有甚事,吊在此间?说 与我,好救你。」噫!分明他是个精灵,变化得这等,那师父却是个肉眼凡胎, 不能相识。    那妖魔见他下问,越弄虚头,眼中噙泪,叫道:「师父哑,山西去有一条枯松 涧,涧那边有一庄村,我是那里人家。我祖公公姓红,只因广积金银,家私巨 万,混名唤做红百万。年老归世已久,家產遗与我父。近来人事奢侈,家私渐 废,改名唤做红十万。专一结交四路豪杰,将金银借放,希图利息。怎知那无籍 之人,设骗了去呵,本利无归。我父发了洪誓,分文不借。那借金银人,身贫无 计,结成兇党,明火执杖,白日杀上我门,将我财帛尽情劫掳﹔把我父亲杀了﹔ 见我母亲有些顏色,拐将去做甚麼压寨夫人。那时节,我母亲捨不得我,把我抱 在怀里,哭哀哀,战兢兢,跟随贼寇。不期到此山中,又要杀我。多亏母亲哀 告,免教我刀下身亡,却将绳子吊我在树上,只教冻饿而死。那些贼将我母亲不 知掠往那里去了。我在此已吊叁日叁夜,更没一个人来行走。不知那世里修积, 今生得遇老师父。若肯捨大慈悲,救我一命回家,就典身卖命,也酬谢师恩。即 使黄沙盖面,更不敢忘也。」    叁藏闻言,认了真实,就教八戒解放绳索,救他下来。那獃子也不识人,便要上 前动手。行者在傍,忍不住喝了一声道:「那泼物!有认得你的在这里哩,莫要 只管架空捣鬼,说谎哄人。你既家私被劫,父被贼伤,母被人掳,救你去交与谁 人?你将何物与我作谢?这谎脱节了耶。」那怪闻言,心中害怕,就知大圣是个 能人,暗将他放在心上。却又战战兢兢,滴泪而言曰:「师父,虽然我父母空 亡,家财尽绝,还有些田產未动,亲戚皆存。」行者道:「你有甚麼亲戚?」妖 怪道:「我外公家在山南,姑娘住居岭北,涧头李四是我姨夫,林内红叁是我族 伯,还有堂叔、堂兄都住在本庄左右。老师父若肯救我,到了庄上,见了诸亲, 将老师父拯救之恩,一一对眾言说,典卖些田產,重重酬谢也。」    八戒听说,扛住行者道:「哥哥,这等一个小孩子家,你只管盘詰他怎的?他说 得是强盗,只打劫他些浮财,莫成连房屋田產也劫得去?若与他亲戚们说了,我 们纵有广大食肠,也吃不了他十亩田价。救他下来罢。」獃子只是想着吃食,那 里管甚麼好歹,使戒刀挑断绳索,放下怪来。那怪对唐僧马下泪汪汪,只情磕 头。长老心慈,便叫:「孩儿,你上马来,我带你去。」那怪道:「师父呵,我 手脚都吊麻了,腰胯疼痛﹔一则是乡下人家,不惯骑马。」唐僧叫八戒驮着。那 妖怪抹了一眼道:「师父,我的皮肤都冻熟了,不敢要这位师父驮。他的嘴长耳 大,脑后鬃硬,搠得我慌。」唐僧道:「教沙和尚驮着。」那怪也抹了一眼道: 「师父,那些贼来打劫我家时,一个个都搽了花脸,带假鬍子,拿刀弄杖的。我 被他諕怕了,见这位晦气脸的师父,一发没了魂了,也不敢要他驮。」唐僧教孙 行者驮着。行者呵呵笑道:「我驮,我驮。」那怪物暗自欢喜,顺顺当当的要行 者驮他。    行者把他扯在路傍边,试了一试,只好有叁斤十来两重。行者笑道:「你这个泼 怪物,今日该死了,怎麼在老孙面前捣鬼?我认得你是个那话儿。」妖怪道: 「我是好人家儿女,不幸遭此大难,怎麼是个甚麼『那话儿』?」行者道:「你 既是好人家儿女,怎麼这等骨头轻?」妖怪道:「我骨格儿小。」行者道:「你 今年几岁了?」那妖怪道:「我七岁了。」行者笑道:「一岁长一斤,也该七 斤,你怎麼不满四斤重麼?」那怪道:「我小时失乳。」行者说:「也罢,我驮 着你,若要尿尿把把,须和我说。」    叁藏才与八戒、沙僧前走,行者背着孩儿随后,一行径投西去。有诗为证。诗曰:     道德高隆魔障高,禪机本静静生妖。     心君正直行中道,木母痴屣顽外趫。     意马不言怀爱慾,黄婆无语自忧焦。     客邪得志空欢喜,毕竟还从正处消。    孙大圣驮着妖魔,心中埋怨唐僧不知艰苦:「行此险峻山场,空身也难走,却教 老孙驮人。这廝莫说他是妖怪,就是好人,他没了父母,不知将他驮与何人,倒 不如摜杀他罢。」那怪物却早知觉了,便就使个神通,往四下里吸了四口气,吹 在行者背上,便觉重有千斤。行者笑道:「我儿呵,你弄重身法压我老爷哩。」 那怪闻言,恐怕大圣伤他,却就解尸,出了元神,跳将起去,佇立在九霄空里。 这行者背上越重了。猴王发怒,抓过他来,往那路傍边赖石头上滑辣的一摜,将 尸骸摜得像个肉饼一般。还恐他又无礼,索性将四肢扯下,丢在路两边,俱粉碎 了。    那物在空中明明看着,忍不住心头火起道:「这猴和尚十分惫懒,就作我是个妖 魔,要害你师父,却还不曾见怎麼下手哩,你怎麼就把我这等伤损?早是我有算 计,出神走了﹔不然,是无故伤生也。若不趁此时拿了唐僧,再让一番,越教他 停留长智。」好怪物,就在半空里弄了一阵旋风,呼的一声响喨,走石扬沙,诚 然兇狠。好风:     淘淘怒捲水云腥,黑气腾腾闭日明。     岭树连根通拔尽,野梅带干悉皆平。     黄沙迷目人难走,怪石伤残路怎平。     滚滚团团平地暗,遍山禽兽发哮声。    刮得那叁藏马上难存,八戒不敢仰视,沙僧低头掩面。孙大圣情知是怪物弄风, 急纵步来赶时,那怪已骋风头,将唐僧摄去了,无踪无影,不知摄向何方,无处 跟寻。    一时间,风声暂息,日色光明。行者上前观看,只见白龙马战兢兢发喊声嘶,行 李担丢在路下,八戒伏於崖下呻吟,沙僧蹲在坡前叫唤。行者喊:「八戒。」那 獃子听见是行者的声音,却抬头看时,狂风已静,爬起来,扯住行者道:「哥 哥,好大风呵!」沙僧却也上前道:「哥哥,这是一阵旋风。」又问:「师父在 那里?」八戒道:「风来得紧,我们都藏头遮眼,各自躲风,师父也伏在马上 的。」行者道:「如今却往那里去了?」沙僧道:「是个灯草做的,想被一风捲 去也。」    行者道:「兄弟们,我等自此就该散了。」八戒道:「正是,趁早散了,各寻头 路,多少是好。那西天路无穷无尽,几时能到得?」沙僧闻言,打了一个失惊, 浑身麻木道:「师兄,你都说的是那里话?我等因为前生有罪,感蒙观世音菩萨 劝化,与我们摩顶受戒,改换法名,皈依佛果,情愿保护唐僧上西方拜佛求经, 将功折罪。今日到此,一旦俱休,说出这等各寻头路的话来,可不违了菩萨的善 果,坏了自己的德行,惹人耻笑,说我们有始无终也?」行者道:「兄弟,你说 的也是,奈何师父不听人说。我老孙火眼金睛,认得好歹。才然这风,是那树上 吊的孩儿弄的。我认得他是个妖精,你们不识,那师父也不识,认作是好人家儿 女,教我驮着他走。是老孙算计要摆佈他,他就弄个重身法压我。是我将他摜得 粉碎。他想是又使解尸之法,弄阵旋风,把我师父摄去也。因此上怪他每每不听 我说,故我意懒心灰,说各人散了。既是贤弟有此诚意,教老孙进退两难。── 八戒,你端的要怎的处?」八戒道:「我才自失口乱说了几句,其实也不该散。 哥哥,没及奈何,还信沙弟之言,去寻那妖怪救师父去。」行者却回嗔作喜道: 「兄弟们,还要来结同心,收拾了行李、马匹,上山找寻怪物,搭救师父去。」   叁个人附葛扳藤,寻坡转涧,行经有五七十里,却也没个音信。那山上飞禽 走兽全无,老柏乔松常见。孙大圣着实心焦,将身一纵,跳上那巔嶮峰头,喝一 声叫:「变!」变作叁头六臂,似那大闹天宫的本像。将金箍棒幌一幌,变作叁 根金箍棒,劈哩扑辣的,往东打一路,往西打一路,两边不住的乱打。八戒见了 道:「沙和尚,不好了,师兄是寻不着师父,恼出气心风来了。」    那行者打了一会,打出一伙穷神来,都披一片、掛一片,褌无襠、裤无口的跪在 山前,叫:「大圣,山神、土地来见。」行者道:「怎麼就有许多山神、土 地?」眾神叩头道:「上告大圣:此山唤做六百里钻头号山。我等是十里一山 神,十里一土地,共该叁十名山神、叁十名土地。昨日已此闻大圣来了,只因一 时会不齐,故此接迟,致令大圣发怒,万望恕罪。」行者道:「我且饶你罪名。 我问你:这山上有多少妖精?」眾神道:「爷爷哑,只有得一个妖精,把我们头 也摩光了,弄得我们少香没纸,血食全无,一个个衣不充身,食不充口,还吃得 有多少妖精哩。」行者道:「这妖精在山前住,是山后住?」眾神道:「他也不 在山前山后。这山中有一条涧,叫做枯松涧。涧边有一座洞,叫做火云洞。那洞 里有一个魔王,神通广大,常常的把我们山神、土地拿了去,烧火顶门,黑夜与 他提铃喝号。小妖儿又讨甚麼常例钱。」行者道:「汝等乃是阴鬼之仙,有何钱 钞?」眾神道:「正是没钱与他,只得捉几个山獐、野鹿,早晚间打点群精﹔若 是没物相送,就要来拆庙宇,剥衣裳,搅得我等不得安生。万望大圣与我等剿除 此怪,拯救山上生灵。」行者道:「你等既受他节制,常在他洞下,可知他是那 里妖精,叫做甚麼名字?」眾神道:「说起他来,或者大圣也知道。他是牛魔王 的儿子,罗剎女养的。他曾在火燄山修行了叁百年,炼成叁昧真火,却也神通广 大,牛魔王使他来镇守号山。乳名叫做红孩儿,号叫做圣婴大王。」    行者闻言,满心欢喜。喝退了土地、山神,却现了本像,跳下峰头,对八戒、沙 僧道:「兄弟们放心,再不须思念,师父决不伤生,妖精与老孙有亲。」八戒笑 道:「哥哥莫要说谎。你在东胜神洲,他这里是西牛贺洲,路程遥远,隔着万水 千山,海洋也有两道,怎的与你有亲?」行者道:「刚才这伙人都是本境土地、 山神,我问他妖怪的原因,他道是牛魔王的儿子,罗剎女养的,名字唤做红孩 儿,号圣婴大王。想我老孙五百年前大闹天宫时,遍游天下名山,寻访大地豪 杰,那牛魔王曾与老孙结七弟兄。一般五六个魔王,止有老孙生得小巧,故此把 牛魔王称为大哥。这妖精是牛魔王的儿子,我与他父亲相识,若论将起来,还是 他老叔哩,他怎敢害我师父?我们趁早去来。」沙和尚笑道:「哥呵,常言道: 『叁年不上门,当亲也不亲』哩。你与他相别五六百年,又不曾往还杯酒,又没 有个节礼相邀,他那里与你认甚麼亲耶?」行者道:「你怎麼这等量人?常言 道:『一叶浮萍归大海,为人何处不相逢。』纵然他不认亲,好道也不伤我师 父。不望他相留酒席,必定也还我个囫圇唐僧。」    叁兄弟各办虔心,牵着白马,马上驮着行李,找大路一直前进。无分昼夜,行了 百十里远近,忽见一松林,林中有一条曲涧,涧下有碧澄澄的活水飞流,那涧梢 头有一座石板桥,通着那厢洞府。行者道:「兄弟,你看那壁厢有石崖磷磷,想 必是妖精住处了。我等从眾商议:那个管看守行李、马匹?那个肯跟我过去降 妖?」八戒道:「哥哥,老猪没甚坐性,我随你去罢。」行者道:「好,好。」 教:「沙僧将马匹、行李俱潜在树林深处,小心守护,待我两个上门去寻师父 耶。」那沙僧依命。八戒相随,与行者各持兵器前来。正是:     未炼婴儿邪火胜,心猿木母共扶持。    毕竟不知这一去吉兇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一回 心猿遭火败 木母被魔擒 善恶一时忘念,荣枯都不关心。晦明隐现任浮沉。随分饥餐渴饮。神静湛然常 寂,昏冥便有魔侵。五行蹬蹭破禪林。风动必然寒凛。    却说那孙大圣引八戒别了沙僧,跳过枯松涧,径来到那怪石崖前。果见有一座 洞府,真个也景致非凡。但见:     迴鑾古道幽还静,风月也听玄鹤弄。     白云透出满川光,流水过桥仙意兴。     猿啸鸟啼花木奇,藤萝石蹬芝兰胜。     苍摇崖壑散烟霞,翠染松篁招彩凤。     远列巔峰似插屏,山朝涧绕真仙洞。     崑崙地脉发来龙,有分有缘方受用。    将近行到门前,见有一座石碣,上鐫八个大字,乃是「号山枯松涧火云洞」。 那壁厢一群小妖,在那里抡枪舞剑的跳风顽耍。    孙大圣厉声高叫道:「那小的们,趁早去报与洞主知道,教他送出我唐僧师父 来,免你这一洞精灵的性命﹔牙迸半个『不』字,我就掀翻了你的山场,屣平 了你的洞府。」那些小妖,闻此言,慌忙急转身,各归洞里,关了两扇石门, 到里边来报:「大王,祸事了。」    却说那怪自把叁藏拿到洞中,选剥了衣服,四马攒蹄綑在后院里,着小妖打乾 净水刷洗,要上笼蒸吃哩。忽听得报声祸事,且不刷洗,便来前庭上问:「有 何祸事?」小妖道:「有个毛脸雷公嘴的和尚,带一个长嘴大耳的和尚,在门 前要甚麼唐僧师父哩。但若牙迸半个『不』字,就要掀翻山场,屣平洞府。」 魔王微微冷笑道:「这是孙行者与猪八戒,他却也会寻哩。我拿他师父,自半 山中到此,有百五十里,却怎麼就寻上门来?」教小的们把管车的推出车去。 那一班几个小妖,推出五辆小车儿来,开了前门。    八戒望见道:「哥哥,这妖精想是怕我们,推出车子,往那厢搬哩。」行者 道:「不是,且看他放在那里。」只见那小妖将车子按金、木、水、火、土安 下,着五个看着,五个进去通报。那魔王问:「停当了?」答应:「停当了。」 教取过枪来。有那一伙管兵器的小妖,着两个抬出一桿丈八长的火尖枪,递与 妖王。妖王抡枪拽步,也无甚麼盔甲,只是腰间束一条锦绣战裙,赤着脚,走 出门前。行者与八戒抬头观看,但见那怪物:     面如傅粉叁分白,唇若涂朱一表才。     鬢挽青云欺靛染,眉分新月似刀裁。     战裙巧绣盘龙凤,形比哪吒更富胎。     双手绰枪威凛冽,祥光护体出门来。     哏声响若春雷吼,暴眼明如掣电乖。     要识此魔真姓氏,名扬千古唤红孩。    那红孩儿怪出得门来,高叫道:「是甚麼人在我这里吆喝!」行者近前笑道: 「我贤姪莫弄虚头。你今早在山路傍高吊在松树梢头,是那般一个瘦怯怯的黄 病孩儿,哄了我师父。我倒好意驮着你,你就弄风儿把我师父摄将来。你如今 又弄这个样子,我岂不认得你?趁早送出我师父,不要白了面皮,失了亲情, 恐你令尊知道,怪我老孙以长欺幼,不象模样。」那怪闻言,心中大怒,咄的 一声喝道:「那泼猴头!我与你有甚亲情?你在这里满口胡柴,绰甚声经儿? 那个是你贤姪?」行者道:「哥哥,是你也不晓得。当年我与你令尊做弟兄 时,你还不知在那里哩。」那怪道:「这猴子一发胡说!你是那里人,我是那 里人,怎麼得与我父亲做弟兄?」行者道:「你是不知。我乃五百年前大闹天 宫的齐天大圣孙悟空是也。我当初未闹天宫时,遍游海角天涯,四大部洲,无 方不到,那时节专慕豪杰。你令尊叫做牛魔王,称为平天大圣,与我老孙结为 七弟兄,让他做了大哥﹔还有个蛟魔王,称为覆海大圣,做了二哥﹔又有个大 鹏魔王,称为混天大圣,做了叁哥﹔又有个狮㾩王,称为移山大圣,做了四哥﹔ 又有个獼猴王,称为通风大圣,做了五哥﹔又有个狨王,称为驱神大圣,做了 六哥﹔惟有老孙身小,称为齐天大圣,排行第七。我老弟兄们那时节耍子时, 还不曾生你哩。」    那怪物闻言,那里肯信,举起火尖枪就刺。行者正是那会家不忙,又使了一个 身法,闪过枪头,抡起铁棒,骂道:「你这小畜生,不识高低,看棍!」那妖 精也使身法,让过铁棒道:「泼猢猻,不达时务,看枪!」他两个也不论亲 情,一齐变脸,各使神通,跳在云端里,好杀: 行者名声大,魔王手段强。一个横举金箍棒,一个直挺火尖枪。吐雾遮叁界, 喷云照四方。一天杀气兇声吼,日月星辰不见光。语言无逊让,情意两乖张。 那一个欺心失礼仪,这一个变脸没纲常。棒架威风长,枪来野性狂。一个是混 元真大圣,一个是正果善财郎。二人努力争强胜,只为唐僧拜法王。    那妖魔与孙大圣战经二十合,不分胜败。猪八戒在傍边看得明白:妖精虽不败 阵,却只是遮拦隔架,全无攻杀之能﹔行者纵不赢他,棒法精强,来往只在那 妖精头上,不离了左右。八戒暗想道:「不好呵,行者溜撒,一时间丢个破 绽,哄那妖魔钻进来,一铁棒打倒,就没了我的功劳。」你看他抖搜精神,举 着九齿鈀在空里,望妖精劈头就筑。那怪见了心惊,急拖枪败下阵来。行者喝 教:「八戒,赶上,赶上。」    二人赶到他洞门前,只见妖精一隻手举着火尖枪,站在那中间一辆小车儿上; 一隻手捏着拳头,往自家鼻子上搥了两拳。八戒笑道:「这廝放赖不羞。你好 道搥破鼻子,淌出些血来,搽红了脸,往那里告我们去耶?」那妖魔搥了两 拳,念个咒语,口里喷出火来,鼻子里浓烟迸出,闸闸眼,火焰齐生,那五辆 车子上火光涌出。连喷了几口,只见那红焰焰大火烧空,把一座火云洞被那烟 火迷漫,真个是熯天炽地。八戒慌了道:「哥哥,不停当,这一钻在火里,莫 想得活。把老猪弄做个烧熟的,加上香料,尽他受用哩。快走,快走。」说声 走,他也不顾行者,跑过涧去了。    这行者神通广大,捏着避火诀,撞入火中,寻那妖怪。那妖怪见行者来,又吐 上几口,那火比前更胜。好火: 炎炎烈烈盈空燎,赫赫威威遍地红。却似火轮飞上下,犹如炭屑舞西东。这火 不是燧人钻木,又不是老子炮丹,非天火,非野火,乃是妖魔修炼成真叁昧 火。五辆车儿合五行,五行生化火煎成。肝木能生心火旺,心火致令脾土平。 脾土生金金化水,水能生木彻通灵。生生化化皆因火,火遍长空万物荣。妖邪 久悟呼叁昧,永镇西方第一名。    行者被他烟火飞腾,不能寻怪,看不见他洞门前路径,抽身跳出火中。那妖精 在门首看得明白,他见行者走了,却才收了火具,帅群妖,转於洞内,闭了石 门,以为得胜,着小的排宴奏乐,欢笑不题。    却说行者跳过枯松涧,按下云头,只听得八戒与沙僧朗朗的在松间讲话。行者 上前喝八戒道:「你这獃子,全无人气。你就惧怕妖火,败走逃生,却把老孙 丢下。早是我有些南北哩。」八戒笑道:「哥呵,你被那妖精说着了,果然不 达时务。古人云:『识得时务者,呼为俊杰。』那妖精不与你亲,你强要认 亲;既与你赌斗,放出那般无情的火来,又不走,还要与他恋战哩。」行者 道:「那怪物的手段比我何如?」八戒道:「不济。」「枪法比我何如?」八 戒道:「也不济。老猪见他撑持不住,却来助你一鈀,不期他不识耍,就败下 阵来,没天理,就放火了。」行者道:「正是你不该来。我再与他斗几合,我 取巧儿捞他一棒,却不是好?」    他两个只管论那妖精的手段,讲那妖精的火毒。沙和尚倚着松根,笑得騃了。 行者看见道:「兄弟,你笑怎麼?你好道有甚手段,擒得那妖魔,破得那火 阵?这桩事,也是大家有益的事。常言道:『眾毛攒毬。』你若拿得妖魔,救 了师父,也是你的一件大功绩。」沙僧道:「我也没甚手段,也不能降妖。我 笑你两个都着了忙也。」行者道:「我怎麼着忙?」沙僧道:「那妖精手段不 如你,枪法不如你,只是多了些火势,故不能取胜。若依小弟说,以相生相剋 拿他,有甚难处?」行者闻言,呵呵笑道:「兄弟说得有理,果然我们着忙 了,忘了这事。若以相生相剋之理论之,须是以水剋火。却往那里寻些水来, 泼灭这妖火,可不救了师父?」沙僧道:「正是这般,不必迟疑。」行者道: 「你两个只在此间,莫与他索战,待老孙去东洋大海求借龙兵,将些水来,泼 息妖火,捉这泼怪。」八戒道:「哥哥放心前去,我等理会得。」    好大圣,纵云离此地,顷刻到东洋,却也无心看玩海景,使个逼水法,分开波 浪。正行时,见一个巡海夜叉相撞,看见是孙大圣,急回到水晶宫里,报知那 老龙王。敖广即率龙子、龙孙、虾兵、蟹卒一齐出门迎接,请里面坐。坐定, 礼毕,告茶。行者道:「不劳茶,有一事相烦:我因师父唐僧往西天拜佛取 经,经过号山枯松涧火云洞,有个红孩儿妖精,号圣婴大王,把我师父拿了 去。是老孙寻到洞边,与他交战,他却放出火来。我们禁不得他,想着水能剋 火,特来问你求些水去,与我下场大雨,泼灭了那火,救唐僧一难。」那龙王 道:「大圣差了,若要求取雨水,不该来问我。」行者道:「你是四海龙王, 主司雨泽,不来问你,却去问谁?」龙王道:「我虽司雨,不敢擅专。须得玉 帝旨意,吩咐在那地方,要几尺几寸,甚麼时辰起住,还要叁官举笔,太乙移 文,会令了雷公、电母、风伯、云童。俗语云:『龙无云而不行』哩。」行者 道:「我也不用着风云雷电,只是要些雨水灭火。」龙王道:「大圣不用风云 雷电,但我一人也不能助力。着舍弟们同助大圣一功如何?」行者道:「令弟 何在?」龙王道:「南海龙王敖钦、北海龙王敖闰、西海龙王敖顺。」行者笑 道:「我若再游过叁海,不如上界去求玉帝旨意了。」龙王道:「不消大圣 去,只我这里撞动铁鼓、金鐘,他自顷刻而至。」行者闻其言道:「老龙王, 快撞鐘鼓。」    须臾间,叁海龙王拥至,问:「大哥,有何事命弟等?」敖广道:「孙大圣在 这里借雨助力降妖。」叁弟即引进见毕,行者备言借水之事。眾神个个欢从, 即点起:     鯊鱼驍勇为前部,鱯痴口大作先锋。     鲤元帅翻波跳浪,鯁提督吐雾喷风。     鯖太尉东方打哨,鮊都司西路催征。     红眼马郎南面舞,黑甲将军北下衝。     鯕把总中军掌号,五方兵处处英雄。     纵横机巧黿枢密,妙算玄微龟相公。     有谋有智鼉丞相,多变多能鱉总戎。     横行蟹士抡长剑,直跳虾婆扯硬弓。     鮎外郎查明文簿,点龙兵出离波中。    有诗为证。诗曰:     四海龙王喜助功,齐天大圣请相从。     只因叁藏途中难,借水前来灭火红。    那行者领着龙兵,不多时,早到号山枯松涧上。行者道:「敖氏昆玉,有烦远 踄。此间乃妖魔之处,汝等且停於空中,不要出头露面。让老孙与他赌斗,若 赢了他,不须列位捉拿﹔若输与他,也不用列位助阵。只是他但放火时,可听 我呼唤,一齐喷雨。」龙王俱如号令。    行者却按云头,入松林里,见了八戒、沙僧,叫声:「兄弟。」八戒道:「哥 哥来得快哑。可曾请得龙王来?」行者道:「俱来了。你两个切须仔细,只怕 雨大,莫湿了行李。待老孙与他打去。」沙僧道:「师兄放心前去,我等俱理 会得了。」    行者跳过涧,到了门首,叫声:「开门!」那些小妖又去报道:「孙行者又来 了。」红孩仰面笑道:「那猴子想是火中不曾烧了他,故此又来。这一来切莫 饶他,断然烧个皮焦肉烂才罢。」急纵身,挺着长枪,教:「小的们,推出火 车子来。」他出门前,对行者道:「你又来怎的?」行者道:「还我师父 来。」那怪道:「你这猴头,忒不通变。那唐僧与你做得师父,也与我做得按 酒,你还思量要他哩,莫想,莫想。」行者闻言,十分恼怒,掣金箍棒,劈头 就打﹔那妖精使火尖枪,急架相迎。这一场赌斗,比前不同。好杀: 怒发泼妖魔,恼急猴王将。这一个专救取经僧,那一个要吃唐叁藏。心变没亲 情,情疏无义让。这个恨不得捉住活剥皮,那个恨不得拿来生蘸酱。真个忒英 雄,果然多猛壮。棒来枪架赌输赢,枪去棒迎争下上。举手相抡二十回,两家 本事一般样。    那妖王与行者战经二十回合,见得不能取胜,虚幌一枪,急抽身,捏着拳头, 又将鼻子搥了两下,却就喷出火来,那门前车子上烟火迸起,口眼中赤焰飞 腾。孙大圣回头叫道:「龙王何在?」那龙王兄弟帅眾水族,望妖精火光里喷 下雨来。好雨!真个是: 瀟瀟洒洒,密密沉沉。瀟瀟洒洒,如天边坠落星辰﹔密密沉沉,似海口倒悬浪 滚。起初时如拳大小,次后来瓮泼盆倾。满地浇流鸭顶绿,高山洗出佛头青。 沟壑水飞千丈玉,涧泉波涨万条银。叁叉路口看看满,九曲溪中渐渐平。这个 是唐僧有难神龙助,扳倒天河往下倾。    那雨淙淙大小,莫能止息那妖精的火势。原来龙王私雨,只好泼得凡火,妖精 的叁昧真火如何泼得?好一似火上浇油,越泼越灼。    大圣道:「等我捻着诀,钻入火中。」抡铁棒,寻妖要打。那妖见他来到,将 一口烟劈脸喷来。行者急回头,煼得眼花雀乱,忍不住泪落如雨。原来这大圣 不怕火,只怕烟。当年因大闹天宫时,被老君放在八卦炉中锻过一番,他幸在 那巽位安身,不曾烧坏。只是风搅得烟来,把他煼做火眼金睛,故至今只是怕 烟。那妖又喷一口,行者当不得,纵云头走了。那妖王却又收了火具,回归洞 府。    这大圣一身烟火,炮燥难禁,径投於涧水内救火。怎知被冷水一逼,弄得火气 攻心,叁魂出舍。可怜气塞胸堂喉舌冷,魂飞魄散丧残生。慌得那四海龙王在 半空里收了雨泽,高声大叫:「天蓬元帅、捲帘将军,休在林中藏隐,且寻你 师兄出来。」    八戒与沙僧听得呼他圣号,急忙解了马,挑着担,奔出林来,也不顾泥泞,顺 涧边找寻。只见那上溜头翻波滚浪,急流中淌下一个人来。沙僧见了,连衣跳 下水中,抱上岸来,却是孙大圣身躯。噫!你看他蜷跼四肢伸不得,浑身上下 冷如冰。沙和尚满眼垂泪道:「师兄,可惜了你,亿万年不老长生客,如今化 作个中途短命人。」八戒笑道:「兄弟莫哭。这猴子佯推死,吓我们哩。你摸 他摸,胸前还有一点热气没有?」沙僧道:「浑身都冷了,就有一点儿热气, 怎的就得回生?」八戒道:「他有七十二般变化,就有七十二条性命。你扯着 脚,等我摆佈他。」真个那沙僧扯着脚,八戒扶着头,把他拽个直,推上脚 来,盘膝坐定。八戒将两手搓热,仵住他的七窍,使一个按摩禪法。原来那行 者被冷水逼了,气阻丹田,不能出声。却幸得八戒按摸揉擦,须臾间,气透叁 关,转明堂,冲开孔窍,叫了一声:「师父呵!」沙僧道:「哥呵,你生为师 父,死也还在口里。且甦醒,我们在这里哩。」行者睁开眼道:「兄弟们在这 里?老孙吃了亏也。」八戒笑道:「你才子发昏的,若不是老猪救你呵,已此 了帐了,还不谢我哩。」    行者却才起身,仰面道:「敖氏弟兄何在?」那四海龙王在半空中答应道: 「小龙在此伺候。」行者道:「累你远劳,不曾成得功果,且请回去,改日再 谢。」龙王帅水族,泱泱而回,不在话下。    沙僧搀着行者,一同到松林之下坐定。少时间,却定神顺气,止不住泪滴腮 边。又叫:「师父呵!     忆昔当年出大唐,巖前救我脱灾殃。     叁山六水遭魔障,万苦千辛割寸肠。     托钵朝餐随厚薄,参禪暮宿或林庄。     一心指望成功果,今日安知痛受伤?」    沙僧道:「哥哥,且休烦恼。我们早安计策,去那里请兵助力,搭救师父耶。」 行者道:「那里请救麼?」沙僧道:「当初菩萨吩咐,着我等保护唐僧,他曾 许我们:叫天天应,叫地地应。那里请救去?」行者道:「想老孙大闹天宫 时,那些神兵都禁不得我。这妖精神通不小,须是比老孙手段大些的才降得他 哩。天神不济,地煞不能,若要拿此妖魔,须是去请观音菩萨才好。奈何我皮 肉酸麻,腰膝疼痛,驾不起觔斗云,怎生请得?」八戒道:「有甚话吩咐,等 我去请。」行者笑道:「也罢,你是去得。若见了菩萨,切休仰视,只可低头 礼拜。等他问时,你却将地名、妖名说与他,再请救师父之事。他若肯来,定 取擒了怪物。」八戒闻言,即便驾了云雾,向南而去。    却说那个妖王在洞里欢喜道:「小的们,孙行者吃了亏去了。这一阵虽不得他 死,好道也发个大昏。咦!只怕他又请救兵来也。快开门,等我去看他请谁。」    眾妖开了门,妖精就跑在空里观看,只见八戒往南去了。妖精想着南边再无他 处,断然是请观音菩萨。急按下云,叫:「小的们,把我那皮袋寻出来。多时 不用,只恐口绳不牢,与我换上一条,放在二门之下。等我去把八戒赚将回 来,装於袋内,蒸得稀烂,犒劳你们。」原来那妖精有一个如意的皮袋。眾小 妖拿出来,换了口绳,安於洞门内不题。    却说那妖王久居於此,俱是熟游之地,他晓得那条路上南海去近,那条路去 远。他从那近路上,一驾云头,赶过了八戒,端坐在壁巖之上,变作一个假观 世音模样,等候着八戒。    那獃子正纵云行处,忽然望见菩萨。他那里识得真假?这才是见像作佛。獃子 停云下拜道:「菩萨,弟子猪悟能叩头。」妖精道:「你不保唐僧去取经,却 见我有何事干?」八戒道:「弟子因与师父行至中途,遇着号山枯松涧火云洞 有个红孩儿妖精,他把我师父摄了去。是弟子与师兄等寻上他门,与他交战。 他原来会放火,头一阵,不曾得赢。第二阵,请龙王助雨,也不能灭火。师兄 被他烧坏了,不能行动,着弟子来请菩萨。万望垂慈,救我师父一难。」妖精 道:「那火云洞洞主,不是个伤生的,一定是你们冲撞了他也。」八戒道: 「我不曾冲撞他,是师兄悟空冲撞他的。他变作一个小孩儿,吊在树上,试我 师父。师父甚有善心,教我解下来,着师兄驮他一程。是师兄摜了他一摜,他 就弄风儿,把师父摄去了。」妖精道:「你起来,跟我进那洞里见洞主,与你 说个人情,你陪一个礼,把你师父讨出来罢。」八戒道:「菩萨呀,若肯还我 师父,就磕他一个头也罢。」妖王道:「你跟来。」    那獃子不知好歹,就跟着他,径回旧路,却不向南洋海,随赴火云门,顷刻间 到了门首。妖精进去道:「你休疑忌。他是我的故人,你进来。」獃子只得举 步入门。眾妖一齐吶喊,将八戒捉倒,装於袋内,束紧了口绳,高吊在驮梁之 上。妖精现了本像,坐在当中道:「猪八戒,你有甚麼手段,就敢保唐僧取 经?就敢请菩萨降我?你大睁着两个眼,还不认得我是圣婴大王哩。如今拿 你,吊得叁五日,蒸熟了赏赐小妖,权为案酒。」八戒听言,在里面骂道: 「泼怪物!十分无礼。若论你百计千方,骗了我吃,管教你一个个遭肿头天 瘟。」獃子骂了又骂,嚷了又嚷,不题。    却说孙大圣与沙僧正坐,只见一阵腥风,刮面而过,他就打了一个喷嚏道: 「不好,不好!这阵风凶多吉少,想是猪八戒走错路也。」沙僧道:「他错了 路,不会问人?」行者道:「想必撞见妖精了。」沙僧道:「撞见妖精,他不 会跑回?」行者道:「不停当。你坐在这里看守,等我跑过涧去打听打听。」 沙僧道:「师兄腰疼,只恐又着他手,等小弟去罢。」行者道:「你不济事, 还让我去。」    好行者,咬着牙,忍着疼,捻着铁棒,走过涧,到那火云洞前,叫声:「泼 怪!」那把门的小妖又急入里报:「孙行者又在门首叫哩。」那妖王传令叫 拿。那伙小妖枪刀簇拥,齐声吶喊,即开门,都道:「拿住,拿住。」行者果 然疲倦,不敢相迎,将身钻在路傍,念个咒语,叫:「变!」即变做一个销金 包袱。小妖看见取了进去,报道:「大王,孙行者怕了,只见说一声『拿』 字,慌得把包袱丢下,走了。」妖王笑道:「那包袱也无甚麼值钱之物,左右 是和尚的破褊衫、旧帽子,背进来拆洗做补衬。」一个小妖果将包袱背进,不 知是行者变的。行者道:「好了,这个销金包袱背着了。」那妖精不以为事, 丢在门内。    好行者,假中又假,虚里还虚:即拔一根毫毛,吹口仙气,变作个包袱一样﹔ 他的真身却又变作一个苍蝇儿,钉在门枢上。只听得八戒在那里哼哩哼的,声 音不清,却似一个瘟猪。行者嚶的飞了去寻时,原来他吊在皮袋里也。行者钉 在皮袋上,又听得他恶言恶语骂妖怪长,妖怪短:「你怎麼假变作个观音菩 萨,哄我回来,吊我在此,还说要吃我?有一日我师兄:     大展齐天无量法,满山泼怪等时擒。     解开皮袋放我出,筑你千鈀方趁心。」    行者闻言,暗笑道:「这獃子虽然在这里面受闷气,却还不倒了旗枪。老孙一 定要拿了此怪﹔若不如此,怎生雪恨。」    正欲设法拯救八戒出来,只听得妖王叫道:「六健将何在?」时有六个小妖是 他知己的精灵,封为健将,都有名字:一个叫做云里雾,一个叫做雾里云﹔一 个叫做急如火,一个叫做快如风﹔一个叫做兴烘掀,一个叫做掀烘兴。六健将 上前跪下。妖王道:「你们认得老大王家麼?」六健将道:「认得。」妖王 道:「你与我星夜去请老大王来,说我这里捉唐僧蒸与他吃,寿延千纪。」六 怪领命,一个个廝拖廝扯,径出门去了。行者嚶的一声,飞下袋来,跟定那六 怪,躲离洞中。    毕竟不知怎的请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二回 大圣慇懃拜南海 观音慈善缚红孩 话说那六健将出洞门,径往西南上,依路而走。行者心中暗想道:「他要请老 大王吃我师父,老大王断是牛魔王。自老孙当年与他相会,真个意合情投,交 游甚厚。至如今我归正道,他还是邪魔。虽则久别,还记得他模样。且等老孙 变作牛魔王,哄他一哄,看是何如。」    好行者,躲离了六个小妖,展开翅,飞向前边,离小妖有十数里远近,摇身一 变,变作个牛魔王﹔拔下几根毫毛,叫:「变!」即变作几个小妖。在那山凹 里,驾鹰牵犬,搭弩张弓,充作打围的样子,等候那六健将。    那一伙廝拖廝扯正行时,忽然看见牛魔王坐在中间,慌得兴烘掀、掀烘兴扑的 跪下道:「老大王爷爷在这里也。」那云里雾、雾里云、急如火、快如风都是 肉眼凡胎,那里认得真假,也就一同跪倒,磕头道:「爷爷,小的们是火云洞 圣婴大王处差来,请老大王爷爷去吃唐僧肉,寿延千纪哩。」行者借口答道: 「孩儿们起来,同我回家去,换了衣服来也。」小妖叩头道:「望爷爷方便, 不消回府罢。路程遥远,恐我大王见责,小的们就此请行。」行者笑道:「好 乖儿女。也罢,也罢,向前开路,我和你去来。」六怪抖搜精神,向前喝路。 大圣随后而来。    不多时,早到了本处。快如风、急如火撞进洞里:「报大王:老大王爷爷来 了。」妖王欢喜道:「你们却中用,这等来的快。」即便叫各路头目摆队伍, 开旗鼓,迎接老大王爷爷。满洞群妖遵依旨令,齐齐整整,摆将出去。这行者 昂昂烈烈,挺着胸脯,把身子抖了一抖,却将那架鹰犬的毫毛都收回身上。拽 开大步,径走入门里,坐在南面当中。红孩儿当面跪下,朝上叩头道:「父 王,孩儿拜揖。」行者道:「孩儿免礼。」那妖王四大拜,拜毕,立於下手。 行者道:「我儿,请我来有何事?」妖王躬身道:「孩儿不才,昨日获得一 人,乃东土大唐和尚。常听得人讲,他是一个十世修行之人,有人吃他一块 肉,寿似蓬瀛不老仙。愚男不敢自食,特请父王同享唐僧之肉,寿延千纪。」   行者闻言,打了个失惊道:「我儿,是那个唐僧?」妖王道:「是往西天 取经的人也。」行者道:「我儿,可是孙行者师父麼?」妖王道:「正是。」 行者摆手摇头道:「莫惹他,莫惹他。别的还好惹,孙行者是那样人哩。我贤 郎你不曾会他,那猴子神通广大,变化多端。他曾大闹天宫,玉皇上帝差十万 天兵,佈下天罗地网,也不曾捉得他。你怎麼敢吃他师父?快早送出去还他, 不要惹那猴子。他若打听着你吃了他师父,他也不来和你打,他只把那金箍棒 往山腰里搠个窟窿,连山都掬了去。我儿,弄得你何处安身?教我倚靠何人养 老?」    妖王道:「父王说那里话,长他人志气,灭孩儿的威风。那孙行者共有兄弟叁 人,领唐僧在我半山之中,被我使个变化,将他师父摄来。他与那猪八戒当时 寻到我的门前,讲甚麼攀亲託熟之言,被我怒发冲天,与他交战几合,也只如 此,不见甚麼高作。那猪八戒刺邪里就来助战,是孩儿吐出叁昧真火,把他烧 败了一阵。慌得他去请四海龙王助雨,又不能灭得我叁昧真火,被我烧了一个 小发昏,连忙着猪八戒去请南海观音菩萨。是我假变观音,把猪八戒赚来,见 吊在如意袋中,也要蒸他与眾小的们吃哩。那行者今早又来我的门首吆喝,我 传令教拿他,慌得他把包袱都丢下走了。却才去请父王来看看唐僧活像,方可 蒸与你吃,延寿长生不老也。」    行者笑道:「我贤郎呵,你只知有叁昧火赢得他,不知他有七十二般变化哩。」 妖王道:「凭他怎麼变化,我也认得,谅他决不敢进我门来。」行者道:「我 儿,你虽然认得他,他却不变大的,如狼犺大象,恐进不得你门﹔他若变作小 的,你却难认。」妖王道:「凭他变甚小的,我这里每一层门上有四五个小妖 把守,他怎生得入?」行者道:「你是不知。他会变苍蝇、蚊子、虼蚤,或是 蜜蜂、蝴蝶并蟭蟟虫等项,又会变我模样,你却那里认得?」妖王道:「勿 虑,他就是铁胆铜心,也不敢近我门来也。」    行者道:「既如此说,贤郎甚有手段,实是敌得他过,方来请我吃唐僧的肉, 奈何我今日还不吃哩。」妖王道:「如何不吃?」行者道:「我近来年老,你 母亲常劝我作些善事。我想无甚作善,且持些斋戒。」妖王道:「不知父王是 长斋,是月斋?」行者道:「也不是长斋,也不是月斋,唤做雷斋,每月只该 四日。」妖王问:「是那四日?」行者道:「叁辛逢初六。今朝是辛酉日,一 则当斋,二来酉不会客。且等明日,我去亲自刷洗蒸他,与儿等同享罢。」    那妖王闻言,心中暗想道:「我父王平日吃人为生,今活勾有一千餘岁,怎麼 如今又吃起斋来了?想当初作恶多端,这叁四日斋戒,那里就积得过来?此言 有假,可疑,可疑。」即抽身走出二门之下,叫六健将来问:「你们老大王是 那里请来的?」小妖道:「是半路请来的。」妖王道:「我说你们来的快。不 曾到家麼?」小妖道:「是,不曾到家。」妖王道:「不好了,着了他假也, 这不是老大王。」小妖一齐跪下道:「大王,自家父亲也认不得?」妖王道: 「观其形容动静都像,只是言语不像。只怕着了他假,吃了人亏。你们都要仔 细:会使刀的刀要出鞘,会使枪的枪要磨明﹔会使棍的使棍,会使绳的使绳。 待我再去问他,看他言语如何。若果是老大王,莫说今日不吃,明日不吃,便 迟个月何妨?假若言语不对,只听我哏的一声,就一齐下手。」群魔各各领命 讫。    这妖王復转身到於里面,对行者当面又拜。行者道:「孩儿,家无常礼,不须 拜。但有甚话,只管说来。」妖王伏於地下道:「愚男一则请来奉献唐僧之 肉,二来有句话儿上请:我前日闲行,驾祥光,直至九霄空内,忽逢着祖庭道 龄张先生。」行者道:「可是做天师的张道龄麼?」妖王道:「正是。」行者 问曰:「有甚话说?」妖王道:「他见孩儿生得五官周正,叁停平等,他问我 是几年那月那日那时出世。儿因年幼,记得不真。先生子平精熟,要与我推看 五星。今请父王,正欲问此。倘或下次再得会他,好烦他推算。」行者闻言, 坐在上面暗笑道:「好妖怪哑!老孙自归佛果,保唐师父,一路上也捉了几个 妖精,不似这廝剋剥。他问我甚麼家长礼短、少米无柴的话说,我也好信口捏 脓答他。他如今问我生年月日,我却怎麼知道?」好猴王,也十分乖巧:巍巍 端坐中间,也无一些儿惧色,面上反喜盈盈的笑道:「贤郎请起。我因年老, 连日有事不遂心怀,把你生时果偶然忘了,且等到明日回家,问你母亲便知。」    妖王道:「父王把我八个字时常不离口论说,说我有同天不老之寿,怎麼今日 一旦忘了?岂有此理,必是假的。」哏的一声,群妖枪刀簇拥,望行者没头没 脸的札来。这大圣使金箍棒架住了,现出本像,对妖精道:「贤郎,你却没理 那里儿子好打爷的?」那妖王满面羞惭,不敢回视。行者化金光,走出他的洞 府。小妖道:「大王,孙行者走了。」妖王道:「罢罢罢,让他走了罢,我吃 他这一场亏也。且关了门,莫与他打话,只来刷洗唐僧,蒸吃便罢。」    却说那行者搴着铁棒,呵呵大笑,自涧那边而来。沙僧听见,急出林迎着道: 「哥呵,这半日方回,如何这等哂笑,想救出师父来也?」行者道:「兄弟, 虽不曾救得师父,老孙却得个上风来了。」沙僧道:「甚麼上风?」行者道: 「原来猪八戒被那怪假变观音哄将回来,吊於皮袋之内。我欲设法救援,不期 他着甚麼六健将去请老大王来吃师父肉。是老孙想着他老大王必是牛魔王,就 变了他的模样,充将进去,坐在中间。他叫父王,我就应他﹔他便叩头,我就 直受。着实快活,果然得了上风。」沙僧道:「哥呵,你便图这般小便宜,恐 师父性命难保。」行者道:「不须虑,等我去请菩萨来。」沙僧道:「你还腰 疼哩。」行者道:「我不疼了。古人云:『人逢喜事精神爽。』你看着行李、 马匹,等我去。」沙僧道:「你置下仇了,恐他害我师父,你须快去快来。」 行者道:「我来得快,只消顿饭时,就回来矣。」    好大圣,说话间躲离了沙僧,纵觔斗云,径投南海。在那半空里,那消半个时 辰,望见普陀山景。须臾,按下云头,直至落伽崖上。端肃正行,只见二十四 路诸天迎着道:「大圣,那里去?」行者作礼毕,道:「要见菩萨。」诸天 道:「少停,容通报。」时有鬼子母诸天来潮音洞外报道:「菩萨得知:孙悟 空特来参见。」菩萨闻报,即命进去。大圣敛衣皈命,捉定步,径入里边,见 菩萨倒身下拜。菩萨道:「悟空,你不领金蝉子西方求经去,却来此何干?」 行者道:「上告菩萨:弟子保护唐僧前行,至一方,乃号山枯松涧火云洞。有 一个红孩儿妖精,唤作圣婴大王,把我师父摄去。是弟子与猪悟能等寻至门 前,与他交战。他放出叁昧火来,我等不能取胜,救不出师父。急上东洋大 海,请到四海龙王,施雨水,又不能胜火,把弟子都燻坏了,几乎丧了残 生。」菩萨道:「既他是叁昧火,神通广大,怎麼去请龙王,不来请我?」行 者道:「本欲来的,只是弟子被烟燻了,不能驾云,却教猪八戒来请菩萨。」 菩萨道:「悟能不曾来哑。」行者道:「正是。未曾到得宝山,被那妖精假变 做菩萨模样,把猪八戒又赚入洞中,现吊在一个皮袋里,也要蒸吃哩。」    菩萨听说,心中大怒道:「那泼妖敢变我的模样?」恨了一声,将手中宝珠、 净瓶往海心里扑的一摜。諕得那行者毛骨竦然,即起身侍立下面,道:「这菩 萨火性不退,好是怪老孙说的话不好,坏了他的德行,就把净瓶摜了,可惜, 可惜。早知送了我老孙,却不是一件大人事?」    说不了,只见那海当中翻波跳浪,钻出个瓶来。原来是一个怪物驮着出来。行 者仔细看那驮瓶的怪物,怎生模样:     根源出处号帮泥,水底增光独显威。     世隐能知天地性,安藏偏晓鬼神机。     藏身一缩无头尾,展足能行快似飞。     文王画卦曾元卜,常纳庭臺伴伏羲。     云龙透出千般俏,号水推波把浪吹。     条条金线穿成甲,点点装成彩玳瑁。     九宫八卦袍披定,散碎铺遮绿灿衣。     生前好勇龙王幸,死后还驮佛祖碑。     要知此物名和姓,兴风作浪恶乌龟。    那龟驮着净瓶,爬上崖边,对菩萨点头二十四点,权为二十四拜。行者见了, 暗笑道:「原来是看瓶的。想是不见瓶,就问他要。」菩萨道:「悟空,你在 下面说甚麼?」行者道:「没说甚麼。」菩萨教:「拿上瓶来。」这行者即去 拿瓶。唉!莫想拿得他动。好便似蜻蜓撼石柱,怎生摇得半分毫?行者上前跪 下道:「菩萨,弟子拿不动。」菩萨道:「你这猴头,只会说嘴。瓶儿你也拿 不动,怎麼去降妖缚怪?」行者道:「不瞒菩萨说。平日拿得动,今日拿不 动。想是吃了妖精亏,觔力弱了。」菩萨道:「常时是个空瓶﹔如今是净瓶拋 下海去,这一时间,转过了叁江五湖、八海四瀆、溪源潭洞之间,共借了一海 水在里面。你那里有架海的斤量?此所以拿不动也。」行者合掌道:「是,弟 子不知。」    那菩萨走上前,将右手轻轻的提起净瓶,托在左手掌上。只见那龟点点头,钻 下水去了。行者道:「原来是个养家看瓶的夯货。」菩萨坐定道:「悟空,我 这瓶中甘露水浆,比那龙王的私雨不同,能灭那妖精的叁昧火。待要与你拿了 去,你却拿不动﹔待要着善财龙女与你同去,你却又不是好心,专一只会骗 人。你见我这龙女貌美,净瓶又是个宝物,你假若骗了去,却那有工夫又来寻 你?你须是留些甚麼东西作当。」行者道:「可怜!菩萨这等多心。我弟子自 秉沙门,一向不干那样事了。你教我留些当头,却将何物?我身上这件绵布直 裰,还是你老人家赐的。这条虎皮裙子,能值几个铜钱?这根铁棒,早晚却要 护身。但只是头上这个箍儿,是个金的,却又被你弄了个方法儿长在我头上, 取不下来。你今要当头,情愿将此为当。你念个鬆箍儿咒,将此除去罢﹔不 然,将何物为当?」菩萨道:「你好自在呵!我也不要你的衣服、铁棒、金 箍,只将你那脑后救命的毫毛拔一根与我作当罢。」行者道:「这毫毛也是你 老人家与我的。但恐拔下一根,就拆破群了,又不能救我性命。」菩萨骂道: 「你这猴子!你便一毛也不拔,教我这善财也难捨。」行者笑道:「菩萨,你 却也多疑。正是『不看僧面看佛面』。千万救我师父一难罢。」那菩萨:     逍遥欣喜下莲臺,云步香飘上石崖。     只为圣僧遭障害,要降妖怪救回来。    孙大圣十分欢喜,请观音出了潮音仙洞。诸天大神都列在普陀巖上。菩萨道: 「悟空,过海。」行者躬身道:「请菩萨先行。」菩萨道:「你先过去。」行 者磕头道:「弟子不敢在菩萨面前施展。若驾觔斗云呵,掀露身体,恐菩萨怪 我不敬。」菩萨闻言,即着善财龙女去莲花池里劈一瓣莲花,放在石巖下边水 上。教行者:「你上那莲花瓣儿,我渡你过海。」行者见了道:「菩萨,这花 瓣儿又轻又薄,如何载得我起?这一屣翻跌下水去,却不湿了虎皮裙?走了 硝,天冷怎穿?」菩萨喝道:「你且上去看。」行者不敢推辞,捨命往上跳。 果然先见轻小,到上面比海船还大叁分。行者欢喜道:「菩萨,载得我了。」 菩萨道:「既载得,如何不过去?」行者道:「又没了篙、桨、篷、桅,怎生 得过?」菩萨道:「不用。」只把他一口气吹开吸拢,又着实一口气吹过南洋 苦海,得登彼岸。行者却脚屣实地,笑道:「这菩萨卖弄神通,把老孙这等呼 来喝去,全不费力也。」    那菩萨吩咐概眾诸天各守仙境,着善财龙女闭了洞门。他却纵祥云,躲离普陀 巖,到那边叫:「惠岸何在?」惠岸(乃托塔李天王第二个太子,俗名木叉是 也。)乃菩萨亲传授的徒弟,不离左右,称为护法惠岸行者。惠岸即对菩萨合 掌伺候。菩萨道:「你快上界去,见你父王,问他借天罡刀来一用。」惠岸 道:「师父用着几何?」菩萨道:「全副都要。」    惠岸领命,即驾云头,径入南天门里,到云楼宫殿,见父王下拜。天王见了, 问:「儿从何来?」木叉道:「师父是孙悟空请来降妖,着儿拜上父王,将天 罡刀借了一用。」天王即唤哪吒将刀取叁十六把,递与木叉。木叉对哪吒说: 「兄弟,你回去多拜上母亲:我事紧急,等送刀来再磕头罢。」忙忙相别,按 落祥光,径至南海,将刀捧与菩萨。    菩萨接在手中,拋将去,念个咒语,只见那刀化作一座千叶莲臺。菩萨纵身上 去,端坐在中间。行者在傍暗笑道:「这菩萨省使俭用。那莲花池里有五色宝 莲臺,捨不得坐将来,却又问别人去借。」菩萨道:「悟空,休言语,跟我来 也。」却才都驾着云头,离了海上。白鸚哥展翅前飞,孙大圣与惠岸随后。    顷刻间,早见一座山头。行者道:「这山就是号山了。从此处到那妖精门首, 约摸有四百餘里。」菩萨闻言,即命住下祥云,在那山头上念一声「唵」字咒 语。只见那山左山右,走出许多神鬼,却乃是本山土地眾神,都到菩萨宝莲座 下磕头。菩萨道:「汝等俱莫惊张。我今来擒此魔王,你与我把这团围打扫乾 净,要叁百里远近地方,不许一个生灵在地。将那窝中小兽,窟内雏虫,都送 在巔峰之上安生。」眾神遵依而退。须臾间,又来回復。菩萨道:「既然乾 净,俱各回祠。」遂把净瓶扳倒,唿喇喇倾出水来,就如雷响。真个是: 漫过山头,冲开石壁。漫过山头如海势,冲开石壁似汪洋。黑雾涨天全水气, 沧波影日晃寒光。遍崖冲玉浪,满海长金连。菩萨大展降魔法,袖中取出定身 禪。化做落伽仙景界,真如南海一般般。秀蒲挺出曇花嫩,香草舒开贝叶鲜。 紫竹几竿鸚鵡歇,青松数簇鷓鴣喧。万迭波涛莲四野,只闻风吼水漫天。    孙大圣见了,暗中讚嘆道:「果然是一个大慈大悲的菩萨!若老孙有此法力, 将瓶儿望山一倒,管甚麼禽兽蛇虫哩。」菩萨叫:「悟空,伸手过来。」行者 即忙敛袖,将左手伸出。菩萨拔杨柳枝,蘸甘露,把手心里写一个「迷」字。 教他:「捏着拳头,快去与那妖精索战,许败不许胜。败将来我这跟前,我自 有法力收他。」    行者领命,返云光,径来至洞口。一隻手使拳,一隻手使棒,高叫道:「妖怪 开门!」那些小妖又进去报道:「孙行者又来了。」妖王道:「紧关了门,莫 睬他。」行者叫道:「好儿子!把老子赶在门外,还不开门?」小妖又报道: 「孙行者骂出那话儿来了。」妖王只教:「莫睬他。」行者叫两次,见不开 门,心中大怒,举铁棒,将门一下,打了一个窟窿。慌得那小妖跌将进去道: 「孙行者打破门了。」妖王见报几次,又听说打破前门,急纵身,跳将出去, 挺长枪,对行者骂道:「这猴子,老大不识起倒。我让你得些便宜,你还不知 尽足,又来欺我。打破我门,你该个甚麼罪名?」行者道:「我儿,你赶老子 出门,你该个甚麼罪名?」    那妖王羞怒,绰长枪,劈胸便刺﹔这行者,举铁棒,架隔相还。一番搭上手, 斗经四五个回合,行者捏着拳头,拖着棒,败将下来。那妖王立在山前道: 「我要刷洗唐僧去哩。」行者道:「好儿子,天看着你哩。你来。」那妖精闻 言,愈加嗔怒,喝一声,赶到面前,挺枪又刺﹔这行者抡棒,又战几合,败阵 又走。那妖王骂道:「猴子,你在前有二叁十合的本事,你怎麼如今正斗时就 要走了,何也?」行者笑道:「贤郎,老子怕你放火。」妖精道:「我不放火 了,你上来。」行者道:「既不放火,走开些,好汉子莫在家门前打人。」那 妖精不知是诈,真个举枪又赶。行者拖了棒,放了拳头。那妖王着了迷乱,只 情追赶。前走的如流星过度,后走的如弩箭离弦。    不一时,望见那菩萨了。行者道:「妖精,我怕你了,你饶我罢。你如今赶至 南海观音菩萨处,怎麼还不回去?」那妖王不信,咬着牙,只管赶来。行者将 身一幌,藏在那菩萨的神光影里。这妖精见没了行者。走近前,睁圆眼,对菩 萨道:「你是孙行者请来的救兵麼?」菩萨不答应。妖王捻转长枪,喝道: 「咄!你是孙行者请来的救兵麼?」菩萨也不答应。妖精望菩萨劈心刺一枪 来。那菩萨化道金光,径走上九霄空内。行者跟定道:「菩萨,你好欺伏我罢 了,那妖精再叁问你,你怎麼推聋装哑,不敢做声,被他一枪搠走了,却把那 个莲臺都丢下耶?」菩萨只教:「莫言语,看他再要怎的。」    此时行者与木叉俱在空中,并肩同看。只见那妖呵呵冷笑道:「泼猴头,错认 了我也。他不知把我圣婴当作个甚人,几番家战我不过,又去请个甚麼脓包菩 萨来却被我一枪,搠得无形无影去了,又把个宝莲臺儿丢了。且等我上去坐 坐。」好妖精,他也学菩萨,盘手盘脚的坐在当中。行者看见道:「好好好, 莲花臺儿好送人了。」菩萨道:「悟空,你又说甚麼?」行者道:「说甚?说 甚?莲臺送了人了。那妖精坐放臀下,终不得你还要哩?」菩萨道:「正要他 坐哩。」行者道:「他的身躯小巧,比你还坐得稳当。」菩萨叫:「莫言语, 且看法力。」    他将杨柳枝往下指定,叫一声:「退!」只见那莲臺花彩俱无,祥光尽散,原 来那妖王坐在刀尖之上。即命木叉:「使降妖杵,把刀柄儿打打去来。」那木 叉按下云头,将降魔杵如筑墙一般,筑了有千百餘下。那妖精穿通两腿刀尖 出,血注成汪皮肉开。好怪物,你看他咬着牙,忍着痛,且丢了长枪,用手将 刀乱拔。行者却道:「菩萨呵,那怪物不怕痛,还拔刀哩。」菩萨见了,唤上 木叉:「且莫伤他生命。」却又把杨柳枝垂下,念声「唵」字咒语,那天罡刀 都变做倒鬚鉤儿,狼牙一般,莫能褪得。那妖精却才慌了,扳着刀尖,痛声苦 告道:「菩萨,我弟子有眼无珠,不识你广大法力。千乞垂慈,饶我性命,再 不敢恃恶,愿入法门戒行也。」    菩萨闻言,却与二行者、白鸚哥低下金光,到了妖精面前,问道:「你可受吾 戒行麼?」妖王点头滴泪道:「若饶性命,愿受戒行。」菩萨道:「你可入我 门麼?」妖王道:「果饶性命,愿入法门。」菩萨道:「既如此,我与你摩顶 受戒。」就袖中取出一把金剃头刀儿,近前去,把那怪分顶剃了几刀,剃作一 个太山压顶,与他留下叁个顶搭,挽起叁个窝角揪儿。行者在傍笑道:「这妖 精大晦气,弄得不男不女,不知像个甚麼东西。」菩萨道:「你今既受我戒, 我却也不慢你,称你做善财童子,如何?」那妖点头受持,只望饶命。菩萨却 用手一指,叫声:「退!」撞的一声,天罡刀都脱落尘埃,那童子身躯不损。    菩萨叫:「惠岸,你将刀送上天宫,还你父王,莫来接我,先到普陀巖会眾诸 天等候。」那木叉领命,送刀上界,回海不题。    却说那童子野性不定,见那腿疼处不疼,臀破处不破,头挽了叁个揪儿,他走 去绰起长枪,望菩萨道:「那里有甚真法力降我?原来是个掩样术法儿。不受 甚戒,看枪!」望菩萨劈脸刺来。恨得个行者抡铁棒要打。菩萨只叫:「莫 打,我自有惩治。」却又袖中取出一个金箍儿来道:「这宝贝原是我佛如来赐 我往东土寻取经人的金、紧、禁叁个箍儿。紧箍儿先与你戴了﹔禁箍儿收了守 山大神﹔这个金箍儿未曾捨得与人,今观此怪无礼,与他罢。」好菩萨,将箍 儿迎风一幌,叫声:「变!」即变作五个箍儿,望童子身上拋了去,喝声: 「着!」一个套在他头顶上,两个套在他左右手上,两个套在他左右脚上。菩 萨道:「悟空,走开些,等我念念金箍儿咒。」行者慌了道:「菩萨哑,请你 来此降妖,如何却要咒我?」菩萨道:「这篇咒不是紧箍儿咒咒你的,是金箍 儿咒咒那童子的。」行者却才放心,紧随左右,听他念咒。菩萨捻着诀,默默 的念了几遍,那妖精搓耳揉腮,攒蹄打滚。正是:     一句能通遍沙界,广大无边法力深。    毕竟不知那童子怎的皈依,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叁回 黑河妖孽擒僧去 西洋龙子捉鼉回 却说那菩萨念了几遍,却才住口,那妖精就不疼了。又正性起身看处,颈项里 与手足上都是金箍,勒得疼痛,便就除那箍儿时,莫想褪得动分毫。这宝贝已 此是见肉生根,越抹越痛。行者笑道:「我那乖乖,菩萨恐你养不大,与你戴 个颈圈鐲头哩。」那童子闻此言,又生烦恼,就此绰起枪来,望行者乱刺。行 者急闪身,立在菩萨后面,叫:「念咒,念咒。」那菩萨将杨柳枝儿蘸了一点 甘露,洒将去,叫声:「合!」只见他丢了枪,一双手合掌当胸,再也不能开 放。至今留了一个观音扭,即此意也。那童子开不得手,拿不得枪,方知是法 力深微,没奈何,才纳头下拜。    菩萨念动真言,把净瓶攲倒,将那一海水依然收去,更无半点存留。对行者 道:「悟空,这妖精已是降了,却只是野心不定。等我教他一步一拜,只拜到 落伽山,方才收法。你如今快早去洞中,救你师父去来。」行者转身叩头道: 「有劳菩萨远涉,弟子当送一程。」菩萨道:「你不消送,恐怕误了你师父性 命。」行者闻言,欢喜叩别。那妖精早归了正果,五十叁参,参拜观音。    且不题善菩萨收了童子。却说那沙僧久坐林间,盼望行者不到,将行李捎在马 上,一隻手执着降妖宝杖,一隻手牵着韁绳,出松林向南观看,只见行者欣喜 而来。沙僧迎着道:「哥哥,你怎麼去请菩萨,此时才来?焦杀我也。」行者 道:「你还做梦哩,老孙已请了菩萨,降了妖怪。」行者却将菩萨的法力,备 陈了一遍。沙僧十分欢喜道:「救师父去也。」    他两个才跳过涧去,撞到门前,拴下马匹。举兵器齐打入洞里,剿净了群妖, 解下皮袋,放出八戒来。那獃子谢了行者道:「哥哥,那妖精在那里?等我去 筑他几鈀,出出气来。」行者道:「且寻师父去。」    叁人径至后边,只见师父赤条条,綑在院中哭哩。沙僧连忙解绳,行者即取衣 服穿上。叁人跪在面前道:「师父吃苦了。」叁藏谢道:「贤徒呵,多累你 等。怎生降得妖魔也?」行者又将请菩萨,收童子之言,备陈一遍。叁藏听 得,即忙跪下,朝南礼拜。行者道:「不消谢他,转是我们与他作福,收了一 个童子。」如今说童子拜观音,五十叁参,参参见佛,即此是也。    教沙僧将洞内宝物收了。且寻米粮,安排斋饭,管待了师父。那长老得性命, 全亏孙大圣﹔取真经,只靠美猴精。    师徒们出洞来,攀鞍上马,找大路,篤志投西。行经一个多月,忽听得水声振 耳。叁藏大惊道:「徒弟哑,又是那里水声?」行者笑道:「你这老师父忒也 多疑,做不得和尚。我们一同四眾,偏你听见甚麼水声。你把那《多心经》又 忘了也?」唐僧道:「《多心经》乃浮屠山乌巢禪师口授,共五十四句,二百 七十个字。我当时耳传,至今常念,你知我忘了那句儿?」行者道:「老师 父,你忘了『无眼耳鼻舌身意』。我等出家之人,眼不视色,耳不听声,鼻不 嗅香,舌不尝味,身不知寒暑,意不存妄想:如此谓之祛褪六贼。你如今为求 经,念念在意﹔怕妖魔,不肯捨身﹔要斋吃,动舌﹔喜香甜,触鼻﹔闻声音, 惊耳﹔睹事物,凝眸﹔招来这六贼纷纷,怎生得西天见佛?」叁藏闻言,默然 沉虑道:「徒弟呵,我     一自当年别圣君,奔波昼夜甚慇懃。     芒鞋踏破山头雾,竹笠冲开岭上云。     夜静猿啼殊可嘆,月明鸟噪不堪闻。     何时满足叁叁行,得取如来妙法文?」    行者听毕,忍不住鼓掌大笑道:「这师父原来只是思乡难息。若要那叁叁行 满,有何难哉?常言道:『功到自然成』哩。」八戒回头道:「哥呵,若照依 这般魔障凶高,就走上一千年也不得成功。」沙僧道:「二哥,你和我一般, 拙口钝腮,不要惹大哥热擦。且只捱肩磨担,终须有日成功也。」    师徒们正话间,脚走不停,马蹄正疾,见前面有一道黑水滔天,马不能进。四 眾停立岸边,仔细观看,但见那: 层层浓浪,迭迭浑波,层层浓浪翻乌潦,迭迭浑波捲黑油。近观不照人身影, 远望难寻树木形。滚滚一地墨,滔滔千里灰。水沫浮来如积炭,浪花飘起似翻 煤。牛羊不饮,鸦鹊难飞。牛羊不饮嫌深黑,鸦鹊难飞怕渺瀰。只是岸上芦苹 知节令,滩头花草斗青奇。湖泊江河天下有,溪源泽洞世间多。人生皆有相逢 处,谁见西方黑水河?    唐僧下马道:「徒弟,这水怎麼如此浑黑?」八戒道:「是那家泼了靛缸了。」 沙僧道:「不然,是谁家洗笔砚哩。」行者道:「你们且休胡猜乱道,且设法 保师父过去。」八戒道:「这河若是老猪过去不难:或是驾了云头,或是下河 负水,不消顿饭时,我就过去了。」沙僧道:「若教我老沙,也只消纵云屣 水,顷刻而过。」行者道:「我等容易,只是师父难哩。」叁藏道:「徒弟 呵,这河有多少宽麼?」八戒道:「约摸有十来里宽。」叁藏道:「你叁个计 较,着那个驮我过去罢。」行者道:「八戒驮得。」八戒道:「不好驮:若是 驮着腾云,叁尺也不能离地。常言道:『背凡人重若丘山。』若是驮着负水, 转连我坠下水去了。」    师徒们在河边正都商议,只见那上溜头有一人棹下一隻小船儿来。唐僧喜道: 「徒弟,有船来了,叫他渡我们过去。」沙僧厉声高叫道:「棹船的,来渡 人,来渡人。」船上人道:「我不是渡船,如何渡人?」沙僧道:「天上人 间,方便第一。你虽不是渡船,我们也不是常来打搅你的。我等是东土钦差取 经的佛子,你可方便方便,渡我们过去,谢你。」那人闻言,却把船儿棹近岸 边,扶着桨道:「师父呵,我这船小,你们人多,怎能全渡?」叁藏近前看 了,那船儿原来是一段木头刻的,中间只有一个舱口,只好坐下两个人。叁藏 道:「怎生是好?」沙僧道:「这般呵,两遭儿渡罢。」八戒就使心术,要躲 懒讨乖,道:「悟净,你与大哥在这边看着行李、马匹,等我保师父先过去, 却再来渡马。教大哥跳过去罢。」行者点头道:「你说的是。」    那獃子扶着唐僧,那梢公撑开船,举棹冲流,一直而去。方才行到中间,只听 得一声响喨,捲浪翻波,遮天迷日。那阵狂风十分利害!好风:     当空一片炮云起,中溜千层黑浪高。     两岸飞沙迷日色,四边树倒振天号。     翻江搅海龙神怕,播土扬尘花木凋。     呼呼响若春雷吼,阵阵兇如饿虎哮。     蟹鱉鱼虾朝上拜,飞禽走兽失窝巢。     五湖船户皆遭难,四海人家命不牢。     溪内渔翁难把鉤,河间梢子怎撑篙?     揭瓦翻砖房屋倒,惊天动地泰山摇。    这阵风,原来就是那棹船人弄的。他本是黑水河中怪物。眼看着那唐僧与猪八 戒,连船儿淬在水里,无影无形,不知摄了那方去也。    这岸上沙僧与行者心慌道:「怎麼好?老师父步步逢灾,才脱了魔障,幸得这 一路平安,又遇着黑水迍邅。」沙僧道:「莫是翻了船?我们往下溜头找寻 去。」行者道:「不是翻船,若翻船,八戒会水,他必然保师父,负水而出。 我才见那个棹船的有些不正气,想必就是这廝弄风,把师父拖下水去了。」沙 僧闻言道:「哥哥何不早说?你看着马与行李,等我下水找寻去来。」行者 道:「这水色不正,恐你不能去。」沙僧道:「这水比我那流沙河如何?去 得,去得。」    好和尚,脱了褊衫,扎抹了手脚,抡着降妖宝杖,扑的一声,分开水路,钻入 波中,大搭步行将进去。正走处,只听得有人言语。沙僧闪在傍边,偷睛观 看,那壁厢有一座亭臺,臺门外横封了八个大字,乃是「衡阳峪黑水河神 府」。又听得那怪物坐在上面道:「一向辛苦,今日方能得物。这和尚乃十世 修行的好人,但得吃他一块肉,便做长生不老人。我为他也等勾多时,今朝却 不负我志。」教:「小的们,快把铁笼抬出来,将这两个和尚囫圇蒸熟,具柬 去请二舅爷来,与他暖寿。」沙僧闻言,按不住心头火起,掣宝杖,将门乱 打。口中骂道:「那泼物,快送我唐僧师父与八戒师兄出来!」諕得那门内妖 邪急跑去报:「祸事了。」老怪问:「甚麼祸事?」小妖道:「外面有一个晦 气色脸的和尚,打着前门骂,要人哩!」    那怪闻言,即唤取披掛。小妖抬出披掛。老妖结束整齐,手提一根竹节钢鞭, 走出门来,真个是兇顽毒像。但见:     方面圜睛霞彩亮,捲唇巨口血盆红。     几根铁线稀髯摆,两鬢朱砂乱髮蓬。     形似显灵真太岁,貌如发怒狠雷公。     身披铁甲团花灿,头戴金盔嵌宝浓。     竹节钢鞭提手内,行时滚滚拽狂风。     生来本是波中物,脱去原流变化兇。     要问妖邪真姓字,前身唤做小鼉龙。    那怪喝道:「是甚人在此打我门哩?」沙僧道:「我把你个无知的泼怪!你怎 麼弄玄虚,变作梢公,架船将我师父摄来?快早送还,饶你性命。」那怪呵呵 笑道:「这和尚不知死活。你师父是我拿了,如今要蒸熟了请人哩。你上来, 与我见个雌雄。叁合敌得我呵,还你师父﹔如叁合敌不得,连你一发都蒸吃 了,休想西天去也。」沙僧闻言大怒,抡宝杖,劈头就打﹔那怪举钢鞭,急架 相迎。两个在水底下,这场好杀: 降妖杖与竹节鞭,二人怒发各争先。一个是黑水河中千载怪,一个是灵霄殿外 旧时仙。那个因贪叁藏肉中吃,这个为保唐僧命可怜。都来水底相争斗,各要 功成两不然。杀得虾鱼对对摇头躲,蟹鱉双双缩首潜。只听水府群妖齐擂鼓, 门前眾怪乱争喧。好个沙门真悟净,单身独力展威权。跃浪翻波无胜败,鞭迎 杖架两牵连。算来只为唐和尚,欲取真经拜佛天。    他二人战经叁十回合,不见高低。沙僧暗想道:「这怪物是我的对手,枉自不 能取胜,且引他出去,教师兄打他。」这沙僧虚丢了个架子,拖着宝杖就走。 那妖精更不赶来,道:「你去罢,我不与你斗了,我且具柬帖儿去请客哩。」    沙僧气呼呼跳出水来,见了行者道:「哥哥,这怪物无礼。」行者问道:「你 下去许多时才出来,端的是甚妖邪?可曾寻见师父?」沙僧道:「他这里边有 一座亭臺,臺门外横书八个大字,唤做『衡阳峪黑水河神府』。我闪在傍边, 听他在里面说话,教小的们刷洗铁笼,待要把师父与八戒蒸熟了,去请他舅爷 来暖寿。是我发起怒来,就去打门。那怪物提一条竹节钢鞭走出来,与我斗了 这半日,约有叁十合,不分胜负。我却使个佯输法,要引他出来,着你助阵。 那怪物乖得紧,他不来赶我,只要回去具柬请客。我才上来了。」行者道: 「不知是个甚麼妖邪?」沙僧道:「那模样象像个大鱉﹔不然,便是个鼉龙 也。」行者道:「不知那个是他舅爷?」    说不了,只见那下湾里走出一个老人,远远的跪下,叫:「大圣,黑水河河神 叩头。」行者道:「你莫是那棹船的妖邪,又来骗我麼?」那老人磕头滴泪道 :「大圣,我不是妖邪,我是这河内真神。那妖精旧年五月间,从西洋海趁大 潮来於此处,就与小神交斗。奈我年迈身衰,敌他不过,把我坐的那衡阳峪黑 水河神府就占夺去住了,又伤了我许多水族。我却没奈何,径往海内告他。原 来西海龙王是他的母舅,不准我的状子,教我让与他住。我欲啟奏上天,奈何 神微职小,不能得见玉帝。今闻得大圣到此,特来参拜投生。万望大圣与我出 力报冤。」行者闻言道:「这等说,西海龙王都该有罪。他如今摄了我师父与 师弟,扬言要蒸熟了,去请他舅爷暖寿。我正要拿他,幸得你来报信。这等, 河神你陪着沙僧在此看守,等我去海中,先把那龙王捉来,教他擒此怪物。」 河神道:「深感大圣大恩。」    行者即驾云,径至西洋大海。按觔斗,捻了避水诀,分开波浪。正然走处,撞 见一个黑鱼精捧着一个浑金的请书匣儿,从下流头似箭如梭钻将上来。被行者 扑个满面,掣铁棒分顶一下,可怜就打得脑浆迸出,腮骨查开,嗗都的一声, 飘出水面。他却揭开匣儿看处,里边有一张简帖,上写着: 愚甥鼉洁,顿首百拜,啟上二舅爷敖老大人臺下:向承佳惠,感感。今因获得 二物,乃东土僧人,实为世间之罕物,甥不敢自用。因念舅爷圣诞在邇,特设 菲筵,预祝千寿。万望车驾速临,是荷。」    行者笑道:「这廝都把供状先递与老孙也。」这才袖了帖子,往前再行。早有 一个探海的夜叉望见行者,急抽身撞上水晶宫:「报大王:齐天大圣孙爷爷来 了。」    那龙王敖顺,即领眾水族,出宫迎接道:「大圣,请入小宫少座,献茶。」行 者道:「我还不曾吃你的茶,你倒先吃了我的酒也!」龙王笑道:「大圣一向 皈依佛门,不动荤酒,却几时请我吃酒来?」行者道:「你便不曾去吃酒,只 是惹下一个吃酒的罪名了。」敖顺大惊道:「小龙为何有罪?」行者袖中取出 简帖儿,递与龙王。    龙王见了,魂飞魄散,慌忙跪下,叩头道:「大圣恕罪。那廝是舍妹第九个儿 子。因妹夫错行了风雨,刻减了雨数,被天曹降旨,着人曹官魏徵丞相梦里斩 了。舍妹无处安身,是小龙带他到此,恩养成人。前年不幸舍妹疾故,惟他无 方居住,我着他在黑水河养性修真,不期他作此恶孽。小龙即差人去擒他来 也。」行者道:「你令妹共有几个贤郎?都在那里作怪?」龙王道:「舍妹有 九个儿子。那八个都是好的:第一个小黄龙,见居淮瀆﹔第二个小驪龙,见住 济瀆﹔第叁个青背龙,占了江瀆﹔第四个赤髯龙,镇守河瀆﹔第五个徒劳龙, 与佛祖司鐘﹔第六个稳兽龙,与神宫镇脊﹔第七个敬仲龙,与玉帝守擎天华表﹔ 第八个蜃龙,在大家兄处砥据太岳。此乃第九个鼉龙,因年幼无甚执事,自旧 年才着他居黑水河养性,待成名,别迁调用。谁知他不遵吾旨,冲撞大圣也。」    行者闻言,笑道:「你妹妹有几个妹丈?」敖顺道:「只嫁得一个妹丈,乃涇 河龙王。向年以此被斩,舍妹孀居於此,前年疾故了。」行者道:「一夫一 妻,如何生此几个杂种?」敖顺道:「此正谓『龙生九种,九种各别。』」行 者道:「我才心中烦恼,欲将简帖为证,上奏天庭,问你个通同作怪,抢夺人 口之罪。据你所言,是那廝不遵教诲,我且饶你这次:一则是看你昆玉分上﹔ 二来只该怪那廝年幼无知,你也不甚知情。你快差人擒来,救我师父,再作区 处。」敖顺即唤太子摩昂:「快点五百虾鱼壮兵,将小鼉捉来问罪。」一壁厢 安排酒席,与大圣陪礼。行者道:「龙王再勿多心,既讲开饶了你便罢,又何 须办酒?我今须与你令郎同去:一则老师父遭愆,二则我师弟盼望。」    那老龙苦留不住,又见龙女捧茶来献。行者立饮他一盏香茶,别了老龙,随与 摩昂领兵,离了西海,早到黑水河中。行者道:「贤太子,好生捉怪,我上岸 去也。」摩昂道:「大圣宽心,小龙子将他拿上来先见了大圣,惩治了他罪 名,把师父送上来,才敢带回海内,见我家父。」行者欣然相别,捏了避水 诀,跳出波津,径到了东边崖上。沙僧与那河神迎着道:「师兄,你去时从空 而去,怎麼回来却自河内而回?」行者把那打死鱼精,得简帖,怪龙王,与太 子同领兵来之事,备陈了一遍。沙僧十分欢喜,都立在岸边,候接师父不题。    却说那摩昂太子着介士先到他水府门前,报与妖怪道:「西海老龙王太子摩昂 来也。」那怪正坐,忽闻摩昂来,心中疑惑道:「我差黑鱼精投简帖拜请二舅 爷,这早晚不见回话,怎麼舅爷不来,却是表兄来耶?」正说间,只见那巡河 的小怪又来报:「大王,河内有一枝兵,屯於水府之西,旗号上书着『西海储 君摩昂小帅』。」妖怪道:「这表兄却也狂妄。想是舅爷不得来,命他来赴 宴。既是赴宴,如何又领兵劳士?咳!但恐其间有故。」教:「小的们,将我 的披掛钢鞭伺候,恐一时变暴。待我且出去迎他,看是何如。」眾妖领命,一 个个擦掌摩拳准备。    这鼉龙出得门来,真个见一枝海兵札营在右。只见:     征旗飘绣带,画戟列明霞。     宝剑凝光彩,长枪缨绕花。     弓弯如月小,箭插似狼牙。     大刀光灿灿,短棍硬沙沙。     鲸鰲并蛤蚌,蟹鱉共鱼虾。     大小齐齐摆,干戈似密麻。     不是元戎令,谁敢乱爬蹅?    鼉怪见了,径至那营门前,厉声高叫:「大表兄,小弟在此拱候,有请。」有 一个巡营的螺螺,急至中军帐:「报千岁殿下:外有鼉龙叫请哩。」太子按一 按顶上金盔,束一束腰间宝带,手提一根叁棱简,拽开步,跑出营去,道: 「你来请我怎麼?」鼉龙进礼道:「小弟今早有简帖拜请舅爷,想是舅爷见 弃,着表兄来的。兄长既来赴席,如何又劳师动眾?不入水府,扎营在此,又 贯甲提兵,何也?」太子道:「你请舅爷做甚?」妖怪道:「小弟一向蒙恩赐 居於此,久别尊顏,未得孝顺。昨日捉得一个东土僧人,我闻他是十世修行的 元体,人吃了他,可以延寿,欲请舅爷看过,上铁笼蒸熟,与舅爷暖寿哩。」 太子喝道:「你这廝十分懵懂!你道僧人是谁?」妖怪道:「他是唐朝来的僧 人,往西天取经的和尚。」太子道:「你只知他是唐僧,不知他手下徒弟利害 哩。」妖怪道:「他有一个长嘴的和尚,唤做个猪八戒,我也把他捉住了,要 与唐和尚一同蒸吃。还有一个徒弟,唤做沙和尚,乃是一条黑汉子,晦气色 脸,使一根宝杖,昨日在这门外与我讨师父,被我帅出河兵,一顿钢鞭,战得 他败阵逃生,也不见怎的利害。」    太子道:「原来是你不知。他还有一个大徒弟,是五百年前大闹天宫上方太乙 金仙齐天大圣。如今保护唐僧往西天拜佛求经,是普陀巖大慈大悲观音菩萨劝 善,与他改名,唤做孙悟空行者。你怎麼没得做,撞出这件祸来?他又在我海 内遇着你的差人,夺了请帖,径入水晶宫,拿捏我父子们有结连妖邪,抢夺人 口之罪。你快把唐僧、八戒送上河边,交还了孙大圣,凭着我与他陪礼,你还 好得性命﹔若有半个『不』字,休想得全生居於此也。」那怪鼉闻此言,心中 大怒道:「我与你嫡亲的姑表,你倒反护他人。听你所言,就教把唐僧送出。 天地间那里有这等容易事也?你便怕他,莫成我也怕他?他若有手段,敢来我 水府门前与我交战叁合,我才与他师父﹔若敌不过我,就连他也拿来,一齐蒸 熟,也没甚麼亲人,也不去请客,自家关了门,教小的们唱唱舞舞,我坐在上 面,自自在在,吃他娘不是。」    太子见说,开口骂道:「这泼邪!果然无状。且不要教孙大圣与你对敌,你敢 与我相持麼?」那怪道:「要做好汉,怕甚麼相持?」教:「取披掛。」呼唤 一声,眾小妖跟随左右,献上披掛,捧上钢鞭。他两个变了脸,各逞英雄﹔传 号令,一齐擂鼓。这一场比与沙僧争斗,甚是不同。但见那: 旌旗照耀,戈戟摇光。这壁厢营盘解散,那壁厢门户开张。摩昂太子提金简, 鼉怪抡鞭急架偿。一声炮响河兵烈,叁棒锣鸣海士狂。鰕与鰕争,蟹与蟹斗。 鲸鰲吞赤鲤,鯁鮊起黄鱨。鯊鯔吃鯖鱼走,牡蠣擒蟶蛤蚌慌。少扬刺硬如铁 棍,鯤司针利似锋芒。鱏鯕追白蟮,魲鱠捉乌鯧。一河水怪争高下,两处龙兵 定弱强。混战多时波浪滚,摩昂太子赛金刚。喝声金简当头重,拿住妖鼉作怪 王。    这太子将叁稜简闪了一个破绽,那妖精不知是诈,钻将进来,被他使个解数, 把妖精右臂只一简,打了个躘踵。赶上前,又一拍脚,跌倒在地。眾海兵一拥 上前,揪翻住,将绳子背绑了双手,将铁索穿了琵琶骨,拿上岸来。押至孙行 者面前道:「大圣,小龙子捉住妖鼉,请大圣定夺。」    行者与沙僧见了道:「你这廝不遵旨令。你舅爷原着你在此居住,教你养性存 身,待你名成之日,别有迁用。你怎麼强占水神之宅,倚势行兇,欺心誑上, 弄玄虚,骗我师父、师弟?我待要打你这一棒,奈何老孙这棒子甚重,略打打 儿就了了性命。你将我师父安在何处哩?」那怪叩头不住道:「大圣,小鼉不 知大圣大名。却才逆了表兄,骋强背理,被表兄把我拿住。今见大圣,幸蒙大 圣不杀之恩,感谢不尽。你师父还綑在那水府之间,望大圣解了我的铁索,放 了我手,等我到河中送他出来。」摩昂在傍道:「大圣,这廝是个逆怪,他极 奸诈,若放了他,恐生恶念。」沙和尚道:「我认得他那里,等我寻师父去。」    他两个跳入水中,径至水府门前。那里门扇大开,更无一个小卒。直入亭臺里 面,见唐僧、八戒赤条条都綑在那里。沙僧即忙解了师父,河神亦随解了八 戒,一家背着一个,出水面,径至岸边。猪八戒见那妖精锁绑在侧,急掣鈀上 前就筑,口里骂道:「泼邪畜!你如今不吃我了?」行者扯住道:「兄弟,且 饶他死罪罢,看敖顺贤父子之情。」摩昂进礼道:「大圣,小龙子不敢久停。 既然救得你师父,我带这廝去见家父﹔虽大圣饶了他死罪,家父决不饶他活 罪,定有发落处置,仍回復大圣谢罪。」行者道:「既如此,你领他去罢。多 多拜上令尊,尚容面谢。」那太子押着那妖泼,投水中,帅领海兵,径转西洋 大海不题。    却说那黑水河神谢了行者道:「多蒙大圣復得水府之恩。」唐僧道:「徒弟 呵,如今还在东岸,如何渡此河也?」河神道:「老爷勿虑,且请上马,小神 开路,引老爷过河。」那师父才骑了白马,八戒採着韁绳,沙和尚挑了行李, 孙行者扶持左右。只见河神作起阻水的法术,将上流挡住,须臾,下流撤乾, 开出一条大路。师徒们行过西边,谢了河神,登崖上路。这正是:     禪僧有救朝西域,彻地无波过黑河。    毕竟不知怎生得拜佛求经,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四回 法身元运逢车力 心正妖邪度脊关 诗曰:     求经脱障向西游,无数名山不尽休。     兔走鸟飞催昼夜,鸟啼花落自春秋。     微尘眼底叁千界,锡杖头边四百州。     宿水餐风登紫陌,未期何日是回头。    话说唐叁藏幸亏龙子降妖,黑水河神开路,师徒们过了黑水河,找大路一直西 来。真个是迎风冒雪,戴月披星。行勾多时,又值早春天气。但见: 叁阳转运,万物生辉。叁阳转运,满天明媚开图画﹔万物生辉,遍地芳菲设绣 茵。梅残数点雪,麦涨一川云。渐开冰解山泉溜,尽放萌芽没烧痕。正是那:太 昊乘震,勾芒御辰﹔花香风气暖,云淡日光新﹔道傍杨柳舒青眼,膏雨滋生万象 春。    师徒们在路上,游观景色,缓马而行,忽听得一声吆喝,好便似千万人吶喊之 声。唐叁藏心中害怕,兜住马不能前进,急回头道:「悟空,是那里这等响振?」 八戒道:「好一似地裂山崩。」沙僧道:「也就如雷声霹靂。」叁藏道:「还是 人喊马嘶。」孙行者笑道:「你们都猜不着,且住,待老孙看是何如。」    好行者,将身一纵,踏云光,起在空中,睁眼观看,远见一座城池。又近覷,倒 也祥光隐隐,不见甚麼凶气纷纷。行者暗自沉吟道:「好去处,如何有响声振 耳?那城中又无旌旗戈戟,又不是炮声响振,何以若人马諠譁?」正疑间,只见 那城门外,有一块沙滩空地,攒簇了许多和尚,在那里扯车儿哩。原来是一齐着 力打号,齐喊「大力王菩萨」,所以惊动唐僧。    行者渐渐按下云头来看处,呀!那车子装的都是砖瓦、木植、土坯之类。滩头上 坡最高,又有一道夹脊小路,两座大关。关下之路都是直立壁陡之崖,那车儿怎 麼拽得上去?虽是天色和暖,那些人却也衣衫蓝缕,看此像十分窘迫。行者心疑 道:「想是修盖寺院,他这里五穀丰登,寻不出杂工人来,所以这和尚亲自努 力。」正自猜疑未定,只见那城门里摇摇摆摆,走出两个少年道士来。你看他怎 生打扮。但见他: 头戴星冠,身披锦绣。头戴星冠光耀耀,身披锦绣彩霞飘。足踏云头履,腰繫熟 丝絛。面如满月多聪俊,形似瑶天仙客娇。    那些和尚见道士来,一个个心惊胆战,加倍着力,恨苦的拽那车子。行者就晓得 了:「咦!想必这和尚们怕那道士﹔不然呵,怎麼这等着力拽扯?我曾听得人 言,西方路上有个敬道灭僧之处,断乎此间是也。我待要回报师父,奈何事不明 白,返惹他怪,道我这等一个伶俐之人,就不能探个实信。且等下去问得明白, 好回师父话。」    你道他来问谁?好大圣,按落云头,去郡城脚下,摇身一变,变做个游方的云水 全真,左臂上掛着一个水火篮儿,手敲着渔鼓,口唱着道情词,近城门,迎着两 个道士,当面躬身道:「道长,贫道起手。」那道士还礼道:「先生那里来的?」 行者道:「我弟子云游於海角,浪荡在天涯。今朝来此处,欲募善人家。动问二 位道长:这城中那条街上好道?那个巷里好贤?我贫道好去化些斋吃。」那道士 笑道:「你这先生,怎麼说这等败兴的话?」行者道:「何为败兴?」道士道: 「你要化些斋吃,却不是败兴?」行者道:「出家人以乞化为由,却不化斋吃, 怎生有钱买?」道士笑道:「你是远方来的,不知我这城中之事。我这城中,且 休说文武官员好道,富民长者爱贤,大男小女见我等拜请奉斋,这般都不须掛 齿,头一等就是万岁君王好道爱贤。」    行者道:「我贫道一则年幼,二则是远方乍来,实是不知。烦二位道长将这里地 名,君王好道爱贤之事,细说一遍,足见同道之情。」道士说:「此城名唤车迟 国。宝殿上君王与我们有亲。」行者闻言,呵呵笑道:「想是道士做了皇帝?」 他道:「不是。只因这二十年前,民遭亢旱,天无点雨,地绝穀苗,不论君臣黎 庶,大小人家,家家沐浴焚香,户户拜天求雨。正都在倒悬捱命之处,忽然天降 下叁个仙长来,俯救生灵。」行者问道:「是那叁个仙长?」道士说:「便是我 家师父。」行者道:「尊师甚号?」道士云:「我大师父号做虎力大仙,二师父 鹿力大仙,叁师父羊力大仙。」行者问曰:「叁位尊师有多少法力?」道士云: 「我那师父呼风唤雨,只在翻掌之间﹔指水为油,点石成金,却如转身之易。所 以有这般法力,能夺天地之造化,换星斗之玄微,君臣相敬,与我们结为亲也。」    行者道:「这皇帝十分造化。常言道:『术动公卿。』老师父有这般手段,结了 亲,其实不亏他。噫!不知我贫道可有星星缘法,得见那老师父一面哩?」道士 笑曰:「你要见我师父,有何难处?我两个是他靠胸贴肉的徒弟,我师父却又好 道爱贤,只听见说个『道』字,就也接出大门,若是我两个引进你,乃吹灰之 力。」行者深深的唱个大喏道:「多承举荐,就此进去罢。」道士说:「且少待 片时,你在这里坐下,等我两个把公事干了来,和你进去。」行者道:「出家人 无拘无束,自由自在,有甚公事?」道士用手指定那沙滩上僧人:「他做的是我 家生活,恐他躲懒,我们去点他一卯就来。」行者笑道:「道长差了,僧道之辈 都是出家人,为何他替我们做活,伏我们点卯?」道士云:「你不知道。因当年 求雨之时,僧人在一边拜佛,道士在一边告斗,都请朝廷的粮食。谁知那和尚不 中用,空念空经,不能济事。后来我师父一到,唤雨呼风,拔济了万民涂炭。却 才发恼了朝廷,说那和尚无用,拆了他的山门,毁了他的佛像,追了他的度牒, 不放他回乡,御赐与我们家做活,就当小廝一般。我家里烧火的也是他,扫地的 也是他,顶门的也是他。因为后边还有住房,未曾完备,着这和尚来拽砖瓦,拖 木植,起盖房宇。只恐他贪顽躲懒,不肯拽车,所以着我两个去查点查点。」   行者闻言,扯住道士滴泪道:「我说我无缘,真个无缘,不得见老师父尊 面。」道士云:「如何不得见面?」行者道:「我贫道在方上云游,一则是为性 命,二则也为寻亲。」道士问:「你有甚麼亲?」行者道:「我有一个叔父,自 幼出家,削髮为僧。向日年程饥饉,也来外面求乞。这几年不见回家,我念祖上 之恩,特来顺便寻访。想必是羈迟在此等地方,不能脱身,未可知也。我怎的寻 着他,见一面,才可与你进城。」道士云:「这般却是容易。我两个且坐下,即 烦你去沙滩上替我一查,只点头目有五百名数目便罢,看内中那个是你令叔。果 若有哑,我们看道中情分,放他去了,却与你进城好麼?」    行者顶谢不尽,长揖一声,别了道士,敲着渔鼓,径往沙滩之上。过了双关,转 下夹脊,那和尚一齐跪下磕头道:「爷爷,我等不曾躲懒,五百名半个不少,都 在此扯车哩。」行者看见,暗笑道:「这些和尚被道士打怕了,见我这假道士就 这般悚惧。若是个真道士,好道也活不成了。」行者又摇手道:「不要跪,休 怕。我不是监工的,我来此是寻亲的。」眾僧们听说认亲,就把他圈子阵围将上 来,一个个出头露面,咳嗽打响,巴不得要认出去。道:「不知那个是他亲哩。」 行者认了一会,呵呵笑将起来。眾僧道:「老爷不认亲,如何发笑?」行者道: 「你们知我笑甚麼?笑你这些和尚全不长俊。父母生下你来,皆因命犯华盖,妨 爷剋娘,或是不招姊妹,才把你捨断了出家。你怎的不遵叁宝,不敬佛法,不去 看经拜懺,却怎麼与道士佣工,作奴婢使唤?」眾僧道:「老爷,你来羞我们 哩。你老人家想是个外边来的,不知我这里利害。」行者道:「果是外方来的, 其实不知你这里有甚利害。」    眾僧滴泪道:「我们这一国君王偏心无道,只喜得是老爷等辈,恼的是我们佛 子。」行者道:「为何来?」眾僧道:「只因呼风唤雨,叁个仙长来此处灭了我 等,哄信君王,把我们寺拆了,度牒追了,不放归乡,亦不许补役当差,赐与那 仙长家使用,苦楚难当。但有个游方道者至此,即请拜王领赏﹔若是和尚来,不 分远近,就拿来与仙长家佣工。」行者道:「想必那道士还有甚麼巧法术,诱了 君王﹔若只是呼风唤雨,也都是傍门小法术耳,安能动得君心?」眾僧道:「他 会摶砂炼汞、打坐存神、指水为油、点石成金﹔如今兴盖叁清观宇,对天地昼夜 看经懺悔,祈君王万年不老:所以就把君心惑动了。」    行者道:「原来这般。你们都走了便罢。」眾僧道:「老爷,走不脱。那仙长奏 准君王,把我们画了影身图,四下里长川张掛。他这车迟国地界也宽,各府州县 乡村店集之方,都有一张和尚图,上面是御笔亲题。若有官职的,拿得一个和 尚,高陞叁级﹔无官职的,拿得一个和尚,就赏白银五十两:所以走不脱。且莫 说是和尚,就是剪鬃、秃子、毛稀的,都也难逃。四下里快手又多,缉事的又 广,凭你怎麼也是难脱。我们没奈何,只得在此苦捱。」    行者道:「既然如此,你们死了便罢。」眾僧道:「老爷,有死的。到处捉来与 本处和尚,也共有二千餘眾。到此熬不得苦楚,受不得爊煎,忍不得寒冷,服不 得水土,死了有六七百,自尽了有七八百。只有我这五百个不得死。」行者道: 「怎麼不得死?」眾僧道:「悬梁绳断,刀刎不疼﹔投河的飘起不沉,服药的身 安不损。」行者道:「你却造化,天赐汝等长寿哩。」眾僧道:「老爷呀,你少 了一个字儿,是『长受罪』哩。我等日食叁餐,乃是糙米熬得稀粥。到晚就在沙 滩上冒露安身。才合眼,就有神人拥护。」行者道:「想是累苦了,见鬼麼?」 眾僧道:「不是鬼,乃是六丁六甲、护教伽蓝。但至夜,就来保护。但有要死 的,就保着,不教他死。」行者道:「这些神却也没理。只该教你们早死早生 天,却来保护怎的?」眾僧道:「他在梦寐中劝解我们,教不要寻死,且苦捱 着,等那东土大唐圣僧往西天取经的罗汉。他手下有个徒弟,乃齐天大圣,神通 广大,专秉忠良之心,与人间报不平之事,济困扶危,恤孤念寡。只等他来显神 通,灭了道士,还敬你们沙门禪教哩。」    行者闻得此言,心中暗笑道:「莫说老孙无手段,预先神圣早传名。」他急抽 身,敲着渔鼓,别了眾僧,径来城门口,见了道士。那道士迎着道:「先生,那 一位是令亲?」行者道:「五百个都与我有亲。」两个道士笑道:「你怎麼就有 许多亲?」行者道:「一百个是我左邻,一百个是我右舍,一百个是我父党,一 百个是我母党,一百个是我交契。你若肯把这五百人都放了,我便与你进去﹔不 放,我不去了。」道士云:「你想有些风病,一时间就胡说了。那些和尚乃国王 御赐,若放一二名,还要在师父处递了病状,然后补个死状,才了得哩,怎麼说 都放了?此理不通,不通。且不要说我家没人使唤,就是朝廷也要怪他。那里长 要差官查勘,或时御驾也亲来点札,怎麼敢放?」行者道:「不放麼?」道士 说:「不放!」行者连问叁声,就怒将起来,把耳朵里铁棒取出,迎风捻了一 捻,就碗来粗细,幌了一幌,照道士脸上一刮。可怜就打得头破血流身倒地,皮 开颈折脑浆倾。    那滩上僧人远远望见他打杀了两个道士,丢了车儿,跑将上来道:「不好了,不 好了,打杀皇亲了。」行者道:「那个是皇亲?」眾僧把他簸箕阵围了,道: 「他师父上殿不参王,下殿不辞主,朝廷常称做『国师兄长先生』。你怎麼到这 里闯祸?他徒弟出来监工,与你无干,你怎麼把他来打死?那仙长不说是你来打 杀,只说是来此监工,我们害了他性命,我等怎了?且与你进城去,会了人命出 来。」行者笑道:「列位休嚷。我不是云水全真,我是来救你们的。」眾僧道: 「你倒打杀人,害了我们,添了担儿,如何是救我们的?」行者道:「我是大唐 圣僧徒弟孙悟空行者,特特来此救你们性命。」眾僧道:「不是,不是,那老爷 我们认得他。」行者道:「又不曾会他,如何认得?」眾僧道:「我们梦中尝见 一个老者,自言太白金星,常教诲我等,说那孙行者的模样,莫教错认了。」行 者道:「他和你怎麼说来?」眾僧道:「他说那大圣:     磕额金睛晃亮,圆头毛脸无腮。咨牙尖嘴性情乖。貌比雷公古怪。     惯使金箍铁棒,曾将天闕攻开。如今皈正保僧来。专救人间灾害。」    行者闻言,又嗔又喜。喜道:「替老孙传名!」嗔道:「那老贼惫懒,把我的元 身都说与这伙凡人。」忽失声道:「列位诚然认我不是孙行者,我是孙行者的门 人,来此处学闯祸耍子的。那里不是孙行者来了?」用手向东一指,哄得眾僧回 头,他却现了本相。眾僧们方才认得,一个个倒身下拜道:「爷爷,我等凡胎肉 眼,不知是爷爷显化。望爷爷与我们雪恨消灾,早进城降邪从正也。」行者道: 「你们且跟我来。」眾僧紧随左右。    那大圣径至沙滩上,使个神通,将车儿拽过两关,穿过夹脊,提起来,摔得粉 碎。把那些砖瓦、木植,尽拋下坡坂。喝教眾僧:「散,莫在我手脚边。等我明 日见这皇帝,灭那道士。」眾僧道:「爷爷哑,我等不敢远走,但恐在官人拿住 解来,却又吃打发赎,反又生灾。」行者道:「既如此,我与你个护身法儿。」 好大圣,把毫毛拔了一把,嚼得粉碎,每一个和尚与他一截。都教他:「捻在无 名指甲里,捻着拳头,只情走路。无人敢拿你便罢﹔若有人拿你,攒紧了拳头, 叫一声齐天大圣,我就来护你。」眾僧道:「爷爷,倘若去得远了,看不见你, 叫你不应,怎麼是好?」行者道:「你只管放心,就是万里之遥,可保全无 事。」眾僧有胆量大的,捻着拳头,悄悄的叫声:「齐天大圣!」只见一个雷公 站在面前,手执铁棒,就是千军万马,也不能近身。此时有百十眾齐叫,足有百 十个大圣护持。眾僧叩头道:「爷爷,果然灵显。」行者又吩咐:「叫声『寂』 字,还你收了。」真个是叫声「寂」,依然还是毫毛在那指甲缝里。眾和尚却才 欢喜逃生,一齐而散。行者道:「不可十分远遁,听我城中消息,但有招僧榜 出,就进城还我毫毛也。」五百个和尚东的东,西的西,走的走,立的立,四散 不题。    却说那唐僧在路傍等不得行者回话,教猪八戒引马投西,遇着些僧人奔走。将近 城边,见行者还与十数个未散的和尚在那里。叁藏勒马道:「悟空,你怎麼来打 听个响声,许久不回?」行者引了十数个和尚,对唐僧马前施礼,将上项事说了 一遍。叁藏大惊道:「这般呵,我们怎了?」那十数个和尚道:「老爷放心,孙 大圣爷爷乃天神降的,神通广大,定保老爷无虞。我等是这城里敕建智渊寺内僧 人。因这寺是先王太祖御造的,现有先王太祖神像在内,未曾拆毁。城中寺院, 大小尽皆拆了。我等请老爷赶早进城,到我荒山安下,待明日早朝,孙大圣必有 处置。」行者道:「汝等说得是,也罢,趁早进城去来。」    那长老却才下马,行到城门之下。此时已太阳西坠。过吊桥,进了叁层门里,街 上人见智渊寺的和尚牵马挑包,尽皆迴避。正行时,却到山门前。但见那门上高 悬着一面金字大匾,乃「敕建智渊寺」。眾僧推开门,穿过金刚殿,把正殿门开 了。唐僧取袈裟披起,拜毕金身,方入。眾僧叫:「看家的。」老和尚走出来, 看见行者,就拜道:「爷爷,你来了?」行者道:「你认得我是那个爷爷,就是 这等呼拜?」那和尚道:「我认得你是齐天大圣孙爷爷。我们夜夜梦中见你。太 白金星常常来託梦,说道只等你来,我们才得性命。今日果见尊顏与梦中无异。 爷爷哑,喜得早来﹔再迟一两日,我等俱做鬼矣。」行者笑道:「请起,请起。 明日就有分晓。」眾僧安排斋饭,他师徒们吃了。打扫乾净方丈,安寝一宿。    二更时候,孙大圣心中有事,偏睡不着,只听得那里吹打。悄悄的爬起来,穿了 衣服,跳在空中观看,原来是正南上灯烛荧煌。低下云头仔细再看,却是叁清观 道士禳星哩。但见那: 灵区高殿,福地真堂。灵区高殿,巍巍壮似蓬壶景﹔福地真堂,隐隐清如化乐 宫。两边道士奏笙簧,正面高公擎玉简。宣理消灾懺,开讲《道德经》。扬尘几 度尽传符,表白一番皆俯伏。咒水发檄,烛焰飘摇冲上界﹔查罡佈斗,香烟馥郁 透清霄。案头有供献新鲜,桌上有斋筵丰盛。    殿门前掛一联黄綾织锦的对句,绣着二十二个大字云:「雨顺风调,愿祝天尊无 量法﹔河清海晏,祈求万岁有餘年。」行者见叁个老道士披了法衣,想是那虎 力、鹿力、羊力大仙。下面有七八百个散眾司鼓司鐘、侍香表白,尽都侍立两 边。行者暗自喜道:「我欲下去与他混一混,奈何单丝不线,孤掌难鸣。且回去 照顾八戒、沙僧,一同来耍耍。」    按落祥云,径至方丈中。原来八戒与沙僧通脚睡着。行者先叫悟净,沙和尚醒来 道:「哥哥,你还不曾睡哩?」行者道:「你且起来,我和你受用些来。」沙僧 道:「半夜叁更,口枯眼涩,有甚受用?」行者道:「这城里果有一座叁清观, 观里道士们修蘸,叁清殿上有许多供养:馒头足有斗大,烧果有五六十斤一个, 衬饭无数,果品新鲜。和你受用去来。」那猪八戒睡梦里听见说吃好东西,就醒 了,道:「哥哥,就不带挈我些儿?」行者道:「兄弟,你要吃东西,不要大呼 小叫,惊醒了师父,都跟我去。」    他两个套上衣服,悄悄的走出门前,随行者踏了云头,跳将起去。那獃子看见灯 光,就要下手。行者扯住道:「且休忙,待他散了,方可下去。」八戒道:「他 才念到兴头上,却怎麼肯散?」行者道:「等我弄个法儿,他就散了。」好大 圣,捻着诀,念个咒语,往巽地上吸一口气,呼的吹去,便是一阵狂风,径直捲 进那叁清殿上,把他些花瓶、烛臺,四壁上悬掛的功德,一齐刮倒,遂而灯火无 光。眾道士心惊胆战。虎力大仙道:「徒弟们且散。这阵神风所过,吹灭了灯烛 香花。各人归寝,明朝早起,多念几卷经文补数。」眾道士果各退回。    这行者却引八戒、沙僧,按落云头,闯上叁清殿。獃子不论生熟,拿过烧果来, 张口就啃。行者掣铁棒,着手便打。八戒缩手躲过道:「还不曾尝着甚麼滋味, 就打。」行者道:「莫要小家子行,且叙礼坐下受用。」八戒道:「不羞,偷东 西吃,还要叙礼。若是请将来,却要如何?」行者道:「这上面坐的是甚麼菩 萨?」八戒笑道:「叁清也认不得,却认做甚麼菩萨。」行者道:「那叁清?」 八戒道:「中间的是元始天尊,左边的是灵宝道君,右边的是太上老君。」行者 道:「都要变得这般模样,才吃得安稳哩。」那獃子急了,闻得那香喷喷供养, 要吃,爬上高臺,把老君一嘴拱下去道:「老官儿,你也坐得勾了,让我老猪坐 坐。」八戒变做太上老君,行者变做元始天尊,沙僧变作灵宝道君。把原像都推 下去。    及坐下时,八戒就抢大馒头吃。行者道:「莫忙哩。」八戒道:「哥哥,变得如 此,还不吃等甚?」行者道:「兄弟呀,吃东西事小,泄漏天机事大。这圣像都 推在地下,倘有起早的道士来撞鐘扫地,或绊一个根头,却不走漏消息?你把他 藏过一边来。」八戒道:「此处路生,摸门不着,却那里藏他?」行者道:「我 才进来时,那右手下有一重小门儿,那里面秽气畜人,想必是个五穀轮迴之所。 你把他送在那里去罢。」    这獃子有些夯力量,跳下来,把叁个圣像拿在肩膊上,扛将出来。到那厢,用脚 登开门看时,原来是个大东厕。笑道:「这个弼马温着然会弄嘴弄舌,把个毛坑 也与他起个道号,叫做甚麼『五穀轮迴之所』。」那獃子扛在肩上且不丢了去, 口里嘓嘓噥噥的祷道: 「叁清,叁清,我说你听:远方到此,惯灭妖精。欲享供养,无处安寧。借你坐 位,略略少停。你等坐久,也且暂下毛坑。你平日家受用无穷,做个清净道士﹔ 今日里不免享些秽物,也做个受臭气的天尊!」    祝罢,烹的望里一捽,灒了半衣襟臭水,走上殿来。    行者道:「可藏得好麼?」八戒道:「藏便藏得好,只是灒起些水来,污了衣 服,有些醃臟臭气,你休恶心。」行者笑道:「也罢,你且来受用。但不知可得 个乾净身子出门哩。」那獃子还变做老君,叁人坐下,尽情受用。先吃了大馒 头,后吃簇盘、衬饭、点心、拖炉、饼锭、油煠、蒸酥,那里管甚麼冷热,任情 吃起。原来孙行者不大吃烟火食,只吃几个果子,陪他两个。那一顿如流星赶 月,风捲残云,吃得罄尽,已此没得吃了。还不走路,且在那里闲讲,消食耍子。    噫!有这般事。原来那东廊下有一个小道士才睡下,忽然起来道:「我的手铃儿 忘记在殿上,若失落了,明日师父见责。」与那同睡者道:「你睡着,等我寻 去。」急忙中不穿底衣,止扯一领直裰,径到正殿中寻铃。摸来摸去,铃儿摸着 了。正欲回头,只听得有呼吸之声。道士害怕,急拽步往外走时,不知怎的,屣 着一个荔枝核子,扑的滑了一跌。噹的一声,把个铃儿跌得粉碎。猪八戒忍不住 呵呵大笑出来。把个小道士諕走了叁魂,惊回了七魄,一步一跌,撞到那方丈 外,打着门叫:「师公,不好了,祸事了。」叁个老道士还未曾睡,即开门问: 「有甚祸事?」他战战兢兢道:「弟子忘失了手铃儿,因去殿上寻铃,只听得有 人呵呵大笑,险些儿諕杀我也。」老道士闻言,即叫:「掌灯来,看是甚麼邪 物?」一声传令,惊动那两廊的道士,大大小小,都爬起来点灯着火,往正殿上 观看。    不知端的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五回 叁清观大圣留名 车迟国猴王显法 却说孙大圣左手把沙和尚捻一把,右手把猪八戒捻一把,他二人却就省悟。坐在 高处,倥着脸,不言不语。凭那些道士点灯着火,前后照看,他叁个就如泥塑金 装一般模样。虎力大仙道:「没有歹人,如何把供献都吃了?」鹿力大仙道: 「却像人吃的勾当,有皮的都剥了皮,有核的都吐出核,却怎麼不见人形?」羊 力大仙道:「师兄勿疑。想是我们虔心敬意,在此昼夜诵经,前后申文,又是朝 廷名号,断然惊动天尊。想是叁清爷爷圣驾降临,受用了这些供养。趁今仙从未 返,鹤驾在斯,我等可拜告天尊,恳求些圣水金丹,进与陛下,却不是长生永 寿,见我们的功果也?」虎力大仙道:「说的是。」教:「徒弟们动乐诵经。一 壁厢取法衣来,等我步罡拜祷。」那些小道士俱遵命,两班儿摆列齐整。噹的一 声磬响,齐念一卷《黄庭道德真经》。虎力大仙披了法衣,擎着玉简,对面前舞 蹈扬尘,拜伏於地,朝上啟奏道: 「诚惶诚恐,稽首归依。臣等兴教,仰望清虚。灭僧鄙俚,敬道光辉。敕修宝 殿,御製庭闈。广陈供养,高掛龙旗。通宵秉烛,镇日香焚。一诚达上,寸敬虔 归。今蒙降驾,未返仙车。望赐些金丹圣水,进与朝廷,寿比南山。」八戒闻 言,心中忐忑,默对行者道:「这是我们的不是:吃了东西,且不走路,只等这 般祷祝。却怎麼答应?」行者又捻一把,忽地开口,叫声:「晚辈小仙,且休拜 祝。我等自蟠桃会上来的,不曾带得金丹圣水,待改日再来垂赐。」那些大小道 士听见说出话来,一个个抖衣而战道:「爷爷呀,活天尊临凡,是必莫放,好歹 求个长生的法儿。」鹿力大仙上前,又拜云: 「扬尘顿首,谨办丹诚。微臣归命,俯仰叁清。自来此界,兴道除僧。国王心 喜,敬重玄龄。罗天大醮,彻夜看经。幸天尊之不弃,降圣驾而临庭。俯求垂 念,仰望恩荣。是必留些圣水,与弟子们延寿长生。」    沙僧捻着行者,默默的道:「哥哑,要得紧,又来祷告了。」行者道:「与他些 罢。」八戒寂寂道:「那里有得?」行者道:「你只看着我,我有时,你们也都 有了。」那道士吹打已毕,行者开言道:「那晚辈小仙,不须拜伏。我欲不留些 圣水与你们,恐灭了苗裔﹔若要与你,又忒容易了。」眾道闻言,一齐俯伏叩头 道:「万望天尊念弟子恭敬之意,千乞喜赐些须。我弟子广宣道德,奏国王普敬 玄门。」行者道:「既如此,取器皿来。」那道士一齐顿首谢恩。虎力大仙爱 强,就抬一口大缸,放在殿上﹔鹿力大仙端一砂盆,安在供桌之上﹔羊力大仙把 花瓶摘了花,移在中间。行者道:「你们都出殿前,掩上格子,不可洩了天机, 好留与你些圣水。」眾道一齐跪伏丹墀之下,掩了殿门。    那行者立将起来,掀着虎皮裙,撒了一花瓶臊溺。猪八戒见了,欢喜道:「哥 呵,我和你做这几年兄弟,只这些儿不曾弄过。我才吃了些东西,倒要干这个事 儿哩。」那獃子揭衣服,忽喇喇,就似吕梁洪倒下板来,沙沙的溺了一砂盆。沙 和尚却也撒了半缸。依旧整衣端坐在上,道:「小仙领圣水。」    那些道士推开格子,磕头礼拜谢恩,抬出缸去,将那瓶、盆总归一处,教:「徒 弟,取个钟子来尝尝。」小道士即便拿了一个茶钟,递与老道士。道士舀出一钟 来,喝下口去,只情抹唇咂嘴。鹿力大仙道:「师兄,好吃麼?」老道士努着嘴 道:「不甚好吃,有些酣之味。」羊力大仙道:「等我尝尝。」也喝了一口, 道:「有些猪溺臊气。」行者坐在上面,听见说出这话儿来,已此识破了,道: 「我弄个手段,索性留个名罢。」大叫云: 「道号道号,你好胡思。那个叁清,肯降凡基?吾将真姓,说与你知。大唐僧 眾,奉旨来西。良宵无事,下降宫闈。吃了供养,闲坐嬉嬉。蒙你叩拜,何以答 之?那里是甚麼圣水,你们吃的都是我一溺之尿。」    那道士闻得此言,拦住门,一齐动叉鈀、扫帚、瓦块、石头,没头没脸,往里面 乱打。好行者,左手挟了沙僧,右手挟了八戒,闯出门,驾着云光,径转智渊寺 方丈。不敢惊动师父,叁人又復睡下。    早是五鼓叁点。那国王设朝,聚集两班文武、四百朝官,但见絳纱灯火光明,宝 鼎香云靉靆。    此时唐叁藏醒来,叫:「徒弟,徒弟,伏侍我倒换关文去来。」行者与沙僧、八 戒急起身,穿了衣服,侍立左右道:「上告师父。这国君信着那些道士,兴道灭 僧,恐言语差错,不肯倒换关文,我等护持师父,都进朝去也。」唐僧大喜,披 了锦襴袈裟。行者带了通关文牒,教悟净捧着钵盂,悟能拿了锡杖﹔将行囊、马 匹,交与智渊寺僧看守。径到五凤楼前,对黄门官作礼,报了姓名,言是东土大 唐取经的和尚来此倒换关文,烦为转奏。那阁门大使进朝俯伏金阶,奏曰:「外 面有四个和尚,说是东土大唐取经的,欲来倒换关文,现在五凤楼前候旨。」国 王闻奏道:「这和尚没处寻死,却来这里寻死。那巡捕官员,怎麼不拿他解来?」 傍边闪过当驾的太师啟奏道:「东土大唐,乃南赡部洲,号曰中华大国。到此有 万里之遥,路多妖怪。这和尚一定有些法力,方敢西来。望陛下看中华之远僧, 且召来验牒放行,庶不失善缘之意。」国王准奏,把唐僧等宣至金鑾殿下。师徒 们排列阶前,捧关文递与国王。    国王展开方看,又见黄门官来奏:「叁位国师来也。」慌得国王收了关文,急下 龙座,着近侍的设了绣墩,躬身迎接。叁藏等回头观看,见那大仙摇摇摆摆,后 带着一双丫髻蓬头的小童儿,往里直进。两班官控背躬身,不敢仰视。他上了金 鑾殿,对国王径不行礼。那国王道:「国师,朕未曾奉请,今日如何肯降?」老 道士云:「有一事奉告,故来也。那四个和尚是那国来的?」国王道:「是东土 大唐差去西天取经的,来此倒换关文。」那叁道士鼓掌大笑道:「我说他走了, 原来还在这里。」国王惊道:「国师有何话说?他才来报了姓名,正欲拿送国师 使用,怎奈当驾太师所奏有理,朕因看远来之意,不灭中华善缘,方才召入验 牒,不期国师有此问。想是他冒犯尊顏,有得罪处也?」道士笑云:「陛下不 知。他昨日来的,在东门外打杀了我两个徒弟,放了五百个囚僧,捽碎车辆﹔夜 间闯进观来,把叁清圣像毁坏,偷吃了御赐供养。我等被他蒙蔽了,只道是天尊 下降,求些圣水金丹,进与陛下,指望延寿长生﹔不期他遗些小便,哄瞒我等。 我等各喝了一口,尝出滋味,正欲下手擒拿,他却走了。今日还在此间,正所谓 『冤家路儿窄』也。」那国王闻言发怒,欲诛四眾。    孙大圣合掌开言,厉声高叫道:「陛下暂息雷霆之怒,容僧等啟奏。」国王道: 「你冲撞了国师,国师之言,岂有差谬?」行者道:「他说我昨日到城外打杀他 两个徒弟,是谁知证?我等且屈认了,着两个和尚偿命,还放两个去取经。他又 说我捽碎车辆,放了囚僧,此事亦无见证,料不该死,再着一个和尚领罪罢了。 他说我毁了叁清,闹了观宇,这又是栽害我也。」国王道:「怎见栽害?」行者 道:「我僧乃东土之人,乍来此处,街道尚且不通,如何夜里就知他观中之事? 既遗下小便,就该当时捉住,却这早晚坐名害人。天下假名託姓的无限,怎麼就 说是我?望陛下回嗔详察。」那国王本来昏乱,被行者说了一遍,他就决断不定。    正疑惑之间,又见黄门官来奏:「陛下,门外有许多乡老听宣。」国王道:「有 何事干?」即命宣来。宣至殿前,有叁四十名乡老,朝上磕头道:「万岁,今年 一春无雨,但恐夏月乾荒,特来啟奏,请那位国师爷爷祈一场甘雨,普济黎民。」 国王道:「乡老且退,就有雨来也。」乡老谢恩而出。国王道:「唐朝僧眾,朕 敬道灭僧为何?只为当年求雨,我朝僧人更未尝求得一点﹔幸天降国师,拯援涂 炭。你今远来,冒犯国师,本当即时问罪,姑且恕你,敢与我国师赌胜求雨麼? 若祈得一场甘雨,济度万民,朕即饶你罪名,倒换关文,放你西去,若赌不过, 无雨,就将汝等推赴杀场,典刑示眾。」行者笑道:「小和尚也晓得些儿求祷。」   国王见说,即命打扫坛场。一壁厢教:「摆驾,寡人亲上五凤楼观看。」当 时多官摆驾,须臾,上楼坐了。唐叁藏随着行者、沙僧、八戒,侍立楼下。那叁 道士陪国王坐在楼上。少时间,一员官飞马来报:「坛场诸色皆备,请国师爷爷 登坛。」    那虎力大仙欠身拱手,辞了国王,径下楼来。行者向前拦住道:「先生那里去?」 大仙道:「登坛祈雨。」行者道:「你也忒自重了,更不让我远乡之僧。也罢, 这正是『强龙不压地头蛇』。先生先去,必须对君前讲开。」大仙道:「讲甚 麼?」行者道:「我与你都上坛祈雨,知雨是你的,是我的?不见是谁的功绩 了。」国王在上听见,心中暗喜道:「那小和尚说话,倒有些筋节。」沙僧听 见,暗笑道:「不知他一肚子筋节,还不曾拿出来哩。」大仙道:「不消讲,陛 下自然知之。」行者道:「虽然知之,奈我远来之僧,未曾与你相会。那时彼此 混赖,不成勾当,须讲开方好行事。」大仙道:「这一上坛,只看我的令牌为 号:一声令牌响,风来﹔二声响,云起﹔叁声响,雷闪齐鸣﹔四声响,雨至﹔五 声响,云散雨收。」行者笑道:「妙呵!我僧是不曾见。请了,请了。」    大仙拽开步进前,叁藏等随后,径到了坛门外。抬头观看,那里有一座高臺,约 有叁丈多高。臺左右插着二十八宿旗号。顶上放一张桌子,桌上有一个香炉,炉 中香烟靄靄。两边有两隻烛臺,臺上风烛煌煌。炉边靠着一个金牌,牌上鐫的是 雷神名号。底下有五个大缸,都注着满缸清水,水上浮着杨柳枝,杨柳枝上托着 一面铁牌,牌上书的是雷霆都司的符字。左右有五个大桩,桩上写着五方蛮雷使 者的名录。每一桩边立两个道士,各执铁鎚,伺候着打桩。臺后面有许多道士, 在那里写作文书。正中间设一架纸炉,又有几个像生的人物,都是那执符使者、 土地赞教之神。    那大仙走进去,更不谦逊,直上高臺立定。傍边有个小道士捧了几张黄纸书就的 符字、一口宝剑,递与大仙。大仙执着宝剑,念声咒语,将一道符在烛上烧了。 那底下两叁个道士拿过一个执符的像生、一道文书,亦点火焚之。那上面乒的一 声令牌响,只见那半空里悠悠的风色飘来。猪八戒口里作念道:「不好了,不好 了,这道士果然有本事。令牌响了一下,果然就刮风。」行者道:「兄弟悄悄 的,你们再莫与我说话,只管护持师父,等我干事去来。」    好大圣,拔下一根毫毛,吹口仙气,叫:「变!」就变作一个假行者,立在唐僧 手下。他的真身出了元神,赶到半空中,高叫:「那司风的是那个?」慌得那风 婆婆捻住布袋,巽二郎札住口绳,上前施礼。行者道:「我保护唐朝圣僧西天取 经,路过车迟国,与那妖道赌胜祈雨,你怎麼不助老孙,反助那道士?我且饶 你,把风收了﹔若有一些风儿,把那道士的鬍子吹得动动,各打二十铁棒。」风 婆婆道:「不敢,不敢。」遂而没些风气。八戒忍不住乱嚷道:「那先生请退, 令牌已响,怎麼不见一些风儿?你下来,让我们上去。」    那道士又执令牌,烧了符檄,扑的又打了一下,只见那空中云雾遮满。孙大圣又 当头叫道:「佈云的是那个?」慌得那推云童子、佈雾郎君当面施礼。行者又将 前事说了一遍。那云童、雾子也收了云雾,放出太阳星耀耀,一天万里更无云。 八戒笑道:「这先儿只好哄这皇帝,搪塞黎民,全没些真实本事。令牌响了两 个,如何又不见云生?」   那道士心中焦躁,仗宝剑,解散了头髮,念着咒,烧了符,再一令牌打将下 去。只见那南天门里,邓天君领着雷公、电母到当空,迎着行者进礼。行者又将 前项事说了一遍,道:「你们怎麼来的志诚?是何法旨?」天君道:「那道士五 雷法是个真的,他发了文书,烧了文檄,惊动玉帝,玉帝掷下旨意,径至九天应 元雷声普化天尊府下。我等奉旨前来,助雷电下雨。」行者道:「既如此,且都 住了,同候老孙行事。」果然雷也不鸣,电也不灼。    那道士愈加着忙,又添香、烧符、念咒、打下令牌。半空中,又有四海龙王一齐 拥至。行者当头喝道:「敖广,那里去?」那敖广、敖顺、敖钦、敖闰上前施 礼。行者又将前项事说了一遍,道:「向日有劳,未曾成功﹔今日之事,望为助 力。」龙王道:「遵命,遵命。」行者又谢了敖顺道:「前日亏令郎缚怪,搭救 师父。」龙王道:「那廝还锁在海中,未敢擅便,正欲请大圣发落。」行者道: 「凭你怎麼处治了罢。如今且助我一功。那道士四声令牌已毕,却轮到老孙上去 干事了。但我不会发符、烧檄,打甚令牌,你列位却要助我行行。」邓天君道: 「大圣吩咐,谁敢不从?但只是得一个号令,方敢依令而行﹔不然,雷雨乱了, 显得大圣无款也。」行者道:「我将棍子为号罢。」那雷公大惊道:「爷爷哑, 我们怎吃得这棍子?」行者道:「不是打你们,但看我这棍子往上一指,就要刮 风。」那风婆婆、巽二郎没口的答应道:「就放风。」「棍子第二指,就要佈 云。」那推云童子、佈雾郎君道:「就佈云,就佈云。」「棍子第叁指,就要雷 鸣电灼。」那雷公、电母道:「奉承,奉承。」「棍子第四指,就要下雨。」那 龙王道:「遵命,遵命。」「棍子第五指,就要大日晴天。却莫违误。」    吩咐已毕,遂按下云头,把毫毛一抖,收上身来。那些人肉眼凡胎,那里晓得。 行者遂在傍边高叫道:「先生请了。四声令牌俱已响毕,更没有风云雷雨,该让 我了。」那道士无奈,不敢久占,只得下了臺让他。努着嘴,径往楼上见驾。行 者道:「等我跟他去,看他说些甚的。」只听得那国王问道:「寡人这里洗耳诚 听,你那里四声令响,不见风雨,何也?」道士云:「今日龙神都不在家。」行 者厉声道:「陛下,龙神俱在家,只是这国师法不灵,请他不来。等和尚请来你 看。」国王道:「即去登坛,寡人还在此候雨。」    行者得旨,急抽身到坛所,扯着唐僧道:「师父请上臺。」唐僧道:「徒弟,我 却不会祈雨。」八戒笑道:「他害你了,若还没雨,拿上柴蓬,一把火了帐。」 行者道:「你不会求雨,好的会念经。等我助你。」那长老才举步登坛,到上 面,端然坐下,定性归神,默念那《密多心经》。正坐处,忽见一员官飞马来 问:「那和尚,怎麼不打令牌,不烧符檄?」行者高声答道:「不用!不用!我 们是静功祈祷。」那官去回奏不题。    行者听得老师父经文念尽,却去耳朵内取出铁棒,迎风幌了一幌,就有丈二长 短,碗来粗细,将棍望空一指。那风婆婆见了,急忙扯开皮袋﹔巽二郎解放口 绳。只听得呼呼风响,满城中揭瓦翻砖,扬砂走石。看起来,真个好风,却比那 寻常之风不同也。但见: 折柳伤花,摧林倒树。九重殿损壁崩墙,五凤楼摇梁撼柱。天边红日无光,地下 黄砂有翅。演武厅前武将惊,会文阁内文官惧。叁宫粉黛乱青丝,六院嬪妃蓬宝 髻。侯伯金冠落绣缨,宰相乌纱飘展翅。当驾有言不敢谈,黄门执本无由递。金 鱼玉带不依班,象简罗衫无品叙。彩阁翠屏尽损伤,绿窗朱户皆狼狈。金鑾殿瓦 走砖飞,锦云堂门歪槅碎。这阵狂风果是兇,刮得那君王父子难相会﹔六街叁市 没人踪,万户千门皆紧闭。    正是那狂风大作。    孙行者又显神通,把金箍棒钻一钻,望空又一指。只见那: 推云童子,佈雾郎君。推云童子显神威,骨都都触石垂天﹔佈雾郎君施法力,浓 漠漠飞烟盖地。茫茫叁市暗,冉冉六街昏。因风离海上,随雨出崑崙。顷刻漫天 地,须臾蔽世尘。宛然如混沌,不见凤楼门。    此时昏雾朦朧,浓云靉靆。    孙行者又把金箍棒钻一钻,望空又一指。慌得那: 雷公奋怒,电母生嗔。雷公奋怒,倒骑火兽下天关﹔电母生嗔,乱掣金蛇离斗 府。唿喇喇施霹靂,振碎了铁叉山﹔淅沥沥闪红綃,飞出了东洋海。呼呼隐隐滚 车声,燁燁煌煌飘稻米。万萌万物精神改,多少昆虫蛰已开。君臣楼上心惊骇, 商贾闻声胆怯忙。    那沉雷护闪,乒乒乓乓,一似那地裂山崩之势。諕得那满城人,户户焚香,家家 化纸。孙行者高呼:「老邓,仔细替我看那贪赃坏法之官、忤逆不孝之子,多打 死几个示眾。」那雷越发振响起来。    行者却又把铁棒望上一指。只见那: 龙施号令,雨漫乾坤。势如银汉倾天堑,疾似云流过海门。楼头声滴滴,窗外响 瀟瀟。天上银河泻,街前白浪滔。淙淙如瓮捡,滚滚似盆浇。孤庄将漫屋,野岸 欲平桥。真个桑田变沧海,霎时陆岸滚波涛。神龙藉此来相助,抬起长江望下浇。    这场雨自辰时下起,只下到午时前后﹔下得那车迟城里里外外,水漫了街衢。    那国王传旨道:「雨彀了,雨彀了﹔十分再多,又渰坏了禾苗,反为不美。」五 凤楼下听事官策马冒雨来报:「圣僧,雨彀了。」行者闻言,将金箍棒往上又一 指。只见霎时间,雷收风息,雨散云收。国王满心欢喜,文武尽皆称赞道:「好 和尚!这正是『强中更有强中手』。就是我国师求雨虽灵,若要晴,细雨儿还下 半日,便不清爽。怎麼这和尚要晴就晴,顷刻间杲杲日出,万里就无云也?」    国王教回鑾,倒换关文,打发唐僧过去。正用御宝时,又被那叁个道士上前阻住 道:「陛下,这场雨全非和尚之功,还是我道门之力。」国王道:「你才说龙王 不在家,不曾有雨﹔他走上去,以静功祈祷,就雨下来,怎麼又与他争功,何 也?」虎力大仙道:「我上坛发了文书,烧了符檄,击了令牌,那龙王谁敢不 来?想是别方召请,风、云、雷、雨五司俱不在,一闻我令,随赶而来,适遇着 我下他上,一时撞着这个机会,所以就雨。从根算来,还是我请的龙,下的雨, 怎麼算作他的功果?」那国王昏乱,听此言,却又疑惑未定。    行者近前一步,合掌奏道:「陛下,这些傍门法术,也不成个功果,算不得我的 他的。如今有四海龙王现在空中,我僧未曾发放,他还不敢遽退。那国师若能叫 得龙王现身,就算他的功劳。」国王大喜道:「寡人做了二十叁年皇帝,更不曾 看见活龙是怎麼模样。你两家各显法力,不论僧道,但叫得来的,就是有功﹔叫 不出的,有罪。」那道士怎麼有那样本事?就叫,那龙王见大圣在此,也不敢出 头。道士云:「我辈不能,你是叫来。」    那大圣仰面朝空,厉声高叫:「敖广何在?弟兄们都现原身来看。」那龙王听 唤,即忙现了本身,四条龙。在半空中度雾穿云,飞舞向金鑾殿上。但见: 飞腾变化,遶雾盘云。玉爪垂鉤白,银鳞舞镜明。髯飘素练根根爽,角耸轩昂挺 挺清。磕额崔巍,圆睛晃亮。隐显莫能测,飞扬不可评。祷雨随时佈雨,求晴即 便天晴。这才是有灵有圣真龙像,祥瑞繽纷遶殿庭。 那国王在殿上焚香,眾公卿在阶前礼拜。国王道:「有劳贵体降临,请回。寡人 改日醮谢。」行者道:「列位眾神各自归去,这国王改日醮谢。」那龙王径自归 海,眾神各各回天。这正是:     广大无边真妙法,至真了性劈傍门。    毕竟不知怎麼除邪,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六回 外道弄强欺正法 心猿显圣灭诸邪 话说那国王见孙行者有呼龙使圣之法,即将关文用了宝印,便要递与唐僧,放行 西路。那叁个道士慌得拜倒在金鑾殿上啟奏。那皇帝即下龙位,御手忙搀道: 「国师今日行此大礼,何也?」道士说:「陛下,我等至此匡扶社稷,保国安 民,苦历二十年来今日这和尚弄法力,抓了丢去,败了我们声名。陛下以一场之 雨,就恕杀人之罪,可不轻了我等也?望陛下且留住他的关文,让我兄弟与他再 赌一赌,看是何如?」那国王着实昏乱,东说向东,西说向西,真个收了关文, 道:「国师,你怎麼与他赌?」虎力大仙道:「我与他赌坐禪。」国王道:「国 师差矣。那和尚乃禪教出身,必然先会禪机,才敢奉旨求经,你怎与他赌此?」 大仙道:「我这坐禪,比常不同,有一异名,教做云梯显圣。」国王道:「何为 云梯显圣?」大仙道:「要一百张桌子,五十张作一禪臺,一张一张迭将起去, 不许手攀而上,亦不用梯凳而登,各驾一朵云头,上臺坐下,约定几个时辰不 动。」    国王见此有些难处,就便传旨问道:「那和尚,我国师要与你赌『云梯显圣』坐 禪,那个会麼?」行者闻言,沉吟不答。八戒道:「哥哥,怎麼不言语?」行者 道:「兄弟,实不瞒你说。若是踢天弄井、搅海翻江、担山赶月、换斗移星诸般 巧事,我都干得﹔就是砍头剁脑、剖腹剜心、异样腾那却也不怕﹔但说坐禪,我 就输了。我那里有这坐性?你就把我锁在铁柱子上,我也要上下爬蹅,莫想坐得 住。」叁藏忽的开言道:「我会坐禪。」行者欢喜道:「却好,却好。可坐得多 少时?」叁藏道:「我幼年遇方上禪僧讲道,那性命根本上,定性存神,在死生 关里,也坐二叁个年头。」行者道:「师父若坐二叁年,我们就不取经罢。多也 不上二叁个时辰,就下来了。」叁藏道:「徒弟哑,却是不能上去。」行者道: 「你上前答应,我送你上去。」    那长老果然合掌当胸道:「贫僧会坐禪。」国王教传旨,立禪臺。国家有倒山之 力,不消半个时辰,就设起两座臺,在金鑾殿左右。    那虎力大仙下殿,立於阶心,将身一纵,踏一朵席云,径上西边臺上坐下。行者 拔一根毫毛,变做假像,陪着八戒、沙僧,立於下面﹔他却作五色祥云,把唐僧 撮起空中,径至东边臺上坐下﹔他又敛祥光,变作一个蟭蟟虫,飞在八戒耳朵边 道:「兄弟,仔细看着师父,再莫与老孙替身说话。」那獃子笑道:「理会得, 理会得。」    却说那鹿力大仙在绣墩上坐看多时,他两个在高臺上不分胜负,这道士就助他师 兄一功:将脑后短髮拔了一根,捻着一团,弹将上去,径至唐僧头上,变作一个 大臭虫,咬住长老。那长老先前觉痒,然后觉疼。原来坐禪的不许动手,动手算 输。一时间疼痛难禁,他缩着头,就着衣襟擦痒。八戒道:「不好了,师父羊儿 风发了。」沙僧道:「不是,是头风发了。」行者听见道:「我师父乃志诚君 子,他说会坐禪,断然会坐﹔说不会,只是不会。君子家,岂有谬乎?你两个休 言,等我上去看看。」    好行者,嚶的一声,飞在唐僧头上,只见有豆粒大小一个臭虫叮他师父,慌忙用 手捻下,替师父挠挠摸摸。那长老不疼不痒,端坐上面。行者暗想道:「和尚头 光,虱子也安不得一个,如何有此臭虫?想是那道士弄的玄虚,害我师父。哈 哈,枉自也不见输赢,等老孙去弄他一弄!」这行者飞将上去,金殿兽头上落 下,摇身一变,变作一条七寸长的蜈蚣,径来道士鼻凹里叮了一下。那道士坐不 稳,一个觔斗,翻将下去,几乎丧了性命,幸亏大小官员人多救起。国王大惊, 即着当驾太师领他往文华殿里梳洗去了。行者仍驾祥云,将师父驮下阶前,已是 长老得胜。    那国王只教放行。鹿力大仙又奏道:「陛下,我师兄原有暗风疾,因到了高处, 冒了天风,旧疾举发,故令和尚得胜。且留下他,等我与他赌隔板猜枚。」国王 道:「怎麼叫做『隔板猜枚』?」鹿力道:「贫道有隔板知物之法,看那和尚可 能勾?他若猜得过我,让他出去﹔猜不着,凭陛下问拟罪名,雪我昆仲之恨,不 污了二十年保国之恩也。」真个那国王十分昏乱,依此谗言,即传旨:将一硃红 漆的柜子,命内官抬到宫殿。教娘娘放上件宝贝。须臾抬出,放在白玉阶前,教 僧道:「你两家各赌法力,猜那柜中是何宝贝。」    叁藏道:「徒弟,柜中之物,如何得知?」行者敛祥光,还变作蟭蟟虫,钉在唐 僧头上道:「师父放心,等我去看看来。」好大圣,轻轻飞到柜上,爬在那柜脚 之下,见有一条板缝儿。他钻将进去,见一个红漆丹盘,内放一套宫衣,乃是山 河社稷袄、乾坤地理裙。用手拿起来,抖乱了,咬破舌尖上,一口血哨喷将去, 叫声:「变!」即变作一件破烂流丢一口鐘。临行又撒上一泡臊溺。却还从板缝 里钻出来,飞在唐僧耳朵上道:「师父,你只猜是破烂流丢一口鐘。」叁藏道: 「他教猜宝贝哩,流丢是件甚宝贝?」行者道:「莫管他,只猜着便是。」    唐僧进前一步,正要猜,那鹿力大仙道:「我先猜,那柜里是山河社稷袄、乾坤 地理裙。」唐僧道:「不是,不是,柜里是件破烂流丢一口鐘。」国王道:「这 和尚无礼,敢笑我国中无宝,猜甚麼流丢一口鐘。」教:「拿了!」那两班校尉 就要动手。慌得唐僧合掌高呼:「陛下,且赦贫僧一时,待打开柜看。端的是 宝,贫僧领罪﹔如不是宝,却不屈了贫僧也?」国王教打开看。当驾官即开了, 捧出丹盘来看,果然是件破烂流丢一口鐘。国王大怒道:「是谁放上此物?」龙 座后面闪上叁宫皇后道:「我主,是梓童亲手放的山河社稷袄、乾坤地理裙,却 不知怎麼变成此物?」国王道:「御妻请退,寡人知之。宫中所用之物,无非是 缎绢綾罗,那有此甚麼流丢?」教:「抬上柜来,等朕亲藏一宝贝,再试如何。」 那皇帝即转后宫,把御花园里仙桃树上结得一个大桃子,有碗来大小,摘下,放 在柜内,又抬下叫猜。    唐僧道:「徒弟呵,又来猜了。」行者道:「放心,等我再去看看。」又嚶的一 声,飞将去,还从板缝儿钻进去,见是一个桃子,正合他意。即现了原身,坐在 柜里,将桃子一顿口啃得乾乾净净,连两边腮凹儿都啃净了,将核儿安在里面。 仍变蟭蟟虫,飞将出去,钉在唐僧耳朵上道:「师父,只猜是个桃核子。」长老 道:「徒弟呵,休要弄我。先前不是口快,几乎拿去典刑。这番须猜宝贝方好。 桃核子是甚宝贝?」行者道:「休怕,只管赢他便了。」    叁藏正要开言,听得那羊力大仙道:「贫道先猜,是一颗仙桃。」叁藏猜道: 「不是桃,是个光桃核子。」那国王喝道:「是朕放的仙桃,如何是核?叁国师 猜着了。」叁藏道:「陛下,打开来看就是。」当驾官又抬上去打开,捧出丹 盘,果然是一个核子,皮肉俱无。国王见了,心惊道:「国师,休与他赌斗了, 让他去罢。寡人亲手藏的仙桃,如今只是一核子,是甚人吃了?想是有鬼神暗助 他也。」八戒听说,与沙僧微微冷笑道:「还不知他是会吃桃子的积年哩。」    正话间,只见那虎力大仙从文华殿梳洗了,走上殿道:「陛下,这和尚有搬运抵 物之术。抬上柜来,我破他术法,与他再猜。」国王道:「国师还要猜甚?」虎 力道:「术法只抵得物件,却抵不得人身。将这道童藏在里面,管教他抵换不 得。」这小童果藏在柜里,掩上柜盖,抬将下去,教:「那和尚再猜,这叁番是 甚宝贝?」    叁藏道:「又来了!」行者道:「等我再去看看。」嚶的又飞去,钻入里面,见 是一个小童儿。好大圣,他却有见识,果然是腾那天下少,似这伶俐世间稀。他 就摇身一变,变作个老道士一般容貌,进柜里,叫声:「徒弟。」童儿道:「师 父,你从那里来的?」行者道:「我使遁法来的。」童儿道:「你来有甚麼教 诲?」行者道:「那和尚看见你进柜来了,他若猜个道童,却不又输了?是特来 和你计较计较:剃了头,我们猜和尚罢。」童儿道:「但凭师父处治,只要我们 赢他便了﹔若是再输与他,不但低了声名,又恐朝廷不敬重了。」行者道:「说 得是。我儿过来,赢了他,我重重赏你。」将金箍棒就变作一把剃头刀,搂抱着 那童儿,口里叫道:「乖乖,忍着疼,莫放声,等我与你剃头。」须臾,剃下髮 来,窝作一团,塞在那柜脚紇络里。收了刀儿,摸着他的光头道:「我儿,头便 像个和尚,只是衣裳不趁。脱下来,我与你变一变。」那道童穿的一领葱白色云 头花绢绣锦沿边的鹤氅,真个脱下来。被行者吹一口仙气,叫:「变!」即变做 一件土黄色的直裰儿,与他穿了。却又拔下两根毫毛,变作一个木鱼儿,递在他 手里道:「徒弟,须听着:但叫道童,千万莫出去﹔若叫和尚,你就与我顶开柜 盖,敲着木鱼,念一卷佛经钻出来,方得成功也。」童儿道:「我只会念《叁官 经》、《北斗经》、《消灾经》,不会念佛家经。」行者道:「你可会念佛?」 童儿道:「阿弥陀佛,那个不会念?」行者道:「也罢,也罢,就念佛,省得我 又教你。切记着,我去也。」还变蟭蟟虫,钻出去,飞在唐僧耳轮边道:「师 父,你只猜是个和尚。」叁藏道:「这番他准赢了。」行者道:「你怎麼定得?」 叁藏道:「经上有云:『佛、法、僧叁宝。』和尚却也是一宝。」    正说处,只见那虎力大仙道:「陛下,第叁番是个道童。」只管叫,他那里肯出 来。叁藏合掌道:「是个和尚。」八戒尽力高叫道:「柜里是个和尚。」那童儿 忽的顶开柜盖,敲着木鱼,念着佛,钻出来。喜得那两班文武齐声喝采。諕得那 叁个道士拑口无言。    国王道:「这和尚是有鬼神辅佐。怎麼道士入柜,就变做和尚?纵有待詔跟进 去,也只剃得头便了,如何衣服也能趁体,口里又会念佛?国师呵,让他去罢。」 虎力大仙道:「陛下,左右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材。贫道将钟南山幼时学的武 艺,索性与他赌一赌。」国王道:「有甚麼武艺?」虎力道:「弟兄叁个,都有 些神通:会砍下头来,又能安上﹔剖腹剜心,还再长完﹔滚油锅里,又能洗澡。」 国王大惊道:「此叁事都是寻死之路。」虎力道:「我等有此法力,才敢出此朗 言,断要与他赌个才休。」那国王叫道:「东土的和尚,我国师不肯放你,还要 与你赌砍头、剖腹、下滚油锅洗澡哩。」    行者正变作蟭蟟虫,往来报事,忽听此言,即收了毫毛,现出本相,哈哈大笑 道:「造化,造化,买卖上门了。」八戒道:「这叁件都是丧性命的事,怎麼说 买卖上门?」行者道:「你还不知我的本事。」八戒道:「哥哥,你只像这等变 化腾那也勾了,怎麼还有这等本事?」行者道:「我呵:     砍下头来能说话,剁了臂膊打得人。     斩去腿脚会走路,剖腹还平妙绝伦。     就似人家包匾食,一捻一个就囫圇。     油锅洗澡更容易,只当温汤涤垢尘。」    八戒、沙僧闻言,呵呵大笑。    行者上前道:「陛下,小和尚会砍头。」国王道:「你怎麼会砍头?」行者道: 「我当年在寺里修行,曾遇着一个方上禪和子,教我一个砍头法,不知好也不 好,如今且试试新。」国王笑道:「那和尚年幼不知事,砍头那里好试新?头乃 六阳之首,砍下即便死矣。」虎力道:「陛下,正要他如此,方才出得我们之 气。」那昏君信他言语,即传旨,教设杀场。    一声传旨,即有羽林军叁千,摆列朝门之外。国王教:「和尚先去砍头。」行者 欣然应道:「我先去,我先去。」拱着手,高呼道:「国师,恕大胆,占先了。」 拽回头,往外就走。唐僧一把扯住道:「徒弟哑,仔细些,那里不是耍处。」行 者道:「怕他怎的?撒了手,等我去来。」    那大圣径至杀场里面,被刽子手挝住了,綑做一团,按在那土墩高处,只听喊一 声:「开刀!」颼的把个头砍将下来。又被刽子手一脚踢了去,好似滚西瓜一 般,滚有叁四十步远近。行者腔子中更不出血。只听得肚里叫声:「头来!」慌 得鹿力大仙见有这般手段,即念咒语,教本坊土地、神祗:「将人头扯住,待我 赢了和尚,奏了国王,与你把小祠堂盖作大庙宇,泥塑像改作正金身。」原来那 些土地、神祗因他有五雷法,也服他使唤,暗中真个把行者头按住了。行者又叫 声:「头来!」那头一似生根,莫想得动。行者心焦,捻着拳,挣了一挣,将綑 的绳子就皆挣断,喝声:「长!」颼的腔子内长出一个头来。諕得那刽子手个个 心惊,羽林军人人胆战。那监斩官急走入朝奏道:「万岁,那小和尚砍了头,又 长出一颗来了。」八戒冷笑道:「沙僧,那知哥哥还有这般手段。」沙僧道: 「他有七十二般变化,就有七十二个头哩。」    说不了,行者走来,叫声:「师父。」叁藏大喜道:「徒弟,辛苦麼?」行者 道:「不辛苦,倒好耍子。」八戒道:「哥哥,可用刀疮药麼?」行者道:「你 是摸摸看,可有刀痕?」那獃子伸手一摸,就笑得呆呆睁睁道:「妙哉,妙哉! 却也长得完全,截疤儿也没些儿。」    兄弟们正都欢喜,又听得国王叫领关文:「赦你无罪。快去,快去。」行者道: 「关文虽领,必须国师也赴曹砍砍头,也当试新去来。」国王道:「大国师,那 和尚也不肯放你哩。你与他赌胜,且莫諕了寡人。」虎力也只得去,被几个刽子 手也綑翻在地,幌一幌,把头砍下,一脚也踢将去,滚了有叁十餘步。他腔子里 也不出血,也叫一声:「头来!」行者即忙拔下一根毫毛,吹口仙气,叫: 「变!」变作一条黄犬,跑入场中,把那道士头一口衔来,径跑到御水河边丢下 不题。    却说那道士连叫叁声,人头不到,怎似行者的手段,长不出来,腔子中,骨都都 红光迸出。可怜空有唤雨呼风法,怎比长生果正仙。须臾,倒在尘埃。眾人观 看,乃是一隻无头的黄毛虎。    那监斩官又来奏:「万岁,大国师砍下头来,不能长出,死在尘埃,是一隻无头 的黄毛虎。」国王闻奏,大惊失色,目不转睛,看那两个道士。鹿力起身道: 「我师兄已是命倒禄绝了,如何是隻黄虎?这都是那和尚惫懒,使的掩样法儿, 将我师兄变作畜类。我今定不饶他,定要与他赌那剖腹剜心。」    国王听说,方才定性回神。又叫:「小和尚,二国师还要与你赌哩。」行者道: 「小和尚久不吃烟火食,前日西来,忽遇斋公家劝饭,多吃了几个饝饝,这几日 腹中作痛,想是生虫,正欲借陛下之刀,剖开肚皮,拿出臟腑,洗净脾胃,方好 上西天见佛。」国王听说,教:「拿他赴曹。」那许多人搀的搀,扯的扯。行者 展脱手道:「不用人搀,自家走去。但一件:不许缚手,我好用手洗刷臟腑。」 国王传旨,教:「莫绑他手。」    行者摇摇摆摆,径至杀场。将身靠着大桩,解开衣带,露出肚腹。那刽子手将一 条绳套在他膊项上,一条绳扎住他腿足,把一口牛耳短刀幌一幌,着肚皮下一 割,搠个窟窿。这行者双手爬开肚腹,拿出肠臟来,一条条理勾多时,依然安在 里面,照旧盘曲。捻着肚皮,吹口仙气,叫:「长!」依然长合。    国王大惊,将他那关文捧在手中道:「圣僧莫误西行,与你关文去罢。」行者笑 道:「关文小可,也请二国师剖剖剜剜,何如?」国王对鹿力说:「这事不与寡 人相干,是你要与他做对头的,请去,请去。」鹿力道:「宽心,料我决不输与 他。」   你看他也像孙大圣,摇摇摆摆,径入杀场。被刽子手套上绳,将牛耳短刀唿喇的 一声,割开肚腹。他也拿出肝肠,用手理弄。行者即拔一根毫毛,吹口仙气, 叫:「变!」即变作一隻饿鹰,展开翅爪,颼的把他五臟心肝,尽情抓去,不知 飞向何方受用。这道士弄做一个空腔破肚淋漓鬼,少臟无肠浪荡魂。那刽子手蹬 倒大桩,拖尸来看,呀!原来是一隻白毛角鹿。    慌得那监斩官又来奏道:「二国师晦气,正剖腹时,被一隻饿鹰将臟腑肝肠都刁 去了,死在那里。原身是个白毛角鹿也。」国王害怕道:「怎麼是个角鹿?」那 羊力大仙又奏道:「我师兄既死,如何得现兽形?这都是那和尚弄术法坐害我 等。等我与师兄报仇者。」国王道:「你有甚麼法力赢他?」羊力道:「我与他 赌下滚油锅洗澡。」国王便教取一口大锅,满着香油,教他两个赌去。行者道: 「多承下顾。小和尚一向不曾洗澡,这两日皮肤燥痒,好歹盪盪去。」    那当驾官果安下油锅,架起乾柴,燃着烈火,将油烧滚,教和尚先下去。」行者 合掌道:「不知文洗,武洗?」国王道:「文洗如何?武洗如何?」行者道: 「文洗不脱衣服,似这般叉着手,下去打个滚,就起来,不许污坏了衣服,若有 一点油腻算输。武洗要取一张衣架,一条手巾,脱了衣服,跳将下去,任意翻觔 斗,竖蜻蜓,当耍子洗也。」国王对羊力说:「你要与他文洗,武洗?」羊力 道:「文洗恐他衣服是药鍊过的,隔油。武洗罢。」    行者又上前道:「恕大胆,屡次占先了。」你看他脱了布直裰,褪了虎皮裙,将 身一纵,跳在锅内,翻波斗浪,就似负水一般顽耍。八戒见了,咬着指头对沙僧 道:「我们也错看了这猴子了。平时间劖言訕语,斗他耍子,怎知他有这般真实 本事。」他两个唧唧噥噥,夸奖不尽。    行者望见,心疑道:「那獃子笑我哩。正是『巧者多劳拙者闲』。老孙这般舞 弄,他倒自在。等我作成他綑一绳,看他可怕?」正洗浴,打个水花,淬在油锅 底上,变作个枣核钉儿,再也不起来了。    那监斩官近前又奏:「万岁,小和尚被滚油烹死了。」国王大喜,教捞上骨骸来 看。刽子手将一把铁笊篱在油锅里捞。原来那笊篱眼稀,行者变得钉小,往往来 来,从眼孔漏下去了,那里捞得着。又奏道:「和尚身微骨嫩,俱炸化了。」国 王教:「拿叁个和尚下去。」两边校尉见八戒面兇,先揪翻,把背心綑了。    慌得叁藏高叫:「陛下,赦贫僧一时。我那个徒弟自从归教,历历有功。今日冲 撞国师,死在油锅之内,奈何先死者为神。我贫僧怎敢贪生?正是天下官员也管 着天下百姓。陛下若教臣死,臣岂敢不死?只望宽恩,赐我半盏凉浆水饭、叁张 纸马,容到油锅前,烧此一陌纸,也表我师徒一念,那时再领罪也。」国王闻言 道:「也是,那中华人多有义气。」命取些浆饭、黄钱与他。果然取了,递与唐 僧。    唐僧教沙和尚同去,行至阶下,有几个校尉把八戒揪着耳朵,拉在锅边。叁藏对 锅祝曰:「徒弟孙悟空:     自从受戒拜禪林,护我西来恩爱深。     指望同时成大道,何期今日你归阴。     生前只为求经意,死后还存念佛心。     万里英魂须等候,幽冥做鬼上雷音。」    八戒听见道:「师父,不是这般祝了。──沙和尚,你替我奠浆饭,等我祷。」 那獃子綑在地下,气呼呼的道: 「闯祸的泼猴子,无知的弼马温﹔该死的泼猴 子,油烹的弼马温。猴儿了帐,马温断根。」孙行者在油锅底上,听得那獃子乱 骂,忍不住现了本相,赤淋淋的站在油锅底道:「饢糟的夯货!你骂那个哩?」 唐僧见了道:「徒弟,諕杀我也!」沙僧道:「大哥乾净推佯死惯了。」    慌得那两班文武上前来奏道:「万岁,那和尚不曾死,又在油锅里钻出来了。」 监斩官恐怕虚誑朝廷,却又奏道:「死是死了,只是日期犯兇,小和尚来显魂 哩。」行者闻言大怒,跳出锅来,揩了油腻,穿上衣服,掣出棒,挝过监斩 官,着头一下,打做了肉团,道:「我显甚麼魂哩?」諕得多官连忙解了八戒, 跪地哀告:「恕罪,恕罪。」国王走下龙座,行者上殿扯住道:「陛下不要走, 且教你叁国师也下下油锅去。」那皇帝战战兢兢道:「叁国师,你救朕之命,快 下锅去,莫教和尚打我。」    羊力下殿,照依行者脱了衣服,跳下油锅,也那般支吾洗浴。行者放了国王,近 油锅边,叫烧火的添柴。却伸手探了一把,呀!那滚油都冰冷。心中暗想道: 「我洗时滚热,他洗时却冷。我晓得了,这不知是那个龙王,在此护持他哩。」 急纵身跳在空中,念声「唵」字咒语,把那北海龙王唤来:「我把你这个带角的 蚯蚓,有鳞的泥鰍!你怎麼助道士,冷龙护住锅底,教他显圣赢我?」諕得那龙 王喏喏连声道:「敖顺不敢相助。大圣原来不知,这个孽畜苦修行了一场,脱得 本壳,却只是五雷法真受,其餘都屣了傍门,难归仙道。这个是他在小茅山学来 的『大开剥』。那两个已是大圣破了他法,现了本相。这一个也是他自己炼的冷 龙,只好哄瞒世俗之人耍子,怎瞒得大圣?小龙如今收了他冷龙,管教他骨碎皮 焦。」行者道:「趁早收了,免打。」那龙王化一阵旋风,到油锅边,将冷龙捉 下海去不题。    行者下来,与叁藏、八戒、沙僧立在殿前,见那道士在滚油锅里打挣,爬不出 来。滑了一跌,霎时间骨脱皮焦肉烂。    监斩官又来奏道:「万岁,叁国师煠化了也。」那国王满眼垂泪,手扑着御 案,放声大哭道:     「人身难得果然难,不遇真传莫炼丹。     空有驱神咒水术,却无延寿保生丸。     圆明混,怎涅槃?徒用心机命不安。     早觉这般轻折挫,何如秘食稳居山?」    这正是:     点金炼汞成何济,唤雨呼风总是空!    毕竟不知师徒们怎的维持,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七回 圣僧夜阻通天水 木垂慈救小童    却说那国王倚着龙床,泪如泉涌,只哭到天晚不住。行者上前高呼道:「你怎麼 这等昏乱?见放着那道士的尸骸,一个是虎,一个是鹿,那羊力是一个羚羊。不 信时,捞上骨头来看,那里人有那样骷髏?他本是成精的山兽,同心到此害你, 因见气数还旺,不敢下手。若再过二年,你气数衰败,他就害了你性命,把你江 山一股儿尽属他了。幸我等早来,除妖邪救了你命。你还哭甚?哭甚?急打发关 文,送我出去。」国王闻此,方才省悟。那文武多官俱奏道:「死者果然是白 鹿、黄虎,油锅里果是羊骨。圣僧之言,不可不听。」国王道:「既是这等,感 谢圣僧。今日天晚,」教:「太师,且请圣僧至智渊寺。明日早朝,大开东阁, 教光禄寺安排素净筵宴酬谢。」果送至寺里安歇。    次日五更时候,国王设朝,聚集多官,传旨:「快出招僧榜文,四门各路张掛。」 一壁厢大排筵宴,摆驾出朝,至智渊寺门外,请了叁藏等,共入东阁赴宴,不在 话下。    却说那脱命的和尚闻有招僧榜,个个欣然,都入城来寻孙大圣,交纳毫毛谢恩。 这长老散了宴,那国王换了关文,同皇后嬪妃、两班文武,送出朝门。只见那些 和尚跪拜道傍,口称:「齐天大圣爷爷,我等是沙滩上脱命僧人。闻知爷爷扫除 妖孽,救拔我等,又蒙我王出榜招僧,特来交纳毫毛,叩谢天恩。」行者笑道: 「汝等来了几何?」僧人道:「五百名,半个不少。」行者将身一抖,收了毫 毛。对君臣僧俗人说道:「这些和尚,实是老孙放了﹔车辆是老孙运转双关,穿 夹脊,捽碎了﹔那两个妖道也是老孙打死了。今日灭了妖邪,方知是禪门有道。 向后来,再不可胡为乱信。望你把叁教归一:也敬僧,也敬道,也养育人才。我 保你江山永固。」国王依言,感谢不尽,遂送唐僧出城去讫。    这一去,只为慇懃经叁藏,努力修持光一元。晓行夜住,渴饮飢餐,不觉的春尽 夏残,又是秋光天气。一日,天色已晚,唐僧勒马道:「徒弟,今宵何处安身 也?」行者道:「师父,出家人莫说那在家人的话。」叁藏道:「在家人怎麼? 出家人怎麼?」行者道:「在家人,这时候温床暖被,怀中抱子,脚后蹬妻,自 自在在睡觉。我等出家人,那里能勾?便是要带月披星,餐风宿水,有路且行, 无路方住。」八戒道:「哥哥,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如今路多嶮峻,我挑着 重担,着实难走,须要寻个去处,好眠一觉,养养精神,明日方好捱担﹔不然, 却不累倒我也?」行者道:「趁月光再走一程,到有人家之所再住。」师徒们没 奈何,只得相随行者往前。    又行不多时,只听得滔滔浪响。八戒道:「罢了,来到尽头路了。」沙僧道: 「是一股水挡住也。」唐僧道:「却怎生得渡?」八戒道:「等我试之,看深浅 何如。」叁藏道:「悟能,你休乱谈,水之浅深,如何试得?」八戒道:「寻一 个鹅卵石,拋在当中。若是溅起水泡来,是浅﹔若是骨都都沉下有声,是深。」 行者道:「你去试试看。」那獃子摸了一块石头,望水中拋去,只听得骨都都泛 起鱼津,沉下水底。他道:「深深深,去不得!」唐僧道:「你虽试得深浅,却 不知有多少宽阔。」八戒道:「这个却不知,不知。」行者道:「等我看看。」 好大圣,纵觔斗云,跳在空中,定睛观看,但见那:     洋洋光浸月,浩浩影浮天。     灵派吞华岳,长流贯百川。     千层汹浪滚,万迭峻波颠。     岸口无渔火,沙头有鷺眠。     茫然浑似海,一望更无边。    急收云头,按落河边道:「师父,宽哩,宽哩,去不得!老孙火眼金睛,白日里 常看千里,凶吉晓得是﹔夜里也还看叁五百里。如今通看不见边岸,怎定得宽阔 之数?」    叁藏大惊,口不能言,声音哽咽道:「徒弟呵,似这等怎了?」沙僧道:「师父 莫哭。你看那水边立的,可不是个人麼?」行者道:「想是扳膾的渔人,等我问 他去来。」拿了铁棒,两叁步,跑到面前看处,呀!不是人,是一面石碑。碑上 有叁个篆文大字,下边两行有十个小字。叁个大字乃「通天河」,十个小字乃 「径过八百里,亙古少行人」。行者叫:「师父,你来看看。」叁藏看见,滴泪 道:「徒弟呀,我当年别了长安,只说西天易走,那知道妖魔阻隔,山水迢遥。」    八戒道:「师父,你且听,是那里鼓鈸声音?想是做斋的人家。我们且去赶些斋 饭吃,问个渡口寻舡,明日过去罢。」叁藏马上听得,果然有鼓鈸之声:「却不 是道家乐器,足是我僧家举事。我等去来。」行者在前引马,一行闻响而来。那 里有甚正路,没高没低,漫过沙滩,望见一簇人家住处,约摸有四五百家,却也 都住得好。但见: 倚山通路,傍岸临溪。处处柴扉掩,家家竹院关。沙头宿鷺梦魂清,柳外啼鸣喉 舌冷。短笛无声,寒砧不韵。红蓼枝摇月,黄芦叶斗风。陌头村犬吠疏篱,渡口 老渔眠钓艇。灯火稀,人烟静,半空皎月如悬镜。忽闻一阵白苹香,却是西风隔 岸送。    叁藏下马,只见那路头上有一家儿,门外竖一首幢幡,内里有灯烛荧煌,香烟馥 郁。叁藏道:「悟空,此处比那山凹河边却是不同。在人间屋簷下,可以遮得冷 露,放心稳睡。你都莫来,让我先到那斋公门首告求。若肯留我,我就招呼汝 等;假若不留,你却休要撒泼。汝等脸嘴丑陋,只恐諕了人,闯出祸来,却倒无 住矣。」行者道:「说得有理。请师父先去,我们在此守待。」    那长老才摘了斗笠,光着头,抖抖褊衫,拖着锡杖,径来到人家门外。见那门半 开半掩,叁藏不敢擅入。聊站片时,只见里面走出一个老者,项下掛着数珠,口 念阿弥陀佛,径自来关门。慌得这长老合掌高叫:「老施主,贫僧问讯了。」那 老者还礼道:「你这和尚,却来迟了。」叁藏道:「怎麼说?」老者道:「来迟 无物了。早来呵,我舍下斋僧,尽饱吃饭,熟米叁升,白布一段,铜钱十文。你 怎麼这时候才来?」叁藏躬身道:「老施主,贫僧不是赶斋的。」老者道:「既 不赶斋,来此何干?」叁藏道:「我是东土大唐钦差往西天取经者,今到贵处, 天色已晚。听得府上鼓鈸之声,特来告借一宿,天明就行也。」那老者摇手道: 「和尚,出家人休打誑语。东土大唐,到我这里,有五万四千里路。你这等单 身,如何来得?」叁藏道:「老施主见得最是。但我还有叁个小徒,逢山开路, 遇水迭桥,保护贫僧,方得到此。」老者道:「既有徒弟,何不同来?」教: 「请,请,我舍下有处安歇。」叁藏回头,叫声:「徒弟,这里来。」    那行者本来性急,八戒生来粗鲁,沙僧却也莽撞,叁个人听得师父招呼,牵着 马,挑着担,不问好歹,一阵风,闯将进去。那老者看见,諕得跌倒在地,口里 只说:「是妖怪来了,妖怪来了。」叁藏搀起道:「施主莫怕,不是妖怪,是我 徒弟。」老者战兢兢道:「这般好俊师父,怎麼寻这样丑徒弟。」叁藏道:「虽 然相貌不中,却倒会降龙伏虎,捉怪擒妖。」老者似信不信的,扶着唐僧慢走。   却说那叁个兇顽闯入厅房上,拴了马,丢下行李。那厅中原有几个和尚念 经,八戒掬着长嘴喝道:「那和尚,念的是甚麼经?」那些和尚听见问了一声, 忽然抬头:     观看外来人,嘴长耳朵大。     身粗背膊宽,声响如雷咋。     行者与沙僧,容貌更丑陋。     厅堂几眾僧,无人不害怕。     闍黎还念经,班首教行罢。     难顾磬和铃,佛像且丢下。     一齐吹息灯,惊散光乍乍。     跌跌与爬爬,门限何曾跨。     你头撞我头,似倒葫芦架。     清清好道场,翻成大笑话。    这兄弟叁人见那些人跌跌爬爬,鼓着掌哈哈大笑。那些僧越加悚惧,磕头撞脑, 各顾性命,通跑净了。    叁藏搀那老者,走上厅堂,灯火全无,叁人嘻嘻哈哈的还笑。唐僧骂道:「这泼 物,十分不善。我朝朝教诲,日日叮嚀。古人云:『不教而善,非圣而何?教而 后善,非贤而何?教亦不善,非愚而何?』汝等这般撒泼,诚为至下至愚之类。 走进门不知高低,諕倒了老施主,惊散了念经僧,把人家好事都搅坏了,却不是 堕罪与我?」说得他们不敢回言。那老者方信是他徒弟,急回头作礼道:「老 爷,没大事,没大事。才然关了灯,散了花,佛事将收也。」八戒道:「既是了 帐,摆出满散,酒饭来,我们吃了睡觉。」老者叫:「掌灯来,掌灯来。」家里 人听得,大惊小怪道:「厅上念经,有许多香烛,如何又教掌灯?」几个僮僕出 来看时,这里黑洞洞的,即便点火把灯笼,一拥而至。忽抬头见八戒、沙僧,慌 得丢了火把,忽抽身关了中门。往里嚷道:「妖怪来了!妖怪来了!」    行者拿起火把,点上灯烛,扯过一张交椅,请唐僧坐在上面﹔他兄弟们坐在两 傍,那老者坐在前面。正叙坐间,只听得里面门开处,又走出一个老者,拄着拐 杖道:「是甚麼邪魔,黑夜里来我善门之家?」前面坐的老者,急起身迎到屏门 后道:「哥哥莫嚷,不是邪魔,乃东土大唐取经的罗汉。徒弟们相貌虽兇,果然 是相恶人善。」那老者方才放下拄杖,与他四位行礼。礼毕,也坐了面前,叫: 「看茶来。排斋。」连叫数声,几个僮僕战战兢兢,不敢拢帐。    八戒忍不住问道:「老者,你这盛价两边走怎的?」老者道:「教他们捧斋来侍 奉老爷。」八戒道:「几个人伏侍?」老者道:「八个人。」八戒道:「这八个 人伏侍那个?」老者道:「伏侍你四位。」八戒道:「那白面师父只消一个人, 毛脸雷公嘴的只消两个人,那晦气脸的要八个人,我得二十个人伏侍方勾。」老 者道:「这等说,想是你的食肠大些。」八戒道:「也将就看得过。」老者道: 「有人,有人。」七大八小,就叫出有叁四十人出来。    那和尚与老者一问一答的讲话,眾人方才不怕。却将上面排了一张桌,请唐僧上 坐﹔两边摆了叁张桌,请他叁位坐﹔前面一张桌,坐了二位老者。先排上素果品 菜蔬,然后是麵饭、米饭、闲食、粉汤,排得齐齐整整。唐长老举起箸来,先念 一卷《啟斋经》。那獃子一则有些急吞,二来有些饿了,那里等唐僧经完,拿过 红漆木碗来,把一碗白米饭扑的丢下口去,就了了。傍边小的道:「这位老爷忒 没算计,不笼馒头,怎的把饭笼了,却不污了衣服?」八戒笑道:「不曾笼,吃 了。」小的道:「你不曾举口,怎麼就吃了?」八戒道:「儿子们便说谎,分明 吃了﹔不信,再吃与你看。」那小的们又端了碗,盛一碗递与八戒。獃子幌一 幌,又丢下口去就了了。眾僮僕见了道:「爷爷哑,你是磨砖砌的喉咙,着实又 光又溜。」那唐僧一卷经还未完,他已五六碗过手了。然后却才同举箸,一齐吃 斋。獃子不论米饭麵饭、果品闲食,只情一捞,乱噇,口里还嚷:「添饭,添 饭。」渐渐不见来了。行者叫道:「贤弟,少吃些罢,也强似在山凹里忍饿,将 就彀得半饱也好了。」八戒道:「嘴脸。常言道:『斋僧不饱,不如活埋』哩。」 行者教:「收了家火,莫睬他。」二老者躬身道:「不瞒老爷说,白日里倒也不 怕,似这大肚子长老,也斋得起百十眾。只是晚了,收了残斋,只蒸得一石麵 饭、五斗米饭与几桌素食,要请几个亲邻与眾僧们散福。不期你列位来,諕得眾 僧跑了,连亲邻也不曾敢请,尽数都供奉了列位。如不饱,再教蒸去。」八戒 道:「再蒸去,再蒸去。」    话毕,收了家火桌席。叁藏拱身,谢了斋供,才问:「老施主高姓?」老者道: 「姓陈。」叁藏合掌道:「这是我贫僧华宗了。」老者道:「老爷也姓陈?」叁 藏道:「是,俗家也姓陈。请问适才做的甚麼斋事?」八戒笑道:「师父问他怎 的,岂不知道?必然是青苗斋、平安斋、了场斋罢了。」老者道:「不是,不 是。」叁藏又问:「端的为何?」老者道:「是一场预修亡斋。」八戒笑得打跌 道:「公公忒没眼力。我们是扯谎架桥哄人的大王,你怎麼把这谎话哄我?和尚 家岂不知斋事?只有个预修寄库斋、预修填还斋,那里有个『预修亡斋』的?你 家人又不曾有死的,做甚亡斋?」    行者闻言,暗喜道:「这獃子乖了些也。──老公公,你是错说了。怎麼叫做 『预修亡斋』?」那二位欠身道:「你等取经,怎麼不走正路,却蹡到我这里 来?」行者道:「走的是正路,只见一股水挡住,不能得渡,因闻鼓鈸之声,特 来造府借宿。」老者道:「你们到水边,可曾见些甚麼?」行者道:「止见一面 石碑,上书『通天河』叁字,下书『径过八百里,亙古少人行』十字,再无别 物。」老者道:「再往上岸走走,好的离那碑记只有里许,有一座灵感大王庙, 你不曾见?」行者道:「未见。请公公说说,何为灵感?」那两个老者一齐垂泪 道:「老爷呵,那大王:     感应一方兴庙宇,威灵千里祐黎民。     年年庄上施甘雨,岁岁村中落庆云。」    行者道:「施甘雨,落庆云,也是好意思,你却这等伤情烦恼,何也?」那老者 跌脚搥胸,哏了一声道:「老爷呵,     虽则恩多还有怨,纵然慈惠却伤人。     只因要吃童男女,不是昭彰正直神。」    行者道:「要吃童男女麼?」老者道:「正是。」行者道:「想必轮到你家了?」 老者道:「今年正到舍下。我们这里有百家人家居住。此处属车迟国元会县所 管,唤做陈家庄。这大王一年一次祭赛,要一个童男、一个童女、猪羊牲醴供献 他。他一顿吃了,保我们风调雨顺﹔若不祭赛,就来降祸生灾。」行者道:「你 府上几位令郎?」老者搥胸道:「可怜,可怜!说甚麼令郎,羞杀我等。这个是 我舍弟,名唤陈清。老拙叫做陈澄。我今年六十叁岁,他今年五十八岁,儿女上 都艰难。我五十岁上还没儿子,亲友们劝我纳了一妾,没奈何,寻下一房,生得 一女,今年才交八岁,取名唤做一秤金。」八戒道:「好贵名。怎麼叫做一秤 金?」老者道:「我只儿女艰难,修桥补路,建寺立塔,佈施斋僧,有一本帐 目,那里使叁两,那里使五两。到生女之年,却好用过有叁十斤黄金。叁十斤为 一秤,所以唤做一秤金。」行者道:「那个的儿子麼?」老者道:「舍弟有个儿 子,也是偏出,今年七岁了,取名唤做陈关保。」行者问:「何取此名?」老者 道:「家下供养关圣爷爷,因在关爷之位下求得这个儿子,故名关保。我兄弟二 人,年岁百二,止得这两个人种,不期轮次到我家祭赛,所以不敢不献。故此父 子之情,难割难捨,先与孩儿做个超生道场。故曰『预修亡斋』者,此也。」    叁藏闻言,止不住腮边泪下道:「这正是古人云:『黄梅不落青梅落,老天偏害 没儿人。』」行者笑道:「等我再问他。老公公,你府上有多大家当?」二老 道:「颇有些儿:水田有四五十顷,旱田有六七十顷,草场有八九十处﹔水黄牛 有二叁百头,驴马有叁二十匹,猪羊鸡鹅无数。舍下也有吃不着的陈粮,穿不了 的衣服。家财產业,也尽得数。」行者道:「你这等家业,也亏你省将起来的。」 老者道:「怎见我省?」行者道:「既有这家私,怎麼捨得亲生儿女祭赛?拚了 五十两银子,可买一个童男﹔拚了一百两银子,可买一个童女。连绞缠不过二百 两之数,可就留下自己儿女后代,却不是好?」二老滴泪道:「老爷,你不知 道。那大王甚是灵感,常来我们人家行走。」行者道:「他来行走,你们看见他 是甚麼嘴脸?有几多长短?」二老道:「不见其形,只闻得一阵香风,就知是大 王爷爷来了,即忙满斗焚香,老少望风下拜。他把我们这人家匙大碗小之事,他 都知道﹔老幼生时年月,他都记得。只要亲生儿女,他方受用。不要说二叁百两 没处买,就是几千万两,也没处买这般一模一样同年同月的儿女。」    行者道:「原来这等。也罢,也罢,你且抱你令郎出来,我看看。」那陈清急入 里面,将关保儿抱出厅上,放在灯前。小孩儿那知死活,笼着两袖果子,跳跳舞 舞的吃着耍子。行者见了,默默念声咒语,摇身一变,变作那关保儿一般模样。 两个孩儿搀着手,在灯前跳舞。諕得那老者慌忙跪着。唐僧道:「老爷,不当人 子,不当人子。」这老者道:「这位老爷才然说话,怎麼就变作我儿一般模样, 叫他一声,齐应齐走?却折了我们年寿,请现本相,请现本相。」行者把脸抹了 一把,现了本相。那老者跪在面前道:「老爷原来有这样本事。」行者笑道: 「可像你儿子麼?」老者道:「像像像,果然一般嘴脸,一般声音,一般衣服, 一般长短。」行者道:「你还没细看哩。取秤来称称,可与他一般轻重?」老者 道:是是是,是一般重。」行者道:「似这等可祭赛得过麼?」老者道:「忒 好,忒好,祭得过了。」    行者道:「我今替这个孩儿性命,留下你家香烟后代,我去祭赛那大王去也。」 那陈清跪地磕头道:「老爷果若慈悲替得,我送白银一千两,与唐老爷做盘缠往 西天去。」行者道:「就不谢谢老孙?」老者道:「你已替祭,没了你也。」行 者道:「怎的得没了?」老者道:「那大王吃了。」行者道:「他敢吃我?」老 者道:「不吃你,好道嫌腥。」行者笑道:「任从天命。吃了我,是我的命短﹔ 不吃,是我的造化。我与你祭赛去。」    那陈清只管磕头相谢,又允送银五百两。惟陈澄也不磕头,也不说谢,只是倚着 那屏门痛哭。行者知之,上前扯住道:「老大,你这不允我,不谢我,想是捨不 得你女儿麼?」陈澄才跪下道:「是,捨不得。敢蒙老爷盛情,救替了我侄子也 彀了。但只是老拙无儿,止此一女,就是我死之后,他也哭得痛切,怎麼捨得?」 行者道:「你快去蒸上五斗米的饭,整治些好素菜,与我那长嘴师父吃。教他变 作你的女儿,我兄弟同去祭赛。索性行个阴騭,救你两个儿女性命,如何?」    那八戒听得此言,心中大惊道:「哥哥,你要弄精神,不管我死活,就要攀扯 我。」行者道:「贤弟,常言道:『鸡儿不吃无工之食。』你我进门,感承盛 斋,你还嚷吃不饱哩,怎麼就不与人家救些患难?」八戒道:「哥呵,变化的事 情,我却不会哩。」行者道:「你也有叁十六般变化,怎麼不会?」叁藏叫: 「悟能,你师兄说得最是,处得甚当。常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一 则感谢厚情﹔二来当积阴德﹔况凉夜无事,你兄弟耍耍去来。」八戒道:「你看 师父说的话,我只会变山,变树,变石头,变癩象,变水牛,变大胖汉还可﹔若 变小女儿,有几分难哩。」    行者道:「老大莫信他,抱出你令爱来看。」那陈澄急入里边,抱将一秤金孩 儿,到了厅上。一家子妻妾大小,不分老幼内外,都出来磕头礼拜,只请救孩儿 性命。那女儿头上戴一个八宝垂珠的花翠箍﹔身上穿一件红闪黄的紵丝袄,上套 着一件官绿缎子棋盘领的披风﹔腰间繫一条大红花绢裙﹔脚下踏一双虾蟆头浅红 紵丝鞋﹔腿上穿两隻綃金膝裤儿。也拿着果子吃哩。行者道:「八戒,这就是女 孩儿。你快变的像他,我们祭赛去。」八戒道:「哥哑,似这般小巧俊秀,怎 变?」行者叫:「快些,莫讨打。」八戒慌了道:「哥哥不要打,等我变了看。」    这獃子念动咒语,把头摇了几摇,叫:「变!」真个变过头来,就也像女孩儿面 目,只是肚子胖大,郎伉不像。行者笑道:「再变变。」八戒道:「凭你打了 罢,变不过来,奈何?」行者道:「莫成是丫头的头,和尚的身子?弄的这等不 男不女,却怎生是好?你可佈起罡来。」他就吹他一口仙气,果然即时把身子变 过,与那孩儿一般。便教:「二位老者,带你宝眷与令郎、令爱进去,不要错 了。一会家,我兄弟躲懒讨乖,走进去,转难识认。你将好果子与他吃,不可教 他哭叫,恐大王一时知觉,走了风汛。等我两人耍子去也。」    好大圣,吩咐沙僧保护唐僧:「我变作陈关保,八戒变作一秤金。」二人俱停当 了,却问:「怎麼供献?还是綑了去,是绑了去?蒸熟了去,是剁碎了去?」八 戒道:「哥哥,莫要弄我,我没这个手段。」老者道:「不敢,不敢。只是用两 个红漆丹盘,请二位坐在盘内,放在桌上,着两个后生抬一张桌子,把你们抬上 庙去。」行者道:「好好好,拿盘子出来,我们试试。」那老者即取出两个丹 盘,行者与八戒坐上。四个后生抬起两张桌子,往天井里走走儿,又抬回放在堂 上。行者欢喜道:「八戒,像这般子走走耍耍,我们也是上臺盘的和尚了。」八 戒道:「若是抬了去,还抬回来,两头抬到天明,我也不怕。只是抬到庙里,就 要吃哩,这个却不是耍子!」行者道:「你只看着我,剗着吃我时,你就走了 罢。」八戒道:「知他怎麼吃哩?如先吃童男,我便好跑﹔如先吃童女,我却如 何?」老者道:「常年祭赛时,我这里有胆大的钻在庙后,或在供桌底下,看见 他先吃童男,后吃童女。」八戒道:「造化,造化。」    兄弟正然谈论,只听得外面锣鼓喧天,灯火照耀,同庄眾人打开前门,叫:「抬 出童男童女来。」这老者哭哭啼啼,那四个后生将他二人抬将出去。    端的不知性命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八回 魔弄寒风飘大雪 僧思拜佛履层冰 话说陈家庄眾信人等,将猪羊牲醴与行者、八戒,喧喧嚷嚷,直抬至灵感庙里排 下﹔将童男女设在上首。行者回头看见那供桌上香花蜡烛,正面一个金字牌位, 上写「灵感大王之神」,更无别的神像。眾信摆列停当,一齐朝上叩头道:「大 王爷爷,今年今月今日今时,陈家庄祭主陈澄等眾信,年甲不齐,谨遵年例,供 献童男一名陈关保、童女一名陈一秤金,猪羊牲醴如数,奉上大王享用。保佑风 调雨顺,五穀丰登。」祝罢,烧了纸马,各回本宅不题。    那八戒见人散了,对行者道:「我们家去罢。」行者道:「你家在那里?」八戒 道:「往老陈家睡觉去。」行者道:「獃子又乱谈了。既允了他,须与他了这愿 心才是哩。」八戒道:「你倒不是獃子,反说我是獃子。只哄他耍耍便罢,怎麼 就与他祭赛,当起真来?」行者道:「为人为彻。一定等那大王来吃了,才是个 全始全终﹔不然,又教他降灾貽害,反为不美。」    正说间,只听得呼呼风响。八戒道:「不好了,风响是那话儿来了。」行者只叫: 「莫言语,等我答应。」顷刻间,庙门外来了一个妖邪。你看他怎生模样:     金甲金盔灿烂新,腰缠宝带绕红云。     眼如晚出明星皎,牙似重排锯齿分。     足下烟霞飘荡荡,身边雾靄暖薰薰。     行时阵阵阴风冷,立处层层煞气温。     却似捲帘扶驾将,犹如镇寺大门神。    那怪物拦住庙门问道:「今年祭祀的是那家?」行者笑吟吟的答道:「承下问, 庄头是陈澄、陈清家。」那怪闻答,心中疑似道:「这童男胆大,言谈伶俐。常 来供养受用的,问一声不言语﹔再问声,諕了魂﹔用手去捉,已是死人。怎麼今 日这童男善能应对?」怪物不敢来拿,又问:「童男女叫甚名字?」行者笑道: 「童男陈关保,童女一秤金。」怪物道:「这祭赛乃上年旧规,如今供献我,当 吃你。」行者道:「不敢抗拒,请自在受用。」怪物听说,又不敢动手,拦住门 喝道:「你莫顶嘴。我常年先吃童男,今年倒要先吃童女。」八戒慌了道:「大 王还照旧罢,不要吃坏例子。」    那怪不容分说,放开手,就捉八戒。獃子扑的跳下来,现了本相,掣钉鈀,劈手 一筑恣C那怪物缩了手,往前就走,只听得噹的一声响。八戒道:「筑破甲了。」 行者也现本相看处,原来是冰盘大小两个鱼鳞。喝声:「赶上。」二人跳到空 中。那怪物因来赴会,不曾带得兵器,空手在云端里问道:「你是那方和尚,到 此欺人,破了我的香火,坏了我的名声?」行者道:「这泼物原来不知。我等乃 东土大唐圣僧叁藏奉钦差西天取经之徒弟。昨因夜寓陈家,闻有邪魔,假号灵 感,年年要童男女祭赛。是我等慈悲,拯救生灵,捉你这泼物。趁早实实供来: 一年吃两个童男女,你在这里称了几年大王?吃了多少男女?一个个算还我,饶 你死罪。」那怪闻言就走,被八戒又一钉鈀,未曾打着,他化一阵狂风,钻入通 天河内。    行者道:「不消赶他了,这怪想是河中之物。且待明日设法拿他,送我师父过 河。」八戒依言,径回庙里,把那猪羊祭醴,连桌面一齐搬到陈家。此时唐长 老、沙和尚,共陈家兄弟,正在厅中候信,忽见他二人将猪羊等物都丢在天井 里。叁藏迎来问道:「悟空,祭赛之事何如?」行者将那称名赶怪钻入河中之 事,说了一遍。二老十分欢喜,即命打扫厢房,安排床铺,请他师徒就寝不题。    却说那怪得命,回归水内,坐在宫中,默默无言。水中大小眷族问道:「大王每 年享祭,回来欢喜,怎麼今日烦恼?」那怪道:「常年享毕,还带些餘物与汝等 受用,今日连我也不曾吃得。造化低,撞着一个对头,几乎伤了性命。」眾水族 问:「大王,是那个?」那怪道:「是一个东土大唐圣僧的徒弟,往西天拜佛求 经者,假变男女,坐在庙里。我被他现出本相,险些儿伤了性命。一向闻得人 讲:唐叁藏乃十世修行好人,但得吃他一块肉,延寿长生。不期他手下有这般徒 弟。我被他坏了名声,破了香火,有心要捉唐僧,只怕不得能彀。」    那水族中闪上一个斑衣鱖婆,对怪物跬跬拜拜,笑道:「大王要捉唐僧,有何难 处?但不知捉住他,可赏我些酒肉?」那怪道:「你若有谋,合同用力,捉了唐 僧,与你拜为兄妹,共席享之。」鱖婆拜谢了道:「久知大王有呼风唤雨之神 通,搅海翻江之势力,不知可会降雪?」那怪道:「会降。」又道:「既会降 雪,不知可会作冷结冰?」那怪道:「更会。」鱖婆鼓掌笑道:「如此,极易, 极易。」那怪道:「你且将极易之功,讲来我听。」鱖婆道:「今夜有叁更天 气,大王不必迟疑,趁早作法,起一阵寒风,下一阵大雪,把通天河尽皆冻结。 着我等善变化者,变作几个人形,在於路口,背包持伞,担担推车,不住的在冰 上行走。那唐僧取经之心甚急,看见如此人行,断然踏冰而渡。大王悄坐河心, 待他脚踪响处,迸裂寒冰,连他那徒弟们一齐坠落水中,一鼓可得也。」那怪闻 言,满心欢喜道:「甚妙,甚妙。」即出水府,踏长空,兴风作雪,结冷凝冻成 冰不题。    却说唐长老师徒四人歇在陈家,将近天晓,师徒们衾寒枕冷。八戒咳歌打战睡不 得,叫道:「师兄,冷呵。」行者道:「你这獃子,忒不长俊。出家人寒暑不 侵,怎麼怕冷?」叁藏道:「徒弟,果然冷。你看,就是那: 重衾无暖气,袖手似揣冰。此时败叶垂霜蕊,苍松掛冻铃。地裂因寒甚,池平为 水凝。渔舟不见叟,山寺怎逢僧。樵子愁柴少,王孙喜炭增。征人鬚似铁,诗客 笔如菱。皮袄犹嫌薄,貂裘尚恨轻。蒲团僵老衲,纸帐旅魂惊。绣被重裀褥,浑 身战抖铃。」    师徒们都睡不得,爬起来穿了衣服。开门看处,呀!外面白茫茫的,原来下雪 哩。行者道:「怪道你们害冷哩,却是这般大雪。」四人眼同观看,好雪!但见 那: 彤云密佈,惨雾重浸。彤云密佈,朔风凛凛号空﹔惨雾重浸,大雪纷纷盖地。真 个是:六出花,片片飞琼﹔千林树,株株带玉。须臾积粉,顷刻成盐。白鸚歌失 素,皓鹤羽毛同。平添吴楚千江水,压倒东南几树梅。却便似战退玉龙叁百万, 果然如败鳞残甲满天飞。那里得东郭履,袁安卧,孙康映读﹔更不见子猷舟,王 恭币,苏武餐毡。但只是几家村舍如银砌,万里江山似玉团。好雪,柳絮漫桥, 梨花盖舍。柳絮漫桥,桥边渔叟掛蓑衣﹔梨花盖舍,舍下野翁煨骨柮。客子难沽 酒,苍头苦觅梅。洒洒瀟瀟裁蝶翘,飘飘荡荡剪鹅衣。团团滚滚随风势,迭迭层 层道路迷。阵阵寒威穿小幙,颼颼冷气透幽幃。丰年祥瑞从天降,堪贺人间好事 宜。    那场雪,纷纷洒洒,果如剪玉飞绵。   师徒们嘆玩多时,只见陈家老者,着两个僮僕扫开道路,又两个送出热汤洗 面。须臾,又送滚茶、乳饼,又抬出炭火。俱到厢房,与师徒们叙坐。长老问 道:「老施主,贵处时令,不知可分春夏秋冬?」陈老笑道:「此间虽是僻地, 但只风俗人物,与上国不同﹔至於诸凡穀苗牲畜,都是同天共日,岂有不分四时 之理?」叁藏道:「既分四时,怎麼如今就有这般大雪,这般寒冷?」陈老道: 「此时虽是七月,昨日已交白露,就是八月节了。我这里常年八月间就有霜雪。」 叁藏道:「甚比我东土不同,我那里交冬节方有之。」    正话间,又见僮僕来安桌子,请吃粥。粥罢之后,雪比早间又大,须臾,平地有 二尺来深。叁藏心焦垂泪。陈老道:「老爷放心,莫见雪深忧虑。我舍下颇有几 石粮食,供养得老爷们半生。」叁藏道:「老施主不知贫僧之苦。我当年蒙圣恩 赐了旨意,摆大驾亲送出关,唐王御手擎杯奉饯,问道:『几时可回?』贫僧不 知有山川之险,顺口回奏:『只消叁年,可取经回国。』自别后,今已七八个年 头,还未见佛面,恐违了钦限﹔又怕的是妖魔兇狠:所以焦虑。今日有缘得寓潭 府,昨夜愚徒们略施小惠报答,实指望求一船隻渡河。不期天降大雪,道路迷 漫,不知几时才得功成回故土也。」陈老道:「老爷放心,正是多的日子过了, 那里在这几日?且待天晴,化了冰,老拙倾家费產,必处置送老爷过河。」    只见一僮又请进早斋。到厅上吃毕。叙不多时,又午斋相继而进。叁藏见品物丰 盛,再四不安道:「既蒙见留,只可以家常相待。」陈老道:「老爷,感蒙替祭 救命之恩,虽逐日设筵奉款,也难酬难谢。」    此后大雪方住就有人行走。陈老见叁藏不快,又打扫花园,大盆架火,请去雪洞 里闲耍散闷。八戒笑道:「那老儿忒没算计。春二叁月好赏花园,这等大雪,又 冷,赏玩何物?」行者道:「獃子不知事。雪景自然幽静:一则游赏,二来与师 父宽怀。」陈老道:「正是,正是。」遂此邀请到园。但见: 景值叁秋,风光如腊。苍松结玉蕊,衰柳掛银花。阶下玉苔堆粉屑,窗前翠竹吐 琼芽。巧石山头,养鱼池内。巧石山头,削削尖峰排玉笋﹔养鱼池内,清清活水 作冰盘。临岸芙蓉娇色浅,傍崖木槿嫩枝垂。秋海棠,全然压倒﹔腊梅树,聊发 新枝。牡丹亭、海榴亭、丹桂亭,亭亭尽鹅毛堆积﹔放怀处、款客处、遣兴处, 处处皆蝶翅铺漫。两篱黄菊玉綃金,几树丹枫红间白。无数闲庭冷难到,且观雪 洞冷如冰。那里边放一个兽面象足铜火盆,热烘烘炭火才生﹔上下有几张虎皮搭 苫漆交椅,软温温纸窗铺设。    四壁上掛几轴名公古画,却是那: 七贤过关,寒江独钓,迭嶂层峦团雪景﹔苏武餐毡,折梅逢使,琼林玉树写寒 文。说不尽那:家近水亭鱼易买,雪迷山径酒难沽。真个可堪容膝处,算来何用 访蓬壶?    眾人观玩良久,就於雪洞里坐下,对邻叟道取经之事,又捧香茶饮毕。陈老问: 「列位老爷,可饮酒麼?」叁藏道:「贫僧不饮,小徒略饮几杯素酒。」陈老大 喜,即命:「取素果品,燉暖酒,与列位汤寒。」那僮僕即抬桌围炉,与两个邻 叟,各饮了几杯,收了家火。    不觉天色将晚,又仍请到厅上晚斋。只听得街上行人都说:「好冷天呵,把通天 河冻住了。」叁藏闻言道:「悟空,冻住河,我们怎生是好?」陈老道:「乍寒 乍冷,想是近河边浅水处冻结。」那行人道:「把八百里都冻的似镜面一般,路 口上有人走哩。」叁藏听说有人走,就要去看。陈老道:「老爷莫忙,今日晚 了,明日去看。」遂此别却邻叟。又晚斋毕,依然歇在厢房。    及次日天晓,八戒起来道:「师兄,今夜更冷,想必河冻住也。」叁藏迎着门, 朝天礼拜道:「眾位护教大神,弟子一向西来,虔心拜佛,苦历山川,更无一声 报怨。今至於此,感得皇天佑助,结冻河水。弟子空心权谢,待得经回,奏上唐 皇,竭诚酬答。」礼拜毕,遂教悟净背马,趁冰过河。陈老又道:「莫忙,待几 日雪融冰解,老拙这里办船相送。」沙僧道:「就行也不是话,再住也不是话。 口说无凭,耳闻不如眼见。我背了马,且请师父亲去看看。」陈老道:「言之有 理。」教:「小的们,快去背我们六匹马来。且莫背唐僧老爷马。」    就有六个小价跟随。一行人径往河边来看,真个是: 雪积如山耸,云收破晓晴。寒凝楚塞千峰瘦,冰结江湖一片平。朔风凛凛,滑冻 棱棱。池鱼偎密藻,野鸟恋枯槎。塞外征夫俱坠指,江头梢子乱敲牙。裂蛇腹, 断鸟足,果然冰山千百尺。万壑冷浮银,一川寒浸玉。东方自信出僵蚕,北地果 然有鼠窟。王祥卧,光武渡,一夜溪桥连底固。曲沼结凌层,深渊重迭沍。通天 阔水更无波,皎洁冰漫如陆路。叁藏与一行人到了河边,勒马观看,真个那路口 上有人行走。叁藏问道:「施主,那些人上冰往那里去?」陈老道:「河那边乃 西梁女国。这起人都是做买卖的。我这边百钱之物,到那边可值万钱﹔那边百钱 之物,到这边亦可值万钱。利重本轻,所以人不顾死生而去。常年家有五七人一 船,或十数人一船,飘洋而过。见如今河道冻住,故捨命而步行也。」叁藏道: 「世间事惟名利最重。似他为利的,捨死忘生﹔我弟子奉旨全忠,也只是为名, 与他能差几何?」教:「悟空,快回施主家收拾行囊,叩背马匹,趁此层冰,早 奔西方去也。」行者笑吟吟答应。    沙僧道:「师父呵,常言道:『千日吃了千升米。』今已託赖陈府上,且再住几 日,待天晴化冻,办船而过,忙中恐有错也。」叁藏道:「悟净,怎麼这等愚 见?若是正二月,一日暖似一日,可以待得冻解﹔此时乃八月,一日冷似一日, 如何可便望解冻?却不又误了半载行程?」    八戒跳下马来:「你们且休讲闲口,等老猪试看有多少厚薄。」行者道:「獃 子,前夜试水,能去拋石﹔如今冰冻重漫,怎生试得?」八戒道:「师兄不知。 等我举钉鈀鈀他一下。假若筑破,就是冰薄,且不敢行﹔若筑不动,便是冰厚, 如何不行?」叁藏道:「正是,说得有理。」那獃子撩衣拽步,走上河边,双手 举鈀,尽力一筑,只听扑的一声,筑了九个白跡,手也振得生疼。獃子笑道: 「去得,去得,连底都錮住了。」    叁藏闻言,十分欢喜,与眾同回陈家,只教收拾走路。那两个老者苦留不住,只 得安排些乾粮、烘炒,做些烧饼、饝饝相送。一家子磕头礼拜,又捧出一盘子散 碎金银,跪在面前道:「多蒙老爷活子之恩,聊表途中一饭之敬。」叁藏摆手摇 头,只是不受道:「贫僧出家人,财帛何用?就途中也不敢取出,只是以化斋度 日为正事。收了乾粮足矣。」二老又再叁央求,行者用指尖儿捻了一小块,约有 四五钱重,递与唐僧道:「师父,也只当些衬钱,莫教空负二老之意。」    遂此相向而别,径至河边冰上,那马蹄滑了一滑,险些儿把叁藏跌下马来。沙僧 道:「师父,难行。」八戒道:「且住,问陈老官讨个稻草来我用。」行者道: 「要稻草何用?」八戒道:「你那里得知?要稻草包着马蹄方才不滑,免教跌下 师父来也。」陈老在岸上听言,急命人家中取一束稻草,却请唐僧上岸下马。八 戒将草包裹马足,然后踏冰而行。    别陈老离河边,行有叁四里远近,八戒把九环锡杖递与唐僧道:「师父,你横此 在马上。」行者道:「这獃子奸诈。锡杖原是你挑的,如何又叫师父拿着?」八 戒道:「你不曾走过冰凌,不晓得。凡是冰冻之上,必有凌眼﹔倘或屣着凌眼, 脱将下去,若没横担之物,骨都的落水,就如一个大锅盖盖住,如何钻得上来? 须是如此架住方可。」行者暗笑道:「这獃子倒是个积年走冰的。」果然都依了 他:长老横担着锡杖,行者横担着铁棒,沙僧横担着降妖宝杖,八戒肩挑着行 李,腰横着钉鈀,师徒们放心前进。这一直行到天晚,吃了些乾粮。却又不敢久 停,对着星月光华,观的冰冻上亮灼灼,白茫茫,只情奔走,果然是马不停蹄。 师徒们莫能合眼,走了一夜。天明又吃些乾粮,望西又进。    正行时,只听得冰底下扑喇喇一声响喨,险些儿諕倒了白马。叁藏大惊道:「徒 弟哑!怎麼这般响喨?」八戒道:「这河忒也冻得结实,地凌响了。或者这半中 间连底通錮住了也。」叁藏闻言,又惊又喜,策马前进,趲行不题。    却说那妖邪自从回归水府,引眾精在於冰下。等候多时,只听得马蹄响处,他在 底下弄个神通,滑喇的迸开冰冻。慌得孙大圣跳上空中﹔早把那白马落於水内, 叁人尽皆脱下。    那妖邪将叁藏捉住,引群精径回水府,厉声高叫:「鱖妹何在?」老鱖婆迎门施 礼道:「大王,不敢,不敢。」妖邪道:「贤妹何出此言?『一言既出,駟马难 追。』原说听从汝计,捉了唐僧,与你拜为兄妹。今日果成妙计,捉了唐僧,就 好昧了前言?」教:「小的们,抬过案桌,磨快刀来,把这和尚剖腹剜心,剥皮 剐肉﹔一壁厢响动乐器:与贤妹共而食之,延寿长生也。」鱖婆道:「大王,且 休吃他,恐他徒弟们寻来吵闹。且寧耐两日,让那廝不来寻,然后剖开,请大王 上坐,眾眷族环列,吹弹歌舞,奉上大王,从容自在享用,却不好也?」那怪依 言,把唐僧藏於宫后,使一个六尺长的石匣盖在中间不题。    却说八戒、沙僧在水里捞着行囊,放在白马身上驮了,分开水路,涌浪翻波,负 水而出。只见行者在半空中看见,问道:「师父何在?」八戒道:「师父姓陈, 名到底了。如今没处找寻,且上岸再作区处。」原来八戒本是天蓬元帅临凡,他 当年掌管天河八万水兵大眾﹔沙和尚是流沙河内出身﹔白马本是西海龙孙:故此 能知水性。大圣在空中指引,须臾,回转东崖,晒刷了马匹,紾掠了衣裳。大圣 云头按落,一同到於陈家庄上。早有人报与二老道:「四个取经的老爷,如今只 剩了叁个来也。」兄弟即忙接出门外,果见衣裳还湿,道:「老爷们,我等那般 苦留,却不肯住,只要这样方休。怎麼不见叁藏老爷?」八戒道:「不叫做叁藏 了,改名叫做陈到底也。」二老垂泪道:「可怜!可怜!我说等雪融备船相送, 坚执不从,致令丧了性命。」行者道:「老儿,莫替古人耽忧。我师父管他不死 长命。老孙知道,决然是那灵感大王弄法算计去了。你且放心,与我们浆浆衣 服,晒晒关文,取草料喂着白马。等我弟兄寻着那廝,救出师父,索性剪草除 根,替你一庄人除了后患,庶几永远得安生也。」陈老闻言,满心欢喜,即命安 排斋供。    兄弟叁人饱餐一顿,将马匹、行囊交与陈家看守。各整兵器,径赴河边寻师擒 怪。正是:     误踏层冰伤本性,大丹脱漏怎周全?    毕竟不知怎麼救得唐僧,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九回 叁藏有灾沉水宅 观音救难现鱼篮 却说孙大圣与八戒、沙僧辞陈老来至河边,道:「兄弟,你两个议定,那一个先 下水?」八戒道:「哥呵,我两个手段不见怎的,还得你先下水。」行者道: 「不瞒贤弟说,若是山里妖精,全不用你们费力﹔水中之事,我去不得。就是下 海行江,我须要捻着避水诀,或者变化甚麼鱼蟹之形,才去得﹔若是那般捻诀, 却抡不得铁棒,使不得神通,打不得妖怪。我久知你两个乃惯水之人,所以要你 两个下去。」沙僧道:「哥呵,小弟虽是去得,但不知水底如何。我等大家都 去。哥哥变作甚麼模样,或是我驮着你,分开水道,寻着妖怪的巢穴,你先进去 打听打听。若是师父不曾伤损,还在那里,我们好努力征讨﹔假若不是这怪弄 法,或者渰死师父,或者被妖吃了,我等不须苦求,早早的别寻道路何如?」行 者道:「贤弟说得有理。你们那个驮我?」八戒暗喜道:「这猴子不知捉弄了我 多少,今番原来不会水,等老猪驮他,也捉弄他捉弄。」獃子笑嘻嘻的叫道: 「哥哥,我驮你。」行者就知有意,却便将计就计道:「是,也好,你比悟净还 有些膂力。」八戒就背着他。    沙僧剖开水路,弟兄们同入通天河内。向水底下行有百十里远近,那獃子要捉弄 行者。行者随即拔下一根毫毛,变做假身,伏在八戒背上﹔真身变作一个猪虱 子,紧紧的贴在他耳朵里。八戒正行,忽然打个躘踵,得故子把行者往前一摜, 扑的跌了一跤。原来那个假身本是毫毛变的,却就飘起去,无影无形。沙僧道: 「二哥,你是怎麼说?不好生走路,就跌在泥里,便也罢了,却把大哥不知跌在 那里去了。」八戒道:「那猴子不禁跌,一跌就跌化了。兄弟,莫管他死活,我 和你且去寻师父去。」沙僧道:「不好,还得他来。他虽不知水性,他比我们乖 巧。若无他来,我不与你去。」行者在八戒耳朵里,忍不住高叫道:「悟净,老 孙在这里也。」沙僧听得,笑道:「罢了,这獃子是死了,你怎麼就敢捉弄他? 如今弄得闻声不见面,却怎是好?」八戒慌得跪在泥里磕头道:「哥哥,是我不 是了。待救了师父,上岸陪礼。你在那里做声?就諕杀我也。你请现原身出来, 我驮着你,再不敢冲撞你了。」行者道:「是你还驮着我哩。我不弄你,你快 走,快走。」那獃子絮絮叨叨,只管念诵着陪礼,爬起来与沙僧又进。    行了又有百十里远近,忽抬头望见一座楼臺,上有「水黿之第」四个大字。沙僧 道:「这厢想是妖精住处,我两个不知虚实,怎麼上门索战?」行者道:「悟 净,那门里外可有水麼?」沙僧道:「无水。」行者道:「既无水,你再藏隐在 左右,待老孙去打听打听。」    好大圣,爬离了八戒耳朵里,却又摇身一变,变作个长脚虾婆,两叁跳跳到门 里。睁眼看时,只见那怪坐在上面,眾水族摆列两边,有个斑衣鱖婆坐於侧手, 都商议要吃唐僧。行者留心,两边寻找不见。忽看见一个大肚虾婆走将来,径往 西廊下立定。行者跳到面前,称呼道:「姆姆,大王与眾商议要吃唐僧,唐僧却 在那里?」虾婆道:「唐僧被大王降雪结冰,昨日拿在宫后石匣中间。只等明 日,他徒弟们不来吵闹,就奏乐享用也。」    行者闻言,演了一会,径直寻到宫后看,果有一个石匣,却像人家槽房里的猪 槽,又似人间一口石棺材之样,量量足有六尺长短。却伏在上面,听了一会,只 听得叁藏在里面嚶嚶的哭哩。行者不言语,侧耳再听,那师父銼得牙响,哏了一 声道:     自恨江流命有愆,生时多少水灾缠。     出娘胎腹淘波浪,拜佛西天堕渺渊。     前遇黑河身有难,今逢冰解命归泉。     不知徒弟能来否,可得真经返故园?    行者忍不住叫道:「师父莫恨水灾。经云:『土乃五行之母,水乃五行之源。无 土不生,无水不长。』老孙来了。」叁藏闻得道:「徒弟呵,救我耶。」行者 道:「你且放心,待我们擒住妖精,管教你脱难。」叁藏道:「快些儿下手,再 停一日,足足闷杀我也。」行者道:「没事,没事。我去也!」    急回头,跳将出去,到门外现了原身,叫:「八戒。」那獃子与沙僧近前道: 「哥哥,如何?」行者道:「正是此怪骗了师父。师父未曾伤损,被怪物盖在石 匣之下。你两个快早挑战,让老孙先出水面。你若擒得他就擒﹔擒不得,做个佯 输,引他出水,等我打他。」沙僧道:「哥哥放心先去,待小弟们鉴貌辨色。」 这行者捻着避水诀,钻出河中,停立岸边等候不题。    你看那猪八戒行兇,闯至门前,厉声高叫:「泼怪物!送我师父出来。」慌得那 门里小妖急报:「大王,门外有人要师父哩。」妖邪道:「这定是那泼和尚来 了。」教:「快取披掛兵器来。」眾小妖连忙取出。妖邪结束了,执兵器在手, 即命开门,走将出来。八戒与沙僧对列左右,见妖邪怎生披掛?好怪物,你看 他:     头戴金盔晃且辉,身披金甲掣虹霓。     腰围宝带团珠翠,足踏烟黄靴样奇。     鼻準高隆如嶠耸,天庭广阔若龙仪。     眼光闪灼圆还暴,牙齿钢锋尖又齐。     短髮蓬鬆飘火焰,长鬚瀟洒挺金锥。     口咬一枝青嫩藻,手拿九瓣赤铜鎚。     一声咿哑门开处,响似叁春惊蛰雷。     这等形容人世少,敢称灵显大王威。    妖邪出得门来,随后有百十个小妖,一个个抡枪舞剑,摆开两哨。对八戒道: 「你是那寺里和尚?为甚到此喧嚷?」八戒喝道:「我把你这打不死的泼物!你 前夜与我顶嘴,今日如何推不知来问我?我本是东土大唐圣僧之徒弟,往西天拜 佛求经者。你弄玄虚,假做甚麼灵感大王,专在陈家庄要吃童男童女。我本是陈 清家一秤金,你不认得我麼?」那妖怪道:「你这和尚,甚没道理。你变做一秤 金,该一个冒名顶替之罪。我倒不曾吃你,反被你伤了我手背。已此让了你,你 怎麼又寻上我的门来?」八戒道:「你既让我,却怎麼又弄冷风,下大雪,冻结 坚冰,害我师父?快早送我师父出来,万事皆休﹔牙迸半个『不』字,你只看看 手中鈀,决不饶你。」妖邪闻言,微微冷笑道:「这和尚卖此长舌,胡夸大口。 果然是我作冷下雪冻河,摄你师父。你今嚷上门来,思量取讨,只怕这一番不比 那一番了:那时节,我因赴会,不曾带得兵器,误中你伤﹔你如今且休要走,我 与你交敌叁合。叁合敌得我过,还你师父﹔敌不过,连你一发吃了。」    八戒道:「好乖儿子,正是这等说。仔细看鈀。」妖邪道:「你原来是半路上出 家的和尚。」八戒道:「我的儿,你真个有些灵感,怎麼就晓得我是半路出家 的?」妖邪道:「你会使鈀,想是雇在那里种园,把他钉鈀拐将来也。」八戒 道:儿子,我这鈀,不是那筑地之鈀。你看:     巨齿铸就如龙爪,逊金妆来似蟒形。     若逢对敌寒风洒,但遇相持火焰生。     能与圣僧除怪物,西方路上捉妖精。     抡动烟云遮日月,使开霞彩照分明。     筑倒太山千虎怕,掀翻大海万龙惊。     饶你威灵有手段,一筑须教九窟窿。」    那个妖邪那里肯信,举铜鎚劈头就打。八戒使钉鈀架住道:「你这泼物,原来也 是半路上成精的邪魔。」那怪道:「你怎麼认得我是半路上成精的?」八戒道: 「你会使铜鎚,想是雇在那个银匠家扯炉,被你得了手,偷将出来的。」妖邪 道:「这不是打银之鎚。你看:     九瓣攒成花骨朵,一竿虚孔万年青。     原来不比凡间物,出处还从仙苑名。     绿房紫菂瑶池老,素质清香碧沼生。     因我用功摶鍊过,坚如钢锐彻通灵。     枪刀剑戟浑难赛,鉞斧戈矛莫敢经。     纵让他鈀能利刃,汤着吾鎚迸折钉。」    沙和尚见他两个攀话,忍不住近前高叫道:「那怪物休得朗言。古人云:『口说 无凭,做出便见。』不要走,且吃我一杖。」妖邪使鎚桿架住道:「你也是半路 里出家的和尚。」沙僧道:「你怎麼认得?」妖邪道:「你这模样,像一个磨博 士出身。」沙僧道:「如何认得我像个磨博士?」妖邪道:「你不是磨博士,怎 麼会使赶麵杖?」沙僧骂道:「你这孽障,是也不曾见:     这般兵器人间少,故此难知宝杖名。     出自月宫无影处,梭罗仙木琢磨成。     外边嵌宝霞光耀,内里钻金瑞气凝。     先日也曾陪御宴,今朝秉正保唐僧。     西方路上无知识,上界宫中有大名。     唤做降妖真宝杖,管教一下碎天灵。」    那妖邪不容分说,叁家变脸,这一场在水底下好杀:     铜鎚宝杖与钉鈀,悟能悟净战妖邪。一个是天蓬临世界,一个是上将降 天涯。他两个夹攻水怪施威武,这一个独抵神僧势可夸。有分有缘成大道,相生 相剋秉恆沙。土剋水,水乾见底﹔水生木,木旺开花。禪法参修归一体,还丹炮 炼伏叁家。土是母,发金芽,金生神水產婴娃﹔水为本,润木华,木有辉煌烈火 霞。攒簇五行皆别异,故然变脸各争差。看他那铜鎚九瓣光明好,宝杖千丝彩绣 佳。鈀按阴阳分九曜,不明解数乱如麻。捐躯弃命因僧难,捨死忘生为释迦。致 使铜鎚忙不坠,左遮宝杖右遮鈀。    叁人在水底下斗经两个时辰,不分胜败。猪八戒料道不得赢他,对沙僧丢了个眼 色。二人诈败佯输,各拖兵器,回头就走。那怪物教:「小的们,扎住在此,等 我追赶上这廝,捉将来与汝等凑吃哑。」你看他如风吹败叶,似雨打残花,将他 两个赶出水面。    那孙大圣在东岸上眼不转睛,只望着河边水势。忽然见波浪翻腾,喊声号吼,八 戒先跳上岸道:「来了,来了。」沙僧也到岸边道:「来了,来了。」那妖邪随 后叫:「那里走?」才出头,被行者喝道:「看棍。」那妖邪闪身躲过,使铜鎚 急架相还。一个在河边涌浪,一个在岸上施威。搭上手未经叁合,那妖遮架不 住,打个花,又淬於水里,遂此风平浪息。    行者回转高崖道:「兄弟们,辛苦呵。」沙僧道:「哥呵,这妖精他在岸上觉得 不济,在水底也尽利害哩,我与二哥左右齐攻,只战得个两平。却怎麼处置,救 师父也?」行者道:「不必疑迟,恐被他伤了师父。」八戒道:「哥哥,我这一 去哄他出来,你莫做声,但只在半空中等候。估着他钻出头来,却使个捣蒜打, 照他顶门上着着实实一下。纵然打不死他,好道也护疼发晕,却等老猪赶上一 鈀,管教他了帐。」行者道:「正是,正是,这叫做『里迎外合』,方可济事。」 他两个復入水中不题。    却说那妖邪败阵逃生,回归本宅,眾妖接到宫中,鱖婆上前问道:「大王赶那两 个和尚到那方来?」妖邪道:「那和尚原来还有一个帮手。他两个跳上岸去,那 帮手抡一条铁棒打我,我闪过与他相持。也不知他那棍子有多少斤重,我的铜鎚 莫想架得他住,战未叁合,我却败回来也。」鱖婆道:「大王,可记得那帮手是 甚相貌?」妖邪道:「是一个毛脸雷公嘴、查耳朵、折鼻梁、火眼金睛和尚。」 鱖婆闻说,打了一个寒噤道:「大王呵,亏了你识俊,逃了性命﹔若再叁合,决 然不得全生。那和尚我认得他。」妖邪道:「你认得他是谁?」鱖婆道:「我当 年在东洋海内,曾闻得老龙王说他的名誉,乃是五百年前大闹天宫混元一气上方 太乙金仙美猴王齐天大圣。如今归依佛教,保唐僧往西天取经,改名唤做孙悟空 行者。他的神通广大,变化多端,大王你怎麼惹他?今后再莫与他战了。」    说不了,只见门里小妖来报:「大王,那两个和尚又来门前索战哩。」妖精道: 「贤妹所见甚长,再不出去,看他怎麼。」急传令教:「小的们,把门关紧了。 正是『任君门外叫,只是不开门』。让他缠两日,性摊了回去时,我们却不自在 受用唐僧也?」那小妖一齐都搬石头,塞泥块,把门闭杀。    八戒与沙僧连叫不出,獃子心焦,就使钉鈀筑门。那门已此紧闭牢关,莫想能 勾。被他七八鈀,筑破门扇,里面却都是泥土石块,高迭千层。沙僧见了道: 「二哥,这怪物惧怕之甚,闭门不出,我和你且回上河崖,再与大哥计较去来。」 八戒依言,径转东岸。   那行者半云半雾,提着铁棒等哩。看见他两个上来,不见妖怪,即按云头, 迎至岸边,问道:「兄弟,那话儿怎麼不上来?」沙僧道:「那怪物紧闭宅门, 再不出来见面。被二哥打破门扇看时,那里面都是些泥土石块,实实的迭住了。 故此不能得战,却来与哥哥计议,再怎麼设法去救师父。」行者道:「似这般却 也无法可治。你两个只在河岸上巡视着,不可放他往别处走了,待我去来。」八 戒道:「哥哥,你往那里去?」行者道:「我上普陀巖拜问菩萨,看这妖怪是那 里出身,姓甚名谁。寻着他的祖居,拿了他的家属,捉了他的四邻,却来此擒怪 救师。」八戒笑道:「哥呵,这等干,只是忒费事,担搁了时辰了。」行者道: 「管你不费事,不担搁,我去就来。」    好大圣,急纵祥光,躲离河口,径赴南海。那里消半个时辰,早望见落伽山不 远。低下云头,径至普陀崖上。只见那二十四路诸天与守山大神、木叉行者、善 财童子、捧珠龙女,一齐上前,迎着施礼道:「大圣何来?」行者道:「有事要 见菩萨。」眾神道:「菩萨今早出洞,不许人随,自入竹林里观玩。知大圣今日 必来,吩咐我等在此候接大圣,不可就见。请在翠巖前聊坐片时,待菩萨出来。」    行者依言,还未坐下,又见那善财童子上前施礼道:「孙大圣,前蒙盛意,幸菩 萨不弃收留,早晚不离左右,专侍莲臺之下,甚得善慈。」行者知是红孩儿,笑 道:「你那时节魔孽迷心,今朝得成正果,才知老孙是好人也。」    行者久等不见,心焦道:「列位与我传报一声,但迟了,恐伤吾师之命。」诸天 道:「不敢报,菩萨吩咐,只等他自出来哩。」行者性急,那里等得,急纵身往 里便走。噫!     这个美猴王,性急能鹊薄。     诸天留不住,要往里边蹕。     拽步入深林,睁眼偷覷着。     远观救苦尊,盘坐衬残箬。     懒散怕梳妆,容顏多绰约。     散挽一窝丝,未曾戴缨络。     不掛素蓝袍,贴身小袄缚。     漫腰束锦裙,赤了一双脚。     披肩绣带无,精光两臂膊。     玉手执钢刀,正把竹皮削。    行者见了,忍不住厉声高叫道:「菩萨,弟子孙悟空志心朝礼。」菩萨教:「外 面俟候。」行者叩头道:「菩萨,我师父有难,特来拜问通天河妖怪根源。」菩 萨道:「你且出去,待我出来。」    行者不敢强,只得走出竹林,对眾诸天道:「菩萨今日又重置家事哩。怎麼不坐 莲臺,不妆饰,不喜欢,在林里削篾做甚?」诸天道:「我等却不知。今早出 洞,未曾妆束,就入林中去了。又教我等在此接候大圣,必然为大圣有事。」行 者没奈何,只得等候。    不多时,只见菩萨手提一个紫竹篮儿,出林道:「悟空,我与你救唐僧去来。」 行者慌忙跪下道:「弟子不敢催促,且请菩萨着衣登座。」菩萨道:「不消着 衣,就此去也。」那菩萨撇下诸天,纵祥云腾空而去。孙大圣只得相随。    顷刻间,到了通天河界。八戒与沙僧看见道:「师兄性急,不知在南海怎麼乱嚷 乱叫,把一个未梳妆的菩萨逼将来也。」说不了,到於河岸。二人下拜道:「菩 萨,我等擅干,有罪,有罪。」菩萨即解下一根束袄的丝絛,将篮儿拴定,提着 丝絛,半踏云彩,拋在河中,往上溜头扯着,口念颂子道:「死的去,活的住。 死的去,活的住!」念了七遍,提起篮儿,但见那篮里亮灼灼一尾金鱼,还斩眼 动鳞。菩萨叫:「悟空,快下水救你师父耶。」行者道:「未曾拿住妖邪,如何 救得师父?」菩萨道:「这篮儿里不是?」八戒与沙僧拜问道:「这鱼儿怎生有 那等手段。」菩萨道:「他本是我莲花池里养大的金鱼,每日浮头听经,修成手 段。那一柄九瓣铜鎚,乃是一枝未开的菡萏,被他运鍊成兵。不知是那一日海潮 泛涨,走到此间。我今早扶栏看花,却不见这廝出拜。掐指巡纹,算着他在此成 精,害你师父,故此未及梳妆,运神功,织个竹篮儿擒他。」    行者道:「菩萨,既然如此,且待片时,我等叫陈家庄眾信人等,看看菩萨的金 面:一则留恩﹔二来说此收怪之事,好教凡人信心供养。」菩萨道:「也罢,你 快去叫来。」那八戒与沙僧一齐飞跑至庄前,高呼道:「都来看活观音菩萨,都 来看活观音菩萨。」一庄老幼男女,都向河边,也不顾泥水,都跪在里面,磕头 礼拜。内中有善图画者,传下影神,这才是鱼篮观音现身。当时菩萨就归南海。    八戒与沙僧分开水道,径往那水黿之第找寻师父。原来那里边水怪鱼精,尽皆死 烂。却入后宫,揭开石匣,驮着唐僧,出离波津,与眾相见。那陈清兄弟叩头称 谢道:「老爷不依小人劝留,致令如此受苦。」行者道:「不消说了。你们这里 人家,下年再不用祭赛,那大王已此除根,永无伤害。陈老儿,如今才好累你, 快寻一隻船儿,送我们过河去也。」那陈清道:「有有有。」就教解板打船。眾 庄客闻得此言,无不喜捨。那个道:「我买桅篷。」这个道:「我办篙桨。」有 的说:「我出绳索。」有的说:「我雇水手。」    正都在河边上吵闹,忽听得河中间高叫:「孙大圣不要打船,花费人家财物。我 送你师徒们过去。」眾人听说,个个心惊,胆小的走了回家,胆大的战兢兢贪 看。须臾,那水里钻出一个怪来,你道怎生模样:     方头神物非凡品,九助灵机号水仙。     曳尾能延千纪寿,潜身静隐百川渊。     翻波跳浪衝江岸,向日朝风卧海边。     养气含灵真有道,多年粉盖癩头黿。    那老黿又叫:「大圣,不要打船,我送你师徒过去。」行者抡着铁棒道:「我把 你这个孽畜!若到边前,这一棒就打死你。」老黿道:「我感大圣之恩,情愿办 好心送你师徒,你怎麼反要打我?」行者道:「与你有甚恩惠?」老黿道:「大 圣,你不知这底下水黿之第,乃是我的住宅,自历代以来,祖上传留到我。我因 省悟本根,养成灵气,在此处修行,被我将祖居翻盖了一遍,立做一个水黿之 第。那妖邪乃九年前海啸波翻,他赶潮头,来於此处,仗逞兇顽,与我争斗,被 他伤了我许多儿女,夺了我许多眷族。我斗他不过,将巢穴白白的被他占了。今 蒙大圣至此搭救唐师父,请了观音菩萨扫净妖氛,收去怪物,将第宅还归於我。 我如今团圞老小,再不须挨土帮泥,得居旧舍。此恩重若丘山,深如大海。且不 但我等蒙惠,只这一庄上人,免得年年祭赛,全了多少人家儿女。此诚所谓一举 而两得之恩也,敢不报答。」行者闻言,心中暗喜,收了铁棒道:「你端的是真 实之情麼?」老黿道:「因大圣恩德洪深,怎敢虚谬?」行者道:「既是真情, 你朝天赌咒。」那老黿张着红口,朝天发誓道:「我若真情不送唐僧过此通天 河,将身化为血水。」行者笑道:「你上来,你上来。」    老黿却才负近岸边,将身一纵,爬上河崖。眾人近前观看,有四丈围圆的一个大 白盖。行者道:「师父,我们上他身,渡过去也。」叁藏道:「徒弟哑,那层冰 厚冻,尚且邅迍,况此黿背,恐不稳便。」老黿道:「师父放心。我比那层冰厚 冻,稳得紧哩,但歪一歪,不成功果。」行者道:「师父呵,凡诸眾生,会说人 话,决不打誑语。」教:「兄弟们,快牵马来。」    到了河边,陈家庄老幼男女一齐来拜送。行者教把马牵在白黿盖上,请唐僧站在 马的颈项左边,沙僧站在右边,八戒站在马后,行者站在马前。又恐那黿无礼, 解下虎觔絛子,穿在老黿的鼻之内,扯起来,像一条韁绳。却使一隻脚踏在盖 上,一隻脚登在头上﹔一隻手执着铁棒。一隻手扯着韁绳﹔叫道:「老黿,慢慢 走呵,歪一歪儿,就照头一下。」老黿道:「不敢,不敢。」他却蹬开四足,踏 水面如行平地。眾人都在岸上焚香叩头,都念「南无阿弥陀佛」。这正是:真罗 汉临凡,活菩萨出现。眾人只拜的望不见形影方回,不题。    却说那师父驾着白黿,那消一日,行过了八百里通天河界,乾手乾脚的登岸。叁 藏上崖,合手称谢道:「老黿累你,无物可赠,待我取经回谢你罢。」老黿道: 「不劳师父赐谢。我闻得西天佛祖无灭无生,能知过去未来之事。我在此间整修 行了一千叁百餘年,虽然延寿身轻,会说人语,只是难脱本壳。万望老师父到西 天与我问佛祖一声,看我几时得脱本壳,可得一个人身?」叁藏响允道:「我 问,我问。」那老黿才淬水中去了。    行者遂伏侍唐僧上马,八戒挑着行囊,沙僧跟随左右,师徒们找大路,一直奔 西。这的是:     圣僧奉旨拜弥陀,水远山遥灾难多。     意志心诚不惧死,白黿驮渡过天河。    毕竟不知此后有多少路程,还有甚麼凶吉,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情乱性从因爱慾 神昏心动遇魔头 词曰:     心地频频扫,尘情细细除。莫教坑堑陷毘卢。本体常清净,方可论元 初。性烛须挑剔,曹溪任吸呼。勿令猿马气声粗。昼夜绵绵息,方显是功夫。    这一首词,牌名《南柯子》,单道着唐僧脱却通天河寒冰之灾,踏白黿负登彼 岸。师徒四眾,顺着大路,望西而进。正遇严冬之景,但见那林光漠漠烟中淡, 山骨稜稜水外清。    师徒们正当行处,忽然又遇一座大山,阻住去道。路窄崖高,石多岭峻,人马难 进。叁藏在马上兜住韁绳,叫声:「徒弟。」时有孙行者引猪八戒、沙僧近前侍 立道:「师父,有何吩咐?」叁藏道:「你看那前面山高,恐有虎狼作怪,妖兽 伤人,今番是必仔细!」行者道:「师父放心莫虑。我等兄弟叁人心和意合,归 正求真,使出荡怪降妖之法,怕甚麼虎狼妖兽?」叁藏闻言,只得放怀前进。到 於谷口,促马登崖,抬头仔细观看,好山: 嵯峨矗矗,变削巍巍。嵯峨矗矗冲霄汉,变削巍巍碍碧空。怪石乱堆如坐虎,苍 松斜掛似飞龙。岭上鸟啼娇韵美,崖前梅放异香浓。涧水潺湲流出冷,巔云黯淡 过来兇。又见那飘飘雪,凛凛风,咆哮饿虎吼山中。寒鸦拣树无栖处,野鹿寻窝 没定踪。可嘆行人难进步,皱眉愁脸把头蒙。    师徒四眾冒雪冲寒,战澌澌行过那巔峰峻岭,远望见山凹中有楼臺高耸,房舍清 幽。唐僧马上欣然道:「徒弟呵,这一日又飢又寒,幸得那山凹里有楼臺房舍, 断乎是庄户人家,菴观寺院﹔且去化些斋饭,吃了再走。」行者闻言,急睁睛 看,只见那壁厢兇云隐隐,恶气纷纷。回首对唐僧道:「师父,那厢不是好处。」 叁藏道:「见有楼臺亭宇,如何不是好处?」行者笑道:「师父呵,你那里知 道。西方路上多有妖怪邪魔,善能点化庄宅。不拘甚麼楼臺房舍,馆阁亭宇,俱 能指化了哄人。你知道『龙生九种」,内有一种名蜃。蜃气放光,就如楼阁浅 池。若遇大江昏迷,蜃现此势。倘有鸟鹊飞腾,定来歇翅。那怕你上万论千,尽 被他一气吞之。此意害人最重。那壁厢气色兇恶,断不可入。」    叁藏道:「既不可入,我却着实飢了。」行者道:「师父果飢,且请下马,就在 这平处坐下,待我别处化些斋来你吃。」叁藏依言下马,八戒採定韁绳。沙僧放 下行李,即去解开包裹,取出钵盂,递与行者。行者接钵盂在手中,吩咐沙僧 道:「贤弟,却不可前进。好生保护师父稳坐於此,待我化斋回来,再往西去。」 沙僧领诺。行者又向叁藏道:「师父,这去处少吉多凶,切莫要动身别往。老孙 化斋去也。」唐僧道:「不必多言,但要你快去快来。我在这里等你。」行者转 身欲行,却又回来道:「师父,我知你没甚坐性,我与你个安身法儿。」即取金 箍棒,幌了一幌,将那平地下週围画了一道圈子,请唐僧坐在中间﹔着八戒、沙 僧侍立左右,把马与行李都放在近身。对唐僧合掌道:「老孙画的这圈,强似那 铜墙铁壁。凭他甚麼虎豹狼虫,妖魔鬼怪,俱莫敢近。但只不许你们走出圈外, 只在中间稳坐,保你无虞﹔但若出了圈儿,定遭毒手。千万千万,至祝至祝。」 叁藏依言,师徒俱端然坐下。    行者纵起云头,寻庄化斋,一直南行,忽见那古树参天,乃一村庄舍。按下云 头,仔细观看,但只见: 雪欺衰柳,冰结方塘。疏疏修竹摇青,鬱鬱乔松凝翠。几间茅屋半装银,一座小 桥斜砌粉。篱边微吐水仙花,簷下长垂冰冻箸。颯颯寒风送异香,雪漫不见梅开 处。    行者随步观看庄景,只听得呀的一声,柴扉响处,走出一个老者,手拖藜杖,头 顶羊裘,身穿破衲,足踏蒲鞋,拄着杖,仰身朝天道:「西北风起,明日晴了。」 说不了,后边跑出一个哈巴狗儿来,望着行者,汪汪的乱吠。老者却才转过头 来,看见行者捧着钵盂。打个问讯道:「老施主,我和尚是东土大唐钦差上西天 拜佛求经者,适路过宝方,我师父腹中飢馁,特造尊府募化一斋。」老者闻言, 点头顿杖道:「长老,你且休化斋,你走错路了。」行者道:「不错。」老者 道:「往西天大路,在那直北下。此间到那里有千里之遥,还不去找大路而行?」 行者笑道:「正是直北下。我师父现在大路上端坐,等我化斋哩。」那老者道: 「这和尚胡说了。你师父在大路上等你化斋,似这千里之遥,就会走路,也须得 六七日,走回去又要六七日,却不饿坏他也?」行者笑道:「不瞒老施主说,我 才然离了师父,还不上一盏热茶之时,却就走到此处。如今化了斋,还要尚赶去 作午斋哩。」    老者见说,心中害怕道:「这和尚是鬼,是鬼。」急抽身往里就走。行者一把扯 住道:「施主那里去?有斋快化些儿。」老者道:「不方便,不方便,别转一家 儿罢。」行者道:「你这施主好不会事。你说我离此有千里之遥,若再转一家, 却不又有千里?真是饿杀我师父也。」那老者道:「实不瞒你说,我家老小六七 口,才淘了叁升米下锅,还未曾煮熟。你且到别处去转转再来。」行者道:「古 人云:『走叁家不如坐一家。』我贫僧在此等一等罢。」那老者见缠得紧,恼 了,举藜杖就打。行者公然不惧,被他照光头上打了七八下,只当与他拂痒。那 老者道:「这是个撞头的和尚。」行者笑道:「老官儿,凭你怎麼打,只要记得 杖数明白:一杖一升米,慢慢量来。」那老者闻言,急丢了藜杖,跑进去把门关 了,只嚷:「有鬼,有鬼。」慌得那一家儿战战兢兢,把前后门俱关了。    行者见他关了门,心中暗想:「这老贼才说淘米下锅,不知是虚是实?常言道: 『道化贤良释化愚。』且等老孙进去看看。」好大圣,捻着诀,使个隐身遁法, 径走入厨中看处,果然那锅里气腾腾的,煮了半锅乾饭。就把钵盂往里一掗,满 满的掗了一钵盂,即驾云回转不题。    却说唐僧坐在圈子里,等待多时,不见行者回来,欠身悵望道:「这猴子往那里 化斋去了?」八戒在傍笑道:「知他往那里耍子去来﹖化甚麼斋,却教我们在此 坐牢。」叁藏道:「怎麼谓之坐牢?」八戒道:「师父,你原来不知,古人划地 为牢﹖他将棍子划个圈儿,强似铁壁铜墙,假如有虎狼妖兽来时,如何挡得他 住?只好白白的送与他吃罢了。」叁藏道:「悟能,凭你怎麼处治?」八戒道: 「此间又不藏风,又不避冷,若依老猪,只该顺着路,往西且行。师兄化了斋, 驾了云,必然来快,让他赶来。如有斋,吃了再走。如今坐了这一会,老大脚 冷!」    叁藏闻此言,就是晦气星到了。遂依獃子,一齐出了圈外。八戒牵了马,沙僧担 了担,那长老顺路步行前进。不一时,到了楼阁之所,却原来是坐北向南之家。 门外八字粉墙,有一座倒垂莲升斗门楼,都是五色装的。那门儿半开半掩。八戒 就把马拴在门枕石鼓上﹔沙僧歇了担子﹔叁藏畏风,坐於门限之上。八戒道: 「师父,这所在想是公侯之宅,相辅之家。前门外无人,想必都在里面烘火。你 们坐着,让我进去看看。」唐僧道:「仔细耶,莫要冲撞了人家。」獃子道: 「我晓得。自从归正禪门,这一向也学了些礼数,不比那村莽之夫也。」    那獃子把钉鈀撒在腰里,整一整青锦直裰,斯斯文文,走入门里。只见是叁间大 厅,帘櫳高控,静悄悄全无人跡,也无桌椅家火。转过屏门,往里又走,乃是一 座穿堂。堂后有一座大楼,楼上窗格半开,隐隐见一顶黄綾帐幔。獃子道:「想 是有人怕冷,还睡哩。」他也不分内外,拽步只管走上楼来。用手掀开看时,把 獃子諕了一个躘踵。原来那帐里象牙床上,白媸媸的一堆骸骨,骷髏有巴斗大, 腿挺骨有四五尺长。那獃子定了性,止不住腮边泪落,对骷髏点头嘆云:「你不 知是:     那代那朝元帅体,何邦何国大将军。     当时豪杰争强胜,今日凄凉露骨筋。     不见妻儿来侍奉,那逢士卒把香焚。     谩观这等真堪嘆,可惜兴王霸业人。」 八戒正才感嘆,只见那帐幔后有火光一幌。獃子道:「想是有侍奉香火之人在后 面哩。」急转步,过帐观看,却是穿楼的窗扇透光。那壁厢有一张彩漆的桌子, 桌子上乱搭着几件锦绣绵衣。獃子提起来看时,却是叁件纳锦背心儿。    他也不管好歹,拿下楼来,出厅房,径到门外道:「师父,这里全没人烟,是一 所亡灵之宅。老猪走进里面,直至高楼之上,黄綾帐内,有一堆骸骨。串楼傍有 叁件纳锦的背心,被我拿来了,也是我们一程儿造化。此时天气寒冷,正当用 处。师父,且脱了褊衫,把他且穿在底下,受用受用,免得吃冷。」叁藏道: 「不可,不可。律云:『公取窃取皆为盗。』倘或有人知觉,赶上我们,到了当 官,断然是一个窃盗之罪。还不送进去与他搭在原处。我们在此避风坐一坐,等 悟空来时走路。出家人不要这等爱小。」八戒道:「四顾无人,虽鸡犬亦不知 之,但只我们知道,谁人告我?有何证见?就如拾得的一般,那里论甚麼公取窃 取也?」叁藏道:「你胡做呵。虽是人不知之,天何盖焉?玄帝垂训云:『暗室 亏心,神目如电。』趁早送去还他,莫爱非礼之物。」    那獃子莫想肯听,对唐僧笑道:「师父呵,我自为人,也穿了几件背心,不曾见 这等纳锦的。你不穿,且待老猪穿一穿,试试新,晤晤脊背。等师兄来,脱了还 他走路。」沙僧道:「既如此说,我也穿一件儿。」两个齐脱了上盖直裰,将背 心套上。才紧带子,不知怎麼立站不稳,扑的一跌。原来这背心儿赛过绑缚手, 霎时间,把他两个背剪手贴心綑了。慌得个叁藏跌足报怨,急忙来解,那里便解 得开。叁个人在那里吆喝之声不绝,却早惊动了魔头。    原来那座楼房果是妖精点化的,终日在此拿人。他在洞里正坐,忽闻得怨恨之 声,急出门来看,果见綑住几个人了。妖魔即唤小妖,同到那厢,收了楼臺房屋 之形。把唐僧搀住,牵了白马,挑了行李,将八戒、沙僧一齐捉到洞里。老妖魔 登臺高坐,眾小妖把唐僧推近臺边,跪伏於地。妖魔问道:「你是那方和尚?怎 麼这般胆大,白日里偷盗我的衣服?」叁藏滴泪告曰:「贫僧是东土大唐钦差往 西天取经的。因腹中飢馁,着大徒弟去化斋未回,不曾依得他的言语,误撞仙庭 避风。不期我这两个徒弟爱小,拿出这衣物来。贫僧决不敢坏心,当教送还本 处。他不听吾言,要穿此晤晤脊背,不料中了大王机会,把贫僧拿来。万望慈 悯,留我残生,求取真经,永註大王恩情,回东土千古传扬也。」那妖魔笑道: 「我这里常听得人言:有人吃了唐僧一块肉,髮白还黑,齿落更生。幸今日不请 自来,还指望饶你哩。你那大徒弟叫做甚麼名字?往何方化斋?」八戒闻言,即 开口称扬道:「我师兄乃五百年前大闹天宫齐天大圣孙悟空也。」    那妖魔听说是齐天大圣孙悟空,老大有些悚惧,口内不言,心中暗想道:「久闻 那廝神通广大,如今不期而会。」教:「小的们,把唐僧綑了﹔将那两个解下宝 贝,换两条绳子,也綑了。且抬在后边,待我拿住他大徒弟,一发刷洗,却好凑 笼蒸吃。」眾小妖答应一声,把叁人一齐綑了,抬在后边。将白马拴在槽头,行 李挑在屋里。眾妖都磨兵器,準备擒拿行者不题。    却说孙行者自南庄人家摄了一钵盂斋饭,驾云回返旧路,径至山坡平处,按下云 头,早已不见唐僧,不知何往,棍划的圈子还在,只是人马都不见了。回看那楼 臺处所,亦俱无矣,惟见山根怪石。行者心惊道:「不消说了,他们定是遭那毒 手也。」急依路看着马蹄,向西而赶。    行有五六里,正在悽愴之际,只闻得北坡外有人言语。看时,乃一个老翁,毡衣 盖体,暖帽蒙头,足下踏一双半新半旧的油靴,手持着一根龙头拐棒,后边跟一 个年幼的僮僕,折一枝腊梅花,自坡前念歌而走。行者放下钵盂,覿面道个问 讯,叫:「老公公,贫僧问讯了。」那老翁即便回礼道:「长老那里来的?」行 者道:「我们东土来的,往西天拜佛求经,一行师徒四眾。我因师父飢了,特去 化斋,教他叁眾坐在那山坡平处相候。及回来不见,不知往那条路上去了。动问 公公,可曾看见?」老者闻言,呵呵冷笑道:「你那叁眾,可有一个长嘴大耳的 麼?」行者道:「有有有。」「又有一个晦气色脸的,牵着一匹白马,领着一个 白脸的胖和尚麼?」行者道:「是是是。」老翁道:「你们走错路了,你休寻 他,各人顾命去也。」行者道:「那白脸者是我师父,那怪样者是我师弟。我与 他共发虔心,要往西天取经,如何不寻他去?」老翁道:「我才然从此过时,看 见他们错走了路径,闯入妖魔口里去了。」行者道:「烦公公指教指教,是个甚 麼妖魔?居於何方我好上门取索他等,往西天去也。」老翁道:「这座山叫做金 山。山前有个金洞,那洞中有个独角兕大王。那大王神通广大,威武高强。那叁 眾此回断没命了,你若去寻他,只怕连你也难保,不如不去之为愈也。我也不敢 阻你,也不敢留你,只凭你心中度量。」    行者再拜称谢道:「多蒙公公指教。我岂有不寻之理?」把这斋饭倒与他,将这 空钵盂自家收拾。那老翁放下拐棒,接了钵盂,递与僮僕,现出本相,双双跪下 磕头,叫:「大圣,小神不敢隐瞒。我们两个就是此山山神、土地,在此候接大 圣。这斋饭连钵盂,小神收下,让大圣身轻好施法力。待救唐僧出难,将此斋饭 还奉唐僧,方显得大圣至恭至孝。」行者喝道:「你这毛鬼讨打。既知我到,何 不早迎,却又这般藏头露尾,是甚道理?」土地道:「大圣性急,小神不敢造 次,恐犯威顏,故此隐像告知。」行者息怒道:「你且记打。好生与我收着钵 盂,待我拿那妖精去来。」土地、山神遵领。    这大圣却才束一束虎筋絛,拽起虎皮裙,执着金箍棒,径奔山前,找寻妖洞。转 过山崖,只见那乱石磷磷,翠崖边有两扇石门,门外有许多小妖,在那里抡枪舞 剑。真个是: 烟云凝瑞,苔蘚堆青。崚嶒怪石列,崎嶇曲道縈。猿啸鸟啼风景丽,鸞飞凤舞若 蓬瀛。向阳几树梅初放,弄暖千竿竹自青。陡崖之下,深涧之中,陡崖之下雪堆 粉,深涧之中水结冰。两林松柏千年秀,几簇山茶一样红。    这大圣观看不尽,拽开步径至门前,厉声高叫道:「那小妖,你快进去与你那洞 主说,我本是唐朝圣僧徒弟齐天大圣孙悟空。快教他送我师父出来,免教你等丧 了性命。」    那伙小妖急入洞里报道:「大王,前面有一个毛脸勾嘴的和尚,称是齐天大圣孙 悟空,来要他师父哩。」那魔王闻得此言,满心欢喜道:「正要他来哩。我自离 了本宫,下降尘世,更不曾试试武艺。今日他来,必是个对手。」即命小妖们取 出兵器。那洞中大小群妖,一个个精神抖搜,即忙抬出一根丈二长的点钢枪,递 与老怪。老怪传令,教:「小的们,各要整齐。进前者赏,退后者诛!」眾妖得 令,随着老怪,走出门来,叫道:「那个是孙悟空?」    行者在傍闪过,见那魔王生得好不兇丑: 独角参差,双眸晃亮。顶上粗皮突,耳根黑肉光。舌长时搅鼻,口阔版牙黄。毛 皮青似靛,筋挛硬如钢。比犀难照水,像牯不耕荒。全无喘月犁云用,倒有欺天 振地强。两隻焦筋蓝靛手,雄威直挺点钢枪。细看这等兇模样,不枉名称兕大王。    孙大圣上前道:「你孙外公在这里也。快早还我师父,两无毁伤﹔若道半个『不』 字,我教你死无葬身之地!」那魔喝道:「我把你这个大胆泼猴精!你有些甚麼 手段,敢出这般大言?」行者道:「你这泼物!是也不曾见我老孙的手段。」那 妖魔道:「你师父偷盗我的衣服,实是我拿住了,如今待要蒸吃。你是个甚麼好 汉,就敢上我的门来取讨?」行者道:「我师父乃忠良正直之僧,岂有偷你甚麼 妖物之理?」妖魔道:「我在山路边点化一座仙庄,你师父潜入里面,心爱情 慾,将我叁领纳锦绵装背心儿偷穿在身,见有赃证,故此我才拿他。你今果有手 段,即与我比势:假若叁合敌得我,饶了你师之命﹔如敌不过我,教你一路归阴。」    行者笑道:「泼物!不须讲口,但说比势,正合老孙之意。走上来,吃吾之棒。」 那怪物那怕甚麼赌斗,挺钢枪劈面迎来。这一场好杀!你看那: 金箍棒举,长桿枪迎。金箍棒举,亮烁烁似电掣金蛇﹔长桿枪迎,明晃晃如龙离 黑海。那门前小妖擂鼓,排开阵势助威风﹔这壁厢大圣施功,使出纵横逞本事。 他那里一桿枪,精神抖搜﹔我这里一条棒,武艺高强。正是英雄相遇英雄汉,果 然对手才逢对手人。那魔王口喷紫气盘烟雾,这大圣眼放光华结绣云。只为大唐 僧有难,两家无义苦争论。    他两个战经叁十合,不分胜负。那魔王见孙悟空棍法齐整,一往一来,全无些破 绽,喜得他连声喝采道:「好猴儿,好猴儿,真个是那闹天宫的本事。」这大圣 也爱他枪法不乱,右遮左挡,甚有解数,也叫道:「好妖精,好妖精。果然是一 个偷丹的魔头。」二人又斗了一二十合,那魔王把枪尖点地,喝令小妖齐来。那 些泼怪一个个拿刀弄杖,执剑抡枪,把个孙大圣围在中间。行者公然不惧,只 叫:「来得好,来得好,正合吾意。」使一条金箍棒,前迎后架,东挡西除。那 伙群妖莫想肯退。行者忍不住焦躁,把金箍棒丢将起去,喝声:「变!」即变作 千百条铁棒,好便似飞蛇走蟒,盈空里乱落下来。那伙妖精见了,一个个魄散魂 飞,抱颈缩头,尽往洞中逃命。老魔王唏唏冷笑道:「那猴不要无礼,看手段。」 即忙袖中取出一个亮灼灼白森森的圈子来,望空拋起,叫声:「着!」唿喇一 下,把金箍棒收做一条,套将去了。弄得孙大圣赤手空拳,翻觔斗逃了性命。那 妖魔得胜回归洞,行者朦朧失主张。这正是:     道高一尺魔高丈,性乱情昏错认家。     可恨法身无坐位,当时行动念头差。    毕竟不知这番怎麼结果,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一回 心猿空用千般计 水火无功难炼魔 话说齐天大圣空着手败了阵,来坐於金山后,扑梭梭两眼滴泪,叫道:「师父 呵,指望和你:     佛恩有德有和融,同幼同生意莫穷。     同住同修同解脱,同慈同念显灵功。     同缘同相心真契,同见同知道转通。     岂料如今无主杖,空拳赤脚怎兴隆!    大圣悽惨多时,心中暗想道:「那妖精认得我,我记得他在阵上夸奖道:『真个 是闹天宫之类!』这等呵,决不是凡间怪物,定然是天上兇星,想因思凡下界。 又不知是那里降下来魔头,且须上界去查勘查勘。」    行者这才是以心问心,自张自主,急翻身,纵起祥云,直至南天门外。忽抬头见 广目天王,当面迎着长揖道:「大圣何往?」行者道:「有事要见玉帝。你在此 何干?」广目道:「今日轮该巡视南天门。」说未了,又见那马、赵、温、关四 大元帅作礼道:「大圣,失迎。请待茶。」行者道:「有事哩。」遂辞了广目并 四元帅,径入南天门里,直至灵霄殿外,果又见张道陵、葛仙翁、许旌阳、丘弘 济四天师,并南斗六司、北斗七元,都在殿前迎着行者,一齐起手道:「大圣如 何到此?」又问:「保唐僧之功完否?」行者道:「早哩,早哩,路遥魔广,才 有一半之功。见如今阻住在金山金洞。有一个兕怪,把唐师父拿於洞里,是老孙 寻上门与他交战一场,那廝神通广大,把老孙的金箍棒抢去了,因此难缚魔王。 疑是上界那个兇星思凡下界,又不知是那里降来的魔头,老孙因此来寻寻玉帝, 问他个钳束不严。」许旌阳笑道:「这猴头还是如此放刁。」行者道:「不是放 刁,我老孙一生是这口儿紧些,才寻的着个头儿。」张道陵道:「不消多说,只 与他传报便了。」行者道:「多谢,多谢。」    当时四天师传奏灵霄,引见玉陛。行者朝上唱个大喏道:「老官儿,累你,累 你。我老孙保护唐僧往西天取经,一路凶多吉少,也不消说。於今来在金山,金 洞,有一兕怪,把唐僧拿在洞里,不知是要蒸,要煮,要晒。是老孙寻上他门, 与他交战,那怪却就有些认得老孙,卓是神通广大,把老孙的金箍棒抢去,因此 难缚妖魔。疑是上天兇星,思凡下界,为此老孙特来啟奏。伏乞天尊垂慈洞鉴, 降旨查勘兇星,发兵收剿妖魔,老孙不胜战慄屏营之至。」却又打个深躬道: 「以闻。」傍有葛仙翁笑道:「猴子是何前倨后恭?」行者道:「不敢,不敢。 不是甚前倨后恭,老孙於今是没棒弄了。」    彼时玉皇天尊闻奏,即忙降旨可韩司知道:「既如悟空所奏,可随查诸天星斗、 各宿神王,有无思凡下界,随即覆奏施行,以闻。」可韩丈人真君领旨,当时即 同大圣去查。先查了四天门门上神王官吏。次查了叁微垣垣中大小群真。又查了 雷霆官将陶、张、辛、邓,苟、毕、庞、刘。最后才查叁十叁天,天天自在。又 查二十八宿:东七宿:角、亢、氐、房、参、尾、箕;西七宿:斗、牛、女、 虚、危、室、壁;南七宿、北七宿:宿宿安寧。又查了太阳、太阴、水、火、 木、金、土七政;罗、计都、孛四餘。满天星斗,并无思凡下界。行者道:「既 是如此,我老孙也不消上那灵霄宝殿。打搅玉皇大帝,深为不便。你自回旨去 罢,我只在此等你回话便了。」那可韩丈人真君依命。孙行者等候良久,作诗纪 兴曰:     风清云霽乐昇平,神静星明显瑞禎。     河汉安寧天地泰,五方八极偃戈旌。    那可韩司丈人真君历历查勘,回奏玉帝道:「满天星宿不少,各方神将皆存,并 无思凡下界者。」玉帝闻奏:「着孙悟空挑选几员天将,下界擒魔去也。」    四大天师奉旨意,即出灵霄宝殿,对行者道:「大圣呵,玉帝宽恩,言天宫无神 思凡,着你挑选几员天将,擒魔去哩。」行者低头暗想道:「天上将不如老孙者 多,胜似老孙者少。想我闹天宫时,玉帝遣十万天兵,佈天罗地网,更不曾有一 将敢与我比手。向后来,调了小圣二郎,方是我的对手。如今那怪物手段又强似 老孙,却怎麼得能勾取胜?」许旌阳道:「此一时,彼一时,大不同也。常言 道:『一物降一物』哩。你好违了旨意?但凭高见,选用天将,勿得迟疑误事。」 行者道:「既然如此,深感上恩,果是不好违旨;一则老孙又不可空走这遭。烦 旌阳转奏玉帝,只教托塔李天王与哪吒太子去罢,他还有几件降妖兵器,且下界 与那怪见一仗,以看如何。果若能擒得他,是老孙之幸;若不能,那时再作区处。」    真个那天师啟奏了玉帝,玉帝即令李天王父子率领眾部天兵,与行者助力。那天 王即奉旨来会行者。行者又对天师道:「蒙玉帝遣差天王,谢谢不尽。还有一 事,再烦转达:但得两个雷公使用,等天王战斗之时,教雷公在云端里下个雷, 照顶门上锭死那妖魔,深为良计也。」天师笑道:「好好好。」天师又奏玉帝, 传旨教九天府下点邓化、张蕃二雷公,与天王合力缚妖救难。遂与天王、孙大圣 径下南天门外。    顷刻而到。行者道:「此山便是金山。山中间乃是金洞。列位商议,却教那个先 去索战?」天王停下云头,扎住天兵在於山南坡下道:「大圣素知小儿哪吒,曾 降九十六洞妖魔,善能变化,随身有降妖兵器,须教他先去出阵。」行者道: 「既如此,等老孙引太子去来。」    那太子抖搜雄威,与大圣跳在高山,径至洞口,但见那洞门紧闭,崖下无精。行 者上前高叫:「泼魔!快开门,还我师父来也。」那洞里把门的小妖看见,急报 道:「大王,孙行者领着一个小童男,在门前叫战哩。」那魔王道:「这猴子铁 棒被我夺了,空手难争,想是请得救兵来也。」叫:「取兵器。」魔王绰枪在 手,走到门外观看,那小童男生得相貌清奇,十分精壮。真个是:     玉面娇容如满月,朱脣方口露银牙。     眼光掣电睛珠暴,额阔凝霞髮髻髽。     绣带舞风飞彩焰,锦袍映日放金花。     环絛灼灼攀心镜,宝甲辉辉衬战靴。     身小声洪多壮丽,叁天护教恶哪吒。    魔王笑道:「你是李天王第叁个孩儿,名唤做哪吒太子,却如何到我这门前呼 喝?」太子道:「因你这泼魔作乱,困害东土圣僧,奉玉帝金旨,特来拿你。」 魔王大怒道:「你想是孙悟空请来的。我就是那圣僧的魔头哩。量你这小儿曹有 何武艺,敢出朗言?不要走,吃吾一枪。」    这太子使斩妖剑,劈手相迎。他两个搭上手,却才赌斗,那大圣急转山坡,叫: 「雷公何在?快早去,着妖魔下个雷,助太子降伏来也。」邓、张二公即踏云 光,正欲下手,只见那太子使出法来,将身一变,变作叁头六臂,手持六般兵 器,望妖魔砍来;那魔王也变作叁头六臂,叁柄长枪抵住。这太子又弄出降妖法 力,将六般兵器拋将起去。是那六般兵器?却是砍妖剑、斩妖刀、缚妖索、降魔 杵、绣球、火轮儿。大叫一声:「变!」一变十,十变百,百变千,千变万,都 是一般兵器,如骤雨冰雹,纷纷密密,望妖魔打将去。那魔王公然不惧,一隻手 取出那白森森的圈子来,望空拋起,叫声:「着!」喇的一下,把六般兵器套将 下来。慌得那哪吒太子赤手逃生。魔王得胜而回。    邓、张二雷公在空中暗笑道:「早是我先看头势,不曾放了雷。假若被他套将 去,却怎麼回见天尊?」二公按落云头,与太子来山南坡下,对李天王道:「妖 魔果神通广大。」悟空在傍笑道:「那廝神通也只如此,争奈那个圈子利害。不 知是甚麼宝贝,丢起来善套诸物。」哪吒恨道:「这大圣甚不成人。我等折兵败 阵,十分烦恼,都只为你,你反喜笑何也?」行者道:「你说烦恼,终然我老孙 不烦恼?我如今没计奈何,哭不得,所以只得笑也。」    天王道:「似此怎生结果?」行者道:「凭你等再怎计较;只是圈子套不去的, 就可拿住他了。」天王道:「套不去者,惟水火最利。常言道:『水火无情。』」 行者闻言道:「说得有理。你且稳坐在此,待老孙再上天走走来。」邓、张二公 道:「又去做甚的?」行者道:「老孙这去,不消啟奏玉帝,只到南天门里,上 彤华宫,请荧惑火德星君来此放火,烧那怪物一场,或者连那圈子烧做灰烬,捉 住妖魔。一则取兵器还汝等归天,二则可解脱吾师之难。」太子闻言甚喜道: 「不必迟疑,请大圣早去早来,我等只在此拱候。」    行者纵起祥光,又至南天门外。那广目与四将迎道:「大圣如何又来?」行者 道:「李天王着太子出师,只一阵,被那魔王把六件兵器捞了去了。我如今要到 彤华宫请火德星君助阵哩。」四将不敢久留,让他进去。至彤华宫,只见那火部 眾神,即入报道:「孙悟空欲见主公。」那南方叁火德星君整衣出门迎进道: 「昨日可韩司查点小宫,更无一人思凡。」行者道:「已知。但李天王与太子败 阵,失了兵器,特来请你救援救援。」星君道:「那哪吒乃叁坛海会大神,他出 身时,曾降九十六洞妖魔,神通广大,若他不能,小神又怎敢望也?」行者道: 「因与李天王计议,天地间至利者,惟水火也。那怪物有一个圈子,善能套人的 物件,不知是甚麼宝贝,故此说火能灭诸物,特请星君领火部到下方纵火烧那妖 魔,救我师父一难。」    火德星君闻言,即点本部神兵,同行者到金山南坡下,与天王、雷公等相见了。 天王道:「孙大圣,你还去叫那廝出来,等我与他交战,待他拿动圈子,我却闪 过,教火德帅眾烧他。」行者笑道:「正是,我和你去来。」火德共太子、邓、 张二公立於高峰之上,与他眺战。    这大圣到了金洞口,叫声:「开门!快早还我师父。」那小怪又急通报道:「孙 悟空又来了。」那魔帅眾出洞,见了行者道:「你这泼猴,又请了甚麼兵来耶?」 这壁厢转上托塔天王喝道:「泼魔头!认得我麼?」魔王笑道:「李天王,想是 要与你令郎报仇,欲讨兵器麼?」天王道:「一则报仇要兵器,二来是拿你救唐 僧。不要走,吃吾一刀。」那怪物侧身躲过,挺长枪,随手相迎。他两个在洞前 这场好杀。你看那: 天王刀砍,妖怪枪迎。刀砍霜光喷烈火,枪迎锐气迸愁云。一个是金山生成的恶 怪,一个是灵霄殿差下的天神。那一个因欺禪性施威武,这一个为救师灾展大 伦。天王使法飞沙石,魔怪争强播土尘。播土能教天地暗,飞沙善着海江浑。两 家努力争功绩,皆为唐僧拜世尊。    那孙大圣见他两个交战,即转身跳上高峰,对火德星君道:「叁用心者。」你看 那个妖魔与天王正斗到好处,却又取出圈子来。天王看见,即拨祥光,败阵而 走。这高峰上火德星君忙传号令,教眾部火神一齐放火。这一场真个利害,好火﹕ 经云:「南方者火之精也。」虽星星之火,能烧万顷之田;乃叁之威,能变百端 之火。今有火枪、火刀、火弓、火箭,各部神祗,所用不一。但见那半空中火鸦 飞噪,满山头火马奔腾。双双赤鼠,对对火龙。双双赤鼠喷烈焰,万里通红;对 对火龙吐浓烟,千方共黑。火车儿推出,火葫芦撒开。火旗摇动一天霞,火棒搅 行盈地燎。说甚麼宁戚鞭牛,胜强似周郎赤壁。这个是天火非凡真利害,烘烘火 风红。    那妖魔见火来时,全无恐惧。将圈子望空拋起,喇一声,把这火龙、火马、火 鸦、火鼠、火枪、火刀、火弓、火箭,一圈子又套将下去,转回本洞,得胜收兵。    这火德星君手执着一桿空旗,招回眾将,会合天王等,坐於山南坡下,对行者 道:「大圣呵,这个兇魔真是罕见。我今折了火具,怎生是好?」行者笑道: 「不须报怨。列位且请宽坐坐,老孙再去去来。」天王道:「你又往那里去?」 行者道:「那怪物既不怕火,断然怕水。常言道:『水能剋火。』等老孙去北天 门里,请水德星君施佈水势,往他洞里一灌,把魔王渰死,取物件还你们。」天 王道:「此计虽妙,但恐连你师父都淹死也。」行者道:「没事。渰死我师,我 自有个法儿教他活来。如今稽迟列位,甚是不当。」火德道:「既如此,且请 行,请行。」    好大圣,又驾觔斗云,径到北天门外。忽抬头,见多闻天王向前施礼道:「孙大 圣何往?」行者道:「有一事要入乌浩宫见水德星君。你在此作甚?」多闻道: 「今日轮该巡视。」正说处,又见那庞、刘、苟、毕四大天将进礼邀茶。行者 道:「不劳,不劳,我事急矣。」遂别却门神,直至乌浩宫,着水部眾神即时通 报。眾神报道:「齐天大圣孙悟空来了。」水德星君闻言,即将查点四海、五 湖、八河、四瀆、叁江、九派并各处龙王俱遣退。整冠束带,接出宫门,迎进宫 内道:「昨日可韩司查勘小宫,恐有本部之神思凡作怪,正在此点查江海河瀆之 神,尚未完也。」行者道:「那魔王不是江河之神,此乃广大之精。先蒙玉帝差 李天王父子并两个雷公下界擒拿,被他弄个圈子,将六件神兵套去。老孙无奈, 又上彤华宫请火德星君帅火部眾神放火,又将火龙、火马等物一圈子套去。我想 此物既不怕火,必然怕水,特来告请星君施水势,与我捉那妖精,取兵器归还天 将,吾师之难,亦可救也。」水德闻言,即令黄河水伯神王:「随大圣去助 功。」水伯自衣袖中取出一个白玉盂儿道:「我有此物盛水。」行者道:「看这 盂儿能盛几何?妖魔如何渰得?」水伯道:「不瞒大圣说。我这一盂乃是黄河之 水,半盂就是半河,一盂就是一河。」行者喜道:「只消半盂足矣。」遂辞别水 德,与黄河神躲离天闕。    那水伯将盂儿望黄河舀了半盂,跟大圣至金山,向南坡下见了天王、太子、雷 公、火德,具言前事。行者道:「不必细讲,且教水伯跟我去。待我叫开他门, 不要等他出来,就将水往门里一倒,那怪物一窝子可都渰死。我却去捞师父的尸 首,再救活不迟。」    那水伯依命,紧随行者,转山坡,径至洞口,叫声:「妖怪开门!」那把门的小 妖,听得是孙大圣的声音,急又去报道:「孙悟空又来矣!」那魔闻说,带了宝 贝,绰枪就走,响一声,开了石门。这水伯将白玉盂向里一倾。那妖见是水来, 撒了长枪,即忙取出圈子,撑住二门。只见那股水骨都都的只往外泛将出来。慌 得孙大圣急纵觔斗,与水伯跳在高峰。那天王同眾都驾云停於高峰之前,观看那 水,波涛泛涨,着实狂澜,好水!真个是: 一勺之多,果然不测。盖唯神功运化,利万物而流涨百川。只听得那潺潺声振 谷,又见那滔滔势漫天。雄威响若雷奔走,猛涌波如雪捲颠。千丈波高漫路道, 万层涛激泛山巖。冷冷如漱玉,滚滚似鸣絃。触石沧沧喷碎玉,回湍渺渺漩窝 圆。低低凹凹随流荡,满涧平沟上下连。    行者见了,心慌道:「不好呵!水漫四野,渰了民田,未曾灌在他的洞里,曾奈 之何?」唤水伯急忙收水。水伯道:「小神只会放水,却不会收水。常言道: 『泼水难收。』」咦!那座山却也高峻,这场水只奔低流。须臾间,四散而归涧 壑。    又只见那洞外跳出几个小妖,在外边吆吆喝喝,伸拳逻袖,弄棒拈枪,依旧喜喜 欢欢耍子。天王道:「这水原来不曾灌入洞内,枉费一场之功也。」行者忍不住 心中怒发,双手抡拳,闯至妖魔门首,喝道:「那里走!看打!」諕得那几个小 妖丢了枪棒,跑入洞里,战兢兢的报道:「大王,不好了,打将来了!」那魔王 挺长枪,迎出门前道:「这泼猴老大惫懒!你几番家敌不过我,纵水火亦不能 近,怎麼又踵将来送命?」行者道:「这儿子反说了哩。不知是我送命,是你送 命?走过来,吃老外公一拳。」那妖魔笑道:「这猴儿强勉缠帐!我倒使枪,他 却使拳。那般一个筋子拳头,只好有个核桃儿大小,怎麼称得个鎚子起也?罢罢 罢,我且把枪放下,与你走一路拳看看。」行者笑道:「说得是,走上来。」    那妖撩衣进步,丢了个架子,举起两个拳来,真似打油的铁鎚模样。这大圣展足 挪身,摆开解数,在那洞门前,与那魔王递走拳势。这一场好打。咦! 拽开大四平,踢起双飞脚。韜胁劈胸墩,剜心摘胆着。仙人指路,老子骑鹤。饿 虎扑食最伤人,蛟龙戏水能兇恶。魔王使个蟒翻身,大圣却施鹿解角。翘跟淬地 龙,扭腕拿天橐。青狮张口来,鲤鱼跌脊跃。盖顶撒花,遶腰贯索。迎风贴扇 儿,急雨催花落。妖精便使观音掌,行者就对罗汉脚。长掌开阔自然鬆,怎比短 拳多紧削。两个相持数十回,一般本事无强弱。    他两个在那洞门前廝打,只见这高峰头喜得个李天王厉声喝采,火德星鼓掌夸 称。那两个雷公与哪吒太子,帅眾神跳到跟前,都要来相助;这壁厢群妖摇旗擂 鼓,舞剑抡刀一齐护。孙大圣见事不谐,将毫毛拔下一把,望空撒起,叫: 「变!」即变做叁五十个小猴,一拥上前,把那妖缠住,抱腿的抱腿,扯腰的扯 腰,抓眼的抓眼,撏毛的撏毛。那怪物慌了,急把圈子拿将出来。大圣与天王等 见他弄出圈套,拨转云头,走上高峰逃阵。那妖把圈子往上拋起,喇的一声,把 那叁五十个毫毛变的小猴,收为本相,套入洞中,得了胜,领兵闭门,贺喜而去。    这太子道:「孙大圣还是个好汉。这一路拳,走得似锦上添花;使分身法,正是 人前显贵。」行者笑道:「列位在此远观,那怪的本事,比老孙如何?」李天王 道:「他拳鬆脚慢,不如大圣的紧疾。他见我们去时,也就着忙;又见你使出分 身法来,他就急了。所以大弄个圈套。」行者道:「魔王好治,只是套子难 降。」火德与水伯道:「若还取胜,除非得了他那宝贝,然后可擒。」行者道: 「他那宝贝如何可得?只除是偷去来。」邓、张二公笑道:「若要行偷礼,除大 圣再无能者。想当年大闹天宫时,偷御酒,偷蟠桃,偷龙肝、凤髓及老君之丹, 那是何等手段!今日正该拿此处用也。」行者道:「好说,好说。既如此,你们 且坐,等老孙打听去来。」    好大圣,跳下峰头,私至洞口,摇身一变,变做个麻苍蝇儿,真个秀溜。你看他: 翎翅薄如竹膜,身躯小似花心。手足比毛更奘,星星眼窟明明。善自闻香逐气, 飞时迅速乘风。称来刚压定盘星,可爱些些有用。    轻轻的飞在门上,爬到门缝边,钻进去。只见那大小群妖舞的舞,唱的唱,排列 两傍。老魔王高坐臺上,面前摆着些蛇肉、鹿脯、熊掌、驼峰、山蔬果品。有一 把青磁酒壶,香喷喷的羊酪椰醪,大碗家宽怀畅饮。行者落於小妖丛里,又变做 一个獾头精,慢慢的演近臺边。看勾多时,全不见宝贝放在何方。急抽身转至臺 后,又见那后厅上高吊着火龙吟啸,火马号嘶。忽抬头,见他的那金箍棒靠在东 壁,喜得他心痒难挝,忘记了更容变像,走上前拿了铁棒,现原身丢开解数,一 路棒打将出去。慌得那群妖胆战心惊,老魔王措手不及,却被他推倒叁个,放倒 两个,打开一条血路,径自出了洞门。这才是:     魔头骄傲无防备,主杖还归与本人。    毕竟不知吉凶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二回 悟空大闹金洞 如来暗示主人公 话说孙大圣得了金箍棒,打出门前,跳上高峰,对眾神满心欢喜。李天王道: 「你这场如何?」行者道:「老孙变化进他洞去,那怪物越发唱唱舞舞的吃得胜 酒哩。更不曾打听得他的宝贝在那里。我转他后面,忽听得马叫龙吟,知是火部 之物。东壁厢靠着我的金箍棒,是老孙拿在手中,一路打将出来也。」眾神道: 「你的宝贝得了,我们的宝贝何时到手?」行者道:「不难,不难。我有了这根 铁棒,不管怎的,也要打倒他,取宝贝还你。」    正讲处,只听得那山坡下锣鼓齐鸣,喊声振地。原来是兕大王帅眾精灵来赶行 者。行者见了,叫道:「好好好,正合吾意。列位请坐,待老孙再去捉他。」好 大圣,举铁棒劈面迎来,喝道:「泼魔那里走!看棍!」那怪使枪支住,骂道: 「贼猴头!着实无礼。你怎麼白昼劫吾物件?」行者道:「我把你这个不知死的 孽畜!你倒弄圈套白昼抢夺我物,那件儿是你的?不要走,吃老爷一棍!」那怪 物抡枪隔架。这一场好战: 大圣施威猛,妖魔不顺柔。两家齐斗勇,那个肯干休。这一个铁棒如龙尾,那一 个长枪似蟒头。这一个棒来解数如风响,那一个枪架雄威似水流。只见那彩雾朦 朦山岭暗,祥云靉靆树林愁。满空飞鸟皆停翅,四野狼虫尽缩头。那阵上小妖吶 喊,这壁厢行者抖搜。一条铁棒无人敌,打遍西方万里游。那桿长枪真对手,永 镇金称上筹。相遇这场无好散,不见高低誓不休。    那魔王与孙大圣战经叁个时辰,不分胜败,早又见天色将晚。妖魔支着长枪道: 「悟空,你住了。天昏地暗,不是个赌斗之时,且各歇息歇息,明朝再与你比 迸。」行者骂道:「泼畜休言!老孙的兴头才来,管甚麼天晚?是必与你定个输 赢。」那怪物喝一声,虚幌一枪,逃了性命,帅群妖收转干戈,入洞中将门紧紧 闭了。    这大圣拽棍方回,天神在岸头贺喜,都道:「是有能有力的大齐天,无量无边的 真本事。」行者笑道:「承过奖,承过奖。」李天王近前道:「此言实非褒奖, 真是一条好汉子。这一阵也不亚当时瞒地网罩天罗也。」行者道:「且休题夙 话。那妖魔被老孙打了这一场,必然疲倦。我也说不得辛苦,你们都放怀坐坐, 等我再进洞去打听他的圈子,务要偷了他的,捉住那怪,寻取兵器,奉还汝等归 天。」太子道:「今已天晚,不若安眠一宿,明早去罢。」行者笑道:「这小郎 不知世事,那见做贼的好白日里下手?似这等掏摸的,必须夜去夜来,不知不 觉,才是买卖哩。」火德与雷公道:「叁太子休言,这件事我们不知。大圣是个 惯家熟套,须教他趁此时候,一则魔头困倦,二来夜黑无防,就请快去,快去。」    好大圣,笑唏唏的,将铁棒藏了。跳下高峰,又至洞口,摇身一变,变作一个促 织儿。真个: 嘴硬鬚长皮黑,眼明爪脚丫叉。风清月明叫墙涯。夜静如同人话。 泣露凄凉景色,声音断续堪夸。客窗旅思怕闻他。偏在空阶床下。    蹬开大腿,叁五跳,跳到门边,自门缝里钻将进去,蹲在那壁根下,迎着里面灯 光,仔细观看。只见那大小群妖,一个个狼餐虎嚥,正都吃东西哩。行者揲揲鎚 鎚的叫了一遍。少时间,收了家火,又都去安排窝铺,各各安身。    约摸有一更时分,行者才到他后边房里,只听那老魔传令,教:「各门上小的醒 睡,恐孙悟空又变甚麼,私入家偷盗。」又有些该班坐夜的,涤涤托托,梆铃齐 响。这大圣越好行事。钻入房门,见有一架石床,左右列几个抹粉搽胭的山精树 鬼,展铺盖伏侍老魔,脱脚的脱脚,解衣的解衣。只见那魔王宽了衣服,左肐膊 上白森森的套着那个圈子,原来像一个连珠鐲头模样。你看他更不取下,转往上 抹了两抹,紧紧的勒在肐膊上,方才睡下。行者见了,将身又变,变作一个黄皮 虼蚤,跳上石床,钻入被里,爬在那怪的肐膊上,着实一口。叮的那怪翻身骂 道:「这些少打的奴才!被也不抖,床也不拂,不知甚麼东西,咬了我这一下。」 他却把圈子又捋上两捋,依然睡下。行者爬上那圈子,又咬一口。那怪睡不得, 又翻过身来道:「刺闹杀我也!」    行者见他关防得紧,宝贝又随身,不肯除下,料偷他的不得。跳下床来,还变做 促织儿,出了房门,径至后面,又听得龙吟马嘶。原来那层门紧锁,火龙、火马 都吊在里面。行者现了原身,走近门前,使个解锁法,念动咒语,用手一抹,扢 扠一声,那锁双錤俱就脱落。推开门,闯将进去观看,原来那里面被火器照得明 晃晃的,如白日一般。忽见东西两边斜靠着几件兵器,都是太子的砍妖刀等物, 并那火德的火弓、火箭等物。行者映火光,週围看了一遍,又见那门背后一张石 桌子上有一个篾丝盘儿,放着一把毫毛。大圣满心欢喜,将毫毛拿起来,呵了两 口热气,叫声:「变!」即变作叁五十个小猴。教他都拿了刀、剑、杵、索、裘 轮及弓、箭、枪、车、葫芦、火鸦、火鼠、火马,一应套去之物,了火龙,纵起 火势,从里边往外烧来。只听得烘烘,扑扑乒乒,好便似咋雷连炮之声。慌得那 些大小妖精梦梦查查的,披着被,朦着头,喊的喊,哭的哭,一个个走头无路, 被这火烧死大半。美猴王得胜回来,只好有叁更时候。    却说那高峰上,李天王眾位忽见火光晃亮,一拥前来。见行者骑着龙,喝喝呼 呼,纵着小猴,径上峰头,厉声高叫道:「来收兵器,来收兵器。」火德与哪吒 答应一声。这行者将身一抖,那把毫毛復上身来。哪吒太子收了他六件兵器,火 德星君着眾火部收了火龙等物,都笑吟吟赞贺行者不题。    却说那金洞里火焰纷纷,諕得个兕大王魂不附体,急欠身开了房门,双手拿着圈 子,东推东火灭,西推西火消,满空中冒烟突火,执着宝贝跑了一遍,四下里烟 火俱熄。急忙收救群妖,已此烧杀大半,男男女女,收不上百十餘丁;又查看藏 兵之内,各件皆无。又去后面看处,见八戒、沙僧与长老还綑住未解,白龙马还 在槽上,行李担亦在屋里。妖魔遂恨道:「不知是那个小妖不仔细,失了火,致 令如此。」傍有近侍的告道:「大王,这火不干本家之事。多是个偷营劫寨之 贼,放了那火部之物,盗了神兵去也。」老魔方然省悟道:「没有别人,断乎是 孙悟空那贼。怪道我临睡时不得安稳。想是那贼猴变化进来,在我这肐膊叮了两 口。一定是要偷我的宝贝,见我抹勒得紧,不能下手,故此盗了兵器,纵着火 龙,放此狠毒之心,意欲烧杀我也。贼猴呵!你枉使机关,不知我的本事。我但 带了这件宝贝,就是入大海而不能溺,赴火池而不能焚哩。这番若拿住那贼,只 把刮了点垛,方趁我心。」    说着话,懊恼多时,不觉的鸡鸣天晓。那高峰上太子得了六件兵器,对行者道: 「大圣,天色已明,不须怠慢,我们趁那妖魔挫了锐气,与火部等扶助你,再去 力战,庶几这次可擒拿也。」行者笑道:「说得有理。我们齐了心,耍子儿去 耶。」一个个抖搜威风,喜弄武艺,径至洞口。行者叫道:「泼魔出来,与老孙 打者。」    原来那里两扇石门被火气化成灰烬,门里边有几个小妖,正然扫地撮灰。忽见眾 圣齐来,慌得丢了扫帚,撇下灰耙,跑入里面,又报道:「孙悟空领着许多天 神,又在门外骂战哩。」那兕怪闻报大惊,扢迸迸,钢牙咬响;滴溜溜,环眼睁 圆。挺着长枪,带了宝贝,走出门来,泼口乱骂道:「我把你这个偷营放火的贼 猴!你有多大手段,敢这等藐视我也?」行者笑脸儿骂道:「泼怪物!你要知我 的手段,且上前来,我说与你听:     自小生来手段强,乾坤万里有名扬。     当时颖悟修仙道,昔日传来不老方。     立志拜投方寸地,虔心参见圣人乡。     学成变化无量法,宇宙长空任我狂。     闲在山前将虎伏,闷来海内把龙降。     祖居花果称王位,水帘洞里逞刚强。     几番有意图天界,数次无知夺上方。     御赐齐天名大圣,敕封又赠美猴王。     只因宴设蟠桃会,无简相邀我性刚。     暗闯瑶池偷玉液,私行宝阁饮琼浆。     龙肝凤髓曾偷吃,百味珍饈我窃尝。     千载蟠桃随受用,万年丹药任充肠。     天宫异物般般取,圣府奇珍件件藏。     玉帝访我有手段,即发天兵摆战场。     九曜恶星遭我贬,五方兇宿被吾伤。     普天神将皆无敌,十万雄师不敢当。     威逼玉皇传旨意,灌江小圣把兵扬。     相持七十单二变,各弄精神个个强。     南海观音来助战,净瓶杨柳也相帮。     老君又使金刚套,把我擒拿到上方。     绑见玉皇张大帝,曹官拷较罪该当。     即差大力开刀斩,刀砍头皮火焰光。     百计千方弄不死,将吾押赴老君堂。     六丁神火炉中炼,炼得浑身硬似钢。     七七数完开鼎看,我身跳出又兇张。     诸神闭户无遮挡,眾圣商量把佛央。     其实如来多法力,果然智慧广无量。     手中赌赛翻觔斗,将山压我不能强。     玉皇才设安天会,西域方称极乐场。     压困老孙五百载,一些茶饭不曾尝。     金蝉长老临凡世,东土差他拜佛乡。     欲取真经回上国,大唐帝主度先亡。     观音劝我皈依善,秉教迦持不放狂。     解脱高山根下难,如今西去取经章。     泼魔休弄獐狐智,还我唐僧拜法王。」    那怪闻言,指着行者道:「你原来是个偷天的大贼。不要走,吃吾一枪。」这大 圣使棒来迎。两个正自相持,这壁厢哪吒太子生嗔,火德星君发狠,即将那六件 神兵、火部等物,望妖魔身上拋来。孙大圣更加雄势。一边又雷公使,天王举 刀,不分上下,一拥齐来。那魔头巍巍冷笑,袖子中暗暗将宝贝取出,撒手拋起 空中,叫声:「着!」喇的一下,把六件神兵、火部等物、雷公、天王刀、行者 棒,尽情又都捞去。眾神灵依然赤手,孙大圣仍是空拳。妖魔得胜回身,叫: 「小的们,搬石砌门,动土修造,从新整理房廊。待齐备了,杀唐僧叁眾来谢 土,大家散福受用。」眾小妖领命维持不题。    却说那李天王帅眾回上高峰,火德怨哪吒性急,雷公怪天王放刁,惟水伯在傍无 语。行者见他们面不廝睹,心有縈思,没奈何,怀恨强欢,对眾笑道:「列位不 须烦恼。自古道:『胜败兵家之常。』我和他论武艺,也只如此;但只是他多了 这个圈子,所以为害,把我等兵器又套将去了。你且放心,待老孙再去查查他的 脚色来也。」太子道:「你前啟奏玉帝,查勘满天世界,更无一点踪跡,如今却 又何处去查?」行者道:「我想起来,佛法无边。如今且上西天问我佛如来,教 他着慧眼观看大地四部洲,看这怪是那方生长,何处乡贯住居,圈子是件甚麼宝 贝。不管怎的,一定要拿他,与列位出气,还汝等欢喜归天。」眾神道:「既有 此意,不须久停,快去,快去。」    好行者,说声去,就纵觔斗云,早至灵山。落下祥光,四方观看,好去处:     灵峰疏杰,迭障清佳,仙岳顶巔摩碧汉。西天瞻巨镇,形势压中华。元 气流通天地远,威风飞彻满臺花。时闻鐘磬音长,每听经声明朗。又见那青松之 下优婆讲,翠柏之间罗汉行。白鹤有情来鷲岭,青鸞着意佇闲亭。玄猴对对擎仙 果,寿鹿双双献紫英。幽鸟声频如诉语,奇花色绚不知名。回峦盘绕重重顾,古 道弯环处处平。正是清虚灵秀地,庄严大觉佛家风。    那行者正然点看山景,忽听得有人叫道:「孙悟空,从那里来?往何处去?」急 回头看,原来是比丘尼尊者。大圣作礼道:「正有一事,欲见如来。」比丘尼 道:「你这个顽皮。既然要见如来,怎麼不登宝剎,且在这里看山?」行者道: 「初来贵地,故此大胆。」比丘尼道:「你快跟我来也。」这行者紧随至雷音寺 山门下,又见那八大金刚雄纠纠的,两边挡住。比丘尼道:「悟空,暂候片时, 等我与你奏上去来。」行者只得住立门外。那比丘尼至佛前合掌道:「孙悟空有 事,要见如来。」如来传旨令入,金刚才闪路放行。    行者低头礼拜毕,如来问道:「悟空,前闻得观音尊者解脱汝身,皈依释教,保 唐僧来此求经,你怎麼独自到此?有何事故?」行者顿首道:「上告我佛。弟子 自秉迦持,与唐朝师父西来,行至金山金洞,遇着一个恶魔头,名唤兕大王,神 通广大,把师父与师弟等摄入洞中。弟子向伊求取,没好意,两家比迸,被他将 一个白森森的圈子,抢了我的铁棒。我恐他是天将思凡,急上界查勘不出。蒙玉 帝差遣李天王父子助援,又被他抢了太子的六般兵器。及请火德星君放火烧他, 又被他将火具抢去。又请水德星君放水渰他,一毫又渰他不着。弟子费若干精神 气力,将那铁棒等物偷出,復去索战,又被他将前物依然套去,无法收降。因此 特告我佛,望垂慈与弟子看看,果然是何物出身。我好去拿他家属四邻,擒此魔 头,救我师父,合拱虔诚,拜求正果。」    如来听说,将慧眼遥观,早已知识。对行者道:「那怪物我虽知之,但不可与你 说。你这猴儿口敞,一传道是我说他,他就不与你斗,定要嚷上灵山,反遗祸於 我也。我这里着法力助你擒他去罢。」行者再拜称谢道:「如来助我甚麼法力?」 如来即令十八尊罗汉开宝库,取十八粒金丹砂,与悟空助力。行者道:「金丹砂 却如何?」如来道:「你去洞外,叫那妖魔比试。演他出来,却教罗汉放砂,陷 住他,使他动不得身,拔不得脚,凭你揪打便了。」行者笑道:「妙妙妙,趁早 去来。」    那罗汉不敢迟延,即取金丹砂出门。行者又谢了如来。一路查看,止有十六尊罗 汉,行者嚷道:「这是那个去处,却卖放人。」眾罗汉道:「那个卖放?」行者 道:「原差十八尊,今怎麼只得十六尊?」说不了,里边走出降龙、伏虎二尊, 上前道:「悟空,怎麼就这等放刁?我两个在后听如来吩咐话的。」行者道: 「忒卖法,忒卖法。才自若嚷迟了些儿,你敢就不出来了。」眾罗汉笑呵呵驾起 祥云。    不多时,到了金山界。那李天王见了,帅眾相迎,备言前事。罗汉道:「不必絮 繁,快去叫他出来。」这大圣捻着拳头,来於洞口,骂道:「腯泼怪物,快出来 与你孙外公见个上下。」那小妖又飞跑去报。魔王怒道:「这贼猴又不知请谁来 猖獗也。」小妖道:「更无甚将,止他一人。」魔王道:「那根棒子已被我收 来,怎麼却又一人到此?敢是又要走拳?」随带了宝贝,绰枪在手,叫小妖搬开 石块,跳出门来,骂道:「贼猴,你几番家不得便宜,就该迴避,如何又来吆 喝?」行者道:「这泼魔不识好歹!若要你外公不来,除非你服了降,陪了礼, 送出我师父、师弟,我就饶你。」那怪道:「你那叁个和尚已被我洗净了,不久 便要宰杀,你还不识起倒?去了罢。」    行者听说「宰杀」二字,扢蹬蹬腮边火发,按不住心头之怒,丢了架子,抡着 拳,斜行步,望妖魔使个掛面;那怪展长枪,劈手相迎。行者左跳右跳,哄那妖 魔;妖魔不知是计,赶离洞口南来。行者即招呼罗汉把金丹砂望妖魔一齐拋下。 好砂!正是那: 似雾如烟初散漫,纷纷靄靄下天涯。白茫茫,到处迷人眼;昏漠漠,飞时找路 差。打柴的樵子失了伴,採药的仙童不见家。细细轻飘如麦麵,粗粗翻復似芝 麻。世界朦朧山顶暗,长空迷没太阳遮。不比嚣尘随骏马,难言轻软衬香车。此 砂本是无情物,盖地遮天把怪拿。只为妖魔侵正道,阿罗奉法逞豪华。手中就有 明珠现,等时刮得眼生花。    那妖魔见飞砂迷目,把头低了一低,足下就有叁尺餘深。慌得他将身一纵,跳在 浮上一层。未曾立得稳,须臾,又有二尺餘深。那怪急了,拔出脚来,即忙取圈 子,往上一撇,叫声:「着!」喇的一下,把十八粒金丹砂又尽套去,拽回步, 径归本洞。    那罗汉一个个空手停云。行者近前问道:「眾罗汉,怎麼不下砂了?」罗汉道: 「适才响了一声,金丹砂就不见矣。」行者笑道:「又是那话儿套将去了。」天 王等眾道:「这般难伏呵,却怎麼捉得他?何日归天,何顏见帝也?」旁有降 龙、伏虎二罗汉对行者道:「悟空,你晓得我两个出门迟滞何也?」行者道: 「老孙只怪你躲避不来,却不知有甚话说。」罗汉道:「如来吩咐我两个说: 『那妖魔神通广大,如失了金丹砂,就教孙悟空上离恨天兜率宫太上老君处寻他 的踪跡,庶几可一鼓而擒也。』」行者闻言道:「可恨,可恨!如来却也闪赚老 孙。当时就该对我说了,却不免教汝等远涉。」李天王道:「既是如来有此明 示,大圣就当早起。」    好行者,说声去,就纵一道觔斗云,直入南天门里。时有四大元帅擎拳拱手道: 「擒怪事如何?」行者且行且答道:「未哩,未哩。如今有处寻根去也。」四将 不敢留阻,让他进了天门。不上灵霄殿,不入斗牛宫,径至叁十叁天之外离恨天 兜率宫前,见两仙童侍立,他也不通姓名,一直径走。慌得两童扯住道:「你是 何人?往何处去?」行者才说:「我是齐天大圣,欲寻李老君哩。」仙童道: 「你怎这样粗鲁?且住下,让我们通报。」行者那容分说,喝了一声,往里径 走。忽见老君自内而出,撞个满怀。行者躬身唱个喏道:「老官,一向少看。」 老君笑道:「这猴儿不去取经,却来我处何干?」行者道:「取经取经,昼夜无 停。有些阻碍,到此行行。」老君道:「西天路阻,与我何干?」行者道:「西 天西天,你且休言。寻着踪跡,与你缠缠。」老君道:「我这里乃是无上仙宫, 有甚踪跡可寻?」    行者入里,眼不转睛,东张西看。走过几层廊宇,忽见那牛栏边一个童儿盹睡, 青牛不在栏中。行者道:「老官,走了牛也,走了牛也。」老君大惊道:「这孽 畜几时走了?」正嚷间,那童儿方醒,跪於当面道:「爷爷,弟子睡着,不知是 几时走的。」老君骂道:「你这廝如何盹睡?」童儿叩头道:「弟子在丹房里拾 得一粒丹,当时吃了,就在此睡着。」老君道:「想是前日炼的七返火丹,吊了 一粒,被这廝拾吃了。那丹吃一粒,该睡七日哩。那孽畜因你睡着,无人看管, 遂乘机走下界去,今亦是七日矣。」    即查可曾偷甚宝贝。行者道:「无甚宝贝,只见他有一个圈子,甚是利害。」老 君急查看时,诸般俱在,止不见了金刚琢。老君道:「这孽畜偷了我金刚琢去 了!」行者道:「原来是这件宝贝。当时打着老孙的是他。如今在下界张狂,不 知套了我等多少物件。」老君道:「这孽畜在甚地方?」行者道:「现住金山金 洞。他捉了我唐僧进去,抢了我金箍棒。请天兵相助,又抢了太子的神兵。及请 火德星君,又抢了他的火具。惟水伯虽不能渰死他,倒还不曾抢他物件。至请如 来着罗汉下砂,又将金丹砂抢去。似你这老官纵放怪物,抢夺伤人,该当何 罪?」老君道:「我那金刚琢,乃是我过函关化胡之器,自幼炼成之宝。凭你甚 麼兵器、水火,俱莫能近他。若偷去我的芭蕉扇儿,连我也不能奈他何矣。」    大圣才欢欢喜喜,随着老君。老君执了芭蕉扇,驾着祥云同行,出了仙宫。南天 门外,低下云头,径至金山界。见了十八尊罗汉、雷公、水伯、火德、李天王父 子,备言前事一遍。老君道:「孙悟空还去诱他出来,我好收他。」    这行者跳下峰头,又高声骂道:「腯泼孽畜!趁早出来受死!」那小妖又去报 知。老魔道:「这贼猴又不知请谁来也。」急绰枪带宝,迎出门来。行者骂道: 「你这泼魔,今番坐定是死了!不要走,吃吾一掌。」急纵身跳个满怀,劈脸打 了一个耳括子,回头就跑。那魔抡枪就赶。只听得高峰上叫道:「那牛儿还不归 家,更待何日?」那魔抬头,看见是太上老君,就諕得心惊胆战道:「这贼猴真 个是个地里鬼,却怎麼就访得我的主公来也?」    老君念个咒语,将扇子搧了一下,那怪将圈子丢来,被老君一把接住。又一搧, 那怪物力软筋麻,现了本相,原来是一隻青牛。老君将金钢琢吹口仙气,穿了那 怪的鼻子,解下勒袍带,繫於琢上,牵在手中。至今留下个拴牛鼻的拘儿,又名 宾郎,职此之谓。老君辞了眾神,跨上青牛背上,驾彩云,径归兜率院;缚妖 怪,高昇离恨天。    孙大圣才同天王等眾打入洞里,把那百十个小妖尽皆打死,各取兵器。谢了天王 父子回天,雷公入府,火德归宫,水伯回河,罗汉向西。然后才解放唐僧、八 戒、沙僧,拿了铁棒。他叁人又谢了行者,收拾马匹、行装,师徒们离洞,找大 路方走。    正走间,只听得路傍叫:「唐圣僧,吃了斋饭去。」那长老心惊。    毕竟不知是甚麼人叫唤,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叁回 禪主吞餐怀鬼孕 黄婆运水解邪胎 德行要修八百,阴功须积叁千。均平物我与亲冤。始合西天本愿。  魔兕刀兵 不怯,空劳水火无愆。老君降伏却朝天。笑把青牛牵转。    话说那大路傍叫唤者谁?乃金山山神、土地,捧着紫金钵盂叫道:「圣僧呵,这 钵盂饭是孙大圣向好处化来的。因你等不听良言,误入妖魔之手,致令大圣劳苦 万端,今日方救得出。且来吃了饭,再去走路,莫孤负孙大圣一片恭孝之心 也。」叁藏道:「徒弟,万分亏你,言谢不尽。早知不出圈痕,那有此杀身之 害?」行者道:「不瞒师父说,只因你不信我的圈子,却教你受别人的圈子。多 少苦楚。可嘆,可嘆!」八戒道:「怎麼又有个圈子?」行者道:「都是你这孽 嘴孽舌的夯货,弄师父遭此一场大难,着老孙翻天覆地,请天兵、水火与佛祖丹 砂,尽被他使一个白森森的圈子套去。如来暗示了罗汉,对老孙说出那妖的根 原,才请老君来收伏,却是个青牛作怪。」叁藏闻言,感激不尽道:「贤徒,今 番经此,下次定然听你吩咐。」    遂此四人分吃那饭,那饭热气腾腾的。行者道:「这饭多时了,却怎麼还热?」 土地跪下道:「是小神知大圣功完,才自热来伺候。」须臾饭毕,收拾了钵盂, 辞了土地、山神,那师父才攀鞍上马,过了高山。正是:涤虑洗心皈正觉,餐风 宿水向西行。    行勾多时,又值早春天气。听了些: 紫燕呢喃,黄鸝睍睆。紫燕呢喃香嘴困,黄鸝睍睆巧音频。满地落红如佈锦,遍 山发翠似堆茵。岭上青梅结豆,崖前古柏留云。野润烟光淡,沙暄日色曛。几处 园林花放蕊,阳回大地柳芽新。    正行处,忽遇一道小河,澄澄清水,湛湛寒波。唐长老勒过马观看,远见河那边 有柳阴垂碧,微露着茅屋几椽。行者遥指那厢道:「那里人家,一定是摆渡 的。」叁藏道:「我见那厢也似这般,却不见船隻,未敢开言。」八戒旋下行 李,厉声高叫道:「摆渡的,撑船过来。」连叫几遍,只见那柳阴里面,咿咿哑 哑的撑出一隻船儿,不多时,相近这岸。师徒们仔细看了那船儿,真个是: 短棹分波,轻橈泛浪。橄堂油漆彩,艎板满平仓。船头上铁缆盘窝,船后边舵楼 明亮。虽然是一苇之航,也不亚泛湖浮海。纵无锦缆牙檣,实有松桩桂楫。固不 如万里神舟,真可渡一河之隔。往来只在两崖边,出入不离古渡口。    那船儿须臾顶岸,那梢子叫云:「过河的,这里去。」叁藏纵马近前看处,那梢 子怎生模样: 头裹锦绒帕,足踏皂丝鞋。身穿百纳绵襠袄,腰束千针裙布絛。手腕皮粗筋力 硬,眼花眉皱面容衰。声音娇细如鶯囀,近观乃是老裙釵。    行者近於船边道:「你是摆渡的?」那妇人道:「是。」行者道:「梢公如何不 在,却着梢婆撑船?」妇人微笑不答,用手拖上跳板。沙和尚将行李挑上去,行 者扶着师父上跳,然后顺过船来,八戒牵上白马,收了跳板。那妇人撑开船,摇 动桨,顷刻间过了河。身登西岸,长老教沙僧解开包,取几文钱钞与他。妇人更 不争多寡,将缆拴在傍水的桩上,笑嘻嘻径入庄屋里去了。    叁藏见那水清,一时口渴,便着八戒:「取钵盂,舀些水来我吃。」那獃子道: 「我也正要些儿吃哩。」即取钵盂,舀了一钵,递与师父。师父吃了有一少半, 还剩了多半,獃子接来,一气饮乾,却伏侍叁藏上马。师徒们找路西行,不上半 个时辰,那长老在马上呻吟道:「腹痛。」八戒随后道:「我也有些腹痛。」沙 僧道:「想是吃冷水了。」说未毕,师父声唤道:「疼的紧。」八戒也道:「疼 得紧。」他两个疼痛难禁,渐渐肚子大了。用手摸时,似有血团肉块,不住的骨 突骨突乱动。叁藏正不稳便,忽然见那路傍有一村舍,树梢头挑着两个草把。行 者道:「师父,好了,那厢是个卖酒的人家。我们且去化他些热汤与你吃,就问 可有卖药的,讨贴药,与你治治腹痛。」    叁藏闻言甚喜,却打白马。不一时,到了村舍门口下马。但只见那门儿外有一个 老婆婆,端坐在草墩上绩麻。行者上前,打个问讯道:「婆婆,贫僧是东土大唐 来的。我师父乃唐朝御弟,因为过河吃了河水,觉肚腹疼痛。」那婆婆喜哈哈的 道:「你们在那边河里吃水来?」行者道:「是在此东边清水河吃的。」那婆婆 欣欣的笑道:「好耍子,好耍子。你都进来,我与你说。」    行者即搀唐僧,沙僧即扶八戒,两人声声唤唤,腆着肚子,一个个只疼得面黄眉 皱,入草舍坐下。行者只叫:「婆婆,是必烧些热汤与我师父,我们谢你。」那 婆婆且不烧汤,笑唏唏跑走后边,叫道:「你们来看,你们来看。」那里面蹼蹼 踏的又走出两叁个半老不老的妇人,都来望着唐僧哂笑。行者大怒,喝了一声, 把牙一齜。諕得那一家子跌跌蹡蹡,往后就走。行者上前,扯住那老婆子道: 「快早烧汤,我饶了你。」那婆子战兢兢的道:「爷爷哑,我烧汤也不济事,也 治不得他两个肚疼。你放了我,等我说。」行者放了他,他说:「我这里乃是西 梁女国。我们这一国尽是女人,更无男子,故此见了你们欢喜。你师父吃的那水 不好了。那条河唤做子母河。我那国王城外,还有一座迎阳馆驛,驛门外有一个 照胎泉。我这里人,但得年登二十岁以上,方敢去吃那河里水。吃水之后,便觉 腹痛有胎。至叁日之后,到那迎阳馆照胎水边照去。若照得有了双影,便就降生 孩儿。你师吃了子母河水,以此成了胎气,也不日要生孩子,热汤怎麼治得?」    叁藏闻言,大惊失色道:「徒弟呵,似此怎了?」八戒扭腰撒胯的哼道:「爷爷 呀,要生孩子,我们却是男身,那里开得產门?如何脱得出来?」行者笑道: 「古人云:『瓜熟自落。』若到那个时节,一定从胁下裂个窟窿,钻出来也。」 八戒见说,战兢兢,忍不得疼痛道:「罢了,罢了,死了,死了。」沙僧笑道: 「二哥莫扭,莫扭,只怕错了养儿肠,弄做个胎前病。」那獃子越发慌了,眼中 噙泪,扯着行者道:「哥哥,你问这婆婆,看那里有手轻的稳婆,预先寻下几 个。这半会一阵阵的动荡得紧,想是摧阵疼,快了,快了。」沙僧又笑道:「二 哥既知摧阵疼,不要扭动,只恐挤破浆包耳。」    叁藏哼着道:「婆婆呵,你这里可有医家?教我徒弟去买一贴堕胎药吃了,打下 胎来罢。」那婆子道:「就有药也不济事。只是我们这正南街上有一座解阳山, 山中有一个破儿洞,洞里有一眼落胎泉。须得那泉里水吃一口,方才解了胎气。 却如今取不得水了。向年来了一个道人,称名如意真仙,把那破儿洞改作聚仙 庵,护住落胎泉水,不肯善赐与人。但欲求水者,须要花红表礼,羊酒果盘,志 诚奉献,只拜求得他一碗儿水哩。你们这行脚僧,怎麼得许多钱财买办?但只可 挨命,待时而生產罢了。」行者闻得此言,满心欢喜道:「婆婆,你这里到那解 阳山有几多路程?」婆婆道:「有叁千里。」行者道:「好了,好了。师父放 心,待老孙取些水来你吃。」    好大圣,吩咐沙僧道:「你好仔细看着师父。若这家子无礼,侵哄师父,你拿出 旧时手段来,装諕他。等我取水去。」沙僧依命。只见那婆子端出一个大瓦钵 来,递与行者道:「拿这钵头儿去,是必多取些来,与我们留着用急。」行者真 个接了瓦钵,出草舍,纵云而去。那婆子才望空礼拜道:「爷爷哑,这和尚会驾 云。」才进去叫出那几个妇人来,对唐僧磕头礼拜,都称为罗汉菩萨。一壁厢烧 汤办饭,供奉唐僧不题。    却说那孙大圣觔斗云起,少顷间,见一座山头阻住云角。即按云光,睁睛看处, 好山!但见那: 幽花摆锦,野草铺蓝。涧水相连落,溪云一样闲。重重谷壑藤萝密,远远峰峦树 木蘩。鸟啼雁过,鹿饮猿攀。翠岱如屏嶂,青崖似髻鬟。尘埃滚滚真难到,泉石 涓涓不厌看。每见仙童採药去,常逢樵子负薪还。果然不亚天台景,胜似叁峰西 华山。    这大圣正然观看那山,又只见背阴处,有一所庄院,忽闻得犬吠之声。大圣下 山,径至庄所,却也好个去处。看那:     小桥通活水,茅舍倚青山。     村犬汪篱落,幽人自往还。    不时来至门首,见一个老道人盘坐在绿茵之上。大圣放下瓦钵,近前道问讯。那 道人欠身还礼道:「那方来者?至小庵有何勾当?」行者道:「贫僧乃东土大唐 钦差西天取经者。因我师父误饮了子母河之水,如今腹疼肿胀难禁。问及土人, 说是结成胎气,无方可治。访得解阳山破儿洞有落胎泉可以消得胎气。故此特来 拜见如意真仙,求些泉水,搭救师父。累烦老道指引指引。」那道人笑道:「此 间就是破儿洞,今改为聚仙庵了。我却不是别人,即是如意真仙老爷的大徒弟。 你叫做甚麼名字?待我好与你通报。」行者道:「我是唐叁藏法师的大徒弟,贱 名孙悟空。」那道人问曰:「你的花红、酒礼都在那里?」行者道:「我是个过 路的掛搭僧,不曾办得来。」道人笑道:「你好痴哑,我老师父护住山泉,并不 曾白送与人。你回去办将礼来,我好通报。不然请回。莫想,莫想。」行者道: 「人情大似圣旨。你去说我老孙的名字,他必然做个人情,或者连井都送我也。」    那道人闻此言,只得进去通报。却见那真仙抚琴,只待他琴终,方才说道:「师 父,外面有个和尚,口称是唐叁藏大徒弟孙悟空,欲求落胎泉水,救他师父。」 那真仙不听说便罢,一听得说个悟空名字,却就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急起 身,下了琴床,脱了素服,换上道衣,取一把如意鉤子,跳出庵门,叫道:「孙 悟空何在?」行者转头,观见那真仙打扮:     头戴星冠飞彩艷,身穿金缕法衣红。     足下云鞋堆锦绣,腰间宝带绕玲珑。     一双纳锦凌波袜,半露裙襴闪绣绒。     手拿如意金鉤子,鐏利杆长若蟒龙。     凤眼光明眉菂竖,钢牙尖利口翻红。     额下髯飘如烈火,鬢边赤髮短蓬鬆。     形容恶似温元帅,争奈衣冠不一同。    行者见了,合掌作礼道:「贫僧便是孙悟空。」那先生笑道:「你真个是孙悟 空,却是假名託姓者?」行者道:「你看先生说话。常言道:『君子行不更名, 坐不改姓。』我便是悟空,岂有假託之理?」先生道:「你可认得我麼?」行者 道:「我因归正释门,秉诚僧教,这一向登山涉水,把我那幼时的朋友也都疏 失,未及拜访,少识尊顏。适间问道子母河西乡人家,言及先生乃如意真仙,故 此知之。」那先生道:「你走你的路,我修我的真,你来访我怎的?」行者道: 「因我师父误饮了子母河水,腹疼成胎,特来仙府,拜求一碗落胎泉水,救解师 难也。」    那先生怒目道:「你师父可是唐叁藏麼?」行者道:「正是,正是。」先生咬牙 恨道:「你们可曾会着一个圣婴大王麼?」行者道:「他是号山枯松涧火云洞红 孩儿妖怪的绰号,真仙问他怎的?」先生道:「是我之舍侄,我乃牛魔王的兄 弟。前者家兄处有信来报我,称说唐叁藏的大徒弟孙悟空惫懒,将他害了。我这 里正没处寻你报仇,你倒来寻我,还要甚麼水哩。」行者陪笑道:「先生差了。 你令兄也曾与我做朋友,幼年间也曾拜七弟兄。但只是不知先生尊府,有失拜 望。如今令侄得了好处,现随着观音菩萨,做了善财童子,我等尚且不如,怎麼 反怪我也?」    先生喝道:「这泼猢猻!还弄巧舌。我舍侄还是自在为王好,还是与人为奴好? 不得无礼,吃我这一鉤!」大圣使铁棒架住道:「先生莫说打的话,且与些泉水 去也。」那先生骂道:「泼猢猻!不知死活。如若叁合敌得我,与你水去;敌不 过,只把你剁为肉酱,方与我侄子报仇。」大圣骂道:「我把你不识起倒的孽 障!既要打,起开来看棍。」那先生如意鉤劈手相还。二人在聚仙庵好杀: 圣僧误食成胎水,行者来寻如意仙。那晓真仙原是怪,倚强护住落胎泉。及至相 逢讲仇隙,争持决不遂如然。言来语去成僝僽,意恶情兇要报冤。这一个因师伤 命来求水,那一个为侄亡身不与泉。如意鉤强如蝎毒,金箍棒狠似龙巔。当胸乱 刺施威猛,着脚斜鉤展妙玄。阴手棍丢伤处重,过肩鉤起近头鞭。锁腰一棍鹰持 雀,压顶叁鉤蜋捕蝉。往往来来争胜败,返返復復两回还。鉤挛棒打无前后,不 见输赢在那边。    那先生与大圣战经十数合,敌不得大圣。这大圣越加猛烈,一条棒似滚滚流星, 着头乱打。先生败了筋力,倒拖着如意鉤,往山上走了。    大圣不去赶他,却来庵内寻水。那个道人早把庵门关了。大圣拿着瓦钵,赶至门 前,尽力气一脚,踢破庵门,闯将进去。见那道人伏在井栏上,被大圣喝了一 声,举棒要打,那道人往后跑了。却才寻出吊桶来,正要打水,又被那先生赶到 前边,使如意鉤子把大圣鉤着脚一跌,跌了个嘴硍地。大圣爬起来,使铁棒就 打。他却闪在傍边,执着鉤子道:「看你可取得我的水去?」大圣骂道:「你上 来,你上来,我把你这个孽障直打杀你!」那先生也不上前拒敌,只是禁住了, 不许大圣打水。大圣见他不动,却使左手抡着铁棒,右手使吊桶。将索子才突轆 轆的放下,他又来使鉤。大圣一隻手撑持不得,又被他一鉤鉤着脚,扯了个躘 踵,连索子通跌下井去了。大圣道:「这廝却是无礼。」爬起来,双手抡棒,没 头没脸的打将上去。那先生依然走了,不敢迎敌。大圣又要去取水,奈何没有吊 桶,又恐怕来鉤扯,心中暗暗想道:「且去叫个帮手来。」    好大圣,拨转云头,径至村舍门首,叫一声:「沙和尚。」那里边叁藏忍痛呻 吟,猪八戒哼声不绝。听得叫唤,二人欢喜道:「沙僧呵,悟空来也。」沙僧连 忙出门接着道:「大哥,取水来了?」大圣进门,对唐僧备言前事。叁藏滴泪 道:「徒弟呵,似此怎了?」大圣道:「我来叫沙兄弟与我同去,到那庵边,等 老孙和那廝敌斗,教沙僧乘便取水来救你。」叁藏道:「两个没病的都去了,丢 下我两个有病的,教谁伏侍?」那个老婆婆在傍道:「老罗汉只管放心,不须要 你徒弟,我家自然看顾伏侍你。你们早间到时,我等实有爱怜之意。却才见这位 菩萨云来雾去,方知你是罗汉菩萨,我家决不敢復害你。」    行者咄的一声道:「汝等女流之辈,敢伤那个?」老婆子笑道:「爷爷呀,还是 你们有造化,来到我家!若到第二家,你们也不得囫圇了。」八戒哼哼的道: 「不得囫圇,是怎麼的?」婆婆道:「我一家儿四五口,都是有几岁年纪的,把 那风月事尽皆休了,故此不肯伤你;若还到第二家,老小眾大,那年小之人,那 个肯放过你去?就要与你交合。假如不从,就要害你性命,把你们身上肉都割了 去做香袋儿哩。」八戒道:「若这等,我决无伤。他们都是香喷喷的,好做香 袋;我是个臊猪,就割了肉去,也是臊的,故此可以无伤。」行者笑道:「你不 要说嘴,省些力气,好生產也。」那婆婆道:「不必迟疑,快求水去。」行者 道:「你家可有吊桶?借个使使。」那婆子即往后边取出一个吊桶,又窝了一条 索子,递与沙僧。沙僧道:「带两条索子去,恐一时井深要用。」    沙僧接了桶索,即随大圣出了村舍,一同驾云而去,那消半个时辰,却到解阳山 界。按下云头,径至庵外。大圣吩咐沙僧道:「你将桶索拿了,且在一边躲着, 等老孙出头索战。你待我两人交战正浓之时,你乘机进去,取水就走。」沙僧谨 依言命。    孙大圣掣了铁棒,近门高叫:「开门,开门!」那守门的看见,急入里通报道: 「师父,那孙悟空又来了也。」那先生心中大怒道:「这泼猴老大无状。一向闻 他有些手段,果然今日方知,他那条棒真是难敌。」道人道:「师父,他的手段 虽高,你亦不亚与他,正是个对手。」先生道:「前面两回,被他赢了。」道人 道:「前两回虽赢,不过是一猛之性;后面两次打水之时,被师父鉤他两跌,却 不是相比肩也?先既无奈而去,今又復来,必然是叁藏胎成身重,埋怨得紧,不 得已而来也。决有慢他师之心,管取我师决胜无疑。」    真仙闻言,喜孜孜满怀春意,笑盈盈一阵威风,挺如意鉤子,走出门来喝道: 「泼猢猻!你又来作甚?」大圣道:「我来只是取水。」真仙道:「泉水乃吾家 之井,凭是帝王宰相,也须表礼羊酒来求,方才仅与些须;况你又是我的仇人, 擅敢白手来取?」大圣道:「真个不与?」真仙道:「不与,不与。」大圣骂 道:「泼孽障!既不与水,看棍!」丢一个架子,抢个满怀,不容说,着头便 打;那真仙侧身躲过,使鉤子急架相还。这一场比前更胜,好杀: 金箍棒,如意鉤,二人奋怒各怀仇。飞砂走石乾坤暗,播土扬尘日月愁。大圣救 师来取水,妖仙为侄不容求。两家齐努力,一处赌安休。咬牙争胜负,切齿定刚 柔。添机见,越抖搜,喷云噯雾鬼神愁。朴朴兵兵鉤棒响,喊声哮吼振山丘。狂 风滚滚催林木,杀气纷纷过斗牛。大圣愈争愈喜悦,真仙越打越绸繆。有心有意 相争战,不定存亡不罢休。    他两个在庵门外交手,跳跳舞舞的,斗到山坡之下,恨苦相持不题。   却说那沙和尚提着吊桶,闯进门去,只见那道人在井边挡住道:「你是甚 人,敢来取水?」沙僧放下吊桶,取出降妖宝杖,不对话,着头便打。那道人躲 闪不及,把左臂膊打折,道人倒在地下挣命。沙僧骂道:「我要打杀你这孽畜, 怎奈你是个人身,我还怜你,饶你去罢。让我打水。」那道人叫天叫地的,爬到 后面去了。沙僧却才将吊桶向井中满满的打了一吊桶水,走出庵门,驾起云雾, 望着行者喊道:「大哥,我已取了水去也。饶他罢,饶他罢。」    大圣听得,方才使铁棒支住鉤子道:「我本待斩尽杀绝,争奈你不曾犯法;二来 看你令兄牛魔王的情上。先头来,我被鉤了两下,未得水去。才然来,我是个调 虎离山计,哄你出来争战,却着我师弟取水去了。老孙若肯拿出本事来打你,莫 说你是一个甚麼如意真仙,就是再有几个,也打死了。正是打死不如放生,且饶 你教你活几年耳。已后再有取水者,切不可勒掯他。」那妖仙不识好歹,演一 演,就来鉤脚。被大圣闪过鉤头,赶上前,喝声:「休走!」那妖仙措手不及, 推了一个蹼辣,挣扎不起。大圣夺过如意鉤来,折为两段;总拿着又一抉,抉作 四段。掷之於地道:「泼孽畜!再敢无礼麼?」那妖仙战战兢兢,忍辱无言。这 大圣笑呵呵,驾云而起。有诗为证。诗曰:     真铅若鍊须真水,真水调和真汞乾。     真汞真铅无母气,灵砂灵药是仙丹。     婴儿枉结成胎像,土母施功不费难。     推倒旁门宗正教,心君得意笑容还。    大圣纵着祥光,赶上沙僧。得了真水,喜喜欢欢,回於本处。按下云头,径来村 舍。只见猪八戒腆着肚子,倚在门枋上哼哩。行者悄悄上前道:「獃子,几时占 房的?」獃子慌了道:「哥哥莫取笑。可曾有水来麼?」行者还要耍他,沙僧随 后就到,笑道:「水来了,水来了。」叁藏忍痛欠身道:「徒弟呵,累了你们 也。」那婆婆却也欢喜,几口儿都出礼拜道:「菩萨呀,却是难得,难得。」即 忙取个花磁盏子,舀了半盏儿,递与叁藏道:「老师父,细细的吃,只消一口, 就解了胎气。」八戒道:「我不用盏子,连吊桶等我喝了罢。」那婆子道:「老 爷爷,諕杀人罢了。若吃了这吊桶水,好道连肠子肚子都化尽了。」吓得獃子不 敢胡为,也只吃了半盏。    那里有顿饭之时,他两个腹中绞痛,只听轂轆轂轆叁五阵肠鸣。肠鸣之后,那獃 子忍不住,大小便齐流。唐僧也忍不住要往静处解手。行者道:「师父呵,切莫 出风地里去,怕人子,一时冒了风,弄做个產后之疾。」那婆婆即取两个净桶 来,教他两个方便。须臾间,各行了几遍,才觉住了疼痛,渐渐的销了肿胀,化 了那血团肉块。那婆婆家又煎些白米粥与他补虚。八戒道:「婆婆,我的身子实 落,不用补虚。你烧些汤水与我洗个澡,却好吃粥。」沙僧道:「二哥,洗不得 澡。坐月子的人弄了水浆致病。」八戒道:「我又不曾大生,左右只是个小產, 怕他怎的?洗洗儿乾净。」真个那婆子烧些汤与他两个净了手脚。唐僧才吃两盏 儿粥汤。八戒就吃了十数碗,还只要添。行者笑道:「夯货,少吃些,莫弄做个 沙包肚,不像模样。」八戒道:「没事,没事,我又不是母猪,怕他做甚?」那 家子真个又去收拾煮饭。    老婆婆对唐僧道:「老师父,把这水赐了我罢。」行者道:「獃子,不吃水了?」 八戒道:「我的肚腹也不疼了,胎气想是已行散了,洒然无事,又吃水何为?」 行者道:「既是他两个都好了,将水送你家罢。」那婆婆谢了行者,将餘剩之水 装於瓦罐之中,埋在后边地下。对眾老小道:「这罐水,勾我的棺材本也。」眾 老小无不欢喜,整顿斋饭,调开桌凳。唐僧们吃了斋,消消停停,将息了一宿。    次日天明,师徒们谢了婆婆家,出离村舍。唐叁藏攀鞍上马,沙和尚挑着行囊, 孙大圣前边引路,猪八戒拢了韁绳。这里才是:   洗净口孽身乾净,销化凡胎体自然。    毕竟不知到国界中还有甚麼理会,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四回 法性西来逢女国 心猿定计脱烟花 话说叁藏师徒别了村舍人家,依路西进,不上叁四十里,早到西梁国界。唐僧在 马上指道:「悟空,前面城池相近,市井上人语喧哗,想是西梁女国。汝等须要 仔细,谨慎规矩,切休放荡情怀,紊乱法门教旨。」叁人闻言,谨遵严命。    言未尽,却至东关厢街口。那里人都是长裙短袄,粉面油头,不分老少,尽是妇 女。正在两街上做买做卖,忽见他四眾来时,一齐都鼓掌呵呵,整容欢笑道﹕ 「人种来了,人种来了。」慌得那叁藏勒马难行。须臾间就塞满街道,惟闻笑 语。八戒口里乱嚷道:「我是个销猪,我是个销猪。」行者道:「獃子,莫胡 谈,拿出旧嘴脸便是。」八戒真个把头摇上两摇,竖起一双蒲扇耳,扭动莲蓬吊 搭唇,发一声喊,把那些妇女们諕得跌跌爬爬。有诗为证。诗曰:     圣僧拜佛到西梁,国内阴世少阳。     农士工商皆女辈,渔樵耕牧尽红妆。     娇娥满路呼人种,幼妇盈街接粉郎。     不是悟能施丑相,烟花围困苦难当!    遂此眾皆恐惧,不敢上前。一个个都捻手矬腰,摇头咬指,战战兢兢,排塞街傍 路下,都看唐僧。孙大圣却也弄出丑相开路;沙僧也装虎维持;八戒採着马,掬 着嘴,摆着耳朵。    一行前进,又见那市井上房屋齐整,铺面轩昂,一般有卖盐卖米,酒肆茶房;鼓 角楼臺通货殖,旗亭候馆掛帘櫳。师徒们转弯抹角,忽见有一女官侍立街下,高 声叫道:「远来的使客,不可擅入城门。请投馆驛,註名上簿,待下官执名奏 驾,验引放行。」叁藏闻言下马,观看那衙门上有一匾,上书「迎阳驛」叁字。 长老道:「悟空,那村舍人家传言是实,果有迎阳之驛。」沙僧笑道:「二哥, 你却去照胎泉边照照,看可有双影?」八戒道:「莫弄我。我自吃了那盏儿落胎 泉水,已此打下胎来了,还照他怎的?」叁藏回头吩咐道:「悟能,谨言,谨 言。」遂上前与那女官作礼。    女官引路,请他们都进驛内,正厅坐下,即唤看茶。又见那手下人尽是叁綹梳 头,两截穿衣之类。你看他拿茶的也笑。少顷,茶罢。女官欠身问曰:「使客何 来?」行者道:「我等乃东土大唐王驾下钦差上西天拜佛求经者。我师父便是唐 王御弟,号曰唐叁藏。我乃他大徒弟孙悟空。这两个是我师弟猪悟能、沙悟净。 一行连马五口。随身有通关文牒,乞为照验放行。」那女官执笔写罢,下来叩头 道:「老爷恕罪。下官乃迎阳驛驛丞,实不知上邦老爷,知当远接。」拜毕起 身,即令管事的安排饮饌。道:「爷爷们宽坐一时,待下官进城啟奏我王,倒换 关文,打发领给,送老爷们西进。」叁藏欣然而坐不题。    且说那驛丞整了衣冠,径入城中五凤楼前,对黄门官道:「我是迎阳馆驛丞,有 事见驾。」黄门即时啟奏。降旨传宣至殿,问曰:「驛丞有何事来奏?」驛丞 道:「微臣在驛,接得东土大唐王御弟唐叁藏,有叁个徒弟,名唤孙悟空、猪悟 能、沙悟净,连马五口,欲上西天拜佛取经。特来啟奏主公,可许他倒换关文放 行?」女王闻奏,满心欢喜,对眾文武道:「寡人夜来梦见金屏生彩艷,玉镜展 光明,乃是今日之喜兆也。」眾女官拥拜丹墀道:「主公,怎见得是今日之喜 兆?」女王道:「东土男人,乃唐朝御弟。我国中自混沌开闢之时,累代帝王, 更不曾见个男人至此。幸今唐王御弟下降,想是天赐来的。寡人以一国之富,愿 招御弟为王,我愿为后,与他阴阳配合,生子生孙,永传帝业,却不是今日之喜 兆也?」眾女官拜舞称扬,无不欢悦。    驛丞又奏道:「主公之论,乃万代传家之好。但只是御弟叁徒兇恶,不成相貌。」 女王道:「卿见御弟怎生模样?他徒弟怎生兇丑?」驛丞道:「御弟相貌堂堂, 丰姿英俊,诚是天朝上国之男儿,南赡中华之人物。那叁徒却是形容狞恶,相貌 如精。」女王道:「既如此,把他徒弟与他领给,倒换关文,打发他往西天,只 留下御弟,有何不可?」眾官拜奏道:「主公之言极当,臣等钦此钦遵。但只是 匹配之事,无媒不可。自古道:『姻缘配合凭红叶,月老夫妻繫赤绳。』」女王 道:「依卿所奏,就着当驾太师作媒,迎阳驛丞主婚,先去驛中与御弟求亲。待 他许可,寡人却摆驾出城迎接。」那太师、驛丞领旨出朝。    却说叁藏师徒们在驛厅上正享斋饭,只见外面人报:「当驾太师与我们本官老姆 来了。」叁藏道:「太师来却是何意?」八戒道:「怕是女王请我们也。」行者 道:「不是相请,就是说亲。」叁藏道:「悟空,假如不放,强逼成亲,却怎麼 是好?」行者道:「师父只管允他,老孙自有处治。」    说不了,二女官早至,对长老下拜。长老一一还礼道:「贫僧出家人,有何德 能,敢劳大人下拜?」那太师见长老相貌轩昂,心中暗喜道:「我国中实有造 化,这个男子,却也做得我王之夫。」二官拜毕起来,侍立左右道:「御弟爷 爷,万千之喜了。」叁藏道:「我出家人,喜从何来?」太师躬身道:「此处乃 西梁女国,国中自来没个男子。今幸御弟爷爷降临,臣奉我王旨意,特来求亲。」 叁藏道:「善哉,善哉!我贫僧隻身来到贵地,又无儿女相随,止有顽徒叁个, 不知大人求的是那个亲事?」驛丞道:「下官才进朝啟奏,我王十分欢喜道,夜 来得一吉梦,梦见金屏生彩艷,玉镜展光明。御弟乃中华上国男儿,我王愿以一 国之富,招赘御弟爷爷为夫,坐南面称孤,我王愿为帝后。传旨着太师作媒,下 官主婚,故此特来求这亲事也。」叁藏闻言,低头不语。太师道:「大丈夫遇 时,不可错过。似此招赘之事,天下虽有,託国之富,世上实稀。请御弟速允, 庶好回奏。」长老越加痴哑。    八戒在傍,掬着碓挺嘴叫道:「太师,你去上復国王:我师父乃久修得道的罗 汉,决不爱你託国之富,也不爱你倾国之容。快些儿倒换关文,打发他往西去, 留我在此招赘,如何?」太师闻说,胆战心惊,不敢回话。驛丞道:「你虽是个 男身,但只形容丑陋,不中我王之意。」八戒笑道:「你甚不通变。常言道: 『粗柳簸箕细柳斗,世上谁见男儿丑?』」行者道:「獃子,勿得胡谈,任师父 尊意,可行则行,可止则止。莫要担阁了媒妁工夫。」    叁藏道:「悟空,凭你怎麼说好?」行者道:「依老孙说,你在这里也好。自古 道『千里姻缘似线牵』哩,那里再有这般相应处?」叁藏道:「徒弟,我们在这 里贪图富贵,谁去西天取经?却不望坏了我大唐之帝主也?」太师道:「御弟在 上,微臣不敢隐言。我王旨意,原只教求御弟为亲,教你叁位徒弟赴了会亲筵 宴,发付领给,倒换关文,往西天取经去哩。」行者道:「太师说得有理。我等 不必作难,情愿留下师父,与你主为夫。快换关文,打发我们西去。待取经回 来,好到此拜爷娘,讨盘缠,回大唐也。」那太师与驛丞对行者作礼道:「多谢 老师玉成之恩。」八戒道:「太师,切莫要口里摆菜碟儿。既然我们许诺,且教 你主先安排一席,与我们吃钟肯酒,如何?」太师道:「有有有,就教摆设筵宴 来也。」那驛丞与太师欢天喜地,回奏女主不题。    却说唐长老一把扯住行者,骂道:「你这猴头,弄杀我也,怎麼说出这般话来, 教我在此招婚,你们西天拜佛?我就死也不敢如此。」行者道:「师父放心,老 孙岂不知你性情,但只是到此地,遇此人,不得不将计就计。」叁藏道:「怎麼 叫做将计就计?」行者道:「你若使住法儿不允他,他便不肯倒换关文,不放我 们走路。倘或意恶心毒,喝令多人,割了你肉,做甚麼香袋呵,我等岂有善报? 一定要使出降魔荡怪的神通,你知我们的手脚又重,器械又兇,但动动手儿,这 一国的人,尽打杀了。他虽然阻当我等,却不是怪物妖精,还是一国人身;你又 平素是个好善慈悲的人,在路上一灵不损:若打杀无限的平人,你心何忍,诚为 不善了也。」叁藏听说,道:「悟空,此论最善。但恐女主招我进去,要行夫妇 之礼,我怎肯丧元阳,败坏了佛家德行?走真精,坠落了本教人身?」行者道: 「今日准了亲事,他一定以皇帝礼,摆驾出城接你。你更不要推辞,就坐他凤輦 龙车,登宝殿,面南坐下。问女王取出御宝印信来,宣我们兄弟进朝,把通关文 牒用了印,再请女王写个手字花押,僉押了交付与我们。一壁厢教摆筵宴,就当 与女王会喜,就与我们送行。待筵宴已毕,再叫排驾,只说送我们叁人出城,回 来与女王配合。哄得他君臣欢悦,更无阻挡之心,亦不起毒恶之念。却待送出城 外,你下了龙车凤輦,教沙僧伺候左右,伏侍你骑上白马;老孙却使个定身法 儿,教他君臣人等皆不能动,我们顺大路只管西行。行得一昼夜,我却念个咒, 解了术法,还教他君臣们甦醒回城。一则不伤了他的性命,二来不损了你的元 神。这叫做『假亲脱网』之计,岂非一举两全之美也?」叁藏闻言,如醉方醒, 似梦初觉,乐以忘忧,称谢不尽道:「深感贤徒高见。」四眾同心合意,正自商 量不题。    却说那太师与驛丞不等宣詔,直入朝门白玉阶前,奏道:「主公佳梦最准,鱼水 之欢就矣。」女王闻奏,捲珠帘,下龙床,啟樱唇,露银齿,笑盈盈娇声问曰: 「贤卿见御弟,怎麼说来?」太师道:「臣等到驛,拜见御弟毕,即备言求亲之 事。御弟还有推托之辞,幸亏他大徒弟慨然见允,愿留他师父与我王为夫,面南 称帝。只教先倒换关文,打发他叁人西去;取得经回,却到此拜认爷娘,讨盘费 回大唐也。」女王笑道:「御弟再有何说?」太师奏道:「御弟不言,愿配我 主。只是他那二徒弟,先要吃席肯酒。」    女王闻言,即传旨,教光禄寺排宴。一壁厢排大驾,出城迎接夫君。眾女官即钦 遵王命,打扫宫殿,铺设庭臺。一班儿摆宴的,火速安排;一班儿摆驾的,流星 整备。你看那西梁国虽是妇女之邦,那鑾舆不亚中华之盛。但见: 六龙喷彩,双凤生祥。六龙喷彩扶车出,双凤生祥驾輦来。馥异香蔼,氤氳瑞气 开。金鱼玉佩多官拥,宝髻云鬟眾女排。鸳鸯掌扇遮鑾驾,翡翠珠帘影凤釵。笙 歌音美,絃管声谐。一片欢情冲碧汉,无边喜气出灵臺。叁簷罗盖摇天宇,五色 旌旗映御阶。此地自来无合巹,女王今日配男才。    不多时,大驾出城,早到迎阳馆驛。忽有人报叁藏师徒道:「驾到了。」叁藏闻 言,即与叁徒整衣出厅迎驾。女王捲帘下輦道:「那一位是唐朝御弟?」太师指 道:「那驛门外香案前穿襴衣者便是。」女王闪凤目,簇蛾眉,仔细观看,果然 一表非凡。你看他: 丰姿英伟,相貌轩昂。齿白如银砌,唇红口四方。顶平额阔天仓满,目秀眉清地 阁长。两耳有轮真杰士,一身不俗是才郎。好个妙龄聪俊风流子,堪配西梁窈窕 娘。    女王看到那心欢意美之处,不觉淫情汲汲,爱慾恣恣,展放樱桃小口,呼道: 「大唐御弟,还不来占凤乘鸞也?」叁藏闻言,耳红面赤,羞答答不敢抬头。    猪八戒在傍,掬着嘴,餳眼观看那女王,却也嬝娜。真个:     眉如翠羽,肌似羊脂。脸衬桃花瓣,鬟堆金凤丝。秋波湛湛妖嬈态,春 笋纤纤娇媚姿。斜红綃飘彩艷,高簪珠翠显光辉。说甚麼昭君美貌,果然是赛过 西施。柳腰微展鸣金珮,莲步轻移动玉肢。月里嫦娥难到此,九天仙子怎如斯。 宫妆巧样非凡类,诚然王母降瑶池。    那獃子看到好处,忍不住口嘴流涎,心头撞鹿,一时间骨软筋麻,好便似雪狮子 向火,不觉的都化去也。    只见那女王走近前来,一把扯住叁藏,俏语娇声,叫道:「御弟哥哥,请上龙 车,和我同上金鑾宝殿,匹配夫妇去来。」这长老战兢兢立站不住,似醉如痴。 行者在侧教道:「师父不必太谦,请共师娘上輦。快快倒换关文,等我们取经去 罢。」长老不敢回言,把行者抹了两抹,止不住落下泪来。行者道:「师父切莫 烦恼,这般富贵,不受用还待怎麼哩?」叁藏没及奈何,只得依从,揩了眼泪, 强整欢容,移步近前,与女主: 同携素手,共坐龙车。那女主喜孜孜欲配夫妻,这长老忧惶惶只思拜佛。一个要 洞房花烛交鸳侣,一个要西宇灵山见世尊。女帝真情,圣僧假意。女帝真情,指 望和谐同到老;圣僧假意,牢藏情意养元神。一个喜见男身,恨不得白昼并头谐 伉儷;一个怕逢女色,只思量即时脱网上雷音。二人和会同登輦,岂料唐僧各有 心。    那些文武官见主公与长老同登凤輦,并肩而坐,一个个眉花眼笑,拨转仪从,復 入城中。孙大圣才教沙僧挑着行李,牵着白马,随大驾后边同行。猪八戒往前乱 跑,先到五凤楼前,嚷道:「好自在,好现成呀。这个弄不成,这个弄不成,吃 了喜酒进亲才是。」諕得些执仪从引导的女官,一个个回至驾边道:「主公,那 一个长嘴大耳的,在五凤楼前嚷道要喜酒吃哩。」女主闻奏,与长老倚香肩,偎 并桃腮,开檀口,俏声叫道:「御弟哥哥,长嘴大耳的是你那个高徒?」叁藏 道:「是我第二个徒弟。他生得食肠宽大,一生要图口肥,须是先安排些酒食与 他吃了,方可行事。」女主急问:「光禄寺安排筵宴,完否?」女官奏道:「已 完,设了荤素两样,在东阁上哩。」女王又问:「怎麼两样?」女官奏道:「臣 恐唐朝御弟与高徒等平素吃斋,故有荤素两样。」女王却又笑吟吟,偎着长老的 香腮道:「御弟哥哥,你吃荤吃素?」叁藏道:「贫僧吃素,但是未曾戒酒。须 得几杯素酒,与我二徒弟吃些。」    说未了,太师啟奏:「请赴东阁会宴。今宵吉日良辰,就可与御弟爷爷成亲。明 日天开黄道,请御弟爷爷登宝殿,面南,改年号即位。」女王大喜,即与长老携 手相搀,下了龙车,共入端门里。但见那:     风飘仙乐下楼臺,閶闔中间翠輦来。     凤闕大开光蔼蔼,皇宫不闭锦排排。     麒麟殿内炉烟裊,孔雀屏边房影迴。     亭阁崢嶸如上国,玉堂金马更奇哉。    既至东阁之下,又闻得一派笙歌声韵美,又见两行红粉貌娇嬈。正中堂排设两般 盛宴:左边上首是素筵,右边上首是荤筵。下两路尽是单席。那女王敛袍袖,十 指尖尖,奉着玉杯,便来安席。行者近前道:「我师徒都是吃素,先请师父坐了 左手素席,转下叁席,分左右,我兄弟们好坐。」太师喜道:「正是,正是。师 徒如父子也,不可并肩。」眾女官连忙调了席面。女王一一传杯,安了他弟兄叁 位。行者又与唐僧丢个眼色,教师父回礼。叁藏下来,却也擎玉杯,与女王安 席。那些文武官朝上拜谢了皇恩,各依品从,分坐两边,才住了音乐请酒。    那八戒那管好歹,放开肚子,只情吃起。也不管甚麼玉屑、米饭、蒸饼、糖糕、 蘑菇、香蕈、笋芽,木耳、黄花菜、石花菜、紫菜、蔓菁、芋头、萝菔、山药、 黄精,一骨辣了个罄尽。喝了五七杯酒。口里嚷道:「看添换来,拿大觥来,再 吃几觥,各人干事去。」沙僧问道:「好筵席不吃,还要干甚事?」獃子笑道: 「古人云:『造弓的造弓,造箭的造箭。』我们如今招的招,嫁的嫁,取经的还 去取经,走路的还去走路,莫只管贪杯误事。快早儿打发关文。正是将军不下 马,各自奔前程。」女王闻说,即命取大杯来。近侍官连忙取几个鸚鵡杯、鸕鶿 杓、金叵罗、银凿落、玻璃盏、水晶盆、蓬莱碗、琥珀钟,满斟玉液,连注琼 浆,果然都各饮一巡。    叁藏欠身而起,对女王合掌道:「陛下,多蒙盛设,酒已勾了。请登宝殿,倒换 关文,赶天早,送他叁人出城罢。」女王依言,携着长老,散了筵宴,上金鑾宝 殿,即让长老即位。叁藏道:「不可,不可。适太师言过,明日天开黄道,贫僧 才敢即位称孤。今日即印关文,打发他去也。」女王依言,仍坐了龙床,即取金 交椅一张,放在龙床左手,请唐僧坐了。叫徒弟们拿上通关文牒来。大圣便教沙 僧解开包袱,取出关文。大圣将关文双手捧上。那女王细看一番,上有大唐皇帝 宝印九颗,下有宝象国印、乌鸡国印、车迟国印。女王看罢,娇滴滴笑语道: 「御弟哥哥又姓陈?」叁藏道:「俗家姓陈,法名玄奘。因我唐王圣恩认为御 弟,赐姓我为唐也。」女王道:「关文上如何没有高徒之名?」叁藏道:「叁个 顽徒,不是我唐朝人物。」女王道:「既不是你唐朝人物,为何肯随你来?」叁 藏道:「大的个徒弟,祖贯东胜神洲傲来国人氏;第二个乃西牛贺洲乌斯庄人 氏;第叁个乃流沙河人氏:他叁人都因罪犯天条,南海观世音菩萨解脱他苦,秉 善皈依,将功折罪,情愿保护我上西天取经。皆是途中收得,故此未註法名在 牒。」女王道:「我与你添註法名,好麼?」叁藏道:「但凭陛下尊意。」女王 即令取墨笔来,浓磨香翰,饱润香毫,牒文之后,写上孙悟空、猪悟能、沙悟净 叁人名讳。却才取出御印,端端正正印了;又画个手字花押。传将下去。孙大圣 接了,教沙僧包裹停当。    那女王又赐出碎金碎银一盘,下龙床递与行者道:「你叁人将此权为路费,早上 西天;待汝等取经回来,寡人还有重谢。」行者道:「我们出家人,不受金银, 途中自有乞化之处。」女王见他不受,又取出綾锦十疋,对行者道:「汝等行色 匆匆,裁製不及,将此路上做件衣服遮寒。」行者道:「出家人穿不得綾锦,自 有护体布衣。」女王见他不受,教:「取御米叁升,在路权为一饭。」八戒听说 个「饭」字,便就接了,捎在包袱之间。行者道:「兄弟,行李见今沉重,且倒 有气力挑米?」八戒笑道:「你那里知道,米好的是个日消货,只消一顿饭,就 了帐也。」遂此合掌谢恩。    叁藏道:「敢烦陛下相同贫僧送他叁人出城,待我嘱付他们几句,教他好生西 去,我却回来,与陛下永受荣华,无掛无牵,方可会鸞交凤友也。」女王不知是 计,便传旨摆驾,与叁藏并倚香肌,同登凤輦,出西城而去。满城中都盏添净 水,炉降真香:一则看女王鑾驾,二来看御弟男身。没老没小,尽是粉容娇面, 绿鬢云鬟之辈。不多时,大驾出城,到西关之外。    行者、八戒、沙僧同心合意,结束整齐,径迎着鑾舆,厉声高叫道:「那女王不 必远送,我等就此拜别。」长老慢下龙车,对女王拱手道:「陛下请回,让贫僧 取经去也。」女王闻言,大惊失色,扯住唐僧道:「御弟哥哥,我愿将一国之 富,招你为夫,明日高登宝位,即位称君,我愿为君之后,喜筵通皆吃了,如何 却又变卦?」八戒听说,发起个风来,把嘴乱扭,耳朵乱摇,闯至驾前,嚷道: 「我们和尚家和你这粉骷髏做甚夫妻?放我师父走路。」那女王见他那等撒泼弄 丑,諕得魂飞魄散,跌入輦驾之中。沙僧却把叁藏抢出人丛,伏侍上马。    只见那路傍闪出一个女子,喝道:「唐御弟,那里走?我和你耍风月儿去来。」 沙僧骂道:「贼辈无知!」掣宝杖劈头就打。那女子弄阵旋风,呜的一声,把唐 僧摄将去了,无影无踪,不知下落何处。咦!正是:     脱得烟花网,又遇风月魔。     毕竟不知那女子是人是怪,老师父的性命得死得生,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五回 色邪淫戏唐叁藏 性正修持不坏身 却说孙大圣与猪八戒正要使法定那些妇女,忽闻得风响处,沙僧嚷闹,急回头 时,不见了唐僧。行者道:「是甚人来抢师父去了?」沙僧道:「是一个女子, 弄阵旋风,把师父摄去也。」行者闻言,哨跳在云端里,用手搭凉篷,四下里观 看。只见一阵灰尘,风滚滚,往西北上去了。急回头叫道:「兄弟们,快驾云同 我赶师父去来。」八戒与沙僧即把行囊捎在马上,响一声,都跳在半空里去。    慌得那西梁国君臣女辈,跪在尘埃,都道:「是白日飞昇的罗汉,我主不必惊 疑。唐御弟也是个有道的禪僧,我们都有眼无珠,错认了中华男子,枉费了这场 神思。请主公上輦回朝也。」女王自觉惭愧,多官都一齐回国不题。    却说孙大圣兄弟叁人腾空踏雾,望着那阵旋风,一直赶来。前至一座高山,只见 灰尘息静,风头散了,更不知妖向何方。兄弟们按落云雾,找路寻访,忽见一壁 厢青石光明,却似个屏风模样。叁人牵着马转过石屏,石屏后有两扇石门,门上 有六个大字,乃是「毒敌山琵琶洞」。八戒无知,上前就使钉鈀筑门。行者急止 住道:「兄弟莫忙。我们随旋风赶便赶到这里,寻了这会,方遇此门,又不知深 浅如何。倘不是这个门儿,却不惹他见怪?你两个且牵了马,还转石屏前立等片 时,待老孙进去打听打听,察个有无虚实,却好行事。」沙僧听说,大喜道: 「好好好,正是粗中有细,果然急处从宽。」他二人牵马回头。    孙大圣显个神通,捻着诀,念个咒语,摇身一变,变作蜜蜂儿,真个轻巧。你看 他:     翅薄随风软,腰轻映日纤。     嘴甜曾觅蕊,尾利善降蟾。     酿蜜功何浅,投衙礼自谦。     如今施巧计,飞舞入门簷。    行者自门瑕处钻将进去,飞过二层门里。只见正当中花亭子上端坐着一个女妖, 左右列几个彩衣绣服、丫髻两揫的女童,都欢天喜地,正不知讲论甚麼。这行者 轻轻的飞上去,钉在那花亭格子上,侧耳才听,又见两个总角蓬头女子,捧两盘 热腾腾的麵食,上亭来道:「奶奶,一盘是人肉馅的荤,一盘是邓沙馅的素。」 那女怪笑道:「小的们,搀出唐御弟来。」几个彩衣绣服的女童走向后房,把唐 僧扶出。那师父面黄唇白,眼红泪滴。行者在暗中嗟嘆道:「师父中毒了。」    那怪走下亭,露春葱十指纤纤,扯住长老道:「御弟宽心。我这里虽不是西梁女 国的宫殿,不比富贵奢华,其实却也清闲自在,正好念佛看经。我与你做个道伴 儿,真个是百岁和谐也。」叁藏不语。那怪道:「且休烦恼。我知你在女国中赴 宴之时,不曾进得饮食。这里荤素麵饭两盘,凭你受用些儿压惊。」叁藏沉思默 想道:「我待不说话,不吃东西,此怪比那女王不同:女王还是人身,行动以 礼;此怪乃是妖神,恐为加害,奈何?我叁个徒弟不知我困陷在於这里,倘或加 害,却不枉丢性命?」以心问心,无计所奈,只得强打精神,开口道:「荤的何 如?素的何如?」女怪道:「荤的是人肉馅,素的是邓沙馅。」叁藏道:「贫僧 吃素。」那怪笑道:「女童,看热茶来,与你家长爷爷吃素。」一女童果捧着香 茶一盏,放在长老面前。那怪将一个素劈破,递与叁藏。叁藏将个荤囫圇递与女 怪。女怪笑道:「御弟,你怎麼不劈破与我?」叁藏合掌道:「我出家人,不敢 破荤。」那女怪道:「你出家人不敢破荤,怎麼前日在子母河边吃水高,今日又 好吃邓沙馅?」叁藏道:「水高船去急,沙陷马行迟。」    行者在格子眼听着两个言语相攀,恐怕师父乱了真性,忍不住,现了本相,掣铁 棒喝道:「孽畜无礼!」那女怪见了,口喷一道烟光,把花亭子罩住,教:「小 的们,收了御弟。」他却拿一柄叁股钢叉,跳出亭门,骂道:「泼猴惫懒!怎麼 敢私入吾家,偷窥我容貌?不要走,吃老娘一叉。」这大圣使铁棒架住,且战且 退,二人打出洞外。那八戒、沙僧正在石屏前等候,忽见他两人争持,慌得八戒 将白马牵过道:「沙僧,你只管看守行李、马匹,等老猪去帮打帮打。」好獃 子,双手举鈀,赶上前叫道:「师兄靠后,让我打这泼贱。」那怪见八戒来,他 又使个手段,呼了一声,鼻中出火,口内生烟,把身子抖了一抖,叁股叉飞舞冲 迎。那女怪也不知有几隻手,没头没脸的滚将来。这行者与八戒两边攻住。那怪 道:「孙悟空,你好不识进退。我便认得你,你是不认得我。你那雷音寺里佛如 来,也还怕我哩。量你这两个毛人,到得那里?都上来,一个个仔细看打。」这 一场怎见得好战: 女怪威风长,猴王气概兴。天蓬元帅争功绩,乱举钉鈀要显能。那一个手多叉紧 烟光绕,这两个性急兵强雾气腾。女怪只因求配偶,男僧怎肯泄元精。阴阳不对 相持斗,各逞雄才恨苦争。阴静养荣思动动,阳收息卫爱清清。致令两处无和 睦,叉鈀铁棒赌输赢。这个棒有力,鈀更能,女怪钢叉丁对丁。毒敌山前叁不 让,琵琶洞外两无情。那一个喜得唐僧谐凤侣,这两个必随长老取真经。惊天动 地来相战,只杀得日月无光星斗更。    叁个战斗多时,不分胜负。那女怪将身一纵,使出个倒马毒桩,不觉的把大圣头 皮上扎了一下。行者叫声:「苦呵!」忍耐不得,负痛败阵而走。八戒见事不 谐,拖着鈀彻身而退。那怪得了胜,收了钢叉。    行者抱头,皱眉苦面,叫声:「利害!利害!」八戒到跟前问道:「哥哥,你怎 麼正战到好处,却就叫苦连天的走了?」行者抱着头,只叫:「疼疼疼。」沙僧 道:「想是你头风发了?」行者跳道:「不是,不是。」八戒道:「哥哥,我不 曾见你受伤,却头疼,何也?」行者哼哼的道:「了不得,了不得。我与他正然 打处,他见我破了他的叉势,他就把身子一纵,不知是件甚麼兵器,着我头上扎 了一下,就这般头疼难禁,故此败了阵来。」八戒笑道:「只这等静处常夸口, 说你的头是修炼过的。却怎麼就不禁这一下扎?」行者道:「正是。我这头,自 从修炼成真,盗食了蟠桃仙酒、老子金丹,大闹天宫时,又被玉帝差大力鬼王、 二十八宿,押赴斗牛宫处处斩,那些神将使刀斧鎚剑,雷打火烧;及老子把我安 於八卦炉,炼四十九日:俱未伤损。今日不知这妇人用的是甚麼兵器,把老孙头 弄伤也。」沙僧道:「你放了手,等我看看,莫破了?」行者道:「不破,不 破。」八戒道:「我去西梁国讨个膏药你贴贴。」行者道:「又不不破,怎麼贴 得膏药?」八戒笑道:「哥呵,我的胎前產后病倒不曾有,你倒弄了个脑门痈了。」    沙僧道:「二哥且休取笑。如今天色晚矣,大哥伤了头,师父又不知死活,怎的 是好?」行者哼道:「师父没事。我进去时,变作蜜蜂儿,飞入里面,见那妇人 坐在花亭子上。少顷,两个丫鬟捧两盘:一盘是人肉馅,荤的;一盘是邓沙馅, 素的。又着两个女童扶师父出来吃一个压惊,又要与师父做甚麼道伴儿。师父始 初不与那妇人答话,也不吃。后见他甜言美语,不知怎麼,就开口说话,却说吃 素的。那妇人就将一个素的劈开,递与师父。师父将个囫圇荤的递与那妇人。妇 人道:『怎不劈破?』师父道:『出家人不敢破荤。』那妇人道:『既不破荤, 前日怎麼在子母河边饮水高,今日又好吃邓沙馅?』师父不解其意,答他两句 道:『水高船去急,沙陷马行迟。』我在格子上听见,恐怕师父乱性,便就现了 原身,掣棒就打。他也使神通,喷出烟雾,叫『收了御弟』,就抡钢叉,与老孙 打出洞来也。」沙僧听说,咬指道:「这泼贱也不知从那里就随将我们来,把上 项事情都知道了。」    八戒道:「这等说,便我们安歇不成。莫管甚麼黄昏半夜,且去他门上索战,嚷 嚷闹闹,搅他个不睡,莫教他捉弄了我师父。」行者道:「头疼,去不得。」沙 僧道:「不须索战﹕一则师兄头痛;二来我师父是个真僧,决不以色空乱性。且 就在山坡下,闭风处坐这一夜,养养精神,待天明再作理会。」遂此叁个弟兄拴 牢白马,守护行囊,就在坡下安歇不题。    却说那女怪放下兇恶之心,重整欢愉之色,叫:「小的们,把前后门都关紧了。」 又使两个支更,防守行者,但听门响,即时通报。却又教:「女童,将卧房收拾 齐整,掌烛焚香,请唐御弟来,我与他交欢。」遂把长老从后边搀出。那女怪弄 出十分娇媚之态,携定唐僧道:「常言:『黄金未为贵,安乐值钱多。』且和你 做会夫妻儿耍子去也。」这长老咬定牙关,声也不透。欲待不去,恐他生心害 命,只得战兢兢,跟着他步入香房。却如痴如哑,那里抬头举目,更不曾看他房 里是甚床铺幔帐,也不知有甚箱笼梳妆。那女怪说出的雨意云情,亦漠然无听。 好和尚,真是: 目不视恶色,耳不听淫声。他把这锦绣娇容如粪土,金珠美貌若灰尘。一生只爱 参禪,半步不离佛地。那里会惜玉怜香,只晓得修真养性。那女怪活泼泼,春意 无边;这长老死丁丁,禪机有在。一个似软玉温香,一个如死灰槁木。那一个展 鸳衾,淫兴浓浓;这一个束褊衫,丹心耿耿。那个要贴胸交股和鸞凤,这个要面 壁归山访达摩。女怪解衣,卖弄他肌香肤腻;唐僧敛衽,紧藏了糙肉粗皮。女怪 道:「我枕剩衾闲何不睡?」唐僧道:「我头光服异怎相陪?」那个道:「我愿 作前朝柳翠翠。」这个道:「贫僧不是月闍黎。」女怪道:「我美若西施还嬝 娜。」唐僧道:「我越王因此久埋尸。」女怪道:「御弟,你记得『寧教花下 死,做鬼也风流?』」唐僧道:「我的真阳为至宝,怎肯轻与你这粉骷髏……」    他两个散言碎语的,直斗到更深,唐长老全不动念。那女怪扯扯拉拉的不放,这 师父只是老老成成的不肯。直缠到有半夜时候,把那怪弄得恼了,叫:「小的 们,拿绳来。」可怜将一个心爱的人儿,一条绳,綑的像个猱狮模样。又教拖在 房廊下去,却吹灭银灯,各归寝处。一夜无词。    不觉的鸡声叁唱。那山坡下孙大圣欠身道:「我这头疼了一会,到如今也不疼不 麻,只是有些作痒。」八戒笑道:「痒便再教他扎一下,何如?」行者啐了一口 道:「放放放。」八戒又笑道:「放放放,我师父这一夜倒浪浪浪。」沙僧道: 「且莫斗口。天亮了,快赶早儿捉妖怪去。」行者道:「兄弟,你只管在此守 马,休得动身。猪八戒跟我去。」    那獃子抖搜精神,束一束皂锦直裰,相随行者,各带了兵器,跳上山崖,径至石 屏之下。行者道:「你且立住。只怕这怪物夜里伤了师父,先等我进去打听打 听。倘若被他哄了,丧了元阳,真个亏了德行,却就大家散火;若不乱性情,禪 心未动,却好努力相持,打死精怪,救师西去。」八戒道:「你好痴哑。常言 道:『乾鱼可好与猫儿作枕头?』就不如此,就不如此,也要抓你几把是。」行 者道:「莫胡疑乱说,待我看去。」    好大圣,转石屏,别了八戒,摇身还变个蜜蜂儿,飞入门里。见那门里有两个丫 鬟,头枕着梆铃,正然睡哩。却到花亭子观看,那妖精原来弄了半夜,都辛苦 了,一个个都不知天晓,还睡着哩。行者飞来后面,影影的只听见唐僧声唤。忽 抬头,见那房廊下四马攒蹄綑着师父。行者轻轻的钉在唐僧头上,叫:「师父。」 唐僧认得声音,道:「悟空来了?快救我命。」行者道:「夜来好事如何?」叁 藏咬牙道:「我寧死也不肯如此。」行者道:「昨日我见他有相怜相爱之意,却 怎麼今日把你这般挫折?」叁藏道:「他把我缠了半夜,我衣不解带,身未沾 床。他见我不肯相从,才綑我在此。你千万救我取经去也。」    他师徒们正然问答,早惊醒了那个妖精。妖精虽是下狠,却还有流连不捨之意。 一觉翻身,只听见「取经去也」一句,他就滚下床来,厉声高叫道:「好夫妻不 做,却取甚麼经去?」    行者慌了,撇却师父,急展翅,飞将出去,现了本相,叫声:「八戒。」那獃子 转过石屏道:「那话儿成了否?」行者笑道:「不曾,不曾。老师父被他摩弄不 从,恼了綑在那里。正与我诉说前情,那怪惊醒了,我慌得出来也。」八戒道: 「师父曾说甚来?」行者道:「他只说衣不解带,身未沾床。」八戒笑道:「好 好好,还是个真和尚!我们救他去。」    獃子粗卤,不容分说,举钉鈀,望他那石头门上尽力气一鈀,喇喇筑做几块。諕 得那几个枕梆铃睡的丫鬟跑至二层门外,叫声:「开门,前门被昨日那两个丑男 人打破了!」那女怪正出房门,只见四五个丫鬟跑进去报道:「奶奶,昨日那两 个丑男人又来把前门已打碎矣。」那怪闻言,即忙叫:「小的们,烧汤洗面梳 妆。」叫:「把御弟连绳抬在后房收了。等我打他去。」    好妖精,走出来,举着叁股叉,骂道:「泼猴!野彘!老大无知。你怎敢打破我 门?」八戒骂道:「滥淫贱货!你倒困陷我师父,返敢硬嘴。我师父是你哄将来 做老公的,快快送出饶你;敢再说半个『不』字,老猪一顿鈀,连山也筑倒你 的。」那妖精那容分说,抖擞身躯,依前弄法,鼻口内喷烟冒火,举钢叉就刺八 戒。八戒侧身躲过,着鈀就筑;孙大圣使铁棒并力相帮。那怪又弄神通,也不知 是几隻手,左右遮拦。交锋叁五个回合,不知是甚兵器,把八戒嘴唇上也扎了一 下。那獃子拖着鈀,侮着嘴,负痛逃生。行者却也有些醋他,虚丢一棒,败阵而 走。那怪得胜而回,叫小的们搬石块垒迭了前门不题。    却说那沙和尚正在坡前放马,只听得那里猪哼。忽抬头,见八戒侮着嘴,哼将 来。沙僧道:「怎的说?」獃子哼道:「了不得,了不得。疼疼疼。」说不了, 行者也到跟前,笑道:「好獃子呵,昨日咒我是脑门痈,今日却也弄做个嘴瘟 了。」八戒哼道:「难忍难忍,疼得紧,利害利害。」    叁人正然难处,只见一个老妈妈儿,左手提着一个青竹篮儿,自南山路上挑菜而 来。沙僧道:「大哥,那妈妈来得近了,等我问他个信儿,看这个是甚妖精,是 甚兵器,这般伤人?」行者道:「你且住,等老孙问他去来。」行者急睁睛看, 只见头直上有祥云盖顶,左右有香雾笼身。行者认得,即叫:「兄弟们,还不来 叩头,那妈妈是菩萨来也。」慌得猪八戒忍疼下拜,沙和尚牵马躬身,孙大圣合 掌跪下,叫声:「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灵感观世音菩萨。」    那菩萨见他们认得元光,即踏祥云,起在半空,现了真像,原来是鱼篮之像。行 者赶到空中,拜告道:「菩萨,恕弟子失迎之罪。我等努力救师,不知菩萨下 降。今遇魔难难收,万望菩萨搭救搭救。」菩萨道:「这妖精十分利害。他那叁 股叉是生成的两隻钳脚。扎人痛者,是尾上一个鉤子,唤做倒马毒。本身是个蝎 子精。他前者在雷音寺听佛谈经,如来见了,不合用手推他一把,他就转过鉤 子,把如来左手中拇指上扎了一下。如来也疼难禁,即着金刚拿他。他却在这 里。若要救得唐僧,除是别告一位方好,我也是近他不得。」行者再拜道:「望 菩萨指示指示,别告那位去好?弟子即去请他也。」菩萨道:「你去东天门里光 明宫告求昴日星官,方能降伏。」言罢,遂化作一道金光,径回南海。    孙大圣才按云头,对八戒、沙僧道:「兄弟放心,师父有救星了。」沙僧道: 「是那里救星?」行者道:「才然菩萨指示,教我告请昴日星官。老孙去来。」 八戒侮着嘴哼道:「哥呵,就问星官讨些止疼的药饵来。」行者笑道:「不须用 药,只似我昨日疼过夜就好了。」沙僧道:「不必烦絮,快早去罢。」    好行者,急忙驾觔斗云,须臾到东天门外。忽见增长天王当面作礼道:「大圣何 往?」行者道:「因保唐僧西方取经,路遇魔障缠身,要到光明宫见昴日星官走 走。」忽又见陶、张、辛、邓四大元帅,也问何往。行者道:「要寻昴日星官去 降妖救师。」四元帅道:「星官今早奉玉帝旨意,上观星臺巡察去了。」行者 道:「可有这话?」辛天君道:「小将等与他同下斗牛宫,岂敢说假?」陶天君 道:「今已许久,或将回矣。大圣还先去光明宫,如未回,再去观星臺可也。」    大圣遂喜,即别他们。至光明宫门首,果是无人,復抽身就走,只见那壁厢有一 行兵士摆列,后面星官来了。那星官还穿的是拜驾朝衣,一身金缕。但见他:     冠簪五岳金光彩,笏执山河玉色琼。     袍掛七星云靉靆,腰围八极宝环明。     叮噹珮响如敲韵,迅速风声似摆铃。     翠羽扇开来昴宿,天香飘袭满门庭。    前行的兵士看见行者立於光明宫外,急转身报道:「主公,孙大圣在这里也。」 那星官敛云雾整束朝衣,停执事分开左右,上前作礼道:「大圣何来?」行者 道:「专来拜烦救师父一难。」星官道:「何难?在何地方?」行者道:「在西 梁国毒敌山琵琶洞。」星官道:「那山洞有甚妖怪,却来呼唤小神?」行者道: 「观音菩萨适才显化,说是一个蝎子精,特举先生方能治得,因此来请。」星官 道:「本欲回奏玉帝,奈大圣至此,又感菩萨举荐,恐迟误事,小神不敢请献 茶,且和你去降妖精,却再来回旨罢。」    大圣闻言,即同出东天门,直至西梁国,望见毒敌山不远,行者指道:「此山便 是。」星官按下云头,同行者至石屏前山坡之下。沙僧见了道:「二哥起来,大 哥请得星官来了。」那獃子还侮着嘴道:「恕罪,恕罪。有病在身,不能行礼。」 星官道:「你是个修行之人,何病之有?」八戒道:「早间与那妖精交战,被他 着我唇上扎了一下,至今还疼哩。」星官道:「你上来,我与你医治医治。」獃 子才放了手,口里哼哼唧唧道:「千万治治,待好了谢你。」那星官用手把嘴唇 上摸了一摸,吹一口气,就不疼了。獃子欢喜下拜道:「妙呵!妙呵!」行者笑 道:「烦星官也把我头上摸摸。」星官道:「你未遭毒,摸他何为?」行者道: 「昨日也曾遭过,只是过了夜,才不疼。如今还有些麻痒,只恐发天阴,也烦治 治。」星官真个也把头上摸了一摸,吹口气,也就解了餘毒,不麻不痒了。八戒 发狠道:「哥哥,去打那泼贱去。」星官道:「正是,正是。你两个叫他出来, 等我好降他。」    行者与八戒跳上山坡,又至石屏之后。獃子口里乱骂「手似捞鉤」,一顿钉鈀, 把那洞门外垒迭的石块爬开。闯至一层门,又一钉鈀,将二门筑得粉碎。慌得那 门里小妖飞报:「奶奶,那两个丑男人又把二层门也打破了。」那怪正教解放唐 僧,讨素茶饭与他吃哩。听见打破二门,即便跳出花亭子,抡叉来刺八戒;八戒 使钉鈀迎架;行者在傍,又使铁棒来打。那怪赶至身边,要下毒手;行者与八戒 识得方法,回头就走。    那妖怪赶过石屏之后,行者叫声:「昴宿何在?」只见那星官立於山坡之上,现 出本相,原来是一隻双冠子大公鸡,昂起头来,约有六七尺高,对着妖怪叫了一 声。那怪即时就现了本相,原来是个琵琶来大小的一个蝎子精。这星官再叫一 声,那怪浑身酥软,死在坡前。有诗为证。诗曰:     花冠绣颈若团缨,爪硬距长目怒睛。     踊跃雄威全五德,崢嶸壮势羡叁鸣。     岂如凡鸟啼茅屋,本是天星显圣名。     毒蝎枉修人道行,还原反本见真形。    八戒上前,一隻脚屣住那怪的胸背道:「孽畜!今番使不得倒马毒了。」那怪动 也不动,被獃子一顿钉鈀,捣作一团烂酱。那星官復聚金光,驾云而去。行者与 八戒、沙僧朝天拱谢道:「有累,有累。改日赴宫拜酬。」    叁人谢毕却才收拾行李、马匹,都进洞里。见那大小丫鬟两边跪下,拜道:「爷 爷,我们不是妖邪,都是西梁国女人,前者被这妖精摄来的。你师父在后边香房 里坐着哭哩。」行者闻言,仔细观看,果然不见妖气。遂入后边叫道:「师父。」 那唐僧见眾齐来,十分欢喜道:「贤徒,累及你们了。那妇人何如也?」八戒 道:「那廝原是个大母蝎子。幸得观音菩萨指示,大哥去天宫里请得那昴日星官 下降,把那廝收伏。才被老猪筑做个泥了,方敢深入於此,得看师父之面。」唐 僧谢之不尽。又寻些素米、素麵,安排了饮食,吃了一顿。把那些摄将来的女子 赶下山,指与回家之路。点上一把火,把几间房宇烧毁罄尽。请唐僧上马,找寻 大路西行。正是:     割断尘缘离色相,推乾金海悟禪心。    毕竟不知几年上才得成真,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六回 神狂诛草寇 道迷放心猿 诗曰:     灵臺无物谓之清,寂寂全无一念生。     猿马牢收休放荡,精神谨慎莫崢嶸。     除六贼,悟叁乘,万缘都罢自分明。     色邪永灭超真界,坐享西方极乐城。    话说唐叁藏咬钉嚼铁,以死命留得一个不坏之身,感蒙行者等打死蝎子精,救出 琵琶洞。一路无词,又早是朱明时节。但见那:     熏风时送野兰香,濯雨才晴新竹凉。     艾叶满山无客採,蒲花盈涧自争芳。     海榴娇艷游蜂喜,溪柳阴浓黄雀狂。     长路那能包角黍,龙舟应弔汨罗江。    他师徒们行赏端阳之景,虚度中天之节,忽又见一座高山阻路。长老勒马回头叫 道:「悟空,前面有山,恐又生妖怪,是必谨防。」行者等道:「师父放心。我 等皈命投诚,怕甚妖怪?」长老闻言甚喜。加鞭催骏马,放轡趲蛟龙。须臾,上 了山崖,举头观看,真个是: 顶巔松柏接云青,石壁荆榛掛野藤。万丈崔巍,千层悬削。万丈崔巍峰岭峻,千 层悬削壑崖深。苍苔碧蘚铺阴石,古檜高槐结大林。林深处,听幽禽,巧声睍睆 实堪吟。涧内水流如泻玉,路傍花落似堆金。山势恶,不堪行,十步全无半步 平。狐狸糜鹿成双遇,白鹿玄猿作对迎。忽闻虎啸惊人胆,鹤鸣振耳透天庭。黄 梅红杏堪供食,野草闲花不识名。    四眾进山,缓行良久,过了山头。下西坡,乃是一段平阳之地。猪八戒卖弄精 神,教沙和尚挑着担子,他双手举鈀,上前赶马。那马更不惧他,凭那獃子嗒笞 笞的,还只是缓行不紧。行者道:「兄弟,你赶他怎的?让他慢慢走罢了。」八 戒道:「天色将晚,自上山行了这一日,肚里饿了,大家走动些,寻个人家,化 些斋吃。」行者闻言道:「既如此,等我教他快走。」把金箍棒幌一幌,喝了一 声,那马溜了韁,如飞似箭,顺平路往前去了。    你说马不怕八戒,只怕行者何也?行者五百年前曾受玉帝封在大罗天御马监养 马,官名弼马温,故此传留至今,是马皆惧猴子。    那长老挽不住韁绳,只扳紧着鞍,让他放了一路轡头,有二十里向开田地,方才 缓步而行。    正走处,忽听得一棒锣声,路两边闪出叁十多人,一个个枪刀棍棒,拦住路口 道:「和尚,那里?。」諕得个唐僧战兢兢,坐不稳,跌下马来,蹲在路傍草科 里,只叫:「大王饶命,大王饶命。」那为头的两个大汉道:「不打你,只是有 盘缠留下。」长老方才省悟,知他是一伙强人,却欠身抬头观看。但见他: 一个青脸獠牙欺太岁,一个暴睛圜眼赛丧门。鬢边红髮如飘火,頷下黄鬚似插 针。他两个头戴虎皮花磕脑,腰繫貂裘彩战裙。一个手中执着狼牙棒,一个肩上 横担扢挞藤。果然不亚巴山虎,真个犹如出水龙。    叁藏见他这般兇恶,只得走起来,合掌当胸道:「大王,贫僧是东土唐王差往西 天取经者。自别了长安,年深日久,就有些盘缠也使尽了。出家人专以乞化为 由,那得个财帛?万望大王方便方便,让贫僧过去罢。」那两个贼帅眾向前道: 「我们在这里起一片虎心,截住要路,专要些财帛,甚麼方便方便?你果无财 帛,快早脱下衣服,留下白马,放你过去。」叁藏道:「阿弥陀佛!贫僧这件衣 服是东家化布,西家化针,零零碎碎化来的。你若剥去,可不害杀我也?只是这 世里做得好汉,那世里变畜生哩。」那贼闻言大怒,掣大棍,上前就打。这长老 口内不言,心中暗想道:「可怜!你只说你的棍子,还不知我徒弟的棍子哩。」 那贼那容分说,举着棒,没头没脸的打来。长老一生不会说谎,遇着这急难处, 没奈何,只得打个誑语道:「二位大王且莫动手。我有个小徒弟,在后面就到, 他身上有几两银子,把与你罢。」那贼道:「这和尚是也吃不得亏,且綑起来。」 眾嘍囉一齐下手,把一条绳綑了,高高吊在树上。    却说叁个撞祸精随后赶来。八戒呵呵大笑道:「师父去得好快,不知在那里等我 们哩。」忽见长老在树上,他又说:「你看师父,等便罢了,却又有这般心肠, 爬上树去,扯着藤儿打鞦韆耍子哩。」行者见了道:「獃子,莫乱谈。师父吊在 那里不是?你两个慢来,等我去看看。」    好大圣,急登高坡细看,认得是伙强人,心中暗喜道:「造化,造化,买卖上门 了。」即转步,摇身一变,变做个乾乾净净的小和尚,穿一领緇衣,年纪只有二 八,肩上背着一个蓝布包袱。拽开步,来到前边,叫道:「师父,这是怎麼说 话?这都是些甚麼歹人?」叁藏道:「徒弟呀,还不救我一救,还问甚的?」行 者道:「是干甚勾当的?」叁藏道:「这一伙拦路的把我拦住,要买路钱。因身 边无物,遂把我吊在这里,只等你来计较计较。不然,把这匹马送与他罢。」行 者闻言,笑道:「师父不济,天下也有和尚,似你这样皮鬆的却少。唐太宗差你 往西天见佛,谁教你把这龙马送人?」叁藏道:「徒弟哑,似这等吊起来,打着 要,怎生是好?」行者道:「你怎麼与他说来?」叁藏道:「他打的我急了,没 奈何,把你供出来也。」行者道:「师父,你好没搭撒。你供我怎的?」叁藏 道:「我说你身边有些盘缠,且教他莫打我,是一时救难的话儿。」行者道: 「好好好,承你抬举,正是这样供。若肯一个月供得七八十遭,老孙越有买卖。」    那伙贼见行者与他师父讲话,撒开势,围将上来道:「小和尚,你师父说你腰里 有盘缠,趁早拿出来,饶你们性命;若道半个『不』字,就都送了你的残生。」 行者放下包袱道:「列位长官,不要嚷。盘缠有些在此包袱,不多,只有马蹄金 二十来锭,粉面银二叁十锭,散碎的未曾见数。要时就连包儿拿去,切莫打我师 父。古书云:『德者,本也;财者,末也。』此是末事。我等出家人自有化处, 若遇着个斋僧的长者,衬钱也有,衣服也有,能用几何?只望放下我师父来,我 就一并奉承。」那伙贼闻言,都甚欢喜道:「这老和尚慳吝,这小和尚倒还慷 慨。」教:「放下来。」那长老得了性命,跳上马,顾不得行者,操着鞭,一直 跑回旧路。    行者忙叫道:「走错路了。」提着包袱,就要追去。那伙贼拦住道:「那里走? 将盘缠留下,免得动刑。」行者笑道:「说开,盘缠须叁分分之。」那贼头道: 「这小和尚忒乖,就要瞒着他师父留起些儿。也罢,拿出来看,若多时,也分些 与你背地里买果子吃。」行者道:「哥哑,不是这等说,我那里有甚盘缠?说你 两个打劫别人的金银,是必分些与我。」那贼闻言大怒,骂道:「这和尚不知死 活,你倒不肯与我,反问我要。不要走,看打。」抡起一条扢挞藤棍,照行者光 头上打了七八下。行者只当不知,且满面陪笑道:「哥呀,若是这等打,就打到 来年打罢春也是不当真的。」那贼大惊道:「这和尚好硬头!」行者笑道:「不 敢,不敢,承过奖了,也将就看得过。」那贼那容分说,两叁个一齐乱打。行者 道:「列位息怒,等我拿出来。」    好大圣,耳中摸一摸,拔出一个绣花针儿道:「列位,我出家人,果然不曾带得 盘缠,只这个针儿送你罢。」那贼道:「晦气呀,把一个富贵和尚放了,却拿住 这个穷秃驴。你好道会做裁缝?我要针做甚的?」行者听说不要,就拈在手中, 幌了一幌,变作碗来粗细的一条棍子。那贼害怕道:「这和尚生得小,倒会弄术 法儿。」行者将棍子插在地下道:「列位拿得动,就送你罢。」两个贼上前抢 夺,可怜就如蜻蜓撼石柱,莫想弄动半分毫。这条棍本是如意金箍棒,天秤称的 一万叁千五百斤重,那伙贼怎麼知得?大圣走上前,轻轻的拿起,丢一个蟒翻身 拗步势,指着强人道:「你都造化低,遇着我老孙了。」那贼上前来,又打了五 六十下。    行者笑道:「你也打得手困了,且让老孙打一棒儿,却休当真。」你看他展开棍 子幌一幌,有井栏粗细,七八丈长短,盪的一棍,把一个打倒在地,嘴唇土,再 不做声。那一个开言骂道:「这秃廝老大无礼!盘缠没有,转伤我一个人。」行 者笑道:「且消停,且消停,待我一个个打来,一发教你断了根罢。」盪的又一 棍,把第二个又打死了。諕得那眾嘍囉撇枪弃棍,四路逃生而走。    却说唐僧骑着马,往东正跑,八戒、沙僧拦住道:「师父往那里去?错走路了。」 长老兜马道:「徒弟呵,趁早去与你师兄说,教他棍下留情,莫要打杀那些强 盗。」八戒道:「师父住下,等我去来。」獃子一路跑到前边,厉声高叫道: 「哥哥,师父教你莫打人哩。」行者道:「兄弟,那曾打人?」八戒道:「那强 盗往那里去了?」行者道:「别个都散了,只是两个头儿在这里睡觉哩。」八戒 笑道:「你两个遭瘟的,好道是熬了夜,这般辛苦,不往别处睡,却睡在此处。」 獃子行到身边,看看道:「倒与我是一起的,乾净张着口睡,淌出些粘涎来了。」 行者道:「是老孙一棍子打出豆腐来了。」八戒道:「人头上又有豆腐?」行者 道:「打出脑子来了。」    八戒听说打出脑子来,慌忙跑转去,对唐僧道:「散了伙也。」叁藏道:「善 哉!善哉!往那条路上去了?」八戒道:「打也打得直了脚,又会往那里去走 哩?」叁藏道:「你怎麼说散伙?」八戒道:「打杀了,不是散伙是甚的?」叁 藏问:「打的怎麼模样?」八戒道:「头上打了两个大窟窿。」叁藏教:「解开 包,取几文衬钱,快去那里讨两个膏药,与他两个贴贴。」八戒笑道:「师父好 没正经,膏药只好贴得活人的疮,那里好贴得死人的窟窿?」叁藏道:「真打死 了?」就恼起来,口里不住的絮絮叨叨,猢猻长,猴子短。兜转马,与沙僧、八 戒至死人前,见那血淋淋的倒卧山坡之下。    这长老甚不忍见,即着八戒:「快使钉鈀,筑个坑子埋了,我与他念卷《倒头 经》。」八戒道:「师父左使了人也。行者打杀人,还该教他去烧埋,怎麼教老 猪做土工?」行者被师父骂恼了,喝着八戒道:「泼懒夯货!趁早儿去埋,迟了 些儿,就是一棍。」獃子慌了,往山坡下筑了有叁尺深,下面都是石脚石根,住 鈀齿。獃子丢了鈀,便把嘴拱。拱到软处,一嘴有二尺五。两嘴有五尺深,把两 个贼尸埋了,盘作一个坟堆。叁藏叫:「悟空,取香烛来,待我祷祝,好念经。」 行者努着嘴道:「好不知趣,这半山之中,前不巴村,后不着店,那讨香烛?就 有钱也无处去买。」叁藏恨恨的道:「猴头过去,等我撮土焚香祷告。」这是叁 藏离鞍悲野塚,圣僧善念祝荒坟。祝云: 拜惟好汉,听祷原因:念我弟子,东土唐人。奉太宗皇帝旨意,上西方求取经 文。适来此地,逢尔多人,不知是何府、何州、何县,都在此山内结党成群。我 以好话,哀告慇懃。尔等不听,反善生嗔。却遭行者,棍下伤身。切念尸骸暴 露,吾随掩土盘坟。折青竹为香烛,无光彩,有心勤;取顽石作施食,无滋味, 有诚真。你到森罗殿下兴词,倒树寻根,他姓孙,我姓陈,各居异姓。冤有头, 债有主,切莫告我取经僧人。    八戒笑道:「师父推了乾净。他打时却也没有我们两个。」叁藏真个又撮土祷告 道:「好汉告状,只告行者,也不干八戒、沙僧之事。」    大圣闻言,忍不住笑道:「师父,你老人家忒没情义。为你取经,我费了多少慇 懃劳苦,如今打死这两个毛贼,你倒教他去告老孙。虽是我动手打,却也只是为 你。你不往西天取经,我不与你做徒弟,怎麼会来这里,会打杀人?索性等我祝 他一祝。」揝着铁棒,望那坟上捣了叁下道:「遭瘟的强盗,你听着:我被你前 七八棍,后七八棍,打得我不疼不痒的,触恼了性子,一差二误,将你打死了。 尽你到那里去告,我老孙实是不怕:玉帝认得我,天王随得我;二十八宿惧我, 九曜星官怕我;府县城隍跪我,东岳天齐怖我;十代阎君曾与我为僕从,五路猖 神曾与我当后生。不论叁界五司,十方诸宰,都与我情深面熟,随你那里去告。」 叁藏见说出这般恶话,却又心惊道:「徒弟呀,我这祷祝是教你体好生之德,为 良善之人,你怎麼就认真起来?」行者道:「师父,这不是好耍子的勾当。且和 你赶早寻宿去。」那长老只得怀嗔上马。    孙大圣有不睦之心,八戒、沙僧亦有嫉妒之意,师徒都面是背非。依大路向西正 走,忽见路北下有一座庄院。叁藏用鞭指定道:「我们到那里借宿去。」八戒 道:「正是。」遂行至庄舍边下马。看时,却也好个住场。但见: 野花盈径,杂树遮扉。远岸流山水,平畦种麦葵。蒹葭露润轻鸥宿,杨柳风微倦 鸟栖。青柏间松争翠碧,红蓬映蓼斗芳菲。村犬吠,晚鸡啼,牛羊食饱牧童归。 爨烟结雾黄粱熟,正是山家入暮时。    长老向前,忽见那村舍门里走出一个老者,即与相见,道了问讯。那老者问道: 「僧家从那里来?」叁藏道:「贫僧乃东土大唐钦差往西天求经者。适路过宝 方,天色将晚,特来檀府告宿一宵。」老者笑道:「你贵处到我这里,程途迢 递,怎麼涉水登山,独自到此?」叁藏道:「贫僧还有叁个徒弟同来。」老者 问:「高徒何在?」叁藏用手指道:「那大路傍立的便是。」老者猛抬头,看见 他们面貌丑陋,急回身往里就走。被叁藏扯住道:「老施主,千万慈悲,告借一 宿!」老者战兢兢拑口难言,摇着头,摆着手道:「不、不、不、不像人模样! 是、是、是几个妖精。」叁藏陪笑道:「施主切休恐惧。我徒弟生得是这等相 貌,不是妖精。」老者道:「爷爷哑,一个夜叉,一个马面,一个雷公。」行者 闻言,厉声高叫道:「雷公是我孙子,夜叉是我重孙,马面是我玄孙哩。」那老 者听见,魄散魂飞,面容失色,只要进去。叁藏搀住他,同到草堂,陪笑道: 「老施主,不要怕他,他都是这等粗鲁,不会说话。」    正劝解处,只见后面走出一个婆婆,携着五六岁的一个小孩儿,道:「爷爷,为 何这般惊恐?」老者才叫:「妈妈,看茶来。」那婆婆真个丢了孩儿,入里面捧 出二钟茶来。茶罢,叁藏却转下来,对婆婆作礼道:「贫僧是东土大唐差往西天 取经的。才到贵处,拜求尊府借宿,因是我叁个徒弟貌丑,老家长见了虚惊也。」 婆婆道:「见貌丑的就这等虚惊,若见了老虎豺狼,却怎麼好?」老者道:「妈 妈哑,人面丑陋还可,只是言语一发吓人。我说他像夜叉、马面、雷公,他吆喝 道,雷公是他孙子,夜叉是他重孙,马面是他玄孙。我听此言,故然悚惧。」唐 僧道:「不是,不是。像雷公的,是我大徒孙悟空;像马面的,是我二徒猪悟 能;像夜叉的,是我叁徒沙悟净。他们虽是丑陋,却也秉教沙门,皈依善果,不 是甚麼恶魔毒怪,怕他怎麼?」    公婆两个闻说他名号,皈正沙门之言,却才定性回惊,教:「请来,请来。」长 老出门叫来,又吩咐道:「适才这老者甚恶你等,今进去相见,切勿抗礼,各要 尊重些。」八戒道:「我俊秀,我斯文,不比师兄撒泼。」行者笑道:「不是嘴 长、耳大、脸丑,便也是一个好男子。」沙僧道:「莫争讲,这里不是那抓乖弄 俏之处。且进去,且进去。」遂此把行囊、马匹都到草堂上,齐同唱了个喏,坐 定。那妈妈儿贤慧,即便携转小儿,咐吩煮饭,安排一顿素斋,他师徒吃了。    渐渐晚了,又掌起灯来,都在草堂上闲叙。长老才问:「施主高姓?」老者道: 「姓杨。」又问年纪。老者道:「七十四岁。」又问:「几位令郎?」老者道: 「止得一个。适才妈妈携的是小孙。」长老请令郎相见拜揖。老者道:「那廝不 中拜。老拙命苦,养不着他,如今不在家了。」叁藏道:「何方生理?」老者点 头而嘆:「可怜,可怜!若肯何方生理,是吾之幸也。那廝专生恶念,不务本 等,专好打家截道,杀人放火。相交的都是些狐群狗党。自五日之前出去,至今 未回。」叁藏闻说,不敢言喘,心中暗想道:「或者悟空打杀的就是也。」长老 神思不安,欠身道:「善哉!善哉!如此贤父母,何生恶逆儿?」    行者近前道:「老官儿,似这等不良不肖、奸盗邪淫之子,连累父母,要他何 用?等我替你寻他来打杀了罢。」老者道:「我待也要送了他,奈何再无以次人 丁,纵是不才,一定还留他与老汉掩土。」沙僧与八戒笑道:「师兄,莫管闲 事,你我不是官府。他家不肯,与我何干?且告施主,见赐一束草儿,在那厢打 铺睡觉,天明走路。」老者即起身,着沙僧到后园里拿两个稻草,教他们在园中 草团瓢内安歇。行者牵了马,八戒挑了行李,同长老俱到团瓢内安歇不题。    却说那伙贼内果有老杨的儿子。自天早在山前被行者打死两个贼首,他们都四奔 逃生。约摸到四更时候,又结成一伙,在门前打门。老者听得门响,即披衣道: 「妈妈,那廝们来也。」妈妈道:「既来,你去开门,放他来家。」老者方才开 门,只见那一伙贼都嚷道:「饿了,饿了。」这老杨的儿子忙入里面,叫起他妻 来,打米煮饭。却厨下无柴,往后园里拿柴,到厨房里问妻道:「后园里白马是 那里的?」其妻道:「是东土取经的和尚,昨晚至此借宿,公公、婆婆管待他一 顿晚斋,教他在草团瓢内睡哩。」    那廝闻言,走出草堂,拍手打掌笑道:「兄弟们,造化,造化,冤家在我家里 也。」眾贼道:「那个冤家?」那廝道:「却是打死我们头儿的和尚,来我家借 宿,现睡在草团瓢里。」眾贼道:「却好,却好。拿住这些秃驴,一个个剁成肉 酱:一则得那行囊、白马,二来与我们头儿报仇。」那廝道:「且莫忙,你们且 去磨刀。等我煮饭熟了,大家吃饱些,一齐下手。」真个那些贼磨刀的磨刀,磨 枪的磨枪。    那老儿听得此言,悄悄的走到后园,叫起唐僧四位道:「那廝领眾来了,知得汝 等在此,意欲图害。我老拙念你远来,不忍伤害。快早收拾行李,我送你往后门 出去罢。」叁藏听说,战兢兢的叩头谢了老者,即唤八戒牵马,沙僧挑担,行者 拿了九环锡杖。老者开后门,放他去了,依旧悄悄的来前睡下。    却说那廝们磨快了刀枪,吃饱了饭食,时已五更天气,一齐来到园中看处,却不 见了。即忙点灯着火,寻勾多时,四无踪跡,但见后门开着。都道:「从后门走 了,走了。」发一声喊,赶上来。一个个如飞似箭,直赶到东方日出,却才望见 唐僧。那长老忽听得喊声,回头观看,后面有二叁十人,枪刀簇簇而来。便叫: 「徒弟呵,贼兵追至,怎生奈何?」行者道:「放心,放心,老孙了他去来。」 叁藏勒马道:「悟空,切莫伤人,只吓退他便罢。」行者那肯听信,急掣棒回首 相迎道:「列位那里去?」眾贼骂道:「秃廝无礼!还我大王的命来。」那廝们 圈子阵把行者围在中间,举枪刀乱砍乱搠。这大圣把金箍棒幌一幌,碗来粗细, 把那伙贼打得星落云散,搪着的就死,挽着的就亡;搕着的骨折,擦着的皮伤; 乖些的跑脱几个,痴些的都见阎王。    叁藏在马上见打倒许多人,慌的放马奔西。猪八戒与沙和尚紧随鞭鐙而去。行者 问那不死带伤的贼人道:「那个是那杨老儿的儿子?」那贼哼哼的告道:「爷 爷,那穿黄的是。」行者上前,夺过刀来,把个穿黄的割下头来,血淋淋提在手 中,收了铁棒,拽开云步,赶到唐僧马前,提着头道:「师父,这是杨老儿的逆 子,被老孙取将首级来也。」叁藏见了,大惊失色,慌得跌下马来,骂道:「这 泼猢猻諕杀我也!快拿过,快拿过。」八戒上前,将人头一脚踢下路傍,使钉鈀 筑些土盖了。    沙僧放下担子,搀着唐僧道:「师父请起。」那长老在地下正了性,口中念起紧 箍儿咒来,把个行者勒得耳红面赤,眼胀头昏,在地下打滚,只教:「莫念,莫 念。」那长老念彀有十餘遍,还不住口。行者翻觔斗,竖蜻蜓,疼痛难禁,只 叫:「师父饶我罪罢,有话便说,莫念,莫念。」叁藏却才住口道:「没话说, 我不要你跟了,你回去罢。」行者忍疼磕头道:「师父,怎的就赶我去耶?」叁 藏道:「你这泼猴兇恶太甚,不是个取经之人。昨日在山坡下打死那两个贼头, 我已怪你不仁。及晚了到老者之家,蒙他赐斋借宿,又蒙他开后门放我等逃了性 命。虽然他的儿子不肖,与我无干,也不该就梟他首;况又杀死多人,坏了多少 生命,伤了天地多少和气。屡次劝你,更无一毫善念,要你何为?快走,快走, 免得又念真言。」行者害怕,只教:「莫念,莫念,我去也。」说声去,一路觔 斗云,无影无踪,遂不见了。咦!这正是:     心有兇狂丹不熟,神无定位道难成。    毕竟不知那大圣投向何方,且听下分解。          第五七回 真行者落伽山诉苦 假猴王水帘洞誊文 却说孙大圣恼恼闷闷,起在空中,欲待回花果山水帘洞,恐本洞小妖见笑,笑我 出乎尔反乎尔,不是个大丈夫之器;欲待要投奔天宫,又恐天宫内不容久住;欲 待要投海岛,却又羞见那叁岛诸仙;欲待要奔龙宫,又不伏气求告龙王。真个是 无依无倚。苦自忖量道:「罢罢罢,我还去见我师父,还是正果。」    遂按下云头,径至叁藏马前侍立道:「师父,恕弟子这遭!向后再不敢行兇,一 一受师父教诲。千万还得我保你西天去也。」唐僧见了,更不答应,兜住马,即 念紧箍儿咒。颠来倒去,又念有二十餘遍。把大圣咒倒在地,箍儿陷在肉里有一 寸来深浅,方才住口道:「你不回去,又来缠我怎的?」行者只教:「莫念,莫 念。我是有处过日子的,只怕你无我去不得西天。」叁藏发怒道:「你这猢猻杀 生害命,连累了我多少,如今实不要你了。我去得去不得,不干你事。快走,快 走,迟了些儿,我又念真言,这番决不住口,把你脑浆都勒出来哩。」大圣疼痛 难忍,见师父更不回心,没奈何,只得又驾觔斗云,起在空中。忽然省悟道: 「这和尚负了我心,我且向普陀崖告诉观音菩萨去来。」    好大圣,拨回觔斗,那消一个时辰,早至南洋大海。住下祥光,直至落伽山上, 撞入紫竹林中,忽见木叉行者迎面作礼道:「大圣何往?」行者道:「要见菩 萨。」木叉即引行者至潮音洞口,又见善财童子作礼道:「大圣何来?」行者 道:「有事要告菩萨。」善财听见一个「告」字,笑道:「好刁嘴猴儿,还像当 时我拿住唐僧被你欺哩。我菩萨是个大慈大悲、大愿大乘、救苦救难、无边无量 的圣善菩萨,有甚不是处,你要告他?」行者满怀闷气,一闻此言,心中怒发, 咄的一声,把善财童子喝了个倒退,道:「这个背义忘恩的小畜生,着实愚鲁! 你那时节作怪成精,我请菩萨收了你,皈正迦持,如今得这等极乐长生,自在逍 遥,与天同寿,还不拜谢老孙,转倒这般侮慢。我是有事来告求菩萨,却怎麼说 我刁嘴要告菩萨?」善财陪笑道:「还是个急猴子。我与你作笑耍子,你怎麼就 变脸了?」    正讲处,只见白鸚哥飞来飞去,知是菩萨呼唤,木叉与善财遂向前引导,至宝莲 臺下。行者望见菩萨,倒身下拜,止不住泪如泉涌,放声大哭。菩萨教木叉与善 财扶起道:「悟空,有甚伤感之事,明明说来。莫哭,莫哭,我与你救苦消灾 也。」行者垂泪再拜道:「当年弟子为人,曾受那个气来?自蒙菩萨解脱天灾, 秉教沙门,保护唐僧往西天拜佛求经,我弟子捨身拚命,救解他的魔障,就如老 虎口里夺脆骨,蛟龙背上揭生鳞。只指望归真正果,洗孽除邪。怎知那长老背义 忘恩,直迷了一片善缘,更不察皂白之苦。」菩萨道:「且说那皂白原因来我 听。」行者即将那打杀草寇前后始终,细陈了一遍。却说唐僧因他打死多人,心 生怨恨,不分皂白,遂念紧箍儿咒,赶他几次。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特来告诉 菩萨。菩萨道:「唐叁藏奉旨投西,一心要秉善为僧,决不轻伤性命。似你有无 量神通,何苦打许多草寇?草寇虽是不良,到底是个人身,不该打死。比那妖禽 怪兽、鬼魅精魔不同。那个打死,是你的功绩;这人身打死,还是你的不仁。但 祛退散,自然救了你师父。据我公论,还是你的不善。」    行者噙泪叩头道:「纵是弟子不善,也当将功折罪,不该这般逐我。万望菩萨捨 大慈悲,将鬆箍儿咒念念,褪下金箍,交还与你,放我仍往水帘洞逃生去罢」菩 萨笑道:「紧箍儿咒,本是如来传我的。当年差我上东土寻取经人,赐我叁件宝 贝,乃是锦襴袈裟、九环锡杖、金紧禁叁个箍儿。秘授与咒语叁篇,却无甚麼鬆 箍儿咒。」行者道:「既如此,我告辞菩萨去也。」菩萨道:「你辞我往那里 去?」行者道:「我上西天,拜告如来,求念鬆箍儿咒去也。」菩萨道:「你且 住,我与你看看祥晦如何。」行者道:「不消看,只这样不祥也勾了。」菩萨 道:「我不看你,看唐僧的祥晦。」    好菩萨,端坐莲臺,运心叁界,慧眼遥观,遍周宇宙,霎时间开口道:「悟空, 你那师父顷刻之际,就有伤身之难,不久便来寻你。你只在此处,待我与唐僧 说,教他还同你去取经,了成正果。」孙大圣只得皈依,不敢造次,侍立於宝莲 臺下不题。    却说唐长老自赶回行者,教八戒引马,沙僧挑担,连马四口,奔西走不上五十里 远近,叁藏勒马道:「徒弟,自五更时出了村舍,又被那弼马温着了气恼,这半 日饥又饥,渴又渴,那个去化些斋来我吃?」八戒道:「师父且请下马,等我看 可有邻近的庄村,化斋去也。」叁藏闻言,滚下马来。獃子纵起云头,半空中仔 细观看,一望尽是山岭,莫想有个人家。八戒按下云来,对叁藏道:「却是没处 化斋,一望之间,全无庄舍。」叁藏道:「既无化斋之处,且得些水来解渴也可。」 八戒道:「等我去南山涧下取些水来。」沙僧即取钵盂,递与八戒。八戒托着钵 盂,驾起云雾而去。那长老坐在路傍,等勾多时,不见回来,可怜口乾舌苦难 熬。有诗为证。诗曰:     保神养气谓之精,情性原来一稟形。     心乱神昏诸病作,形衰精败道元倾。     叁花不就空劳碌,四大萧条枉费争。     土木无功金水绝,法身疏懒几时成!    沙僧在傍,见叁藏饥渴难忍,八戒又取水不来,只得稳了行囊,拴牢了白马道: 「师父,你自在坐着,等我去催水来。」长老含泪无言,但点头相答。沙僧急驾 云光,也向南山而去。    那师父独鍊自熬,困苦太甚。正在愴惶之际,忽听得一声响亮,諕得长老欠身看 处,原来是孙行者跪在路傍,双手捧着一个磁杯道:「师父,没有老孙,你连水 也不能勾哩。这一杯好凉水,你且吃口水解渴,待我再去化斋。」长老道:「我 不吃你的水,立地渴死,我当任命。不要你了,你去罢。」行者道:「无我你去 不得西天也。」叁藏道:「去得去不得,不干你事。泼猢猻,只管来缠我做甚?」 那行者变了脸,发怒生嗔,喝骂长老道:「你这个狠心的泼秃!十分贱我。」抡 铁棒,丢了磁杯,望长老脊背上砑了一下。那长老昏晕在地,不能言语,被他把 两个青毡包袱提在手中,驾觔斗云,不知去向。    却说八戒托着钵盂,只奔山南坡下,忽见山凹之间有一座草舍人家。原来在先看 时,被山高遮住,未曾见得;今来到边前,方知是个人家。獃子暗想道:「我若 是这等丑嘴脸,决然怕我,枉劳神思,断然化不得斋饭。须是变好,须是变好。」    好獃子,捻着诀,念个咒,把身摇了七八摇,变作一个食癆病黄胖和尚,口里哼 哼唧唧的挨近门前,叫道:「施主,厨中有剩饭,路上有饥人。贫僧是东土来, 往西天取经的。我师父在路饥渴了,家中有锅巴冷饭,千万化些儿救口。」原来 那家子男人不在,都去插秧种穀去了。只有两个女人在家,正才煮了午饭,盛起 两盆,却收拾送下田去,锅里还有些饭与锅巴,未曾盛了。那女人见他这等病 容,却又说东土往西天去的话,只恐他是病昏了胡说,又怕跌倒,死在门首。只 得哄哄翕翕,将些剩饭锅巴,满满的与了一钵。獃子拿转来,现了本像,径回旧 路。    正走间,听得有人叫「八戒」。八戒抬头看时,却是沙僧站在山崖上喊道:「这 里来,这里来。」及下崖,迎至面前道:「这涧里好清水不舀,你往那里去的?」 八戒笑道:「我到这里,见山凹子有个人家,我去化了这一钵乾饭来了。」沙僧 道:「饭也用着,只是师父渴得紧了,怎得水去?」八戒道:「要水也容易,你 将衣襟来兜着这饭,等我使钵盂去舀水。」    二人欢欢喜喜回至路上,只见叁藏面磕地,倒在尘埃;白马撒韁,在路傍长嘶跑 跳;行李担不见踪影。慌得八戒跌脚搥胸,大呼小叫道:「不消讲,不消讲,这 还是孙行者赶走的餘党,来此打杀师父,抢了行李去了。」沙僧道:「且去把马 拴住!」只叫:「怎麼好?怎麼好?这诚所谓半途而废,中道而止也。」叫一 声:「师父。」满眼拋珠,伤心痛哭。八戒道:「兄弟,且休哭。如今事已到 此,取经之事,且莫说了。你看着师父的尸灵,等我把马骑到那个府州县乡村店 集卖几两银子,买口棺木,把师父埋了,我两个各寻道路散伙。」    沙僧实不忍捨,将唐僧扳转身体,以脸温脸,哭一声:「苦命的师父!」只见那 长老口鼻中吐出热气,胸前温暖,连叫:「八戒,你来,师父未伤命哩。」那獃 子才近前扶起长老。甦醒呻吟一会,骂道:「好泼猢猻,打杀我也。」沙僧、八 戒问道:「是那个猢猻?」长老不言,只是嘆息。却讨水吃了几口,才说:「徒 弟,你们刚去,那悟空更来缠我。是我坚执不收,他遂将我打了一棒,青毡包袱 都抢去了。」八戒听说,咬响口中牙,发起心头火道:「叵耐这泼猴子!怎敢这 般无礼?」教:「沙僧,你伏侍师父,等我到他家讨包袱去。」沙僧道:「你且 休发怒。我们扶师父到那山凹人家化些热茶汤,将先化的饭热热,调理师父,再 去寻他。」 八戒依言,把师父扶上马,拿着钵盂,兜着冷饭,直至那家门首。只见那家止有 个老婆子在家,忽见他们,慌忙躲过。沙僧合掌道:「老母亲,我等是东土唐朝 差往西天去者。师父有些不快,特拜府上,化口热茶汤,与他吃饭。」那妈妈 道:「适才有个食癆病和尚,说是东土差来的,已化斋去了,又有个甚麼东土 的?我没人在家,请别处转转。」长老闻言,扶着八戒,下马躬身道:「老婆 婆,我弟子有叁个徒弟,合意同心,保护我上天竺国大雷音拜佛求经。只因我大 徒弟(唤孙悟空)一生兇恶,不遵善道,是我逐回。不期他暗暗走来,着我背上 打了一棒,将我行囊衣钵抢去。如今要着一个徒弟寻他取讨,因在那空路上不是 坐处,特来老婆婆府上权安息一时。待讨将行李来就行,决不敢久住。」那妈妈 道:「刚才一个食癆病黄胖和尚,他化斋去了,也说是东土往西天去的,怎麼又 有一起?」八戒忍不住笑道:「就是我。因我生得嘴长耳大,恐你家害怕,不肯 与斋,故变作那等模样。你不信,我兄弟衣兜里不是你家锅巴饭?」    那妈妈认得果是他与的饭,遂不拒他,留他们坐了。却烧了一罐热茶,递与沙僧 泡饭。沙僧即将冷饭泡了,递与师父。师父吃了几口,定性多时道:「那个去讨 行李?」八戒道:「我前年因师父赶他回去,我曾寻他一次,认得他花果山水帘 洞。等我去,等我去。」长老道:「你去不得。那猢猻原与你不和,你又说话粗 鲁,或一言两句之间,有些差池,他就要打你。着悟净去罢。」沙僧应承道: 「我去,我去。」长老又吩咐沙僧道:「你到那里,须看个头势。他若肯与你包 袱,你就假谢谢拿来;若不肯,切莫与他争竞,径至南海菩萨处,将此情告诉, 请菩萨去问他要。」沙僧一一听从。向八戒道:「我今寻他去,你千万莫僝僽, 好生供养师父。这人家亦不可撒泼,恐他不肯供饭。我去就回。」八戒点头道: 「我理会得。但你去,讨得讨不得,趁早回来,不要弄做尖担担柴两头脱也。」 沙僧遂捻了诀,驾起云光,直奔东胜神洲而去。真个是:     身在神飞不守舍,有炉无火怎烧丹。     黄婆别主求金老,木母延师奈病顏。     此去不知何日返,这回难量几时还。     五行生剋情无顺,只待心猿復进关。    那沙僧在半空里,行经叁昼夜,方到了东洋大海,忽闻波浪之声。低头观看,真 个是黑雾涨天阴气盛,沧溟衔日晓光寒。他也无心观玩,望仙山渡过瀛洲,向东 方直抵花果山界。乘海风,踏水势,又多时,却望见高峰排戟,峻壁悬屏。即至 峰头,按云找路下山,寻水帘洞。步近前,只听得那山中无数猴精,滔滔乱嚷。 沙僧又近前仔细再看,原来是孙行者高坐石臺之上,双手扯着一张纸,朗朗的念 道: 东土大唐王皇帝李,驾前敕命御弟圣僧陈玄奘法师,上西方天竺国娑婆灵山大雷 音寺,专拜如来佛祖求经。朕因促病侵身,魂游地府,幸有阳数臻长,感冥君放 送回生,广陈善会,修建度亡道场。盛蒙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金身出现,指示西 方有佛有经,可度幽亡超脱,特着法师玄奘,远历千山,询求经偈。倘过西邦诸 国,不灭善缘,照牒施行。    大唐贞观一十叁年秋吉日御前文牒。 自别大国以来,经度诸邦,中途收得大徒弟孙悟空行者、二徒弟猪悟能八戒、叁 徒弟沙悟净和尚。」    念了从头又念。    沙僧听得是通关文牒,止不住近前厉声高叫:「师兄,师父的关文你念他怎的?」 那行者闻言,急抬头,不认得是沙僧,叫:「拿来,拿来。」眾猴一齐围绕,把 沙僧拖拖扯扯,拿近前来,喝道:「你是何人,擅敢近吾仙洞?」沙僧见他变了 脸,不肯相认,只得朝上行礼道:「上告师兄:前者实是师父性暴,错怪了师 兄,把师兄咒了几遍,逐赶回家。一则弟等未曾劝解,二来又为师父饥渴去寻水 化斋。不意师兄好意復来,又怪师父执法不留,遂把师父打倒,昏晕在地。将行 李抢去。后我等救转师父,特来拜兄。若不恨师父,还念昔日解脱之恩,同小弟 将行李回见师父,共上西天,了此正果;倘怨恨之深,不肯同去,千万把包袱赐 弟,兄在深山,乐桑榆晚景,亦诚两全其美也。」    行者闻言,呵呵冷笑道:「贤弟,此论甚不合我意。我打唐僧,抢行李,不因我 不上西方,亦不因我爱居此地。我今熟读了牒文,我自己上西方拜佛求经,送上 东土,我独成功,教那南赡部洲人立我为祖,万代传名也。」沙僧笑道:「师兄 言之欠当。自来没个孙行者取经之说。我佛如来造下叁藏真经,原着观音菩萨向 东土寻取经人求经,要我们苦历千山,询求诸国,保护那取经人。菩萨曾言:取 经人乃如来门生,号曰金蝉长老。只因他不听佛祖谈经,贬下灵山,转生东土, 教他果正西方,復修大道。遇路上该有这般魔障,解脱我等叁人,与他做护法。 兄若不得唐僧去,那个佛祖肯传经与你?却不是空劳一场神思也?」那行者道: 「贤弟,你原来懞懂,但知其一,不知其二。谅你说你有唐僧,同我保护,我就 没有唐僧?我这里另选个有道的真僧在此,自去取经,老孙独力扶持,有何不 可?已选明日大走起身去矣。你不信,待我请来你看。」叫:「小的们,快请老 师父出来。」果跑进去,牵出一匹白马,请出一个唐叁藏;跟着一个八戒,挑着 行李;一个沙僧,拿着锡杖。    这沙僧见了,大怒道:「我老沙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那里又有一个沙和尚?不 要无礼,吃我一杖!」好沙僧,双手举降妖杖,把一个假沙僧劈头一下打死,原 来这是一个猴精。那行者恼了,抡金箍棒,帅眾猴,把沙僧围了。沙僧东冲西 撞,打出路口,纵云雾逃生道:「这泼猴如此惫懒,我告菩萨去来。」那行者见 沙僧打死一个猴精,把沙和尚逼得走了,他也不来追赶。回洞教小的们把打死的 妖尸拖在一边,剥了皮,取肉煎炒,将椰子酒、葡萄酒,同群猴都吃了。另选一 个会变化的妖猴,还变一个沙和尚,从新教导,要上西方不题。    沙僧一驾云离了东海,行经一昼夜,到了南海。正行时,早见落伽山不远。急至 前,低停云雾观看,好去处!果然是: 包乾之奥,括坤之区。会百川而浴日滔星,归眾流而生风漾月。潮发腾凌大鯤 化,波翻浩荡巨鰲游。水通西北海,浪合正东洋。四海相连同地脉,仙方洲岛各 仙宫。休言满地蓬莱,且看普陀云洞。好景致!山头霞彩壮元精,巖下祥风漾月 晶。紫竹林中飞孔雀,绿杨枝上语灵鸚。琪花瑶草年年秀,宝树金莲岁岁生。白 鹤几番朝顶上,素鸞数次到山亭。游鱼也解修真性,跃浪穿波听讲经。    沙僧徐步落伽山,玩看仙境。只见木叉行者当面相迎道:「沙悟净,你不保唐僧 取经,却来此何干?」沙僧作礼毕,道:「有一事特来朝见菩萨,烦为引见引 见。」木叉情知是寻行者,更不题起,即先进去对菩萨道:「外有唐僧的小徒弟 沙悟净朝拜。」孙行者在臺下听见,笑道:「这定是唐僧有难,沙僧来请菩萨 的。」菩萨即命木叉门外叫进。这沙僧倒身下拜,拜罢,抬头正欲告诉前事,忽 见孙行者站在傍边,等不得说话,就掣降妖杖望行者劈脸便打。这行者更不回 手,彻身躲过。沙僧口里乱骂道:「我把你个犯十恶造反的泼猴!你又来影瞒菩 萨哩。」菩萨喝道:「悟净不要动手,有甚事先与我说。」    沙僧收了宝杖,再拜臺下,气冲冲的对菩萨道:「这猴一路行兇,不可数计。前 日在山坡下打杀两个剪路的强人,师父怪他。不期晚间就宿在贼窝主家里,又把 一伙贼人尽情打死,又血淋淋提一个人头来与师父看。师父諕得跌下马来,骂了 他几句,赶他回来。分别之后,师父饥渴太甚,教八戒去寻水。久等不来,又着 我去寻他。不期孙行者见我二人不在,復回来把师父打一铁棍,将两个青毡包袱 抢去。我等回来,将师父救醒,特来他水帘洞寻他讨包袱,不想他变了脸,不肯 认我,将师父关文念了又念。我问他念了做甚,他说不保唐僧,他要自上西天取 经,送上东土,算他的功果,立他为祖,万古传扬。我又说:『没唐僧,那肯传 经与你?』他说他选了一个有道的真僧。及请出,果是一匹白马,一个唐僧,后 跟着八戒、沙僧。我道:『我便是沙和尚,那里又有个沙和尚?』是我赶上前, 打了他一宝杖,原来是个猴精。他就帅眾拿我,是我特来告请菩萨。不知他会使 觔斗云,预先到此处。又不知他将甚巧语花言,影瞒菩萨也。」菩萨道:「悟 净,不要赖人。悟空到此,今已四日,我更不曾放他回去,他那里有另请唐僧, 自去取经之意?」沙僧道:「见如今水帘洞有一个孙行者,怎敢欺誑?」菩萨 道:「既如此,你休发急,教悟空与你同去花果山看看,是真难灭,是假易除, 到那里自见分晓。」    这大圣闻言,即与沙僧辞了菩萨。这一去,到那:     花果山前分皂白,水帘洞口辨真邪。    毕竟不知如何分辨,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八回 二心搅乱大乾坤 一体难修真寂灭 这行者与沙僧拜辞了菩萨,纵起两道祥光,离了南海。原来行者觔斗云快,沙和 尚仙云觉迟,行者就要先行。沙僧扯住道:「大哥不必这等藏头露尾,先去安 根。待小弟与你一同走。」大圣本是良心,沙僧却有疑意。真个二人同驾云而 去。不多时,果见花果山。按下云头,二人洞外细看,果见一个行者,高坐石臺 之上,与群猴饮酒作乐。模样与大圣无异:也是黄发金箍,金睛火眼;身穿也是 绵布直裰,腰繫虎皮裙;手中也拿一条儿金箍铁棒;足下也踏一双麂皮靴;也是 这等毛脸雷公嘴,朔腮别土星,查耳额颅阔,獠牙向外生。    这大圣怒发,一撒手,撇了沙和尚,掣铁棒上前骂道:「你是何等妖邪,敢变我 的相貌,敢占我的儿孙,擅居吾仙洞,擅作这威福?」那行者见了,公然不答, 也使铁棒来迎。二行者在一处,果是不分真假,好打哑: 两条棒,二猴精,这场相敌实非轻。都要护持唐御弟,各施功绩立英名。真猴实 受沙门教,假怪虚称佛子情。盖为神通多变化,无真无假两相平。一个是混元一 气齐天圣,一个是久炼千灵缩地精。这个是如意金箍棒,那个是随心铁桿兵。隔 架遮拦无胜败,撑持抵敌没输赢。先前交手在洞外,少顷争持起半空。    他两个各踏云光,跳斗上九霄云内。    沙僧在傍,不敢下手。见他们战此一场,诚然难认真假。欲待拔刀相助,又恐伤 了真的。忍耐良久,且纵身跳下山崖,使降妖宝杖,打近水帘洞外,惊散群妖, 掀翻石凳,把饮酒食肉的器皿尽情打碎。寻他的青毡包袱,四下里全然不见。原 来他水帘洞本是一股瀑布飞泉,遮掛洞门,远看似一条白布帘儿,近看乃是一股 水脉,故曰水帘洞。沙僧不知进步来历,故此难寻。即便纵云,赶到九霄云里, 抡着宝杖,又不好下手。大圣道:「沙僧,你既助不得力,且回復师父,说我等 这般这般,等老孙与此妖打上南海落伽山菩萨前辨个真假。」道罢,那行者也如 此说。沙僧见两个相貌、声音,更无一毫差别,皂白难分,只得依言,拨转云 头,回復唐僧不题。    你看那两个行者,且行且斗,直来到南海,径至落伽山,打打骂骂,喊声不绝。 早惊动护法诸天,即报入潮音洞里道:「菩萨,果然两个孙悟空打将来也。」那 菩萨与木叉行者、善财童子、龙女降莲臺,出门喝道:「那孽畜那里走?」这两 个递相揪住道:「菩萨,这廝果然像弟子模样。才自水帘洞打起,战斗多时,不 分胜负。沙悟净肉眼愚蒙,不能分识,有力难助,是弟子教他回西路去回復师 父。我与这廝打到宝山,借菩萨慧眼,与弟子认个真假,辨明邪正。」道罢,那 行者也如此说一遍。眾诸天与菩萨都看良久,莫想能认。菩萨道:「且放了手, 两边站下,等我再看。」果然撒手,两边站定。这边说:「我是真的。」那边 说:「他是假的。」    菩萨唤木叉与善财上前,悄悄吩咐:「你一个帮住一个,等我暗念紧箍儿咒,看 那个害疼的便是真,不疼的便是假。」他二人果各帮一个。菩萨暗念真言,两个 一齐喊疼,都抱着头,地下打滚,只叫:「莫念,莫念。」菩萨不念,他两个又 一齐揪住,照旧嚷斗。菩萨无计奈何,即令诸天、木叉上前助力。眾神恐伤真 的,亦不敢下手。菩萨叫声「孙悟空」,两个一齐答应。菩萨道:「你当年官拜 弼马温,大闹天宫时,神将皆认得你,你且上界去分辨回话。」这大圣谢恩,那 行者也谢恩。    二人扯扯拉拉,口里不住的嚷斗,径至南天门外。慌得那广目天王帅马、赵、 温、关四大天将,及把门大小眾神,各使兵器挡住道:「那里走?此间可是争斗 之处?」大圣道:「我因保护唐僧往西天取经,在路上打杀贼徒,那叁藏赶我回 去,我径到普陀崖见观音菩萨诉苦。不想这妖精几时就变作我的模样,打倒唐 僧,抢去包袱。有沙僧至花果山寻讨,只见这妖精占了我的巢穴。后到普陀崖告 请菩萨,又见我侍立臺下,沙僧誑说是我驾觔斗云,又先在菩萨处遮饰。菩萨却 是个正明,不听沙僧之言,命我同他到花果山看验。原来这妖精果像老孙模样, 才自水帘洞打到落伽山见菩萨,菩萨也难识认。故打至此间,烦诸天眼力,与我 认个真假。」道罢,那行者也似这般这般说了一遍。眾天神看勾多时,也不能 辨。他两个吆喝道:「你们既不能认,让开路,等我们去见玉帝!」    眾神搪抵不住,放开天门,直至灵霄宝殿。马元帅同张、葛、许、丘四天师奏 道:「下界有一般两个孙悟空打进天门,口称见王。」说不了,两个直嚷进来。 諕得那玉帝即降立宝殿,问曰:「你两个因甚事擅闹天宫,嚷至朕前寻死?」大 圣口称:「万岁,万岁,臣今皈命,秉教沙门,再不敢欺心誑上。只因这个妖精 变作臣的模样, ……」如此如彼,把前情备陈了一遍,「望乞与臣辨个真假。」 那行者也如此陈了一遍。玉帝即传旨宣托塔李天王,教:「把照妖镜来照这廝谁 真谁假,教他假灭真存。」天王即取镜照住,请玉帝同眾神观看。镜中乃是两个 孙悟空的影子,金箍、衣服,毫髮不差。玉帝亦辨不出,赶出殿外。    这大圣呵呵冷笑,那行者也哈哈欢喜。揪头抹颈,復打出天门,坠落西方路上 道:「我和你见师父去,我和你见师父去。」    却说那沙僧自花果山辞他两个,又行了叁昼夜,回至本庄,把前事对唐僧说了 一遍。唐僧自家悔恨道:「当时只说是孙悟空打我一棍,抢去包袱,岂知却是 妖精假变的行者。」沙僧又告道:「这妖又假变一个长老,一匹白马;又有一 个八戒挑着我们包袱,又有一个变作是我。我忍不住恼怒,一杖打死,原是一 个猴精。因此惊散,又到菩萨处诉苦。菩萨着我与师兄又同去识认,那妖果与 师兄一般模样。我难助力,故先来回復师父。」叁藏闻言,大惊失色。八戒哈 哈大笑道:「好好好,应了这施主家婆婆之言了:他说有几起取经的,这却不 又是一起?」    那家老老小小的都来问沙僧道:「你这几日往何处讨盘缠去的?」沙僧笑道: 「我往东胜神洲花果山寻大师兄取讨行李,又到南海普陀山拜见观音菩萨,却 又到花果山,方才转回至此。」那老者又问:「往返有多少路程?」沙僧道: 「约有二十餘万里。」老者道:「爷爷哑,似这几日,就走了这许多路,只除 是驾云,方能勾得到!」八戒道:「不是驾云,如何过海?」沙僧道:「我们 那算得走路,若是我大师兄,只消一二日,可往回也。」那家子听言,都说是 神仙。八戒道:「我们虽不是神仙,神仙还是我们的晚辈哩!」    正说间,只听半空中喧哗乱嚷。慌得都出来看,却是两个行者打将来。八戒见 了,忍不住手痒道:「等我去认认看。」好獃子,急纵身跳起,望空高叫道: 「师兄莫嚷,我老猪来也!」那两个一齐应道:「兄弟,来打妖精,来打妖 精。」那家子又惊又喜道:「是几位腾云驾雾的罗汉歇在我家,就是发愿斋僧 的,也斋不着这等好人。」更不计较茶饭,愈加供养。又说:「这两个行者只 怕斗出不好来,地覆天翻,作祸在那里!」叁藏见那老者当面是喜,背后是 忧,即开言道:「老施主放心,莫生忧嘆。贫僧收伏了徒弟,去恶归善,自然 谢你。」那老者满口回答道:「不敢,不敢。」沙僧道:「施主休讲。师父可 坐在这里,等我和二哥去,一家扯一个来到你面前,你就念念那话儿,看那个 害疼的就是真的,不疼的就是假的。」叁藏道:「言之极当。」    沙僧果起在半空道:「二位住了手,我同你到师父面前辨个真假去。」这大圣 放了手,那行者也放了手。沙僧搀住一个,叫道:「二哥,你也搀住一个。」 果然搀住,落下云头,径至草舍门外。叁藏见了,就念紧箍儿咒。二人一齐叫 苦道:「我们这等苦斗,你还咒我怎的?莫念,莫念。」那长老本心慈善,遂 住了口不念,却也不认得真假。他两个挣脱手,依然又打。这大圣道:「兄弟 们保着师父,等我与他打到阎王前折辨去也。」那行者也如此说。二人抓抓掗 掗,须臾又不见了。    八戒道:「沙僧,你既到水帘洞,看见假八戒挑着行李,怎麼不抢将来?」沙 僧道:「那妖精见我使宝杖打他假沙僧,他就乱围上来要拿,是我顾性命走 了。及告菩萨,与行者復至洞口,他两个打在空中,是我去掀翻他的石凳,打 散他的小妖。只见一股瀑布泉水流,竟不知洞门开在何处,寻不着行李,所以 空手回復师命也。」八戒道:「你原来不晓得。我前年请他去时,先在洞门外 相见。后被我说泛了他,他就跳下,去洞里换衣来时,我看见他将身往水里一 钻。那一股瀑布水流,就是洞门。想必那怪将我们包袱收在那里面也。」叁藏 道:「你既知此门,你可趁他都不在,可先到他洞里取出包袱,我们往西天去 罢。他就来,我也不用他了。」八戒道:「我去。」沙僧说:「二哥,他那洞 前有千数小猴,你一人恐弄他不过,反为不美。」八戒笑道:「不怕,不怕。」 急出门,纵着云雾,径上花果山寻取行李不题。    却说那两个行者又打嚷到阴山背后,諕得那满山鬼战战兢兢,藏藏躲躲。有先 跑的,撞入阴司门里,报上森罗宝殿道:「大王,背阴山上有两个齐天大圣打 将来也。」慌得那第一殿秦广王传报与二殿楚江王、叁殿宋帝王、四殿卞城 王、五殿阎罗王、六殿平等王、七殿泰山王、八殿都市王、九殿忤官王、十殿 转轮王:一殿转一殿,霎时间,十王会齐,又着人飞报与地藏王。尽在森罗殿 上,点聚阴兵,等擒真假。只听得那强风滚滚,惨雾漫漫,二行者一翻一滚的 打至森罗殿下。    阴君近前挡住道:「大圣有何事,闹我幽冥?」这大圣道:「我因保唐僧西天 取经,路过西梁国,至一山,有强贼截劫我师。是老孙打死几个,师父怪我, 把我逐回。我随到南海菩萨处诉告,不知那妖精怎麼就绰着口气,假变作我的 模样,在半路上打倒师父,抢夺了行李。师弟沙僧向我本山取讨包袱,这妖假 立师名,要往西天取经。沙僧逃遁至南海见菩萨,我正在侧。他备说原因,菩 萨又命我同他至花果山观看,果被这廝占了我巢穴。我与他争辨到菩萨处,其 实相貌、言语等俱一般,菩萨也难辨真假。又与这廝打上天堂,眾神亦果难 辨。因见我师,我师念紧箍咒试验,与我一般疼痛。故此闹至幽冥,望阴君与 我查看生死簿,看假行者是何出身,快早追他魂魄,免教二心沌乱。」那怪亦 如此说一遍。阴君闻言,即唤管簿判官一一从头查勘,更无个假行者之名。再 看毛虫文簿,那猴子一百叁十条,已是孙大圣幼年得道之时,大闹阴司,消死 名,一笔勾之。自后来,凡是猴属,尽无名号。查勘毕,当殿回报。阴君各执 笏,对行者道:「大圣,幽冥处既无名号可查,你还到阳间去折辨。」    正说处,只听得地藏王菩萨道:「且住,且住。等我着諦听与你听个真假。」 原来那諦听是地藏菩萨经案下伏的一个兽名。他若伏在地下,一霎时,将四大 部洲山川社稷,洞天福地之间,蠃虫、鳞虫、毛虫、羽虫、昆虫、天仙、地 仙、神仙、人仙、鬼仙,可以照鉴善恶,察听贤愚。那兽奉地藏钧旨,就於森 罗庭院之中,俯伏在地。须臾,抬起头来,对地藏道:「怪名虽有,但不可当 面说破,又不能助力擒他。」地藏道:「当面说出便怎麼?」諦听道:「当面 说出,恐妖精恶发,搔扰宝殿,致令阴府不安。」又问:「何为不能助力擒 拿?」諦听道:「妖精神通,与孙大圣无二。幽冥之神,能有多少法力?故此 不能擒拿。」地藏道:「似这般怎生祛除?」諦听言:「佛法无边。」地藏早 已省悟,即对行者道:「你两个形容如一,神通无二,若要辨明,须到雷音寺 释迦如来那里,方得明白。」两个一齐嚷道:「说的是,说的是。我和你西天 佛祖之前折辨去。」那十殿阴君送出,谢了地藏,回上翠云宫,着鬼使闭了幽 冥关隘不题。   看那两个行者飞云奔雾,打上西天。有诗为证。诗曰:     人有二心生祸灾,天涯海角致疑猜。     欲思宝马叁公位,又忆金鑾一品臺。     南征北讨无休歇,东挡西除未定哉。     禪门须学无心诀,静养婴儿结圣胎。    他两个在那半空里扯扯拉拉,抓抓掗掗,且行且斗,直嚷至大西天灵鷲仙山雷 音宝剎之外。早见那四大菩萨、八大金刚、五百阿罗、叁千揭諦、比丘尼、比 丘僧、优婆塞、优婆夷诸大圣眾,都到七宝莲臺之下,净听如来说法。那如来 正讲到这: 「不有中有,不无中无。不色中色,不空中空。非有为有,非无为无。非色为 色,非空为空。空即是空,色即是色。色无定色,色即是空。空无定空,空即 是色。知空不空,知色不色。名为照了,始达妙音。」    概眾稽首皈依,流通诵读之际,如来降天花普散繽纷,即离宝座,对大眾道: 「汝等俱是一心,且看二心竞斗而来也。」    大眾举目看之,果是两个行者,吆天喝地,打至雷音胜境。慌得那八大金刚上 前挡住道:「汝等欲往那里去?」这大圣道:「妖精变作我的模样,欲至宝莲 臺下,烦如来为我辨个虚实也。」眾金刚抵挡不住,直嚷至臺下,跪於佛祖之 前,拜告道:「弟子保护唐僧,来造宝山,求取真经,一路上炼魔缚怪,不知 费了多少精神。前至中途,偶遇强徒劫掳,委是弟子二次打伤几人。师父怪我 赶回,不容同拜如来金身。弟子无奈,只得投奔南海,见观音诉苦。不期这个 妖精假变弟子声音、相貌,将师父打倒,把行李抢去。师弟悟净寻至我山,被 这妖假捏巧言,说有真僧取经之故。悟净脱身至南海,备说详细。观音知之, 遂令弟子同悟净再至我山。因此,两人比併真假,打至南海,又打到天宫,又 曾打见唐僧,打见冥府,俱莫能辨认。故此大胆轻造,千乞大开方便之门,广 垂慈悯之念,与弟子辨明邪正,庶好保护唐僧亲拜金身,取经回东土,永扬大 教。」大眾听他两张口一样声,俱说一遍,眾亦莫辨。惟如来则通知之,正欲 道破,忽见南下彩云之间,来了观音,参拜我佛。    我佛合掌道:「观音尊者,你看那两个行者,谁是真假?」菩萨道:「前日在 弟子荒境,委不能辨。他又至天宫、地府,亦俱难认。特来拜告如来,千万与 他辨明辨明。」如来笑道:「汝等法力广大,只能普阅周天之事,不能遍识周 天之物,亦不能广会周天之种类也。」菩萨又请示周天种类。如来才道:「周 天之内有五仙:乃天、地、神、人、鬼。有五虫:乃蠃、鳞、毛、羽、昆。这 廝非天、非地、非神、非人、非鬼,亦非蠃、非鳞、非毛、非羽、非昆。又有 四猴混世,不入十类之种。」菩萨道:「敢问是那四猴?」如来道:「第一是 灵明石猴,通变化,识天时,知地利,移星换斗;第二是赤尻马猴,晓阴阳, 会人事,善出入,避死延生;第叁是通臂猿猴,拿日月,缩千山,辨休咎,乾 坤摩弄;第四是六耳獼猴,善聆音,能察理,知前后,万物皆明。此四猴者, 不入十类之种,不达两间之名。我观假悟空乃六耳獼猴也。此猴若立一处,能 知千里外之事;凡人说话,亦能知之。故此善聆音,能察理,知前后,万物皆 明。与真悟空同像同音者,六耳獼猴也。」    那獼猴闻得如来说出他的本像,胆战心惊,急纵身,跳起来就走。如来见他走 时,即令大眾下手。早有四菩萨、八金刚、五百阿罗、叁千揭諦、比丘僧、比 丘尼、优婆塞、优婆夷、观音、木叉,一齐围绕。孙大圣也要上前,如来道: 「悟空休动手,待我与你擒他。」那獼猴毛骨悚然,料着难脱,即忙摇身一 变,变作个蜜蜂儿,往上便飞。如来将金钵盂撇起去,正盖着那蜂儿,落下 来。大眾不知,以为走了。如来笑云:「大眾休言。妖精未走,见在我这钵盂 之下。」大眾一发上前,把钵盂揭起,果然见了本像,是一个六耳獼猴。孙大 圣忍不住,抡起铁棒,劈头一下打死,至今绝此一种。如来不忍,道声:「善 哉!善哉!」大圣道:「如来不该慈悯他。他打伤我师父,抢夺我包袱,依律 问他个得财伤人,白昼抢夺,也该个斩罪哩。」如来道:「你自快去保护唐僧 来此求经罢。」大圣叩头谢道:「上告如来得知:那师父定是不要我,我此 去,若不收留,却不又劳一番神思?望如来方便,把鬆箍儿咒念一念,褪下这 个金箍,交还如来,放我还俗去罢。」如来道:「你休乱想,切莫放刁。我教 观音送你去,不怕他不收。好生保护他去,那时功成归极乐,汝亦坐莲臺。」    那观音在傍听说,即合掌谢了圣恩,领悟空,輒驾云而去。随后木叉行者、白 鸚哥一同赶上。不多时,到了中途草舍人家。沙和尚看见,急请师父拜门迎 接。菩萨道:「唐僧,前日打你的,乃假行者六耳獼猴也。幸如来知识,已被 悟空打死。你今须是收留悟空,一路上魔障未消,必得他保护你,才得到灵 山,见佛取经。再休嗔怪。」叁藏叩头道:「谨遵教旨。」    正拜谢时,只听得正东上狂风滚滚,猪八戒背着两个包袱,驾风而至。獃子见 了菩萨,倒身下拜道:「弟子前日别了师父,至花果山水帘洞寻取包袱,果见 一个假唐僧、假八戒,都被弟子打死,原是两个猴身。却入里,方寻着包袱, 当时查点,一物不少,却驾风转此。更不知两行者下落如何?」菩萨把如来识 怪之事说了一遍。那獃子十分欢喜,称谢不尽。师徒们拜谢了,菩萨回海。却 都照旧合意同心,洗冤解怒。又谢了那村舍人家,整束行囊、马匹,找大路而 西。正是:     中道分离乱五行,降妖聚会合元明。     神归心舍禪方定,六识祛降丹自成。    毕竟这去,不知叁藏几时得面佛求经,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九回 唐叁藏路阻火焰山 孙行者一调芭蕉扇 若干种性本来同,海纳无穷。千思万虑终成妄,般般色色和融。有日功完行 满,圆明法性高隆。休教差别走西东,紧锁牢。收来安放丹炉内,炼得金乌一 样红。朗朗辉辉娇艷,任教出入乘龙。    话表叁藏遵菩萨教旨,收了行者,与八戒、沙僧剪断二心,锁猿马,同心戮 力,赶奔西天。说不尽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历过了夏月炎天,却又值叁秋霜 景。但见那: 薄云断绝西风紧,鹤鸣远岫霜林锦。光景正苍凉,山长水更长。征鸿来北塞, 玄鸟归南陌。客路怯孤单,衲衣容易寒。    师徒四眾进前行处,渐觉热气蒸人。叁藏勒马道:「如今正是秋天,却怎返有 热气?」八戒道:「原来不知。西方路上有个斯哈哩国,乃日落之处,俗呼为 天尽头。若到申酉时,国王差人上城,擂鼓吹角,混杂海沸之声。日乃太阳真 火,落於西海之间,如火淬水,接声滚沸。若无鼓角之声混耳,即振杀城中小 儿。此地热气蒸人,想必到日落之处也。」大圣听说,忍不住笑道:「獃子莫 乱谈。若论斯哈哩国,正好早哩。似师父朝叁暮二的这等担阁,就从小至老, 老了又小,老小叁生,也还不到。」八戒道:「哥呵,据你说,不是日落之 处,为何这等酷热?」沙僧道:「想是天时不正,秋行夏令故也。」他叁个正 都争讲,只见那路傍有座庄院,乃是红瓦盖的房舍,红砖砌的垣墙,红油门 扇,红漆板榻,一片都是红的。叁藏下马道:「悟空,你去那人家问个消息, 看那炎热之故何也?」    大圣收了金箍棒,整肃衣裳,扭捏作个斯文气象,绰下大路,径至门前观看。 那门里忽然走出一个老者,但见他: 穿一领黄不黄红不红的葛布深衣,戴一顶青不青皂不皂的篾丝凉帽。手中拄一 根弯不弯直不直暴节竹杖,足下踏一双新不新旧不旧靸鞋。面似红铜,鬚如白 练。两道寿眉遮碧眼,一张咍口露金牙。    那老者猛抬头,看见行者,吃了一惊,拄着竹杖,喝道:「你是那里来的怪 人?在我这门首何干?」行者答礼道:「老施主休怕我,我不是甚麼怪人。贫 僧是东土大唐钦差上西方求经者。师徒四人,适至宝方,见天气蒸热,一则不 解其故,二来不知地名,特拜问指教一二。」那老者却才放心,笑云:「长老 勿罪。我老汉一时眼花,不识尊顏。」行者道:「不敢。」老者又问:「令师 在那条路上?」行者道:「那南首大路上立的不是?」老者教:「请来,请 来。」行者欢喜,把手一招,叁藏即同八戒、沙僧,牵白马,挑行李近前,都 对老者作礼。    老者见叁藏丰姿标致,八戒、沙僧相貌奇稀,又惊又喜。只得请入里坐,教小 的们看茶,一壁厢办饭。叁藏闻言,起身称谢道:「敢问公公:贵处遇秋,何 返炎热?」老者道:「敝地唤做火焰山,无春无秋,四季皆热。」叁藏道: 「火焰山却在那边?可阻西去之路?」老者道:「西方却去不得。那山离此有 六十里远,正是西方必由之路,却有八百里火焰,四週围寸草不生。若过得 山,就是铜脑盖,铁身躯,也要化成汁哩。」叁藏闻言,大惊失色,不敢再问。    只见门外一个少年男子,推一辆红车儿,住在门傍,叫声:「卖糕。」大圣拔 根毫毛,变个铜钱,问那人买糕。那人接了钱,不论好歹,揭开车儿上衣裹, 热气腾腾,拿出一块糕,递与行者。行者托在手中,好似火里烧的灼炭,煤炉 内的红钉。你看他左手倒在右手,右手换在左手,只道:「热热热,难吃难 吃!」那男子笑道:「怕热,莫来这里,这里是这等热。」行者道:「你这汉 子好不明理。常言道:『不冷不热,五穀不结。』他这等热得很,你这糕粉自 何而来?」那人道:「若知糕粉米,敬求铁扇仙。」行者道:「铁扇仙怎的?」 那人道:「铁扇仙有柄芭蕉扇,求得来,一扇息火,二扇生风,叁扇下雨。我 们就布种,及时收割,故得五穀养生;不然,诚寸草不能生也。」    行者闻言,急抽身走入里面,将糕递与叁藏道:「师父放心,且莫隔年焦着。 吃了糕,我与你说。」长老接糕在手,向本宅老者道:「公公请糕。」老者 道:「我家的茶饭未奉,敢吃你糕?」行者笑道:「老人家,茶饭倒不必赐, 我问你:铁扇仙在那里住?」老者道:「你问他怎的?」行者道:「适才那卖 糕人说,此仙有柄芭蕉扇。求将来,一扇息火,二扇生风,叁扇下雨,你这方 布种收割,才得五穀养生。我欲寻他讨来搧息火燄山过去,且使这方依时收 种,得安生也。」老者道:「固有此说,你们却无礼物,恐那圣贤不肯来也。」 叁藏道:「他要甚礼物?」老者道:「我这里人家,十年拜求一度。四猪四 羊、花红表里、异香时果、鸡鹅美酒,沐浴虔诚,拜到那仙山,请他出洞,至 此施为。」行者道:「那山坐落何处?唤甚地名?有几多里数?等我问他要扇 子去。」老者道:「那山在西南方,名唤翠云山。山中有一仙洞,名唤芭蕉 洞。我这里眾信人等去拜仙山,往回要走一月,计有一千四百五六十里。」行 者笑道:「不打紧,就去就来。」那老者道:「且住,吃些茶饭,办些乾粮, 须得两人做伴。那路上没有人家,又多狼虎,非一日可到,莫当耍子。」行者 笑道:「不用,不用。我去也。」说一声,忽然不见。那老者慌张道:「爷爷 哑,原来是腾云驾雾的神人也。」    且不说这家子供奉唐僧加倍。却说那行者霎时径到翠云山,按住祥光,正自找 寻洞口,只闻得丁丁之声,乃是山林内一个樵夫伐木。行者即趋步至前,又闻 得他道:     「云际依依认旧林,断崖荒草路难寻。     西山望见朝来雨,南涧归时渡处深。」    行者近前作礼道:「樵哥,问讯了。」那樵子撇了柯斧,答礼道:「长老何 往?」行者道:「敢问樵哥,这可是翠云山?」樵子道:「正是。」行者道: 「有个铁扇仙的芭蕉洞,在何处?」樵子笑道:「这芭蕉洞虽有,却无个铁扇 仙,只有个铁扇公主,又名罗剎女。」行者道:「人言他有一柄芭蕉扇,能熄 得火焰山,敢是他麼?」樵子道:「正是,正是。这圣贤有这件宝贝,善能熄 火,保护那方人家,故此称为铁扇仙。我这里人家用不着他,只知他叫做罗剎 女,乃大力牛魔王妻也。」    行者闻言,大惊失色,心中暗想道:「又是冤家了。当年伏了红孩儿,说是这 廝养的。前在那解阳山破儿洞遇他叔子,尚且不肯与水,要作报仇之意;今又 遇他父母,怎生借得这扇子耶?」樵子见行者沉思默虑,嗟嘆不已,便笑道: 「长老,你出家人,有何忧疑?这条小路儿向东去,不尚五六里,就是芭蕉 洞,休得心焦。」行者道:「不瞒樵哥说,我是东土唐朝差往西天求经的唐僧 大徒弟,前年在火云洞,曾与罗剎之子红孩儿有些言语,但恐罗剎怀仇不与, 故生忧疑。」樵子道:「大丈夫鉴貌辨色,只以求扇为名,莫认往时之溲话, 管情借得。」行者闻言,深深唱个大喏道:「谢樵哥教诲,我去也。」    遂别了樵夫,径至芭蕉洞口。但见那两扇门紧闭牢关,洞外风光秀丽。好去 处!正是那: 山以石为骨,石作土之精。烟霞含宿润,苔蘚助新青。嵯峨势耸欺蓬岛,幽 静花香若海瀛。几树乔松栖野鹤,数株衰柳语山鶯。诚然是千年古跡,万载 仙踪。碧梧鸣彩凤,活水隐苍龙。曲逕蓽萝垂掛,石梯藤葛攀笼。猿啸翠巖 忻月上,鸟啼高树喜晴空。两林竹荫凉如雨,一逕花浓没绣绒。时见白云来 远岫,略无定体漫随风。    行者上前叫:「牛大哥,开门,开门。」呀的一声,洞门开了,里边走出一 个毛儿女,手中提着花篮,肩上担着锄子。真个是一身蓝缕无妆饰,满面精 神有道心。行者上前迎着合掌道:「女童,累你转报公主一声:我本是取经 的和尚,在西方路上,难过火焰山,特来拜借芭蕉扇一用。」那毛女道: 「你是那寺里和尚?叫甚名字?我好与你通报。」行者道:「我是东土来 的,叫做孙悟空和尚。」    那毛女即便回身,转於洞内,对罗剎跪下道:「奶奶,洞门外有个东土来的 孙悟空和尚,要见奶奶,拜求芭蕉扇,过火焰山一用。」那罗剎听见「孙悟 空」叁字,便似撮盐入火,火上浇油,骨都都红生脸上,恶狠狠怒发心头。 口中骂道:「这泼猴!今日来了。」叫:「丫鬟,取披掛,拿兵器来。」随 即取了披掛,拿两口青锋宝剑,整束出来。行者在洞外闪过,偷看怎生打 扮。只见他:     头裹团花手帕,身穿纳锦云袍。腰间双束虎觔絛。微露绣裙偏綃。     凤嘴弓鞋叁寸,龙鬚膝裤金销。手提宝剑怒声高。兇比月婆容貌。    那罗剎出门,高叫道:「孙悟空何在?」行者上前,躬身施礼道:「嫂嫂, 老孙在此奉揖。」罗剎咄的一声道:「谁是你的嫂嫂?那个要你奉揖?」行 者道:「尊府牛魔王,当初曾与老孙结义,乃七兄弟之亲。今闻公主是牛大 哥令正,安得不以嫂嫂称之?」罗剎道:「你这泼猴!既有兄弟之亲,如何 坑陷我子?」行者佯问道:「令郎是谁?」罗剎道:「我儿是号山枯松涧火 云洞圣婴大王红孩儿。被你倾了,我们正没处寻你报仇,你今上门纳命,我 肯饶你?」行者满脸陪笑道:「嫂嫂原来不察理,错怪了老孙。你令郎因是 捉了师父,要蒸要煮,幸亏了观音菩萨收他去,救出我师。他如今现在菩萨 处做善财童子,实受了菩萨正果,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与天地同寿,日月 同庚。你倒不谢老孙保命之恩,返怪老孙,是何道理?」罗剎道:「你这个 巧嘴的泼猴!我那儿虽不伤命,再怎生得到我的跟前,几时能见一面?」行 者笑道:「嫂嫂要见令郎,有何难处?你且把扇子借我,搧息了火,送我师 父过去,我就到南海菩萨处请他来见你,就送扇子还你,有何不可?那时 节,你看他可曾损伤一毫?如有些须之伤,你也怪得有理;如比旧时标致, 还当谢我。」罗剎道:「泼猴!少要饶舌,伸过头来,等我砍上几剑:若受 得疼痛,就借扇子与你;若忍耐不得,教你早见阎君。」行者叉手向前,笑 道:「嫂嫂切莫多言。老孙伸着光头,任尊意砍上多少,但没气力便罢。是 必借扇子用用。」那罗剎不容分说,双手抡剑,照行者头上乒乒乓乓,砍有 十数下,这行者全不认真。罗剎害怕,回头要走。行者道:「嫂嫂那里去? 快借我使使。」那罗剎道:「我的宝贝原不轻借。」行者道:「既不肯借, 吃你老叔一棒。」    好猴王,一隻手扯住,一隻手去耳内掣出棒来,幌一幌,有碗来粗细。那罗 剎挣脱手,举剑来迎。行者随又抡棒便打。两个在翠云山前,不论亲情,却 只讲仇隙。这一场好杀: 裙釵本是修成怪,为子怀仇恨泼猴。行者虽然生狠怒,因师路阻让娥流。先 言拜借芭蕉扇,不展驍雄耐性柔。罗剎无知抡剑砍,猴王有意说亲由。女流 怎与男儿斗,到底男刚压女流。这个金箍铁棒多兇猛,那个霜刃青锋甚紧 稠。劈面打,照头丢,恨苦相持不罢休。左挡右遮施武艺,前迎后架骋奇 谋。却才斗到沉酣处,不觉西方坠日头。罗剎忙将真扇子,一搧挥动鬼神愁。    那罗剎女与行者相持到晚,见行者棒重,却又解数周密,料斗他不过,即便 取出芭蕉扇,幌一幌,一扇阴风,把行者搧得无影无形,莫想收留得住。这 罗剎得胜回归。    那大圣飘飘荡荡,左沉不能落地,右坠不得存身。就如旋风翻败叶,流水淌 残花。滚了一夜,直至天明,方才落在一座山上,双手抱住一块峰石。定性 良久,仔细观看,却才认得是小须弥山。大圣长嘆一声道:「好利害妇人! 怎麼就把老孙送到这里来了?我当年曾记得在此处告求灵吉菩萨降黄风怪救 我师父。那黄风岭至此直南上有叁千餘里,今在西路转来,乃东南方隅,不 知有几万里。等我下去问灵吉菩萨一个消息,好回旧路。」    正踌躇间,又听得鐘声响亮,急下山坡,径至禪院。那门前道人认得行者的 形容,即入里面报道:「前年来请菩萨去降黄风怪的那个毛脸大圣又来了。」 菩萨知是悟空,连忙下宝座相迎,入内施礼道:「恭喜,取经来耶?」悟空 答道:「正好未到,早哩,早哩。」灵吉道:「既未曾得到雷音,何以回顾 荒山?」行者道:「自上年蒙盛情降了黄风怪,一路上不知历过多少苦楚。 今到火焰山,不能前进,询问土人,说有个铁扇仙,芭蕉扇搧得火灭,老孙 特去寻访。原来那仙是牛魔王的妻,红孩儿的母。他说我把他儿子做了观音 菩萨的童子,不得常见,恨我为仇,不肯借扇,与我争斗。他见我的棒重难 撑,遂将扇子把我一搧,搧得我悠悠荡荡,直至於此,方才落住。故此轻造 禪院,问个归路。此处到火焰山,不知有多少里数?」灵吉笑道:「那妇人 唤名罗剎女,又叫做铁扇公主。他的那芭蕉扇本是崑崙山后,自混沌开闢以 来,天地產成的一个灵宝,乃太阴之精叶,故能灭火气。假若搧着人,要飘 八万四千里,方息阴风。我这山到火焰山,只有五万餘里,此还是大圣有留 云之能,故止住了;若是凡人,正好不得住也。」行者道:「利害,利害! 我师父却怎生得度那方?」灵吉道:「大圣放心。此一来,也是唐僧的缘 法,合教大圣成功。」行者道:「怎见成功?」灵吉道:「我当年受如来教 旨,赐我一粒定风丹、一柄飞龙杖。飞龙杖已降了风魔。这定风丹尚未曾见 用,如今送了大圣,管教那廝搧你不动,你却要了扇子,搧息火,却不就立 此功也?」行者低头作礼,感谢不尽。那菩萨即於衣袖中取出一个锦袋儿, 将那一粒定风丹,与行者安在衣领里边,将针线紧紧缝了。送行者出门道: 「不及留款。往西北上去,就是罗剎的山场也。」    行者辞了灵吉,驾觔斗云,径返翠云山,顷刻而至。使铁棒打着洞门叫道: 「开门,开门!老孙来借扇子使使哩。」慌得那门里女童即忙来报:「奶 奶,借扇子的又来了。」罗剎闻言,心中悚惧道:「这泼猴真有本事。我的 宝贝搧着人,要去八万四千里,方能停止;他怎麼才吹去,就回来也?这番 等我一连搧他两叁扇,教他找不着归路。」急纵身,结束整齐,双手提剑, 走出门来道:「孙行者,你不怕我,又来寻死?」行者笑道:「嫂嫂勿得慳 吝,是必借我使使,保得唐僧过山,就送还你。我是个志诚有餘的君子,不 是那借物不还的小人。」罗剎又骂道:「泼猢猻!好没道理,没分晓。夺子 之仇,尚未报得;借扇之意,岂得如心?你不要走,吃我老娘一剑。」大圣 公然不惧,使铁棒劈手相迎。他两个往往来来,战经五七回合,罗剎女手软 难抡,孙行者身强善敌。他见事势不谐,即取扇子,望行者搧了一扇,行者 巍然不动。行者收了铁棒,笑吟吟的道:「这番不比那番,任你怎麼搧来, 老孙若动一动,就不算汉子。」那罗剎又搧两扇。果然不动。罗剎慌了,急 收宝贝转回,走入洞里,将门紧紧关上。    行者见他闭了门,却就弄个手段,拆开衣领,把定风丹噙在口中。摇身一 变,变作一个蟭蟟虫儿,从他门隙处钻进。只见罗剎叫道:「渴了,渴了, 快拿茶来。」近侍女童,即将香茶一壶,沙沙的满斟一碗,冲起茶沫漕漕。 行者见了欢喜,嚶的一翅,飞在茶沫之下。那罗剎渴极,接过茶,两叁气都 吃了。行者已到他肚腹之内,现原身,厉声高叫道:「嫂嫂,借扇子我使 使。」罗剎大惊失色,叫:「小的们,关了前门否?」俱说:「关了。」他 又说:「既关了门,孙行者如何在家里叫唤?」女童道:「在你身上叫哩。」 罗剎道:「孙行者,你在那里弄术哩?」行者道:「老孙一生不会弄术,都 是些真手段,实本事,已在尊嫂尊腹之内耍子,已见其肺肝矣。我知你也饥 渴了,我先送你个坐碗儿解渴。」却就把脚往下一登。那罗剎小腹之中疼痛 难禁,坐於地下叫苦。行者道:「嫂嫂休得推辞,我再送你个点心充饥。」 又把头往上一顶。那罗剎心痛难禁,只在地上打滚,疼得他面黄唇白,只 叫:「孙叔叔饶命。」    行者却才收了手脚道:「你才认得叔叔麼?我看牛大哥情上,且饶你性命。 快将扇子拿来我使使。」罗剎道:「叔叔,有扇,有扇,你出来拿了去。」 行者道:「拿扇子我看了出来。」罗剎即叫女童拿一柄芭蕉扇,执在傍边。 行者探到喉咙之上见了道:「嫂嫂,我既饶你性命,不在腰肋之下搠个窟窿 出来,还自口出。你把口张叁张儿。」那罗剎果张开口。行者还作个蟭蟟 虫,先飞出来,丁在芭蕉扇上。那罗剎不知,连张叁次,叫:「叔叔出来 罢。」行者化原身,拿了扇子,叫道:「我在此间不是?谢借了,谢借了。」 拽开步,往前便走。小的们连忙开了门,放他出洞。    这大圣拨转云头,径回东路,霎时按落云头,立在红砖壁下。八戒见了,欢 喜道:「师父,师兄来了,来了。」叁藏即与本庄老者同沙僧出门接着,同 至舍内。把芭蕉扇靠在旁边道:「老官儿,可是这个扇子?」老者道:「正 是,正是。」唐僧喜道:「贤徒有莫大之功。求此宝贝,甚劳苦了。」行者 道:「劳苦倒也不说。那铁扇仙,你道是谁?那廝原来是牛魔王的妻,红孩 儿的母,名唤罗剎女,又唤铁扇公主。我寻到洞外借扇,他就与我讲起仇 隙,把我砍了几剑。是我使棒吓他,他就把扇子搧了我一下,飘飘荡荡,直 刮到小须弥山。幸见灵吉菩萨,送了我一粒定风丹,指与归路。復至翠云 山,又见罗剎女。罗剎女又使扇子,搧我不动,他就回洞。是老孙变作一个 蟭蟟虫,飞入洞去。那廝正讨茶吃,是我又钻在茶沫之下,到他肚里,做起 手脚。他疼痛难禁,不住口的叫我做叔叔饶命,情愿将扇借与我。我却饶了 他,拿将扇来。待过了火焰山,仍送还他。」叁藏闻言,感谢不尽。    师徒们俱拜辞老者,一路西来。约行有四十里远近,渐渐酷热蒸人。沙僧只 叫:「脚底烙得慌。」八戒又道:「爪子烫得痛。」马比寻常又快,只因他 热难停,十分躁进。行者道:「师父且请下马,兄弟们莫走。等我搧息了 火,待风雨之后,地土冷些,再过山去。」行者果举扇,径至火边,尽力一 搧,那山上火光烘烘腾起;再一扇,更着百倍;又一扇,那火足有千丈之 高,渐渐烧着身体。行者急回,已将两股毫毛烧净。径跑至唐僧面前叫: 「快回去,快回去。火来了,火来了。」    那师父爬上马,与八戒、沙僧,復东来有二十餘里,方才歇下,道:「悟 空,如何了呀?」行者丢下扇子道:「不停当,不停当,被那廝哄了。」叁 藏听说,愁促眉尖,闷添心上,止不住两泪交流,只道:「怎生是好?」八 戒道:「哥哥,你急急忙忙叫回去是怎麼说?」行者道:「我将扇子搧了一 下,火光烘烘;第二扇,火气愈盛;第叁扇,火头飞有千丈之高。若是跑得 不快,把毫毛都烧尽矣。」八戒笑道:「你常说雷打不伤,火烧不损,如今 何又怕火?」行者道:「你这獃子,全不知事。那时节用心防备,故此不 伤;今日只为搧息火光,不曾捻避火诀,又未使护身法,所以把两股毫毛烧 了。」沙僧道:「似这般火盛,无路通西,怎生是好?」八戒道:「只拣无 火处走便罢。」叁藏道:「那方无火?」八戒道:「东方、南方、北方俱无 火。」又问:「那方有经?」八戒道:「西方有经。」叁藏道:「我只欲往 有经处去哩。」沙僧道:「有经处有火,无火处无经,诚是进退两难。」    师徒们正自胡谈乱讲,只听得有人叫道:「大圣不须烦恼,且来吃些斋饭再 议。」四眾回看时,见一老人,身披飘风氅,头顶偃月冠,手持龙头杖,足 踏铁靿靴。后带着一个雕嘴鱼腮鬼,鬼头上顶着一个铜盆,盆内有些蒸饼糕 糜、黄粮米饭。在於西路下躬身道:「我本是火焰山土地,知大圣保护圣 僧,不能前进,特献一斋。」行者道:「吃斋小可,这火光几时灭得,让我 师父过去?」土地道:「要灭火光,须求罗剎女借芭蕉扇。」行者去路旁拾 起扇子道:「这不是?那火光越搧越着,何也?」土地看了,笑道:「此扇 不是真的,被他哄了。」行者道:「如何方得真的?」那土地又控背躬身, 微微笑道:     若还要借真蕉扇,须是寻求大力王。    毕竟不知大力王有甚缘故,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牛魔王罢战赴华筵 孙行者二调芭蕉扇 土地说:「大力王即牛魔王也。」行者道:「这山本是牛魔王放的火,假名 火焰山?」土地道:「不是,不是。大圣若肯赦小神之罪,方敢直言。」行 者道:「你有何罪?直说无妨。」土地道:「这火原是大圣放的。」行者怒 道:「我在那里?你这等乱谈。我可是放火之辈?」土地道:「是你也认不 得我了。此间原无这座山。因大圣五百年前大闹天宫时,被显圣擒了,压赴 老君,将大圣安於八卦炉内。炼之后开鼎,被你蹬倒丹炉,落了几个砖来, 内有餘火,到此处化为火焰山。我本是兜率宫守炉的道人,当被老君怪我失 守,降下此间,就做了火焰山土地也。」猪八戒闻言,恨道:「怪道你这等 打扮,原来是道士变的土地。」    行者半信不信道:「你且说,早寻大力王何故?』土地道:「大力王乃罗剎 女丈夫。他这向撇了罗剎,现在积雷山摩云洞。有个万年狐王,那狐王死 了,遗下一个女儿,叫做玉面公主。那公主有百万家私,无人掌管。二年 前,访着牛魔王神通广大,情愿倒陪家私,招赘为夫。那牛王弃了罗剎,久 不回顾。若大圣寻着牛王,拜求来此,方借得真扇:一则搧息火焰,可保师 父前进;二来永除火患,可保此地生灵;叁者赦我归天,回缴老君法旨。」 行者道:「积雷山坐落何处?到彼有多少程途?」土地道:「在正南方。此 间到彼,有叁千餘里。」    行者闻言,即吩咐沙僧、八戒保护师父,又教土地陪伴勿回。随即忽的一 声,渺然不见。那里消半个时辰,早见一座高山凌汉。按落云头,停立巔峰 之上观看,真是好山: 高不高,顶摩碧汉;大不大,根扎黄泉。山前日暖,岭后风寒。山前日暖, 有叁冬草木无知;岭后风寒,见九夏冰霜不化。龙潭接涧水长流,虎穴依崖 花放早。水流千派似飞琼,花放一心如布锦。湾环岭上湾环树,扢扠石外扢 扠松。真个是:高的山,峻的岭;陡的崖,深的涧;香的花,美的果;红的 藤,紫的竹;青的松,翠的柳。八节四时顏不改,千年万古色如龙。    大圣看勾多时,步下尖峰,入深山,找寻路径。正自没个消息,忽见松阴下 有一女子,手折了一枝香兰,嬝嬝娜娜而来。大圣闪在怪石之傍,定睛观 看,那女子怎生模样: 娇娇倾国色,缓缓步移莲。貌若王嬙,顏如楚女。如花解语,似玉生香。高 髻堆青碧鸦,双睛蘸绿横秋水。湘裙半露弓鞋小,翠袖微舒粉腕长。说甚麼 暮雨朝云,真个是朱唇皓齿。锦江滑腻蛾眉秀,赛过文君与薛涛。   那女子渐渐走近石边,大圣躬身施礼,缓缓而言曰:「女菩萨何往?」那女 子未曾观看,听得叫问,却自抬头。忽见大圣的相貌丑陋,老大心惊,欲退 难退,欲行难行,只得战兢兢,勉强答道:「你是何方来者?敢在此间问 谁?」大圣沉思道:「我若说出取经求扇之事,恐这廝与牛王有亲。且只以 假亲托意,来请魔王之言而答方可。」那女子见他不语,变了顏色,怒声喝 道:「你是何人,敢来问我?」大圣躬身陪笑道:「我是翠云山来的,初到 贵处,不知路径。敢问菩萨,此间可是积雷山?」那女子道:「正是。」大 圣道:「有个摩云洞,坐落何处?」那女子道:「你寻那洞做甚?」大圣 道:「我是翠云山芭蕉洞铁扇公主央来请牛魔王的。」    那女子一听铁扇公主请牛魔王之言,心中大怒,彻耳根子通红,泼口骂道: 「这贱婢,着实无知。牛王自到我家,未及二载,也不知送了他多少珠翠金 银、綾罗缎疋,年供柴,月供米,自自在在受用,还不识羞,又来请他怎 的?」大圣闻言,情知是玉面公主,故意掣出金箍棒,大喝一声道:「你这 泼贱,将家私买住牛王,诚然是陪钱嫁汉,你倒不羞,却敢骂谁?」那女子 见了,諕得魄散魂飞,没好步,乱金莲,战兢兢回头便走。这大圣吆吆喝 喝,随后相跟。原来穿过松阴,就是摩云洞口。女子跑进去,扑的把门关 了。大圣却收了金箍棒,停步看时,好所在: 树林森密,崖削崚嶒。薜萝阴冉冉,兰蕙味馨馨。流泉漱玉穿修竹,巧石知 机带落英。烟霞笼远岫,日月照云屏。龙吟虎啸,鹤唳鶯鸣。一片清幽真可 爱,琪花瑶草景常明。不亚天台仙洞,胜如海上蓬瀛。    且不言行者这里观看景致。却说那女子跑得粉汗淋淋,諕得兰心吸吸,径入 书房里面。原来牛魔王正在那里静玩丹书。这女子没好气倒在怀里,抓耳挠 腮,放声大哭。牛王满面陪笑道:「美人,休得烦恼。有甚话说?」那女子 跳天索地,口中骂道:「泼魔害杀我也!」牛王笑道:「你为甚事骂我?」 女子道:「我因父母无依,招你护身养命。江湖中说你是条好汉,你原来是 个惧内的庸夫。」牛王闻说,将女子抱住道:「美人,我有那些不是处?你 且慢慢说来,我与你陪礼。」女子道:「适才我在洞外闲步花阴,折兰採 蕙,忽有一个毛脸雷公嘴的和尚,猛地前来施礼,把我吓了个呆挣。及定性 问是何人,他说是铁扇公主央他来请牛魔王的。被我说了两句,他倒骂了我 一场,将一根棍子赶着我打。若不是走得快些,几乎被他打死。这不是招你 为祸?害杀我也。」牛王闻言,却与他整容陪礼,温存良久,女子方才息 气。魔王却发狠道:「美人在上,不敢相瞒。那芭蕉洞虽是僻静,却清幽自 在。我山妻自幼修持,也是个得道的女仙,却是家门严谨,内无一尺之童, 焉得有雷公嘴的男子央来?这想是那里来的妖怪,或者假绰名声,至此访 我。等我出去看看。」    好魔王,拽开步,出了书房,上大厅取了披掛,结束了。拿了一条混铁棍, 出门高叫道:「是谁人在我这里无状?」行者在傍,见他那模样,与五百年 前又大不同。只见: 头上戴一顶水磨银亮熟铁盔,身上贯一副绒穿锦绣黄金甲,足下踏一双捲尖 粉底麂皮靴;腰间束一条攒丝叁股狮蛮带。一双眼光如明镜,两道眉艷似红 霓。口若血盆,齿排铜板。吼声响震山神怕,行动威风恶鬼慌。四海有名称 混世,西方大力号魔王。    这大圣整衣上前,深深的唱个大喏道:「长兄,还认得小弟麼?」牛王答礼 道:「你是齐天大圣孙悟空麼?」大圣道:「正是,正是。一向久别未拜。 适才到此问一女子,方得见兄。丰采果胜常,可贺也。」牛王喝道:「且休 巧舌。我闻你闹了天宫,被佛祖降压在五行山下,近解脱天灾,保护唐僧西 天见佛求经,怎麼在号山枯松涧火云洞把我小儿牛圣婴害了?正在这里恼 你,你却怎麼又来寻我?」大圣作礼道:「长兄勿得误怪小弟。当时令郎捉 住吾师,要食其肉,小弟近他不得,幸观音菩萨欲救我师,劝他归正。现今 做了善财童子,比兄长还高,享极乐之门堂,受逍遥之永寿,有何不可,返 怪我耶?」牛王骂道:「这个乖嘴的猢猻!害子之情,被你说过;你才欺我 爱妾,打上我门何也?」大圣笑道:「我因拜謁长兄不见,向那女子拜问, 不知就是二嫂嫂。因他骂了我几句,是小弟一时粗卤,惊了嫂嫂。望长兄宽 恕宽恕。」牛王道:「既如此说,我看故旧之情,饶你去罢。」    大圣道:「既蒙宽恩,感谢不尽。但尚有一事奉瀆,万望周济周济。」牛王 骂道:「这猢猻不识起倒,饶了你,倒还不走,反来缠我。甚麼周济周济?」 大圣道:「实不瞒长兄,小弟因保唐僧西进,路阻火焰山,不能前进。询问 土人,知尊嫂罗剎女有一柄芭蕉扇,欲求一用。昨到旧府奉拜嫂嫂,嫂嫂坚 执不借。是以特求长兄,望兄长开天地之心,同小弟到大嫂处一行,千万借 扇搧灭火焰,保得唐僧过山,即时完璧。」牛王闻言,心如火发,咬响钢牙 骂道:「你说你不无礼,你原来是借扇之故。一定先欺我山妻,山妻想是不 肯,故来寻我,且又赶我爱妾。常言道:『朋友妻,不可欺;朋友妾,不可 灭。』你既欺我妻又灭我妾,多大无礼?上来吃我一棍。」大圣道:「哥要 说打,弟也不惧。但求宝贝,是我真心,万乞借我使使。」牛王道:「你若 叁合敌得我,我着山妻借你;如敌不过,打死你,与我雪恨。」大圣道: 「哥说得是。小弟这一向疏懒,不曾与兄相会,不知这几年武艺比昔日如 何,我兄弟们请演演棍看。」这牛王那容分说,掣混铁棍,劈头就打;这大 圣持金箍棒,随手相迎。两个这场好斗: 金箍棒,混铁棍,变脸不以朋友论。那个说:「正怪你这猢猻害子情。」这 个说:「你令郎已得道休嗔恨。」那个说:「你无知怎敢上我门?」这个 说:「我有因特地来相问。」一个要求扇子保唐僧,一个不借芭蕉忒鄙吝。 语去言来失旧情,举家无义皆生忿。牛王棍起赛蛟龙,大圣棒迎神鬼遁。初 时争斗在山前,后来齐驾祥云进。半空之内显神通,五彩光中施妙运。两条 棍响振天关,不见输赢皆傍寸。    这大圣与那牛王斗经百十回合,不分胜负。正在难解难分之际,只听得山峰 上有人叫道:「牛爷爷,我大王多多拜上,幸赐早临,好安座也。」牛王闻 说,使混铁棍支住金箍棒,叫道:「猢猻,你且住了,等我去一个朋友家赴 会来者。」言毕,按下云头,径至洞里,对玉面公主道:「美人,才那雷公 嘴的男子乃孙悟空猢猻,被我一顿棍打走了,再不敢来。你放心耍子。我到 一个朋友处吃酒去也。」他才卸了盔甲,穿一领鸦青剪绒袄子,走出门,跨 上辟水金睛兽,着小的们看守门庭,半云半雾,一直向西北方而去。    大圣在高峰上看着,心中暗想道:「这老牛不知又结识了甚麼朋友,往那里 去赴会。等老孙跟他走走。」好行者,将身幌一幌,变作一阵清风赶上,随 着同走。不多时,到了一座山中,那牛王寂然不见。大圣聚了原身,入山寻 看。那山中有一面清水深潭,潭边有一座石碣,碣上有六个大字,乃「乱石 山碧波潭」。大圣暗想道:「老牛断然下水去了。水底之精,若不是蛟精, 必是龙精、鱼精,或是龟鱉黿鼉之精。等老孙也下去水看看。」    好大圣,捻着诀,念个咒语,摇身一变,变作一个螃蟹,不大不小的有叁十 六斤重。扑的跳在水中,径沉潭底。忽见一座玲珑剔透的牌楼,楼下拴着那 个辟水金睛兽。进牌楼里面,却就没水。大圣爬进去,仔细看时,只见那壁 厢一派音乐之声。但见: 朱宫贝闕,与世不殊。黄金为屋瓦,白玉作门枢。屏开玳瑁甲,槛砌珊瑚 珠。祥云瑞蔼辉莲座,上接叁光下入衢。非是天宫并海藏,果然此处赛蓬 壶。高堂设宴罗宾主,大小官员冠冕珠。忙呼玉女捧牙槃,催唤仙娥调律 吕。长鲸鸣,巨蟹舞,鱉吹笙,鼉击鼓,驪頷之珠照樽俎。鸟篆之文列翠 屏,虾鬚之帘掛廊廡。八音迭奏杂仙韶,宫商响彻遏云霄。青头鱸妓抚瑶 瑟,红眼马郎品玉簫。鱖婆顶献香獐脯,龙女头簪金凤翘。吃的是,天厨八 宝珍饈味;饮的是,紫府琼浆熟酝醪。    那上面坐的是牛魔王,左右有叁四个蛟精,前面坐着一个老龙精,两边乃龙 子、龙孙、龙婆、龙女。    正在那里觥筹交错之际,孙大圣一直走将上去,被老龙看见,即命:「拿下 那个野蟹来。」龙子、龙孙一拥上前,把大圣拿住。大圣忽作人言,叫: 「饶命,饶命。」老龙道:「你是那里来的野蟹?怎麼敢上厅堂,在尊客之 前,横行乱走?快早供来,免汝死罪。」好大圣,假捏虚言,对眾供道:   「生自湖中为活,傍崖作窟权居。盖因日久得身舒。官受横行介士。    踏草拖泥落索,从来未习行仪。不知法度冒王威。伏望尊慈恕罪!」    座上眾精闻言,都拱身对老龙作礼道:「蟹介士初入瑶宫,不知王礼,望尊 公饶他去罢。」老龙称谢了。眾精即教:「放了那廝,且记打,外面伺候。」 大圣应了一声,往外逃命,径至牌楼之下。心中暗想道:「这牛王在此贪 杯,那里等得他散?就是散了,也不肯借扇与我。不如偷了他的金睛兽,变 做牛魔王,去哄那罗剎女,骗他扇子,送我师父过山为妙。」    好大圣,即现本像,将金睛兽解了韁绳,扑一把,跨上雕鞍,径直骑出水 底。到於潭外,将身变作牛王模样。打着兽,纵着云,不多时,已至翠云山 芭蕉洞口。叫声:「开门。」那洞门里有两个女童,闻得声音开了门,看见 是牛魔王嘴脸,即入报:「奶奶,爷爷来家了。」那罗剎听言,忙整云鬟, 急移莲步,出门迎接。这大圣下雕鞍,牵进金睛兽;弄大胆,誆骗女佳人。 罗剎女肉眼,认他不出,即携手而入,着丫鬟设座看茶。一家子见是主公, 无不敬谨。    须臾间叙及寒温,「牛王」道:「夫人久阔。」罗剎道:「大王万福。」又 云:「大王宠幸新婚,拋撇奴家,今日是那阵风儿吹你来的?』大圣笑道: 「非敢拋撇,只因玉面公主招后,家事繁冗,朋友多顾,是以稽留在外,却 也又治得一个家当了。」又道:「近闻悟空那廝保唐僧,将近火焰山界,恐 他来问你借扇子。我恨那廝害子之仇未报,但来时,可差人报我,等我拿 他,分尸万段,以雪我夫妻之恨。」罗剎闻言,滴泪告道:「大王,常言 说:『男儿无妇财无主,女子无夫身无主。』我的性命,险些儿被这猢猻害 了。」大圣听得,故意发怒,骂道:「那泼猴几时过去了?」罗剎道:「还 未去。昨日到我这里借扇子,我因他害孩儿之故,披掛了,抡宝剑出门,就 砍那猢猻。他忍着疼,叫我做嫂嫂,说大王曾与他结义。」大圣道:「是五 百年前曾拜为七弟兄。」罗剎道:「被我骂也不敢回言,砍也不敢动手。后 被我一扇子搧去。不知在那里寻得个定风法儿,今早又在门外叫唤。是我又 使扇搧,莫想得动。急抡剑砍时,他就不让我了。我怕他棒重,就走入洞 里,紧关上门。不知他又从何处,钻在我肚腹之内,险被他害了性命。是我 叫他几声叔叔,将扇与他去也。」    大圣又假意搥胸道:「可惜,可惜。夫人错了,怎麼就把这宝贝与那猢猻? 恼杀我也。」罗剎笑道:「大王息怒。与他的是假扇,但哄他去了。」大圣 问:「真扇在於何处?」罗剎道:「放心,放心,我收着哩。」叫丫鬟整酒 接风贺喜。遂擎杯奉上道:「大王,燕尔新婚,千万莫忘结髮,且吃一杯乡 中之水。」大圣不敢不接,只得笑吟吟,举觴在手道:「夫人先饮。我因图 治外產,久别夫人,早晚蒙护守家门,权为酬谢。」罗剎復接杯斟起,递与 大王道:「自古道:『妻者,齐也。』夫乃养身之父,谢甚麼?」他两人谦 谦讲讲,方才坐下巡酒。大圣不敢破荤,只吃几个果子,与他言言语语。    酒至数巡,罗剎觉有半酣,色情微动,就和孙大圣挨挨擦擦,搭搭拈拈:携 着手,俏语温存;并着肩,低声俯就。将一杯酒,你喝一口,我喝一口,却 又哺果。大圣假意虚情,相陪相笑,没奈何,也与他相倚相偎。果然是: 钓诗鉤,扫愁帚,破除万事无过酒。男儿立节放襟怀,女子忘情开笑口。面 赤似夭桃,身摇如嫩柳。絮絮叨叨话语多,捻捻掐掐风情有。时见掠云鬟, 又见抡尖手。几番常把脚儿蹺,数次每将衣袖抖。粉项自然低,蛮腰渐觉 扭。合欢言语不曾丢,酥胸半露鬆金钮。醉来真个玉山颓,餳眼摩娑几弄丑。    大圣见他这等酣然,暗自留心,挑斗道:「夫人,真扇子你收在那里?早晚 仔细,但恐孙行者变化多端,却又来骗去。」罗剎笑嘻嘻的,口中吐出,只 有一个杏叶儿大小,递与大圣道:「这个不是宝贝?」大圣接在手中,却又 不信,暗想着:「这些些儿,怎生搧得火灭?怕又是假的。」罗剎见他看着 宝贝沉思,忍不住上前,将粉面搵在行者脸上,叫道:「亲亲,你收了宝贝 吃酒罢,只管出神想甚麼哩?」大圣就趁脚儿蹺,问他一句道:「这般小小 之物,如何搧得八百里火焰?」罗剎酒陶真性,无忌惮,就说出方法道: 「大王,与你别了二载,你想是昼夜贪欢,被那玉面公主弄伤了神思,怎麼 自家的宝贝事情,也都忘了?只将左手大指头捻着那柄儿上第七缕红丝,念 一声『嘘呵吸嘻吹呼』,即长一丈二尺长短。这宝贝变化无穷!那怕他八万 里火焰,可一扇而消也。」    大圣闻言,切切记在心上。却把扇儿也噙在口里,把脸抹一抹,现了本像。 厉声高叫道:「罗剎女,你看看我可是你亲老公?就把我缠了这许多丑勾 当,不羞,不羞。」那女子一见是孙行者,慌得推倒桌席,跌落尘埃,羞愧 无比,只叫:「气杀我也!气杀我也!」    这大圣不管他死活,捽脱手,拽大步,径出了芭蕉洞。正是:无心贪美色, 得意笑顏回。将身一纵,踏祥云,跳上高山,将扇子吐出来,演演方法。将 左手大指头捻着那柄上第七缕红丝,念了一声「嘘呵吸嘻吹呼」,果然长了 有一丈二尺长短。拿在手中,仔细看了又看,比前番假的果是不同。只见祥 光晃晃,瑞气纷纷,上有叁十六缕红丝,穿经度络,表里相联。原来行者只 讨了个长的方法,不曾讨他个小的口诀,左右只是那等长短。没奈何,只得 搴在肩上,找旧路而回,不题。    却说那牛魔王在碧波潭底与眾精散了筵席,出得门来,不见了辟水金睛兽。 老龙王聚眾精问道:「是谁偷放牛爷的金睛兽也?」眾精跪下道:「没人敢 偷。我等俱在筵前供酒捧盘,供唱奏乐,更无一人在前。」老龙道:「家乐 儿断乎不敢,可曾有甚生人进来?」龙子、龙孙道:「适才安座之时,有个 蟹精到此,那个便是生人。」牛王闻说,顿然省悟道:「不消讲了。早间贤 友着人邀我时,有个孙悟空保唐僧取经,路遇火焰山难过,曾问我求借芭蕉 扇。我不曾与他,他和我赌斗一场,未分胜负。我却丢了他,径赴盛会。那 猴子千般伶俐,万样机关,断乎是那廝变作蟹精,来此打探消息,偷了我 兽,去山妻处骗了那一把芭蕉扇儿也。」眾精见说,一个个胆战心惊,问 道:「可是那大闹天宫的孙悟空麼?」牛王道:「正是。列公若在西天路 上,有不是处,切要躲避他些儿。」老龙道:「似这般说,大王的骏骑却如 之何?」牛王笑道:「不妨,不妨。列公各散,等我赶他去来。」    遂而分开水路,跳出潭底,驾黄云,径至翠云山芭蕉洞。只听得罗剎女跌脚 搥胸,大呼小叫。推开门,又见辟水金睛兽拴在下边。牛王高叫:「夫人, 孙悟空那厢去了?」眾女童看见牛魔,一齐跪下道:「爷爷来了?」罗剎女 扯住牛王,磕头撞脑,口里骂道:「泼老天杀的!怎样这般不谨慎,着那猢 猻偷了金睛兽,变作你的模样,到此骗我?」牛王切齿道:「猢猻那厢去 了?」罗剎搥着胸膛骂道:「那泼猴赚了我的宝贝,现出原身走了。气杀我 也!」牛王道:「夫人保重,勿得心焦。等我赶上猢猻,夺了宝贝,剥了他 皮,剉碎他骨,摆出他的心肝,与你出气。」叫:「拿兵器来。」女童道: 「爷爷的兵器不在这里。」牛王道:「拿你奶奶的兵器来罢。」侍婢将两把 青锋宝剑捧出。牛王脱了那赴宴的鸦青绒袄,束一束贴身的小衣,双手绰 剑,走出芭蕉洞,径奔火焰山上赶来。正是那:     忘恩汉骗了痴心妇,烈性魔来近木叉人。    毕竟不知此去吉凶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一回 猪八戒助力败魔王 孙行者叁调芭蕉扇 话表牛魔王赶上孙大圣,只见他肩膊上掮着那柄芭蕉扇,怡顏悦色而行。魔 王大惊道:「猢猻原来把运用的方法儿也叨餂得来了。我若当面问他索取, 他定然不与;倘若搧我一扇,要去十万八千里远,却不遂了他意?我闻得唐 僧在那大路上等候。他二徒弟猪精、叁徒弟沙流精,我当年做妖怪时,也曾 会他。且变作猪精的模样,返骗他一场。料猢猻以得意为喜,必不详细隄 防。」好魔王,他也有七十二变,武艺也与大圣一般,只是身子狼犺些。欠 钻疾,不活达些;把宝剑藏了,念个咒语,摇身一变,即变作八戒一般嘴 脸。抄下路,当面迎着大圣,叫道:「师兄,我来也。」    这大圣果然欢喜。古人云「得胜的猫儿欢似虎」也,只倚着强能,更不察来 人的意思。见是个八戒的模样,便就叫道:「兄弟,你往那里去?」牛魔王 绰着经儿道:「师父见你许久不回,恐牛魔王手段大,你斗他不过,难得他 的宝贝,教我来迎你的。」行者笑道:「不必费心,我已得了手了。」牛王 又问道:「你怎麼得的?」行者道:「那老牛与我战经百十合,不分胜负。 他就撇了我,去那乱石山碧波潭底,与一伙蛟精、龙精饮酒。是我暗跟他 去,变作个螃蟹,偷了他所骑的辟水金睛兽,变了老牛的模样,径至芭蕉洞 哄那罗剎女。那女子与老孙结了一场乾夫妻,是老孙设法骗将来的。」牛王 道:「却是生受了。哥哥劳碌太甚,可把扇子我拿。」孙大圣那知真假,也 虑不及此,遂将扇子递与他。    原来那牛王他知那扇子收放的根本,接过手,不知捻个甚麼诀儿,依然小似 一片杏叶,现出本像。开言骂道:「泼猢猻!认得我麼?」行者见了,心中 自悔道:「是我的不是了。」恨了一声,跌足高呼道:「咦!逐年家打雁, 今却被小雁儿了眼睛。」狠得他爆躁如雷,掣铁棒,劈头便打;那魔王就使 扇子搧他一下。不知那大圣先前变蟭蟟虫入罗剎女腹中之时,将定风丹噙在 口里,不觉的嚥下肚里,所以五臟皆牢,皮骨皆固,凭他怎麼搧,再也搧他 不动。牛王慌了,把宝贝丢入口中,双手抡剑就砍。那两个在那半空中这一 场好杀: 齐天孙大圣,混世泼牛王,只为芭蕉扇,相逢各骋强。粗心大圣将人骗,大 胆牛王把扇誆。这一个,金箍棒起无情义;那一个,双刃青锋有智量。大圣 施威喷彩雾,牛王放泼吐毫光。齐斗勇,两不良,咬牙剉齿气昂昂。播土扬 尘天地暗,飞砂走石鬼神藏。这个说:「你敢无知返骗我?」那个说:「我 妻许你共相将。」言村语泼,性烈情刚。那个说:「你哄人妻女真该死,告 到官司有罪殃。」伶俐的齐天圣,兇顽的大力王,一心只要杀,更不待商 量。棒打剑迎齐努力,有些鬆慢见阎王。    且不说他两个相斗难分。却表唐僧坐在途中,一则火气蒸人,二来心焦口 渴,对火焰山土地道:「敢问尊神,那牛魔王法力如何?」土地道:「那牛 王神通不小,法力无边,正是孙大圣的敌手。」叁藏道:「悟空是个会走路 的,往常家二千里路,一霎时便回,怎麼如今去了一日?断是与那牛王赌 斗。」叫:「悟能、悟净,你两个,那一个去迎你师兄一迎?倘或遇敌,就 当用力相助,求得扇子来,解我烦躁,早早过山,赶路去也。」八戒道: 「今日天晚,我想着要去接他,但只是不认得积雷山路。」土地道:「小神 认得,且教捲帘将军与你师父做伴,我与你去来。」叁藏大喜道:「有劳尊 神,功成再谢。」    那八戒抖搜精神,束一束皂锦直裰,搴着鈀,即与土地纵起云雾,径回东方 而去。正行时,忽听得喊杀声高,狂风滚滚。八戒按住云头看时,原来孙行 者与牛王廝杀哩。土地道:「天蓬还不上前,待怎的?」獃子掣钉鈀,厉声 高叫道:「师兄,我来也。」行者恨道:「你这夯货,误了我多少大事。」 八戒道:「师父教我来迎你,因认不得山路,商议良久,教土地引我,故此 来迟,如何误了大事?」行者道:「不是怪你来迟,这泼牛十分无礼。我向 罗剎处弄得扇子来,却被这廝变作你的模样,口称迎我,我一时欢悦,转把 扇子递在他手,他却现了本像,与老孙在此比併,所以误了大事也。」八戒 闻言大怒,举钉鈀,当面骂道:「我把你这血皮胀的遭瘟!你怎敢变作你祖 宗的模样,骗我师兄,使我兄弟不睦?」你看他没头没脸的使钉鈀乱筑。    那牛王,一则是与行者斗了一日,力倦神疲;二则是见八戒的钉鈀兇猛,遮 架不住:败阵就走。只见那火焰山土地帅领阴兵,当面挡住道:「大力王, 且住手。唐叁藏西天取经,无神不保,无天不佑,叁界通知,十方拥护。快 将芭蕉扇来搧息火焰,教他无灾无障,早过山去;不然,上天责你罪愆,定 遭诛也。」牛王道:「你这土地,全不察理。那泼猴夺我子,欺我妾,骗我 妻,番番无道,我恨不得囫圇吞他下肚,化作大便喂狗,怎麼肯将宝贝借他?」    说不了,八戒赶上骂道:「我把你个结心!快拿出扇来,饶你性命。」那牛王 只得回头,使宝剑又战八戒。孙大圣举棒相帮,这一场在那里好杀: 成精豕,作怪牛,兼上偷天得道猴。禪性自来能战炼,必当用土合元由。钉 鈀九齿尖还利,宝剑双锋快更柔。铁棒捲舒为主仗,土神助力结丹头。叁家 刑剋相争竞,各展雄才要运筹。捉牛耕地金钱长,唤豕归炉木气收。心不在 焉何作道,神常守舍要拴猴。胡乱嚷,苦相求,叁般兵刃响搜搜。鈀筑剑伤 无好意,金箍棒起有因由。只杀得星不光兮月不皎,一天寒雾黑悠悠。    那魔王奋勇争强,且行且斗,斗了一夜,不分上下,早又天明。前面是他的 积雷山摩云洞口,他叁个与土地、阴兵又諠譁振耳,惊动那玉面公主,唤丫 鬟看是那里人嚷。只见守门小妖来报:「是我家爷爷与昨日那雷公嘴汉子, 并一个长嘴大耳的和尚,同火焰山土地等眾廝杀哩。」玉面公主听言,即命 外护的大小头目,各执枪刀助力。前后点起七长八短,有百十餘口。一个个 卖弄精神,拈枪弄棒,齐告:「大王爷爷,我等奉奶奶内旨,特来助力也。」 牛王大喜道:「来得好,来得好。」眾妖一齐上前乱砍。八戒措手不及,倒 拽着鈀,败阵而走。大圣纵觔斗云,跳出重围。眾阴兵亦四散奔走。老牛得 胜,聚群妖归洞,紧闭了洞门不题。    行者道:「这廝驍勇,自昨日申时前后与老孙战起,直到今夜,未定输赢。 却得你两个来接力。如此苦斗半日一夜,他更不见劳困。才这一伙小妖,却 又莽壮。他将洞门紧闭不出,如之奈何?」八戒道:「哥哥,你昨日巳时离 了师父,怎麼到申时才与他斗起?你那两叁个时辰在那里的?」行者道: 「别你后,顷刻就到这座山上,见一个女子,问讯,原来就是他爱妾玉面公 主。被我使铁棒諕他一諕,他就跑进洞,叫出那牛王来。与老孙劖言劖语, 嚷了一会。又与他交手,斗了有一个时辰。正打处,有人请他赴宴去了。是 我跟他到那乱石山碧波潭底,变作一个螃蟹,探了消息,偷了他辟水金睛 兽,假变牛王模样,復至翠云山芭蕉洞,骗了罗剎女,哄得他扇子。出门试 演试演方法,把扇子弄长了,只是不会收小。正掮了走处,被他假变做你的 嘴脸,返骗了去。故此耽搁两叁个时辰也。」    八戒道:「这正是俗语云:『大海里翻了豆腐船──汤里来,水里去。』如 今难得他扇子,如何保得师父过山?且回去,转路走他娘罢。」土地道: 「大圣休焦恼,天蓬莫懈怠。但说转路,就是入了傍门,不成个修行之类。 古语云:『行不由径。』岂可转走?你那师父在正路上坐着,眼巴巴只望你 们成功哩。」行者发狠道:「正是,正是。獃子莫要胡谈,土地说得有理。 我们正要与他:     赌输赢,弄手段,等我施为地煞变。     自到西方无对头,牛王本是心猿变。     今番正好会源流,断要相持借宝扇。     趁清凉,息火焰,打破顽空参佛面。     行满超昇极乐天,大家同赴龙华宴。」    那八戒听言,便生努力。慇懃道:     「是是是,去去去,管甚牛王会不会。     木生在亥配为猪,牵转牛儿归土类。     申下生金本是猴,无刑无剋多和气。     用芭蕉,为水意,焰火消除成既济。     昼夜休离苦尽功,功完赶赴盂兰会。」    他两个领着土地、阴兵一齐上前,使钉鈀,抡铁棒,乒乒乓乓,把一座摩云 洞的前门打得粉碎。諕得那外护头目战战兢兢,闯入里边报道:「大王,孙 悟空率眾打破前门也。」那牛王正与玉面公主备言其事,懊恨孙行者哩。听 说打破前门,十分发怒,急披掛,拿了铁棍,从里边骂出来道:「泼猢猻! 你是多大个人儿,敢这等上门撒泼,打破我门扇?」八戒近前乱骂道:「泼 老剥皮!你是个甚样人物,敢量那个大小?不要走,看鈀。」牛王喝道: 「你这个囔糟食的夯货不见怎的,快叫那猴儿上来。」行者道:「不知好歹 的草!我昨日还与你论兄弟,今日就是仇人了。仔细吃吾一棒。」那牛王奋 勇而迎。这场比前番更胜。叁个英雄廝混在一处,好杀: 钉鈀铁棒逞神威,同帅阴兵战老牺。牺牲独展兇强性,遍满同天法力恢。使 鈀筑,着棍擂,铁棒英雄又出奇。叁般兵器叮噹响,隔架遮拦谁让谁?他道 他为首,我道我夺魁。土兵为证难分解,木土相煎上下随。这两个说:「你 如何不借芭蕉扇?」那一个道:「你焉敢欺心骗我妻?赶妾害儿仇未报,敲 门打户又惊疑。」这个说:「你仔细隄防如意棒,擦着些儿就破皮。」那个 说:「好生躲避鈀头齿,一伤九孔血淋漓。」牛魔不怕施威猛,铁棍高擎有 见机。翻云覆雨随来往,吐雾喷风任发挥。恨苦这场都拚命,各怀恶念喜相 持。丢架子,让高低,前迎后挡总无亏。兄弟二人齐努力,单身一棍独施 为。卯时战到辰时后,战罢牛魔束手回。    他叁个舍死忘生,又斗有百十餘合。八戒发起獃性,仗着行者神通,举鈀乱 筑。牛王遮架不住,败阵回头,就奔洞门。却被土地、阴兵拦住洞门,喝 道:「大力王,那里走? 吾等在此。」那老牛不得进洞,急抽身。又见八 戒、行者赶来,慌得卸了盔甲,丢了铁棍,摇身一变,变做一隻天鹅,望空 飞走。    行者看见,笑道:「八戒,老牛去了。」那獃子漠然不知,土地亦不能晓, 一个个东张西覷,只在积雷山前后乱找。行者指道:「那空中飞的不是?」 八戒道:「那是一隻天鹅。」行者道:「正是老牛变的。」土地道:「既如 此,却怎麼好?」行者道:「你两个打进此门,把群妖尽情剿除,拆了他的 窝巢,绝了他的归路。等老孙与他赌变化去。」那八戒与土地,依言攻破洞 门不题。    这大圣收了金箍棒,捻诀念咒,摇身一变,变作一个海东青。颼的一翅,钻 在云眼里,倒飞下来,落在天鹅身上,抱住颈项嗛眼。那牛王也知是孙行者 变化,急忙抖抖翅,变作一隻黄鹰,返来嗛海东青。行者又变作一个乌凤, 专一赶黄鹰。牛王识得,又变作一隻白鹤,长唳一声,向南飞去。行者立 定,抖抖翎毛,又变作一隻丹凤,高鸣一声。那白鹤见凤是鸟王,诸禽不敢 妄动,刷的一翅,淬下山崖,将身一变,变作一隻香獐,乜乜些些,在崖前 吃草。行者认得,也就落下翅来,变作一隻饿虎,剪尾跑蹄,要来赶獐作 食。魔王慌了手脚,又变作一隻金钱花斑的大豹,要伤饿虎。行者见了,迎 着风,把头一幌,又变作一隻金眼狻猊,声如霹靂,铁额铜头,復转身要食 大豹。牛王着了急,又变作一个人熊,放开脚,就来擒那狻猊。行者打个 滚,就变作一隻赖象,鼻似长蛇,牙如竹笋,撒开鼻子,要去捲那人熊。    牛王嘻嘻的笑了一笑,现出原身:一隻大白牛,头如峻岭,眼若闪光,两隻 角似两座铁塔,牙排利刃,连头至尾有千餘丈长短,自蹄至背有八百丈高 下。对行者高叫道:「泼猢猻!你如今将奈我何?」行者也就现了原身,抽 出金箍棒来,把腰一躬,喝声叫:「长!」长得身高万丈,头如泰山,眼如 日月,口似血池,牙似门扇,手执一条铁棒,着头就打。那牛王硬着头,使 角来触。这一场,真个是撼岭摇山,惊天动地。有诗为证。诗曰:     道高一尺魔千丈,奇巧心猿用力降。     若得火山无烈焰,必须宝扇有清凉。     黄婆矢志扶元老,木母留情扫荡妖。     和睦五行归正果,炼魔涤垢上西方。    他两个大展神通,在半山中赌斗,惊得那过往虚空一切神眾与金头揭諦、六 甲六丁、一十八位护教伽蓝都来围困魔王。那魔王公然不惧,你看他东一 头,西一头,直挺挺、光耀耀的两隻铁角,往来抵触;南一撞,北一撞,毛 森森,觔暴暴的一条硬尾,左右敲摇。孙大圣当面迎,眾多神四面打。牛王 急了,就地一滚,復本像,便投芭蕉洞去。行者也收了法像,与眾多神随后 追袭。那魔王闯入洞里,闭门不出。概眾把一座翠云山围得水泄不通。    正都上门攻打,忽听得八戒与土地、阴兵嚷嚷而至。行者见了,问曰:「那 摩云洞事体如何?」八戒笑道:「那老牛的娘子,被我一鈀筑死,剥开衣 看,原来是个玉面狸精。那伙群妖,俱是些驴、骡、犊、特、獾、狐、獐、 羊、虎、麋、鹿等类,已此尽皆剿戮。又将他洞府房廊放火烧了。土地说他 还有一处家小,住居此山,故又来这里扫荡也。」行者道:「贤弟有功,可 喜,可喜。老孙空与那老牛赌变化,未曾得胜。他变做无大不大的白牛,我 变了法天象地的身量。正和他抵触之间,幸蒙诸神下降,围困多时,他却復 原身,走进洞去矣。」八戒道:「那可是芭蕉洞麼?」行者道:「正是,正 是。罗剎女正在此间。」八戒发狠道:「既是这般,怎麼不打进去,剿除那 廝,问他要扇子,倒让他停留长智,两口儿叙情?」    好獃子,抖搜威风,举鈀照门一筑,忽辣的一声,将那石崖连门筑倒了一 边。慌得那女童忙报:「爷爷,不知甚人把前门都打坏了。」牛王方跑进 去,喘嘘嘘的,正告诉罗剎女与孙行者夺扇子赌斗之事。闻报,心中大怒, 就口中吐出扇子,递与罗剎女。罗剎女接扇在手,满眼垂泪道:「大王,把 这扇子送与那猢猻,教他退兵去罢。」牛王道:「夫人呵,物虽小而恨则 深。你且坐着,等我再和他比併去来。」那魔重整披掛,又选两口宝剑,走 出门来。正遇着八戒使鈀筑门,老牛更不打话,掣剑劈头便砍。八戒举鈀迎 着,向后倒退了几步,出门来,早有大圣抡棒当头。那牛魔即驾狂风,跳离 洞府,又都在那翠云山上相持。眾多神四面围绕,土地兵左右攻击。这一 场,又好杀哩: 云迷世界,雾罩乾坤。颯颯阴风砂石滚,巍巍怒气海波浑。重磨剑二口,復 掛甲全身。结冤深似海,怀恨越生嗔。你看齐天大圣因功绩,不讲当年老故 人。八戒施威求扇子,眾神护法捉牛君。牛王双手无停息,左遮右挡弄精 神。只杀得那过鸟难飞皆敛翅,游鱼不跃尽潜鳞。鬼泣神嚎天地暗,龙愁虎 怕日光昏。    那牛王拚命捐躯,斗经五十餘合,抵敌不住,败了阵,往北就走。早有五臺 山秘魔巖神通广大泼法金刚阻住,喝道:「牛魔,你往那里去?我蒙释迦牟 尼佛祖差来,佈列天罗地网,至此擒汝也。」正说间,随后有大圣、八戒、 眾神赶来。那魔王慌转身,向南而走,又撞着峨眉山清凉洞法力无量胜至金 刚挡住,喝道:「吾奉佛旨,在此正要拿住你也。」牛王心慌脚软,急抽身 往东便走,却逢着须弥山摩耳崖毘卢沙门大力金刚迎住,喝道:「老牛何 往?我蒙如来密令,教来捕获你也。」牛王又悚然而退,向西就走,又遇着 崑崙山金霞岭不坏尊王永住金刚敌住,喝道:「这廝又将安走?我领西天大 雷音寺佛老亲言,在此把截,谁放你也?」    那老牛心惊胆战,悔之不及。见那四面八方都是佛兵天将,真个似罗网高 张,不能脱命。正在仓惶之际,又闻得行者帅眾赶来,他就驾云头,望上便 走。却好有托塔李天王并哪吒太子,领鱼肚药叉、巨灵神将,幔住空中,叫 道:「慢来,慢来。吾奉玉帝旨意,特来此剿除你也。」牛王急了,依前摇 身一变,还变做一隻大白牛,使两隻铁角去触天王。天王使刀来砍。随后孙 行者又到。哪吒太子厉声高叫:「大圣,衣甲在身,不能为礼。愚父子昨日 见佛如来发檄奏闻玉帝,言唐僧路阻火焰山,孙大圣难伏牛魔王,玉帝传 旨,特差我父王领眾助力。」行者道:「这廝神通不小,又变作这等身躯, 却怎奈何?」太子笑道:「大圣勿疑,你看我擒他。」    这太子即喝一声:「变!」变得叁头六臂,飞身跳在牛王背上,使斩妖剑望 颈项上一挥,不觉得把个牛头斩下。天王收刀,却才与行者相见。那牛王腔 子里又钻出一个头来,口吐黑气,眼放金光。被哪吒又砍一剑,头落处,又 钻出一个头来。一连砍了十数剑,随即长出十数个头。哪吒取出火轮儿掛在 那老牛的角上,便吹真火,焰焰烘烘,把牛王烧得张狂哮吼,摇头摆尾。才 要变化脱身,又被托塔天王将照妖镜照住本像,腾那不动,无计逃生,只 叫:「莫伤我命,情愿归顺佛家也。」哪吒道:「既惜身命,快拿扇子出 来。」牛王道:「扇子在我山妻处收着哩。」    哪吒见说,将缚妖索子解下,跨在他那颈项上,一把拿住鼻头,将索穿在鼻 孔里,用手牵来。孙行者却会聚了四大金刚、六丁六甲、护教伽蓝、托塔天 王、巨灵神将并八戒、土地、阴兵,簇拥着白牛,回至芭蕉洞口。老牛叫 道:「夫人,将扇子出来,救我性命。」罗剎听叫,急卸了釵环,脱了色 服,挽青丝如道姑,穿縞素似比丘,双手捧那柄丈二长短的芭蕉扇子,走出 门。又见有金刚眾圣与天王父子,慌忙跪在地下,磕头礼拜道:「望菩萨饶 我夫妻之命,愿将此扇奉承孙叔叔成功去也。」行者近前接了扇,同大眾共 驾祥云,径回东路。    却说那叁藏与沙僧立一会,坐一会,盼望行者,许久不回,何等忧虑。忽见 祥云满空,瑞光满地,飘飘颻颻,盖眾神行将近,这长老害怕道:「悟净, 那壁厢是谁神兵来也?」沙僧认得道:「师父呵,那是四大金刚、金头揭 諦、六甲六丁、护教伽蓝与过往眾神。牵牛的是哪吒叁太子,拿镜的是托塔 李天王,大师兄执着芭蕉扇,二师兄并土地随后,其餘的都是护卫神兵。」 叁藏听说,换了毘卢帽,穿了袈裟,与悟净拜迎眾圣,称谢道:「我弟子有 何德能,敢劳列位尊圣临凡也。」四大金刚道:「圣僧喜了,十分功行将 完。吾等奉佛旨差来助汝,汝当竭力修持,勿得须臾怠惰。」叁藏叩齿叩 头,受身受命。    孙大圣执着扇子,行近山边,尽气力挥了一扇,那火焰山平平息焰,寂寂除 光。行者喜喜欢欢,又搧一扇,只闻得习习瀟瀟,清风微动。第叁扇,满天 云漠漠,细雨落霏霏。有诗为证。诗曰:     火焰山遥八百程,火光大地有声名。     火煎五漏丹难熟,火燎叁关道不清。     时借芭蕉施雨露,幸蒙天将助神功。     牵牛归佛休颠劣,水火相联性自平。    此时叁藏解燥除烦,清心了意。四眾皈依,谢了金刚,各转宝山。六丁六甲 升空保护。过往神祗四散。天王、太子牵牛,径归佛地回缴。止有本山土地 押着罗剎女,在傍伺候。    行者道:「那罗剎,你不走路,还立在此等甚?」罗剎跪道:「万望大圣垂 慈,将扇子还了我罢。」八戒喝道:「泼贱人,不知高低。饶了你的性命就 勾了,还要讨甚麼扇子?我们拿过山去,不会卖钱买点心吃?费了这许多精 神力气,又肯与你?雨濛濛的,还不回去哩。」罗剎再拜道:「大圣原说搧 息了火还我,今此一场,诚悔之晚矣。只因不倜儻,致令劳师动眾。我等也 修成人道,只是未归正果。见今真身现象归西,我再不敢妄作。愿赐本扇, 从立自新,修身养命去也。」土地道:「大圣,趁此女深知息火之法,断绝 火根,还他扇子,小神居此苟安,拯救这方生民,求些血食,诚为恩便。」 行者道:「我当时问着乡人说:这山搧息火,只收得一年五榖,便又火发。 如何治得除根?」罗剎道:「要是断绝火根,只消连搧四十九扇,永远再不 发了。」    行者闻言,执扇子,使尽筋力,望山头连搧四十九扇,那山上大雨淙淙。果 然是宝贝:有火处下雨,无火处天晴。他师徒们立在这无火处,不遭雨湿。    坐了一夜,次早才收拾马匹、行李,把扇子还了罗剎。又道:「老孙若不与 你,恐人说我言而无信。你将扇子回山,再休生事。看你得了人身,饶你去 罢。」那罗剎接了扇子,念个咒语,捏做个杏叶儿,噙在口里。拜谢了眾 圣,隐姓修行,后来也得了正果,经藏中万古流名。罗剎、土地俱感激谢 恩,随后相送。行者、八戒、沙僧保着叁藏,遂此前进,真个是身体清凉, 足下滋润。诚所谓:     坎离既济真元合,水火均平大道成。   毕竟不知几年才回东土,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二回 涤垢洗心惟扫塔 缚魔归主乃修身 十二时中忘不得,行功百刻全收。五年十万八千周。休教神水涸,莫纵火光 愁。  水火调停无损处,五行联络如鉤。阴阳和合上云楼。乘鸞登紫府, 跨鹤赴瀛洲。    这一篇词,牌名《临江仙》,单道唐叁藏师徒四眾水火既济,本性清凉。借 得纯阴宝扇,搧息燥火过山。不一日行过了八百之程,师徒们散诞逍遥,向 西而去。正值秋末冬初时序,见了些: 野菊残英落,新梅嫩蕊生。村村纳禾稼,处处食香羹。平林木落远山现,曲 涧霜浓幽壑清。应鐘气,闭蛰营。纯阴阳,月帝玄溟;盛水德,舜日怜晴。 地气下降,天气上升。虹藏不见影,池沼渐生冰。悬崖掛索藤花败,松竹凝 寒色更青。 四眾行勾多时,前又遇城池相近。唐僧勒住马,叫徒弟:「悟空,你看那厢 楼阁崢嶸,是个甚麼去处?」行者抬头观看,乃是一座城池。真个是: 龙蟠形势,虎踞金城。四垂华盖近,百转紫墟平。玉石桥栏排巧兽,黄金臺 座列贤明。真个是神洲都会,天府瑶京。万里邦畿固,千年帝业隆。蛮夷拱 服君恩远,海岳朝元圣会盈。御阶洁净,輦路清寧。酒肆歌声闹,花楼喜气 生。未央宫外长春树,应许朝阳彩凤鸣。    行者道:「师父,那座城池是一国帝王之所。」八戒笑道:「天下府有府 城,县有县城,怎麼就见是帝王之所?」行者道:「你不知帝王之居,与府 县自是不同。你看他四面有十数座门,週围有百十餘里,楼臺高耸,云雾繽 纷。非帝京邦国,何以有此壮丽?」沙僧道:「哥哥眼明,虽识得是帝王之 处,却唤做甚麼名色?」行者道:「又无牌匾旌号,何以知之?须到城中询 问,方可知也。」    长老策马,须臾到门。下马过桥,进门观看。只见六街叁市,货殖通财;又 见衣冠隆盛,人物豪华。正行时,忽见有十数个和尚,一个个披枷戴锁,沿 门乞化,着实的蓝缕不堪。叁藏嘆曰:「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叫:「悟 空,你上前去问他一声,为何这等遭罪?」行者依言,即叫:「那和尚,你 是那寺里的?为甚事披枷戴锁?」眾僧跪倒道:「爷爷,我等是金光寺负屈 的和尚。」行者道:「金光寺坐落何方?」眾僧道:「转过隅头就是。」行 者将他带在唐僧前,问道:「怎生负屈,你说我听。」眾僧道:「爷爷,不 知你们是那方来的,我等似有些面善。不敢在此奉告,请到荒山,具说苦 楚。」长老道:「也是,我们且到他那寺中去,仔细询问缘由。」    同至山门,门上横写七个金字:「敕建护国金光寺」。师徒们进得门来观 看,但见那: 古殿香灯冷,虚廊叶扫风。凌云千尺塔,养性几株松。满地落花无客过,簷 前蛛网任攀笼。空架鼓,枉悬鐘,绘壁尘多彩像朦。讲座幽然僧不见,禪堂 静矣鸟常逢。凄凉堪叹息,寂寞苦无穷。佛前虽有香炉设,灰冷花残事事空。    叁藏心酸,止不住眼中出泪。眾僧们顶着枷锁,将正殿推开,请长老上殿拜 佛。长老进殿,奉上心香,叩齿叁咂。却转於后面,见那方丈簷柱上又锁着 六七个小和尚,叁藏甚不忍见。    及到方丈,眾僧俱来叩头,问道:「列位老爷像貌不一,可是东土大唐来的 麼?」行者笑道:「这和尚有甚未卜先知之法?我们正是。你怎麼认得?」 眾僧道:「爷爷,我等有甚未卜先知之法?只是痛负了屈苦,无处分明,日 逐家只是叫天叫地。想是惊动天神,昨日夜间,各人都得一梦:说有个东土 大唐来的圣僧,救得我等性命,庶此冤苦可伸。今日果见老爷这般异像,故 认得也。」    叁藏闻言,大喜道:「你这里是何地方?有何冤屈?」眾僧跪告:「爷爷, 此城名唤祭赛国,乃西邦大去处。当年有四夷朝贡:南,月陀国;北,高昌 国;东,西梁国;西,本钵国。年年进贡美玉、明珠、娇妃、骏马。我这里 不动干戈,不去征讨,他那里自然拜为上邦。」叁藏道:「既拜为上邦,想 是你这国王有道,文武贤良。」眾僧道:「爷爷,文也不贤,武也不良,国 君也不是有道。我这金光寺,自来宝塔上祥云笼罩,瑞靄高升:夜放霞光? 万里有人曾见;昼喷彩气,四国无不同瞻。故此以为天府神京,四夷朝贡。 只是叁年之前,孟秋朔日,夜半子时,下了一场血雨。天明时,家家害怕, 户户生悲。眾公卿奏上国王,不知天公甚事见责。当时延请道士打醮,和尚 看经,答天谢地。谁晓得我这寺里黄金宝塔污了,这两年外国不来朝贡。我 王欲要征伐,眾臣諫道:我寺里僧人偷了塔上宝贝,所以无祥云瑞靄,外国 不朝。昏君更不察理。那些赃官将我僧眾拿了去,千般拷打,万样追求。当 时我这里有叁辈和尚:前两辈已被拷打不过,死了;如今又捉我辈,问罪枷 锁。老爷在上,我等怎敢欺心,盗取塔中之宝!万望爷爷怜念,方以类聚, 物以群分,捨大慈大悲,广施法力,拯救我等性命。」    叁藏闻言,点头叹道:「这桩事暗昧难明。一则是朝廷失政,二来是汝等有 灾。既然天降血雨,污了宝塔,那时节何不啟本奏君,致令受苦?」眾僧 道:「爷爷,我等凡人,怎知天意?况前辈俱未辨得,我等如何处之?」叁 藏道:「悟空,今日甚时分了?」行者道:「有申时前后。」叁藏道:「我 欲面君倒换关文,奈何这眾僧之事不得明白,难以对君奏言。我当时离了长 安,在法门寺里立愿:上西方逢庙烧香,遇寺拜佛,见塔扫塔。今日至此, 遇有受屈僧人,乃因宝塔之累。你与我办一把新笤帚,待我沐浴了,上去扫 扫,即看这污秽之事何如,不放光之故何如,访着端的,方好面君奏言,解 救他们这苦难也。」    这些枷锁的和尚听说,连忙去厨房取把厨刀,递与八戒道:「爷爷,你将此 刀打开那柱子上锁的小和尚铁锁,放他去安排斋饭香汤,伏侍老爷进斋沐 浴。我等且上街化把新笤帚来与老爷扫塔。」八戒笑道:「开锁有何难哉? 不用刀斧,教我那一位毛脸老爷,他是开锁的积年。」行者真个近前,使个 解锁法,用手一抹,几把锁俱退落下。那小和尚俱跑到厨中,净刷锅灶,安 排茶饭。叁藏师徒们吃了斋,渐渐天昏。只见那枷锁的和尚拿了两把笤帚进 来,叁藏甚喜。    正说处,一个小和尚点了灯来请洗澡。此时满天星月光辉,譙楼上更鼓齐 发。正是那:     四壁寒风起,万家灯火明。     六街关户牖,叁市闭门庭。     钓艇归深树,耕犁罢短绳。     樵夫柯斧歇,学子诵书声。    叁藏沐浴毕,穿了小袖褊衫,束了环絛,足下换一双软公鞋,手里拿一把新 笤帚,对眾僧道:「你等安寝,待我扫塔去来。」行者道:「塔上既被血雨 所污,又况日久无光,恐生恶物;一则夜静风寒,又没个伴侣:自去恐有差 池,老孙与你同上如何?」叁藏道:「甚好,甚好。」两人各持一把,先到 大殿上,点起琉璃灯,烧了香,佛前拜道:「弟子陈玄奘奉东土大唐差往灵 山参见我佛如来取经,今至祭赛国金光寺,遇本僧言宝塔被污,国王疑僧盗 宝,啣冤取罪,上下难明。弟子竭诚扫塔,望我佛威灵,早示污塔之原因, 莫致凡夫之冤屈。」祝罢,与行者开了塔门,自下层望上而扫。只见这塔, 真是: 崢嶸倚汉,突兀凌空。正唤做五色琉璃塔,千金舍利峰。梯转如穿窟,门开 似出笼。宝瓶影射天边月,金鐸声传海上风。但见那虚簷拱斗,绝顶留云。 虚簷拱斗,作成巧石穿花凤;绝顶留云,造就浮屠遶雾龙。远眺可观千里 外,高登似在九霄中。层层门上琉璃灯,有尘无火;步步簷前白玉栏,积垢 虫。塔心里,佛座上,香烟尽绝;窗櫺外,神面前,蛛网牵朦。炉中多鼠 粪,盏内少油鎔。只因暗失中间宝,苦杀僧人命落空。叁藏发心将塔扫,管 教重见旧时容。    唐僧用帚子扫了一层,又上一层。如此扫至第七层上,却早二更时分。那长 老渐觉困倦,行者道:「困了,你且坐下,等老孙替你扫罢。」叁藏道: 「这塔是多少层数?」行者道:「怕不有十叁层哩。」长老耽着劳倦道: 「是必扫了,方趁本愿。」又扫了叁层,腰酸腿痛,就於十层上坐倒道: 「悟空,你替我把那叁层扫净下来罢。」行者抖擞精神,登上第十一层,霎 时又上到第十二层。正扫处,只听得塔顶上有人言语。行者道:「怪哉!怪 哉!这早晚有叁更时分,怎麼得有人在这顶上言语?断乎是邪物也,且看看 去。」    好猴王,轻轻的挟着笤帚,撒起衣服,钻出前门,踏着云头观看。只见第十 叁层塔心里坐着两个妖精,面前放一盘下饭、一隻碗、一把壶,在那里猜拳 吃酒哩。行者使个神通,丢了笤帚,掣出金箍棒,拦住塔门,喝道:「好怪 物,偷塔上宝贝的原来是你。」两个怪物慌了,急起身,拿壶拿碗乱摜。被 行者横铁棒拦住道:「我若打死你,没人供状。」只把棒逼将去。那怪贴在 壁上,莫想挣扎得动。口里只叫:「饶命,饶命。不干我事,自有偷宝贝的 在那里也。」行者使个拿法,一隻手抓将过来,径拿下第十层塔中,报道: 「师父,拿住个偷宝贝之贼了。」叁藏正自盹睡,忽闻此言,又惊又喜道: 「是那里拿来的?」行者把怪物揪到面前跪下道:「他在塔顶上猜拳吃酒耍 子,是老孙听得喧譁,一纵云,跳到顶上拦住。未曾着力,但恐一棒打死, 没人供状,故此轻轻捉来。师父可取他个口词,看他是那里妖精,偷的宝贝 在於何处。」    那怪物战战兢兢,口叫「饶命」,遂从实供道:「我两个是乱石山碧波潭万 圣龙王差来巡塔的。他叫做奔波儿灞,我叫做灞波儿奔;他是鱼怪,我是黑 鱼精。因我万圣老龙生了一个女儿,就唤做万圣公主。那公主花容月貌,有 二十分人才。招得一个駙马,唤做九头駙马,神通广大。前年与龙王来此, 显大法力,下了一阵血雨,污了宝塔,偷了塔中的舍利子佛宝。公主又去大 罗天上,灵霄殿前,偷了王母娘娘的九叶灵芝草,养在那潭底下,金光霞 彩,昼夜光明。近日闻得有个孙悟空往西天取经,说他神通广大,沿路上专 一寻人的不是,所以这些时常差我等来此巡探,若还有那孙悟空到时,好准 备也。」行者闻言,嘻嘻冷笑道:「那孽畜等这等无礼,怪道前日请牛魔王 在那里赴会,原来他结交这伙泼魔,专干不良之事。」    说未了,只见八戒与两叁个小和尚自塔下提着两个灯笼,走上来道:「师 父,扫了塔不去睡觉,在这里讲甚麼哩?」行者道:「师弟,你来正好。塔 上的宝贝,乃是万圣老龙偷了去。今着这两个小妖巡塔,探听我等来的消 息,却才被我拿住也。」八戒道:「叫做甚麼名字?甚麼妖精?」行者道: 「才然供了口词,一个叫做奔波儿灞,一个叫做灞波儿奔;一个是鱼怪,一 个是黑鱼精。」八戒掣鈀就打,道:「既是妖精,取了口词,不打死待何 待?」行者道:「你不知,且留着活的,好去见皇帝讲话,又好做凿眼去寻 贼追宝。」好獃子,真个收了鈀,一家一个,都抓下塔来。那怪只叫:「饶 命。」八戒道:「正要你鱼、黑鱼做些鲜汤,与那负冤屈的和尚吃哩。」    两叁个小和尚喜喜欢欢,提着灯笼,引长老下了塔。一个先跑报眾僧道: 「好了,好了,我们得见青天了,偷宝贝的妖怪已是爷爷们捉将来矣。」行 者教:「拿铁索来,穿了琵琶骨,锁在这里。汝等看守,我们睡觉去,明日 再做理会。」那些和尚都紧紧的守着,让叁藏们安寝。    不觉的天晓。长老道:「我与悟空入朝,倒换关文去来。」长老即穿了锦襴 袈裟,戴了毘卢帽,整束威仪,拽步前进。行者也束一束虎皮裙,整一整绵 布直裰,取了关文同去。八戒道:「怎麼不带这两个妖贼去?」行者道: 「待我们奏过了,自有驾帖着人来提他。」遂行至朝门外。看不尽那朱雀黄 龙,清都絳闕。叁藏到东华门,对阁门大使作礼道:「烦大人转奏,贫僧是 东土大唐差去西天取经者,意欲面君,倒换关文。」那黄门官果与通报,至 阶前奏道:「外面有两个异容异服僧人,称言南赡部洲东土唐朝差往西方拜 佛求经,欲朝我王,倒换关文。」    国王闻言,传旨教宣。长老即引行者入朝。文武百官见了行者,无不惊怕。 有的说是猴和尚,有的说是雷公嘴和尚。个个悚然,不敢久视。长老在阶前 舞蹈山呼的行拜。大圣叉着手,斜立在傍,公然不动。长老啟奏道:「臣僧 乃南赡部洲东土大唐国差来拜西方天竺国大雷音寺佛,求取真经者。路经宝 方,不敢擅过,有随身关文,乞倒验方行。」那国王闻言大喜,传旨教宣唐 朝圣僧上金鑾殿,安绣墩赐坐。长老独自上殿,先将关文捧上,然后谢恩敢 坐。    那国王将关文看了一遍,心中喜悦道:「似你大唐王有疾,能选高僧,不避 路途遥远,拜佛取经;寡人这里和尚,专心只是做贼,败国倾君。」叁藏闻 言,合掌道:「怎见得败国倾君?」国王道:「寡人这国,乃是西域上邦, 常有四夷朝贡,皆因国内有个金光寺,寺内有座黄金宝塔,塔上有光彩冲 天。近被本寺贼僧暗窃了其中之宝,叁年无有光彩,外国这叁年也不来朝, 寡人心痛恨之。」叁藏合掌笑道:「万岁,『差之毫釐,失之千里』矣。贫 僧昨晚到於天府,一进城门,就见十数个枷纽之僧。问及何罪,他道是金光 寺负冤屈者。因到寺细审,更不干本寺僧人之事。贫僧入夜扫塔,已获那偷 宝之妖贼矣。」国王大喜道:「妖贼安在?」叁藏道:「现被小徒锁在金光 寺里。」    那国王急降金牌:「着锦衣卫快到金光寺取妖贼来,寡人亲审。」叁藏又奏 道:「万岁,虽有锦衣卫,还得小徒去方可。」国王道:「高徒在那里?」 叁藏用手指道:「那玉阶旁立者便是。」国王见了,大惊道:「圣僧如此丰 姿,高徒怎麼这等像貌?」孙大圣听见了,厉声高叫道:「陛下,『人不可 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若爱丰姿者,如何捉得妖贼也?」国王闻言,回惊 作喜道:「圣僧说的是。朕这里不选人材,只要获贼得宝归塔为上。」再着 当驾官看车盖,教锦衣卫好生伏侍圣僧去取妖贼来。那当驾官即备大轿一 乘、黄伞一柄,锦衣卫点起校尉,将行者八抬八绰,大四声喝路,径至金光 寺。自此惊动满城百姓,无处无一人不来看圣僧及那妖贼。    八戒、沙僧听得喝道,只说是国王差官,急出迎接,原来是行者坐在轿上。 獃子当面笑道:「哥哥,你得了本身也。」行者下了轿,搀着八戒道:「我 怎麼得了本身?」八戒道:「你打着黄伞,抬着八人轿,却不是猴王之职 分?故说你得了本身。」行者道:「且莫取笑。」遂解下两个妖物,押见国 王。沙僧道:「哥哥,也带挈小弟带挈。」行者道:「你只在此看守行李、 马匹。」那枷锁之僧道:「爷爷们都去承受皇恩,等我们在此看守。」行者 道:「既如此,等我去奏过国王,却来放你。」八戒揪着一个妖贼,沙僧揪 着一个妖贼,孙大圣依旧坐了轿,摆开头搭,将两个妖怪押赴当朝。    须臾,至白玉阶对国王道:「那妖贼已取来了。」国王下降龙床,与唐僧及 文武多官,同目视之。那怪一个是暴腮乌甲,尖嘴利牙;一个是滑皮大肚, 巨口长鬚。虽然是有足能行,大抵是变成的人像。国王问曰:「你是何方贼 怪,那处妖精?几年侵吾国土,何年盗我宝贝?一伙共有多少贼徒,都唤做 甚麼名字?从实一一供来。」二怪朝上跪下,颈内血淋淋的,更不知疼痛。 供道:「叁载之外,七月初一,有个万圣龙王,帅领许多亲戚,住居在本国 东南,离此处路有百十。潭号碧波,山名乱石。生女多娇,妖嬈美色。招赘 一个九头駙马,神通无敌。他知你塔上珍奇,与龙王合盘做贼,先下血雨一 场,后把舍利偷讫。见如今照耀龙宫,纵黑夜明如白日。公主施能,寂寂密 密,又偷了王母灵芝,在潭中温养宝物。我两个不是贼头,乃龙王差来小 卒。今夜被擒,所供是实。」国王道:「既取了供,如何不供自家名字?」 那怪道:「我唤做奔波儿灞,他唤做灞波儿奔。奔波儿灞是个鱼怪,灞波儿 奔是个黑鱼精。」国王教锦衣卫好生收监。传旨:「赦了金光寺眾僧的枷 锁。快教光禄寺排宴,就於麒麟殿上谢圣僧获贼之功,议请圣僧捕擒贼首。」   光禄寺即时备了荤素两样筵席。国王请唐僧四眾上麒麟殿叙坐,问道: 「圣僧尊号?」唐僧合掌道:「贫僧俗家姓陈,法名玄奘。蒙君赐姓唐,贱 号叁藏。」国王又问:「圣僧高徒何号?」叁藏道:「小徒俱无号。第一个 名孙悟空,第二个名猪悟能,第叁个名沙悟净:此乃南海观世音菩萨起的名 字。因拜贫僧为师,贫僧又将悟空叫做行者,悟能叫做八戒,悟净叫做和 尚。」国王听毕,请叁藏坐了上席,孙行者坐了侧首左席,猪八戒、沙和尚 坐了侧首右席。俱是素果、素菜、素茶、素饭。前面一席荤的,坐了国王; 下首有百十席荤的,坐了文武多官。眾臣谢了君恩,徒告了师罪,坐定。国 王把盏,叁藏不敢饮酒,他叁个各受了安席酒。下边只听得管弦齐奏,乃是 教坊司动乐。你看八戒放开食嗓,真个是虎咽狼吞,将一席果菜之类,吃得 罄尽。少顷间,添换汤饭又来,又吃得一毫不剩。巡酒的来,又杯杯不辞。 这场筵席,直乐到午后方散。    叁藏谢了盛宴。国王又留住道:「这一席聊表圣僧获怪之功。」教光禄寺: 「快翻席到建章宫里,再请圣僧定捕贼首、取宝归塔之计。」叁藏道:「既 要捕贼取宝,不劳再宴。贫僧等就此辞王,就擒捉妖怪去也。」国王不肯, 一定请到建章宫,又吃了一席。国王举酒道:「那位圣僧帅眾出师,降妖捕 怪?」叁藏道:「教大徒弟孙悟空去。」大圣拱手应承。国王道:「孙长老 既去,用多少人马?几时出城?」八戒忍不住高声叫道:「那里用甚麼人 马?又那里管甚麼时辰?趁如今酒醉饭饱,我共师兄去,手到擒来。」叁藏 甚喜道:「八戒这一向勤紧呵。」行者道:「既如此,着沙僧弟保护师父, 我两个去来。」那国王道:「二位长老既不用人马,可用兵器?」八戒笑 道:「你家的兵器,我们用不得,我弟兄自有随身器械。」国王闻说,即取 大觥来,与二位长老送行。孙大圣道:「酒不吃了,只教锦衣卫把两个小妖 拿来,我们带了他去做凿眼。」国王传旨,即时提出。二人扯着两个小妖, 驾风头,使个摄法,径上东南去了。噫!他那:     君臣一见腾风雾,才识师徒是圣僧。    毕竟不知此去如何擒获,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叁回 二僧荡怪闹龙宫 群圣除邪获宝贝 却说祭赛国王与大小公卿见孙大圣与八戒腾云驾雾,提着两个小妖飘然而 去,一个个朝天礼拜道:「话不虚传,今日方知有此辈神仙活佛。」又见他 远去无踪,却拜谢叁藏、沙僧道:「寡人肉眼凡胎,只知高徒有力量,拿住 妖贼便了,岂知乃腾云驾雾之上仙也。」叁藏道:「贫僧无些法力,一路上 多亏这叁个小徒。」沙僧道:「不瞒陛下说,我大师兄乃齐天大圣皈依,他 曾大闹天宫,使一条金箍棒,十万天兵,无一个对手,只闹得太上老君害 怕,玉皇大帝心惊。我二师兄乃天蓬元帅果正,他也曾掌管天河八万水兵大 眾。惟我弟子无法力,乃捲帘大将受戒。愚弟兄若干别事无能,若说擒妖缚 怪、拿贼捕亡、伏虎降龙、踢天弄井,以至搅海翻江之类,略通一二。这腾 云驾雾、唤雨呼风,与那换斗移星、担山赶月,特餘事耳,何足道哉!」国 王闻说,愈十分加敬,请唐僧上坐,口口称为「老佛」,将沙僧等皆称为 「菩萨」。满朝文武欣然,一国黎民顶礼不题。    却说孙大圣与八戒驾着狂风,把两个小妖摄到乱石山碧波潭,住定云头。将 金箍棒吹了一口仙气,叫:「变!」变作一把戒刀,将一个黑鱼怪割了耳 朵,鱼精割了下唇,撇在水里,喝道:「快早去对那万圣龙王报知,说我齐 天大圣孙爷爷在此,着他即送祭赛国金光寺塔上的原宝出来,免他一家性 命;若迸半个『不』字,我将这潭水搅净,教他一门儿老幼遭诛。」    那两个小妖得了命,负痛逃生,拖着锁索,淬入水内。諕得那些黿鼉龟鱉, 虾蟹鱼精,都来围住问道:「你两个为何拖绳带索?」一个掩着耳,摇头摆 尾;一个侮着嘴,跌脚搥胸。都嚷嚷闹闹,径上龙王宫殿:「报大王,祸事 了。」那万圣龙王正与九头駙马饮酒,忽见他两个来,即停杯问何祸事。那 两个即告道:「昨夜巡探,被唐僧、孙行者扫塔捉获,用铁索拴锁。今早见 国王,又被那行者与猪八戒抓着我两个,一个割了耳朵,一个割了嘴唇,拋 在水中,着我来报,要索那塔顶宝贝。」遂将前后事细说了一遍。那老龙听 说是孙行者齐天大圣,諕得魂不附体,魄散九霄,战兢兢对駙马道:「贤婿 呵,别个来还好计较,若果是他,却不善也。」駙马笑道:「太岳放心。愚 婿自幼学了些武艺,四海之内,也曾会过几个豪杰,怕他做甚?等我出去与 他交战叁合,管取那廝缩首归降,不敢仰视。」    好妖怪,急纵身披掛了,使一般兵器,叫做月牙铲,步出宫,分开水道,在 水面上叫道:「是甚麼齐天大圣?快上来纳命。」行者与八戒立在岸边,观 看那妖精怎生打扮: 戴一顶烂银盔,光欺白雪;贯一副兜鍪甲,亮敌秋霜。上罩着锦征袍,真个 是彩云笼玉;腰束着犀纹带,果然像花蟒缠金。手执着月牙铲,霞飞电掣; 脚穿着猪皮靴,水利波分。远看时一头一面,近睹处四面皆人:前有眼,后 有眼,八方通见;左也口,右也口,九口言论。一声吆喝长空振,似鹤飞鸣 贯九宸。    他见无人对答,又叫一声:「那个是齐天大圣?」行者按一按金箍,理一理 铁棒道:「老孙便是。」那怪道:「你家居何处?身出何方?怎生得到祭赛 国,与那国王守塔,却大胆获我头目,又敢行兇,上吾宝山索战?」行者骂 道:「你这贼怪,原来不识你孙爷爷哩。你上前,听我道:     老孙祖住花果山,大海之间水帘洞。     自幼修成不坏身,玉皇封我齐天圣。     只因大闹斗牛宫,天上诸神难取胜。     当请如来展妙高,无边智慧非凡用。     为翻觔斗赌神通,手化为山压我重。     整到如今五百年,观音劝解方逃命。     大唐叁藏上西天,远拜灵山求佛颂。     解脱吾身保护他,炼魔净怪从修行。     路逢西域祭赛城。屈害僧人叁代命。     我等慈悲问旧情,乃因塔上无光映。     吾师扫塔探分明,夜至叁更天籟静。     捉住妖精取实供,他言汝等偷宝贝。     合盘为盗有龙王,公主连名称万圣。     血雨浇淋塔上光,将他宝贝偷来用。     殿前供状更无虚,我奉君言驰此境。     所以相寻索战争,不须再问孙爷姓。     快将宝贝献还他,免汝老少全家命。     敢若无知骋胜强,教你水涸山颓都蹭蹬。」    那駙马闻言,微微冷笑道:「你原来是取经的和尚,没要紧罗织管事。我偷 他的宝贝,你取佛的经文,与你何干,却来廝斗?」行者道:「这贼怪甚不 达理。我虽不受国王的恩惠,不食他的水米,不该与他出力;但是你偷他的 宝贝,污他的宝塔,屡年屈苦金光寺僧人,他是我一门同气,我怎麼不与他 出力,辨明冤枉?」駙马道:「你既如此,想是要行赌斗。常言道:『武不 善作。』但只怕起手处,不得留情,一时间伤了你的性命,误了你去取经。」    行者大怒,骂道:「这泼贼怪,有甚强能,敢开大口?走上来,吃老爷一 棒。」那駙马更不心慌,把月牙铲架住铁棒,就在那乱石山头,这一场真个 好杀: 妖魔盗宝塔无光,行者擒妖报国王。小怪逃生回水内,老龙破胆各商量。九 头駙马施威武,披掛前来展素强。怒发齐天孙大圣,金箍棒起十分刚。那怪 物,九个头颅十八眼,前前后后放毫光;这行者,一双铁臂千斤力,蔼蔼纷 纷并瑞祥。铲似一阳初现月,棒如万里遍飞霜。他说:「你无干休把不平 报。」我道:「你有意偷宝真不良。那泼贼,少轻狂,还他宝贝得安康。」 棒迎铲架争高下,不见输赢练战场。    他两个往往来来,斗经叁十餘合,不分胜负。猪八戒立在山前,见他们战到 甜美之处,举着钉鈀,从妖精背后一筑。原来那怪九个头,转转都是眼睛, 看得明白。见八戒在背后来时,即使铲鐏架着钉鈀,铲头抵着铁棒。又耐战 五七合,挡不得前后齐抡,他却打个滚,腾空跳起,现了本像,乃是一个九 头虫。观其形像十分恶,见此身模怕杀人。他生得: 毛羽铺锦,团身结絮。方圆有丈二规模,长短似黿鼉样致。两隻脚尖利如 鉤,九个头攒环一处。展开翅极善飞扬,纵大鹏无他力气;发起声远振天 涯,比仙鹤还能高唳。眼多闪灼晃金光,气傲不同凡鸟类。    猪八戒看见心惊道:「哥呵,我自为人,也不曾见这等个恶物。是甚血气生 此禽兽也?」行者道:「真个罕有,真个罕有。等我赶上打去。」好大圣, 急纵祥云,跳在空中,使铁棒照头便打。那怪物大显身,展翅斜飞,颼的打 个转身,掠到山前,半腰里又伸出一个头来,张开口如血盆相似,把八戒一 口咬着鬃,半拖半扯,捉下碧波潭水内而去。及至龙宫外,还变作前番模 样,将八戒掷之於地,叫:「小的们何在?」那里面鯖鲤鱖之鱼精,龟鱉黿 鼉之介怪,一拥齐来,道声:「有。」駙马道:「把这个和尚绑在那里,与 我巡探的小卒报仇。」眾精推推嚷嚷,抬进八戒去时,那老龙王欢喜,迎出 道:「贤婿有功,怎生捉他来也?」那駙马把上项原故说了一遍。老龙即命 排酒贺功不题。    却说孙行者见妖精擒了八戒,心中惧道:「这廝恁般利害。我待回朝见师, 恐那国王笑我;待要开言骂战,曾奈我又单身,况水面之事不惯。且等我变 化了进去,看那怪把獃子怎生摆佈。若得便,且偷他出来干事。」好大圣, 捻着诀,摇身一变,还变做一个螃蟹,淬於水内,径至牌楼之前。原来这条 路是他前番袭牛魔王盗金睛兽走熟了的。直至那宫闕之下,横爬过去,又见 那老龙王与九头虫合家儿欢喜饮酒。行者不敢相近,爬过东廊之下,见几个 虾精蟹精纷纷紜紜耍子。行者听了一会言谈,却就学语学话,问道:「駙马 爷爷拿来的那长嘴和尚,这会死了不曾?」眾精道:「不曾死,缚在那西廊 下哼的不是?」    行者听说,又轻轻的爬过西廊,真个那獃子绑在柱上哼哩。行者近前道: 「八戒,认得我麼?」八戒听得声音,知是行者,道:「哥哥,怎麼了?反 被这廝捉住我也。」行者四顾无人,将拑咬断索子叫走。那獃子脱了手道: 「哥哥,我的兵器被他收了,又奈何?」行者道:「你可知道收在那里?」 八戒道:「当被那怪拿上宫殿去了。」行者道:「你先去牌楼下等我。」八 戒逃生,悄悄的溜出。行者復身爬上宫殿观看。左首下有光彩森森,乃是八 戒的钉鈀放光。使个隐身法,将鈀偷出,到牌楼下,叫声:「八戒,接兵 器。」獃子得了鈀,便道:「哥哥,你先走,等老猪打进宫殿。若得胜,就 捉住他一家子;若不胜,败出来,你在这潭岸上救应。」行者大喜,只教仔 细。八戒道:「不怕他,水里本事,我略有些儿。」行者丢了他,负出水面 不题。    这八戒束了皂直裰,双手缠鈀,一声喊,打将进去。慌得那大小水族奔奔波 波,跑上宫殿,吆喝道:「不好了,长嘴和尚挣断绳返打进来了。」那老龙 与九头虫并一家子俱措手不及,跳起来,藏藏躲躲。这獃子不顾死活,闯上 宫殿,一路鈀,筑破门扇,打破桌椅,把些吃酒的家火之类尽皆打碎。有诗 为证。诗曰:     木母遭逢水怪擒,心猿不捨苦相寻。     暗施巧计偷开锁,大显神威怒恨深。     駙马忙携公主躲,龙王战慄绝声音。     水宫絳闕门窗损,龙子龙孙尽没魂。    这一场,被八戒把玳瑁屏打得粉碎,珊瑚树摜得凋零。   那九头虫将公主安藏在内,急取月牙铲,赶至前宫,喝道:「泼夯豕 彘!怎敢欺心惊吾眷族?」八戒骂道:「这贼怪,你焉敢将我捉来?这场不 干我事,是你请我来家打的。快拿宝贝还我,回见国王了事;不然,决不饶 你一家命也。」那怪那肯容情,咬定牙齿,与八戒交锋。那老龙才定了神 思,领龙子、龙孙各执枪刀,齐来攻取。八戒见事体不谐,虚幌一鈀,撤身 便走。那老龙帅眾追来。须臾,攛出水中,都到潭面上翻腾。    却说孙行者立於潭岸等候,忽见他们追赶八戒,出离水中,就半踏云雾,掣 铁棒,喝声:「休走!」只一下,把个老龙头打得稀烂。可怜血溅潭中红水 泛,尸飘浪上败鳞浮。諕得那龙子、龙孙各各逃命,九头駙马收龙尸,转宫 而去。    行者与八戒且不追袭,回上岸,备言前事。八戒道:「这廝锐气挫了,被我 那一路鈀打进去时,打得落花流水,魂散魄飞。正与那駙马廝斗,却被老龙 王赶着,却亏了你打死。那廝们回去,一定停丧掛孝,决不肯出来。今又天 色晚了,却怎奈何?」行者道:「管甚麼天晚,乘此机会,你还下去攻战。 务必取出宝贝,方可回朝。」那獃子意懒情疏,徉徉推托。行者催逼道: 「兄弟不必多疑,还像刚才引出来,等我打他。」    两人正自商量,只听得狂风滚滚,惨雾阴阴,忽从东方径往南去。行者仔细 观看,乃二郎显圣,领梅山六兄弟,架着鹰犬,挑着狐兔,抬着獐鹿,一个 个腰挎弯弓,手持利刃,纵风雾踊跃而来。行者道:「八戒,那是我七圣兄 弟,倒好留请他们,与我助战。若得成功,倒是一场大机会也。」八戒道: 「既是兄弟,极该留请。」行者道:「但内有显圣大哥,我曾受他降伏,不 好见他。你去拦住云头,叫道:『真君,且略住住,齐天大圣在此进拜。』 他若听见是我,断然住了。待他安下,我却好见。」    那獃子急纵云头,上山拦住,厉声高叫道:「真君,且慢车驾,有齐天大圣 请见哩。」那爷爷见说,即传令,就停住六兄弟,与八戒相见毕,问:「齐 天大圣何在?」八戒道:「现在山下听呼唤。」二郎道:「兄弟们,快去请 来。」六兄弟乃是康、张、姚、李、郭、直,各各出营叫道:「孙悟空哥 哥,大哥有请。」行者上前,对眾作礼,遂同上山。二郎爷爷迎见,携手相 搀,一同相见,道:「大圣,你去脱大难,受戒沙门,刻日功完,高登莲 座,可贺,可贺。」行者道:「不敢。向蒙莫大之恩,未展斯须之报。虽然 脱难西行,未知功行何如。今因路遇祭赛国,答救僧灾,在此擒妖索宝。偶 见兄长车驾,大胆请留一助。未审兄长自何而来,肯见爱否?」二郎笑道: 「我因闲暇无事,同眾兄弟採猎而回。幸蒙大圣不弃留会,足感故旧之情。 若命挟力降妖,敢不如命。却不知此地是何怪贼?」六圣道:「大哥忘了? 此间是乱石山,山下乃碧波潭万圣之龙宫也。」二郎惊讶道:「万圣老龙却 不生事,怎麼敢偷塔宝?」行者道:「他近日招了一个駙马,乃是九头虫成 精。他郎丈两个做贼,将祭赛国下了一场血雨,把金光寺塔顶舍利佛宝偷 来。那国王不解其意,苦拿着僧人拷打。是我师父慈悲,夜来扫搭,当被我 在塔上拿住两个小妖,是他差来巡探的。今早押赴朝中,实实供招了。那国 王就请我师收降,师命我等到此。先一场战,被九头虫腰里伸出一个头来, 把八戒啣了去。我却又变化下水,解了八戒。才然大战一场,是我把老龙打 死,那廝们收尸掛孝去了。我两个正议索战,却见兄长仪仗降临,故此轻瀆 也。」二郎道:「既伤了老龙,正好与他攻击,使那廝不能措手,却不连窝 巢都灭绝了?」八戒道:「虽是如此,奈天晚何?」二郎道:「兵家云: 『征不待时。』何怕天晚?」    康、姚、郭、直道:「大哥莫忙。那廝家眷在此,料无处去。孙二哥也是贵 客,猪刚鬣又归了正果,我们营内有随带的酒餚,教小的们取火,就此铺 设:一则与二位贺喜,二来也当叙情。且欢会这一夜,待天明索战何迟?」 二郎大喜道:「贤弟说得极当。」却命小校安排。行者道:「列位盛情,不 敢固却。但自做和尚,都是斋戒,恐荤素不便。」二郎道:「有素果品,酒 也是素的。」眾兄弟在星月光前,幕天席地,举杯叙旧。    正是寂寞更长,欢娱夜短。早不觉东方发白。那八戒几钟酒吃得兴抖抖的 道:「天将明了,等老猪下水去索战也。」二郎道:「元帅仔细,只要引他 出来,我兄弟们好下手。」八戒笑道:「我晓得,我晓得。」你看他敛衣缠 鈀,使分水法,跳将下去,径至那牌楼下。发声喊,打入殿内。此时那龙子 披了麻,看着龙尸哭;龙孙与那駙马,在后面收拾棺材哩。这八戒骂上前, 手起处,鈀头着重,把个龙子夹脑连头,一鈀筑了九个窟窿。諕得那龙婆与 眾往里乱跑,哭道:「长嘴和尚又把我儿打死了。」    那駙马闻言,即使月牙铲,带龙孙往外杀来。这八戒举鈀迎敌,且战且退, 跳出水中。这岸上齐天大圣与七兄弟一拥上前,枪刀乱扎,把个龙孙剁成几 断肉饼。那駙马见不停当,在山前打个滚,又现了本像,展开翅,旋绕飞 腾。二郎即取金弓,安上银弹,扯满弓,往上就打。那怪急鎩翅,掠到边 前,要咬二郎。半腰里才伸出一个头来,被那头细犬攛上去,汪的一口,把 头血淋淋的咬将下来。那怪物负痛逃生,径投北海而去。八戒便要赶去,行 者止住道:「且莫赶他,正是『穷寇勿追』。他被细犬咬了头,必定是多死 少生。等我变做他的模样,你分开水路,赶我进去,寻那宫主,诈他宝贝来 也。」二郎与六圣道:「不赶他倒也罢了,只是遗这种类在世,必为后人之 害。」至今有个九头虫滴血,是遗种也。    那八戒依言,分开水路。行者变作怪像前走,八戒吆吆喝喝后追。渐渐追至 龙宫,只见那万圣宫主道:「駙马,怎麼这等慌张?」行者道:「那八戒得 胜,把我赶将进来,觉道不能敌他。你快把宝贝好生藏了。」那宫主急忙难 识真假,即於后殿里取出一个浑金匣子来,递与行者道:「这是佛宝。」又 取出一个白玉匣子,也递与行者道:「这是九叶灵芝。你拿这宝贝藏去,等 我与猪八戒斗上两叁合,挡住他。你将宝贝收好了,再出来与他合战。」行 者将两个匣儿收在身边,把脸一抹,现了本像道:「宫主,你看我可是駙马 麼?」宫主慌了,便要抢夺匣子。被八戒跑上去,着背一鈀,筑倒在地。还 有一个老龙婆彻身就走,被八戒扯住,举鈀才筑,行者道:「且住,莫打死 他,留个活的,好去国内见功。」遂将龙婆提出水面。    行者随后捧着两个匣子上岸,对二郎道:「感兄长威力,得了宝贝,扫净妖 贼也。」二郎道:「一则是那国王洪福齐天,二则是贤昆玉神通无量,我何 功之有?」兄弟们俱道:「孙二哥既已功成,我们就此告别。」行者感谢不 尽,欲留同见国王。诸公不肯,遂帅眾回灌口去讫。    行者捧着匣子,八戒拖着龙婆,半云半雾,顷刻间到了国内。原来那金光寺 解脱的和尚都在城外迎接。忽见他两个云雾定时,近前磕头礼拜,接入城 中。那国王与唐僧正在殿上讲论。这里有先走的和尚,仗着胆,入朝门奏 道:「万岁,孙、猪二老爷擒贼获宝而来也。」那国王听说,连忙下殿,共 唐僧、沙僧迎着,称谢神功不尽,随命排筵谢恩。叁藏道:「且不须赐饮, 着小徒归了塔中之宝,方可饮宴。」叁藏又问行者道:「汝等昨日离国,怎 麼今日才来?」行者把那战駙马,打龙王,逢真君,败妖精,及变作诈宝贝 之事,细说了一遍。叁藏与国王、大小文武,俱喜之不胜。    国王又问:「龙婆能人言语否?」八戒道:「乃是龙王之妻,生了许多龙 子、龙孙,岂不知人言?」国王道:「既知人言,快早说前后做贼之事。」 龙婆道:「偷佛宝,我全不知,都是我那夫君龙鬼与那駙马九头虫,知你塔 上之光乃是佛家舍利子,叁年前下了血雨,乘机盗去。」又问:「灵芝草是 怎麼偷的?」龙婆道:「只是小女万圣宫主私入大罗天上灵霄殿前,偷的王 母娘娘九叶灵芝草。那舍利子得这草的仙气温养着,千年不坏,万载生光。 去地下或田中扫一扫,即有万道霞光,千条瑞气。如今被你夺来,弄得我夫 死子绝,婿丧女亡,千万饶了我的命罢。」八戒道:「正不饶你哩。」行者 道:「家无全犯。我便饶你,只便要你长远替我看塔。」龙婆道:「好死不 如恶活。但留我命,凭你教做甚麼。」行者叫取铁索来。当驾官即取铁索一 条,把龙婆琵琶骨穿了。教沙僧:「请国王来看我们安塔去。」    那国王即忙排驾,遂同叁藏携手出朝,并文武多官,随至金光寺。行者上 塔,将舍利子安在第十叁层塔顶宝瓶中间,把龙婆锁在塔心柱上。念动真 言,唤出本国土地、城隍与本寺伽蓝们,命叁日送饮食一餐,与这龙婆度 口;少有差讹,即行处斩。眾神暗中领诺。行者却将芝草把十叁层塔层层扫 过,安在瓶内,温养舍利子。这才是整旧如新,霞光万道,瑞气千条,依然 八方共睹,四国同瞻。下了塔门,国王就谢道:「不是老佛与叁位菩萨到 此,怎生得明此事也!」    行者道:「陛下,『金光』二字不好,不是久住之物:金乃流动之物,光乃 闪灼之气。贫僧为你劳碌这场,将此寺改作伏龙寺,教你永远常存。」那国 王即命换了字号,悬上新匾,乃是「敕建护国伏龙寺」。一壁厢安排御宴; 一壁厢召丹青写下四眾生形,五凤楼註了名号。国王摆鑾驾,送唐僧师徒, 赐金玉酬答。师徒们坚辞,一毫不受。这真个是:     邪怪剪除诸境静,宝塔回光大地明。    毕竟不知此去前路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四回 荆棘岭悟能努力 木仙庵叁藏谈诗 话表祭赛国王谢了唐叁藏师徒获宝擒怪之恩,所赠金玉,分毫不受。却命当驾官 照依四位常穿的衣服各做两套,鞋袜各做两双,絛环各做两条,外备乾粮烘炒, 倒换了通关文牒,大排鑾驾,并文武多官、满城百姓、伏龙寺僧人,大吹大打, 送四眾出城。约有二十里,先辞了国王。眾人又送二十里辞回。伏龙寺僧人送有 五六十里不回:有的要同上西天,有的要修行伏侍。行者见都不肯回去,遂弄个 手段,把毫毛拔了叁四十根,吹口仙气,叫:「变!」都变作斑斕猛虎,拦住前 路,哮吼踊跃。眾僧方惧,不敢前进。大圣才引师父策马而去,少时间去得远 了。眾僧人放声大哭,都喊:「有恩有义的老爷!我等无缘,不肯度我们也。」    且不说眾僧啼哭。却说师徒四眾走上大路,却才收回毫毛,一直西去。正是时序 易迁,又早冬残春至,不暖不寒,正好逍遥行路。忽见一条长岭,岭顶上是路。 叁藏勒马观看,那岭上荆棘丫叉,薜萝牵绕,虽是有道路的痕跡,左右却都是荆 刺棘针。唐僧叫:「徒弟,这路怎生走得?」行者道:「怎麼走不得?」又道: 「徒弟呵,路痕在下,荆棘在上,只除是蛇虫伏地而游,方可去了;若你们走, 腰也难伸,教我如何乘马?」八戒道:「不打紧,等我使出鈀柴手来,把钉鈀分 开荆棘,莫说骑马,就抬轿也包你过去。」叁藏道:「你虽有力,长远难熬,却 不知有多少远近,怎生费得这许多精神?」行者道:「不须商量,等我去看看。」 将身一纵,跳在半空看时,一望无际。真个是: 匝地远天,凝烟带雨。夹道柔茵乱,漫山翠盖张。密密搓搓初发叶,攀攀扯扯正 芬芳。遥望不知何所尽,近观一似绿云茫。蒙蒙茸茸,鬱鬱苍苍。风声飘索索, 日影映煌煌。那中间有松有柏还有竹,多梅多柳更多桑。薜萝缠古树,藤葛绕垂 杨。盘团似架,联络如床。有处花开真佈锦,无端卉发远生香。为人谁不遭荆 棘,那见西方荆棘长?    行者看勾多时,将云头按下道:「师父,这去处远哩。」叁藏问:「有多少远?」 行者道:「一望无际,似有千里之遥。」叁藏大惊道:「怎生是好?」沙僧笑 道:「师父莫愁,我们也学烧荒的,放上一把火,烧绝了荆棘过去。」八戒道: 「莫乱谈。烧荒的须在十来月,草衰木枯,方好引火。如今正是蕃盛之时,怎麼 烧得?」行者道:「就是烧得,也怕人了。」叁藏道:「这般怎生得度?」八戒 笑道:「要得度,还依我。」    好獃子,捻个诀,念个咒语,把腰躬一躬,叫:「长!」就长了有二十丈高下的 身躯。把钉鈀幌一幌,教:「变!」就变了有叁十丈长短的鈀柄。拽开步,双手 使鈀,将荆棘左右搂开:「请师父跟我来也。」叁藏见了甚喜,即策马紧随后 面;沙僧挑着行李;行者也使铁棒拨开。这一日未曾住手,行有百十里。将次天 晚,见有一块空阔之处。当路上有一通石碣,上有叁个大字,乃「荆棘岭」;下 有两行十四个小字,乃「荆棘蓬攀八百里,古来有路少人行」。八戒见了,笑 道:「等我老猪与他添上两句:『自今八戒能开破,直透西方路尽平。』」叁藏 欣然下马道:「徒弟呵,累了你也。我们就在此住过了今宵,待明日天光再走。」 八戒道:「师父莫住,趁此天色晴明,我等有兴,连夜搂开路走他娘。」那长老 只得相从。   八戒上前努力,师徒们人不住手,马不停蹄,又行了一日一夜,却又天色晚矣。 那前面蓬蓬结结,又闻得风敲竹韵,颯颯松声。却好又有一段空地,中间乃是一 座古庙。庙门之外,有松柏凝青,桃梅斗丽。叁藏下马,与叁个徒弟同看。只见:     巖前古庙枕寒流,落目荒烟锁废丘。     白鹤丛中深岁月,绿芜臺下自春秋。     竹摇青珮疑闻语,鸟弄餘音似诉愁。     鸡犬不通人跡少,闲花野蔓遶墙头。    行者看了道:「此地少吉多凶,不宜久坐。」沙僧道:「师兄差疑了。似这杳无 人烟之处,又无个怪兽妖禽,怕他怎的?」说不了,忽见一阵阴风,庙门后转出 一个老者,头戴角巾,身穿淡服,手持拐杖,足踏芒鞋。后跟着一个青脸獠牙、 红鬚赤身鬼使,头顶着一盘麵饼。跪下道:「大圣,小神乃荆棘岭土地。知大圣 到此,无以接待,特备蒸饼一盘,奉上老师父,各请一餐。此地八百里,更无人 家,聊吃些儿充饥。」八戒欢喜,上前舒手,就欲取饼。不知行者端详已久,喝 一声:「且住,这廝不是好人。休得无礼,你是甚麼土地,来誑老孙?看棍。」 那老者见他打来,将身一转,化作一阵阴风,呼的一声,把个长老摄将起去,飘 飘荡荡,不知摄去何所。慌得那大圣没跟寻处,八戒、沙僧俱相顾失色,白马亦 只自惊吟。叁兄弟连马四口,恍恍忽忽,远望高张,并无一毫下落,前后找寻不 题。    却说那老者同鬼使,把长老抬到一座烟霞石屋之前,轻轻放下,与他携手相搀 道:「圣僧休怕。我等不是歹人,乃荆棘岭十八公是也。因风清月霽之宵,特请 你来会友谈诗,消遣情怀故耳。」那长老却才定性,睁眼仔细观看。真个是:     漠漠烟云去所,清清仙境人家。     正好洁身修炼,堪宜种竹栽花。     每见翠巖来鹤,时闻青沼鸣蛙。     更赛天台丹灶,仍期华岳明霞。     说甚耕云钓月,此间隐逸堪夸。     坐久幽怀如海,朦朧月上窗纱。    叁藏正自点看,渐觉月明星朗,只听得人语相谈。都道:「十八公请得圣僧来 也。」长老抬头观看,乃是叁个老者:前一个霜姿丰采,第二个绿鬢婆娑,第叁 个虚心黛色。各各面貌、衣服俱不相同,都来与叁藏作礼。长老还了礼,道: 「弟子有何德行,敢劳列位仙翁下爱?」十八公笑道:「一向闻知圣僧有道,等 待多时,今幸一见。如果不吝珠玉,宽坐叙怀,足见禪机真派。」叁藏躬身道: 「敢问仙翁尊号?」十八公道:「霜姿者号孤直公,绿鬢者号凌空子,虚心者号 拂云叟,老拙号曰劲节。」叁藏道:「四翁尊寿几何?」孤直公道:     「我岁今经千岁古,撑天叶茂四时春。     香枝鬱鬱龙蛇状,碎影重重霜雪身。     自幼坚刚能耐老,从今正直喜修真。     乌栖凤宿非凡辈,落落森森远俗尘。」    凌空子笑道:     「吾年千载傲风霜,高干灵枝力自刚。     夜静有声如雨滴,秋晴荫影似云张。     盘根已得长生诀,受命尤宜不老方。     留鹤化龙非俗辈,苍苍爽爽近仙乡。」    拂云叟笑道:     「岁寒虚度有千秋,老景瀟然清更幽。     不杂嚣尘终冷淡,饱经霜雪自风流。     七贤作侣同谈道,六逸为朋共唱酬。     戛玉敲金非琐琐,天然情性与仙游。」    劲节十八公笑道:     「我亦千年约有餘,苍然贞秀自如如。     堪怜雨露生成力,借得乾坤造化机。     万壑风烟惟我盛,四时洒落让吾疏。     盖张翠影留仙客,博弈调琴讲道书。」    叁藏称谢道:「四位仙翁,俱享高寿,但劲节翁又千岁餘矣。高年得道,丰采清 奇,得非汉时之『四皓』乎?」四老道:「承过奖,承过奖。吾等非四皓,乃深 山之『四操』也。敢问圣僧,妙龄几何?」叁藏合掌躬身答曰:     「四十年前出母胎,未產之时命已灾。     逃生落水随波滚,幸遇金山脱本骸。     养性看经无懈怠,诚心拜佛敢俄捱。     今蒙皇上差西去,路遇仙翁下爱来。」    四老俱称道:「圣僧自出娘胎,即从佛教,果然是从小修行,真中正有道之上僧 也。我等幸接台顏,敢求大教。望以禪法指教一二,足慰生平。」长老闻言,慨 然不惧,即对眾言曰:禪者,静也;法者,度也。静中之度,非悟不成。悟者, 洗心涤虑,脱俗离尘是也。夫人身难得,中土难生,正法难遇:全此叁者,幸莫 大焉。至德妙道,渺漠希夷,六根六识,遂可扫除。菩提者,不死不生,无餘无 欠,空色包罗,圣凡俱遣。访真了元始钳鎚,悟实了牟尼手段。发挥象罔,踏碎 涅槃。必须觉中觉了悟中悟,一点灵光全保护。放开烈焰照婆娑,法界纵横独显 露。至幽微,更守固,玄关口说谁人度?我本元修大觉禪,有缘有志方记悟。」 四老侧耳受了,无边喜悦。一个个稽首皈依,躬身拜谢道:「圣僧乃禪机之悟本 也。」    拂云叟道:「禪虽静,法虽度,须要性定心诚。纵为大觉真仙,终坐无生之道。 我等之玄,又大不同。」叁藏云:「道乃非常,体用合一,如何不同?」拂云叟 笑云:「我等生来坚实,体用比尔不同。感天地以生身,蒙雨露而滋色。笑傲风 霜,消磨日月。一叶不凋,千枝节操。似这话不叩冲虚,你执持梵语。道也者, 本安中国,反来求证西方,空费了草鞋,不知寻个甚麼?石狮子剜了心肝,野狐 涎灌彻骨髓。忘本参禪,妄求佛果,都似我荆棘岭葛藤谜语,萝蓏浑言。此般君 子,怎生接引?这等规模,如何印授?必须要检点见前面目,静中自有生涯。没 底竹篮汲水,无根铁树生花。灵宝峰头牢着脚,归来雅会上龙华。」叁藏闻言, 叩头拜谢。十八公用手搀扶,孤直公将身扯起,凌空子打个哈哈道:「拂云之 言,分明漏泄。圣僧请起,不可尽信。我等趁此月明,原不为讲论修持,且自吟 哦逍遥,放荡襟怀也。」拂云叟笑指石屋道:「若要吟哦,且入小庵一茶,何 如?」    长老真个欠身,向石屋前观看。门上有叁个大字,乃「木仙庵」。遂此同入,又 叙了坐次。忽见那赤身鬼使,捧一盘茯苓膏,将五盏香汤奉上。四老请唐僧先 吃,叁藏惊疑,不敢便吃。那四老一齐享用,叁藏却才吃了两块。各饮香汤收 去。叁藏留心偷看,只见那里玲珑光彩,如月下一般:     水自石边流出,香从花里飘来。     满座清虚雅致,全无半点尘埃。    那长老见此仙境,以为得意,情乐怀开,十分欢喜,忍不住念了一句道:     「禪心似月迥无尘。」    劲节老笑而即联道:     「诗兴如天青更新。」    孤直公道:     「好句漫裁摶锦绣。」    凌空子道:     「佳文不点唾奇珍。」    拂云叟道:     「六朝一洗繁华尽,四始重删雅颂分。」    叁藏道:「弟子一时失口,胡谈几字,诚所谓『班门弄斧』。适闻列仙之言,清 新飘逸,真诗翁也。」劲节老道:「圣僧不必闲叙,出家人全始全终,既有起 句,何无结句?望卒成之。」叁藏道:「弟子不能,烦十八公结而成篇为妙。」 劲节道:「你好心肠,你起的句,如何不肯结果?慳吝珠璣,非道理也。」叁藏 只得续后二句云:     「半枕松风茶未熟,吟怀瀟洒满腔春。」    十八公道:「好个『吟怀瀟洒满腔春』!」孤直公道:「劲节,你深知诗味,所 以只管咀嚼。何不再起一篇?」十八公亦慨然不辞道:「我却是顶针字起:     春不荣华冬不枯,云来雾往只如无。」    凌空子道:「我亦体前顶针二句:     无风摇拽婆娑影,有客欣怜福寿图。」    拂云叟亦顶针道:     「图似西山坚节老,清如南国没心夫。」    孤直公亦顶针道:     「夫因侧叶称梁栋,臺为横柯作宪乌。」    长老听了,讚嘆不已道:「真是阳春白雪,浩气冲霄,弟子不才,敢再起两句。」 孤直公道:「圣僧乃有道之士,大养之人也。不必再相联句,请赐教全篇,庶我 等亦好勉强而和。」叁藏无已,只得笑吟一律曰:     「杖锡西来拜法王,愿求妙典远传扬。     金芝叁秀诗坛瑞,宝树千花莲蕊香。     百尺竿头须进步,十方世界立行藏。     修成玉像庄严体,极乐门前是道场。」    四老听毕,俱极讚扬。十八公道:「老拙无能,大胆搀越,也勉和一首。」云:     「劲节孤高笑木王,灵椿不似我名扬。     山空百丈龙蛇影,泉汲千年琥珀香。     解与乾坤生气概,喜因风雨化行藏。     衰残自愧无仙骨,惟有苓膏结寿场。」    孤直公道:「此诗起句豪雄,联句有力,但结句自谦太过矣。堪羡!堪羡!老拙 也和一首。」云:     「霜姿常喜宿禽王,四绝堂前大器扬。     露重珠缨蒙翠盖,风轻石齿碎寒香。     长廊夜静吟声细,古殿秋阴淡影藏。     元日迎春曾献寿,老来寄傲在山场。」    凌空子笑而言曰:「好诗,好诗,真个是月胁天心。老拙何能为和?但不可空 过,也须扯谈几句。」曰:     「梁栋之材近帝王,太清宫外有声扬。     晴轩恍若来青气,暗壁寻常度翠香。     壮节凛然千古秀,深根结矣九泉藏。     凌云势盖婆娑影,不在群芳艳丽场。」    拂云叟道:「叁公之诗,高雅清淡,正是放开锦绣之囊也。我身无力,我腹无 才,得叁公之教,茅塞顿开。无已,也打油几句,幸勿哂焉。」诗曰:     「淇澳园中乐圣王,渭川千亩任分扬。     翠筠不染湘娥泪,班籜堪传汉史香。     霜叶自来顏不改,烟梢从此色何藏?     子猷去世知音少,亙古留名翰墨场。」    叁藏道:「眾仙老之诗,真个是吐凤喷珠,游夏莫赞。厚爱高情,感之极矣。但 夜已深沉,叁个小徒不知在何处等我。弟子不能久留,敢此告回寻访,尤无穷之 至爱也。望老仙指示归路。」四老笑道:「圣僧勿虑。我等也是千载奇逢,况天 光晴爽,虽夜深却月明如昼,再宽坐坐,待天晓自当远送过岭,高徒一定可相会 也。」    正话间,只见石屋之外,有两个青衣女童,挑一对絳纱灯笼,后引着一个仙女。 那仙女捻着一枝杏花,笑吟吟进门相见。那仙女怎生模样?他生得: 青姿妆翡翠,丹脸赛胭脂。星眼光还彩,蛾眉秀又齐。下衬一条五色梅浅红裙 子,上穿一件烟里火比甲轻衣。弓鞋弯凤嘴,綾袜锦拖泥。妖嬈娇似天台女,不 亚当年俏妲姬。    四老欠身问道:「杏仙何来?」那女子对眾道了万福,道:「知有佳客在此賡 酬,特来相访,敢求一见。」十八公指着唐僧道:「佳客在此,何劳求见?」叁 藏躬身,不敢言语。那女子叫:「快献茶来。」又有两个黄衣女童捧一个红漆丹 盘,盘内有六个细磁茶盂,盂内设几品异果,横担着匙儿;提一把白铁嵌黄铜的 茶壶,壶内香茶喷鼻。斟了茶,那女子微露春葱,捧磁盂先奉叁藏,次奉四老, 然后一盏,自取而陪。    凌空子道:「杏仙为何不坐?」那女子方才去坐。茶毕,欠身问道:「仙翁今宵 盛乐,佳句请教一二如何?」拂云叟道:「我等皆鄙俚之言,惟圣僧真盛唐之 作,甚可嘉羡。」那女子道:「如不吝教,乞赐一观。」四老即以长老前诗后诗 并禪法论,宣了一遍。那女子满面春风,对眾道:「妾身不才,不当献丑。但聆 此佳句,似不可虚,勉强将后诗奉和一律如何?」遂朗吟道:     「上盖留名汉武王,周时孔子立坛扬。     董仙爱我成林积,孙楚曾怜寒食香。     雨润红姿娇且嫩,烟蒸翠色显还藏。     自知过熟微酸意,落处年年伴麦场。」    四老闻诗,人人称贺,都道:「清雅脱尘,句内包含春意。好个『雨润红姿娇且 嫩』!『雨润红姿娇且嫩』!」那女子笑而悄答道:「惶恐,惶恐。适闻圣僧之 章,诚然锦心绣口。如不吝珠玉,赐教一闋如何?」唐僧不敢答应。那女子渐有 见爱之情,挨挨轧轧,渐近坐边,低声悄语,呼道:「佳客莫者,趁此良宵,不 耍子待要怎的?人生光景,能有几何?」十八公道:「杏仙尽有仰高之情,圣僧 岂可无俯就之意?如不见怜,是不知趣了也。」孤直公道:「圣僧乃有道有名之 士,决不苟且行事。如此样举措,是我等取罪过了。污人名,坏人德,非远达 也。果是杏仙有意,可教拂云叟与十八公做媒,我与凌空子保亲,成此姻眷,何 不美哉?」    叁藏听言,遂变了顏色,跳起来高叫道:「汝等皆是一类怪物,这般诱我。当时 只以低行之言,谈玄谈道可也。如今怎麼以美人局来骗害贫僧?是何道理?」四 老见叁藏发怒,一个个咬指担惊,再不復言。那赤身鬼使暴躁如雷道:「这和尚 好不识抬举。我这姐姐那些儿不好?他人材俊雅,玉质娇姿,不必说那女工针 指,只这一段诗材,也配得过你。你怎麼这等推辞?休错过了。孤直公之言甚 当,如果不可苟合,待我再与你主婚。」叁藏大惊失色,凭他们怎麼胡谈乱讲, 只是不从。鬼使又道:「你这和尚,我们好言好语,你不听从。若是我们发起村 野之性,还把你摄了去,教你和尚不得做,老婆不得娶,却不枉为人一世也?」 那长老心如金石,坚执不从。暗想道:「我徒弟们不知在那里寻我哩!」说一 声,止不住眼中堕泪。那女子陪着笑,挨至身边,翠袖中取出一个蜜合綾汗巾 来,与他揩泪道:「佳客勿得烦恼。我与你倚玉偎香,耍子去来。」长老咄的一 声吆喝,跳起身来就走。被那些人扯扯拽拽,嚷到天明。    忽听得那里叫声:「师父,师父,你在那方言语也?」原来那孙大圣与八戒、沙 僧牵着马,挑着担,一夜不曾住脚,穿荆度棘,东寻西找。却好半云半雾的过了 八百里荆棘岭西下,听得唐僧吆喝,却就喊了一声。那长老挣出门来,叫声: 「悟空,我在这里哩。快来救我,快来救我。」那四老与鬼使,那女子与女童, 幌一幌,都不见了。    须臾间,八戒、沙僧俱到边前道:「师父,你怎麼得到此也?」叁藏扯住行者 道:「徒弟呵,多累了你们了。昨日晚间见的那个老者,言说土地送斋一事,是 你喝声要打,他就把我抬到此方。他与我携手相搀,走入门,又见叁个老者,来 此会我,俱道我做『圣僧』。一个个言谈清雅,极善吟诗。我与他賡和相攀,觉 有夜半时候,又见一个美貌女子执灯火,也来这里会我,吟了一首诗,称我做 『佳客』。因见我相貌,欲求配偶,我方省悟。正不从时,又被他做媒的做媒, 保亲的保亲,主婚的主婚,我立誓不肯。正欲挣着要走,与他嚷闹,不期你们到 了。一则天明,二来还是怕你,只才还扯扯拽拽,忽然就不见了。」行者道: 「你既与他叙话谈诗,就不曾问他个名字?」叁藏道:「我曾问他之号:那老者 唤做十八公,号劲节;第二个号孤直公;第叁个号凌空子;第四个号拂云叟;那 女子,称他做杏仙。」八戒道:「此物在於何处?才往那方去了?」叁藏道: 「去向之方,不知何所;但只谈诗之处,去此不远。」    他叁人同师父看处,只见一座石崖,崖上有「木仙庵」叁字。叁藏道:「此间正 是。」行者仔细观之,却原来是一株大檜树、一株老柏、一株老松、一株老竹, 竹后有一株丹枫。再看崖那边,还有一株老杏、二株腊梅、二株丹桂。行者笑 道:「你可曾看见妖怪?」八戒道:「不曾。」行者道:「你不知就是这几株树 木在此成精也。」八戒道:「哥哥怎得知成精者是树?」行者道:「十八公乃松 树,孤直公乃柏树,凌空子乃檜树,拂云叟乃竹竿,赤身鬼乃枫树,杏仙即杏 树,女童即丹桂即腊梅也。」八戒闻言,不论好歹,一顿钉鈀,叁五长嘴,连拱 带筑,把两颗腊梅、丹桂、老杏、枫杨俱挥倒在地,果然那根下俱鲜血淋漓。叁 藏近前扯住道:「悟能,不可伤了他。他虽成了气候,却不曾伤我。我等找路去 罢。」行者道:「师父不可惜他,恐日后成了大怪,害人不浅也。」那獃子索性 一顿鈀,将松、柏、檜、竹一齐皆筑倒,却才请师父上马,顺大路一齐西行。    毕竟不知前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五回 妖邪假设小雷音 四眾皆遭大厄难 这回因果,劝人为善,切休作恶。一念生,神明照鉴,任他为作。拙蠢乖能君怎 学,两般还是无心药。趁生前有道正该修,莫浪泊。认根源,脱本壳。访长生, 须把捉。要时时明见,醍醐斟酌。贯彻叁关填黑海,管教善者乘鸞鹤。那其间愍 故更慈悲,登极乐。    话表唐叁藏一念虔诚,且休言天神保护,似这草木之灵,尚来引送,雅会一宵, 脱出荆棘针刺,再无萝蓏攀缠。四眾西进,行勾多时,又值冬残,正是那叁春之 日: 物华交泰,斗柄回寅。草芽遍地绿,柳眼满堤青。一岭桃花红锦涴,半溪烟水碧 罗明。几多风雨,无限心情。日晒花心艳,燕啣苔蕊轻。山色王维画浓淡,鸟声 季子舌纵横。芳菲铺绣无人赏,蝶舞蜂歌却有情。    师徒们也自寻芳踏翠,缓随马步。正行之间,忽见一座高山,远望着与天相接。 叁藏扬鞭指道:「悟空,那座山也不知有多少高,可便似接着青天,透冲碧汉。」 行者道:「古诗不云:『只有天在上,更无山与齐。』但言山之极高,无可与他 比并,岂有接天之理?」八戒道:「若不接天,如何把崑崙山号为天柱?」行者 道:「你不知。自古『天不满西北』。崑崙山在西北乾位上,故有顶天塞空之 意,遂名天柱。」沙僧笑道:「大哥把这好话儿莫与他说,他听了去,又降别 人。我们且走路,等上了那山,就知高下也。」   那獃子赶着沙僧,廝耍廝斗。老师父马快如飞。须臾,到那山崖之边,一步 步往上行来。只见那山: 林中风颯颯,涧底水潺潺。鸦雀飞不过,神仙也道难。千崖万壑,亿曲百湾。尘 埃滚滚无人到,怪石森森不厌看。有处有云如水滉,是方是树鸟声繁。鹿啣芝 去,猿摘桃还。狐貉往来崖上跳,獐出入岭头顽。忽闻虎啸惊人胆,斑豹苍狼把 路拦。    唐叁藏一见心惊。孙行者神通广大,你看他一条金箍棒,哮吼一声,吓过了狼虫 虎豹,剖开路,引师父直上高山。行过岭头,下西平处,忽见祥光蔼蔼,彩雾纷 纷,有一所楼臺殿阁,隐隐的鐘磬悠扬。叁藏道:「徒弟们,看是个甚麼去处?」 行者抬头,用手搭凉篷,仔细观看,那壁厢好个所在。真个是: 珍楼宝座,上剎名方。谷虚繁地籟,境寂散天香。青松带雨遮高阁,翠竹留云护 讲堂。霞光縹緲龙宫显,彩色飘颻沙界长。朱栏玉户,画栋雕梁。谈经香满座, 语籙月当窗。鸟啼丹树内,鹤饮石泉傍。四围花发琪园秀,叁面门开舍卫光。楼 臺突兀门迎嶂,鐘磬虚徐声韵长。窗开风细,帘捲烟茫。有僧情散淡,无俗意和 昌。红尘不到真仙境,静土招提好道场。    行者看罢,回復道:「师父,那去处便是座寺院,却不知禪光瑞蔼之中,又有些 凶气何也。观此景象,也似雷音,却又路道差池。我们到那厢,决不可擅入,恐 遭毒手。」唐僧道:「既有雷音之景,莫不就是灵山?你休误了我诚心,担搁了 我来意。」行者道:「不是,不是。灵山之路,我也走过几遍,那是这路途?」 八戒道:「纵然不是,也必有个好人居住。」沙僧道:「不必多疑,此条路未免 从那门首过,是不是一见可知也。」行者道:「悟净说得有理。」    那长老策马加鞭,至山门前,见「雷音寺」叁个大字,慌得滚下马来,倒在地 下,口里骂道:「泼猢猻!害杀我也。现是雷音寺,还哄我哩。」行者陪笑道: 「师父莫恼,你再看看。山门上乃四个字,你怎麼只念出叁个来,倒还怪我?」 长老战兢兢的爬起来再看,真个是四个字,乃「小雷音寺」。叁藏道:「就是小 雷音寺,必定也有个佛祖在内。经上言叁千诸佛,想是不在一方:似观音在南 海,普贤在峨眉,文殊在五臺。这不知是那一位佛祖的道场。古人云: 『有佛 有经,无方无宝。』我们可进去来。」行者道:「不可进去,此处少吉多凶。若 有祸患,你莫怪我。」叁藏道:「就是无佛,也必有个佛像。我弟子心愿,遇佛 拜佛,如何怪你?」    即命八戒取袈裟,换僧帽,结束了衣冠,举步前进。只听得山门里有人叫道: 「唐僧,你自东土来拜见我佛,怎麼还这等怠慢?」叁藏闻言,即便下拜;八戒 也磕头,沙僧也跪倒。惟大圣牵马,收拾行李在后。方入到二层门内,就见如来 大殿。殿门外宝臺之下,摆列着五百罗汉、叁千揭諦、四金刚、八菩萨、比丘 尼、优婆塞,无数的圣僧、道者。真个也香花艳丽,瑞气繽纷。慌得那长老与八 戒、沙僧一步一拜,拜上灵臺之间。行者公然不拜。又闻得莲臺座上厉声高叫 道:「那孙悟空,见如来怎麼不拜?」不知行者又仔细观看,见得是假,遂丢了 马匹、行囊,掣棒在手,喝道:「你这伙孽畜,十分胆大,怎麼假倚佛名,败坏 如来清德?不要走。」双手抡棒,上前便打。只听得半空中叮噹一声,撇下一副 金鐃,把行者连头带足,合在金鐃之内。慌得个猪八戒、沙和尚连忙使起鈀杖, 就被些阿罗、揭諦、圣僧、道者一拥近前围绕,他两个措手不及,尽被拿了。将 叁藏捉住。一齐都绳缠索绑,紧缚牢拴。    原来那莲花座上装佛祖者乃是个妖王,眾阿罗等都是些小怪。遂收了佛祖体像, 依然现出妖身。将叁眾抬入后边收藏。把行者合在金鐃之中,永不开放,只搁在 宝臺之上,限叁昼夜化为脓血。化后,才将铁笼蒸他叁个受用。这正是:     碧眼猢儿识假真,禪机见像拜金身。     黄婆盲目同参礼,木母痴心共话论。     邪怪生强欺本性,魔头怀恶诈天人。     诚为道小魔头大,错入傍门枉费身。    那时群妖将唐僧叁眾收藏在后;把马拴在后边;把他的袈裟、僧帽安在行李担 内,亦收藏了。一壁厢严紧不题。   却说行者合在金鐃里,黑洞洞的,燥得满身流汗,左拱右撞,不能得出。急得他 使铁棒乱打,莫想得动分毫。他心里没了算计,将身往外一挣,却要挣破那金 鐃。遂捻着一个诀,就长有千百丈高;那金鐃也随他身长,全无一些瑕缝光明。 却又捻诀把身子往下一小,小如芥菜子儿;那鐃也就随身小了,更无些些孔窍。 他又把铁棒,吹口仙气,叫:「变!」即变做旛竿一样,撑住金鐃。他却把脑后 毫毛,选长的拔下两根,叫:「变!」即变做梅花头五瓣钻儿,挨着棒下,钻有 千百下,只钻得苍苍响喨,再不钻动一些。行者急了,却捻个诀,念一声「唵静 法界,乾元亨利贞」的咒语,拘得那五方揭諦、六丁六甲、一十八位护教伽蓝, 都在金鐃之外道:「大圣,我等俱保护着师父,不教妖魔伤害,你又拘唤我等做 甚?」行者道:「我那师父不听我劝解,就弄死他也不亏。但只你等怎麼快作法 将这鐃鈸掀开,放我出来,再作处治。这里面不通光亮,满身暴燥,却不闷杀我 也?」眾神真个掀鐃,就如长就的一般,莫想揭动分毫。金头揭諦道:「大圣, 这鐃鈸不知是件甚麼宝贝,连上带下,合成一块。小神力薄,不能掀动。」行者 道:「我在里面,不知使了多少神通,也不得动。」    揭諦闻言,即着六丁神保护着唐僧,六甲神看守着金鐃,眾伽蓝前后照察。他却 纵起祥光,须臾间,闯入南天门里。不待宣召,直上灵霄宝殿之下,见玉帝,俯 伏啟奏道:「主公,臣乃五方揭諦使。今有齐天大圣保唐僧取经,路遇一山,名 小雷音寺。唐僧错认灵山进拜,原来是妖魔假设,困陷他师徒,将大圣合在一副 金鐃之内,进退无门,看看至死,特来啟奏。」即传旨:「差二十八宿星辰,快 去释厄降妖。」    那星宿不敢少缓,随同揭諦,出了天门,至山门之内,有二更时分。那些大小妖 精,因获了唐僧,老妖俱犒赏了,各去睡觉。眾星宿更不惊张,都到鐃鈸之外, 报道:「大圣,我等是玉帝差来二十八宿,到此救你。」行者听说大喜,便教: 「动兵器打破,老孙就出来了。」眾星宿道:「不敢打。此物乃浑金之宝,打着 必响,响时惊动妖魔,却难救拔。等我们用兵器捎他。你那里但见有一些光处就 走。」行者道:「正是。」你看他们使枪的使枪,使剑的使剑,使刀的使刀,使 斧的使斧;扛的扛,抬的抬,掀的掀,捎的捎。弄到有叁更天气,漠然不动,就 是铸成了囫圇的一般。那行者在里边东张张,西望望,爬过来,滚过去,莫想看 见一些光亮。    亢金龙道:「大圣呵,且休焦躁。观此宝定是个如意之物,断然也能变化。你在 那里面,於那合缝之处,用手摸着,等我使角尖儿拱进来,你可变化了,顺鬆处 脱身。」行者依言,真个在里面乱摸。这星宿把身变小了,那角尖儿就似个针尖 一样,顺着鈸合缝口上伸将进去。可怜用尽千斤之力,方能穿透里面。却将本身 与角使法像,叫:「长!长!长!」角就长有碗来粗细。那鈸口倒也不像金铸 的,好似皮肉长成的,顺着亢金龙的角,紧紧噙住,四下里更无一丝拔缝。行者 摸着他的角,叫道:「不济事,上下没有一毫鬆处。没奈何,你忍着些儿疼,带 我出去。」好大圣,即将金箍棒变作一把钢钻儿,将他那角尖上钻了一个孔窍, 把身子变得似个芥菜子儿,拱在那钻眼里蹲着,叫:「扯出角去,扯出角去。」 这星宿又不知费了多少力,方才拔出,使得力尽觔柔,倒在地下。    行者却自他角尖钻眼里钻出,现了原身,掣出铁棒,照鐃鈸噹的一声打去,就如 崩倒铜山,咋开金矿。可惜把个佛门之器,打做个千百块散碎之金。諕得那二十 八宿惊张,五方揭諦髮竖,大小群妖皆梦醒。老妖王睡里慌张,急起来,披衣擂 鼓,聚点群妖,各执器械。此时天将黎明。一拥赶到宝臺之下,只见孙行者与列 宿围在碎破金鐃之外,大惊失色。即令:「小的们!紧关了前门,不要放出人去。」    行者听说,即携星眾,驾云跳在九霄空里。那妖王收了碎金,排开妖卒,列在山 门外。妖王怀恨,没奈何披掛了,使一根短软狼牙棒,出营高叫:「孙行者,好 男子不可远走高飞,快向前与我交战叁合。」行者忍不住,即引星眾,按落云 头,观看那妖精怎生模样。但见他: 蓬着头,勒一条扁薄金箍;光着眼,簇两道黄眉的竖。悬胆鼻,孔窍开查;四方 口,牙齿尖利。穿一副叩结连环鎧,勒一条生丝攒穗絛。脚踏乌喇鞋一对,手执 狼牙棒一根。此形似兽不如兽,相貌非人却似人。    行者挺着铁棒喝道:「你是个甚麼怪物,擅敢假装佛祖,侵占山头,虚设小雷音 寺?」那妖王道:「这猴儿是也不知我的姓名,故来冒犯仙山。此处唤做小西 天。因我修行,得了正果,天赐与我的宝阁珍楼。我名乃是黄眉老佛。这里人不 知,但称我为黄眉大王、黄眉爷爷。一向久知你往西去,有些手段,故此设像显 能,诱你师父进来,要和你打个赌赛。如若斗得过我,饶你师徒,让汝等成个正 果;如若不能,将汝等打死,等我去见如来取经,果正中华也。」行者笑道: 「妖精,不必海口,既要赌,快上来领棒。」那妖王喜孜孜,使狼牙棒抵住。这 一场好杀: 两条棒,不一样,说将起来有形状:一条短软佛家兵,一条坚硬藏海藏。都有随 心变化功,今番相遇争强壮。短软狼牙杂锦妆,坚硬金箍蛟龙像。若粗若细实可 夸,要短要长甚停当。猴与魔,齐打仗,这场真个无虚誑。驯猴秉教作心猿,泼 怪欺天弄假像。嗔嗔恨恨各无情,恶恶兇兇都有样。那一个当头手起不放鬆,这 一个架丢劈面难推让。喷云照日昏,吐雾遮峰嶂。棒来棒去两相迎,忘生忘死因 叁藏。    看他两个斗经五十回合,不见输赢。那山门口鸣锣擂鼓,眾妖精吶喊摇旗。这壁 厢有二十八宿天兵共五方揭諦眾圣,各掮器械,吆喝一声,把那魔头围在中间, 吓得那山门外群妖难擂鼓,战兢兢手软不敲锣。老妖魔公然不惧,一隻手使狼牙 棒,架着眾兵;一隻手去腰间解下一条旧白布搭包儿,往上一拋,滑的一声响 喨,把孙大圣、二十八宿与五方揭諦,一搭包儿通装将去,挎在肩上,拽步回 身。眾小妖个个欢然得胜而回。老妖教小的们取了叁五十条麻索,解开搭包,拿 一个,綑一个。一个个都骨软觔麻,皮肤窊皱。綑了抬去后边,不分好歹,俱掷 之於地。妖王又命排筵畅饮,自旦至暮方散,各归寝处不题。    却说孙大圣与眾神綑至夜半,忽闻有悲泣之声。侧耳听时,却原来是叁藏声音, 哭道:「悟空呵,我:     自恨当时不听伊,致令今日受灾危。     金鐃之内伤了你,麻绳綑我有谁知。     四人遭逢缘命苦,叁千功行尽倾颓。     何由解得迍邅难,坦荡西方去復归?    行者听言,暗自怜悯道:「那师父虽是未听吾言,今遭此害,然於患难之中,还 有忆念老孙之意。趁此夜静妖眠,无人防备,且去解脱眾等逃生也。」    好大圣,使了个遁身法,将身一小,脱下绳来,走近唐僧身边,叫声:「师父。」 长老认得声音,叫道:「你为何到此?」行者悄悄的把前项事告诉了一遍。长老 甚喜道:「徒弟,快救我一救。向后事,但凭你处,再不强了。」行者才动手, 先解了师父,放了八戒、沙僧。又将二十八宿、五方揭諦,个个解了。又牵过马 来,教快先走出去。方出门,却不知行李在何处,又来找寻。亢金龙道:「你好 重物轻人。既救了你师父就勾了,又还寻甚行李?」行者道:「人固要紧,衣钵 尤要紧。包袱中有通关文牒、锦襴袈裟、紫金钵盂,俱是佛门至宝,如何不要?」 八戒道:「哥哥,你去找寻,我等先去路上等你。」你看那星眾簇拥着唐僧,使 个摄法,共弄神通,一阵风,撮出垣围,奔大路,下了山坡,却屯於平处等候。    约有叁更时分,孙大圣轻那慢步,走入里面,原来一层层门户甚紧。他就爬上高 楼看时,窗牖皆关。欲要下去,又恐怕窗櫺儿响,不敢推动。捻着诀,摇身一 变,变做一个仙鼠,俗名蝙蝠。你道他怎生模样:     头尖还似鼠,眼亮亦如之。     有翅黄昏出,无光白昼居。     藏身穿瓦穴,觅食扑蚊儿。     偏喜晴明月,飞腾最识时。    他顺着不封瓦口椽子之下,钻将进去,越门过户,到了中间看时,只见那第叁重 楼窗之下,闪灼灼一道毫光,也不是灯烛之光、萤火之光,又不是飞霞之光、掣 电之光。他半飞半跳,近於窗前看时,却是包袱放光。那妖精把唐僧的袈裟脱 了,不曾摺,就乱乱的揌在包袱之内。那袈裟本是佛宝,上边有如意珠、摩尼 珠、红玛瑙、紫珊瑚、舍利子、夜明珠,所以透的光彩。他见了此衣钵,心中一 喜,就现了本像,拿将过来,也不管担绳偏正,抬上肩,往下就走。不期脱了一 头,扑的落在楼板上,喇的一声响。噫!有这般事:可可的老妖精在楼下睡觉, 一声响,把他惊醒,跳起来,乱叫道:「有人了,有人了!」那些大小妖都起 来,点灯打火,一齐吆喝,前后去看。有的来报道:「唐僧走了。」又有的来报 道:「行者眾人俱走了。」老妖急传号令,教:「各门上谨慎。」行者听言,恐 又遭他罗网,挑不成包袱,纵觔斗,就跳出楼窗外走了。    那妖精前前后后寻不着唐僧等,又见天色将明,取了棒,帅眾来赶,只见那二十 八宿与五方揭諦等神云雾腾腾,屯住山坡之下。妖王喝了一声:「那里去?吾来 也。」角木蛟急唤:「兄弟们,怪物来了。」亢金龙、氐土蝠、房日兔、心月 狐、尾火虎、箕水豹、斗木獬、牛金牛、女土貉、虚日鼠、危月燕、室火猪、壁 水、奎木狼、娄金狗、胃土彘、昴日鸡、毕月乌、觜火猴、参水猿、井木犴、鬼 金羊、柳土獐、星日马、张月鹿、翼火蛇、軫水蚓,领着金头揭諦、银头揭諦、 六甲六丁等神、护教伽蓝,同八戒、沙僧,(不领唐叁藏,丢了白龙马)各执兵 器,一拥而上。这妖王见了,呵呵冷笑,叫一声哨子,有四五千大小妖精,一个 个威强力胜,浑战在西山坡上。好杀: 魔头泼恶欺真性,真性温柔怎奈魔。百计施为难脱苦,千方妙用不能和。诸天来 拥护,眾圣助干戈。留情亏木母,定志感黄婆。浑战惊天并振地,强争设网与张 罗。那壁厢摇旗吶喊,这壁厢擂鼓筛锣。枪刀密密寒光荡,剑戟纷纷杀气多。妖 卒兇还勇,神兵怎奈何。愁云遮日月,惨雾罩山河。苦掤苦拽来相战,皆因叁藏 拜弥陀。    那妖精倍加勇猛,帅眾上前掩杀。    正在那不分胜败之际,只闻得行者叱一声道:「老孙来了。」八戒迎着道:「行 李如何?」行者道:「老孙的性命几乎难免,却便说甚麼行李!」沙僧执着宝杖 道:「且休叙话,快去打妖精也。」那星宿、揭諦、丁甲等神,被群妖围在垓心 浑杀,老妖使棒来打他叁个。这行者、八戒、沙僧丢开棍杖,抡着钉鈀抵住。真 个是地暗天昏,不能取胜。只杀得太阳星西没山根,太阴星东生海嶠。那妖见天 晚,打个哨子,教群妖各各留心,他却取出宝贝。孙行者看得分明:那怪解下搭 包,拿在手中。行者道声:「不好了,走呵!」他就顾不得八戒、沙僧、诸天等 眾,一路觔斗,跳上九霄空里。眾神、八戒、沙僧不解其意,被他拋起去,又都 装在里面,只是行者走了。那妖王收兵回寺,又教取出绳索,照旧绑了。将唐 僧、八戒、沙僧悬梁高吊,白马拴在后边,诸神亦俱绑缚,抬在地窖子内,封锁 了盖。那眾妖遵依,一一收了不题。    却说孙行者跳在九霄,全了性命。见妖兵回转,不张旗号,已知眾等遭擒。他却 按下祥光,落在那东山顶上,咬牙恨怪物,滴泪想唐僧,仰面朝天望,悲嗟忽失 声。叫道:「师父呵,你是那世里造下这迍邅难,今世里步步遇妖精?似这般苦 楚难逃,怎生是好?」独自一个,嗟嘆多时,復又寧神思虑,以心问心道:「这 妖魔不知是个甚麼搭包子,那般装得许多物件?如今将天神、天将,许多人又都 装进去了。我待求救於天,奈恐玉帝见怪。我记得有个北方真武,号曰荡魔天 尊,他如今现在南赡部洲武当山上,等我去请他来搭救师父一难。」正是:     仙道未成猿马散,心神无主五行枯。    毕竟不知此去端的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六回 诸神遭毒手 弥勒缚妖魔 话表孙大圣无计可施,纵一朵祥云,驾觔斗,径转南赡部洲去拜武当山,参请荡 魔天尊,解释叁藏、八戒、沙僧、天兵等眾之灾。他在半空里无停止,不一日, 早望见祖师仙境,轻轻按落云头,定睛观看,好去处: 巨镇东南,中天神岳。芙蓉峰竦杰,紫盖岭巍峨。九江水尽荆扬远,百越山连翼 軫多。上有太虚之宝洞,朱陆之灵臺。叁十六宫金磬响,百千万客进香来。舜巡 禹祷,玉简金书。楼阁飞青鸟,幢幡摆赤裾。地设名山雄宇宙,天开仙境透空 虚。几树榔梅花正放,满山瑶草色皆舒。龙潜涧底,虎伏崖中。幽含如诉语,驯 鹿近人行。白鹤伴云栖老檜,青鸞丹凤向阳鸣。玉虚师相真仙地,金闕仁慈治世 门。    上帝祖师乃净乐国王与善胜皇后梦吞日光,觉而有孕,怀胎一十四个月,於开皇 元年甲辰之岁叁月初一日午时降诞於王宫。那爷爷:     幼而勇猛,长而神灵。     不统王位,惟务修行。     父母难禁,弃舍皇宫。     参玄入定,在此山中。     功完行满,白日飞昇。     玉皇敕号,真武之名。     玄虚上应,龟蛇合形。     周天六合,皆称万灵。     无幽不察,无显不成。     劫终劫始,剪伐魔精。    孙大圣玩着仙境景致,早来到一天门、二天门、叁天门。却至太和宫外,忽见那 祥光瑞气之间,簇拥着五百灵官。那灵官上前迎着道:「那来的是谁?」大圣 道:「我乃齐天大圣孙悟空,要见师相。」眾灵官听说,随报。祖师即下殿,迎 到太和宫。行者作礼道:「我有一事奉劳。」问:「何事?」行者道:「保唐僧 西天取经,路遭险难。至西牛贺洲,有座山唤小西天,小雷音寺有一妖魔。我师 父进得山门,见有阿罗、揭諦、比丘、圣僧排列,以为真佛,倒身才拜,忽被他 拿住绑了。我又失於防闲,被他拋一副金鐃,将我罩在里面,无纤毫之缝,口合 如钳。甚亏金头揭諦请奏玉帝,钦差二十八宿,当夜下界,掀揭不起。幸得亢金 龙将角透入鐃内,将我度出,被我打碎金鐃,惊醒怪物。赶战之间,又被撒一个 白布搭包儿,将我与二十八宿并五方揭諦,尽皆装去,復用绳綑了。是我当夜脱 逃,救了星辰等眾与我唐僧等。后为找寻衣钵,又惊醒那怪,与天兵赶战。那怪 又拿出搭包儿,理弄之时,我却知道前音,遂走了。眾等被他依然装去。我无计 可施,特来拜求师相一助力也。」祖师道:「我当年威镇北方,统摄真武之位, 剪伐天下妖邪,乃奉玉帝敕旨。后又披髮跣足,踏腾蛇神龟,领五雷神将、巨虯 狮子、猛兽毒龙,收降东北方黑气妖氛,乃奉元始天尊符召。今日静享武当山, 安逸太和殿,一向海岳平寧,乾坤清泰。奈何我南赡部洲并北俱芦洲之地,妖魔 剪伐,邪鬼潜踪,今蒙大圣下降,不得不行。只是上界无有旨意,不敢擅动干 戈。假若法遣眾神,又恐玉帝见罪;十分却了大圣,又是我逆了人情。我谅着那 西路上纵有妖邪,也不为大害。我今着龟、蛇二将并五大神龙与你助力,管教擒 妖精,救你师之难。」    行者拜谢了祖师,即同龟、蛇、龙神各带精锐之兵,復转西洲之界。不一日,到 了小雷音寺,按下云头,径至山门外叫战。    却说那黄眉大王聚眾怪在宝阁下说:「孙行者这两日不来,又不知往何方去借兵 也。」说不了,只见前门上小妖报道:「行者引几个龙、蛇、龟相,在门外叫 战。」妖魔道:「这猴儿怎麼得个龙、蛇、龟相?此等之类,却是何方来者?」 随即披掛,走出山门高叫:「汝等是那路龙神,敢来造吾仙境?」五龙、二将相 貌崢嶸,精神抖搜,喝道:「那泼怪!我乃武当山太和宫混元教主荡魔天尊之前 五位龙神、龟蛇二将。今蒙齐天大圣相邀,我天尊符召,到此捕你。你这妖精, 快送唐僧与天星等出来,免你一死;不然,将这一山之怪碎劈其尸,几间之房烧 为灰烬。」那怪闻言,心中大怒道:「这畜生,有何法力,敢出大言?不要走, 吃吾一棒。」这五条龙翻云使雨,那两员将播土扬沙,各执枪刀剑戟,一拥而 攻;孙大圣又使铁棒随后。这一场好杀: 兇魔施武,行者求兵。兇魔施武,擅据珍楼施佛像;行者求兵,远参宝境借龙 神。龟蛇生水火,妖怪动刀兵。五龙奉旨来西路,行者因师在后收。剑戟光明摇 彩电,枪刀晃亮闪霓虹。这个狼牙棒,强能短软;那个金箍棒,随意如心。只听 得扢扑响声如爆竹,叮噹音韵似敲金。水火齐来征怪物,刀兵共簇绕精灵。喊杀 惊狼虎,諠譁振鬼神。浑战正当无胜处,妖魔又取宝和珍。    行者帅五龙、二将,与妖魔战经半个时辰,那妖精即解下搭包在手。行者见了心 惊,叫道:「列位仔细。」那龙神、蛇、龟不知甚麼仔细,一个个都停住兵,近 前抵挡。那妖精幌的一声,把搭包儿撇将起去。孙大圣顾不得五龙、二将,驾觔 斗,跳在九霄逃脱。他把个龙神、龟、蛇一搭包子又装将去了。妖精得胜回寺, 也将绳綑了,抬在地窖子里盖住不题。    你看那大圣落下云头,斜欹在山巔之上,没精没采,懊恨道:「这怪物十分利 害。」不觉的合着眼,似睡一般。猛听得有人叫道:「大圣,休推睡,快早上紧 求救,你师父性命只在须臾间矣。」行者急睁睛跳起来看,原来是日值功曹。行 者喝道:「你这毛神,一向在那方贪图血食,不来点卯,今日却来惊我。伸过孤 拐来,让老孙打两棒解闷。」功曹慌忙施礼道:「大圣,你是人间之喜仙,何闷 之有?我等早奉菩萨旨令,教我等暗中护佑唐僧,乃同土地等神,不敢暂离左 右,是以不得常来参见,怎麼反见责也?」行者道:「你既是保护,如今那眾 星、揭諦、伽蓝并我师等,被妖精困在何方?受甚罪苦?」功曹道:「你师父、 师弟都吊在宝殿廊下,星辰等眾都收在地窖之间受罪。这两日不闻大圣消息,却 才见妖精又拿了神龙、龟、蛇,又送在地窖里去了,方知是大圣请来的兵,小神 特来寻大圣。大圣莫辞劳倦,千万再急急去求救援。」    行者闻言及此,不觉对功曹滴泪道:「我如今愧上天宫,羞临海藏;怕问菩萨之 原由,愁见如来之玉像。才拿去者,乃真武师相之龟、蛇、五龙圣眾。教我再无 方求救,奈何?」功曹笑道:「大圣宽怀,小神想起一处精兵,请来断然可降。 适才大圣至武当,是南赡部洲之地。这枝兵也在南赡部洲盱眙山蠙城,即今泗洲 是也。那里有个大圣国师王菩萨,神通广大;他手下有一个徒弟,唤名小张太 子,还有四大神将:昔年曾降伏水母娘娘。你今亲去请他,他来施恩相助,准可 捉怪救师也。」行者心喜道:「你且去保护我师父,勿令伤他,待老孙去请也。」    行者纵起觔斗云,躲离怪处,直奔盱眙山,不一日早到。细观,真好去处:     南近江津,北临淮水,东通海嶠,西接封浮。山顶上有楼观崢嶸,山凹 里有涧泉浩涌。嵯峨怪石,槃秀乔松。百般果品应时新,千样花枝迎日放。人如 蚁阵往来多,船似雁行归去广。上边有瑞巖观、东岳宫、五显祠、龟山寺,鐘韵 香烟冲碧汉;又有玻璃泉、五塔峪、八仙臺、杏花园,山光树色映蠙城。白云横 不度,幽鸟倦还鸣。说甚泰嵩衡华秀,此间仙景若蓬瀛。    大圣观玩不尽,径过了淮河,入蠙城之内,到大圣禪寺山门外。又见那殿宇轩 昂,长廊彩丽,有一座宝塔崢嶸。真是:     插云倚汉高千丈,仰视金瓶透碧空。     上下有光凝宇宙,东西无影映帘櫳。     风吹宝鐸闻天乐,日映冰虯对梵宫。     飞宿灵禽时诉语,遥瞻淮水渺无穷。    行者且观且走,直至二层门下。那国师王菩萨早已知之,即与小张太子出门迎 迓。相见叙礼毕,行者道:「我保唐僧西天取经,路上有个小雷音寺,那里有个 黄眉怪,假充佛祖。我师父不辨真偽,就下拜,被他拿了。又将金鐃把我罩住, 幸亏天降星辰救出。是我打碎金鐃,与他赌斗,又将一个布搭包儿,把天神、揭 諦、伽蓝与我师父、师弟尽皆装了进去。我前去武当山请玄天上帝救援,他差五 龙、龟、蛇拿怪,又被他一搭包子装去。弟子无依无倚,故来拜请菩萨,大展威 力,将那收水母之神通,拯生民之妙用,同弟子去救师父一难。取得经回,永传 中国,扬我佛之智慧,兴般若之波罗也。」国师王道:「你今日之事,诚我佛教 之兴隆,理当亲去。奈时值初夏,正淮水泛涨之时。新收了水猿大圣,那廝遇水 即兴,恐我去后,他乘空生顽,无神可治。今着小徒领四将和你去助力,炼魔收 伏罢。」    行者称谢,即同四将并小张太子,又驾云回小西天,直至小雷音寺。小张太子使 一条楮白枪,四大将抡四把錕鋘剑,和孙大圣上前骂战。小妖又去报知,那妖王 復帅群妖鼓噪而出道:「猢猻,你今又请得何人来也?」说不了,小张太子指挥 四将,上前喝道:「泼妖精!你面上无肉,不认得我等在此?」妖王道:「是那 方小将,敢来与他助力?」太子道:「吾乃泗州大圣国师王菩萨弟子,帅领四大 神将,奉令擒你。」妖王笑道:「你这孩儿有甚武艺,擅敢到此轻薄?」太子 道:「你要知我武艺,等我道来:     祖居西土流沙国,我父原为沙国王。     自幼一身多疾苦,命干华盖恶星妨。     因师远慕长生诀,有分相逢捨药方。     半粒丹砂祛病退,愿从修行不为王。     学成不老同天寿,容顏永似少年郎。     也曾赶赴龙华会,也曾腾云到佛堂。     捉雾拿风收水怪,擒龙伏虎镇山场。     抚民高立浮屠塔,静海深明舍利光。     楮白枪尖能缚怪,淡緇衣袖把妖降。     如今静乐蠙城内,大地扬名说小张!」    妖王听说,微微冷笑道:「那太子,你捨了国家,从那国师王菩萨,修的是甚麼 长生不老之术?只好收捕淮河水怪,却怎麼听信孙行者誑谬之言,千山万水,来 此纳命?看你可长生可不老也?」    小张闻言,心中大怒,缠枪当面便刺;四大将一拥齐攻;孙大圣使铁棒上前又 打。好妖精,公然不惧,抡着他那短软狼牙棒,左遮右架,直挺横衝。这场好杀: 小太子,楮白枪,四柄錕鋘剑更强。悟空又使金箍棒,齐心围绕杀妖王。妖王其 实神通大,不惧分毫左右搪。狼牙棒是佛中宝,剑砍枪抡莫可伤。只听狂风声吼 吼,又观恶气混茫茫。那个有意思凡弄本事,这个专心拜佛取经章。几番驰骋, 数次张狂。喷云雾,闭叁光,奋怒怀嗔各不良。多时叁乘无上法,致令百艺苦相 将。    概眾争战多时,不分胜负。那妖精又解搭包儿。行者又叫:「列位仔细。」太子 并眾等不知「仔细」之意。那怪滑的一声,把四大将与太子,一搭包又装将进 去。只是行者预先知觉走了。那妖王得胜回寺,又教取绳綑了,送在地窖,牢封 固锁不题。    这行者纵觔斗云,起在空中,见那怪回兵闭门,才按下祥光,立於西山坡上,悵 望悲啼道:「师父呵,我     自从秉教入禪林,感荷菩萨脱难深。     保你西来求大道,相同辅助上雷音。     只言平坦羊肠路,岂料崔巍怪物侵。     百计千方难救你,东求西告枉劳心。」    大圣正当悽惨之时,忽见那西南上一朵彩云坠地,满山头大雨繽纷,有人叫道: 「悟空,认得我麼?」行者急走前看处,那个人:     大耳横颐方面相,肩查腹满身躯胖。     一腔春意喜盈盈,两眼秋波光荡荡。     敞袖飘然福气多,芒鞋洒落精神壮。     极乐场中第一尊,南无弥勒笑和尚。    行者见了,连忙下拜道:「东来佛祖,那里去?弟子失迴避了,万罪,万罪。」 佛祖道:「我此来,专为这小雷音妖怪也。」行者道:「多蒙老爷盛德大恩。敢 问那妖是那方怪物,何处精魔?不知他那搭包儿是件甚麼宝贝?烦老爷指示指 示。」佛祖道:「他是我面前司磬的一个黄眉童儿。叁月叁日,我因赴元始会 去,留他在宫看守,他把我这几件宝贝拐出,假佛成精。那搭包儿是我的后天袋 子,俗名唤做『人种袋』。那条狼牙棒是个敲磬的槌儿。」行者听说,高叫一声 道:「好个笑和尚,你走了这童儿,教他誑称佛祖,陷害老孙,未免有个家法不 谨之过。」弥勒道:「一则是我不谨,走失人口;二则是你师徒们魔障未完,故 此百灵下界,应该受难。我今来与你收他去也。」    行者道:「这妖精神通广大,你又无些兵器,何以收之?」弥勒笑道:「我在这 山坡下设一草庵,种一田瓜果在此。你去与他索战,交战之时许败不许胜,引他 到我这瓜田里。我别的瓜都是生的,你却变做一个大熟瓜。他来定要瓜吃,我却 将你与他吃。吃下肚中,任你怎麼在内摆佈他。那时等我取了他的搭包儿,装他 回去。」行者道:「此计虽妙,你却怎麼认得变的熟瓜?他怎麼就肯跟我来此?」 弥勒笑道:「我为治世之尊,慧眼高明,岂不认得你?凭你变作甚物,我皆知 之。但恐那怪不肯跟来耳,我却教你一个法术。」行者道:「他断然是以搭包儿 装我,怎肯跟来?有何法术可来也?」弥勒笑道:「你伸手来。」行者即舒左 手,递将过去。弥勒将右手食指蘸着口中神水,在行者掌上写了一个「禁」字, 教他捏着拳头,见妖精当面放手,他就跟来。    行者揝拳,欣然领教。一隻手抡着铁棒,直至山门外,高叫道:「妖魔,你孙爷 爷又来了,可快出来,与你见个上下。」小妖又忙忙奔告。妖王问道:「他又领 多少兵来叫战?」小妖道:「别无甚兵,止他一个。」妖王笑道:「那猴儿计穷 力竭,无处求人,断然是送命来也。」随又结束整齐,带了宝贝,举着那轻软狼 牙棒,走出门来,叫道:「孙悟空,今番挣挫不得了。」行者骂道:「泼怪物, 我怎麼挣挫不得?」妖王道:「我见你计穷力竭,无处求人,独自个强来支持, 如今拿住,再没个甚麼神兵救拔,此所以说你挣挫不得也。」行者道:「这怪不 知死活。莫说嘴,吃我一棒。」那妖王见他一隻手抡棒,忍不住笑道:「这猴 儿,你看他弄巧,怎麼一隻手使棒支吾?」行者道:「儿子,你禁不得我两隻手 打;若是不使搭包子,再着叁五个,也打不过老孙这一隻手。」妖王闻言,道: 「也罢,也罢,我如今不使宝贝,只与你实打,比个雌雄。」即举狼牙棒,上前 来斗。孙行者迎着面,把拳头一放,双手抡棒。那妖精着了禁,不思退步,果然 不弄搭包,只顾使棒来赶。行者虚幌一下,败阵就走。那妖精直赶到西山坡下。    行者见有瓜田,打个滚,钻入里面,即变做一个大熟瓜,又熟又甜。那妖精停身 四望,不知行者那方去了。他却赶至庵边叫道:「瓜是谁人种的?」弥勒变作一 个种瓜叟,出草庵答道:「大王,瓜是小人种的。」妖王道:「可有熟瓜麼?」 弥勒道:「有熟的。」妖王叫:「摘个熟的来,我解渴。」弥勒即把行者变的那 瓜,双手递与妖王。妖王更不察情,到此接过手,张口便啃。那行者乘此机会, 一轂轆钻入咽喉之下,等不得好歹,就弄手脚:抓肠蒯腹,翻根头,竖蜻蜓,任 他在里面摆佈。那妖精疼得傞牙嘴,眼泪汪汪,把一块种瓜之地,滚得似个打麦 之场。口中只叫:「罢了,罢了,谁人救我一救?」弥勒却现了本像,嘻嘻笑 笑,叫道:「孽畜,认得我麼?」那妖抬头看见,慌忙跪倒在地,双手揉着肚 子,磕头撞脑,只叫:「主人公,饶我命罢,饶我命罢,再不敢了。」弥勒上 前,一把揪住,解了他的后天袋儿,夺了他的敲磬槌儿。叫:「孙悟空,看我面 上,饶他命罢。」    行者十分恨苦,却又左一拳,右一脚,在里面乱掏乱捣。那怪万分疼痛难忍,倒 在地下。弥勒又道:「悟空,他也勾了,你饶他罢。」行者才叫:「你张大口, 等老孙出来。」那怪虽是肚腹绞痛,还未伤心。俗语云:「人未伤心不得死,花 残叶落是根枯。」他听见叫张口,即便忍着疼,把口大张。行者方才跳出,现了 本像,急掣棒还要打时,早被佛祖把妖精装在袋里,斜跨在腰间。手执着磬槌, 骂道:「孽畜!金鐃偷了,那里去了?」那怪却只要怜生,在后天袋内哼哼嗔嗔 的道:「金鐃是孙悟空打破了。」佛祖道:「鐃破,还我金来。」那怪道:「碎 金堆在殿莲臺上哩。」    那佛祖提着袋子,执着磬槌,嘻嘻笑笑,叫道:「悟空,我和你去寻金还我。」 行者见此法力,怎敢违误,只得引佛上山,回至寺内,收取碎金。只见那山门紧 闭,佛祖使槌一指门开。入里看时,那些小妖已得知老妖被擒,各自收拾囊底, 都要逃生四散。被行者见一个打一个,见两个打两个,把五七百个小妖尽皆打 死。各现原身,都是些山精树怪,兽孽禽魔。佛祖将金收攒一处,吹口仙气,念 声咒语,即时返本还原,復得金鐃一副。别了行者,驾祥云,径转极乐世界。    这大圣却才解下唐僧、八戒、沙僧。那獃子吊了几日,饿得慌了,且不谢大圣, 却就虾着腰,跑到厨房寻饭吃。原来那怪正安排了午饭,因行者索战,还未得 吃。这獃子看见,即吃了半锅。却拿出两钵头叫师父、师弟们各吃了两碗。然后 才谢了行者。问及妖怪原由,行者把先请祖师、龟、蛇,后请大圣借太子,并弥 勒收降之事,细陈了一遍。叁藏闻言,谢之不尽,顶礼了诸天,道:「徒弟,这 些神圣,困於何所?」行者道:「昨日日值功曹对老孙说,都在地窖之内。」 叫:「八戒,我与你去解脱他等。」    那獃子得食力壮,抖擞精神,寻着他的钉鈀,即同大圣到后面,打开地窖,将眾 等解了绳,请出珍楼之下。叁藏披了袈裟,朝上一一拜谢。这大圣才送五龙、二 将回武当,送小张太子与四将回蠙城,后送二十八宿归天府,发放揭諦、伽蓝各 回境。    师徒们却宽住了半日。喂饱了白马,收拾行囊,至次早登程。临行时,放上一把 火,将那些珍楼、宝座、高阁、讲堂,俱尽烧为灰烬。这里才:     无罣无牵逃难去,消灾消障脱身行。    毕竟不知几时才到大雷音,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七回 拯救驼罗禪性稳 脱离秽污道心清 话说叁藏四眾躲离了小西天,欣然上路。行经个月程途,正是春深花放之时,见 了几处园林皆绿暗,一番风雨又黄昏。叁藏勒马道:「徒弟呵,天色晚矣,往那 条路上求宿去?」行者笑道:「师父放心。若是没有借宿处,我叁人都有些本 事,叫八戒砍草,沙和尚扳松,老孙会做木匠,就在那路上搭个蓬庵,好道也住 得年把,你忙怎的?」八戒道:「哥呀,这个所在岂是住场?满山多虎豹狼虫, 遍地有魑魅魍魎,白日里尚且难行,黑夜里怎生敢宿?」行者道:「獃子,越发 不长进了。不是老孙海口,只这条棒子揝在手里,就是塌下天来,也撑得住。」    师徒们正然讲论,忽见一座山庄不远。行者道:「好了,有宿处了。」长老问: 「在何处?」行者指道:「那树丛里不是个人家?我们去借宿一宵,明早走 路。」长老欣然促马,至庄门外下马,只见那柴扉紧闭。长老敲门道:「开门, 开门。」里面有一老者,手拖藜杖,足踏蒲鞋,头顶乌巾,身穿素服,开了门, 便问:「是甚人在此大呼小叫?」叁藏合掌当胸,躬身施礼道:「老施主,贫僧 乃东土差往西天取经者。适到贵地,天晚,特造尊府借宿一宵,万望方便方便。」 老者道:「和尚,你要西行,却是去不得呵。此处乃小西天,若到大西天,路途 甚远。且休道前去艰难,只这个地方已此难过。」叁藏问:「怎麼难过?」老者 用手指道:「我这庄村西去叁十餘里,有一条稀柿衕,山名七绝。」叁藏道: 「何为『七绝』?」老者道:「这山径过有八百里,满山尽是柿果。古云:『柿 树有七绝:一,益寿;二,多阴;叁,无鸟巢;四,无虫;五,霜叶可玩;六, 嘉实;七,枝叶肥大。』故名七绝山。我这敝处地阔人稀,那深山亙古无人走 到。每年家熟烂柿子落在路上,将一条夹石衚衕尽皆填满,又被雨露雪霜经霉过 夏,作成一路污秽,这方人家俗呼为『稀屎衕』。但刮西风,有一股秽气,就是 淘东圊也不似这般恶臭。如今正值春深,东南风大作,所以还不闻见也。」叁藏 心中烦闷不言。    行者忍不住,高叫道:「你这老儿甚不通便,我等远来投宿,你就说出这许多话 来諕人。十分你家窄逼没处睡,我等在此树下蹲一蹲,也就过了此宵,何故这般 絮聒?」那老者见了他相貌丑陋,便也拧住口,惊嘬嘬的硬着胆,喝了一声,用 藜杖指定道:「你这廝骨挝脸,磕额头,塌鼻子,凹頡腮,毛眼毛睛,癆病鬼, 不知高低,尖着个嘴,敢来冲撞我老人家?」行者陪笑道:「老官儿,你原来有 眼无珠,不识我这癆病鬼哩。相法云:『形容古怪,石中有美玉之藏。』你若以 言貌取人,乾净差了。我虽丑便丑,却倒有些手段。」老者道:「你是那方人 氏?姓甚名谁?有何手段?」行者笑道:「我     祖居东胜大神洲,花果山前自幼修。     身拜灵臺方寸祖,学成武艺甚全周:     也能搅海降龙母,善会担山赶日头;     缚怪擒魔称第一,移星换斗鬼神愁。     偷天转地英名大,我是变化无穷美石猴。」    老者闻言,回嗔作喜,躬着身,便教:「请,请入寒舍安置。」遂此四眾牵马挑 担,一齐进去。只见那荆针棘刺,铺设两边。二层门是砖石垒的墙壁,又是荆棘 苫盖。入里才是叁间瓦房。老者便扯椅安坐待茶,又叫办饭。少顷,移过桌子, 摆着许多麵觔、豆腐、芋苗、萝白、辣芥、蔓菁、香稻米饭、醋烧葵汤,师徒们 尽饱一餐。    吃毕,八戒扯过行者,背云:「师兄,这老儿始初不肯留宿,今返设此盛斋,何 也?」行者道:「这个能值多少钱?到明日,还要他十果十菜的送我们哩。」八 戒道:「不羞,凭你那几句大话,哄他一顿饭吃了,明日却要跑路,他又管待送 你怎的?」行者道:「不要忙,我自有个处治。」    不多时,渐渐黄昏,老者又叫掌灯。行者躬身问道:「公公高姓?」老者道: 「姓李。」行者道:「贵地想就是李家庄了?」老者道:「不是,这里唤做驼罗 庄,共有五百多人家居住。别姓俱多,惟我姓李。」行者道:「李施主,府上有 何善意,赐我等盛斋?」那老者起身道:「才闻得你说会拿妖怪,我这里却有个 妖怪,累你替我们拿拿,自有重谢。」行者就朝上唱个喏道:「承照顾了。」    八戒道:「你看他惹祸,听见说拿妖怪,就是他外公也不这般亲热,预先就唱个 喏。」行者道:「贤弟,你不知,我唱个喏就是下了个定钱,他再不去请别人 了。」叁藏闻言道:「这猴儿,凡事便要自专。倘或那妖精神通广大,你拿他不 住,可不是我出家人打誑语麼?」行者笑道:「师父莫怪,等我再问了看。」    那老者道:「还问甚?」行者道:「你这贵处,地势清平,又许多人家居住,更 不是偏僻之方,有甚麼妖精敢上你这高门大户?」老者道:「实不瞒你说,我这 里久矣康寧。只这叁年六月间,忽然一阵风起。那时人家甚忙,打麦的在场上, 插秧的在田里,俱着了忙,只说是天变了。谁知风过处,有个妖精,将人家牧放 的牛马吃了,猪羊吃了,见鸡鹅囫圇咽,遇男女夹活吞。自从那次,这二年常来 伤害。长老呵,你若有手段,拿了妖怪,扫净此土,我等决然重谢,不敢轻慢。」 行者道:「这个却是难拿。」八戒道:「真是难拿,难拿。我们乃行脚僧,借宿 一宵,明日走路,拿甚麼妖精?」老者道:「你原来是骗饭吃的和尚。初见时夸 口弄舌,说会换斗移星,降妖缚怪,及说起此事,就推却难拿。」    行者道:「老儿,妖精好拿,只是你这方人家不齐心,所以难拿。」老者道: 「怎见得人心不齐?」行者道:「妖精搅扰了叁年,也不知伤害了多少生灵。我 想着每家只出银一两,五百家可凑五百两银子,不拘到那里,也寻一个法官把妖 拿了,却怎麼就甘受他叁年磨折?」老者道:「若论说使钱,好道也羞杀人,我 们那家不花费叁五两银子?前年曾访着山南里有个和尚,请他到此拿妖,未曾得 胜。」行者道:「那和尚怎的拿来?」老者道: 那个僧伽,披领袈裟。先谈、《孔雀》,后念《法华》。香焚炉内,手把铃拿。 正然念处,惊动妖邪。风生云起,径至庄家。僧和怪斗,其实堪夸:一递一拳 捣,一递一把抓。和尚还相应,相应没头髮。须臾妖怪胜,径直返烟霞。原来晒 乾疤。我等近前看,光头打的似个烂西瓜。」    行者笑道:「这等说,吃了亏也。」老者道:「他只拚得一命,还是我们吃亏: 与他买棺木殯葬,又把些银子与他徒弟。那徒弟心还不歇,至今还要告状,不得 乾净。」    行者道:「可曾再请甚麼人拿他?」老者道:「旧年又请了一个道士。」行者 道:「那道士怎麼拿他?」老者道:「那道士: 头戴金冠,身穿法衣。令牌敲响,符水施为。驱神使将,拘到妖魑。狂风滚滚, 黑雾迷迷。即与道士,两个相持。斗到天晚,怪返云霓。乾坤清朗朗,我等眾人 齐。出来寻道士,渰死在山溪。捞得上来大家看,却如一个落汤鸡!」    行者笑道:「这等说,也吃亏了。」老者道:「他也只捨得一命,我们又使勾闷 数钱粮。」    行者道:「不打紧,不打紧,等我替你拿他来。」老者道:「你若果有手段拿得 他,我请几个本庄长者与你写个文书:若得胜,凭你要多少银子相谢,半分不 少;如若有亏,切莫和我等放赖,各听天命。」行者笑道:「这老儿被人赖怕 了。我等不是那样人,快请长者去。」    那老者满心欢喜,即命家僮请几个左邻、右舍、表弟、姨兄、亲家、朋友,共有 八九位老者,都来相见,会了唐僧,言及拿妖一事,无不欣然。眾老问:「是那 一位高徒去拿?」行者叉手道:「是我小和尚。」眾老悚然道:「不济,不济。 那妖精神通广大,身体狼犺。你这个长老瘦瘦小小,还不勾他填牙齿缝哩。」行 者笑道:「老官儿,你估不出人来。我小自小,结实,都是『吃了磨刀水的秀气 在内』哩。」眾老见说,只得依从道:「长老,拿住妖精,你要多少谢礼?」行 者道:「何必说要甚麼谢礼?俗语云:『说金子晃眼,说银子傻白,说铜钱腥 气。』我等乃积德的和尚,决不要钱。」眾老道:「既如此说,都是受戒的高 僧。既不要钱,岂有空劳之理?我等各家俱以鱼田为活,若果降了妖孽,净了地 方,我等每家送你两亩良田,共凑一千亩,坐落一处,你师徒们在上起盖寺院, 打坐参禪,强似方上云游。」行者又笑道:「越不停当。但说要了田,就要养马 当差,纳粮办草,黄昏不得睡,五鼓不得眠,好倒弄杀人也。」眾老道:「诸般 不要,却将何谢?」行者道:「我出家人,但只是一茶一饭,便是谢了。」眾老 喜道:「这个容易。但不知你怎麼拿他?」行者道:「他但来,我就拿住他。」 眾老道:「那妖大着哩:上拄天,下拄地;来时风,去时雾。你却怎生近得他?」 行者笑道:「若论呼风驾雾的妖精,我把他当孙子罢了;若说身体长大,有那手 段打他。」    正讲处,只听得呼呼风响。慌得那八九个老者战战兢兢道:「这和尚盐酱口,说 妖精,妖精就来了。」那老李开了腰门,把几个亲戚连唐僧,都叫:「进来,进 来,妖怪来了。」諕得那八戒也要进去,沙僧也要进去。行者两隻手扯住两个 道:「你们忒不循理,出家人怎麼不分内外?站住,不要走,跟我去天井里,看 看是个甚麼妖精?」八戒道:「哥呵,他们都是经过帐的,风响便是妖来。他都 去躲,我们又不与他有亲,又不相识,又不是交契故人,看他做甚?」原来行者 力量大,不容说,一把拉在天井里站下。那阵风越发大了,好风:     倒树摧林狼虎忧,播江搅海鬼神愁。     掀翻华岳叁峰石,提起乾坤四部洲。     村舍人家皆闭户,满庄儿女尽藏头。     黑云漠漠遮星汉,灯火无光遍地幽。    慌得那八戒战战兢兢,伏之於地,把嘴拱开土,埋在地下,却如钉了钉一般。沙 僧蒙着头脸,眼也难睁。    行者闻风认怪,一霎时,风头过处,只见那半空中隐隐的两盏灯来,即低头叫 道:「兄弟们,风过了,起来看。」那獃子扯出嘴来,抖抖灰土,仰着脸,朝天 一望,见有两盏灯光,忽失声笑道:「好耍子,好耍子,原来是个有行止的妖 精,该和他做朋友。」沙僧道:「这般黑夜,又不曾覿面相逢,怎麼就知好歹?」 八戒道:「古人云:『夜行以烛,无烛则止。』你看他打一对灯笼引路,必定是 个好的。」沙僧道:「你错看了,那不是一对灯笼,是妖精的两隻眼亮。」这獃 子就諕矮了叁寸,道:「爷爷呀,眼有这般大呵,不知口有多少大哩。」行者 道:「贤弟莫怕。你两个护持着师父,待老孙上去讨他个口气,看他是甚妖精。」 八戒道:「哥哥,不要供出我们来。」    好行者,纵身打个哨,跳到空中,执铁棒,厉声高叫道:「慢来,慢来,有吾在 此。」那怪见了,挺住身躯,将一根长枪乱舞。行者执了棍势,问道:「你是那 方妖怪?何处精灵?」那怪更不答应,只是舞枪。行者又问,又不答,只是舞 枪。行者暗笑道:「好是耳聋口哑。不要走,看棍。」那怪更不怕,乱舞枪遮 拦。在那半空中,一来一往,一上一下,斗到叁更时分,未见胜败。八戒、沙僧 在李家天井里看得明白。原来那怪只是舞枪遮架,更无半分儿攻杀。行者一条棒 不离那怪的头上。八戒笑道:「沙僧,你在这里护持,让老猪去帮打帮打,莫教 那猴子独干这功,领头一钟酒。」    好獃子,就跳起云头,赶上就筑。那怪物又使一条枪抵住。两条枪就如飞蛇掣 电。八戒夸奖道:「这妖精好枪法!不是山后枪,乃是缠丝枪;也不是马家枪, 却叫做个软柄枪。」行者道:「獃子莫胡说。那里有个甚麼软柄枪?」八戒道: 「你看他使出枪尖来架住我们,不见枪柄,不知收在何处。」行者道:「或者是 个软柄枪;但这怪物还不会说话,想是还未归人道,阴气还重。只怕天明时阳气 胜,他必要走。但走时,一定赶上,不可放他。」八戒道:「正是,正是。」    又斗多时,不觉东方发白。那怪不敢恋战,回头就走。行者与八戒一齐赶来,忽 闻得污秽之气逼人,乃是七绝山稀柿衕也。八戒道:「是那家淘毛厕哩?哏!臭 气难闻。」行者侮着鼻子,只叫:「快赶妖精,快赶妖精。」那怪物攛过山去, 现了本像,乃是一条红鳞大蟒。你看他: 眼射晓星,鼻喷朝雾。密密牙排钢剑,弯弯爪曲金鉤。头戴一条肉角,好便似千 千块玛瑙攒成;身披一派红鳞,却就如万万片胭脂砌就。盘地只疑为锦被,飞空 错认作虹霓。歇卧处有腥气冲天,行动时有赤云罩体。大不大,两边人不见东 西;长不长,一座山跨占南北。    八戒道:「原来是这般一个长蛇。若要吃人呵,一顿也得五百个,还不饱足。」 行者道:「那软柄枪乃是两条信。我们赶他软了,从后打出去。」这八戒纵身赶 上,将鈀便筑。那怪物一头钻进窟里,还有七八尺长尾巴丢在外边。八戒放下 鈀,一把挝住道:「着手,着手。」尽力气往外乱扯,莫想扯得动一毫。行者笑 道:「獃子,放他进去,自有处置,不要这等倒扯蛇。」八戒真个撒了手,那怪 缩进去了。八戒怨道:「才不放手时,半截子已是我们的了;是这般缩了,却怎 麼得他出来?这不是叫做没蛇弄了?」行者道:「这廝身体狼犺,窟穴窄小,断 然转身不得,一定是个照直攛的,定有个后门出头。你快去后门外拦住,等我在 前门外打。」    那獃子真个一溜烟跑过山去,果见有个孔窟,他就扎定脚。还不曾站稳,不期行 者在前门外使棍子往里一捣,那怪物护疼,径往后门攛出。八戒未曾防备,被他 一尾巴打了一跌,莫能挣挫得起,睡在地下忍疼。行者见窟中无物,搴着棒,跑 过来叫赶妖怪。那八戒听得吆喝,自己害羞,忍着疼,爬起来,使鈀乱扑。行者 见了,笑道:「妖怪走了,你还扑甚的了?」八戒道:「老猪在此打草惊蛇哩。」 行者道:「活獃子,快赶上。」    二人赶过涧去,见那怪盘做一团,竖起头来,张开巨口,要吞八戒。八戒慌得往 后便退。这行者反迎上前,被他一口吞之。八戒搥胸跌脚,大叫道:「哥耶,倾 了你也。」行者在妖精肚里支着铁棒道:「八戒莫愁,我叫他搭个桥儿你看。」 那怪物躬起腰来,就似一道路东虹。八戒道:「虽是像桥,只是没人敢走。」行 者道:「我再叫他变做个船儿你看。」在肚里将铁棒撑着肚皮。那怪物肚皮贴 地,翘起头来,就似一隻赣保船,八戒道:「虽是像船,只是没有桅篷,不好使 风。」行者道:「你让开路,等我叫他使个风你看。」又在里面尽着力把铁棒从 脊背上搠将出去,约有五七丈长,就似一根桅杆。那廝忍疼挣命,往前一攛,比 使风更快,攛回旧路,下了山,有二十餘里,却才倒在尘埃,动荡不得,呜呼丧 矣。八戒随后赶上来,又举鈀乱筑。行者把那物穿了一个大洞,钻将出来道: 「獃子,他死也死了,你还筑他怎的?」八戒道:「哥呵,你不知我老猪一生好 打死蛇?」遂此收了兵器,抓着尾巴,倒拉将来。   却说那驼罗庄上李老儿与眾等对唐僧道:「你那两个徒弟一夜不回,断然倾 了命也。」叁藏道:「决不妨事。我们出去看看。」须臾间,只见行者与八戒拖 着一条大蟒,吆吆喝喝前来。眾人却才欢喜。满庄上老幼男女,都来跪拜道: 「爷爷,正是这个妖精在此伤人。今幸老爷施法,斩怪除邪,我辈庶各得安生 也。」    眾家都是感激,东请西邀,各各酬谢。师徒们被留住五七日,苦辞无奈,方肯放 行。又各家见他不要钱物,都办些乾粮果品,骑骡压马,花红彩旗,尽来饯行。 此处五百人家,到有七八百人相送。    一路上喜喜欢欢,不时到了七绝山稀柿衕口。叁藏闻得那般恶秽,又见路道填 塞,道:「悟空,似此怎生过得?」行者侮着鼻子道:「这个却难也。」叁藏见 行者说难,便就眼中垂泪。李老儿与眾上前道:「老爷勿得心焦。我等送到此 处,都已约定意思了:令高徒与我们降了妖精,除了一庄祸害,我们各办虔心, 另开一条好路,送老爷过去。」行者笑道:「你这老儿,俱言之欠当。你初然说 这山径过有八百里,你等又不是大禹的神兵,那里会开山凿路?若要我师父过 去,还得我们着力,你们都成不得。」叁藏下马,道:「悟空,怎生着力麼?」 行者笑道:「眼下就要过山,却也是难;若说再开条路,却又难也。须是还从旧 衚衕过去,只恐无人管饭。」李老儿道:「长老说那里话,凭你四位担搁多少 时,我等俱养得起,怎麼说无人管饭。」行者道:「既如此,你们去办得两石米 的乾饭,再做些蒸饼、来。等我那长嘴和尚吃饱了,变了大猪,拱开旧路,我师 父骑在马上,我等扶持着,管情过去了。」    八戒闻言道:「哥哥,你们都要图个乾净,怎麼独教老猪出臭?」叁藏道:「悟 能,你果有本事拱开衚衕,领我过山,註你这场头功。」八戒笑道:「师父在 上,列位施主们都在此,休笑话。我老猪本来有叁十六般变化,若说变轻巧华丽 飞腾之物,委实不能;若说变山,变树,变石块,变土墩,变赖象、科猪、水 牛、骆驼,真个全会。只是身体变得大,肚肠越发大。须是吃得饱了,才好干 事。」眾人道:「有东西,有东西,我们都带得有乾粮、果品、烧饼、在此,原 要开山相送的,且都拿出来,凭你受用。待变化了,行动之时,我们再着人回去 做饭送来。」八戒满心欢喜,脱了皂直裰,丢了九齿鈀,对眾道:「休笑话,看 老猪干这场臭功。」    好獃子,捻着诀,摇身一变,果然变做一个大猪。真个是:     嘴长毛短半脂臕,自幼山中食药苗。     黑面环睛如日月,圆头大耳似芭蕉。     修成坚骨同天寿,炼就粗皮比铁牢。     齆齆鼻音呱詀叫,喳喳喉响喷喁哮。     白蹄四隻高千尺,剑鬣长身百丈饶。     从见人间肥豕彘,未观今日老猪魈。     唐僧等眾齐称讚,羡美天蓬法力高。   孙行者见八戒变得如此,即命那些相送人等快将乾粮等物推攒一处,叫八戒 受用。那獃子不分生熟,一涝食之,却上前拱路。行者叫沙僧脱了脚,好生挑 担;请师父稳坐雕鞍。他也脱了鞋,吩咐眾人回去:「若有情,快早送些饭来与 我师弟接力。」那些人有七八百相送随行,多一半有骡马的,飞星回庄做饭;还 有叁百人步行的,立於山下遥望他行。原来此庄至山有叁十餘里,待回取饭来又 叁十餘里,往回担搁约有百里之遥,他师徒们已此去得远了。眾人不捨,催趲骡 马,进衚衕,连夜赶至,次日方才赶上。叫道:「取经的老爷,慢行,慢行,我 等送饭来也。」长老闻言,谢之不尽道:「真是善信之人。」叫八戒住了,再吃 些饭食壮神。那獃子拱了两日,正在饥饿之际,那许多人何止有七八石饭食,他 也不论米饭、麵饭,收积来一涝用之,饱餐一顿,却又上前拱路。叁藏与行者、 沙僧谢了眾人,分手两别。正是:     驼罗庄客回家去,八戒开山过衕来。     叁藏心诚神力拥,悟空法显怪魔衰。     千年稀柿今朝净,七绝衚衕此日开。     六慾尘情皆剪绝,平安无阻拜莲臺。    这去不知还有多少路程,还遇甚麼妖怪,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八回 朱紫国唐僧论前世 孙行者施为叁折肱 善正万缘收,名誉传扬四部洲。智慧光明登彼岸,颼颼,靉靉云生天际头。诸佛 共相酬,永住瑶臺万万秋。打破人间蝴蝶梦,休休,涤净尘氛不惹愁。    话表叁藏师徒洗污秽之衚衕,上逍遥之道路,光阴迅速,又值炎天。正是: 海榴舒锦弹,荷叶绽青盘。两路绿杨藏乳燕,行人避暑扇摇紈。    进前行处,忽见有一城池相近。叁藏勒马叫:「徒弟们,你看那是甚麼去处?」 行者道:「师父原来不识字,亏你怎麼领唐王旨意离朝也?」叁藏道:「我自幼 为僧,千经万典皆通,怎麼说我不识字?」行者道:「既识字,怎麼那城头上杏 黄旗,明书叁个大字,就不认得,却问是甚去处何也?」叁藏喝道:「这泼猴胡 说。那旗被风吹得乱摆,纵有字也看不明白。」行者道:「老孙偏怎看见?」八 戒、沙僧道:「师父,莫听师兄捣鬼。这般遥望,城池尚不明白,如何就见是甚 字号?」行者道:「却不是『朱紫国』叁字?」叁藏道:「朱紫国必是西邦王 位,却要倒换关文。」行者道:「不消讲了。」    不多时,至城门下马,过桥,入进叁层门里,真个好个皇州,但见:     门楼高耸,垛迭齐排。周围活水通流,南北高山相对。六街叁市货资 多,万户千家生意盛。果然是个帝王都会处,天府大京城。绝域梯航至,遐方玉 帛盈。形胜连山远,宫垣接汉清。叁关严锁钥,万古乐昇平。    师徒们在那大街市上行时,但见人物轩昂,衣冠齐整,言语清朗,真不亚大唐世 界。那两边做买做卖的,忽见猪八戒相貌丑陋,沙和尚面黑身长,孙行者脸毛额 廓,丢了买卖,都来争看。叁藏只叫:「不要撞祸,低着头走。」八戒遵依,把 个莲蓬嘴揣在怀里;沙僧不敢仰视;惟行者东张西望,紧随唐僧左右。那些人有 知事的,看看儿就回去了。有那游手好闲的,并那顽童们,烘烘笑笑,都上前拋 瓦丢砖,与八戒作戏。唐僧捏着一把汗,只教:「莫要生事。」那獃子不敢抬头。    不多时,转过隅头,忽见一座门墙,上有「会同馆」叁字。唐僧道:「徒弟,我 们进这衙门去也。」行者道:「进去怎的?」唐僧道:「会同馆乃天下通会通同 之所,我们也打搅得。且到里面歇下,待我见驾,倒换了关文,再赶出城走路。」 八戒闻言,掣出嘴来,把那些随看的人諕倒了数十个。他上前道:「师父说的 是,我们且到里边藏下,免得这伙鸟人噪嚷。」遂进馆去。那些人方渐渐而退。    却说那馆中有两个大使,乃是一正一副,都在厅上查点人夫,要往那里接官。忽 见唐僧来到,个个心惊,齐道:「是甚麼人?是甚麼人?往那里走?」叁藏合掌 道:「贫僧乃东土大唐驾下差往西天取经者。今到宝方,不敢私过,有关文欲倒 验放行,权借高衙暂歇。」那两个馆使听言,屏退左右,一个个整冠束带,下厅 迎上相见。即命打扫客房安歇,教办清素支应。叁藏谢了。二官带领人夫,出厅 而去。手下人请老爷客房安歇,叁藏便走。行者恨道:「这廝惫懒,怎麼不让老 孙在正厅?」叁藏道:「他这里不服我大唐管属,又不与我国相连,况不时又有 上司过客来往,所以不好留此相待。」行者道:「这等说,我偏要他相待。」    正说处,有管事的送支应来,乃是一盘白米、一盘白麵、两把青菜、四块豆腐、 两个麵觔、一盘乾笋、一盘木耳。叁藏教徒弟收了,谢了管事的。管事的道: 「西房里有乾净锅灶,柴火方便,请自去做饭。」叁藏道:「我问你一声:国王 可在殿上麼?」管事的道:「我万岁爷爷久不上朝,今日乃黄道良辰,正与文武 多官议出黄榜。你若要倒换关文,趁此急去,还赶上;到明日,就不能勾了,不 知还有多少时伺候哩。」叁藏道:「悟空,你们在此安排斋饭,等我急急去验了 关文回来,吃了走路。」八戒急取出袈裟关文。叁藏整束了进朝,只是吩咐徒 弟,不可出外去生事。    不一时,已到五凤楼前。说不尽那殿阁崢嶸,楼臺壮丽。直至端门外,烦奏事官 转达天廷,欲倒验关文。那黄门官果至玉阶前啟奏道:「朝门外有东土大唐钦差 一员僧,前往西天雷音寺拜佛求经,欲倒换通关文牒,听宣。」国王闻言,喜 道:「寡人久病,不曾登基。今上殿出榜招医,就有高僧来国。」即传旨宣至阶 下。叁藏即礼拜俯伏。国王又宣上金殿赐坐,命光禄寺办斋。叁藏谢了恩,将关 文献上。    国王看毕,十分欢喜道:「法师,你那大唐,几朝君正?几辈臣贤?至於唐王, 因甚作疾回生,着你远涉山川求经?」这长老因问,即欠身合掌道:「贫僧那 里: 叁皇治世,五帝分伦。尧舜正位,禹汤安民。成周子眾,各立乾坤。倚强欺弱, 分国称君。邦君十八,分野边尘。后成十二,宇宙安淳。因无车马,却又相吞。 七雄争胜,六国归秦。天生鲁沛,各怀不仁。江山属汉,约法钦遵。汉归司马, 晋又纷紜。南北十二,宋齐梁陈。列祖相继,大隋绍真。赏花无道,涂炭多民。 我王李氏,国号唐君。高祖晏驾,当今世民。河清海晏,大德宽仁。兹因长安城 北,有个怪水龙神,刻减甘雨,应该损身。夜间託梦,告王救迍。王言准赦,早 召贤臣。款留殿内,慢把棋轮。时当日午,那贤臣梦斩龙身。」    国王闻言,忽作呻吟之声,问道:「法师,那贤臣是那邦来者?」叁藏道:「就 是我王驾前丞相,姓魏名徵。他识天文,知地理,辨阴阳,乃安邦立国之大宰辅 也。因他梦斩了涇河龙王,那龙王告到阴司,说我王许救又杀之,故我王遂得促 病,渐觉身危。魏徵又写书一封,与我王带至阴司,寄与酆都城判官崔。少时, 唐王身死,至叁日復得回生。亏了魏徵,感崔判官改了文书,加王二十年寿。今 要做水陆大会,故遣贫僧远涉道途,询求诸国,拜佛祖,取《大乘经》叁藏,超 度孽苦昇天也。」那国王又呻吟嘆道:「诚乃是天朝大国,君正臣贤。似我寡人 久病多时,并无一臣拯救。」长老听说,偷睛观看,见那皇帝面黄肌瘦,形脱神 衰。长老正欲啟问,有光禄寺官奏请唐僧奉斋。王传旨,教「在披香殿,连朕之 膳摆下,与法师同享。」叁藏谢了恩,与王同进膳进斋不题。    却说行者在会同馆中,着沙僧安排茶饭,并整治素菜。沙僧道:「茶饭易煮,蔬 菜不好安排。」行者问道:「如何?」沙僧道:「油、盐、酱、醋俱无也。」行 者道:「我这里有几文衬钱,教八戒上街买去。」那獃子躲懒道:「我不敢去, 嘴脸欠俊,恐惹下祸来,师父怪我。」行者道:「公平交易,又不化他,又不抢 他,何祸之有?」八戒道:「你才不曾看见獐智?在这门前扯出嘴来,把人諕倒 了十来个;若到闹市丛中,也不知諕杀多少人哩。」行者道:「你只知闹市丛 中,你可曾看见那市上卖的是甚麼东西?」八戒道:「师父只教我低着头,莫撞 祸,实是不曾看见。」行者道:「酒店、米铺、磨坊并綾罗杂货不消说,着然又 好茶房、麵店、大烧饼、大,饭店又有好汤饭、好椒料、好蔬菜,与那异品的糖 糕、蒸酥、点心、子、油食、蜜食,……无数好东西,我去买些儿请你如何?」 那獃子闻说,口内流涎,喉咙里嘓嘓的嚥唾,跳起来道:「哥哥,这遭我扰你, 待下次趲钱,我也请你回席。」行者暗笑道:「沙僧,好生煮饭,等我们去买调 和来。」沙僧也知是耍獃子,只得顺口应承道:「你们去,须是多买些,吃饱了 来。」那獃子捞个碗盏拿了,就跟行者出门。有两个在官人问道:「长老那里 去?」行者道:「买调和。」那人道:「这条街往西去,转过拐角鼓楼,那郑家 杂货店,凭你买多少,油、盐、酱、醋、薑、椒、茶叶俱全。」    他二人携手相搀,径上街西而去。行者过了几处茶房,几家饭店,当买的不买, 当吃的不吃。八戒叫道:「师兄,这里将就买些用罢。」那行者原是耍他,那里 肯买,道:「贤弟,你好不经纪,再走走,拣大的买吃。」两个人说说话儿,又 领了许多人跟随争看。不时到了鼓楼边,只见那楼下无数人喧嚷,挤挤挨挨,填 街塞路。八戒见了道:「哥哥,我不去了。那里人嚷得紧,只怕是拿和尚的,又 况是面生可疑之人,拿了去,怎的了?」行者道:「胡谈!和尚又不犯法,拿我 怎的?我们走过去,到郑家店买些调和来。」八戒道:「罢罢罢,我不撞祸。这 一挤到人丛里,把耳朵捽了两拄,諕得他跌跌爬爬,跌死几个,我倒偿命哩!」 行者道:「既然如此,你在这壁根下站定,等我过去买了回来,与你买素麵、烧 饼吃罢。」那獃子将碗盏递与行者,把嘴拄着墙根,背着脸,死也不动。    这行者走至楼边,果然挤塞。直挨入人丛里听时,原来是那皇榜张掛楼下,故多 人争看。行者挤到近处,闪开火眼金睛,仔细看时,那榜上却云: 朕西牛贺洲朱紫国王,自立业以来,四方平服,百姓清安。近因国事不祥,沉痾 伏枕,淹延日久难痊。本国太医院屡选良方,未能调治。今出此榜文,普招天下 贤士。不拘北往东来,中华外国,若有精医药者,请登宝殿,疗理朕躬。稍得病 愈,愿将社稷平分,决不虚示。为此出给张掛。须至榜者。    览毕,满心欢喜道:「古人云:『行动有叁分财气。』早是不在馆中獃坐。即此 不必买甚调和,且把取经事寧耐一日,等老孙做个医生耍耍。」    好大圣,弯倒腰,丢了碗盏,拈一撮土,往上洒去,念声咒语,使个隐身法,轻 轻的上前揭了榜。朝着巽地上吸口仙气吹来,立起一阵旋风,将人都吹散。他却 回身,径到八戒站处,只见那獃子嘴拄着墙根,却是睡着了一般。行者更不惊 他,将榜文摺了,轻轻揣在他怀里,拽转步,先往会同馆去了不题。    却说那楼下眾人见风起时,各各蒙头闭眼。不觉风过时,没了皇榜,眾皆悚惧。 那榜原有十二个太监、十二个校尉早朝领出,才掛不上叁个时辰,被风吹去,战 兢兢左右追寻,忽见猪八戒怀中露出个纸边儿来。眾人近前道:「你揭了榜来 耶?」那獃子猛抬头,把嘴一。諕得那几个校尉踉踉蹡蹡,跌倒在地。他却转身 要走,又被面前几个胆大的扯住道:「你揭了招医的皇榜,还不进朝医治我万岁 去,却待何往?」那獃子慌慌张张道:「你儿子便揭了皇榜,你孙子便会医治。」 校尉道:「你怀中揣的是甚?」獃子却才低头看时,真个有一张字纸。展开一 看,咬着牙骂道:「那猢猻害杀我也。」恨一声,便要扯破。早被眾人架住道: 「你是死了。此乃当今国王出的榜文,谁敢扯坏?你既揭在怀中,必有医国之 手,快同我去。」八戒喝道:「汝等不知。这榜不是我揭的,是我师兄孙悟空揭 的。他暗暗揣在我怀中,他却丢下我去了。若得此事明白,我与你寻他去。」眾 人道:「说甚麼乱话?现鐘不打打铸鐘?你现揭了榜文,教我们寻谁?不管你, 扯了去见主上。」那伙人不分清白,将獃子推推扯扯。这獃子立定脚,就如生了 根一般,十来个人也弄他不动。八戒道:「汝等不知高低,再扯一会,扯得我獃 性子发了,你却休怪。」    不多时,闹动了街坊,将他围绕。内有两个年老的太监道:「你这相貌稀奇,声 音不对,是那里来的,这般村强?」八戒道:「我们是东土差往西天取经的。我 师父乃唐王御弟法师,却才入朝,倒换关文去了。我与师兄来此买办调和,我见 楼下人多,未曾敢去,是我师兄教我在此等候。他原来见有榜文,弄阵旋风揭 了,暗揣我怀内,先去了。」那太监道:「我先前见个白面胖和尚,径奔朝门而 去,想就是你师父?」八戒道:「正是,正是。」太监道:「你师兄往那里去 了?」八戒道:「我们一行四眾,师父去倒换关文,我叁眾并行囊、马匹俱歇在 会同馆。师兄弄了我,他先回馆中去了。」太监道:「校尉不要扯他,我等同到 馆中,便知端的。」八戒道:「你这两个奶奶知事。」眾校尉道:「这和尚委不 识货,怎麼赶着公公叫起奶奶来耶?」八戒笑道:「不羞,你这反了阴阳的。他 二位老妈妈儿,不叫他做婆婆、奶奶,倒叫他做公公?」眾人道:「莫弄嘴,快 寻你师兄去。」    那街上人吵吵闹闹,何止叁五百,共扛到馆门首。八戒道:「列位住了。我师兄 却不比我任你们作戏。他却是个猛烈认真之士。汝等见了,须要行个大礼,叫他 声孙老爷,他就招架了;不然呵,他就变了嘴脸,这事却弄不成也。」眾太监、 校尉俱道:「你师兄果有手段,医好国王,他也该有一半江山,我等合该下拜。」    那些闲杂人都在门外諠譁。八戒领着一行太监、校尉,径入馆中。只听得行者与 沙僧在客房里正说那揭榜之事耍笑哩。八戒上前扯住,乱嚷道:「你可成个人? 哄我去买素麵、烧饼、我吃,原来都是空头。又弄旋风,揭了甚麼皇榜,暗暗的 揣在我怀里,拿我装胖。这可成个弟兄?」行者笑道:「你这獃子,想是错了 路,走向别处去。我过鼓楼,买了调和,急回来寻你不见,我先来了。在那里揭 甚皇榜?」八戒道:「现在看榜的官员在此。」说不了,只见那几个太监、校尉 朝上礼拜道:「孙老爷,今日我王有缘,天遣老爷下降。是必大展经纶手,微施 叁折肱,治得我王病愈,江山有分,社稷平分也。」行者闻言,正了声色,接了 八戒的榜文,对眾道:「你们想是看榜的官麼?」太监叩头道:「奴婢乃司礼监 内臣。这几个是锦衣校尉。」行者道:「这招医榜,委是我揭的,故遣我师弟引 见。既然你主有病,常言道: 『药不轻卖,病不讨医。』你去教那国王亲来请 我,我有手到病除之功。」太监闻言,无不惊骇。校尉道:「口出大言,必有度 量。我等着一半在此哑请,着一半入朝啟奏。」    当分了四个太监、六个校尉,更不待宣召,径入朝,当阶奏道:「主公万千之 喜。」那国王正与叁藏膳毕清谈,忽闻此奏,问道:「喜自何来?」太监奏道: 「奴婢等早领出招医皇榜,鼓楼下张掛。有东土大唐远来取经的一个圣僧孙长老 揭了,现在会同馆内,要王亲自去请他,他有手到病除之功。故此特来啟奏。」 国王闻言,满心欢喜,就问唐僧道:「法师有几位高徒?」叁藏合掌答曰:「贫 僧有叁个顽徒。」国王问:「那一位高徒善医?」叁藏道:「实不瞒陛下说,我 那顽徒,俱是山野庸才,只会挑包背马,转涧寻波,带领贫僧登山涉岭,或者到 峻险之处,可以伏魔擒怪,捉虎降龙而已,更无一个能知药性者。」国王道: 「法师何必太谦?朕当今日登殿,幸遇法师来朝,诚天缘也。高徒既不知医,他 怎肯揭我榜文,教寡人亲迎?断然有医国之能也。」叫:「文武眾卿,寡人身虚 力怯,不敢乘輦。汝等可替寡人,俱到朝外,敦请孙长老,看朕之病。汝等见 他,切不可轻慢,称他做『神僧孙长老』,皆以君臣之礼相见。」    那眾臣领旨,与看榜的太监、校尉径至会同馆,排班参拜。諕得那八戒躲在厢 房,沙僧闪於壁下。那大圣看他坐在当中,端然不动。八戒暗地里怨恶道:「这 猢猻活活的折杀也。怎麼这许多官员礼拜,更不还礼,也不站将起来?」不多 时,礼拜毕,分班啟奏道:「上告神僧孙长老:我等俱朱紫国王之臣,今奉王 旨,敬以洁礼参请神僧,入朝看病。」行者方才立起身来,对眾道:「你王如何 不来?」眾臣道:「我王身虚力怯,不敢乘輦,特令臣等行代君之礼,拜请神僧 也。」行者道:「既如此说,列位请前行,我当随至。」眾臣各依品从,作队而 走。行者整衣而起。八戒道:「哥哥,切莫攀出我们来。」行者道:「我不攀 你,只要你两个与我收药。」沙僧道:「收甚麼药?」行者道:「凡有人送药来 与我,照数收下,待我回来取用。」二人领诺不题。    这行者即同多官顷间便到。眾臣先走,奏知那国王,高捲珠帘,闪龙睛凤目,开 金口御言,便问:「那一位是神僧孙长老?」行者进前一步,厉声道:「老孙便 是。」那国王听得声音兇狠,又见相貌刁钻,諕得战兢兢,跌在龙床之上。慌得 那女官内宦,急扶入宫中。道:「諕杀寡人也!」眾官都嗔怨行者道:「这和尚 怎麼这等粗鲁村疏?怎敢就擅揭榜?」    行者闻言,笑道:「列位错怪了我也。若像这等慢人,你国王之病,就是一千年 也不得好。」眾臣道:「人生能有几多阳寿?就一千年也还不好?」行者道: 「他如今是个病君,死了是个病鬼,再转世也还是个病人,却不是一千年也还不 好?」眾臣怒曰:「你这和尚甚不知礼,怎麼敢这等满口胡柴?」行者笑道: 「不是胡柴,你都听我道来:     医门理法至微玄,大要心中有转旋。     望闻问切四般事,缺一之时不备全:     第一望他神气色,润枯肥瘦起和眠;     第二闻声清与浊,听他真语及狂言;     叁问病原经几日,如何饮食怎生便;     四才切脉明经络,浮沉表里是何般。     我不望闻并问切,今生莫想得安然。」    那两班文武丛中,有太医院官,一闻此言,对眾称扬道:「这和尚也说得有理。 就是神仙看病,也须望、闻、问、切,谨合着神圣功巧也。」    眾官依此言,着近侍传奏道:「长老要用望、闻、问、切之理,方可认病用药。」 那国王睡在龙床上,声声唤道:「叫他去罢,寡人见不得生人面了。」近侍的出 宫来道:「那和尚,我王旨意,教你去罢,见不得生人面哩。」行者道:「若见 不得生人面呵,我会悬丝诊脉。」眾官暗喜道:「悬丝诊脉,我等耳闻,不曾眼 见。再奏去来。」那近侍的又入宫奏道:「主公,那孙长老不见主公之面,他会 悬丝诊脉。」国王心中暗想道:「寡人病了叁年,未曾试此,宣他进来。」近侍 的即忙传出道:「主公已许他悬丝诊脉,快宣孙长老进宫诊视。」    行者却就上了宝殿。唐僧迎着骂道:「你这泼猴,害了我也。」行者笑道:「好 师父,我倒与你壮观,你返说我害你?」叁藏喝道:「你跟我这几年,那曾见你 医好谁来?你连药性也不知,医书也未读,怎麼大胆撞这个大祸?」行者笑道: 「师父,你原来不晓得。我有几个草头方儿,能治大病,管情医得他好便了。就 是医杀了,也只问得个庸医杀人罪名,也不该死,你怕怎的!不打紧,不打紧, 你且坐下,看我的脉理如何?」长老又道:「你那曾见《素问》、《难经》、 《本草》、《脉诀》是甚般章句,怎生註解?就这等胡说乱道,会甚麼悬丝诊 脉?」行者笑道:「我有金线在身,你不曾见哩。」即伸手下去,尾上拔了叁根 毫毛,捻一把,叫声:「变!」即变作叁条丝线,每条各长二丈四尺,按二十四 气,托於手内,对唐僧道:「这不是我的金线?」近侍宦官在傍道:「长老且休 讲口,请入宫中诊视去来。」行者别了唐僧,随着近侍入宫看病。正是那:     心有秘方能治国,内藏妙诀註长生。    毕竟这去不知看出甚麼病来,用甚麼药品。欲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九回 心主夜间修药物 君王筵上论妖邪 话表孙大圣同近侍宦官到於皇宫内院,直至寝宫门外立定。将叁条金线与宦官拿 入里面,吩咐:「教内宫妃后,或近侍太监,先繫在圣躬左手腕下,按寸、关、 尺叁部上,却将线头从窗櫺儿穿出与我。」真个那宦官依此言,请国王坐在龙 床,按寸、关、尺,以金线一头繫了,一头理出窗外。行者接了线头,以自己右 手大指先托着食指,看了寸脉;次将中指按大指,看了关脉;又将大指托定无名 指,看了尺脉。调停自家呼吸,分定四气、五鬱、七表、八里、九候、浮中沉、 沉中浮,辨明了虚实之端。又教解下左手,依前繫在右手腕下部位。行者即以左 手指,一一从头诊视毕,却将身抖了一抖,把金线收上身来。厉声高呼道:「陛 下左手寸脉强而紧,关脉濇而缓,尺脉芤且沉;右手寸脉浮而滑,关脉迟而结, 尺脉数而牢。夫左寸强而紧者,中虚心痛也;关濇而缓者,汗出肌麻也;尺芤而 沉者,小便赤而大便带血也。右手寸脉浮而滑者,内结经闭也;关迟而结者,宿 食留饮也;尺数而牢者,烦满虚寒相持也。诊此贵恙,是一个惊恐忧思,号为 『双鸟失群』之症。」那国王在内闻言,满心欢喜,打起精神,高声应道:「指 下明白,指下明白,果是此疾。请出外面用药来也。」    大圣却才缓步出宫。早有在傍听见的太监,已先对眾报知。须臾,行者出来,唐 僧即问如何。行者道:「诊了脉,如今对症製药哩。」眾官上前道:「神僧长老 适才说『双鸟失群』之症,何也?」行者笑道:「有雌雄二鸟,原在一处同飞, 忽被暴风骤雨惊散,雌不能见雄,雄不能见雌,雌乃想雄,雄亦想雌:这不是 『双鸟失群』也?」眾官闻说,齐声喝采道:「真是神僧!真是神医!」称讚不 已。当有太医官问道:「病势已看出矣,但不知用何药治之?」行者道:「不必 执方,见药就要。」医官道:「经云:『药有八百八味,人有四百四病。』病不 在一人之身,药岂有全用之理?如何见药就要?」行者道:「古人云:『药不执 方,合宜而用。』故此全徵药品,而随便加减也。」    那医官不復再言,即出朝门之外,差本衙当值之人,遍晓满城生熟药铺,即将药 品。每味各办叁斤,送与行者。行者道:「此间不是製药处,可将诸药之数并製 药一应器皿,都送入会同馆,交与我师弟二人收下。」医官听命,即将八百八味 每味叁斤及药碾、药磨、药罗、药乳并乳钵、乳槌之类都送至馆中,一一交付收 讫。    行者往殿上请师父同至馆中製药。那长老正自起身,忽见内宫传旨,教阁下留住 法 师,同宿文华殿。待明朝服药之后,病痊酬谢,倒换关文送行。叁藏大惊道: 「徒弟呵,此意是留我做当头哩。若医得好,欢喜起送;若医不好,我命休矣。 你须仔细上心,精虔制度也。」行者笑道:「师父放心在此受用,老孙自有医国 之手。」    好大圣,别了叁藏,辞了眾臣,径至馆中。八戒迎着笑道:「师兄,我知道你 了。」行者道:「你知甚麼?」八戒道:「知你取经之事不果,欲作生涯无本, 今日见此处富庶,设法要开药铺哩。」行者喝道:「莫胡说,医好国王,得意处 辞朝走路,开甚麼药铺?」八戒道:「终不然,这八百八味药,每味叁斤,共计 二千四百二十四斤,只医一人,能用多少?不知多少年代方吃得了哩。」行者 道:「那里用得许多?他那太医院官都是些愚盲之辈,所以取这许多药品,教他 没处捉摸,不知我用的是那几味,难识我神妙之方也。」    正说处,只见两个馆使当面跪下道:「请神僧老爷进晚斋。」行者道:「早间那 般待我,如今却跪而请之,何也?」馆使叩头道:「老爷来时,下官有眼无珠, 不识尊顏。今闻老爷大展叁折之肱,治我一国之主,若主上病愈,老爷江山有 分,我辈皆臣子也,礼当拜请。」行者见说,欣然登堂上坐;八戒、沙僧分坐左 右。摆上斋来,沙僧便问道:「师兄,师父在那里哩?」行者笑道:「师父被国 王留住作当头哩。只待医好了病,方才酬谢送行。」沙僧又问:「可有些受用 麼?」行者道:「国王岂无受用?我来时,他已有叁个阁老陪侍左右,请入文华 殿去也。」八戒道:「这等说,还是师父大哩:他倒有阁老陪侍,我们只得两个 馆使奉承。且莫管他,让老猪吃顿饱饭也。」兄弟们遂自在受用一番。    天色已晚。行者叫馆使:「收了家火,多办些油蜡,我等到夜静时,方好製药。」 馆使果送若干油蜡,各命散讫。    至半夜,天街人静,万籟无声。八戒道:「哥哥,製何药?赶早干事,我瞌睡 了。」行者道:「你将大黄取一两来,碾为细末。」沙僧乃道:「大黄味苦,性 寒无毒。其性沉而不浮,其用走而不守。夺诸鬱而无壅滞,定祸乱而致太平。名 之曰『将军』。此行药耳,但恐久病虚弱,不可用此。」行者笑道:「贤弟不 知。此药利痰顺气,荡肚中凝滞之寒热。你莫管我。你去取一两巴豆,去壳去 膜,搥去油毒,碾为细末来。」八戒道:「巴豆味辛,性热有毒。削坚积,荡肺 腑之沉寒;通闭塞,利水穀之道路。乃斩关夺门之将,不可轻用。」行者道: 「贤弟,你也不知。此药破结宣肠,能理心膨水胀。快製来,我还有佐使之味辅 之也。」    他二人即时将二药碾细道:「师兄,还用那几十味?」行者道:「不用了。」八 戒道:「八百八味,每味叁斤,只用此二两,诚为起夺人了。」行者将一个花磁 盏子,道:「贤弟莫讲,你拿这个盏儿,将锅脐灰刮半盏过来。」八戒道:「要 怎的?」行者道:「药内要用。」沙僧道:「小弟不曾见药内用锅灰。」行者 道:「锅灰名为『百草霜』,能调百病,你不知道。」那獃子真个刮了半盏,又 碾细了。    行者又将盏子递与他道:「你再去把我们的马尿等半盏来。」八戒道:「要他怎 的?」行者道:「要丸药。」沙僧又笑道:「哥哥,这事不是耍子。马尿腥臊, 如何入得药品?我只见醋糊为丸,陈米糊为丸,炼蜜为丸,或只是清水为丸,那 曾见马尿为丸?那东西腥腥臊臊,脾虚的人,一闻就吐;再服巴豆、大黄,弄得 人上吐下泻,可是耍子?」行者道:「你不知就里。我那马不是凡马,他本是西 海龙身。若得他肯去便溺,凭你何疾,服之即愈。但急不可得耳。」八戒闻言, 真个去到边前,那马斜伏地下睡哩。獃子一顿脚踢起,衬在肚下,等了半会,全 不见撒尿。他跑将来,对行者说:「哥呵,且莫去医皇帝,且快去医医马来。那 亡人乾结了,莫想尿得出一点儿。」行者笑道:「我和你去。」沙僧道:「我也 去看看。」    叁人都到马边,那马跳将起来,口吐人言,厉声高叫道:「师兄,你岂不知?我 本是西海飞龙,因为犯了天条,观音菩萨救了我,将我锯了角,退了鳞,变作 马,驮师父往西天取经,将功折罪。我若过水撒尿,水中游鱼食了成龙;过山撒 尿,山中草头得味变作灵芝,仙僮採去长寿。我怎肯在此尘俗之处轻拋却也?」 行者道:「兄弟谨言。此间乃西方国王,非尘俗也,亦非轻拋弃也。常言道: 『眾毛攒裘。』要与本国之王治病哩。医得好时,大家光辉;不然,恐俱不得善 离此地也。」那马才叫声:「等着。」你看他往前扑了一扑,往后蹲了一蹲,咬 得那满口牙齕支支的响喨,仅努出几点儿,将身立起。八戒道:「这个亡人,就 是金汁子,再撒些儿也罢。」那行者见有少半盏,道:「勾了,勾了。拿去罢。」 沙僧方才欢喜。    叁人回至厅上,把前项药饵搅和一处,搓了叁个大丸子。行者道:「兄弟,忒大 了。」八戒道:「只有核桃大,若论我吃,还不勾一口哩。」遂此收在一个小盒 儿里,兄弟们连衣睡下。一夜无词,早是天晓。    却说那国王耽病设朝,请唐僧见了,即命眾官快往会同馆参拜神僧孙长老取药去。    多官随至馆中,对行者拜伏於地道:「我王特命臣等拜领妙剂。」行者叫八戒取 盒儿,揭开盖子,递与多官。多官啟问:「此药何名?好见王回话。」行者道: 「此名乌金丹。」八戒二人暗中作笑道:「锅灰拌的,怎麼不是乌金?」多官又 问道:「用何引子?」行者道:「药引儿两般都下得。有一般易取者,乃六物煎 汤送下。」多官问:「是何六物?」行者道:「半空飞的老鸦屁,紧水负的鲤鱼 尿,王母娘娘搽脸粉,老君炉里炼丹灰,玉皇戴破的头巾要叁块,还要五根困龙 鬚。六物煎汤送此药,你王忧病等时除。」多官闻言道:「此物乃世间所无者。 请问那一般引子是何?」行者道:「用无根水送下。」眾官笑道:「这个易取。」 行者道:「怎见得易取?」多官道:「我这里人家俗论:若用无根水,将一个碗 盏,到井边或河下,舀了水,急转步,更不落地,亦不回头,到家与病人吃药, 便是。」行者道:「井中河内之水,俱是有根的。我这无根水,非此之论,乃是 天上落下者,不沾地就吃,才叫做无根水。」多官又道:「这也容易。等到天阴 下雨时,再吃药便罢了。」    遂拜谢了行者,将药持回献上。国王大喜,即命近侍接上来,看了道:「此是甚 麼丸子?」多官道:「神僧说是『乌金丹』,用无根水送下。」国王便教宫人取 无根水。眾官道:「神僧说,无根水不是井、河中者,乃是天上落下不沾地的才 是。」国王即唤当驾官传旨,教请法官求雨。眾官遵依出榜不题。    却说行者在会同馆厅上,叫猪八戒道:「适间允他天落之水,才可用药,此时急 忙,怎麼得个雨水?我看这王倒也是个大贤大德之君,我与你助他些儿雨下药, 如何?」八戒道:「怎麼样助?」行者道:「你在我左边立下,做个辅星。」又 叫沙僧:「你在我右边立下,做个弼宿。等老孙助他些无根水儿。」好大圣,步 了罡诀,念声咒语,早见那正东上一朵乌云,渐近於头顶上。叫道:「大圣,东 海龙王敖广来见。」行者道:「无事不敢捻烦,请你来助些无根水与国王下药。」 龙王道:「大圣呼唤时,不曾说用水,小龙隻身来了,不曾带得雨器,亦未有风 云雷电,怎生降雨?」行者道:「如今用不着风云雷电,亦不须多雨,只要些须 引药之水便了。」龙王道:「既如此,待我打两个喷涕,吐些涎津溢,与他吃药 罢。」行者大喜道:「最好,最好。不必迟疑,趁早行事。」    那老龙在空中渐渐低下乌云,直至皇宫之上,隐身潜像,噀一口津唾,遂化作甘 霖。那满朝官齐声喝采道:「我主万千之喜,天公降下甘雨来也。」国王即传 旨,教:「取器皿盛着,不拘宫内外及官大小,都要等贮仙水,拯救寡人。」你 看那文武多官并叁宫六院妃嬪与叁千彩女、八百娇娥,一个个擎杯托盏,举碗持 盘,等接甘雨。那老龙在半空运化津涎,不离了王宫前后。将有一个时辰,龙王 辞了大圣回海。眾臣将杯盂碗盏收来,也有等着一点两点者,也有等着叁点五点 者,也有一点不曾等着者,共合一处,约有叁盏之多,总献至御案。真个是异香 满袭金鑾殿,佳味熏飘天子庭。    那国王辞了法师,将着乌金丹并甘雨至宫中,先吞了一丸,吃了一盏甘雨;再吞 了一丸,又饮了一盏甘雨;叁次,叁丸俱吞了,叁盏甘雨俱送下。不多时,腹中 作响,如轆轤之声不绝。即取净桶,连行了叁五次。服了些米饮,攲倒在龙床之 上。有两个妃子将净桶检看,说不尽那秽污痰涎,内有糯米饭块一团。妃子近龙 床前来报:「病根都行下来也。」国王闻此言,甚喜,又进一次米饭。    少顷,渐觉胸心宽泰,气血调和,就精神抖搜,脚力强健。下了龙床,穿上朝 服,即登宝殿,见了唐僧,輒倒身下拜。那长老忙忙还礼。拜毕,以御手搀着, 便教阁下:「快具简帖,帖上写朕『再拜顿首』字样,差官奉请法师高徒叁位。 一壁厢大开东阁,光禄寺排宴酬谢。」多官领旨,具简的具简,排宴的排宴,正 是:国家有倒山之力,霎时俱完。    却说八戒见官投简,喜不自胜道:「哥呵,果是好妙药。今来酬谢,乃兄长之 功。」沙僧道:「二哥说那里话,常言道:『一人有福,带挈一屋。』我们在此 合药,俱是有功之人。只管受用去,再休多话。」咦!你看他弟兄们俱欢欢喜 喜,径入朝来。    眾官接引,上了东阁,早见唐僧、国王、阁老,已都在那里安排筵宴哩。这行者 与八戒、沙僧对师父唱了个喏。随后眾官都至。只见那上面有四张素桌面,都是 吃一看十的筵席。前面有一张荤桌面,也是吃一看十的珍饈。左右有四五百张单 桌面,真个排得齐整: 古云:「珍饈百味,美禄千钟。琼膏酥酪,锦缕肥红。」宝妆花彩艳,果品味香 浓。斗糖龙缠列狮仙,饼锭拖炉摆凤侣。荤有猪羊鸡鹅鱼鸭般般肉,素有蔬餚笋 芽木耳并蘑菇。几样香汤饼,数次透糖酥。滑软黄粱饭,清新菰米糊。色色粉汤 香又辣,般般添换美还甜。君臣举盏方安席,名分品级慢传壶。    那国王御手擎杯,先与唐僧安坐。叁藏道:「贫僧不会饮酒。」国王道:「素 酒,法师饮此一杯何如?」叁藏道:「酒乃僧家第一戒。」国王甚不过意道: 「法师戒饮,却以何物为敬?」叁藏道:「顽徒叁眾代饮罢。」国王却才欢喜, 转金卮,递与行者。行者接了酒,对眾礼毕,吃了一杯。国王见他吃得爽利,又 奉一杯。行者不辞,又吃了。国王笑道:「吃个叁宝钟儿。」行者不辞,又吃 了。国王又叫斟上,吃个四季杯儿。    八戒在旁,见酒不到他,忍得他嘓嘓嚥唾。又见那国王苦劝行者,他就叫将起来 道:「陛下,吃的药也亏了我,那药里有马……」这行者听说,恐怕獃子走了消 息,却将手中酒递与八戒。八戒接着就吃,却不言语。国王问道:「神僧说药里 有马,是甚麼马?」行者接过口来道:「我这兄弟是这般口敞,他有个经验的好 方儿,他就要说与人。陛下早间吃药,内有马兜铃。」国王问眾官道:「马兜铃 是何品味?能医何症?」时有太医院官在旁道:「主公:     兜铃味苦寒无毒,定喘消痰大有功。     通气最能除血蛊,补虚寧嗽又宽中。」    国王笑道:「用得当,用得当。猪长老再饮一杯。」獃子亦不言语,却也吃了个 叁宝钟。国王又递了沙僧酒,也吃了叁杯,却俱叙坐。    饮宴多时,国王又擎大爵,奉与行者。行者道:「陛下请坐。老孙依巡痛饮,决 不敢推辞。」国王道:「神僧恩重如山,寡人酬谢不尽。好歹进此一巨觥,朕有 话说。」行者道:「有甚话说了,老孙好饮。」国王道:「寡人有数载忧疑病, 被神僧一贴灵丹打通,所以就好了。」行者笑道:「昨日老孙看了陛下,已知是 忧疑之疾,但不知忧疑何事?」国王道:「古人云:『家丑不可外谈。』奈神僧 是朕恩主,惟不笑,方可告之。」行者道:「怎敢笑话?请说无妨。」国王道: 「神僧东来,不知经过几个邦国?」行者道:「经有五六处。」又问:「他国之 后,不知是何称呼。」行者道:「国王之后,都称为正宫、东宫、西宫。」国王 道:「寡人不是这等称呼:将正宫称为金圣宫,东宫称为玉圣宫,西宫称为银圣 宫。现今只有银、玉二后在宫。」行者道:「金圣宫因何不在宫中?」国王滴泪 道:「不在已叁年矣。」行者道:「向那厢去了?」国王道:「叁年前,正值端 阳之节,朕与嬪后都在御花园海榴亭下解粽插艾,饮菖蒲雄黄酒,看斗龙舟。忽 然一阵风至,半空中现出一个妖精,自称赛太岁,说他在麒麟山獬豸洞居住,洞 中少个夫人,访得我金圣宫生得貌美娇姿,要做个夫人,教朕快早送出;如若叁 声不献出来,就要先吃寡人,后吃眾臣,将满城黎民尽皆吃绝。那时节,朕却忧 国忧民,无奈,将金圣宫推出海榴亭外,被那妖响一声摄将去了。寡人为此着了 惊恐,吃那粽子,凝滞在内;况又昼夜忧思不息:所以成此苦疾叁年。今得神僧 灵丹服后,行了数次,尽是那叁年前积滞之物,所以这会体健身轻,精神如旧。 今日之命,皆是神僧所赐,岂但如泰山之重而已乎!」    行者闻得此言,满心喜悦,将那巨觥之酒,两口吞之,笑问国王曰:「陛下原来 是这般惊忧。今遇老孙,幸而获愈。但不知可要金圣宫回国?」那国王滴泪道: 「朕切切思思,无昼无夜,但只是没一个能获得妖精的,岂有不要他回国之理?」 行者道:「我老孙与你去伏妖邪,何如?」国王跪下道:「若救得朕后,朕愿领 叁宫九嬪,出城为民,将一国江山,尽付神僧,让你为帝。」八戒在旁,见出此 言,行此礼,忍不住呵呵大笑道:「这皇帝失了体统,怎麼为老婆就不要江山, 跪着和尚?」行者急上前,将国王搀起道:「陛下,那妖精自得金圣宫去后,这 一向可曾再来?」国王道:「他前年五月节摄了金圣宫,至十月间,来要两个宫 娥,说是伏侍娘娘,朕即献出两个;至旧年叁月间,又来要两个宫娥;七月间, 又要去两个;今年二月里,又要去两个。不知到几时又要来也。」行者道:「似 他这等频来,你们可怕他麼?」国王道:「寡人见他来得多遭,一则惧怕,二来 又恐有伤害之意。旧年四月内,是朕命工起了一座避妖楼,但闻风响,知是他 来,即与二后、九嬪入楼躲避。」行者道:「陛下不弃,可携老孙去看那避妖楼 一番,何如?」那国王即将左手携着行者出席。眾官一齐起身。猪八戒道:「哥 哥,你不达礼。这般御酒不吃,摇席破坐的,且去看甚麼哩?」国王闻说,情知 八戒是为嘴,即命当驾官抬两张素桌面看酒,在避妖楼外伺候。獃子却才不嚷, 同师父、沙僧笑道:「翻席去也。」    一行文武官引导,那国王并行者相搀,穿过皇宫,到了御花园后,更不见楼臺殿 阁。行者道:「避妖楼何在?」说不了,只见两个太监拿两根红漆扛子,往那空 地上掬起一块四方石板。国王道:「此间便是。这底下有叁丈多深,穵成的九间 朝殿。内有四个大缸,缸内满注清油,点着灯火,昼夜不息。寡人听得风响,就 入里边躲避,外面着人盖上石板。」行者笑道:「那妖精还是不害你;若要害 你,这里如何躲得?」正说间,只见那正南上,呼呼的吹得风响,播土扬尘。諕 得那多官齐声报怨道:「这和尚盐酱口,讲甚麼妖精,妖精就来了。」慌得那国 王丢了行者,即钻入地穴;唐僧也就跟入;眾官亦躲个乾净。    八戒、沙僧也都要躲,被行者左右手扯住他两个道:「兄弟们不要怕得,我和你 认他一认,看是个甚麼妖精?」八戒道:「可是扯淡,认他怎的?眾官躲了,师 父藏了,国王避了,我们不去了罢,衒的是那家世?」那獃子左挣右挣,挣不得 脱手。被行者拿定多时,只见那半空里闪出一个妖精。你看他怎生模样:     九尺长身多恶狞,一双环眼闪金灯。     两轮查耳如撑扇,四个钢牙似插钉。     鬢绕红毛眉竖焰,鼻垂糟準孔开明。     髭髯几缕朱砂线,颧骨崚嶒满面青。     两臂红觔蓝靛手,十条尖爪把枪擎。     豹皮裙子腰间繫,赤脚蓬头若鬼形。    行者见了道:「沙僧,你可认得他?」沙僧道:「我又不曾与他相识,那里认 得?」又问:「八戒,你可认得他?」八戒道:「我又不曾与他会茶会酒,又不 是宾朋邻里,我怎麼认得他?」行者道:「他却像东岳天齐手下把门的那个醮面 金睛鬼。」八戒道:「不是,不是。」行者道:「你怎知他不是?」八戒道: 「鬼乃阴灵也,一日至晚,交申酉戌亥时方出。今日还在巳时,那里有鬼敢出 来?就是鬼,也不会驾云。纵会弄风,也只是一阵旋风耳,有这等狂风?或者他 就是赛太岁也。」行者笑道:「好獃子,倒也有些论头。既如此说,你两个护持 在此,等老孙去问他个名号,好与国王救取金圣宫来朝。」八戒道:「你去自 去,切莫供出我们来。」行者昂然不答,急纵祥光,跳将上去。咦!正是:     安邦先却君王病,守道须除爱恶心。    毕竟不知此去到於空中,胜败如何,怎麼擒得妖怪,救得金圣宫,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妖魔宝放烟沙火 悟空计盗紫金铃 却说那孙行者抖搜神威,持着铁棒,踏祥光,起在空中,迎面喝道:「你是那里 来的邪魔?待往何方猖獗?」那怪物厉声高叫道:「吾党不是别人,乃麒麟山獬 豸洞赛太岁大王爷爷部下先锋,今奉大王令,到此取宫女二名,伏侍金圣娘娘。 你是何人,敢来问我?」行者道:「吾乃齐天大圣孙悟空,因保东土唐僧西天拜 佛,路过此国,知你这伙邪魔欺主,特展雄才,治国祛邪。正没处寻你,却来此 送命。」那怪闻言,不知好歹,展长枪就刺行者;行者举铁棒劈面相迎。在半空 里这一场好杀: 棍是龙宫镇海珍,枪乃人间转炼铁。凡兵怎敢比仙兵,擦着些儿神气泄。大圣原 来太乙仙,妖精本是邪魔孽。鬼祟焉能近正人,一正之时邪就灭。那个弄风播土 諕皇王,这个踏雾腾云遮日月。丢开架子赌输赢,无能谁敢夸豪杰!还是齐天大 圣能,乒乓一棍枪先折。    那妖精被行者一铁棒把根枪打做两截,慌得顾性命,拨转风头,径往西方败走。    行者且不赶他,按下云头,来至避妖楼地穴之外,叫道:「师父,请同陛下出 来,怪物已赶去矣。」那唐僧才扶着君王,同出穴外。见满天清朗,更无妖邪之 气。那皇帝即至酒席前,自己拿壶把盏,满斟金杯,奉与行者道:「神僧,权 谢,权谢。」这行者接杯在手,还未回言,只听得朝门外有官来报:「西门上火 起了。」行者闻说,将金杯连酒望空一撇,噹的一声响喨,那个金杯落地。君王 着了忙,躬身施礼道:「神僧,恕罪,恕罪,是寡人不是了。礼当请上殿拜谢, 只因有这方便酒在此,故就奉耳。神僧却把杯子撇了,却不是有见怪之意?」行 者笑道:「不是这话,不是这话。」少顷间,又有官来报:「好雨呀,才西门上 起火,被一场大雨,把火灭了。满街上流水,尽都是酒气。」行者又笑道:「陛 下,你见我撇杯,疑有见怪之意,非也。那妖败走西方,我不曾赶他,他就放起 火来。这一杯酒,却是我灭了妖火,救了西城里外人家,岂有他意?」    国王更十分欢喜加敬。即请叁藏四眾,同上宝殿,就有推位让国之意。行者笑 道:「陛下,才那妖精,他称是赛太岁部下先锋,来此取宫女的。他如今战败而 回,定然报与那廝,那廝定要来与我相争。我恐他一时兴师帅眾,未免又惊伤百 姓,恐諕陛下,欲去迎他一迎,就在那半空中擒了他,取回圣后。但不知向那方 去?这里到他那山洞有多少远近?」国王道:「寡人曾差夜不收军马到那里探听 声息,往来要行五十餘日。坐落南方,约有叁千餘里。」行者闻言,叫:「八 戒、沙僧护持在此,老孙去来。」国王扯住道:「神僧且从容一日,待安排些乾 粮烘炒,与你些盘缠银两,选一匹快马,方才可去。」行者笑道:「陛下说得是 巴山转岭步行之话。我老孙不瞒你说,似这叁千里路,斟酒在钟不冷,就打个往 回。」国王道:「神僧,你不要怪我说,你这尊貌,却像个猿猴一般,怎生有这 等法力会走路也?」行者道:     「我身虽是猿猴数,自幼打开生死路。     遍访明师把道传,山前修炼无朝暮。     倚天为顶地为炉,两般药物团乌兔。     採取阴阳水火交,时间顿把玄关悟。     全仗天罡搬运功,也凭斗柄迁移步。     退炉进火最依时,抽铅添汞相交顾。     攒簇五行造化生,合和四象分时度。     二气归於黄道间,叁家会在金丹路。     悟通法律归四肢,本来觔斗如神助。     一纵纵过太行山,一打打过凌云渡。     何愁峻岭几千重,不怕长江百十数。     只因变化没遮拦,一打十万八千路!」    那国王见说,又惊又喜,笑吟吟捧着一杯御酒递与行者道:「神僧远劳,进此一 杯引意。」这大圣一心要去降妖,那里有心吃酒,只叫:「且放下,等我去了回 来再饮。」好行者,说声去,哨一声,寂然不见。那一国君臣,皆惊讶不题。    却说行者将身一纵,早见一座高山阻住雾角。即按云头,立在那巔峰之上,仔细 观看,好山: 冲天占地,碍日生云。冲天处,尖峰矗矗;占地处,远脉迢迢。碍日的,乃岭头 松鬱鬱,生云的,乃崖下石磷磷。松鬱鬱,四时八节常青;石磷磷,万载千年不 改。林中每听夜猿啼,涧内常闻妖蟒过。山禽声咽咽,山兽吼呼呼。山獐山鹿, 成双作对纷纷走;山鸦山鹊,打阵攒群密密飞。山草山花看不尽,山桃山果映时 新。虽然倚险不堪行,却是妖仙隐逸处。    这大圣看看不厌,正欲找寻洞口,只见那山凹里烘烘火光飞出,霎时间,扑天红 焰,红焰之中冒出一股恶烟,比火更毒。好烟!但见那: 火光迸万点金灯,火焰飞千条红虹。那烟不是灶筩烟,不是草木烟,烟却有五 色:青红白黑黄。燻着南天门外柱,燎着灵霄殿上梁。烧得那窝中走兽连皮烂, 林内飞禽羽尽光。但看这烟如此恶,怎入深山伏怪王?    孙大圣正自恐惧,又见那山中迸出一道沙来。好沙,真个是遮天蔽日!你看:     纷纷絯絯遍天涯,邓邓浑浑大地遮。     细尘到处迷人目,粗灰满谷滚芝麻。     採药仙僮迷失伴,打柴樵子没寻家。     手中就有明珠现,时间刮得眼生花。    这行者只顾看玩,不觉沙灰飞入鼻内,痒斯斯的,打了两个喷嚏。即回头,伸手 在岩下摸了两个鹅卵石,塞住鼻子。摇身一变,变做一个攒火的鷂子,飞入烟火 中间,驀了几驀,却就没了沙灰,烟火也息了。急现本像下来,又看时,只听得 丁丁东东的一个铜锣声响。却道:「我走错了路也,这里不是妖精住处。锣声似 铺兵之锣,想是通国的大路,有铺兵去下文书。且等老孙去问他一问。」    正走处,忽见似个小妖儿,担着黄旗,背着文书,敲着锣儿,急走如飞而来。行 者笑道:「原来是这廝打锣。他不知送的是甚麼书信?等我听他一听。」好大 圣,摇身一变,变做个猛虫儿,轻轻的飞在他书包之上。只听得那妖精敲着,绪 绪聒聒的自念自诵道:「我家大王忒也心毒。叁年前到朱紫国强夺了金圣皇后, 一向无缘,未得沾身,只苦了要来的宫女顶缸。两个来弄杀了,四个来也弄杀 了。前年要了,去年又要,今年又要,如今还要。却撞个对头来了,那个要宫女 的先锋被个甚麼孙行者打败了,不发宫女。我大王因此发怒,要与他国争持,教 我去下甚麼战书。这一去,那国王不战则可,战必不利。我大王使烟火飞沙,那 国王君臣百姓等,莫想一个得活。那时我等占了他的城池,大王称帝,我等称 臣。虽然也有个大小官爵,只是天理难容也。」    行者听了,暗喜道:「妖精也有存心好的。似他后边这两句话,说『天理难容』, 却不是个好的?但只说金圣皇后一向无缘,未得沾身,此话却不解其意。等我问 他一问。」嚶的一声,一翅飞离了妖精,转向前路,有十数里地,摇身一变,又 变做一个道童:     头挽双丫髻,身穿百衲衣。     手敲鱼鼓简,口唱道情词。    转山坡,迎着小妖,打个起手道:「长官,那里去?送的是甚麼公文?」那妖物 就像认得他的一般,住了锣槌,笑嘻嘻的还礼道:「我大王差我到朱紫国下战书 的。」行者接口问道:「朱紫国那话儿,可曾与大王配合哩?」小妖道:「自前 年摄得来,当时就有一个神仙,送一件五彩仙衣与金圣宫妆新。他自穿了那衣, 就浑身上下都生了针刺,我大王摸也不敢摸他一摸。但挽着些儿,手心就痛,不 知是甚缘故。自始至今,尚未沾身。早间差先锋去要宫女伏侍,被一个甚麼孙行 者战败了。大王奋怒,所以教我去下战书,明日与他交战也。」行者道:「怎的 大王却着恼呵?」小妖道:「正在那里着恼哩。你去与他唱个道情词儿,解解闷 也。」    好行者,拱手抽身就走。那妖依旧敲锣前行。行者就行起兇来,掣出棒,復转 身,望小妖脑后一下,可怜,就打得头烂血流浆迸出,皮开颈折命倾之。收了棍 子,却又自悔道:「急了些儿,不曾问他叫做甚麼名字。罢了。」却去取下他的 战书,藏於袖内。将他黄旗、铜锣藏在路旁草里。因扯着脚要往涧下捽时,只听 噹的一声,腰间露出一个镶金的牙牌。牌上有字,写道:「心腹小校一名,有来 有去。五短身材,扢挞脸,无鬚。长川悬掛,无牌即假。」行者笑道:「这廝名 字叫做有来有去,这一棍子,打得有去无来!」将牙牌解下,带在腰间。欲要捽 下尸骸,却又思量起烟火之毒。且不敢寻他洞府,即将棍子举起,着小妖胸前捣 了一下,挑在空中,径回本国,且当报一个头功。你看他自思自念,哨一声,到 了国界。    那八戒在金鑾殿前正护持着王、师,忽回头看见行者半空中将个妖精挑来,他却 怨道:「噯!不打紧的买卖。早知老猪去拿来,却不算我一功?」说未毕,行者 按落云头,将妖精捽在阶下。八戒跑上去,就筑了一鈀道:「此是老猪之功。」 行者道:「是你甚功?」八戒道:「莫赖我,我有证见,你不看一鈀筑了九个眼 子哩。」行者道:「你看看可有头没头。」八戒笑道:「原来是没头的,我道如 何筑他也不动动儿?」行者道:「师父在那里?」八戒道:「在殿里与王叙话 哩。」行者道:「你且去请他出来。」八戒急上殿,点点头。叁藏即便起身下 殿,迎着行者。行者将一封战书揣在叁藏袖里道:「师父收下,且莫与国王看 见。」    说不了,那国王也下殿,迎着行者道:「神僧长老来了?拿妖之事如何?」行者 用手指道:「那阶下不是妖精?被老孙打杀了也。」国王见了道:「是便是个妖 尸,却不是赛太岁。赛太岁,寡人亲见他两次,身长丈八,膊阔五停;面似金 光,声如霹靂。那里是这般鄙矮?」行者笑道:「陛下认得,果然不是。这是一 个报事的小妖,撞见老孙,却先打死,挑回来报功。」国王大喜道:「好好好, 该算头功。寡人这里常差人去打探,更不曾得个的实。似神僧一出,就捉了一个 回来,真神通也。」叫:「看暖酒来,与长老贺功。」    行者道:「吃酒还是小事。我问陛下:金圣宫别时,可曾留下个甚麼表记?你与 我些儿。」那国王听说「表记」二字,却似刀剑剜心,忍不住失声泪下,说道:     「当年佳节庆朱明,太岁兇妖发喊声。     强夺御妻为压寨,寡人献出为苍生。     更无会话并离话,那有长亭共短亭?     表记香囊全没影,至今撇我苦伶仃。」    行者道:「陛下在邇,何以恼为?那娘娘既无表记,他在宫内可有甚麼心爱之 物?与我一件也罢。」国王道:「你要怎的?」行者道:「那妖王实有神通,我 见他放烟、放火、放沙,果是难收。纵收了,又恐娘娘见我面生,不肯跟我回 国。须是得他平日心爱之物一件,他方信我,我好带他回来。为此故要带去。」 国王道:「昭阳宫里梳妆阁上,有一双黄金宝串,原是金圣宫手上带戴。只因那 日端午要缚五色彩线,故此褪下,不曾戴上。此乃是他心爱之物,如今现收在减 妆盒里。寡人见他遭此离别,更不忍见;一见即如见他玉容,病又重几分也。」 行者道:「且休题这话,且将金串取来。如捨得,都与我拿去;如不捨,只拿一 隻去也。」国王遂命玉圣宫取出。取出即递与国王。国王见了,叫了几声「知疼 着热的娘娘」,遂递与行者。行者接了,套在肐膊上。    好大圣,不吃得功酒,且驾觔斗云,哨一声,又至麒麟山上。无心玩景,径寻洞 府而去。正行时,只听得人语喧嚷,即佇立凝睛观看。原来那獬豸洞口把门的大 小头目,约摸有五百名,在那里: 森森罗列,密密挨排。森森罗列执干戈,映日光明;密密挨排展旌旗,迎风飘 闪。虎将熊师能变化,豹头彪帅弄精神。苍狼多猛烈,獭象更驍雄。狡兔乖獐抡 剑戟,长蛇大蟒挎刀弓。猩猩能解人言语,引阵安营识汛风。 行者见了,不敢前进,抽身径转旧路。你道他抽身怎麼?不是怕他。他却至那打 死小妖之处,寻出黄旗、铜锣,迎风捏诀,想象腾那,即摇身一变,变做那有来 有去的模样,乒乓敲着锣,大踏步,一直前来,径撞至獬豸洞。正欲看看洞景, 只闻得猩猩出语道:「有来有去,你回来了?」行者只得答应道:「来了。」猩 猩道:「快走,大王爷爷正在剥皮亭上等你回话哩。」    行者闻言,拽开步,敲着锣,径入前门里看处,原来是悬崖削壁,石屋虚堂,左 右有琪花瑶草,前后多古柏乔松。不觉又至二门之内,忽抬头,见一座八窗明亮 的亭子,亭子中间有一张戧金的交椅,椅子上端坐着一个魔王,真个生得恶像。 但见他:     晃晃霞光生顶上,威威杀气迸胸前。     口外獠牙排利刃,鬢边焦髮放红烟。     嘴上髭鬚如插箭,遍体昂毛似迭毡。     眼突铜铃欺太岁,手持铁杵若摩天。    行者见了,公然傲慢那妖精,更不循一些儿礼法:调转脸,朝着外,只管敲锣。 妖王问道:「你来了?」行者不答。又问:「有来有去,你来了?」也不答应。 妖王上前扯住道:「你怎麼到了家还筛锣,问之又不答,何也?」行者把锣往地 下一摜道:「甚麼『何也』、『何也』?我说我不去,你却教我去。行到那厢, 只见无数的人马列成阵势,见了我,就都叫:『拿妖精,拿妖精。』把我推推扯 扯,拽拽扛扛,拿进城去。见了那国王,国王便教:『斩了。』幸亏那两班谋士 道:『两家相争,不斩来使。』把我饶了。收了战书,又押出城外,对军前打了 叁十顺腿,放我来回话。他那里不久就要来此与你交战哩。」妖王道:「这等 说,是你吃亏了,怪不道问你更不言语。」行者道:「却不是怎的?只为护疼, 所以不曾答应。」妖王道:「那里有多少人马?」行者道:「我也諕昏了,又吃 他打怕了,那里会查他人马数目?只见那里森森兵器摆列着: 弓箭刀枪甲与衣,干戈剑戟并缨旗。剽枪月铲兜鍪鎧,大斧团牌铁蒺藜。长闷 棍,短窝槌,钢叉銃鉋及头盔。打扮得鞋护顶并胖袄,简鞭神弹与铜鎚。」    那王听了笑道:「不打紧,不打紧。似这般兵器,一火皆空。你且去报与金圣娘 娘得知,教他莫恼。今早他听见我发狠,要去战斗,他就眼泪汪汪的不乾。你如 今去说那里人马驍勇,必然胜我,且宽他一时之心。」    行者闻言,十分欢喜道:「正中老孙之意。」你看他偏是路熟,转过角门,穿过 厅堂。那里边尽都是高堂大厦,更不似前边的模样。直到后边宫里,远见彩门壮 丽,乃是金圣娘娘住处。直入里面看时,有两班妖狐、妖鹿,一个个都妆成美女 之形,侍立左右。正中间坐着那个娘娘,手托着香腮,双眸滴泪。果然是: 玉容娇嫩,美貌妖嬈。懒梳妆,散鬢堆鸦;怕打扮,釵环不戴。面无粉,冷淡了 胭脂;髮无油,蓬鬆了云鬢。努樱唇,紧咬银牙;皱蛾眉,泪淹星眼。一片心, 只忆着朱紫君王;一时间,恨不离天罗地网。诚然是:自古红顏多薄命,懨懨无 语对东风。    行者上前打了个问讯道:「接喏。」那娘娘道:「这泼村怪,十分无状。想我在 那朱紫国中,与王同享荣华之时,那太师、宰相见了,就俯伏尘埃,不敢仰视。 这野怪怎麼叫声『接喏』?是那里来的这般村泼?」眾侍婢上前道:「太太息 怒。他是大王爷爷心腹的小校,唤名有来有去。今早差下战书的是他。」娘娘听 说,忍怒问曰:「你下战书,可曾到朱紫国界?」行者道:「我持书直至城里, 到於金鑾殿,面见君王,已讨回音来也。」娘娘道:「你面君,君有何言?」行 者道:「那君王敌战之言,与排兵布阵之事,才与大王说了。只是那君王有思想 娘娘之意,有一句合心的话儿,特来上稟。奈何左右人眾,不是说处。」    娘娘闻言,喝退两班狐、鹿。行者掩上宫门,把脸一抹,现了本像,对娘娘道: 「你休怕我。我是东土大唐差往大西天天竺国雷音寺见佛求经的和尚。我师父是 唐王御弟唐叁藏。我是他大徒弟孙悟空。因过你国倒换关文,见你君臣出榜招 医,是我大施叁折之肱,把他相思之病治好了,排宴谢我。饮酒之间,说出你被 妖摄来。我会降龙伏虎,特请我来捉怪,救你回国。那战败先锋是我,打死小妖 也是我。我见他门外兇狂,是我变作有来有去模样,捨身到此,与你通信。」那 娘娘听说,沉吟不语。行者取出宝串,双手奉上道:「你若不信,看此物何来?」 娘娘一见垂泪,下座拜谢道:「长老,你果是救得我回朝,没齿不忘大恩。」    行者道:「我且问你,他那放火、放烟、放沙的,是件甚麼宝贝?」娘娘道: 「那里是甚宝贝,乃是叁个金铃。他将头一个幌一幌,有叁百丈火光烧人;第二 个幌一幌,有叁百丈烟光燻人;第叁个幌一幌,有叁百丈黄沙迷人。烟火还不打 紧,只是黄沙最毒,若钻入人鼻孔,就伤了性命。」行者道:「利害,利害。我 曾经着,打了两个嚏喷。却不知他的铃儿放在何处?」娘娘道:「他那肯放下? 只是带在腰间,行住坐卧,再不离身。」行者道:「你若有意於朱紫国,还要相 会国王,把那烦恼忧愁,都且权解,使出个风流喜悦之容,与他叙个夫妻之情, 教他把铃儿与你收贮。待我取便偷了,降了这妖怪,那时节,好带你回去,重谐 鸞凤,共享安寧也。」那娘娘依言。    这行者还变作心腹小校,开了宫门,唤进左右侍婢。娘娘叫:「有来有去,快往 前亭请你大王来,与他说话。」好行者,应了一声,即至剥皮亭,对妖精道: 「大王,圣宫娘娘有请。」妖王欢喜道:「娘娘常时只骂,怎麼今日有请?」行 者道:「那娘娘问朱紫国王之事,是我说:『他不要你了,他国中另扶了皇 后。』娘娘听说,故此没了想头,方才命我来奉请。」妖王大喜道:「你却中 用。待我剿除了他国,封你为个随朝的太宰。」    行者顺口谢恩,疾与妖王来至后宫门首。那娘娘欢容迎接,就去用手相搀。那妖 王喏喏而退道:「不敢,不敢。多承娘娘下爱,我怕手痛,不敢相傍。」娘娘 道:「大王请坐,我与你说。」妖王道:「有话但说不妨。」娘娘道:「我蒙大 王辱爱,今已叁年,未得共枕同衾。也是前世之缘,做了这场夫妻。谁知大王有 外我之意,不以夫妻相待。我想着当时在朱紫国为后,外邦凡有进贡之宝,君看 毕,一定与后收之。你这里更无甚麼宝贝,左右穿的是貂裘,吃的是血食,那曾 见綾锦金珠?只一味铺皮盖毯。或者就有些宝贝,你因外我,也不教我看见,也 不与我收着。且如闻得你有叁个铃鐺,想就是件宝贝,你怎麼走也带着,坐也带 着?你就拿与我收着,待你用时取出,未为不可。此也是做夫妻一场,也有个心 腹相託之意。如此不相託付,非外我而何?」妖王大笑陪礼道:「娘娘怪得是, 怪得是。宝贝在此,今日就当付你收之。」便即揭衣取宝。行者在旁,眼不转 睛,看着那怪揭起两叁层衣服,贴身带着叁个铃儿。他解下来,将些绵花塞了口 儿,把一块豹皮作一个包袱儿包了,递与娘娘道:「物虽微贱,却要用心收藏, 切不可摇幌着他。」娘娘接过手道:「我晓得。安在这妆臺之上,无人摇动。」 叫:「小的们,安排酒来,我与大王交欢会喜,饮几杯儿。」眾侍婢闻言,即铺 排果菜,摆上些獐鹿兔之肉,将椰子酒斟来奉上。那娘娘做出妖嬈之态,哄着精 灵。    孙行者在旁取事,但挨挨摸摸,行近妆臺,把叁个金铃轻轻拿过,慢慢移步,溜 出宫门,径离洞府。到了剥皮亭前无人处,展开豹皮幅子看时,中间一个有茶钟 大,两头两个有拳头大。他不知利害,就把绵花扯了。只闻得噹的一声响喨,骨 都都的迸出烟、火、黄沙,急收不住,满亭中烘烘火起。諕得那把门精怪一拥撞 入后宫,惊动了妖王,慌忙教:「去救火,救火。」出来看时,原来是有来有去 拿了金铃儿哩。妖王上前喝道:「好贱奴,怎麼偷了我的金铃宝贝,在此胡弄?」 叫:「拿来,拿来。」那门前虎将、熊师、豹头、彪帅、獭象、苍狼、乖獐、狡 兔、长蛇、大蟒、猩猩,帅眾妖一齐攒簇。    那行者慌了手脚,丢了金铃,现出本像,掣出金箍如意棒,撒开解数,往前乱 打。那妖王收了宝贝,传号令,教:「关了前门。」眾妖听了,关门的关门,打 仗的打仗。那行者难得脱身,收了棒,摇身一变,变作个痴苍蝇儿,钉在那无火 石壁上。眾妖寻不见,报道:「大王,走了贼也,走了贼也。」妖王问:「可曾 自门里走出去?」眾妖都说:「前门紧锁牢拴在此,不曾走出。」妖王只说: 「仔细搜寻。」有的取水泼火,有的仔细搜寻,更无踪跡。妖王怒道:「是个甚 麼贼子?好大胆,变作有来有去的模样,进来见我回话,又跟在身边,乘机盗我 宝贝。早是不曾拿将出去。若拿出山头,见了天风,怎生是好?」虎将上前道: 「大王的洪福齐天,我等的气数不尽,故此知觉了。」熊师上前道:「大王,这 贼不是别人,定是那战败先锋的那个孙悟空。想必路上遇着有来有去,伤了性 命,夺了黄旗、铜锣、牙牌,变作他的模样,到此欺骗了大王也。」妖王道: 「正是,正是,见得有理。」叫:「小的们,仔细搜求防避,切莫开门放出走 了。」这才是个有分教:     弄巧翻成拙,作耍却为真。    毕竟不知孙行者怎麼脱得妖门,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一回 行者假名降怪 观音现像伏妖王 色即空兮自古,空言是色如然。人能悟彻色空禪。何用丹砂炮炼。      德行全修休懈,工夫苦用熬煎。有时行满始朝天。永驻仙顏不变。    话说那赛太岁紧关了前后门户,搜寻行者,直嚷到黄昏时分,不见踪跡。坐在那 剥皮亭上,点聚群妖,发号施令,都教各门上提铃喝号,击鼓敲梆;一个个弓上 絃,刀出鞘,支更坐夜。    原来孙大圣变做个痴苍蝇,钉在门旁。见前面防备甚紧,他即抖开翅,飞入后宫 门首看处,见金圣娘娘伏在御案上,清清滴泪,隐隐声悲。行者飞进门去,轻轻 的落在他那乌云散髻之上,听他哭的甚麼。少顷间,那娘娘忽失声道:「主公 呵,我和你:     前生烧了断头香,今世遭逢泼怪王。     拆凤叁年何日会?分鸳两处致悲伤。     差来长老才通信,惊散佳姻一命亡。     只为金铃难解识,相思又比旧时狂。」    行者闻言,即移身到他耳根后,悄悄的叫道:「圣宫娘娘,你休恐惧。我还是你 国差来的神僧孙长老,未曾伤命。只因自家性急,近妆臺偷了金铃,你与妖王吃 酒之时,我却脱身私出了前亭,忍不住打开看看。不期扯动那塞口的绵花,那铃 响一声,迸出烟、火、黄沙。我就慌了手脚,把金铃丢了,现出原身,使铁棒, 苦战不出,恐遭毒手,故变作一个苍蝇儿,钉在门枢上,躲到如今。那妖王愈加 严紧,不肯开门。你可再以夫妻之礼,哄他进来安寝,我好脱身行事,别作区处 救你也。」    娘娘一闻此言,战兢兢,髮似神揪;虚怯怯,心如杵筑。泪汪汪的道:「你如今 是人是鬼?」行者道:「我也不是人,我也不是鬼,如今变作个苍蝇儿在此。你 休怕,快去请那妖王也。」娘娘不信,泪滴滴,悄语低声道:「你莫魘寐我。」 行者道:「我岂敢魘寐你?你若不信,展开手,等我跳下来你看。」那娘娘真个 把左手张开,行者轻轻飞下。落在他玉掌之间,好便似:     菡萏蕊头钉黑豆,牡丹花上歇游蜂;     绣毬心里葡萄落,百合枝边黑点浓。    金圣宫高擎玉掌,叫声:「神僧。」行者嚶嚶的应道:「我是神僧变的。」那娘 娘方才信了。悄悄的道:「我去请那妖王来时,你却怎生行事?」行者道:「古 人云:『断送一生惟有酒。』又云:『破除万事无过酒。』酒之为用多端,你只 以饮酒为上。你将那贴身的侍婢唤一个进来,指与我看,我就变作他的模样,在 旁边伏侍,却好下手。」    那娘娘真个依言,即叫:「春娇何在?」那屏风后转出一个玉面狐狸来,跪下 道:「娘娘唤春娇有何使令?」娘娘道:「你去叫他们来点纱灯,焚脑麝,扶我 上前庭,请大王安寝也。」那春娇即转前面,叫了七八个怪鹿妖狐,打着两对灯 笼、一对提炉,摆列左右。娘娘欠身叉手,那大圣早已飞去。好行者,展开翅, 径飞到那玉面狐狸头上,拔下一根毫毛,吹口仙气,叫:「变!」变作一个瞌睡 虫,轻轻的放在他脸上。原来瞌睡虫到了人脸上,往鼻孔里爬,爬进孔中,即瞌 睡了。那春娇果然渐觉困倦,立不住脚,摇桩打盹,即忙寻着原睡处,丢倒头, 只情呼呼的睡起。行者跳下来,摇身一变,变做那春娇一般模样,转屏风,与眾 排立不题。    却说那金圣宫娘娘往前正走,有小妖看见,即报赛太岁道:「大王,娘娘来了。」 那妖王急出剥皮亭外迎迓。娘娘道:「大王呵,烟火既息,贼已无踪,深夜之 际,特请大王安置。」那妖满心欢喜道:「娘娘珍重。却才那贼乃是孙悟空。他 败了我先锋,打杀我小校,变化进来,哄了我们。我们这般搜检,他却渺无踪 跡,故此心上不安。」娘娘道:「那廝想是走脱了。大王放心勿虑,且自安寝去 也。」妖精见娘娘侍立敬请,不敢坚辞,只得吩咐群妖,各要小心火烛,谨防盗 贼,遂与娘娘径往后宫。行者假变春娇,从两班侍婢引入。    娘娘叫:「安排酒来与大王解劳。」妖王笑道:「正是,正是。快将酒来,我与 娘娘压惊。」假春娇即同眾怪铺排了果品,整顿些腥肉,调开桌椅。那娘娘擎 杯,这妖王也以一杯奉上,二人穿换了酒杯。假春娇在旁,执着酒壶道:「大 王、与娘娘今夜才递交杯盏,请各饮乾,穿个双喜杯儿。」真个又各斟上,又饮 乾了。「假春娇」又道:「大王娘娘喜会,眾侍婢会唱的供唱,善舞的起舞来 耶。」说未毕,只听得一派歌声,齐调音律,唱的唱,舞的舞。他两个又饮了许 多,娘娘叫住了歌舞。眾侍婢分班,出屏风外摆列。惟有假春娇执壶,上下奉 酒。娘娘与那妖王专说得是夫妻之话。你看那娘娘一片云情雨意,哄得那妖王骨 软觔麻。只是没福,不得沾身。可怜!真是猫咬尿胞──空欢喜。    叙了一会,笑了一会,娘娘问道:「大王,宝贝不曾伤损麼?」妖王道:「这宝 贝乃先天摶铸之物,如何得损?只是被那贼扯开塞口之绵,烧了豹皮包袱也。」 娘娘说:「怎生收拾?」妖王道:「不用收拾,我带在腰间哩。」假春娇闻得此 言,即拔下毫毛一把,嚼得粉碎,轻轻挨近妖王,将那毫毛放在他身上,吹了叁 口仙气,暗暗的叫:「变!」那些毫毛即变做叁样恶物,乃虱子、虼蚤、臭虫, 攻入妖王身内,挨着皮肤乱咬。那妖王燥痒难禁,伸手入怀揣摸揉痒,用指头捏 出几个虱子来,拿近灯前观看。娘娘见了,含忖道:「大王,想是衬衣脏了,久 不曾浆洗,故生此物耳。」妖王惭愧道:「我从来不生此物,可可的今宵出丑。」 娘娘笑道:「大王何为出丑?常言道:『皇帝身上也有叁个御虱』哩。且脱下衣 服来,等我替你捉捉。」妖王真个解带脱衣。    假春娇在傍,着意看着那妖王身上衣服,层层皆有虼蚤跳,件件皆排大臭虫;子 母虱密密浓浓,就如螻蚁出窝中。不觉的揭到第叁层见肉之处,那金铃上纷纷垓 垓的,也不胜其数。假春娇道:「大王,拿铃子来,等我也与你捉捉虱子。」那 妖王一则羞,二则慌,却也不认得真假,将叁个铃儿递与假春娇。假春娇接在手 中,卖弄多时。见那妖王低着头抖这衣服。他即将金铃藏了,拔下一根毫毛,变 作叁个铃儿,一般无二,拿向灯前翻检。却又把身子扭扭捏捏的抖了一抖,将那 虱子、臭虫、虼蚤,收了归在身上,把假金铃儿递与那怪。那怪接在手中,一发 朦朧无措,那里认得甚麼真假,双手托着那铃儿,递与娘娘道:「今番你却收好 了,却要仔细仔细,不要像前一番。」那娘娘接过来,轻轻的揭开衣箱,把那假 铃收了,用黄金锁锁了。却又与妖王饮了几杯酒,教侍婢:「净拂牙床,展开锦 被,我与大王同寝。」那妖王诺诺连声道:「没福,没福,不敢奉陪。我还带个 宫女往西宫里睡去,娘娘请自安置。」遂此各归寝处不题。    却说假春娇得了手,将他宝贝带在腰间,现了本像,把身子抖一抖,收去那个瞌 睡虫儿,径往前走。只听得梆铃齐响,紧打叁更。好行者,捏着诀,念动真言, 使个隐身法,直至门边,又见那门上拴锁甚密。却就取出金箍棒,望门一指,使 出那解锁之法,那门就轻轻开了。急拽步出门站下,厉声高叫道:「赛太岁,还 我金圣娘娘来。」连叫两叁遍,惊动大小群妖,急急看处,前门开了。即忙掌灯 寻锁,把门儿依然锁上。着几个跑入里边去报道:「大王,有人在大门外呼唤大 王尊号,要金圣娘娘哩。」那里边侍婢即出宫门,悄悄的传言道:「莫吆喝,大 王才睡着了。」行者又在门前高叫,那小妖又不敢去惊动。如此者叁四遍,俱不 敢去通报。那大圣在外嚷嚷闹闹的,直弄到天晓。忍不住,手抡着铁棒,上前打 门。慌得那大小群妖顶门的顶门,报信的报信。那妖王一觉方醒,只闻得乱攛攛 的諠譁,起身穿了衣服,即出罗帐之外,问道:「嚷甚麼?」眾侍婢才跪下道: 「爷爷,不知是甚人在洞外叫骂了半夜,如今却又打门。」    妖王走出宫门,只见那几个传报的小妖慌张张的磕头道:「外面有人叫骂,要金 圣宫娘娘哩;若说半个『不』字,他就说出无数的歪话,甚不中听。见天晓大王 不出,逼得打门也。」那妖道:「且休开门。你去问他是那里来的?姓甚名谁? 快来回报。」小妖急出去,隔门问道:「打门的是谁?」行者道:「我是朱紫国 拜请来的外公,来取圣宫娘娘回国哩。」那小妖听得,即以此言回报。那妖随往 后宫,查问来历。原来那娘娘才起来,还未梳洗,早见侍婢来报:「爷爷来了。」 那娘娘急整衣,散挽黑云,出宫迎迓。才坐下,还未及问,又听得小妖来报: 「那来的外公已将门打破矣。」那妖笑道:「娘娘,你朝中有多少将帅?」娘娘 道:「在朝有四十八卫人马,良将千员;各边上元帅总兵,不计其数。」妖王 道:「可有个姓外的麼?」娘娘道:「我在宫,只知内里辅助君王,早晚教诲妃 嬪,外事无边,我怎记得名姓?」妖王道:「这来者称为『外公』,我想着《百 家姓》上,更无个姓外的。娘娘赋性聪明,出身高贵,居皇宫之中,必多览书 籍。记得那本书上有此姓也?」娘娘道:「止《千字文》上有句『外受傅训』, 想必就是此矣。」    妖王喜道:「定是,定是。」即起身辞了娘娘,到剥皮亭上,结束整齐,点出妖 兵,开了门,直至外面,手持一柄宣花鉞斧,厉声高叫道:「那个是朱紫国来的 外公?」行者把金箍棒揝在右手,将左手指定道:「贤甥,叫我怎的?」那妖王 见了,心中大怒道:「你这廝:     相貌若猴子,嘴脸似猢猻。     七分真是鬼,大胆敢欺人。」    行者笑道:「你这个誑上欺君的泼怪,原来没眼。想我五百年前大闹天宫时,九 天神将见了我,无一个『老』字,不敢称呼;你叫我声外公,那里亏了你?」妖 王喝道:「快早说出姓甚名谁,有些甚麼武艺,敢到我这里猖獗!」行者道: 「你若不问姓名犹可,若要我说出姓名,只怕你立身无地。你上来,站稳着,听 我道:     生身父母是天地,日月精华结圣胎。     仙石怀抱无岁数,灵根孕育甚奇哉。     当年產我叁阳泰,今日归真万会谐。     曾聚眾妖称帅首,能降眾怪拜丹崖。     玉皇大帝传宣旨,太白金星捧詔来。     请我上天承职裔,官封弼马不开怀。     初心造反谋山洞,大胆兴兵闹御阶。     托塔天王并太子,交锋一阵尽猥衰。     金星復奏玄穹帝,再降招安敕旨来。     封做齐天真大圣,那时方称栋梁材。     又因搅乱蟠桃会,仗酒偷丹惹下灾。     太上老君亲奏驾,西池王母拜瑶臺。     情知是我欺王法,即点天兵发火牌。     十万兇星并恶曜,干戈剑戟密排排。     天罗地网漫山布,齐举刀兵大会垓。     恶斗一场无胜败,观音推荐二郎来。     两家对敌分高下,他有梅山兄弟儕。     各逞英雄施变化,天门叁圣拨云开。     老君丢了金刚套,眾神擒我到金阶。     不须详允书供状,罪犯凌迟杀斩灾。     斧剁鎚敲难损命,刀抡剑砍怎伤怀。     火烧雷打只如此,无计摧残长寿胎。     押赴太清兜率院,炉中炼尽安排。     日期满足才开鼎,我向当中跳出来。     手挺这条如意棒,翻身打上玉龙臺。     各星各象皆潜躲,大闹天宫任我歪。     巡视灵官忙请佛,释伽与我逞英才。     手心之内翻觔斗,游遍周天去復来。     佛使先知赚哄法,被他压住在天崖。     到今五百餘年矣,解脱微躯又弄乖。     特保唐僧西域去,悟空行者甚明白。     西方路上降妖怪,那个妖邪不惧哉!」    那妖王听他说出悟空行者,遂道:「你原来是大闹天宫的那廝。你既脱身保唐僧 西去,你走你的路去便罢了,怎麼罗织管事,替那朱紫国为奴,却到我这里寻 死?」行者喝道:「贼泼怪!说话无知。我受朱紫国拜请之礼,又蒙他称呼管待 之恩,我老孙比那王位还高千倍,他敬之如父母,事之如神明,你怎麼说出『为 奴』二字?我把你这誑上欺君之怪,不要走,吃外公一棒。」那妖慌了手脚,即 闪身躲过,使宣花斧劈面相迎。这一场好杀!你看: 金箍如意棒,风刃宣花斧。一个咬牙发狠兇,一个切齿施威武。这个是齐天大圣 降临凡,那个是作怪妖王来下土。两个喷云噯雾照天宫,真是走石扬沙遮斗府。 往往来来解数多,翻翻復復金光吐。齐将本事施,各把神通赌。这个要取娘娘转 帝都,那个喜同皇后居山坞。这场都是没来由,捨死忘生因国主。    他两个战经五十回合,不分胜负。那妖王见行者手段高强,料不能取胜,将斧架 住他的铁棒道:「孙行者,你且住了。我今日还未早膳,待我进了膳,再来与你 定雌雄。」行者情知是要取铃鐺,收了铁棒道:「『好汉子不赶乏兔儿』。你 去,你去,吃饱些,好来领死。」    那妖急转身闯入里边,对娘娘道:「快将宝贝拿来。」娘娘道:「宝贝何干?」 妖王道:「今早叫战者,乃是取经的和尚之徒,叫做孙悟空行者,假称外公。我 与他战到此时,不分胜负。等我拿宝贝出去,放些烟火,烧这猴头。」娘娘见 说,心中怛突:欲不取出铃儿,恐他见疑;欲取出铃儿,又恐伤了孙行者性命。 正自踌躇未定,那妖王又催逼道:「快拿出来。」这娘娘无奈,只得将锁钥开 了,把叁个铃儿递与妖王。妖王拿了,就走出洞。娘娘坐在宫中,泪如雨下,思 量行者不知可能逃得性命?两人却俱不知是假铃也。    那妖出了门,就占起上风,叫道:「孙行者休走,看我摇摇铃儿。」行者笑道: 「你有铃,我就没铃?你会摇,我就不会摇?」妖王道:「你有甚麼铃儿?拿出 来我看。」行者将铁棒捏做个绣花针儿,藏在耳内。却去腰间解下叁个真宝贝 来,对妖王说:「这不是我的紫金铃儿?」妖王见了,心惊道:「蹺蹊,蹺蹊! 他的铃儿怎麼与我的铃儿就一般无二?纵然是一个模子铸的,好道打磨不到,也 有多个瘢儿,少个蒂儿,却怎麼这等一毫不差?」又问:「你那铃儿是那里来 的?」行者道:「贤甥,你那铃儿却是那里来的?」妖王老实,便就说道:「我 这铃儿是:     太清仙君道源深,八卦炉中久炼金。     结就铃儿称至宝,老君留下到如今。    行者笑道:「老孙的铃儿,也是那时来的。」妖王道:「怎生出处?」行者道: 「我这铃儿是:     道祖烧丹兜率宫,金铃摶炼在炉中。     二叁如六循环宝,我的雌来你的雄。」    妖王道:「铃儿乃金丹之宝,又不是飞禽走兽,如何辨得雌雄?但只是摇出宝 来,就是好的。」行者道:「口说无凭,做出便见。且让你先摇。」    那妖王真个将头一个铃儿幌了叁幌,不见火出;第二个幌了叁幌,不见烟出;第 叁个幌了叁幌,也不见沙出。妖王慌了手脚道:「怪哉,怪哉!世情变了,这铃 儿想是惧内,雄见了雌,所以不出来了。」行者道:「贤甥,住了手,等我也摇 摇你看。」好猴子,一把揝了叁个铃儿,一齐摇起。你看那红火、青烟、黄沙, 一齐滚出,骨都都燎树烧山。大圣口里又念个咒语,望巽地上叫:「风来!」真 个是风催火势,火挟风威,红焰焰,黑沉沉,满天烟火,遍地黄沙。把那赛太岁 唬得魄散魂飞,走头无路,在那火当中,怎逃性命?    只闻得半空中厉声高叫:「孙悟空,我来也。」行者急回头上望,原来是观音菩 萨,左手托着净瓶,右手拿着杨柳,洒下甘露救火哩。慌得行者把铃儿藏在腰 间,即合掌倒身下拜。那菩萨将柳枝连拂几点甘露,霎时间,烟火俱无,黄沙绝 跡。行者叩头道:「不知大慈临凡,有失迴避。敢问菩萨何往?」菩萨道:「我 特来收寻这个妖怪。」行者道:「这怪是何来历,敢劳金身下降收之?」菩萨 道:「他是我跨的个金毛。因牧童盹睡,失於防守,这孽畜咬断铁索走来,却与 朱紫国王消灾也。」行者闻言,急欠身道:「菩萨反说了,他在这里欺君骗后, 败俗伤风,与那国王生灾,却说是消灾,何也?」菩萨道:「你不知之。当时朱 紫国先王在位之时,这个王还做东宫太子,未曾登基。他年幼间,极好射猎。他 率领人马,纵放鹰犬,正来到落凤坡前,有西方佛母孔雀大明王菩萨所生二子, 乃雌雄两个雀雏,停翅在山坡之下,被此王弓开处,射伤了雄孔雀,那雌孔雀也 带箭归西。佛母懺悔以后,吩咐教他拆凤叁年,身耽啾疾。那时节,我跨着这, 同听此言。不期这孽畜留心,故来骗了皇后,与王消灾。至今叁年,冤愆满足, 幸你来救治王患。我特来收妖邪也。」行者道:「菩萨,虽是这般故事,奈何他 玷污了皇后,败俗伤风,坏伦乱法,却是该他死罪。今蒙菩萨亲临,饶得他死 罪,却饶不得他活罪。让我打他二十棒,与你带去罢。」菩萨道:「悟空,你既 知我临凡,就当看我分上,一发都饶了罢,也算你一番降妖之功;若是动了棍 子,他也就是死了。」行者不敢违言,只得拜道:「菩萨既收他回海,再不可令 他私降人间,貽害不浅。」    那菩萨才喝了一声:「孽畜!还不还原,待何时也?」只见那怪打个滚,现了原 身,将毛衣抖抖,菩萨骑上。菩萨又望项下一看,不见那叁个金铃。菩萨道: 「悟空,还我铃来。」行者道:「老孙不知。」菩萨喝道:「你这贼猴!若不是 你偷了这铃,莫说一个悟空,就是十个,也不敢近身。快拿出来。」行者笑道: 「实不曾见。」菩萨道:「既不曾见,等我念念紧箍儿咒。」那行者慌了,只 教:「莫念,莫念。铃儿在这里哩。」这正是:项金铃何人解?解铃人还问繫铃 人。菩萨将铃儿套在项下,飞身高坐。你看他四足莲花生焰焰,满身金缕迸森 森。大慈悲回南海不题。    却说孙大圣整束了衣裙,抡铁棒打进獬豸洞去,把群妖眾怪尽情打死,剿除乾 净。直至宫中,请圣宫娘娘回国。那娘娘顶礼不尽。行者将菩萨降妖并拆凤原由 备说了一遍。寻些软草,扎了一条草龙,教:「娘娘跨上,合着眼,莫怕,我带 你回朝见主也。」那娘娘谨遵吩咐,行者使起神通,只听得耳内风响。    半个时辰,带进城,按落云头,叫:「娘娘开眼。」那皇后睁开眼看,认得是凤 阁龙楼,心中欢喜,撇了草龙,与行者同登宝殿。那国王见了,急下龙床,就来 扯娘娘玉手,欲诉离情,猛然跌倒在地,只叫:「手疼,手疼。」八戒哈哈大笑 道:「嘴脸,没福消受。一见面就蜇杀了也。」行者道:「獃子,你敢扯他扯儿 麼?」八戒道:「就扯他扯儿便怎的?」行者道:「娘娘身上生了毒刺,手上有 蜇阳之毒。自到麒麟山,与那赛太岁叁年,那妖更不曾沾身。但沾身就害身疼, 但沾手就害手疼。」眾官听说:「似此怎生奈何?」此时外面眾官忧疑,内里妃 嬪悚惧。傍有玉圣、银圣二宫,将君王扶起。    俱正在仓皇之际,忽听得那半空中有人叫道:「大圣,我来也。」行者抬头观 看,只见那: 肃肃冲天鹤唳,飘飘径至朝前。繚绕祥光道道,氤氳瑞气翩翩。棕衣苫体放云 烟,足踏芒鞋罕见。手执龙鬚蝇帚,丝絛腰下围缠。乾坤处处结人缘,大地逍遥 游遍。此乃是大罗天上紫云仙,今日临凡解魘。    行者上前迎住道:「张紫阳何往?」紫阳真人直至殿前,躬身施礼道:「大圣, 小仙张伯端起手。」行者答礼道:「你从何来?」真人道:「小仙叁年前曾赴佛 会,因打这里经过,见朱紫国王有拆凤之忧,我恐那妖将皇后玷辱,有坏人伦, 后日难与国王復合,是我将一件旧棕衣变作一领新霞裳,光生五彩,进与妖王, 教皇后穿了装新。那皇后穿上身,即生一身毒刺。毒刺者,乃棕衣也。今知大圣 成功,特来解魘。」行者道:「既如此,累你远来,且快解脱。」真人走向前, 对娘娘用手一指,即脱下那件棕衣。那娘娘遍体如旧。真人将衣抖一抖,披在身 上,对行者道:「大圣勿罪,小仙告辞。」行者道:「且住,待君王谢谢。」真 人笑道:「不劳,不劳。」遂长揖一声,腾空而去。慌得那皇帝、皇后及大小眾 臣,一个个望空礼拜。    拜毕,即命大开东阁,酬谢四僧。那君王领眾跪拜,夫妻才得重谐。正当欢宴 时,行者叫:「师父,拿那战书来。」长老袖中取出,递与行者。行者递与国王 道:「此书乃那怪差小校送来者。那小校已先被我打死,送来报功。后復至山 中,变作小校,进洞回復,因得见娘娘,盗出金铃,几乎被他拿住。又变化,復 偷出,与他对敌。幸遇观音菩萨将他收去,又与我说拆凤之故。……」从头至 尾,细说了一遍。那举国君臣内外,无一人不感谢称讚。唐僧道:「一则是贤王 之福,二来是小徒之功。今蒙盛宴,至矣,至矣。就此拜别,不要误贫僧向西去 也。」那国王恳留不得,遂换了关文,大排鑾驾,请唐僧稳坐龙车。那君王、妃 后,俱捧轂推轮,相送而别。正是:     有缘洗尽忧疑病,绝念无思心自寧。    毕竟这去,后面再有甚麼吉凶之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二回 盘丝洞七情迷本 濯垢泉八戒忘形 话表叁藏别了朱紫国王,整顿鞍马西进。行勾多少山原,历尽无穷水道,不觉的 秋去冬残,又值春光明媚。师徒们正在路踏青玩景,忽见一座庵林。叁藏滚鞍下 马,站立大道之傍。行者问道:「师父,这条路平坦无邪,因何不走?」八戒 道:「师兄好不通情。师父在马上坐得困了,也让他下来关关风是。」叁藏道: 「不是关风,我看那里是个人家,意欲自去化些斋吃。」行者笑道:「你看师父 说的是那里话,你要吃斋,我自去化。俗语云:『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岂有 为弟子者高坐,教师父去化斋之理?」叁藏道:「不是这等说。平日间一望无边 无际,你们没远没近的去化斋。今日人家逼近,可以叫应,也让我去化一个来。」 八戒道:「师父没主张。常言道:『叁人出外,小的儿苦。』你况是个父辈,我 等俱是弟子。古书云:『有事弟子服其劳。』等我老猪去。」叁藏道:「徒弟 呵,今日天气晴明,与那风雨之时不同。那时节,汝等必定远去。此个人家,等 我去,有斋无斋,可以就回走路。」沙僧在傍笑道:「师兄,不必多讲,师父的 心性如此,不必违拗。若恼了他,就化将斋来,他也不吃。」    八戒依言,即取出钵盂,与他换了衣帽。拽开步,直至那庄前观看,却也好座住 场。但见: 石桥高耸,古树森齐。石桥高耸,潺潺流水接长溪;古树森齐,聒聒幽禽鸣远 岱。桥那边有数椽茅屋,清清雅雅若仙庵;又有那一座蓬窗,白白明明欺道院。 窗前忽见四佳人,都在那里刺凤描鸞做针线。    长老见那人家没个男儿,只有四个女子,不敢进去,将身立定,闪在乔林之下。 只见那女子一个个:     闺心坚似石,兰性喜如春。     娇脸红霞衬,朱唇絳脂匀。     蛾眉横月小,蝉鬢迭云新。     若到花间立,游蜂错认真。    少停有半个时辰,一发静悄悄,鸡犬无声。自家思虑道:「我若没本事化顿斋 饭,也惹那徒弟笑我:敢道为师的化不出斋来,为徒的怎能去拜佛?」    长老没计奈何,也带了几分不是,趋步上桥。又走了几步,只见那茅屋里面有一 座木香亭子,亭子下又有叁个女子在那里踢气毬哩。你看那叁个女子,比那四个 又生得不同。但见那: 飘扬翠袖,摇拽緗裙。飘扬翠袖,低笼着玉笋纤纤;摇拽緗裙,半露出金莲窄 窄。形容体势十分全,动静脚跟千样屣。拿头过论有高低,张泛送来真又楷。转 身踢个出墙花,退步翻成大过海。轻接一团泥,单枪急对拐。明珠上佛头,实捏 来尖。窄砖偏会拿,卧鱼将脚。平腰折膝蹲,扭顶翘跟屣。扳凳能喧泛,披肩甚 脱洒。绞襠任往来,锁项随摇摆。踢的是黄河水倒流,金鱼滩上买。那个错认是 头儿,这个转身就打拐。端然捧上,周正尖来捽。提跟潠草鞋,倒插回头採。退 步泛肩妆,鉤儿只一歹。贩篓下来长,便把夺门揣。踢到美心时,佳人齐喝采。 一个个汗流粉腻透罗裳,兴懒情疏方叫海。   言不尽,又有诗为证。诗曰:     蹴踘当场叁月天,仙风吹下素嬋娟。     汗沾粉面花含露,尘染蛾眉柳带烟。     翠袖低垂笼玉笋,緗裙斜拽露金莲。     几回踢罢娇无力,云鬢蓬鬆宝髻偏。    叁藏看得时辰久了,只得走上桥头,应声高叫道:「女菩萨,贫僧这里随缘佈施 些儿斋吃。」那些女子听见,一个个喜喜欢欢拋了针线,撇了气毬,都笑笑吟吟 的接出门来道:「长老,失迎了。今到荒庄,决不敢拦路斋僧,请里面坐。」叁 藏闻言,心中暗道:「善哉,善哉!西方正是佛地,女流尚且注意斋僧,男子岂 不虔心向佛?」    长老向前问讯了,相随眾女入茅屋。过木香亭看处,呀!原来那里边没甚房廊。 只见那: 峦头高耸,地脉遥长。峦头高耸接云烟,地脉遥长通海岳。门近石桥,九曲九湾 流水顾;园栽桃李,千株千颗斗穠华。藤薜掛悬叁五树,芝兰香散万千花。远观 洞府欺蓬岛,近睹山林压太华。正是妖仙寻隐处,更无邻舍独成家。    有一女子上前,把石头门推开两扇,请唐僧里面坐。那长老只得进去。忽抬头看 时,铺设的都是石桌、石凳,冷气阴阴。长老心惊,暗自思忖道:「这去处少吉 多凶,断然不善。」眾女子喜笑吟吟,都道:「长老请坐。」长老没奈何,只得 坐了。少时间,打个冷禁。眾女子问道:「长老是何宝山?化甚麼缘?还是修桥 补路,建寺礼塔,还是造佛印经?请缘簿出来看看。」长老道:「我不是化缘的 和尚。」女子道:「既不化缘,到此何干?」长老道:「我是东土大唐差去西天 大雷音求经者。适过宝方,腹间饥馁,特造檀府,募化一斋,贫僧就行也。」眾 女子道:「好好好。常言道:『远来的和尚好看经。』妹妹们。不可怠慢,快办 斋来。」    此时有叁个女子陪着,言来语去,论说些因缘。那四个到厨中撩衣敛袖,炊火刷 锅。你道他安排的是些甚麼东西?原来是人油炒炼,人肉煎熬:熬得黑糊充作麵 觔样子,剜的人脑煎作豆腐块片。两盘儿捧到石桌上放下,对长老道:「请了。 仓卒间,不曾备得好斋,且将就吃些充腹。后面还有添换来也。」那长老闻了一 闻,见那腥膻,不敢开口,欠身合掌道:「女菩萨,贫僧是胎里素。」眾女子笑 道:「长老,此是素的。」长老道:「阿弥陀佛!若像这等素的呵,我和尚吃 了,莫想见得世尊,取得经卷。」眾女子道:「长老,你出家人,切莫拣人佈 施。」长老道:「怎敢,怎敢。我和尚奉大唐旨意,一路西来,微生不损,见苦 就救;遇穀粒手拈入口,逢丝缕联缀遮身。怎敢拣主佈施?」眾女子笑道:「长 老虽不拣人佈施,却只有些上门怪人。莫嫌粗淡,吃些儿罢。」长老道:「实是 不敢吃,恐破了戒。望菩萨养生不若放生,放我和尚出去罢。」    那长老挣着要走,那女子拦住门,怎麼肯放,俱道:「上门的买卖,倒不好做。 『放了屁儿,却使手掩。』你往那里去?」他一个个都会些武艺,手脚又活,把 长老扯住,顺手牵羊,扑的摜倒在地。眾人按住,将绳子綑了,悬梁高吊。这吊 有个名色,叫做「仙人指路」。原来是一隻手向前,牵丝吊起;一隻手拦腰綑 住,将绳吊起;两隻脚向后,一条绳吊起:叁条绳把长老吊在梁上,却是脊背朝 上,肚皮朝下。那长老忍着疼,噙着泪,心中暗恨道:「我和尚这等命苦,只说 是好人家化顿斋吃,岂知道落了火坑。徒弟呵,速来救我,还得见面;但迟两个 时辰,我命休矣。」    那长老虽然苦恼,却还留心看着那些女子。那些女子把他吊得停当,便去脱剥衣 服。长老心惊,暗自忖道:「这一脱了衣服,是要打我的情了。或者夹生儿吃我 的情也有哩。」原来那女子们只解了上身罗衫,露出肚腹,各显神通:一个个腰 眼中冒出丝绳,有鸭蛋粗细,骨都都的,迸玉飞银时下把庄门瞒了不题。    却说那行者、八戒、沙僧都在大道之傍,他二人都放马看担,惟行者是个顽皮, 他且跳树攀枝,摘叶寻果。忽回头,只见一片光亮,慌得跳下树来,吆喝道: 「不好,不好,师父造化低了。」行者用手指道:「你看那庄院如何?」八戒、 沙僧共目视之,那一片如雪又亮如雪,似银又光似银。八戒道:「罢了,罢了, 师父遇着妖精了,我们快去救他也。」行者道:「贤弟莫嚷。你都不见怎的,等 老孙去来。」沙僧道:「哥哥仔细。」行者道:「我自有处。」    好大圣,束一束虎皮裙,掣出金箍棒,拽开脚,两叁步跑到前边,看见那丝绳缠 了有千百层厚,穿穿道道,却似经纬之势。用手按了一按,有些粘软沾人。行者 更不知是甚麼东西。他即举棒道:「这一棒,莫说是几千层,就有几万层,也打 断了。」正欲打,又停住手道:「若是硬的便可打断,这个软的,只好打匾罢 了。假如惊了他,缠住老孙,反为不美。等我且问他一问再打。」    你道他问谁?即捻一个诀,念一个咒,拘得个土地老儿在庙里似推磨的一般乱 转。土地婆儿道:「老儿,你转怎的?好道是羊儿风发了。」土地道:「你不 知,你不知。有一个齐天大圣来了,我不曾接他,他那里拘我哩。」婆儿道: 「你去见他便了,却如何在这里打转?」土地道:「若去见他,他那棍子好不 重,他管你好歹就打哩。」婆儿道:「他见你这等老了,那里就打你?」土地 道:「他一生好吃没钱酒,偏打老年人。」两口儿讲一会,没奈何,只得走出 去,战兢兢的跪在路傍,叫道:「大圣,当境土地叩头。」行者道:「你且起 来,不要假忙。我且不打你,寄下在那里。我问你,此间是甚地方?」土地道: 「大圣从那厢来?」行者道:「我自东土往西来的。」土地道:「大圣东来,可 曾在那山岭上?」行者道:「正在那山岭上。我们行李、马匹还歇在那岭上不 是!」土地道:「那叫做盘丝岭。岭下有洞,叫做盘丝洞。洞里有七个妖精。」 行者道:「是男怪,是女怪?」土地道:「是女怪。」行者道:「他有多大神 通?」土地道:「小神力薄威短,不知他有多大手段。只知那正南上,离此有叁 里之遥,有一座濯垢泉,乃天生的热水,原是上方七仙姑的浴池。自妖精到此居 住,占了他的濯垢泉,仙姑更不曾与他争竞,平白地就让与他了。我见天仙不惹 妖魔怪,必定精灵有大能。」行者道:「占了此泉何干?」土地道:「这怪占了 浴池,一日叁遭,出来洗澡。如今巳时已过,午时将来哑。」行者听言道:「土 地,你且回去,等我自家拿他罢。」那土地老儿磕了一个头,战兢兢的回本庙去 了。    这大圣独显神通,摇身一变,变作个麻苍蝇儿,钉在路傍草梢上等待。须臾间, 只听得呼呼吸吸之声,犹如蚕食叶,却似海生潮。只好有半盏茶时,丝绳皆尽, 依然现出庄村,还像当初模样。又听得呀的一声,柴扉响处,里边笑语諠譁,走 出七个女子。行者在暗中细看,见他一个个携手相搀,挨肩执袂,有说有笑的走 过桥来,果是标致。但见: 比玉香尤胜,如花语更真。柳眉横远岫,檀口破樱唇。釵头翘翡翠,金莲闪絳 裙。却似嫦娥临下界,仙子落凡尘。    行者笑道:「怪不得我师父要来化斋,原来是这一般好物。这七个美人儿,假若 留住我师父,要吃也不勾一顿吃,要用也不勾两日用;要动手轮流,一摆佈就是 死了。且等我去听他一听,看他怎的算计。」    好大圣,嚶的一声,飞在那前面走的女子云髻上钉住。才过桥来,后边的走向前 来呼道:「姐姐,我们洗了澡,来蒸那胖和尚吃去。」行者暗笑道:「这怪物好 没算计,煮还省些柴,怎麼转要蒸了吃?」那些女子採花斗草向南来,不多时到 了浴池。但见一座门墙,十分壮丽,遍地野花香艳艳,满傍兰蕙密森森。后面一 个女子走上前,哨的一声,把两扇门儿推开,那中间果有一塘热水。这水: 自开闢以来,太阳星原贞有十,后被羿善开弓,射落九乌坠地,止存金乌一星, 乃太阳之真火也。天地有九处汤泉,俱是眾乌所化。那九阳泉,乃香冷泉、伴山 泉、温泉、东合泉、潢山泉、孝安泉、广汾泉、汤泉──此泉乃濯垢泉。   有诗为证。诗曰:     一气无冬夏,叁秋永注春。     炎波如鼎沸,雪浪似汤新。     分溜滋禾稼,停流荡俗尘。     涓涓珠泪泛,滚滚玉生津。     润滑原非酿,清平还自温。     瑞祥本地秀,造化乃天真。     佳人洗处冰肌滑,涤荡尘烦玉体新。    那浴池约有五丈餘阔,十丈多长,内有四尺深浅,但见水清彻底。底下水一似滚 珠泛玉,骨都都冒将上来,四面有六七个孔窍通流。流去二叁里之遥,淌到田 里,还是温水。池上又有叁间亭子。亭子中近后壁放着一张八隻脚的板凳。两山 头放着两个彩漆的衣架。行者暗中喜嚶嚶的,一翅飞在那衣架头上钉住。    那些女子见水又清又热,便要洗浴,即一齐脱了衣服,搭在衣架上,一齐下去。 被行者看见:     褪放纽扣儿,解开罗带结。     酥胸白似银,玉体浑如雪。     肘膊赛冰铺,香肩疑粉捏。     肚皮软又绵,脊背光还洁。     膝腕半围团,金莲叁寸窄。     中间一段情,露出风流穴。    那女子都跳下水去,一个个跃浪翻波,负水顽耍。行者道:「我若打他呵,只消 把这棍子往池中一搅,就叫做滚汤泼老鼠──一窝儿都是死。可怜,可怜!打便 打死他,只是低了老孙的名头。常言道:『男不与女斗。我这般一个汉子,打杀 这几个丫头,着实不济。不要打他,只送他一个绝后计,教他动不得身,多少是 好?」好大圣,捏着诀,念个咒,摇身一变,变作一个饿老鹰。但见: 毛犹霜雪,眼若明星。妖狐见处魂皆丧,狡兔逢时胆尽惊。钢爪锋芒快,雄姿猛 气横。会使老拳供口腹,不辞亲手逐飞腾。万里寒空随上下,穿云捡物任他行。    呼的一翅,飞向前,抡开利爪,把他那衣架上搭的七套衣服,尽情叼去,径转岭 头,现出本相,来见八戒、沙僧。    你看那獃子迎着笑道:「师父原来是典当铺里拿了去的。」沙僧道:「怎见得?」 八戒道:「你不见师兄把他些衣服都抢将来也?」行者放下道:「此乃妖精穿的 衣服。」八戒道:「怎麼就有这许多?」行者道:「七套。」八戒道:「如何剥 得这般容易,又剥得乾净?」行者道:「那曾用剥。原来此处唤做盘丝岭,那庄 村唤做盘丝洞。洞中有七个女怪,把我师父拿住,吊在洞里,都向濯垢泉去洗 浴。那泉却是天地產成的,一塘子热水。他都算计着洗了澡,要把师父蒸吃。是 我跟到那里,见他脱了衣服下水,我要打他,恐怕污了棍子,又怕低了名头,是 以不曾动棍,只变做一个饿老鹰,叼了他的衣服。他都忍辱含羞,不敢出头,蹲 在水中哩。我等快去解下师父走路罢。」八戒笑道:「师兄,你凡干事,只要留 根。既见妖精,如何不打杀他,却就去解师父?他如今纵然藏羞不出,到晚间必 定出来。他家里还有旧衣服,穿上一套,来赶我们。纵然不赶,他久住在此,我 们取了经,还从那条路回去。常言道:『寧少路边钱,莫少路边拳。』那时节, 他拦住了吵闹,却不是个仇人也?」行者道:「凭你如何主张?」八戒道:「依 我,先打杀了妖精,再去解放师父:此乃斩草除根之计。」行者道:「我是不打 他,你要打,你去打他。」    八戒抖搜精神,欢天喜地,举着钉鈀,拽开步,径直跑到那里。忽的推开门看 时,只见那七个女子蹲在水里,口中乱骂那鹰哩,道:「这个匾毛畜生,猫嚼头 的亡人,把我们衣服都叼去了,教我们怎的动手?」八戒忍不住笑道:「女菩 萨,在这里洗澡哩?也携带我和尚洗洗,何如?」那怪见了,作怒道:「你这和 尚,十分无礼。我们是在家的女流,你是个出家的男子。古书云:『七年男女不 同席。』你好和我们同塘洗澡?」八戒道:「天气炎热,没奈何,将就容我洗洗 儿罢,那里调甚麼书担儿,同席不同席?」獃子不容说,丢了钉鈀,脱了皂锦直 裰,扑的跳下水来。那怪心中烦恼,一齐上前要打。不知八戒水势极熟,到水里 摇身一变,变做一个鱼精。那怪就都摸鱼,赶上拿他不住:东边摸,忽的又渍了 西去;西边摸,忽的又渍了东去。滑扢虀的,只在那腿襠里乱钻。原来那水有搀 胸之深,水上盘了一会,又盘在水底,都盘倒了,喘嘘嘘的,精神倦怠。    八戒却才跳将上来,现了本相,穿了直裰,执着钉鈀,喝道:「我是那个?你把 我当鱼精哩。」那怪见了,心惊胆战,对八戒道:「你先来是个和尚,到水里变 作鱼,及拿你不住,却又这般打扮,你端的是从何到此?是必留名。」八戒道: 「这伙泼怪当真的不认得我。我是东土大唐取经的唐长老之徒弟,乃天蓬元帅悟 能八戒是也。你把我师父吊在洞里,算计要蒸他受用。我的师父,又好蒸吃?快 早伸过头来,各筑一鈀,教你断根。」那些妖闻此言,魂飞魄散,就在水中跪拜 道:「望老爷方便方便!我等有眼无珠,误捉了你师父,虽然吊在那里,不曾敢 加刑受苦。望慈悲饶了我的性命,情愿贴些盘费,送你师父往西天去也。」八戒 摇手道:「莫说这话。俗语说得好:『曾着卖糖君子哄,到今不信口甜人。』是 便筑一鈀,各人走路。」    獃子一味粗夯,显手段,那有怜香惜玉之心,举着鈀,不分好歹,赶上前乱筑。 那怪慌了手脚,那里顾甚麼羞耻,只是性命要紧,随用手侮着羞处,跳出水来, 都跑在亭子里站立,作出法来:脐孔中骨都都冒出丝绳,瞒天搭了个大丝篷,把 八戒罩在当中。那獃子忽抬头,不见天日,即抽身往外便走,那里举得脚步。原 来放了绊脚索,满地都是丝绳,动动脚,跌个躘踵;左边去,一个面磕地;右边 去,一个倒栽葱;急转身,又跌了个嘴搵地;忙爬起,又跌了个竖蜻蜓。也不知 跌了多少跟头,把个獃子跌得身麻脚软,头晕眼花,爬也爬不动,只睡在地下呻 吟。    那怪物却将他困住,也不打他,也不伤他,一个个跳出门来,将丝篷遮住天光, 各回本洞。到了石桥上站下,念动真言,霎时间,把丝篷收了,赤条条的跑入洞 里,侮着那话,从唐僧面前笑嘻嘻的跑过去。走入石房,取几件旧衣穿了,径至 后门口立定,叫:「孩儿们何在?」原来那妖精一个有一个儿子,却不是他养 的,都是他结拜的乾儿子。有名叫做蜜、蚂、蠦、班、蜢、蜡、蜻:蜜是蜜蜂, 蚂是蚂蜂,蠦是蠦蜂,班是班毛,蜢是牛蜢,蜡是抹蜡,蜻是蜻蜓。原来那妖精 幔天结网,掳住这七般虫蛭,却要吃他。古云:「禽有禽言,兽有兽语。」当时 这些虫哀告饶命,愿拜为母。遂此春採百花供怪物,夏寻诸卉孝妖精。忽闻一声 呼唤,都到面前,问:「母亲有何使令?」眾怪道:「儿呵,早间我们错惹了唐 朝来的和尚,才然被他徒弟拦在池里,出了多少丑,几乎丧了性命。汝等努力, 快出门前去退他一退。如得胜后,可到你舅舅家来会我。」那些怪既得逃生,往 他师兄处,孽嘴生灾不题。你看这些虫蛭,一个个摩拳擦掌,出来迎敌。    却说八戒跌得昏头昏脑,猛抬头,见丝篷丝索俱无,他才一步一探,爬将起来, 忍着疼,找回原路。见了行者,用手扯住道:「哥哥,我的头可肿,脸可青麼?」 行者道:「你怎的来?」八戒道:「我被那廝将丝绳罩住,放了绊脚索,不知跌 了多少跟头,跌得我腰驼背折,寸步难移。却才丝篷索子俱空,方得了性命回来 也。」沙僧见了道:「罢了,罢了,你闯下祸来也,那怪一定往洞里去伤害师 父。我等快去救他。」    行者闻言,急拽步便走;八戒牵着马。急急来到庄前,但见那石桥上有七个小妖 儿挡住道:「慢来,慢来,吾等在此。」行者看了道:「好笑,乾净都是些小人 儿。长的也只有二尺五六寸,不满叁尺;重的也只有八九斤,不满十斤。」喝 道:「你是谁?」那怪道:「我乃七仙姑的儿子。你把我母亲欺辱了,还敢无 知,打上我门。不要走,仔细。」好怪物,一个个乱打将来。八戒本是跌恼了的 性子,又见那伙虫蛭小巧,就发狠举鈀来筑。那些怪见獃子兇猛,一个个现了本 像,飞将起去,叫声:「变!」须臾间,一个变十个,十个变百个,百个变千 个,千个变万个,个个都变成无穷之数。只见:     满天飞抹蜡,遍地舞蜻蜓。     蜜蚂追头额,蠦蜂扎眼睛。     班毛前后咬,牛蜢上下叮。     扑面漫漫黑,翛翛神鬼惊。    八戒慌了道:「哥呵,只说经好取,西方路上,虫儿也欺负人哩。」行者道: 「兄弟,不要怕,快上前打。」八戒道:「扑头扑脸,浑身上下,都叮有十数层 厚,却怎麼打?」行者道:「没事,没事,我自有手段。」沙僧道:「哥呵,有 甚手段,快使出来罢,一会子光头上都叮肿了。」    好大圣,拔了一把毫毛,嚼得粉碎,喷将出去,即变做些黄、麻、、白、鵰、 鱼、鷂。八戒道:「师兄,又打甚麼市语,黄呵、麻呵哩?」行者道:「你不 知。黄是黄鹰,麻是麻鹰,是鹰,白是白鹰,鵰是鵰鹰,鱼是鱼鹰,鷂是鷂鹰。 那妖精的儿子是七样虫,我的毫毛是七样鹰。」鹰最能嗛虫,一嘴一个,爪打翅 敲,须臾,打得罄尽,满空无跡,地积尺餘。    叁兄弟方才闯过桥去,径入洞里,只见老师父吊在那里哼哼的哭哩。八戒近前 道:「师父,你是要来这里吊了耍子,不知作成我跌了多少跟头哩。」沙僧道: 「且解下师父再说。」行者即将绳索挑断,放下师父。问道:「妖精那里去了?」 唐僧道:「那七个都赤条条的往后边叫儿子去了。」行者道:「兄弟们,跟我来 寻去。」    叁人各持兵器,往后园里寻处,不见踪跡。都到那桃李树上寻遍不见。八戒道: 「去了,去了。」沙僧道:「不必寻他,等我扶师父去也。」弟兄们復来前面, 请唐僧上马。八戒道:「你们扶师父走着,等老猪一顿鈀筑倒他这房子,教他来 时没处安身。」行者笑道:「筑还费力,不若寻些柴来,与他个断根罢。」好獃 子,寻了些朽松、破竹、乾柳、枯藤,点上一把火,烘烘的都烧得乾净。师徒却 才放心前来。    咦!毕竟这去,不知那怪的吉凶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叁回 情因旧恨生灾毒 心主遭魔幸破光 话说孙大圣扶持着唐僧,与八戒、沙僧奔上大路,一直西来。不半晌,忽见一处 楼阁重重,宫殿巍巍。唐僧勒马道:「徒弟,你看那是个甚麼去处?」行者举头 观看,忽然见: 山环楼阁,溪遶亭臺。门前杂树密森森,宅外野花香艳艳。柳间栖白鷺,浑如烟 里玉无瑕;桃内囀黄鶯,却是火中金有色。双双野鹿,忘情闲踏绿莎茵;对对山 禽,飞语高鸣红树杪。真如刘阮天台洞,不亚神仙閬苑家。    行者报道:「师父,那所在也不是王侯第宅,也不是豪富人家,却像一个庵观寺 院。到那里方知端的。」叁藏闻言,加鞭促马。师徒们来至门前观看,门上嵌着 一块石板,上有「黄花观」叁字。叁藏下马。八戒道:「黄花观乃道士之家,我 们进去会他一会也好,他与我们衣冠虽别,修行一般。」沙僧道:「说得是。一 则进去看看景致,二来也当撒货头口。看方便处,安排些斋饭,与师父吃。」    长老依言,四眾共入。但见二门上有一对春联:「黄芽白雪神仙府;瑶草琪花羽 士家。」行者笑道:「这个是烧茅炼药,弄炉火,提罐子的道士。」叁藏捻他一 把道:「谨言,谨言。我们不与他相识,又不认亲,左右暂时一会,管他怎的?」 说不了,进了二门,只见那正殿谨闭,东廊下坐着一个道士,在那里丸药。你看 他怎生打扮: 戴一顶红艳艳戧金冠,穿一领黑淄淄乌皂服,踏一双绿阵阵云头履,繫一条黄拂 拂吕公絛。面如瓜铁,目若朗星。準头高大类回回,唇口翻张如达达。道心一片 隐轰雷,伏虎降龙真羽士。    叁藏见了,厉声高叫道:「老神仙,贫僧问讯了。」那道士猛抬头,一见心惊, 丢了手中之药,按簪儿,整衣服,降阶迎接道:「老师父,失迎了。请里面坐。」 长老欢喜上殿。推开门,见有叁清圣像,供桌有炉有香。即拈香注炉,礼拜叁 匝,方与道士行礼。遂至客位中,同徒弟们坐下。急唤仙童看茶。当有两个小 童,即入里边,寻茶盘,洗茶盏,擦茶匙,办茶果,忙忙的乱走,早惊动那几个 冤家。    原来那盘丝洞七个女怪与这道士同堂学艺。自从穿了旧衣,唤出儿子,径来此 处。正在后面裁剪衣服,忽见那童子看茶,便问道:「童儿,有甚客来了,这般 忙冗?」仙童道:「适间有四个和尚进来,师父教来看茶。」女怪道:「可有个 白胖和尚?」道:「有。」又问:「可有个长嘴大耳朵的?」道:「有。」女怪 道:「你快去递了茶,对你师父丢个眼色,着他进来,我有要紧的话说。」果然 那仙童将五杯茶拿出去,道士敛衣,双手拿一杯递与叁藏,然后与八戒、沙僧、 行者。茶罢,收钟。小童丢个眼色,那道士就欠身道:「列位请坐。」教:「童 儿,放了茶盘陪侍。等我去去就来。」此时长老与徒弟们并一个小童,出殿上观 玩不题。    却说道士走进方丈中,只见七个女子齐齐跪倒,叫:「师兄,师兄,听小妹子一 言。」道士用手搀起道:「你们早间来时,要与我说甚麼话,可可的今日丸药, 这枝药忌见阴人,所以不曾答你。如今又有客在外面,有话且慢慢说罢。」眾怪 道:「告稟师兄:这桩事,专为客来,方敢告诉;若客去了,纵说也没用了。」 道士笑道:「你看贤妹说话,怎麼专为客来才说?却不疯了?且莫说我是个清静 修仙之辈,就是个俗人家,有妻子老小家务事,也等客去了再处。怎麼这等不 贤,替我装幌子哩?且让我出去。」眾怪又一齐扯住道:「师兄息怒。我问你, 前边那客是那方来的?」道士唾着脸,不答应。眾怪道:「方才小童进来取茶, 我闻得他说,是四个和尚。」道士作怒道:「和尚便怎麼?」眾怪道:「四个和 尚,内有一个白面胖的,有一个长嘴大耳的,师兄可曾问他是那里来的?」道士 道:「内中是有这两个,你怎麼知道?想是在那里见他来?」    女子道:「师兄原不知这个委曲。那和尚乃唐朝差往西天取经去的。今早到我洞 里化斋,委是妹子们闻得唐僧之名,将他拿了。」道士道:「你拿他怎的?」女 子道:「我们久闻人说,唐僧乃十世修行的真体,有人吃他一块肉,延寿长生, 故此拿了他。后被那个长嘴大耳朵的和尚把我们拦在濯垢泉里,先抢了衣服,后 弄本事,强要同我等洗浴,也止他不住。他就跳下水,变作一个鱼,在我们腿襠 里钻来钻去,欲行姦骗之事,果有十分惫懒。他又跳出水去,现了本相。见我们 不肯相从,他就使一柄九齿钉鈀,要伤我们性命。若不是我们有些见识,几乎遭 他毒手,故此战兢兢逃生。又着你愚外甥与他敌斗,不知存亡如何。我们特来投 兄长,望兄长念昔日同窗之雅,与我今日做个报冤之人。」那道士闻此言,却就 恼恨,遂变了声色道:「这和尚原来这等无礼,这等惫懒。你们都放心,等我摆 佈他。」眾女子谢道:「师兄如若动手,等我们都来相帮打他。」道士道:「不 用打,不用打。常言道:『一打叁分低。』你们都跟我来。」    眾女子相随左右。他入房内,取了梯子,转过床后,爬上屋梁,拿下一个小皮箱 儿。那箱儿有八寸高下,一尺长短,四寸宽窄,上有一把小铜锁儿锁住。即於袖 中拿出一方鹅黄綾汗巾儿来,汗巾鬚上繫着一把小钥匙儿。开了锁,取出一包儿 药来。此药乃是:     山中百鸟粪,扫积上千斤。     是用铜锅煮,煎熬火候匀。     千斤熬一杓,一杓炼叁分。     叁分还要炒,再再重熏。     製成此毒药,贵似宝和珍。     如若尝他味,入口见阎君。    道士对七个女子道:「妹妹,我这宝贝,若与凡人吃,只消一釐,入腹就死;若 与神仙吃,也只消叁釐就绝;这些和尚,只怕也有些道行,须得叁釐。快取等子 来。」内一女子急拿了一把等子道:「称出一分二釐,分作四分。」却拿了十二 个红枣儿,将枣掐破些儿,揌上一釐,分在四隻茶钟内;又将两个黑枣儿做一个 茶钟,着一个托盘安了对眾女说:「等我去问他,不是唐朝的便罢;若是唐朝来 的,就教换茶,你却将此茶令童儿拿出。但吃了,个个身亡,就与你报了此讎, 解了烦恼也。」七女感激不尽。    那道士换了一件衣服,虚礼谦恭,走将出去,请唐僧等又至客位坐下,道:「老 师父莫怪。适间去后面吩咐小徒,教他们挑些青菜、萝卜,安排一顿素斋供养, 所以失陪。」叁藏道:「贫僧素手进拜,怎麼敢劳赐斋?」道士笑云:「你我都 是出家人,见山门就有叁升俸粮,何言素手?敢问老师父,在何宝山?到此何 干?」叁藏道:「贫僧乃东土大唐驾下差往西天大雷音寺取经者。却才路过仙 宫,竭诚进拜。」道士闻言,满面生春道:「老师乃忠诚大德之佛,小道不知, 失於远候,恕罪,恕罪。」叫:「童儿,快去换茶来,一厢作速办斋。」那小童 走将进去,眾女子招呼他来道:「这里有现成好茶,拿出去。」那童子果然将五 钟茶拿出。道士连忙双手拿一个红枣儿茶钟奉与唐僧。他见八戒身躯大,就认做 大徒弟;沙僧认做二徒弟;见行者身量小,认做叁徒弟。所以第四钟才奉与行 者。    行者眼乖,接了茶钟,早已见盘子里那茶钟是两个黑枣儿。他道:「先生,我与 你穿换一杯。」道士笑道:「不瞒长老说,山野中贫道士,茶果一时不备,才然 在后面亲自寻果子,止有这十二个红枣,做四钟茶奉敬。小道又不可空陪,所以 将两个下色枣儿作一杯奉陪。此乃贫道恭敬之意也。」行者笑道:「说那里话? 古人云:『在家不是贫?路贫贫杀人。』你是住家儿的,何以言贫!像我们这行 脚僧,才是真贫哩。我和你换换。我和你换换。」叁藏闻言道:「悟空,这仙长 实乃爱客之意,你吃了罢,换怎的?」行者无奈,将左手接了,右手盖住,看着 他们。    却说那八戒一则饥,二则渴,原来是食肠大大的,见那钟子里有叁个红枣儿,拿 起来嘓的都咽在肚里。师父也吃了,沙僧也吃了。一霎时,只见八戒脸上变色, 沙僧满眼流泪,唐僧口中吐沫。他们都坐不住,晕倒在地。    这大圣情知是毒,将茶钟手举起来,望道士劈脸一摜。道士将袍袖隔起,噹的一 声,把个钟子跌得粉碎。道士怒道:「你这和尚,十分村鲁!怎麼把我钟子捽 了?」行者骂道:「你这畜生!你看我那叁个人是怎麼说?我与你有甚相干,你 却将毒药茶药倒我的人?」道士道:「你这个村畜生闯下祸来,你岂不知?」行 者道:「我们才进你门,方叙了坐次,道及乡贯,又不曾有个高言,那里闯下甚 祸?」道士道:「你可曾在盘丝洞化斋麼?你可曾在濯垢泉洗澡麼?」行者道: 「濯垢泉乃七个女怪,你既说出这话,必定与他苟合,必定也是妖精。不要走, 吃我一棒。」好大圣,去耳朵里摸出金箍棒,幌一幌,碗来粗细,望道士劈脸打 来;那道士急转身躲过,取一口宝剑来迎。    他两个廝骂廝打,早惊动那里边的女怪。他七个一拥出来,叫道:「师兄且莫劳 心,待小妹子拿他。」行者见了,越生嗔怒,双手抡铁棒,丢开解数,滚将进去 乱打。只见那七个敞开怀,腆着雪白肚子,脐孔中作出法来:骨都都丝绳乱冒, 搭起一个天篷,把行者盖在底下。行者见事不谐,即翻身念声咒语,打个觔斗, 扑的撞破天篷走了。忍着性气,淤淤的立在空中看处,见那怪丝绳晃亮,穿穿道 道,却是穿梭的经纬,顷刻间,把黄花观的楼臺殿阁都遮得无影无形。行者道: 「利害,利害。早是不曾着他手。怪道猪八戒跌了若干。似这般怎生是好?我师 父与师弟却又中了毒药。这伙怪合意同心,却不知是个甚来历,待我还去问那土 地神也。」    好大圣,按落云头,捻着诀,念声「唵」字真言,把个土地老儿又拘来了。战兢 兢跪下路旁,叩头道:「大圣,你去救你师父的,为何又转来也?」行者道: 「早间救了师父,前去不远,遇一座黄花观,我与师父等进去看看,那观主迎 接。才叙话间,被他把毒药茶药倒我师父等。我幸不曾吃茶,使棒就打。他却说 出盘丝洞化斋,濯垢泉洗澡之事,我就知那廝是怪。才举手相敌,只见那七个女 子跑出,吐放丝绳,老孙亏有见识走了。我想你在此间为神,定知他的来历,是 个甚麼妖精?老实说来,免打。」土地叩头道:「那妖精到此,住不上十年。小 神自叁年前检点之后,方见他的本相,乃是七个蜘蛛精。他吐那些丝绳,乃是蛛 丝。」行者闻言,十分欢喜道:「据你说,却是小可。既这般,你回去,等我作 法降他也。」那土地叩头而去。    行者却到黄花观外,将尾巴上毛捋下七十根,吹口仙气,叫:「变!」即变做七 十个小行者;又将金箍棒吹口仙气,叫:「变!」即变做七十一条双角叉儿棒。 每一个小行者与他一根,他自家使一根,站在外边,将叉儿搅那丝绳,一齐着 力,打个号子,把那丝绳都搅断,各搅了有十餘斤。里面拖出七个蜘蛛,足有巴 斗大小的身躯。一个个攒着手脚,索着头,只叫:「饶命,饶命。」此时七十个 小行者,按住七个蜘蛛,那里肯放。行者道:「且不要打他,只教还我师父、师 弟来。」那怪厉声高叫道:「师兄,还他唐僧,救我命也。」那道士从里边跑出 道:「妹妹,我要吃唐僧哩,救不得你了。」行者闻言,大怒道:「你既不还我 师父,且看你妹妹的样子。」好大圣,把叉儿棒幌一幌,復了一根铁棒,双手举 起,把七个蜘蛛精尽情打烂。    却又将尾巴摇了两摇,收了毫毛,单身抡棒,赶入里边来打道士。那道士见他打 死了师妹,心甚不忍,即发狠举剑来迎。这一场各怀忿怒,一个个大展神通。这 一场好杀: 妖精抡宝剑,大圣举金箍。都为唐朝叁藏,先教七女呜呼。如今大展经纶手,施 威弄法逞金吾。大圣神光壮,妖仙胆气粗。浑身解数如花锦,双手腾那似轆轤。 乒乓剑棒响。惨淡野云浮。劖言语,使机谋,一来一往如画图。杀得风响沙飞狼 虎怕,天昏地暗斗星无。    那道士与大圣战经五六十合,渐觉手软。一时间鬆了筋节,便解开衣带,忽辣的 响一声,脱了皂袍。行者笑道:「我儿子,打不过人,就脱剥了也是不能勾的。」    原来这道士剥了衣裳,把手一齐抬起,只见那两胁下有一千隻眼,眼中迸放金 光,十分利害: 森森黄雾,艷艷金光。森森黄雾,两边胁下似喷云;艷艷金光,千隻眼中如放 火。左右却如金桶,东西犹似铜鐘。此乃妖仙施法力,道士显神通:幌眼迷天 遮日月,罩人爆燥气朦朧;把个齐天孙大圣,困在金光黄雾中。    行者慌了手脚,只在那金光影里乱转,向前不能举步,退后不能动脚,却便似 在个桶里转的一般。无奈又爆燥不过,他急了,往上着实一跳,却撞破金光, 扑的跌了一个倒栽葱,觉道撞的头疼。急伸头摸摸,把顶梁皮都撞软了。自家 心焦道:「晦气,晦气,这颗头今日也不济了。常时刀砍斧剁,莫能伤损,却 怎麼被这金光撞软了皮肉?久以后定要贡脓。纵然好了,也是个破伤风。」一 会家爆燥难禁,却又自家计较道:「前去不得,后退不得,左行不得,右行不 得,往上又撞不得,却怎麼好?往下走他娘罢。」    好大圣,念个咒语,摇身一变,变做个穿山甲,又名鯪鲤鳞。真个是: 四隻铁爪,钻山碎石如挝粉;满身鳞甲,破岭穿巖似切葱。两眼光明,好便似 双星晃亮;一嘴尖利,胜强如钢钻金锥。药中有性穿山甲,俗语呼为鯪鲤鳞。    你看他硬着头,往地下一钻,就钻了有二十餘里,方才出头。原来那金光只罩 得十餘里。出来现了本相,力软觔麻,浑身疼痛,止不住眼中流泪。忽失声叫 道:「师父呵,     当年秉教出山中,共往西来苦用工。     大海洪波无恐惧,阳沟之内却遭风。」    美猴王正当悲切,忽听得山背后有人啼哭,即欠身揩了眼泪,回头观看。但见 一个妇人,身穿重孝,左手托一盏凉浆水饭,右手执几张烧纸黄钱,从那厢一 步一声,哭着走来。行者点头嗟嘆道:「正是:『流泪眼逢流泪眼,断肠人遇 断肠人。』这一个妇人,不知所哭何事?待我问他一问。」那妇人不一时走上 前来,迎着行者。行者躬身问道:「女菩萨,你哭的是甚人?」妇人噙泪道: 「我丈夫因与黄花观观主买竹竿争讲,被他将毒药茶药死,我将这陌纸钱烧 化,以报夫妇之情。」行者听言,眼中流泪。那女子见了,作怒道:「你甚无 知,我为丈夫烦恼生悲,你怎麼泪眼愁眉,欺心戏我?」    行者躬身道:「女菩萨息怒。我本是东土大唐钦差御弟唐叁藏大徒弟孙悟空行 者。因往西天,行过黄花观歇马。那观中道士,不知是个甚麼妖精,他与七个 蜘蛛精结为兄妹。蜘蛛精在盘丝洞要害我师父,是我与师弟八戒、沙僧救解得 脱。那蜘蛛精走到他这里,背了是非,说我等有欺骗之意。道士将毒药茶药倒 我师父、师弟共叁人,连马四口,陷在他观里。惟我不曾吃他茶,将茶钟摜 碎,他就与我相打。正嚷时,那七个蜘蛛精跑出来吐放丝绳,将我网住,是我 使法力走脱。问及土地,说他本相。我却又使分身法搅绝丝绳,拖出妖来,一 顿棒打死。这道士即与他报仇,举宝剑与我相斗。斗经六十回合,他败了阵, 随脱了衣裳,两胁下放出千隻眼,有万道金光,把我罩定。所以进退两难,才 变做一个鯪鲤鳞,从地下钻出来。正自悲切,忽听得你哭,故此相问。因见你 为丈夫有此纸钱报答,我师父丧身,更无一物相酬,所以自怨生悲,岂敢相戏。」    那妇女放下水饭、纸钱,对行者陪礼道:「莫怪,莫怪,我不知你是被难者。 才据你说将起来,你不认得那道士。他本是个百眼魔君,又唤做多目怪。你既 然有此变化,脱得金光,战得许久,必定有大神通,却只是还近不得那廝。我 教你去请一位圣贤,他能破得金光,降得道士。」行者闻言,连忙唱喏道: 「女菩萨知此来历,烦为指教指教。果是那位圣贤,我去请求,救我师父之 难,就报你丈夫之仇。」妇人道:「我就说出来,你去请他,降了道士,只可 报仇而已,恐不能救你师父。」行者道:「怎不能救?」妇人道:「那廝毒药 最狠:药倒人,叁日之间,骨髓俱烂。你此往回恐迟了,故不能救。」行者 道:「我会走路,凭他多远,只消半日。」女子道:「你既会走路,听我说: 此处到那里有千里之遥。那厢有一座山,名唤紫云山。山中有个千花洞,洞中 有位圣贤,唤做毘蓝婆,他能降得此怪。」行者道:「那山坐落何方?却从何 方去?」女子用手指定道:「那直南上便是。」行者回头看时,那女子早不见 了。行者慌忙礼拜道:「是那位菩萨?我弟子钻昏了,不能相识,千乞留名, 好谢。」只见那半空中叫道:「大圣,是我。」行者急抬头看处,原是黎山老 姆。赶至空中谢道:「老姆从何来指教我也?」老姆道:「我才自龙华会上回 来,见你师父有难,假做孝妇,借夫丧之名,免他一死。你快去请他,但不可 说出是我指教,那圣贤有些多怪人。」    行者谢了,辞别,把觔斗云一纵,随到紫云山上。按定云头,就见那千花洞。 那洞外:     青松遮胜境,翠柏绕仙居。     绿柳盈山道,奇花满涧渠。     香兰围石屋,芳草映巖嵎。     流水连溪碧,云封古树虚。     野禽声聒聒,幽鹿步徐徐。     修竹枝枝秀,红梅叶叶舒。     寒鸦栖古树,春鸟噪高樗。     夏麦盈田广,秋禾遍地餘。     四时无叶落,八节有花如。     每生瑞蔼连霄汉,常放祥云接太虚。    这大圣喜喜欢欢走将进去,一程一节,看不尽无边的景致。直入里面,更没个 人儿,静静悄悄的,鸡犬之声也无。心中暗道:「这圣贤想是不在家了。」又 进数里看时,见一个女道姑坐在榻上。你看他怎生模样:     头戴五花纳锦帽,身穿一领织金袍。     脚踏云尖凤头履,腰繫攒丝双穗絛。     面似秋容霜后老,声如春燕社前娇。     腹中久諳叁乘法,心上常修四諦饶。     悟出空空真正果,炼成了了自逍遥。     正是千花洞里佛,毘蓝菩萨姓名高。    行者止不住脚,近前叫道:「毘蓝婆菩萨,问讯了。」那菩萨即下榻,合掌回 礼道:「大圣,失迎了。你从那里来的?」行者道:「你怎麼就认得我是大 圣?」毘蓝婆道:「你当年大闹天宫时,普地里传了你的形像,谁人不知,那 个不识?」行者道:「正是:『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像我如今皈正佛 门,你就不晓的了?」毘蓝道:「几时皈正?恭喜,恭喜。」行者道:「近能 脱命,保师父唐僧上西天取经,师父遇黄花观道士,将毒药茶药倒。我与那廝 赌斗,他就放金光罩住我,是我使神通走脱了。闻菩萨能灭他的金光,特来拜 请。」菩萨道:「是谁与你说的?我自赴了盂兰会,到今叁百餘年,不曾出 门。我隐姓埋名,更无一人得知,你却怎麼知道?」行者道:「我是个地里 鬼,不管那里,自家都会访着。」毘蓝道:「也罢,也罢。我本当不去,奈蒙 大圣下临,不可灭了求经之善,我和你去来。」    行者称谢了,道:「我忒无知,擅自催促。但不知曾带甚麼兵器?」菩萨道: 「我有个绣花针儿,能破那廝。」行者忍不住道:「老姆误了我,早知是绣花 针,不须劳你,就问老孙要一担也是有的。」毘蓝道:「你那绣花针,无非是 钢铁金针,用不得。我这宝贝,非钢非铁非金,乃我小儿日眼里炼成的。」行 者道:「令郎是谁?」毘蓝道:「小儿乃昴日星官。」行者惊骇不已。早望见 金光艷艷,即回向毘蓝道:「金光处便是黄花观也。」毘蓝随於衣领里取出一 个绣花针,似眉毛粗细,有五六分长短,拈在手,望空拋去。少时间,响一 声,破了金光。行者喜道:「菩萨,妙哉,妙哉!寻针,寻针。」毘蓝托在手 掌内道:「这不是?」行者却同按下云头,走入观里,只见那道士合了眼,不 能举步。行者骂道:「你这泼怪装瞎子哩。」耳朵里取出棒来就打。毘蓝扯住 道:「大圣莫打,且看你师父去。」    行者径至后面客位里看时,他叁人都睡在地上吐痰吐沫哩。行者垂泪道:「却 怎麼好?却怎麼好?」毘蓝道:「大圣莫悲。也是我今日出门一场,索性积个 阴德。我这里有解毒丹,送你叁丸。」行者转身拜求。那菩萨袖中取出一个破 纸包儿,内将叁粒红丸子递与行者,教放入口里。行者把药扳开他们牙关,每 人揌了一丸。须臾,药味入腹,便就一齐呕噦,遂吐出毒味,得了性命。那八 戒先爬起道:「闷杀我也。」叁藏、沙僧俱醒了道:「好晕也。」行者道: 「你们那茶里中了毒了。亏这毘蓝菩萨搭救,快都来拜谢。」叁藏欠身整衣谢 了。    八戒道:「师兄,那道士在那里?等我问他一问,为何这般害我?」行者把蜘 蛛精上项事说了一遍。八戒发狠道:「这廝既与蜘蛛为姊妹,定是妖精。」行 者指道:「他在那殿外立定装瞎子哩。」八戒拿鈀就筑,又被毘蓝止住道: 「天蓬息怒。大圣知我洞里无人,待我收他去看守门户也。」行者道:「感蒙 大德,岂不奉承。但只是教他现本像,我们看看。」毘蓝道:「容易。」即上 前用手一指,那道士扑的倒在尘埃,现了原身,乃是一条七尺长短的大蜈蚣 精。毘蓝使小指头挑起,驾祥云,径转千花洞去。    八戒打仰道:「这妈妈儿却也利害,怎麼就降这般恶物?」行者笑道:「我问 他有甚兵器破他金光,他道有个绣花针儿,是他儿子在日眼里炼的。及问他令 郎是谁,他道是昴日星官。我想昴日星是隻公鸡,这老妈妈必定是个母鸡。鸡 最能降蜈蚣,所以能收伏也。」    叁藏闻言,顶礼不尽。教:「徒弟们,收拾去罢。」那沙僧即在里面寻了些米 粮,安排了些斋,俱饱餐一顿。牵马挑担,请师父出门。行者从他厨中放了一 把火,把一座观霎时烧得煨烬,却拽步长行。正是:     唐僧得命感毘蓝,了性消除多目怪。    毕竟向前去还有甚麼事体,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四回 长庚传报魔头狠 行者施为变化能 情慾原因总一般,有情有慾自如然。     沙门修炼纷纷士,断慾忘情即是禪。     须着意,要心坚,一尘不染月当天。     行功进步休教错,行满功完大觉仙。    话表叁藏师徒们打开慾网,跳出情牢,放马西行。走不多时,又是夏尽秋初, 新凉透体。但见那:     急雨收残暑,梧桐一叶惊。     萤飞莎径晚,蛩语月华明。     黄葵开映露,红蓼遍沙汀。     蒲柳先零落,寒蝉应律鸣。 叁藏正然行处,忽见一座高山,峰插碧空,真个是摩星碍日。长老心中害怕, 叫悟空道:「你看前面这山十分高耸,但不知有路通行否?」行者笑道:「师 父说那里话,自古道:『山高自有客行路,水深自有渡船人。』岂无通达之 理?可放心前去。」长老闻言,喜笑花生,扬鞭策马而进,径上高岩。    行不数里,见一老者,鬢蓬鬆,白髮飘搔;鬚稀朗,银丝摆动;项掛一串数珠 子,手持拐杖现龙头。远远的立在那山坡上高呼:「西进的长老,且暂住驊 騮,紧兜玉勒。这山上有一伙妖魔,吃尽了阎浮世上人,不可前进。」叁藏闻 言,大惊失色。一是马的足下不平,二是坐个雕鞍不稳,扑的跌下马来,挣挫 不动,睡在草里哼哩。行者近前搀起道:「莫怕,莫怕,有我哩。」长老道: 「你听那高岩上老者报道这山上有伙妖魔,吃尽阎浮世上人,谁敢去问他一个 真实端的?」行者道:「你且坐地,等我去问他。」叁藏道:「你的相貌丑 陋,言语粗俗,怕衝撞了他,问不出个实信。」行者笑道:「我变个俊些儿的 去问他。」叁藏道:「你是变了我看。」好大圣,捻着诀,摇身一变,变做个 乾乾净净的小和尚儿,真个是目秀眉清,头圆脸正;行动有斯文之气象,开口 无俗类之言辞。抖一抖锦衣直裰,拽步上前,向唐僧道:「师父,我看变得好 麼?」叁藏见了大喜道:「变得好。」八戒道:「怎麼不好?只是把我们都比 下去了。老猪就滚上二叁年,也变不得这等俊俏。」    好大圣,躲离了他们,径直近前,对那老者躬身道:「老公公,贫僧问讯了。」 那老儿见他生得俊雅,年少身轻,待答不答的,还了他个礼,用手摸着他头 儿,笑嘻嘻问道:「小和尚,你是那里来的?」行者道:「我们是东土大唐来 的,特上西天拜佛求经。适到此间,闻得公公报道有妖怪,我师父胆小怕惧, 着我来问一声:端的是甚妖精,他敢这般短路?烦公公细说与我知之,我好把 他贬解起身。」那老儿笑道:「你这小和尚年幼,不知好歹,言不帮衬。那妖 魔神通广大得紧,怎敢就说贬解他起身?」行者笑道:「据你之言,似有护他 之意,必定与他有亲,或是紧邻契友;不然,怎麼长他的威智,兴他的节概, 不肯倾心吐胆说他个来历?」公公点头笑道:「这和尚倒会弄嘴。想是跟你师 父游方,到处儿学些法术,或者会驱缚魍魎,与人家镇宅降邪。你不曾撞见十 分狠怪哩。」行者道:「怎的狠?」公公道:「那妖精一封书到灵山,五百阿 罗都来迎接;一纸简上天宫,十一大曜个个相钦。四海龙曾与他为友,八洞仙 常与他作会;十地阎君以兄弟相称,社令、城隍以宾朋相爱。」    大圣闻言,忍不住呵呵大笑,用手扯着老者道:「不要说,不要说。那妖精与 我后生小廝为兄弟、朋友,也不见十分高作。若知是我小和尚来呵,他连夜就 搬起身去了。」公公道:「你这小和尚胡说,不当人子。那个神圣是你的后生 小廝?」行者笑道:「实不瞒你说,我小和尚祖居傲来国花果山水帘洞,姓 孙,名悟空。当年也曾做过妖精,干过大事。曾因会眾魔,多饮了几杯酒睡 着,梦中见二人将批勾我去到阴司。一时怒发,将金箍棒打伤鬼判,諕倒阎 王,几乎掀翻了森罗殿。吓得那掌案的判官拿纸,十阎王签名画字,教我饶他 打,情愿与我做后生小廝。」那公公闻说道:「阿弥陀佛!这和尚说了这过头 话,莫想再长得大了。」行者道:「官儿,似我这般大也勾了。」公公道: 「你年几岁了?」行者道:「你猜猜看。」老者道:「有七八岁罢了。」行者 笑道:「有一万个七八岁。我把旧嘴脸拿出来你看看,你却莫怪。」公公道: 「怎麼又有个嘴脸?」行者道:「我小和尚果有七十二副嘴脸哩。」    那公公不识窍,只管问他。他就把脸抹一抹,即现出本像,咨牙嘴,两股通 红,腰间繫一条虎皮裙,手里执一根金箍棒,立在石崖之下,就像个活雷公。 那老者见了,吓得面容失色,腿脚酸麻,站不稳,扑的一跌;爬起来,又一个 躘踵。大圣上前道:「老官儿,不要虚惊,我等面恶人善,莫怕,莫怕。适间 蒙你好意,报有妖魔。委的有多少怪?一发累你说说,我好谢你。」那老儿战 战兢兢,口不能言,又推耳聋,一句不应。    行者见他不言,即抽身回坡。长老道:「悟空,你来了?所问如何?」行者笑 道:「不打紧,不打紧。西天有便有个把妖精儿,只是这里人胆小,把他放在 心上。没事,没事,有我哩。」长老道:「你可曾问他此处是甚麼山?甚麼 洞?有多少妖怪?那条路通得雷音?」八戒道:「师父,莫怪我说。若论赌变 化,使促掐,捉弄人,我们叁五个也不如师兄;若论老实,像师兄就摆一队 伍,也不如我。」唐僧道:「正是,正是,你还老实。」八戒道:「他不知怎 麼钻过头不顾尾的问了两声,不尷不尬的就跑回来了。等老猪去问他个实信 来。」唐僧道:「悟能,你仔细着。」    好獃子,把钉鈀撒在腰里,整一整皂直裰,扭扭捏捏,奔上山坡,对老者叫 道:「公公,唱喏了。」那老儿见行者回去,方拄着杖挣得起来,战战兢兢的 要走,忽见八戒,愈觉惊怕道:「爷爷呀!今夜做的甚麼恶梦,遇着这伙恶 人?为先的那和尚丑便丑,还有叁分人相;这个和尚,怎麼这等个碓梃嘴,蒲 扇耳朵,铁片脸,毛颈项,一分人气儿也没有了?」八戒笑道:「你这老公公 不藏兴,有些儿好褒贬人。你是怎的看我哩?我丑便丑,奈看,再停一时就俊 了。」那老者见他说出人话来,只得开言问他:「你是那里来的?」八戒道: 「我是唐僧第二个徒弟,法名叫做悟能八戒。才自先问的,叫做悟空行者,是 我师兄。师父怪他冲撞了公公,不曾问得实信,所以特着我来拜问。此处果是 甚山?甚洞?洞里果是甚妖精?那里是西去大路?烦公公指示指示。」老者 道:「可老实麼?」八戒道:「我生平不敢有一毫虚的。」老者道:「你莫像 才来的那个和尚走花溜水的胡缠。」八戒道:「我不像他。」    公公拄着杖,对八戒说:「此山叫做八百里狮驼岭。中间有座狮驼洞。洞里有 叁个魔头。」八戒啐了一声:「你这老儿却也多心,叁个妖魔也费心劳力的来 报遭信?」公公道:「你不怕麼?」八戒道:「不瞒你说,这叁个妖魔,我师 兄一棍就打死一个;我一鈀就筑死一个。我还有个师弟,他一降妖杖又打死一 个:叁个都打死,我师父就过去了,有何难哉?」那老者笑道:「这和尚不知 深浅。那叁个魔头,神通广大得紧哩。他手下小妖,南岭上有五千,北岭上有 五千;东路口有一万,西路口有一万;巡哨的有四五千,把门的也有一万;烧 火的无数,打柴的也无数:共计算有四万七八千。这都是有名字带牌儿的,专 在此吃人。」    那獃子闻得此言,战兢兢跑将转来,相近唐僧,且不回话,放下鈀,在那里出 恭。行者见了,喝道:「你不回话,却蹲在那里怎的?」八戒道:「諕出屎来 了。如今也不消说,赶早儿各自顾命去罢。」行者道:「这个獃根,我问信偏 不惊恐,你去问就这等慌张失智。」长老道:「端的何如?」八戒道:「这老 儿说:此山叫做八百里狮驼山。中间有座狮驼洞。洞里有叁个老妖,有四万八 千小妖,专在那里吃人。我们若屣着他些山边儿,就是他口里食了。莫想去 得。」叁藏闻言,战兢兢,毛骨悚然道:「悟空,如何是好?」行者笑道: 「师父放心,没大事。想是这里有便有几个妖精,只是这里人胆小,把他就说 出许多人,许多大,所以自惊自怪。有我哩。」八戒道:「哥哥说的是那里 话?我比你不同,我问的是实,决无虚谬之言。满山满谷都是妖魔,怎生前 进?」行者笑道:「獃子嘴脸,不要虚惊。若论满山满谷之魔,只消老孙一路 棒,半夜打个罄尽。」八戒道:「不羞,不羞,莫说大话。那些妖精点卯也得 七八日,怎麼就打得罄尽?」行者道:「你说怎样打?」八戒道:「凭你抓 倒,綑倒,使定身法定倒,也没有这等快的。」行者笑道:「不用甚麼抓、 拿、綑缚。我把这棍子两头一扯,叫:『长!』就有四十丈长短。幌一幌, 叫:『粗!』就有八丈围圆粗细。往山南一滚,滚杀五千;山北一滚,滚杀五 千;从东往西一滚,只怕四五万砑做肉泥烂酱。」八戒道:「哥哥,若是这等 赶麵打,或者二更时也都了了。」沙僧在傍笑道:「师父,有大师兄恁样神 通,怕他怎的?请上马走呵。」唐僧见他们讲论手段,没奈何,只得宽心上马 而走。    正行间,不见了那报信的老者。沙僧道:「他就是妖怪,故意狐假虎威的来传 报,恐諕我们哩。」行者道:「不要忙,等我去看看。」好大圣,跳上高峰, 四顾无跡,急转面,见半空中有彩霞晃亮,即纵云赶上看时,乃是太白金星。 走到身边,用手扯住,口口声声只叫他的小名道:「李长庚,李长庚,你好惫 懒。有甚话,当面来说便好,怎麼装做个山林之老,魘样老孙我?」金星慌忙 施礼道:「大圣,报信来迟,乞勿罪,乞勿罪。这魔头果是神通广大,势要崢 嶸。只看你那移变化,乖巧机谋,可便过去;如若怠慢些儿,其实难去。」行 者谢道:「感激,感激。果然此处难行,望老星上界与玉帝说声,借些天兵, 帮助老孙帮助。」金星道:「有有有,你只口信带去,就是十万天兵,也是有 的。」    大圣别了金星,按落云头,见了叁藏道:「适才那个老儿,原是太白星来与我 们报信的。」长老合掌道:「徒弟,快赶上他,问他那里另有个路,我们转了 去罢。」行者道:「转不得。此山径过有八百里,四週围不知更有多少路哩, 怎麼转得?」叁藏闻言,止不住眼中流泪道:「徒弟,似此艰难,怎生拜佛?」 行者道:「莫哭,莫哭,一哭便脓包行了。他这报信,必有几分虚话,只是要 我们着意留心,诚所谓:『以告者,过也。』你且下马来坐着。」八戒道: 「又有甚商议?」行者道:「没甚商议。你且在这里用心保守师父,沙僧好生 看守行李、马匹。等老孙先上岭打听打听,看前后共有多少妖怪,拿住一个, 问他个详细,教他写个执结,开个花名,把他老老小小一一查明,吩咐他关了 洞门,不许阻路,却请师父静静悄悄的过去,方显得老孙手段。」沙僧只教: 「仔细,仔细。」行者笑道:「不消嘱付。我这一去,就是东洋大海也汤开 路,就是铁裹银山也撞透门。」    好大圣,哨一声,纵觔斗云,跳上高峰。扳藤负葛,平山观看,那山里静悄无 人。忽失声道:「错了,错了,不该放这金星老儿去了.他原来恐諕我。这里 那有个甚麼妖精?他就出来跳风顽耍,必定拈枪弄棒,操演武艺,如何没有一 个?」正自家揣度,只听得山背后叮叮噹噹、辟辟剥剥梆铃之声。急回头看 处,原来是个小妖儿,掮着一桿「令」字旗,腰间悬着铃子,手里敲着梆子, 从北向南而走。仔细看他,有一丈二尺的身子。行者暗笑道:「他必是个铺 兵,想是送公文下报帖的。且等我去听他一听,看他说些甚话。」    好大圣,捻着诀,念个咒,摇身一变,变做个苍蝇儿,轻轻飞在他帽子上,侧 耳听之。只见那小妖走上大路,敲着梆,摇着铃,口里作念道:「我等巡山 的,各人要谨慎隄防孙行者,他会变苍蝇。」行者闻言,暗自惊疑道:「这廝 看见我了?若未看见,怎麼就知我的名字,又知我会变苍蝇?」原来那小妖也 不曾见他,只是那魔头不知怎麼就吩咐他这话,却是个谣言,着他这等胡念。 行者不知,反疑他看见,就要取出棒来打他,却又停住,暗想道:「曾记得八 戒问金星时,他说老妖叁个,小妖有四万七八千名。似这小妖,再多几万,也 不打紧。却不知这叁个老魔有多大手段。等我问他一问,动手不迟。」    好大圣,你道他怎麼去问?跳下他的帽子来,钉在树头上,让那小妖先行几 步。急转身腾那,也变做个小妖儿,照依他敲着梆,摇着铃,掮着旗,一般衣 服,只是比他略长了叁五寸,口里也那般念着。赶上前叫道:「走路的,等我 一等。」那小妖回头道:「你是那里来的?」行者笑道:「好人呀,一家人也 不认得?」小妖道:「我家没你呀。」行者道:「怎的没我?你认认看。」小 妖道:「面生,认不得,认不得。」行者道:「可知道面生。我是烧火的,你 会得我少。」小妖摇头道:「没有,没有。我洞里就是烧火的那些兄弟,也没 有这个嘴尖的。」行者暗想道:「这个嘴好的变尖了些了。」即低头,把手侮 着嘴揉一揉道:「我的嘴不尖呵。」真个就不尖了。那小妖道:「你刚才是个 尖嘴,怎麼揉一揉就不尖了?疑惑人子,大不好认,不是我一家的。少会少 会,可疑可疑。我那大王家法甚严,烧火的只管烧火,巡山的只管巡山。终不 然教你烧火,又教你来巡山?」行者口乖,就趁过来道:「你不知道。大王见 我烧得火好,就陞我来巡山。」    小妖道:「也罢;我们这巡山的,一班有四十名,十班共四百名,各自年貌, 各自名色。大王怕我们乱了班次,不好点卯,一家与我们一个牌儿为号。你可 有牌儿?」行者只见他那般打扮,那般报事,遂照他的模样变了;因不曾看见 他的牌儿,所以身上没有。好大圣,更不说没有,就满口应承道:「我怎麼没 牌?但只是刚才领的新牌。拿你的出来我看。」那小妖那里知这个机关,即揭 起衣服,贴身带着个金漆牌儿,穿条绒线绳儿,扯与行者看看。行者见那牌背 是个「威镇诸魔」的金牌,正面有叁个真字,是「小钻风」。他却心中暗想 道:「不消说了,但是巡山的,必有个『风』字坠脚。」便道:「你且放下衣 走过,等我拿牌儿你看。」即转身,插下手,将尾巴梢儿的小毫毛拔下一根, 捻他把,叫:「变!」即变做个金漆牌儿,也穿上个绿绒绳儿,上书叁个真 字,乃「总钻风」。拿出来,递与他看了。小妖大惊道:「我们都叫做个小钻 风,偏你又叫做个甚麼『总钻风』。」行者干事找绝,说话合宜,就道:「你 实不知。大王见我烧得火好,把我陞个巡风;又与我个新牌,叫做『总巡风』, 教我管你这一班四十名兄弟也。」那妖闻言,即忙唱喏道:「长官,长官,新 点出来的,实是面生,言语冲撞,莫怪。」行者还着礼笑道:「怪便不怪你, 只是一件:见面钱却要哩,每人拿出五两来罢。」小妖道:「长官不要忙,待 我向南岭头会了我这一班的人,一总打发罢。」行者道:「既如此,我和你同 去。」那小妖真个前走,大圣随后相跟。    不数里,忽见一座笔峰。何以谓之笔峰?那山头上长出一条峰来,约有四五丈 高,如笔插在架上一般,故以为名。行者到边前,把尾巴掬一掬,跳上去,坐 在峰尖儿上。叫道:「钻风,都过来。」那些小钻风在下面躬身道:「长官, 伺候。」行者道:「你可知大王点我出来之故?」小妖道:「不知。」行者 道:「大王要吃唐僧,只怕孙行者神通广大,说他会变化,只恐他变作小钻 风,来这里屣着路径,打探消息,把我陞作总钻风,来查勘你们这一班可有假 的?」小钻风连声应道:「长官,我们俱是真的。」行者道:「你既是真的, 大王有甚本事,你可晓得?」小钻风道:「我晓得。」行者道:「你晓得,快 说来我听。如若说得合着我,便是真的;若说差了一些儿,便是假的,我定拿 去见大王处治。」那小钻风见他坐在高处,弄獐弄智,呼呼喝喝的,没奈何, 只得实说道:「我大王神通广大,本事高强,一口曾吞了十万天兵。」行者闻 说,吐出一声道:「你是假的。」小钻风慌了道:「长官老爷,我是真的,怎 麼说是假的?」行者道:「你既是真的,如何胡说?大王身子能有多大,一口 就吞了十万天兵?」小钻风道:「长官原来不知。我大王会变化,要大能撑天 堂,要小就如菜子。因那年王母娘娘设蟠桃大会,邀请诸仙,他不曾具柬来 请,我大王意欲争天,被玉皇差十万天兵来降我大王。是我大王变化法身,张 开大口,似城门一般,用力吞将去。諕得眾天兵不敢交锋,关了南天门。故此 是一口曾吞十万兵。」行者闻言,暗笑道:「若是讲手头之话,老孙也曾干 过。」又应声道:「二大王有何本事?」小钻风道:「二大王身高叁丈,卧蚕 眉,丹凤眼,美人声,匾担牙,鼻似蛟龙。若与人争斗,只消一鼻子捲去,就 是铁背铜身,也就魂亡魄丧。」行者道:「鼻子捲人的妖精也好拿。」又应声 道:「叁大王也有几多手段?」小钻风道:「我叁大王不是凡间之怪物,名号 云程万里鹏。行动时,摶风运海,振北图南。随身有一件儿宝贝,唤做阴阳二 气瓶。假若是把人装在瓶中,一时叁刻,化为浆水。」    行者听说,心中暗惊道:「妖魔倒也不怕,只是仔细防他瓶儿。」又应声道: 「叁个大王的本事,你倒也说得不差,与我知道的一样。但只是那个大王要吃 唐僧哩?」小钻风道:「长官,你不知道?」行者喝道:「我比你不知些儿。 因恐汝等不知底细,吩咐我来着实盘问你哩。」小钻风道:「我大大王与二大 王久住在狮驼岭狮驼洞。叁大王不在这里住,他原住处离此西下有四百里远 近。那厢有座城,唤做狮驼国。他五百年前吃了这城国王及文武官僚,满城大 小男女也尽被他吃了乾净,因此上夺了他的江山。如今尽是些妖怪。不知那一 年打听得东土唐朝差一个僧人去西天取经,说那唐僧乃十世修行的好人,有人 吃他一块肉,就延寿长生不老。只因怕他一个徒弟孙行者十分利害,自家一个 难为,径来此处与我这两个大王结为兄弟,合意同心,打伙儿捉那个唐僧也。」    行者闻言,心中大怒道:「这泼魔十分无礼。我保唐僧成正果,他怎麼算计要 吃我的人?」恨一声,咬响钢牙,掣出铁棒,跳下高峰,把棍子望小妖头上砑 了一砑,可怜,就砑得像一个肉陀。自家见了,又不忍道:「咦!他倒是个好 意,把些家常话儿都与我说了,我怎麼却这一下子就结果了他?也罢,也罢, 左右是左右。」好大圣,只为师父阻路,没奈何干出这件事来。就把他牌儿解 下,带在自家腰里,将「令」字旗掮在背上,腰间掛了铃,手里敲着梆子。迎 风捻个诀,口里念个咒语,摇身一变,变的就像小钻风模样。拽回步,径转旧 路,找寻洞府,去打探那叁个老妖魔的虚实。这正是:     千般变化美猴王,万样腾那真本事!    闯入深山,依着旧路。正走处,忽听得人喊马嘶之声。即举目观之,原来是狮 驼洞口有万数小妖排列着枪刀剑戟,旗帜旌旄。这大圣心中暗喜道:「李长庚 之言,真是不妄,真是不妄。」原来这摆列的有些路数:二百五十名作一大队 伍。他只见有四十名杂彩长旗,迎风乱舞,就知有万名人马。却又自揣自度 道:「老孙变作小钻风,这一进去,那老魔若问我巡山的话,我必随机答应。 倘或一时言语差讹,认得我呵,怎生脱体?就要往外跑时,那伙把门的挡住, 如何出得门去?要拿洞里妖王,必先除了门前眾怪。」你道他怎麼除得眾怪? 好大圣,想着:「那老魔不曾与我会面,就知我老孙的名头,我且倚着我的这 个名头,仗着威风,说些大话,吓他一吓看。果然中土眾生有缘有分,取得经 回,这一去,只消我几句英雄之言,就吓退那门前若干之怪;假若眾生无缘无 分,取不得真经呵,就是纵然说得莲花现,也除不得西方洞外精。」心问口, 口问心,思量此计,敲着梆,摇着铃,径直闯到狮驼洞口。早被前营上小妖挡 住道:「小钻风来了?」行者不应,低着头就走。    走至二层营里,又被小妖扯住道:「小钻风来了?」行者道:「来了。」眾妖 道:「你今早巡风去,可曾撞见甚麼孙行者麼?」行者道:「撞见的,正在那 里磨杠子哩。」眾妖害怕道:「他怎麼个模样?磨甚麼杠子?」行者道:「他 蹲在那涧边,还似个开路神;若站起来,好道有十数丈长。手里拿着一条铁 棒,就似碗来粗细的一根大杠子,在那石崖上抄一把水,磨一磨,口里又念 着:『杠子呵,这一向不曾拿你出来显显神通,这一去就有十万妖精,也都替 我打死,等我杀了那叁个魔头祭你。』他要磨得明了,先打死你门前一万精 哩。」那些小妖闻得此言,一个个心惊胆战,魂散魄飞。行者又道:「列位, 那唐僧的肉也不多几斤,也分不到我处,我们替他顶这个缸怎的?不如我们各 自散一散罢。」眾妖都道:「说得是,我们各自顾命去来。」原来此辈都是些 狼虫虎豹,走兽飞禽,呜的一声,都鬨然而去了。这个倒不像孙大圣几句铺头 话,却就如楚歌声吹散了八千兵。    行者暗自喜道:「好了!老妖是死了。闻言就走,怎敢覿面相逢?这进去还似 此言方好;若说差了,才这伙小妖有一两个倒走进去听见,却不走了风汛?」 你看:     他存心来古洞,仗胆入深门。    毕竟不知见那个老魔头有甚吉凶,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五回 心猿钻透阴阳体 魔王还归大道真 却说孙大圣进於洞口,两边观看。只见: 骷髏若岭,骸骨如林。人头髮屣成毡片,人皮肉烂作泥尘。人筋缠在树上,乾 焦晃亮如银。真个是尸山血海,果然腥臭难闻。东边小妖,将活人拿了剐肉; 西下泼魔,把人肉鲜煮鲜烹。若非美猴王如此英雄胆,第二个凡夫也进不得他 门。    不多时,行入二层门里看时,呀!这里却比外面不同:清奇幽雅,秀丽宽平; 左右有瑶草仙花,前后有乔松翠竹。又行七八里远近,才到叁层门。闪着身, 偷着眼看处,那上面高坐叁个老妖,十分狞恶。中间的那个生得: 凿牙锯齿,圆头方面。声吼若雷,眼光如电。仰鼻朝天,赤眉飘焰。但行处, 百兽心慌;若坐下,群魔胆战。这一个是兽中王青毛狮子怪。    左手下那个生得: 凤目金睛,黄牙粗腿。长鼻银毛,看头似尾。圆额皱眉,身躯磊磊。细声如窈 窕佳人,玉面似牛头恶鬼。这一个是藏齿修身多年的黄牙老象。    右手下那一个生得: 金翅鯤头,星睛豹眼。振北图南,刚强勇敢。变生翱翔,鷃笑龙惨。摶风翮百 鸟藏头,舒利爪诸禽丧胆。这个是云程九万的大鹏鵰。    那两下列着有百十大小头目,一个个全装披掛,介冑整齐,威风凛凛,杀气腾 腾。   行者见了,心中欢喜,一些儿不怕,大踏步径直进门,把梆铃卸下,朝上叫 声:「大王。」叁个老魔笑呵呵问道:「小钻风,你来了?」行者应声道: 「来了。」「你去巡山,打听孙行者的下落何如?」行者道:「大王在上,我 也不敢说起。」老魔道:「怎麼不敢说?」行者道:「我奉大王命,敲着梆 铃,正然走处,猛抬头,只看见一个人,蹲在那里磨杠子,还像个开路神,若 站将起来,足有十数丈长短。他就着那涧崖石上,抄一把水,磨一磨,口里又 念一声,说他那杠子到此还不曾显个神通,他要磨明,就来打大王。我因此知 他是孙行者,特来报知。」    那老魔闻此言,浑身是汗,諕得战呵呵的道:「兄弟,我说莫惹唐僧。他徒弟 神通广大,预先作了准备,磨棍打我们,却怎生是好?」教:「小的们,把洞 外大小俱叫进来,关了门,让他过去罢。」那头目中有知道的报:「大王,门 外小妖已都散了。」老魔道:「怎麼都散了?想是闻得风声不好也。快早关 门,快早关门。」眾妖乒乓把前后门尽皆牢拴紧闭。    行者自心惊道:「这一关了门,他再问我家长里短的事,我对不来,却不弄走 了风,被他拿住?且再諕他一諕,教他开着门,好跑。」又上前道:「大王, 他还说得不好。」老魔道:「他又说甚麼?」行者道:「他说拿大大王剥皮, 二大王剐骨,叁大王抽筋。你们若关了门,不出去呵,他会变化,一时变了个 苍蝇儿,自门缝里飞进,把我们都拿出去,却怎生是好?」老魔道:「兄弟们 仔细。我这洞里,递年家没个苍蝇,但是有苍蝇进来,就是孙行者。」行者暗 笑道:「就变个苍蝇諕他一諕,好开门。」大圣闪在傍边,伸手去脑后拔了一 根毫毛,吹一口仙气,叫:「变!」即变做一个金苍蝇,飞去望老魔劈脸撞了 一头。那老怪慌了道:「兄弟,不停当,那话儿进门来了。」惊得那大小群 妖,一个个丫鈀扫帚,都上前乱扑苍蝇。    这大圣忍不住,的笑出声来。乾净他不宜笑,这一笑笑出原嘴脸来了。却被那 第叁个老妖魔跳上前,一把扯住道:「哥哥,险些儿被他瞒了。」老魔道: 「贤弟,谁瞒谁?」叁怪道:「刚才这个回话的小妖不是小钻风,他就是孙行 者。必定撞见小钻风,不知是他怎麼打杀了,却变化来哄我们哩。」行者慌了 道:「他认得我了。」即把手摸摸,对老怪道:「我怎麼是孙行者?我是小钻 风,大王错认了。」老魔笑道:「兄弟,他是小钻风。他一日叁次在面前点 卯,我认得他。」又问:「你有牌儿麼?」行者道:「有。」掳着衣服,就拿 出牌子。老怪一发认实道:「兄弟,莫屈了他。」叁怪道:「哥哥,你不曾看 见他?他才子闪着身笑了一声,我见他就露出个雷公嘴来。见我扯住时,他又 变作个这等模样。」叫:「小的们,拿绳来。」眾头目即取绳索。    叁怪把行者扳翻倒,四马攒蹄綑住。揭起衣裳看时,足足是个弼马温。原来行 者有七十二般变化,若是变飞禽、走兽、花木、器皿、昆虫之类,却就连身子 滚去了;但变人物,却只是头脸变了,身子变不过来。果然一身黄毛,两块红 股,一条尾巴。老妖看着道:「是孙行者的身子,小钻风的脸皮。是他了。」 教:「小的们,先安排酒来,与你叁大王递个得功之杯。既拿倒了孙行者,唐 僧坐定是我们口里食也。」叁怪道:「且不要吃酒。孙行者溜撒,他会逃遁之 法,只怕走了。教小的们抬出瓶来,把孙行者装在瓶里,我们才好吃酒。」    老魔大笑道:「正是,正是。」即点叁十六个小妖,入里面开了库房门,抬出 瓶来。你说那瓶有多大?只得二尺四寸高。怎麼用得叁十六个人抬?那瓶乃阴 阳二气之宝,内有七宝八卦、二十四气,要叁十六人,按天罡之数,才抬得 动。不一时,将宝瓶抬出,放在叁层门外,展得乾净,揭开盖。把行者解了绳 索,剥了衣服,就着那瓶中仙气,颼的一声,吸入里面,将盖子盖上,贴了封 皮。却去吃酒道:「猴儿今番入我宝瓶之中,再莫想那西方之路。若还能勾拜 佛求经,除是转背摇车,再去投胎夺舍是。」你看那大小群妖,一个个笑呵 呵,都去贺功不题。    却说大圣到了瓶中,被那宝贝将身束得小了,索性变化,蹲在当中。半晌,那 边荫凉,忽失声笑道:「这妖精外有虚名,内无实事。怎麼告诉人说这瓶装了 人,一时叁刻,化为脓血?若似这般凉快,就住上七八年也无事。」咦!大圣 原来不知那宝贝根由:假若装了人,一年不语,一年荫凉;但闻得人言,就有 火来烧了。大圣未曾说完,只见满瓶都是火焰。幸得他有本事,坐在中间,捻 着避火诀,全然不惧。耐到半个时辰,四週围钻出四十条蛇来咬。行者抡开 手,抓将过来,尽力气一揝,揝做八十段。少时间,又有叁条火龙出来,把行 者上下盘遶,着实难禁。自觉慌张无措道:「别事好处,这叁条火龙难为。再 过一会不出,弄得火气攻心,怎了?」他想道:「我把身子长一长,券破 罢。」好大圣,捻着诀,念声咒,叫:「长!」即长了丈数高下。那瓶紧靠着 身,也就长起去。他把身子往下一小,那瓶儿也就小下来了。行者心惊道: 「难难难。怎麼我长他也长,我小他也小?如之奈何?」说不了,孤拐上有些 疼痛。急伸手摸摸,却被火烧软了。自己心焦道:「怎麼好?孤拐烧软了,弄 做个残疾之人了。」忍不住吊下泪来。这正是:    遭魔遇苦怀叁藏,着 难临危虑圣僧。道:「师父呵!当年皈正,蒙观音菩萨劝善,脱离天灾。我与 你苦历诸山,收殄多怪,降八戒,得沙僧,千辛万苦,指望同证西方,共成正 果。何期今日遭此毒魔,老孙误入於此,倾了性命,撇你在半山之中,不能前 进。想是我昔日名高,故有今朝之难。」    正此悽愴,忽想起:「菩萨当年在蛇盘山曾赐我叁根救命毫毛,不知有无,且 等我寻一寻看。」即伸手浑身摸了一把,只见脑后有叁根毫毛,十分挺硬。忽 喜道:「身上毛都如彼软熟,只此叁根如此硬枪,必然是救我命的。」即便咬 着牙,忍着疼,拔下毛,吹口仙气,叫:「变!」一根即变作金钢钻,一根变 作竹片,一根变作绵绳。扳张篾片弓儿,牵着那钻,照瓶底下颼颼的一顿钻, 钻成一个眼孔,透进光亮。喜道:「造化,造化,却好出去也。」才变化出 身,那瓶復荫凉了。怎麼就凉?原来被他钻了,把阴阳之气泄了,故此遂凉。    好大圣,收了毫毛,将身一小,就变做个蟭蟟虫儿,十分轻巧,细如鬚髮,长 似眉毛,自孔中钻出且还不走,径飞在老魔头上钉着。那老魔正饮酒,猛然放 下杯儿道:「叁弟,孙行者这回化了麼?」叁魔笑道:「还到此时哩?」老魔 教传令抬上瓶来。那下面叁十六个小妖即便抬瓶,瓶就轻了许多。慌得眾小妖 报道:「大王,瓶轻了。」老魔喝道:「胡说,宝贝乃阴阳二气之全功,如何 轻了?」内中有一个勉强的小妖,把瓶提上来道:「你看这不轻了?」老魔揭 盖看时,只见里面透亮,忍不住失声叫道:「这瓶里空者控也。」大圣在他头 上,也忍不住道一声「我的儿呵,颼者走也。」眾怪听见道:「走了,走了。」 即传令:「关门,关门。」    那行者将身一抖,收了剥去的衣服,现本相,跳出洞外,回头骂道:「妖精不 要无礼。瓶子钻破,装不得人了,只好拿来出恭。」喜喜欢欢,嚷嚷闹闹,踏 着云头,径转唐僧处。那长老正在那里撮土为香,望空祷祝。行者且停云头, 听他祷祝甚的。那长老合掌朝天道:     「祈请云霞眾位仙,六丁六甲与诸天。     愿保贤徒孙行者,神通广大法无边。」    大圣听得这般言语,更加努力,收敛云光,近前叫道:「师父,我来了。」长 老搀住道:「悟空,劳碌。你远探高山,许久不回,我甚忧虑。端的这山中有 何吉凶?」行者笑道:「师父,才这一去,一则是东土眾生有缘有分,二来是 师父功德无量无边,叁也亏弟子法力。」将前项妆钻风、陷瓶里及脱身之事, 细陈了一遍。「今得见尊师之面,实为两世之人也。」长老感谢不尽道:「你 这番不曾与妖精赌斗麼?」行者道:「不曾。」长老道:「这等保不得我过山 了?」行者是个好胜的人,叫喊道:「我怎麼保你过山不得?」长老道:「不 曾与他见个胜负,只这般含糊,我怎敢前进。」大圣笑道:「师父,你也忒不 通变。常言道:『单丝不线,孤掌难鸣。』那魔叁个,小妖千万,教老孙一人 怎生与他赌斗?」长老道:「寡不敌眾,是你一人也难处。八戒、沙僧他也都 有本事,教他们都去,与你协力同心,扫净山路,保我过去罢。」行者沉吟 道:「师言最当。着沙僧保护你,着八戒跟我去罢。」那獃子慌了道:「哥哥 没眼色。我又粗夯,无甚本事,走路扛风,跟你何益?」行者道:「兄弟,你 虽无甚本事,好道也是个人。俗云:『放屁添风。』你也可壮我些胆气。」八 戒道:「也罢,也罢,望你带挈带挈。但只急溜处,莫捉弄我。」长老道: 「八戒在意,我与沙僧在此。」    那獃子抖搜神威,与行者纵着狂风,驾着云雾,跳上高山,即至洞口。早见那 洞门紧闭,四顾无人。行者上前,执铁棒,厉声高叫道:「妖怪开门!快出来 与老孙打耶。」那洞里小妖报入。老魔心惊胆战道:「几年都说猴儿狠,话不 虚传果是真。」二老怪在傍问道:「哥哥怎麼说?」老魔道:「那行者早间变 小钻风混进来,我等不能相识,幸叁贤弟认得,把他装在瓶里,他弄本事,钻 破瓶儿,却又摄去衣服走了。如今在外叫战,谁敢与他打个头仗?」更无一人 答应。又问,又无人答,都是那装聋推哑。老魔发怒道:「我等在西方大路上 忝着个丑名,今日孙行者这般藐视,若不出去与他见阵,也低了名头。等我捨 了这老性命去与他战上叁合。叁合战得过,唐僧还是我们口里食;战不过,那 时关了门,让他过去罢。」遂取披掛结束了,开门前走。   行者与八戒在门傍观看,真是好一个怪物:     铁额铜头戴宝盔,盔缨飘舞甚光辉。     辉辉掣电双睛亮,亮亮铺霞两鬢飞。     勾爪如银尖且利,锯牙似凿密还齐。     身披金甲无丝缝,腰束龙絛有见机。     手执钢刀明晃晃,英雄威武世间稀。     一声吆喝如雷震,问道「敲门者是谁」?    大圣转身道:「是你孙老爷齐天大圣也。」老魔笑道:「你是孙行者?大胆泼 猴,我不惹你,你却为何在此叫战?」行者道:「『有风方起浪,无潮水自 平。』你不惹我,我好寻你?只因你狐群狗党,结为一伙,算计吃我师父,所 以来此施为。」老魔道:「你这等雄纠纠的嚷上我门,莫不是要打麼?」行者 道:「正是。」老魔道:「你休猖獗。我若调出妖兵,摆开阵势,摇旗擂鼓, 与你交战,显得我是坐家虎,欺负你了。我只与你一个对一个,不许帮丁。」 行者闻言,叫:「猪八戒走过,看他把老孙怎的?」那獃子真个闪在一边。老 魔道:「你过来,先与我做个桩儿,让我尽力气着光头砍上叁刀,就让你唐僧 过去;假若禁不得,快送你唐僧来,与我做一顿下饭。」行者闻言笑道:「妖 怪,你洞里若有纸笔,取出来,与你立个合同。自今日起,就砍到明年,我也 不与你当真。」    那老魔抖搜威风,丁字步站定,双手举刀,望大圣劈顶就砍。这大圣把头往上 一迎,只闻扢扠一声响,头皮儿红也不红。那老魔大惊道:「这猴子好个硬头 儿!」大圣笑道:「你不知。老孙是:     生就铜头铁脑盖,天地乾坤世上无。     斧砍鎚敲不得碎,幼年曾入老君炉。     四斗星官监临造,二十八宿用工夫。     水浸几番不得坏,周围扢搭板筋铺。     唐僧还恐不坚固,预先又上紫金箍。」    老魔道:「猴儿不要说嘴,看我这二刀来,决不容你性命。」行者道:「左右 也只这般砍罢了。」老魔道:「猴儿,你不知这刀:     金火炉中造,神功百炼熬。     锋刃依叁略,刚强按六韜。     却似苍蝇尾,犹如白蟒腰。     入山云荡荡,下海浪滔滔。     琢磨无遍数,煎熬几百遭。     深山古洞放,上阵有功劳。     搀着你这和尚天灵盖,一削就是两个瓢。」    大圣笑道:「这妖精没眼色,把老孙认做个瓢头哩。也罢,误砍误让,教你再 砍一刀看怎麼。」    那老魔举刀又砍,大圣把头迎一迎,乒乓的劈做两半个。大圣就地打个滚,变 做两个身子。那妖一见慌了,手按下钢刀。猪八戒远远望见,笑道:「老魔好 砍两刀的,却不是四个人了?」老魔指定行者道:「闻你能使分身法,怎麼把 这法儿拿出在我面前使?」大圣道:「何为分身法?」老魔道:「为甚麼先砍 你一刀不动,如今砍你一刀,就是两个人?」大圣笑道:「妖怪,你切莫害 怕。砍上一万刀,还你二万个人。」老魔道:「你这猴儿,你只会分身,不会 收身。你若有本事收做一个,打我一棍去罢。」大圣道:「不许说谎,你要砍 叁刀,只砍了我两刀。教我打一棍,若打了棍半,就不姓孙。」老魔道:「正 是,正是。」    好大圣,就把身搂上来,打个滚,依然一个身子,掣棒劈头就打。那老魔举刀 架住道:「泼猴无礼,甚麼样个哭丧棒,敢上门打人?」大圣喝道:「你若问 我这条棍,天上地下都有名声。」老魔道:「怎见名声?」他道:     「棒是九转鑌铁炼,老君亲手炉中。     禹王求得号神珍,四海八河为定验。     中间星斗暗铺陈,两头箝裹黄金片。     花纹密佈鬼神惊,上造龙纹与凤篆。     名号灵阳棒一条,深藏海藏人难见。     成形变化要飞腾,飘颻五色霞光现。     老孙得道取归山,无穷变化多经验。     时间要大瓮来粗,或小些微如铁线。     粗如南岳细如针,长短随吾心意变。     轻轻举动彩云生,亮亮飞腾如闪电。     攸攸冷气逼人寒,条条杀雾空中现。     降龙伏虎谨随身,天涯海角都游遍。     曾将此棍闹天宫,威风打散蟠桃宴。     天王赌斗未曾赢,哪吒对敌难交战。     棍打诸神没躲藏,天兵十万都逃窜。     雷霆眾将护灵霄,飞身打上通明殿。     掌朝天使尽皆忙,护驾仙卿俱搅乱。     举棒掀翻北斗宫,回首振开南极院。     金闕天皇见棍兇,特请如来与我见。     兵家胜败自如然,困苦灾危无可辨。     整整挨排五百年,亏了南海菩萨劝。     大唐有个出家僧,对天发下洪誓愿。     枉死城中度鬼魂,灵山会上求经卷。     西方一路有妖魔,行动甚是不方便。     已知铁棒世无双,央我途中为侣伴。     邪魔汤着赴幽冥,肉化红尘骨化麵。     处处妖精棒下亡,论万成千无打算。     上方击坏斗牛宫,下方压损森罗殿。     天将曾将九曜追,地府打伤催命判。     半空丢下振山川,胜如太岁新华剑。     全凭此棍保唐僧,天下妖魔都打遍。」    那魔闻言,战兢兢捨着性命,举刀就砍;猴王笑吟吟使铁棒前迎。他两个先时 在洞前撑持,然后跳起去,都在半空里廝杀。这一场好杀: 天河定底神珍棒,棒名如意世间高。夸称手段魔头恼,大捍刀擎法力豪。门外 争持还可近,空中赌斗怎相饶。一个随心更面目,一个立地长身腰。杀得满天 云气重,遍野雾飘颻。那一个几番立意吃叁藏,这一个广施法力保唐朝。都因 佛祖传经典,邪正分明恨苦交。    那老魔与大圣斗经二十餘合,不分输赢。    原来八戒在底下见他两个战到好处,忍不住掣鈀架风,跳将起去,望妖魔劈脸 就筑。那魔慌了。不知八戒是个虎头性子,冒冒失失的諕人。他只道嘴长耳 大,手硬鈀兇,败了阵,丢了刀,回头就走。大圣喝道:「赶上,赶上。」这 獃子仗着威风,举着钉鈀,即忙赶下怪去。老魔见他赶的相近,在坡前立定, 迎着风头,幌一幌现了原身,张开大口,就要来吞八戒。八戒害怕,急抽身往 草里一钻,也管不得荆针棘刺,也顾不得刮破头疼,战兢兢的在草里听着梆 声。随后行者赶到,那怪也张口来吞,却中了他的机关,收了铁棒,迎将上 去,被老魔一口吞之。諕得个獃子在草里囊囊咄咄的埋怨道:「这个弼马温, 不识进退。那怪来吃你,你如何不走,反去迎他!这一口吞在肚中,今日还是 个和尚,明日就是个大恭也。」那魔得胜而去,这獃子才钻出草来,溜回旧路。    却说叁藏在那山坡下正与沙僧盼望,只见八戒喘呵呵的跑来。叁藏大惊道: 「八戒,你怎麼这等狼狈?悟空如何不见?」獃子哭哭啼啼道:「师兄被妖精 一口吞下肚去了。」叁藏听言,諕倒在地,半晌间跌脚拳胸道:「徒弟呀,只 说你善会降妖,领我西天见佛,怎知今日死於此怪之手。苦哉,苦哉!我弟子 同眾的功劳,如今都化作尘土矣。」那师父十分苦痛。你看那獃子,他也不来 劝解师父,却叫:「沙和尚,你拿将行李来,我两个分了罢。」沙僧道:「二 哥,分怎的?」八戒道:「分开了,各人散火:你往流沙河,还去吃人;我往 高老庄,看看我浑家。将白马卖了,与师父买个寿器送终。」长老气呼呼的闻 得此言,叫皇天,放声大哭。且不题。    却说那老魔吞了行者,以为得计,径回本洞,眾妖迎问出战之功。老魔道: 「拿了一个来了。」二魔喜道:「哥哥拿的是谁?」老魔道:「是孙行者。」 二魔道:「拿在何处?」老魔道:「被我一口吞在腹中哩。」第叁个魔头大惊 道:「大哥呵,我就不曾吩咐你,孙行者不中吃。」那大圣在肚里道:「忒中 吃,又禁饥,再不得饿。」慌得那小妖道:「大王,不好了,孙行者在你肚里 说话哩。」老魔道:「怕他说话,有本事吃了他,没本事摆佈他不成?你们快 去烧些盐白汤,等我灌下肚去,把他噦出来,慢慢的煎了吃酒。」小妖真个冲 了半盆盐汤。老怪一饮而乾,洼着口,着实一呕;那大圣在肚里生了根,动也 不动。却又拦着喉咙,往外又吐,吐得头晕眼花,黄胆都破了;行者越发不 动。老魔喘息了,叫声:「孙行者,你不出来?」行者道:「早哩,正好不出 来哩!」老魔道:「你怎麼不出?」行者道:「你这妖精甚不通变。我自做和 尚,十分淡薄,如今秋凉,我还穿个单直裰。这肚里倒暖,又不透风,等我住 过冬才好出来。」    眾妖听说,都道:「大王,孙行者要在你肚里过冬哩。」老魔道:「他要过 冬,我就打起禪来,使个搬运法,一冬不吃饭,就饿杀那弼马温。」大圣道: 「我儿子,你不知事。老孙保唐僧取经,从广里过,带了个摺迭锅儿,进来煮 杂碎吃。将你这里边的肝、肠、肚、肺,细细儿受用,还勾盘缠到清明哩。」 那二魔大惊道:「哥呵,这猴子他干得出来。」叁魔道:「哥呵,吃了杂碎也 罢,不知在那里支锅?」行者道:「叁叉骨上好支锅。」叁魔道:「不好了, 假若支起锅,烧动火烟,到鼻孔里,打嚏喷麼?」行者笑道:「没事,等老孙 把金箍棒往顶门里一搠,搠个窟窿:一则当天窗,二来当烟洞。」    老魔听说,虽说不怕,却也心惊,只得硬着胆叫:「兄弟们,莫怕。把我那药 酒拿来,等我吃几钟下去,把猴儿药杀了罢。」行者暗笑道:「老孙五百年前 大闹天宫时,吃老君丹、玉皇酒、王母桃及凤髓龙肝,那样东西我不曾吃过? 是甚麼药酒,敢来药我?」那小妖真个将药酒筛了两壶,满满斟了一钟,递与 老魔。老魔接在手中,大圣在肚里就闻得酒香,道:「不要与他吃。」好大 圣,把头一扭,变做个喇叭口子,张在他喉咙之下。那怪嘓的嚥下,被行者嘓 的接吃了。第二钟嚥下,被行者嘓的又接吃了。一连吃了七八钟,都是他接吃 了。老魔放下钟道:「不吃了。这酒常时吃两钟,腹中如火;却才吃了七八 钟,脸上红也不红!」    原来这大圣吃不多酒,接了他七八钟吃了,在肚里撒起酒风来:不住的支架 子、跌四平,、踢飞脚、抓住肝花打鞦韆、竖蜻蜓、翻根头、乱舞。那怪物疼 痛难禁,倒在地下。    毕竟不知死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六回 心神居舍魔归性 木母同降怪体真 话表孙大圣在老魔肚里支吾一会,那魔头倒在尘埃,无声无气,若不言语,想 是死了,却又把手放放。魔头回过气来,叫一声:「大慈大悲齐天大圣菩萨。」 行者听见道:「儿子,莫废工夫,省几个字儿,只叫孙外公罢。」那妖魔惜 命,真个叫:「外公,外公,是我的不是了。一差二误吞了你,你如今却反害 我。万望大圣慈悲,可怜螻蚁贪生之意,饶了我命,愿送你师父过山也。」大 圣虽英雄,甚为唐僧进步。他见妖魔哀告,好奉承的人,也就回了善念,叫 道:「妖怪,我饶你,你怎麼送我师父?」老魔道:「我这里也没甚麼金银、 珠翠、玛瑙、珊瑚、琉璃、琥珀、玳瑁珍奇之宝相送。我兄弟叁个抬一乘香藤 轿儿,把你师父送过此山。」行者笑道:「既是抬轿相送,强如要宝。你张开 口,我出来。」那魔头真个就张开口。那叁魔走近前,悄悄的对老魔道:「大 哥,等他出来时,把口往下一咬,将猴儿嚼碎,嚥下肚,却不得磨害你了。」    原来行者在里面听得,便不先出去,却把金箍棒伸出,试他一试。那怪果往下 一口,扢喳的一声,把个门牙都迸碎了。行者抽回棒道:「好妖怪,我倒饶你 性命出来,你反咬我,要害我命。我不出来,活活的只弄杀你。不出来,不出 来。」老魔报怨叁魔道:「兄弟,你是自家人弄自家人了。且是请他出来好 了,你却教我咬他。他倒不曾咬着,却迸得我牙齦疼痛。这是怎麼起的?」    叁魔见老魔怪他,他又作个激将法,厉声高叫道:「孙行者,闻你名如轰雷贯 耳,说你在南天门外施威,灵霄殿下逞势,如今在西天路上降妖缚怪,原来是 个小辈的猴头。」行者道:「我何为小辈?」叁怪道:「『好看千里客,万里 去传名。』你出来,我与你赌斗,才是好汉。怎麼在人肚里做勾当?非小辈而 何?」行者闻言,心中暗想道:「是是是。我若如今扯断他肠,揌破他肝,弄 杀这怪,有何难哉?但真是坏了我的名头。也罢,也罢,你张口,我出来与你 比併。但只是你这洞口窄逼,不好使家火,须往宽处去。」叁魔闻说,即点大 小怪,前前后后,有叁万多精,都执着精锐器械,出洞摆开一个叁才阵势,专 等行者出口,一齐上阵。那二怪搀着老魔,径至门外,叫道:「孙行者,好汉 出来,此间有战场,好斗。」    大圣在他肚里,闻得外面鸦鸣鹊噪,鹤唳风声,知道是宽阔之处。却想着: 「我不出去,是失信与他;若出去,这妖精人面兽心:先时说送我师父,哄我 出来咬我,今又调兵在此。也罢,也罢,与他个两全其美:出去便出去,还与 他肚里生下一个根儿。」即转手,将尾上毫毛拔了一根,吹口仙气,叫: 「变!」即变一条绳儿,只有头髮粗细,倒有四十丈长短。那绳儿理出去,见 风就长粗了。把一头拴在妖怪的心肝上,打做个活扣儿。那扣儿不扯不紧,扯 紧就痛。却拿着一头,笑道:「这一出去,他送我师父便罢;如若不送,乱动 刀兵,我也没工夫与他打,只消扯此绳儿,就如我在肚里一般。」又将身子变 得小小的,往外爬。爬到咽喉之下,见妖精大张着方口,上下钢牙排如利刃, 忽思量道:「不好,不好。若从口里出去扯这绳儿,他怕疼,往下一嚼,却不 咬断了?我打他没牙齿的所在出去。」好大圣,理着绳儿,从他那上子往前 爬,爬到他鼻孔里。那老魔鼻子发痒,阿的一声,打了个喷嚏,直迸出行者。    行者见了风,把腰躬一躬,就长了有叁丈长短,一隻手扯着绳儿,一隻手拿着 铁棒。那魔头不知好歹,见他出来了,就举钢刀,劈脸来砍。这大圣一隻手使 铁棒相迎。又见那二怪使枪,叁怪使戟,没头没脸的乱上。大圣放鬆了绳,收 了铁棒,急纵身驾云走了。原来怕那伙小妖围绕,不好干事。他却跳出营外, 去那空阔山头上,落下云,双手把绳尽力一扯,老魔心里才疼。他害疼,往上 一挣,大圣復往下一扯。眾小妖远远看见,齐声高叫道:「大王,莫惹他,让 他去罢。这猴儿不按时景:清明还未到,他却那里放风箏也。」大圣闻言,着 力气蹬了一蹬。那老魔从空中拍剌剌,似纺车儿一般跌落尘埃。就把那山坡下 死硬的黄土跌做个二尺浅深之坑。    慌得那二怪、叁怪一齐按下云头,上前扯住绳儿,跪在坡下,哀告道:「大圣 呵,只说你是个宽洪海量之仙,谁知是个鼠腹蜗肠之辈。实实的哄你出来,与 你见阵,不期你在我家兄心上拴了一根绳子。」行者笑道:「你这伙泼魔,十 分无礼。前番哄我出来就咬我,这番哄我出来却又摆阵敌我。似这几万妖兵战 我一个,理上也不通。扯了去,扯了去见我师父。」那怪一齐叩头道:「大圣 慈悲,饶我性命,愿送老师父过山。」行者笑道:「你要性命,只消拿刀把绳 子割断罢了。」老魔道:「爷爷哑,割断外边的,这里边的拴在心上,喉咙里 又的恶心,怎生是好?」行者道:「既如此,张开口,等我再进去解出绳来。」 老魔慌了道:「这一进去,又不肯出来,却难也,却难也。」行者道:「我有 本事外边就可以解得里面绳头也。解了可实实的送我师父麼?」老魔道:「但 解就送,决不敢打誑语。」大圣审得是实,即便将身一抖,收了毫毛。那怪的 心就不疼了。这是孙大圣掩样的法儿,使毫毛拴着他的心,收了毫毛,所以就 不害疼也。叁个妖纵身而起,谢道:「大圣请回,上覆唐僧,收拾下行李,我 们就抬轿来送。」眾怪偃干戈,尽皆归洞。    大圣收绳子,径转山东,远远的看见唐僧睡在地下打滚痛哭,猪八戒与沙僧解 了包袱,将行李搭分儿,在那里分哩。行者暗暗嗟嘆道:「不消讲了,这定是 八戒对师父说我被妖精吃了,师父捨不得我,痛哭;那獃子却分东西散火哩。 咦!不知可是此意?且等我叫他一声看。」落下云头叫道:「师父。」沙僧听 见,报怨八戒道:「你是个棺材座子──专一害人。师兄不曾死,你却说他死 了,在这里干这个勾当,那里不叫将来了?」八戒道:「我分明看见他被妖精 一口吞了。想是日辰不好,那猴子来显魂哩。」行者到跟前,一把挝住八戒 脸,一个巴掌打了个踉蹌道:「夯货!我显甚麼魂?」獃子侮着脸道:「哥 哥,你实是那怪吃了,你、你怎麼又活了?」行者道:「像你这个不济事的脓 包?他吃了我,我就抓他肠,捏他肺,又把这条绳儿穿住他的心,扯得疼痛难 禁,一个个叩头哀告,我才饶了他性命。如今抬轿来送我师父过山也。」那叁 藏闻言,一骨鲁爬起来,对行者躬身道:「徒弟呵,累杀你了。若信悟能之 言,我已绝矣。」行者抡拳打着八戒骂道:「这个糠的獃子,十分懈怠,甚不 成人。师父,你切莫恼,那怪就来送你也。」沙僧也甚生惭愧,连忙遮掩,收 拾行李,扣背马匹,都在途中等候不题。    却说叁个魔头帅群精回洞,二怪道:「哥哥,我只道是个九头八尾的孙行者, 原来是恁的个小小猴儿。你不该吞他,只与他斗时,他那里斗得过你我?洞里 这几万妖精,吐唾沫也可渰杀他。你却将他吞在肚里,他便弄起法来,教你受 苦,怎麼敢与他比较?才自说送唐僧,都是假意,实为兄长性命要紧,所以哄 他出来,决不送他。」老魔道:「贤弟不送之故,何也?」二怪道:「你与我 叁千小妖,摆开阵势,我有本事拿住这个猴头。」老魔道:「莫说叁千,凭你 起老营去,只是拿住他,便大家有功。」    那二魔即点叁千小妖,径到大路傍摆开,着一个蓝旗手往来传报道:「孙行者 赶早出来,与我二大王爷爷交战。」八戒听见,笑道:「哥呵,常言道:『说 谎不瞒当乡人。』就来弄虚头,捣鬼:怎麼说降了妖精,就抬轿来送师父,却 又来叫战,何也?」行者道:「老怪已被我降了,不敢出头,闻着个『孙』字 儿,也害头疼。这定是二妖魔不伏气送我们,故此叫战。我道兄弟,这妖精有 弟兄叁个,这般义气;我弟兄也是叁个,就没些义气?我已降了大魔,二魔出 来,你就与他战战,未为不可。」八戒道:「怕他怎的?等我去打他一仗来。」 行者道:「要去便去罢。」八戒笑道:「哥呵,去便去,你把那绳儿借与我使 使。」行者道:「你要怎的?你又没本事钻在肚里,你又没本事拴在他心上, 要他何用?」八戒道:「我要扣在这腰间,做个救命索。你与沙僧扯住后手, 放我出去,与他交战。估着赢了他,你便放鬆,我把他拿住;若是输与他,你 把我扯回来,莫教他拉了去。」真个行者暗笑道:「也是捉弄獃子一番。」就 把绳儿扣在他腰里,撮弄他出战。    那獃子举钉鈀跑上山崖,叫道:「妖精出来,与你猪祖宗打来。」那蓝旗手急 报道:「大王,有一个长嘴大耳朵的和尚来了。」二怪即出营,见了八戒,更 不打话,挺枪劈面刺来;这獃子举鈀上前迎住。他两个在山坡前搭上手,斗不 上七八回合,獃子手软,架不得妖魔,急回头叫:「师兄,不好了,扯扯救命 索,扯扯救命索。」这壁厢大圣闻言,转把绳子放鬆了,拋将去。那獃子败了 阵,住后就跑。原来那绳子拖着走,还不觉;转回来,因鬆了,倒有些绊脚, 自家绊倒了一跌,爬起来又一跌。始初还跌个躘踵,后面就跌了个嘴抢地。被 妖精赶上,捽开鼻子,就如蛟龙一般,把八戒一鼻子捲住,得胜回洞。眾妖凯 歌齐唱,一拥而归。    这坡下叁藏看见,又恼行者道:「悟空,怪不得悟能咒你死哩,原来你兄弟全 无相亲相爱之意,专怀相嫉相妒之心。他那般说,教你扯扯救命索,你怎麼不 扯,还将索子丢去?如今教他被害,却如之何?」行者笑道:「师父也忒护 短,忒偏心。罢了,像老孙拿去时,你略不掛念,左右是捨命之材;这獃子才 自遭擒,你就怪我。也教他受些苦恼,方见取经之难。」叁藏道:「徒弟呵, 你去,我岂不掛念?想着你会变化,断然不至伤身。那獃子生得狼犺,又不会 腾那,这一去,少吉多凶。你还去救他一救。」行者道:「师父不得报怨,等 我去救他一救。」    急纵身,赶上山,暗中恨道:「这獃子咒我死,且莫与他个快活。且跟去看那 妖精怎麼摆佈他,等他受些罪,再去救他。」即捻诀念起真言,摇身一变,即 变做个蟭蟟虫,飞将去,钉在八戒耳朵根上,同那妖精到了洞里。二魔帅叁千 小怪,大吹大打的至洞口屯下。自将八戒拿入里边道:「哥哥,我拿了一个来 也。」老怪道:「拿来我看。」他把鼻子放鬆,捽下八戒道:「这不是?」老 怪道:「这廝没用。」八戒闻言道:「大王,没用的放出去,寻那有用的捉来 罢。」叁怪道:「虽是没用,也是唐僧的徒弟猪八戒。且綑了,送在后边池塘 里浸着。待浸退了毛,破开肚子,使盐醃了晒乾,等天阴下酒。」八戒大惊 道:「罢了,罢了,撞见那贩醃的妖怪也。」眾怪一齐下手,把獃子四马攒蹄 綑住,扛扛抬抬,送至池塘边,往中间一推,尽皆转去。    大圣却飞起来看处,那獃子四肢朝上,掘着嘴,半浮半沉,嘴里呼呼的,着然 好笑:倒像八九月经霜落了子儿的一个大黑莲蓬。大圣见他那嘴脸,又恨他, 又怜他,说道:「怎的好麼?他也是龙华会上的一个人。但只恨他动不动分行 李散火,又要攛掇师父念紧箍咒咒我。我前日曾闻得沙僧说,他攒了些私房, 不知可有否?等我且吓他一吓看。」    好大圣,飞近他耳边,假捏声音,叫声:「猪悟能,猪悟能。」八戒慌了道: 「晦气哑,我这悟能是观世音菩萨起的,自跟了唐僧,又呼做八戒,此间怎麼 有人知道我叫做悟能?」獃子忍不住问道:「是那个叫我的法名?」行者道: 「是我。」獃子道:「你是那个?」行者道:「我是勾司人。」那獃子慌了 道:「长官,你是那里来的?」行者道:「我是五阎王差来勾你的。」獃子 道:「长官,你且回去,上覆五阎王,他与我师兄孙悟空交得甚好,教他让我 一日儿,明日来勾罢。」行者道:「胡说。『阎王註定叁更死,谁敢留人到四 更。』趁早跟我去,免得套上绳子扯拉。」獃子道:」长官,那里不是方便? 看我这般嘴脸,还想活哩。死是一定死,只等一日,这妖精连我师父们都拿 来,会一会,就都了帐也。」行者暗笑道:「也罢,我这批上有叁十个人,都 在这中前后,等我拘将来就你,便有一日耽阁。你可有盘缠?把些儿我去。」 八戒道:「可怜呵,出家人那里有甚麼盘缠?」行者道:「若无盘缠,索了 去,跟着我走。」獃子慌了道:「长官不要索。我晓得你这绳儿叫做追命绳, 索上就要断气。有有有,有便有些儿,只是不多。」行者道:「在那里?快拿 出来。」八戒道:「可怜,可怜,我自做了和尚,到如今,有些善信的人家斋 僧,见我食肠大,衬钱比他们略多些儿,我拿了攒在这里,零零碎碎有五钱银 子。因不好收拾,前者到城中,央了个银匠煎在一处,他又没天理,偷了我几 分,只得四钱六分一块儿。你拿去罢。」行者暗笑道:「这獃子裤子也没得 穿,却藏在何处?咄!你银子在那里?」八戒道:「在我左耳朵眼儿里揌着 哩。我綑了拿不得,你自家拿了去罢。」    行者闻言,即伸手在耳朵窍中摸出,真个是块马鞍儿银子,足有四钱五六分 重。拿在手里,忍不住哈哈的一声大笑。那獃子认是行者声音,在水里乱骂 道:「天杀的弼马温,到这们苦处,还来打诈财物哩。」行者又笑道:「我把 你这糟的,老孙保师父,不知受了多少苦难,你到攒下私房。」八戒道:「嘴 脸,这是甚麼私房?都是牙齿上刮下来的,我不捨得买来嘴吃,留了买匹布儿 做件衣服,你却吓了我的。还分些儿与我。」行者道:「半分也没得与你。」 八戒骂道:「买命钱让与你罢,好道也救我出去是。」行者道:「莫发急,等 我救你。」将银子藏了,即现原身,掣铁棒,把獃子划拢,用手提着脚,扯上 来,解了绳。八戒跳起来,脱下衣裳,整乾了水,抖一抖,潮漉漉的披在身 上,道:「哥哥,开后门走了罢。」行者道:「后门里走,可是个长进的?还 打前门上去。」八戒道:「我的脚綑麻了,跑不动。」行者道:「快跟我来。」    好大圣,把铁棒一路丢开解数,打将出去。那獃子忍着麻,只得跟定他。只看 见二门下靠着的是他的钉鈀,走上前,推开小妖,捞过来往前乱筑,与行者打 出叁四层门,不知打杀了多少小妖。那老魔听见,对二魔道:「拿得好人,拿 得好人。你看孙行者劫了猪八戒,门上打伤小妖也。」那二魔急纵身,绰枪在 手,赶出门来,高声骂道:「泼猢猻,这般无礼,怎敢渺视我等?」大圣听 得,即应声站下。那怪物不容讲,使枪便刺;行者正是会家不忙,掣铁棒,劈 面相迎。他两个在洞门外,这一场好杀: 黄牙老变人形,义结狮王为弟兄。因为大魔来说合,同心计算吃唐僧。齐天大 圣神通广,辅正除邪要灭精。八戒无能遭毒手,悟空拯救出门行。妖王赶上施 英猛,枪棒交加各显能。那一个枪来好似穿林蟒,这一个棒起犹如出海龙。龙 出海门云靄靄,蟒穿林树雾腾腾。算来都为唐和尚,恨苦相持太没情。    那八戒见大圣与妖精交战,他在山嘴上竖着钉鈀,不来帮打,只管呆呆的看 着。那妖精见行者棒重,满身解数,全无破绽,就把枪架住,捽开鼻子,要来 捲他。行者知道他的勾当,双手把金箍棒横起来,往上一举。被妖精一鼻子捲 住腰胯,不曾捲手。你看他两隻手在妖精鼻头上丢花棒儿耍子。八戒见了,搥 胸道:「咦!那妖怪晦气呀。捲我这夯的,连手都捲住了,不能得动;捲那们 滑的,倒不捲手。他那两隻手拿着棒,只消往鼻里一搠,那孔子里害疼流涕, 怎能捲得他住?」    行者原无此意,倒是八戒教了他。他就把棒幌一幌,小如鸡子,长有丈餘,真 个往他鼻孔里一搠。那妖精害怕,沙的一声,把鼻子捽放。被行者转手过来, 一把挝住,用气力往前一拉。那妖精护疼,随着手,举步跟来。八戒方才敢 近,拿钉鈀望妖精胯子上乱筑。行者道:「不好,不好。那鈀齿儿尖,恐筑破 皮,淌出血来,师父看见,又说我们伤生。只调柄子来打罢。」    真个獃子举鈀柄,走一步,打一下;行者牵着鼻子:就似两个象奴,牵至坡 下。只见叁藏凝睛盼望,见他两个嚷嚷闹闹而来,即唤:「悟净,你看悟空牵 的是甚麼?」沙僧见了,笑道:「师父,大师兄把妖精揪着鼻子拉来,真爱杀 人也。」叁藏道:「善哉!善哉!那般大个妖精,那般长个鼻子。你且问他: 他若喜喜欢欢送我等过山,可饶了他,莫伤他性命。」沙僧急纵前迎着,高声 叫道:「师父说:那怪果送师父过山,教不要伤他命哩。」那怪闻说,连忙跪 下,口里呜呜的答应。原来被行者揪着鼻子,捏了,就如重伤风一般。叫道: 「唐老爷,若肯饶命,即便抬轿相送。」行者道:「我师徒俱是善胜之人,依 你言,且饶你命。快抬轿来,如再变卦,拿住决不再饶。」那怪得脱手,磕头 而去。行者同八戒见唐僧,备言前事。八戒惭愧不胜,在坡前晾晒衣服,等候 不题。    那二魔战战兢兢回洞。未到时,已有小妖报知老魔、叁魔,说二魔被行者揪着 鼻子拉去。老魔悚惧,与叁魔帅眾方出,见二魔独回,又皆接入,问及放回之 故。二魔把叁藏慈悯善胜之言,对眾说了一遍。一个个面面相覷,更不敢言。 二魔道:「哥哥可送唐僧麼?」老魔道:「兄弟,你说那里话?孙行者是个广 施仁义的猴头:他先在我肚里,若肯害我性命,一千个也被他弄杀了;却才揪 住你鼻子,若是扯了去不放回,只捏破你的鼻子头儿,却也惶恐。快早安排送 他去罢。」叁魔笑道:「送送送。」老魔道:「贤弟这话,却又像尚气的了。 你不送,我两个送去罢。」    叁魔又笑道:「二位兄长在上:那和尚倘不要我们送,只这等瞒过去,还是他 的造化;若要送,不知正中了我的调虎离山之计哩。」老怪道:」何为『调虎 离山』?」叁怪道:「如今把满洞群妖点将起来,万中选千,千中选百,百中 选十六个,又选叁十个。」老怪道:「怎麼既要十六,又要叁十?」叁怪道: 「要叁十个会烹煮的,与他些精米、细麵、竹笋、茶芽、香蕈、蘑菇、豆腐、 麵筋,着他二十里或叁十里,搭下窝铺,安排茶饭,管待唐僧。」老怪道: 「又要十六个何用?」叁怪道:「着八个抬,八个喝路。我弟兄相随左右,送 他一程。此去向西四百餘里,就是我的城池,我那里自有接应的人马。若至城 边,……如此如此,着他师徒首尾不能相顾。要捉唐僧,全在此十六个身上成 功。」老怪闻言,欢欣不已;真是如醉方醒,似梦方觉。道:「好好好!」即 点眾妖,先选叁十,与他物件;又选十六,抬一顶香藤轿子:同出门来。又吩 咐眾妖:「俱不许上山闲走:孙行者是个多心的猴子,若见汝等往来,他必生 疑,识破此计。」    老怪遂帅眾至大路傍高叫道:「唐老爷,今日不犯红沙,请老爷早早过山。」 叁藏闻之道:「悟空,是甚人叫我?」行者指定道:「那厢是老孙降伏的妖精 抬轿来送你哩。」叁藏合掌朝天道:「善哉!善哉!若不是贤徒如此之能,我 怎生得去?」径直向前,对眾妖作礼道:「多承列位之爱,我弟子取经东回向 长安,当传扬善果也。」眾妖叩首道:「请老爷上轿。」那叁藏肉眼凡胎,不 知是计。孙大圣又是太乙金仙,忠正之性,只以为擒纵之功,降了妖怪,亦岂 期他都有异谋?却也不曾详察,尽着师父之意。即命八戒将行李捎在马上,与 沙僧紧随。他使铁棒向前开路,顾盼吉凶。八个抬起轿子,八个一递一声喝 道,叁个妖扶着轿扛。师父喜喜欢欢的端坐轿上。上了高山,依大路而行。    此一去,岂知欢喜之间愁又至。经云:「泰极否还生。」时运相逢真太岁,又 值丧门吊客星。那伙妖魔同心合意的侍卫左右,早晚慇懃。行经叁十里献斋, 五十里又斋,未晚请歇,沿路齐齐整整。一日叁餐,遂心满意;良宵一宿,好 处安身。    西进有四百里餘程,忽见城池相近。大圣举铁棒,离轿仅有一里之遥,见城 池,把他吓了一跌,挣挫不起。你道他只这般大胆,如何见此着諕?原来望见 那城中有许多恶气。乃是:     攒攒簇簇妖魔怪,四门都是狼精灵。     斑斕老虎为都管,白面雄彪作总兵。     丫叉角鹿传文引,伶俐狐狸当道行。     千尺大蟒围城走,万丈长蛇占路程。     楼下苍狼呼令使,臺前花豹作人声。     摇旗擂鼓皆妖怪,巡更坐铺尽山精。     狡兔开门弄买卖,野猪挑担干营生。     先年原是天朝国,如今翻作虎狼城。    那大圣正当悚惧,只听得耳后风响。急回头观看,原来是叁魔双手举一柄画桿 方天戟,往大圣头上打来;大圣急翻身爬起,使金箍棒劈面相迎。他两个各怀 恼怒,气呼呼,更不打话;咬着牙,各要相争。又见那老魔头传号令,举钢刀 便砍八戒;八戒慌得丢了马,抡着鈀,向前乱筑。那二魔缠长枪,望沙僧刺 来;沙僧使降妖杖,支开架子敌住。叁个魔头与叁个和尚,一个敌一个,在那 山头捨死忘生苦战。    那十六个小妖却遵号令,各各效能:抢了白马、行囊,把叁藏一拥,抬着轿 子,径至城边,高叫道:「大王爷爷定计,已拿得唐僧来了。」那城上大小妖 精,一个个跑下,将城门大开。吩咐各营捲旗息鼓,不许吶喊筛锣。说:「大 王原有令在前,不许吓了唐僧。唐僧禁不得恐吓,一吓就肉酸,不中吃了。」 眾妖都欢天喜地邀叁藏,控背躬身接主僧。把唐僧一轿子抬上金鑾殿,请他坐 在当中,一壁厢献茶献饭,左右旋绕。那长老昏昏沉沉,举眼无亲。    毕竟不知性命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七回 群魔欺本性 一体拜真如 且不言唐长老困苦。却说那叁个魔头齐心竭力,与大圣兄弟叁人,在城东半山 内努力争持。这一场,正是那铁刷帚刷铜锅──家家挺硬。好杀: 六般体相六般兵,六样形骸六样情。六恶六根缘六慾,六门六道赌输赢。叁十 六宫春自在,六六形色恨有名。这一个金箍棒,千般解数;那一个方天戟,百 样崢嶸。八戒钉鈀兇更猛,二怪长枪俊又能。小沙僧宝杖非凡,有心打死;老 魔头钢刀快利,举手无情。这叁个是护卫真僧无敌将,那叁个是乱法欺君泼野 精。起初犹可,向后弥兇。六枚都使昇空法,云端里面各翻腾。一时间吐雾喷 云天地暗,哮哮吼吼只闻声。    他六个斗勾多时,渐渐天晚。却又是风雾漫漫,霎时间就黑暗了。原来八戒耳 大,盖着眼皮,越发昏濛;手脚慢,又遮架不住:拖着鈀,败阵就走。被老魔 举刀砍去,几乎伤命。幸躲过头脑,被口刀削断几根毛,赶上张开口咬着领 头,拿入城中,丢与小怪,綑在金鑾殿。老妖又驾云,起在半空助力。沙和尚 见事不谐,虚幌着宝杖,顾本身回头便走。被二怪捽开鼻子,响一声,连手捲 住,拿到城里,也叫小妖綑在殿下。却又腾空去叫拿行者。    行者见两个兄弟遭擒,他自家独力难撑,正是:好手不敌双拳,双拳难敌四 手。他喊一声,把棍子隔开叁个妖魔的兵器,纵觔斗驾云走了。叁怪见行者驾 觔斗时,即抖抖身,现了本像,搧开两翅,赶上大圣。你道他怎能赶上?当时 如行者闹天宫,十万天兵也拿他不住者,以他会驾觔斗云,一去有十万八千里 路,所以诸神不能赶上。这妖精搧一翅就有九万里,两搧就赶过了。所以被他 一把挝住,拿在手中,左右挣挫不得。欲思要走,莫能逃脱。即使变化法遁 法,又往来难行:变大些儿,他就放鬆了挝住;变小些儿,他又揝紧了挝住。 復拿了径回城内,放了手,捽下尘埃,吩咐群妖,也照八戒、沙僧綑在一处。 那老魔、二魔俱下来迎接,叁个魔头同上宝殿。噫!这一番倒不是綑住行者, 分明是与他送行。    此时有二更时候,眾怪一齐相见毕,把唐僧推下殿来。那长老於灯光前,忽见 叁个徒弟都綑在地下,老师父伏於行者身边,哭道:「徒弟呵,常时逢难,你 却在外运用神通,到那里取救降魔;今番你亦遭擒,我贫僧怎麼得命?」八 戒、沙僧听见师父这般苦楚,便也一齐放声痛哭。行者微微笑道:「师父放 心,兄弟莫哭,凭他怎的,决然无伤。等那老魔安静了,我们走路。」八戒 道:「哥呵,又来捣鬼了。麻绳綑住,鬆些儿还着水喷,想你这瘦人儿不觉, 我这胖的遭瘟哩。不信,你看两膊上,入肉已有二寸,如何脱身?」行者笑 道:「莫说是麻绳綑的,就是碗粗的棕缆,只也当秋风过耳,何足罕哉?」    师徒们正说处,只闻得那老魔道:「叁贤弟有力量,有智谋,果成妙计,拿将 唐僧来了。」叫:「小的们,着五个打水,七个刷锅,十个烧火,二十个抬出 铁笼来,把那四个和尚蒸熟,我兄弟们受用;各散一块儿与小的们吃,也教他 个个长生。」八戒听见,战兢兢的道:「哥哥,你听,那妖精计较要蒸我们吃 哩。」行者道:「不要怕,等我看他是雏儿妖精,是把势妖精。」沙和尚哭 道:「哥呀,且不要说宽话。如今已与阎王隔壁哩,且讲甚麼『雏儿』、『把 势』?」说不了,又听得二怪说:「猪八戒不好蒸。」八戒欢喜道:「阿弥陀 佛!是那个积阴騭的说我不好蒸?」叁怪道:「不好蒸,剥了皮蒸。」八戒慌 了,厉声喊道:「不要剥皮,粗自粗,汤响就烂了。」老怪道:「不好蒸的, 安在底下一格。」行者笑道:「八戒莫怕,是雏儿,不是把势。」沙僧道: 「怎麼认得?」行者道:「大凡蒸东西,都从上边起。不好蒸的,安在上头一 格,多烧把火,圆了气,就好了;若安在底下,一住了气,就烧半年也是不得 气上的。他说八戒不好蒸,安在底下,不是雏儿是甚的?」八戒道:「哥呵, 依你说,就活活的弄杀人了。他打紧见不上气,抬开了,把我翻转过来,再烧 起火,弄得我两边俱熟,中间不夹生了?」    正讲时,又见小妖来报:「汤滚了。」老怪传令叫抬。眾妖一齐上手,将八戒 抬在底下一格,沙僧抬在二格。行者估着来抬他,他就脱身道:「此灯光前好 做手脚。」拔下一根毫毛,吹口仙气,叫:「变!」即变做一个行者,綑了麻 绳。将真身出神,跳在半空里,低头看着。那群妖那知真假,见人就抬,把个 假行者抬在上叁格;才将唐僧揪翻倒綑住,抬上第四格。乾柴架起,烈火气焰 腾腾。大圣在云端里嗟嘆道:「我那八戒、沙僧,还捱得两滚;我那师父,只 消一滚就烂。若不用法救他,顷刻丧矣。」    好行者,在空中捻着诀,念一声「唵蓝净法界,乾元亨利贞」的咒语,拘唤得 北海龙王早至。只见那云端里一朵乌云,应声高叫道:「北海小龙敖顺叩头。」 行者道:「请起,请起。无事不敢相烦。今与唐师父到此,被毒魔拿住,上铁 笼蒸哩。你去与我护持护持,莫教蒸坏了。」龙王随即将身变作一阵冷风,吹 入锅下,盘旋围护,更没火气烧锅,他叁人方不损命。    将有叁更尽时,只闻得老魔发放道:「手下的,我等用计劳形,拿了唐僧四 眾;又因相送辛苦,四昼夜未曾得睡。今已綑在笼里,料应难脱,汝等用心看 守,着十个小妖轮流烧火,让我们退宫,略略安寝。到五更天色将明,必然烂 了,可安排下蒜泥盐醋,请我们起来,空心受用。」眾妖各各遵命。叁个魔 头,却各转寝宫而去。    行者在云端里明明听着这等吩咐,却低下云头,不听见笼里人声。他想着: 「火气上腾,必然也热,他们怎麼不怕,又无言语哼嗔?莫敢是蒸死了?等我 近前再听。」好大圣,踏着云,摇身一变,变作一个黑苍蝇儿,钉在铁笼格外 听时,只闻得八戒在里面道:「晦气,晦气,不知是闷气蒸,又不知是出气蒸 哩。」沙僧道:「二哥,怎麼叫做『闷气』、『出气』?」八戒道:「闷气蒸 是盖了笼头,出气蒸不盖。」叁藏在浮上一层应声道:「徒弟,不曾盖。」八 戒道:「造化,今夜还不得死,这是出气蒸了。」行者听得他叁人都说话,未 曾伤命,便就飞了去,把个铁笼盖轻轻儿盖上。叁藏慌了道:「徒弟,盖上 了。」八戒道:「罢了,这个是闷气蒸,今夜必是死了。」沙僧与长老嚶嚶的 啼哭。八戒道:「且不要哭,这一会烧火的换了班了。」沙僧道:「你怎麼知 道?」八戒道:「早先抬上来时,正合我意:我有些儿寒湿气的病,要他腾 腾。这会子反冷气上来了。咦!烧火的长官,添上些柴便怎的?要了你的哩?」    行者听见,忍不住暗笑道:「这个夯货,冷还好捱,若热就要伤命。再说两 遭,一定走了风了,快早救他。且住,要救他须是要现本相。假如现了,这十 个烧火的看见,一齐乱喊,惊动老怪,却不又费事?等我先送他个法儿。」忽 想起:「我当初做大圣时,曾在北天门与护国天王猜枚耍子,赢得他瞌睡虫 儿,还有几个,送了他罢。」即往腰间顺带里摸摸,还有十二个。「送他十 个,还留两个做种。」即将虫儿拋了去,散在十个小妖脸上,钻入鼻孔,渐渐 打盹,都睡倒了。只有一个拿火叉的睡不稳,揉头搓脸,把鼻子左捏右捏,不 住的打喷嚏。行者道:「这廝晓得勾当了,我再与他个双灯。」又将一个虫儿 拋在他脸上。「两个虫儿,左进右出,右出左进,谅有一个安住。」那小妖两 叁个大呵欠,把腰伸一伸,丢了火叉,也扑的睡倒,再不翻身。    行者道:「这法儿真是妙而且灵。」即现原身,走近前,叫声:「师父。」唐 僧听见道:「悟空,救我呵。」沙僧道:「哥哥,你在外面叫哩?」行者道: 「我不在外面,好和你们在里边受罪?」八戒道:「哥呵,溜撒的溜了,我们 都是顶缸的,在此受闷气哩。」行者笑道:「獃子莫嚷,我来救你。」八戒 道:「哥呵,救便要脱根救,莫又要復蒸笼。」行者却揭开笼头,解了师父, 将假变的毫毛抖了一抖,收上身来;又一层层放了沙僧,放了八戒。那獃子才 解了,巴不得就要跑。行者道:「莫忙,莫忙。」却又念声咒语,发放了龙 神,才对八戒道:「我们这去到西天,还有高山峻岭。师父没脚力难行,等我 还将马来。    你看他轻手轻脚,走到金鑾殿下,见那些大小群妖俱睡着了。却解了韁绳,更 不惊动。那马原是龙马,若是生人,飞踢两脚,便嘶几声。行者曾养过马,授 弼马温之官,又是自家一伙,所以不跳不叫。悄悄的牵来,束紧了肚带,扣备 停当,请师父上马。长老战兢兢的骑上,也就要走。行者道:「也且莫忙。我 们西去还有国王,须要关文,方才去得;不然,将甚执照?等我还去寻行李 来。」唐僧道:「我记得进门时,眾怪将行李放在金殿左手下,担儿也在那一 边。」行者道:「我晓得了。」即抽身跳在宝殿寻时,忽见光彩飘颻。行者知 是行李。怎麼就知?以唐僧的锦襴袈裟上有夜明珠,故此放光。急到前,见担 儿原封未动,连忙拿了去,付与沙僧挑着。    八戒牵着马,他引了路,径奔正阳门。只听得梆铃乱响,门上有锁,锁上贴了 封皮。行者道:「这等防守,如何去得?」八戒道:「后门里去罢。」行者引 路,径奔后门,后宰门外也有梆铃之声,门上也有封锁。「却怎生是好?我这 一番,若不为唐僧是个凡体,我叁人不管怎的,也驾云弄风走了。只为唐僧未 超叁界外,见在五行中,一身都是父母浊骨,所以不得昇驾,难逃。」八戒 道:「哥哥,不消商量,我们到那没梆铃、不防卫处,撮着师父爬过墙去罢。」 行者笑道:「这个不好。此时无奈,撮他过去;到取经回来,你这獃子口敞, 延地里就对人说,我们是爬墙头的和尚了。」八戒道:「此时也顾不得行检, 且逃命去罢。」行者也没奈何,只得依他,到那净墙边,算计爬出。    噫!有这般事,也是叁藏灾星未脱。那叁个魔头在宫中正睡,忽然惊觉,说走 了唐僧,一个个披衣忙起,急登宝殿。问曰:「唐僧蒸了几滚了?」那些烧火 的小妖已是有睡魔虫,都睡着了,就是打也莫想打得一个醒来。其餘没执事 的,惊醒几个,冒冒失失的答应道:「七、七、七、七滚了。」急跑近锅边, 只见笼格子乱丢在地下,烧火的还都睡着。慌得又来报道:「大王,走、走、 走、走了。」叁个魔头都下殿,近锅前仔细看时,果见那笼格子乱丢在地下, 汤锅尽冷,火脚俱无。那烧火的俱呼呼鼾睡如泥。慌得眾怪一齐吶喊,都叫: 「快拿唐僧!快拿唐僧!」这一片喊声振起,把些前前后后、大大小小妖精, 都惊起来,刀枪簇拥,至正阳门下。见那封锁不动,梆铃不绝。问外边巡夜的 道:「唐僧从那里走了?」俱道:「不曾走出人来。」急赶至后宰门,封锁、 梆铃,一如前门。復乱抢抢的灯笼火把,熯天通红,就如白日,却明明的照见 他四眾爬墙哩。老魔赶近,喝声:「那里走?」那长老諕得脚软觔麻,跌下墙 来,被老魔拿住。二魔捉了沙僧,叁魔擒倒八戒,眾妖抢了行李、白马,只是 走了行者。那八戒口里嘓嘓噥噥的报怨行者道:「天杀的,我说要救便脱根 救,如今却又復笼蒸了。」    眾魔把唐僧擒至殿上,却不蒸了。二怪吩咐把八戒绑在殿前簷柱上,叁怪吩咐 把沙僧绑在殿后簷柱上;惟老魔把唐僧抱住不放。叁怪道:「大哥,你抱住他 怎的?终不然就活吃?却也没些趣味。此物比不得那愚夫俗子,拿了可以当 饭;此是上邦稀奇之物,必须待天阴闲暇之时,拿他出来,整製精洁,猜枚行 令,细吹细打的吃方可。」老魔笑道:「贤弟之言虽当,但孙行者又要来偷 哩。」叁魔道:「我这皇宫里面有一座锦香亭子,亭子内有一个铁柜。依着 我,把唐僧藏在柜里,关了亭子;却传出谣言,说唐僧已被我们夹生吃了,令 小妖满城讲说。那行者必然来探听消息,若听见这话,他必死心塌地而去。待 叁五日不来搅扰,却拿出来,慢慢受用。如何?」老怪、二怪俱大喜道:「是 是是,兄弟说得有理。」可怜把个唐僧连夜拿将进去,藏在柜中,闭了亭子; 传出谣言,满城里都乱讲不题。    却说行者自夜半顾不得唐僧,驾云走脱。径至狮驼洞里,一路棍,把那万数小 妖尽情勦绝。急回来,东方日出。到城边,不敢叫战。正是:单丝不线,孤掌 难鸣。他落下云头,摇身一变,变作个小妖儿,演入门里,大街小巷,缉访消 息。满城里俱道:唐僧被大王夹生儿连夜吃了。前前后后,都是这等说。行者 着实心焦。行至金鑾殿前观看,那里边有许多精灵,都戴着皮金帽子,穿着黄 布直身,手拿着红漆棍,腰掛着象牙牌,一往一来,不住的乱走。行者暗想 道:「此必是穿宫的妖怪,就变做这个模样,进去打听打听。」    好大圣,果然变得一般无二,混入金门。正走处,只见八戒绑在殿前柱上哼 哩。行者近前,叫声:「悟能。」那獃子认得声音,道:「师兄,你来了?救 我一救。」行者道:「我救你。你可知师父在那里?」八戒道:「师父没了, 昨夜被妖精夹生儿吃了。」行者闻言,忽失声泪似泉涌。八戒道:「哥哥莫 哭,我也是听得小妖乱讲,未曾眼见。你休误了,再去寻问寻问。」这行者却 才收泪,又往里面找寻。忽见沙僧绑在后簷柱上,即近前摸着他胸脯子叫道: 「悟净。」沙僧也识得声音,道:「师兄,你变化进来了?救我,救我。」行 者道:「救你容易,你可知师父在那里?」沙僧滴泪道:「哥呵,师父被妖精 等不得蒸,就夹生儿吃了。」    大圣听得两个言语相同,心如刀搅,泪似水流。急纵身望空跳起,且不救八 戒、沙僧,回至城东山上,按落云头,放声大哭,叫道:「师父呵:     恨我欺天困网罗,师来救我脱沉痾。     潜心篤志同参佛,努力修身共炼魔。     岂料今朝遭蜇害,不能保你上婆娑。     西方胜境无缘到,气散魂消怎奈何?」    行者悽悽惨惨的自思自忖,以心问心道:「这都是我佛如来坐在那极乐之境, 没得事干,弄了那叁藏之经。若果有心劝善,理当送上东土,却不是个万古流 传?只是捨不得送去,却教我等来取。怎知道苦历千山,今朝到此丧命?罢罢 罢,老孙且驾个觔斗云,去见如来,备言前事。若肯把经与我送上东土,一则 传扬善果,二则了我等心愿;若不肯与我,教他把鬆箍儿咒念念,退下这个箍 子,交还与他,老孙还归本洞,称王道寡,耍子儿去罢。」    好大圣,急翻身,驾起觔斗云,径投天竺,那里消一个时辰,早望见灵山不 远。须臾间,按落云头,直至鷲峰之下。忽抬头,见四大金刚挡住道:「那里 走?」行者施礼道:「有事要见如来。」当头又有崑崙山金霞岭不坏尊王永住 金刚喝道:「这猢猻甚是粗狂。前者大困牛魔,我等为汝努力,今日面见,全 不为礼。有事且待先奏,奉召方行。这里比南天门不同,教你进去出来,两边 乱走?咄!还不靠开。」那大圣正是烦恼处,又遭此抢白,气得哮吼如雷,忍 不住大呼小叫,早惊动如来。    如来佛祖正端坐在九品宝莲臺上,与十八尊轮世的阿罗汉讲经,即开口道: 「孙悟空来了,汝等出去接待接待。」大眾阿罗遵佛旨,两路幢幡宝盖,即出 山门应声道:「孙大圣,如来有旨相唤哩。」那山门口四大金刚却才闪开路, 让行者前进。眾阿罗引至宝莲臺下,见如来倒身下拜,两泪悲啼。如来道: 「悟空,有何事这等悲啼?」行者道:「弟子屡蒙教训之恩,託庇在佛爷爷之 门下。自归正果,保护唐僧,拜为师范,一路上苦不可言。今至狮驼山狮驼 洞、狮驼城,有叁个毒魔,乃狮王、王、大鹏,把我师父捉将去,连弟子一概 遭迍,都綑在蒸笼里,受汤火之灾。幸弟子脱逃,唤龙王救免。是夜偷出师 等,不料灾星难脱,復又擒回。及至天明,入城打听,叵耐那魔十分狠毒,万 样驍勇,把师父连夜夹生吃了,如今骨肉无存。又况师弟悟能、悟净,见绑在 那厢,不久性命亦皆倾矣。弟子没及奈何,特地到此参拜如来。望大慈悲,将 鬆箍咒儿念念,退下我这头上箍儿,交还如来,放我弟子回花果山宽闲耍子去 罢。」说未了,泪如泉涌,悲声不绝。如来笑道:「悟空少得烦恼。那妖精神 通广大,你胜不得他,所以这等心痛。」行者跪在下面,搥着胸膛道:「不瞒 如来说,弟子当年闹天宫,称大圣,自为人以来,不曾吃亏,今番却遭这毒魔 之手。」    如来闻言道:「你且休恨,那妖精我认得他。」行者猛然失声道:「如来,我 听见人讲说,那妖精与你有亲哩。」如来道:「这个刁猢猻,怎麼个妖精与我 有亲?」行者笑道:「不与你有亲,如何认得?」如来道:「我慧眼观之,故 此认得。那老怪与二怪有主。」叫:「阿儺、迦叶,来,你两个分头驾云去五 臺山、峨眉山,宣文殊、普贤来见。」二尊者即奉旨而去。如来道:「这是老 魔、二怪之主。但那叁怪,说将起来,也是与我有些亲处。」行者道:「亲是 父党?母党?」如来道:「自那混沌分时,天开於子,地闢於丑,人生於寅。 天地再交合,万物尽皆生。万物有走兽飞禽,走兽以麒麟为之长,飞禽以凤凰 为之长。那凤凰又得交合之气,育生孔雀、大鹏。孔雀出世之时最恶,能吃 人,四十五里路,把人一口吸之。我在雪山顶上,修成丈六金身,早被他也把 我吸下肚去。我欲从他便门而出,恐污真身。是我剖开他脊背,跨上灵山。欲 伤他命,当被诸佛劝解:伤孔雀如伤我母。故此留他在灵山会上,封他做佛母 孔雀大明王菩萨。大鹏是与他一母所生,故此有些亲处。」行者闻言笑道: 「如来,若这般比论,你还是妖精的外甥哩。」如来道:「那怪须是我去,方 可收得。」行者叩头,啟上如来:「千万望挪玉一降。」    如来即下莲臺,同诸佛眾,径出山门。又见阿儺、迦叶引文殊、普贤来见,二 菩萨对佛礼拜。如来道:「菩萨之兽,下山多少时了?」文殊道:「七日了。」 如来道:「山中方七日,世上几千年。不知在那厢伤了多少生灵,快随我收他 去。」二菩萨相随左右,同眾飞空。只见那:     满天縹緲瑞云分,我佛慈悲降法门。     明示开天生物理,细言闢地化身文。     面前五百阿罗汉,脑后叁千揭諦神。     迦叶阿儺随左右,普文菩萨殄妖氛。    大圣有此人情,请得佛祖与眾前来,不多时,早望见城池。行者报道:「如 来,那放黑气的乃是狮驼国也。」如来道:「你先下去,到那城中,与妖精交 战,许败不许胜。败上来,我自收他。」    大圣即按云头,径至城上,脚踏着垛儿骂道:「泼孽畜!快出来与老孙交战。」 慌得那城楼上小妖急跳下城中报道:「大王,孙行者在城上叫战哩。」老妖 道:「这猴儿两叁日不来,今朝却又叫战,莫不是请了些救兵来耶?」叁怪 道:「怕他怎的?我们都去看来。」叁个魔头,各持兵器,赶上城来,见了行 者,更不打话,举兵器一齐乱刺;行者抡铁棒掣手相迎。斗经七八回合,行者 佯输而走。那妖王喊声大振,叫道:「那里走?」大圣觔斗一纵,跳上半空; 叁个精即驾云来赶。行者将身一闪,藏在佛爷爷金光影里,全然不见。只见那 过去、未来、见在的叁尊佛像与五百阿罗汉、叁千揭諦神,佈散左右,把那叁 个妖王围住,水泄不通。老魔慌了手脚,叫道:「兄弟,不好了,那猴子真是 个地里鬼,那里请得个主人公来也。」叁魔道:「大哥休得悚惧,我们一齐上 前,使枪刀搠倒如来,夺他那雷音宝剎。」这魔头不识起倒,真个举刀上前乱 砍。却被文殊、普贤念动真言,喝道:「这孽畜还不皈正,更待怎生?」諕得 老怪、二怪不敢撑持,丢了兵器,打个滚,现了本相。二菩萨将莲花臺拋在那 怪的脊背上,飞身跨坐,二怪遂泯耳皈依。    二菩萨既收了青狮、白,只有那第叁个妖魔不伏。腾开翅,丢了方天戟,扶摇 直上,抡利爪要叼捉猴王。原来大圣藏在光中,他怎敢近。如来情知此意,即 闪金光,把那鹊巢贯顶之头迎风一幌,变做鲜红的一块血肉。妖精抡利爪叼他 一下。被佛爷把手往上一指,那妖翅膊上就了筋,飞不去,只在佛顶上不能远 遁,现了本相,乃是一个大鹏金翅鵰。即开口对佛应声叫道:「如来,你怎麼 使大法力困住我也?」如来道:「你在此处多生孽障,跟我去,有进益之功。」 妖精道:「你那里持斋把素,极贫极苦;我这里吃人肉,受用无穷。你若饿坏 了我,你有罪愆。」如来道:「我管四大部洲,无数眾生瞻仰,凡做好事,我 教他先祭汝口。」那大鹏欲脱难脱,要走怎走,是以没奈何,只得皈依。    行者方才转出,向如来叩头道:「佛爷,你今收了妖精,除了大害,只是没了 我师父也。」大鹏咬着牙恨道:「泼猴头!寻这等狠人困我。你那老和尚几曾 吃他?如今在那锦香亭铁柜里不是?」行者闻言,忙叩头谢了佛祖。佛祖不敢 鬆放了大鹏,也只教他在光焰上做个护法,引眾回云,径归宝剎。    行者却按落云头,直入城里,那城里一个小妖儿也没有了。正是:蛇无头而不 行,鸟无翅而不飞。他见佛祖收了妖王,各自逃生而去。行者才解救了八戒、 沙僧,寻着行李、马匹,与他二人说:「师父不曾吃,都跟我来。」引他两个 径入内院,找着锦香亭,打开门看,内有一个铁柜,只听得叁藏有啼哭之声。 沙僧使降妖杖打开铁锁,揭开柜盖,叫声:「师父。」叁藏见了,放声大哭 道:「徒弟呵,怎生降得妖魔?如何得到此寻着我也?」行者把上项事从头至 尾,细说了一遍。叁藏感谢不尽。师徒们在那宫殿里寻了些米粮,安排些茶 饭,饱吃一餐,收拾出城,找大路投西而去。正是:     真经必得真人取,意嚷心劳总是虚。    毕竟这一去,不知几时得面如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八回 比丘怜子遣阴神 金殿识魔谈道德 一念才生动百魔,修持最苦奈他何。     但凭洗涤无尘垢,也用收拴有琢磨。     扫退万缘归寂灭,荡除千怪莫蹉跎。     管教跳出樊笼套,行满飞昇上大罗。    话说孙大圣用尽心机,请如来收了眾怪,解脱叁藏师徒之难,离狮驼城西行。 又经数月,早值冬天。但见那:     岭梅将破玉,池水渐成冰。     红叶俱飘落,青松色更新。     淡云飞欲雪,枯草伏山平。     满目寒光迥,阴阴透骨冷。    师徒们冲寒冒冷,宿雨餐风。正行间,又见一座城池。叁藏问道:「悟空,那 厢又是甚麼所在?」行者道:「到跟前自知。若是西邸王位,须要倒换关文; 若是府州县,径过。」    师徒言语未毕,早至城门之外。叁藏下马,一行四眾,进了月城。见一个老军 在向阳墙下,偎风而睡。行者近前,摇他一下,叫声:「长官。」那老军猛然 惊觉,麻麻糊糊的睁开眼,看见行者,连忙跪下磕头,叫:「爷爷。」行者 道:「你休胡惊作怪。我又不是甚麼恶神,你叫爷爷怎的?」老军磕头道: 「你是雷公爷爷。」行者道:「胡说。吾乃东土去西天取经的僧人。适才到 此,不知地名,问你一声的。」那老军闻言,却才正了心,打个呵欠,爬起 来,伸伸腰道:「长老,长老,恕小人之罪。此处地方,原唤比丘国,今改作 小子城。」行者道:「国中有帝王否?」老军道:「有有有。」行者却转身对 唐僧道:「师父,此处原是比丘国,今改小子城,但不知改名之意何故也。」 唐僧疑惑道:「既云比丘,又何云小子?」八戒道:「想是比丘王崩了,新立 王位的是个小子,故名小子城。」唐僧道:「无此理,无此理。我们且进去, 到街坊上再问。」沙僧道:「正是。那老军一则不知,二则被大哥諕得胡说。 且入城去询问。」    又入叁层门里,到通衢大市观看,倒也衣冠济楚,人物清秀。但见那:     酒楼歌馆语声喧,彩铺茶房高掛帘。     万户千门生意好,六街叁市广财源。     买金贩锦人如蚁,夺利争名只为钱。     礼貌庄严风景盛,河清海晏太平年。    师徒四眾牵着马,挑着担,在街市上行勾多时,看不尽繁华气概,但只见家家 门口一个鹅笼。叁藏道:「徒弟呵,此处人家都将鹅笼放在门首,何也?」八 戒听说,左右观之,果是鹅笼,排列五色彩缎遮幔。獃子笑道:「师父,今日 想是黄道良辰,宜结婚姻会友,都行礼哩。」行者道:「胡谈,那里就家家都 行礼?其间必有缘故,等我上前看看。」叁藏扯住道:「你莫去,你嘴脸丑 陋,怕人怪你。」行者道:「我变化个儿去来。」    好大圣,捻着诀,念声咒语,摇身一变,变作一个蜜蜂儿,展开翅,飞近边 前,钻进幔里观看,原来里面坐的是个小孩儿。再去第二家笼里看,也是个小 孩儿。连看八九家,都是个小孩儿。却是男身,更无女子。有的坐在笼中顽 耍,有的坐在里边啼哭;有的吃果子,有的或睡坐。行者看罢,现原身,回报 唐僧道:「那笼里是些小孩子,大者不满七岁,小者只有五岁,不知何故。」 叁藏见说,疑思不定。    忽转街见一衙门,乃金亭馆驛。长老喜道:「徒弟,我们且进这驛里去:一则 问他地方,二则撒和马匹,叁则天晚投宿。」沙僧道:「正是,正是,快进去 耶。」四眾欣然而入。只见那在官人果报与驛丞,接入门,各各相见。叙坐 定,驛丞问:「长老自何方来?」叁藏言:「贫僧东土大唐差往西天取经者, 今到贵处,有关文理当照验,权借高衙一歇。」驛丞即命看茶。茶毕,即办支 应,命当直的安排管待。叁藏称谢,又问:「今日可得入朝见驾,照验关文?」 驛丞道:「今晚不能,须待明日早朝。今晚且於敝衙门宽住一宵。」    少顷,安排停当,驛丞即请四眾同吃了斋供。又教手下人打扫客房安歇。叁藏 感谢不尽。既坐下,长老道:「贫僧有一件不明之事请教,烦为指示。贵处养 孩儿,不知怎生看待。」驛丞道:「天无二日,人无二理。养育孩童,父精母 血,怀胎十月,待时而生。生下乳哺叁年,渐成体相。岂有不知之理。」叁藏 道:「据尊言与敝邦无异。但贫僧进城时,见街坊人家各设一鹅笼,都藏小儿 在内。此事不明,故敢动问。」驛丞附耳低言道:「长老莫管他,莫问他,也 莫理他,说他。请安置,明早走路。」长老闻言,一把扯住驛丞,定要问个明 白。驛丞摇头摇指,只叫:「谨言。」叁藏一发不放,执死定要问个详细。驛 丞无奈,只得屏去一应在官人等。独在灯光之下,悄悄而言道:「适所问鹅笼 之事,乃是当今国主无道之事。你只管问他怎的?」叁藏道:「何为无道?必 见教明白,我方得放心。」驛丞道:「此国原是比丘国,近有民谣,改作小子 城。叁年前,有一老人,打扮做道人模样,携一小女子,年方一十六岁。其女 形容娇俊,貌若观音,进贡与当今,陛下爱其色美,宠幸在宫,号为美后。近 来把叁宫娘娘、六院妃子,全无正眼相覷。不分昼夜,贪欢不已。如今弄得精 神瘦倦,身体尪羸,饮食少进,命在须臾。太医院检尽良方,不能疗治。那进 女子的道人,受我主誥封,称为国丈。国丈有海外秘方,甚能延寿。前者去十 洲、叁岛採将药来,俱已完备。但只是药引子利害:单用着一千一百一十一个 小儿的心肝,煎汤服药。服后有千年不老之功。这些鹅笼里的小儿,俱是选就 的,养在里面。人家父母惧怕王法,俱不敢啼哭,遂传播谣言,叫做小儿城。 长老明早到朝:只去倒换关文,不得言及此事。」言毕,抽身而退。    諕得个长老骨软筋麻,止不住腮边泪堕。忽失声叫道:「昏君,昏君!为你贪 欢爱美,弄出病来,怎麼屈伤这许多小儿性命?苦哉,苦哉,痛杀我也!」有 诗为证。诗曰:     邪主无知失正真,贪欢不省暗伤身。     因求永寿戕童命,为解天灾杀小民。     僧发慈悲难割捨,官言利害不堪闻。     灯前洒泪长吁嘆,痛倒参禪向佛人。    八戒近前道:「师父,你是怎的起哩?专把别人棺材抬在自家家里哭。不要烦 恼。常言道:『君教臣死,臣不死不忠;父教子亡,子不亡不孝。』他伤的是 他的子民,与你何干?且来宽衣服睡觉,莫替古人耽忧。」叁藏滴泪道:「徒 弟呵,你是一个不慈悯的。我出家人积功累行,第一要行方便。怎麼这昏君一 味胡行?从来也不见吃人心肝,可以延寿。似这等之事,教我怎不伤悲?」沙 僧道:「师父且莫伤悲。等明早倒换关文,覿面与国王讲过。如若不从,看他 是怎麼模样的一个国丈。或恐那国丈是个妖精,欲吃人的心肝,故设此法,未 可知也。」    行者道:「悟净说得有理。师父,你且睡觉,明日等老孙同你进朝,看国丈的 好歹。如若是人,只恐他走了傍门,不知正道,徒以採药为真,待老孙将先天 之要旨,化他皈正;若是妖邪,我把他拿住,与这国王看看,教他宽慾养身, 断不教他伤了那些孩童性命。」叁藏闻言,急躬身,反对行者施礼道:「徒弟 呵,此论极妙,极妙。但只是见了昏君,不可便问此事,恐那昏君不分远近, 并作谣言见罪,却怎生区处?」行者笑道:「老孙自有法力。如今先将鹅笼小 儿摄离此城,教他明日无物取心,地方官自然奏表。那昏君必有旨意,或与国 丈商量,或者另行选报。那时节,借此举奏,决不致罪坐於我也。」叁藏甚 喜。又道:「如今怎得小儿离城?若果能脱得,真贤徒天大之德。可速为之, 略迟缓些,恐无及也。」行者抖擞神威,即起身,吩咐八戒、沙僧:「同师父 坐着,等我施为,你看但有阴风刮动,就是小儿出城了。」他叁人一齐俱念: 「南无救生药师佛!南无救生药师佛!」    这大圣出得门外,打个哨,起在半空,捻了诀,念动真言,叫一声「唵净法 界」,拘得那城隍、土地、社令、真官,并五方揭諦、四值功曹、六丁六甲与 护教伽蓝等眾,都到空中,对他施礼道:「大圣,夜唤吾等,有何急事?」行 者道:「今因路过比丘国,那国王无道,听信妖邪,要取小儿心肝做药引子, 指望长生。我师父十分不忍,欲要救生灭怪。故老孙特请列位,各使神通,与 我把这城中各街坊人家鹅笼里的小儿,连笼都摄出城外山凹中,或树林深处, 收藏一二日,与他些果子食用,不得饿损;再暗的护持,不得使他惊恐啼哭。 待我除了邪,治了国,劝正君王,临行时,送来还我。」    眾神听令,即便各使神通,按下云头。满城中阴风滚滚,惨雾漫漫:     阴风刮暗一天星,惨雾遮昏千里月。起初时还荡荡悠悠,次后来就轰 轰烈烈。悠悠荡荡,各寻门户救孩童;烈烈轰轰,都看鹅笼援骨血。冷气侵人 怎出头,寒威透体衣如铁。父母徒张皇,兄嫂皆悲切。满地捲阴风,笼儿被神 摄。此夜纵孤恓,天明尽欢悦。   有诗为证,诗曰:     释门慈悯古来多,正善成功说摩訶。     万圣千真皆积德,叁皈五戒要从和。     比丘一国非君乱,小子千名是命讹。     行者因师同救护,这场阴騭胜波罗。    当夜有叁更时分,眾神祗把鹅笼摄去各处安藏。   行者按下祥光,径至驛庭上,只听得他叁人还念「南无救生药师佛」哩。 他也心中暗喜,近前叫:「师父,我来也。阴风之起何如?」八戒道:「好阴 风。」叁藏道:「救儿之事,却怎麼说?」行者道:「已一一救他出去,待我 们起身时送还。」长老谢了又谢,方才就寝。    至天晓,叁藏醒来,遂结束齐备道:「悟空,我趁早朝,倒换关文去也。」行 者道:「师父,你自家去,恐不济事,待老孙和你同去,看那国丈邪正如何。」 叁藏道:「你去却不肯行礼,恐国王见怪。」行者道:「我不现身,暗中跟随 你,就当保护。」叁藏甚喜,吩咐八戒、沙僧看守行李、马匹,却才举步。这 驛丞又来相见,看这长老打扮起来,比昨日又甚不同。但见他: 身上穿一领锦襴异宝佛袈裟,头戴金顶毘卢帽。九环锡杖手中拿,胸藏一点神 光妙。通关文牒紧随身,包裹袋中缠锦套。行似阿罗降世间,诚如活佛真容貌。    那驛丞相见礼毕,附耳低言,只教莫管闲事。叁藏点头应声。大圣闪在门傍, 念个咒语,摇身一变,变做个蟭蟟虫儿,嚶的一声,飞在叁藏帽儿上。出了馆 驛,径奔朝中。    及到朝门外,见有黄门官,即施礼道:「贫僧乃东土大唐差往西天取经者。今 到贵地,理当倒换关文,意欲见驾,伏乞转奏转奏。」那黄门官果为传奏。国 王喜道:「远来之僧,必有道行。」教请进来。黄门官復奉旨,将长老请入。 长老阶下朝见毕,復请上殿赐坐。长老又谢恩坐了。只见那国王相貌尪羸,精 神倦怠:举手处,揖让差池;开言时,声音断续。长老将文牒献上,那国王眼 目昏朦,看了又看,方才取宝印,用了花押,递与长老。长老收讫。    那国王正要问取经原因,只听得当驾官奏道:「国丈爷爷来矣。」那国王即扶 着近侍小宦,挣下龙床,躬身迎接。慌得那长老急起身,侧立於傍。回头观 看,原来是一个老道者,自玉阶前,摇摇摆摆而进。但见他: 头上戴一顶淡鹅黄九锡云锦纱巾,身上穿一领箸顶梅沉香绵丝鹤氅。腰间繫一 条纫蓝叁股攒绒带,足下踏一对麻经葛纬云头履。手中拄一根九节枯藤盘龙拐 杖,胸前掛一个描龙刺凤团花锦囊。玉面多光润,苍髯頷下飘。金睛飞火焰, 长目过眉梢。行动云随步,逍遥香雾饶。阶下眾官都拱接,齐呼国丈进王朝。    那国丈到宝殿前,更不行礼,昂昂烈烈,径到殿上。国王欠身道:「国丈仙 踪,今喜早降。」就请左手绣墩上坐。    叁藏起一步,躬身施礼道:「国丈大人,贫僧问讯了。」那国丈端然高坐,亦 不回礼,转面向国王道:「僧家何来?」国王道:「东土唐朝差上西天取经 者,今来倒验关文。」国丈笑道:「西方之路,黑漫漫有甚好处?」叁藏道: 「自古西方乃极乐之胜境,如何不好?」那国王问道:「朕闻上古有云:『僧 是佛家弟子。』端的不知为僧可能不死,向佛可能长生?」叁藏闻言,急合掌 应道: 「为僧者,万缘都罢;了性者,诸法皆空。大智闲闲,澹泊在不生之内;真机 默默,逍遥於寂灭之中。叁界空而百端治,六根净而千种穷。若乃坚诚知觉, 须当识心:心净则孤明独照,心存则万境皆清。真容无欠亦无餘,生前可见; 幻相有形终有坏,分外何求?行功打坐,乃为入定之原;佈惠施恩,诚是修行 之本。大巧若拙,还知事事无为;善计非筹,必须头头放下。但使一心不动, 万行自全;若云採阴补阳,诚为谬语。服饵长寿,实乃虚词。只要尘尘缘总 弃,物物色皆空。素素纯纯寡爱慾,自然享寿永无穷。」    那国丈闻言,付之一笑。用手指定唐僧道:「呵呵呵,你这和尚满口胡柴。寂 灭门中,须云认性。你不知那性从何而灭,枯坐参禪,尽是些盲修瞎炼。俗语 云:『坐坐坐,你的屁股破。火熬煎,反成祸。』更不知我这: 修仙者,骨之坚秀;达道者,神之最灵。携簞瓢而入山访友,採百药而临世济 人。摘仙花以砌笠,折香蕙以铺裀。歌之鼓掌,舞罢眠云。阐道法,扬太上之 正教;施符水,除人世之妖氛。夺天地之秀气,採日月之华精。运阴阳而丹 结,按水火而胎凝。二八阴消兮,若恍若惚;叁九阳长兮,如杳如冥。应四时 而採取药物,养九转而修炼丹成。跨青鸞,升紫府;骑白鹤,上瑶京。参满天 之华采,表妙道之慇懃。比你那静禪释教,寂灭阴神,涅槃遗臭壳,又不脱凡 尘。叁教之中无上品,古来惟道独称尊。」    那国王听说,十分欢喜。满朝官都喝采道:「好个『惟道独称尊』,『惟道独 称尊』。」长老见人都讚他,不胜羞愧。国王又叫光禄寺安排素斋,待那远来 之僧出城西去。叁藏谢恩而退。才下殿,往外正走,行者飞下帽顶儿,来在耳 边叫道:「师父,这国丈是个妖邪,国王受了妖气。你先去驛中等斋,待老孙 在这里听他消息。」叁藏知会了,独出朝门不题。    看那行者,一翅飞在金鑾殿翡翠屏中钉下,只见那班部中闪出五城兵马官奏 道:「我主,今夜一阵冷风,将各坊各家鹅笼里小儿,连笼都刮去了,更无踪 跡。」国王闻奏,又惊又恼,对国丈道:「此事乃天灭朕也。连月病重,御医 无效,幸国丈赐仙方,专待今日午时开刀,取此小儿心肝作引,何期被冷风刮 去,非天欲灭朕而何?」国丈笑道:「陛下且休烦恼。此儿刮去,正是天送长 生与陛下也。」国王道:「见把笼中之儿刮去,何以返说天送长生?」国丈 道:「我才入朝来,见了一个绝妙的药引,强似那一千一百一十一个小儿之 心。那小儿之心,只延得陛下千年之寿;此引子,吃了我的仙药,就可延万万 年也。」国王漠然不知是何药引,请问再叁,国丈才说:「那东土差去取经的 和尚,我看他器宇清净,容顏齐整,乃是个十世修行的真体,自幼为僧,元阳 未泄,比那小儿更强万倍。若得他的心肝煎汤,服我的仙药,足保万年之 寿。」那昏君闻言,十分听信,对国丈道:「何不早说?若果如此有效,适才 留住,不放他去了。」国丈道:「此何难哉?适才吩咐光禄寺办斋待他,他必 吃了斋,方才出城。如今急传旨,将各门紧闭,点兵围了金亭馆驛,将那和尚 拿来,必以礼求其心。如果相从,即时剖而取出,遂御葬其尸,还与他立庙享 祭;如若不从,就与他个武不善作,即时綑住,剖开取之。有何难事?」那昏 君如其言,即传旨,把各门闭了。又差羽林卫大小官军,围住馆驛。    行者听得这个消息,一翅飞奔馆驛,现了本相,对唐僧道:「师父,祸事了, 祸事了。」那叁藏才与八戒、沙僧领御斋,忽闻此言,諕得叁尸神散,七窍烟 生,倒在尘埃,浑身是汗,眼不定睛,口不能言。慌得沙僧上前搀住,只叫: 「师父甦醒,师父甦醒。」八戒道:「有甚祸事?有甚祸事?你慢些儿说便也 罢,却諕得师父如此。」行者道:「自师父出朝,老孙回视,那国丈是个妖 精。少顷,有五城兵马来奏冷风刮去小儿之事。国王方恼,他却转教喜欢, 道:『这是天送长生与你。』要取师父的心肝做药引,可延万年之寿。那昏君 听信诬言,所以点精兵,来围馆驛,差锦衣官来请师父求心也。」八戒笑道: 「行的好慈悯,救的好小儿,刮的好阴风,今番却撞出祸来了。」    叁藏战兢兢的爬起来,扯着行者,哀告道:「贤徒呵,此事如何是好?」行者 道:「若要好,大做小。」沙僧道:「怎麼叫做『大做小』?」行者道:「若 要全命,师作徒,徒作师,方可保全。」叁藏道:「你若救得我命,情愿与你 做徒子、徒孙也。」行者道:「既如此,不必迟疑。」教:「八戒,快和些泥 来。」那獃子即使钉鈀筑了些土。又不敢外面去取水,后就掳起衣服撒溺,和 了一团臊泥,递与行者。行者没奈何,将泥扑作一片,往自家脸上一安,做下 个猴像的脸子。叫唐僧站起休动,再莫言语。贴在唐僧脸上,念动真言,吹口 仙气,叫:「变!」那长老即变做个行者模样。脱了他的衣服,以行者的衣服 穿上。行者却将师父的衣服穿了,捻着诀,念个咒语,摇身变作唐僧的嘴脸。 八戒、沙僧也难识认。    正当合心装扮停当,只听得锣鼓齐鸣,又见那枪刀簇拥。原来是羽林卫官,领 叁千兵把馆驛围了。又见一个锦衣官走进驛庭问道:「东土唐朝长老在那里?」 慌得那驛丞战兢兢的跪下,指道:「在下面客房里。」锦衣官即至客房里道: 「唐长老,我王有请。」八戒、沙僧左右护持假行者。只见假唐僧出门施礼 道:「锦衣大人,陛下召贫僧,有何话说?」锦衣官上前一把扯住道:「我与 你进朝去,想必有取用也。」咦!这正是:     妖诬胜慈善,慈善反招凶。    毕竟不知此去端的性命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九回 寻洞擒妖逢老寿 当朝正主救婴儿 却说那锦衣官把假唐僧扯出馆驛,与羽林军围围绕绕,直至朝门外,对黄门官 言:「我等已请唐僧到此,烦为转奏。」黄门官急进朝,依言奏上昏君,遂请 进去。眾官都在阶下跪拜,惟假唐僧挺立阶心,口中高叫:「比丘王,请我贫 僧何说?」君王笑道:「朕得一疾,缠绵日久不愈。幸国丈赐得一方,药饵俱 已完备,只少一味引子。特请长老,求些药引。若得病愈,与长老修建祠堂, 四时奉祭,永为传国之香火。」假唐僧道:「我乃出家人,隻身至此,不知陛 下问国丈要甚东西作引?」昏君道:「特求长老的心肝。」假唐僧道:「不瞒 陛下说,心便有几个儿,不知要的甚麼色样?」那国丈在傍指定道:「那和 尚,要你的黑心。」假唐僧道:「既如此,快取刀来,剖开胸腹,若有黑心, 谨当奉命。」那昏君欢喜相谢,即着当驾官取一把牛耳短刀,递与假僧。假僧 接刀在手,解开衣服,挺起胸膛,将左手抹腹,右手持刀,喇的响一声,把肚 皮剖开,那里头就骨都都的滚出一堆心来。諕得文官失色,武将身麻。国丈在 殿上见了道:「这是个多心的和尚。」假僧将那些心,血淋淋的一个个捡开与 眾观看,却都是些红心、白心、黄心、慳贪心、利名心、嫉妒心、计较心、好 胜心、望高心、侮慢心、杀害心、狠毒心、恐怖心、谨慎心、邪妄心、无名隐 暗之心、种种不善之心,更无一个黑心。那昏君諕得呆呆挣挣,口不能言,战 兢兢的教:「收了去,收了去。」那假唐僧忍耐不住,收了法心,现出本相, 对昏君道:「陛下全无眼力。我和尚家都是一片好心,惟你这国丈是个黑心, 好做药引。你不信,等我替你取他的出来看看。」    那国丈听见,急睁睛仔细观看,见那和尚变了面皮,不是那般模样。咦! 认得当年孙大圣,五百年前旧有名。    却抽身,腾云就起,被行者翻觔斗,跳在空中喝道:「那里走?吃吾一棒。」 那国丈即使蟠龙拐杖来迎。他两个在半空中这场好杀: 如意棒,蟠龙拐,虚空一片云靉靉。原来国丈是妖精,故将怪女称娇色。国主 贪欢病染身,妖邪要把儿童宰。相逢大圣显神通,捉怪救人将难解。铁棒当头 着实兇,拐棍迎来堪喝采。杀得那满天雾气暗城池,城里人家都失色。文武多 官魂魄飞,嬪妃绣女容顏改。諕得那比丘昏主乱身藏,战战兢兢没佈摆。棒起 犹如虎出山,拐抡却似龙离海。今番大闹比丘国,致令邪正分明白。    那妖精与行者苦战二十餘合,蟠龙拐抵不住金箍棒,虚幌了一拐,将身化作一 道寒光,落入皇宫内院,把进贡的妖后带出宫门,并化寒光,不知去向。    大圣按落云头,到了宫殿下,对多官道:「你们的好国丈呵!」多官一齐礼 拜,感谢神僧。行者道:「且休拜,且去看你那昏主何在?」多官道:「我主 见争战时,惊恐潜藏,不知向那座宫中去也。」行者即命:「快寻,莫被美后 拐去。」多官听言,不分内外,同行者先奔美后宫,漠然无踪,连美后也通不 见了。正宫、东宫、西宫、六院,概眾后妃,都来拜谢大圣。大圣道:「且请 起,不到谢处哩。且去寻你主公。」少时,见四五个太监搀着那昏君,自谨身 殿后面而来。眾臣俯伏在地,齐声啟奏道:「主公,主公,感得神僧到此,辨 明真假。那国丈乃是个妖邪,连美后亦不见矣。」国王闻言,即请行者出皇 宫,到宝殿,拜谢了,道:「长老,你早间来的模样那般俊伟,这时如何就改 了形容?」行者笑道:「不瞒陛下说,早间来者,是我师父,乃唐朝御弟叁 藏。我是他徒弟孙悟空,还有两个师弟猪悟能、沙悟净,见在金亭馆驛。因知 你信了妖言,要取我师父心肝做药引,是老孙变作师父模样,特来此降妖也。」 那国王闻说,即传旨着阁下太宰快去驛中请师眾来朝。    那叁藏听见行者现了相,在空中降妖,吓得魂飞魄散。幸有八戒、沙僧护持, 他又脸上戴着一片子臊泥。正闷闷不快,只听得人叫道:「法师,我等乃比丘 国王差来的阁下太宰,特请入朝谢恩也。」八戒笑道:「师父,莫怕,莫怕。 这不是又请你取心,想是师兄得胜,请你酬谢哩。」叁藏道:「虽是得胜来 请,但我这个臊脸,怎麼见人?」八戒道:「没奈何,我们且去见了师兄,自 有解释。」真个那长老无计,只得跟着八戒、沙僧,挑着担,牵着马,同去驛 庭之上。那太宰见了,害怕道:「爷爷呀,这都像似妖头怪脑之类。」沙僧 道:「朝士休怪丑陋,我等乃是生成的遗体。若我师父,来见了我师兄,他就 俊了。」    他叁人与眾来朝,不待宣召,直至殿下。行者看见,即转身下殿,迎着面,把 师父的泥脸子抓下,吹口仙气,叫:「变!」那唐僧即时復了原身,精神愈觉 爽利。国王下殿亲迎,口称:「法师老佛。」师徒们将马拴住,都上殿来相 见。行者道:「陛下可知那怪来自何方?等老孙去与你一併擒来,剪除后患。」 叁宫六院、诸嬪群妃都在那翡翠屏后;听见行者说剪除后患,也不避内外男女 之嫌,一齐出来拜告道:「万望神僧老佛大施法力,斩草除根,把他剪除尽 绝,诚为莫大之恩,自当重报。」行者忙忙答礼,只教国王说他住居。国王含 羞告道:「叁年前他到时,朕曾问他。他说离城不远,只在向南去七十里路, 有一座柳林坡清华庄上。国丈年老无儿,止后妻生一女,年方十六,不曾配 人,愿进与朕。朕因爱那女,遂纳了,宠幸在宫。不期得疾,太医屡药无功。 他说:『我有仙方,止用小儿心煎汤为引。』是朕不才,轻信其言,遂选民间 小儿,选定今日午时开刀取心。不料神僧下降,恰恰又遇笼儿都不见了。他就 说神僧十世修真,元阳未泄,得其心,比小儿心更加万倍。一时误犯,不知神 僧识透妖魔。敢望广施大法,剪其后患,朕以倾国之资酬谢。」行者笑道: 「实不相瞒,笼中小儿,是我师慈悲,着我藏了。你且休题甚麼资财相谢,待 我捉了妖怪,是我的功行。」叫:「八戒,跟我去来。」八戒道:「谨依兄 命。但只是腹中空虚,不好着力。」国王即传旨,教光禄寺快办斋供。不一时 斋到。八戒尽饱一餐,抖擞精神,随行者驾云而起。諕得那国王、妃后并文武 多官,一个个朝空礼拜,都道:「是真仙真佛降临凡也。」    那大圣携着八戒,径到南方七十里之地,住下风云,找寻妖处。但只见一股清 溪,两边夹岸,岸上有千千万万的杨柳,更不知清华庄在於何处。正是那: 万顷野田观不尽,千堤烟柳隐无踪。   孙大圣寻觅不着,即捻诀,念一声「唵」字真言,拘出一个当方土地,战兢兢 近前跪下叫道:「大圣,柳林坡土地叩头。」行者道:「你休怕,我不打你。 我问你:柳林坡有个清华庄,在於何方?」土地道:「此间有个清华洞,不曾 有个清华庄。小神知道了,大圣想是自比丘国来的?」行者道:「正是,正是 。比丘国王被一个妖精哄了,是老孙到那厢,识得是妖怪,当时战退那怪,化 一道寒光,不知去向。及问比丘王,他说叁年前进美女时,曾问其由,怪言居 住城南七十里柳林坡清华庄。适寻到此,只见林坡,不见清华庄,是以问你。」 土地叩头道:「望大圣恕罪。比丘王亦我地之主也,小神理当鉴察。奈何妖精 神威法大,如我泄漏他事,就来欺凌,故此未获。大圣今来,只去那南岸九叉 头一颗杨树根下,左转叁转,右转叁转,用两手齐扑树上,连叫叁声『开 门』,即现清华洞府。」    大圣闻言,即令土地回去,与八戒跳过溪来,寻那颗杨树。果然有九条叉枝, 总在一颗根上。行者吩咐八戒:「你且远远的站定,待我叫开门,寻着那怪, 赶将出来,你却接应。」八戒闻命,即离树有半里远近立下。这大圣依土地之 言,绕树根,左转叁转,右转叁转,双手齐扑其树,叫:「开门,开门。」霎 时间,一声响喨,喇喇的门开两扇,更不见树的踪跡。那里边光明霞采,亦无 人烟。行者趁神威,撞将进去,但见那里好个去处: 烟霞晃亮,日月偷明。白云常出洞,翠蘚乱漫庭。一径奇花争艳丽,遍阶瑶草 斗芳荣。温暖气,景常春,浑如閬苑,不亚蓬瀛。滑凳攀长蔓,平桥掛乱藤。 蜂啣红蕊来巖窟,蝶戏幽兰过石屏。    行者急拽步,行近前边细看,见石屏上有四个大字:「清华仙府」。他忍不 住,跳过石屏看处,只见那老怪怀中搂着个美女,喘嘘嘘的,正讲比丘国事, 齐声叫道:「好机会来,叁年事,今日得完,被那猴头破了。」行者跑近身, 掣棒高叫道:「我把你这伙毛团!甚麼『好机会』?吃我一棒。」那老怪丢了 美人,抡起蟠龙拐,急架相迎。他两个在洞前,这场好杀,比前又甚不同: 棒举迸金光,拐抡兇气发。那怪道:「你无知敢进我门来。」行者道:「我有 意降妖怪。」那怪道:「我恋国主你无干,怎的欺心来展抹?」行者道:「僧 修政教本慈悲,不忍儿童活见杀。」语去言来各恨仇,棒迎拐架当心扎。促损 琪花为顾生,踢破翠苔因把滑。只杀得那洞中霞采钦光明,崖上芳菲俱掩压。 乒乓惊得鸟难飞,吆喝吓得美人散。只存老怪与猴王,呼呼捲地狂风刮。看看 杀出洞门来,又撞悟能獃性发。    原来八戒在外边,听见他们里面嚷闹,激得他心痒难挠,掣钉鈀,把一颗九叉 杨树鈀倒,使鈀筑了几下,筑得那鲜血直冒,嚶嚶的似乎有声。他道:「这颗 树成了精也,这颗树成了精也。」八戒举鈀,又正筑处,只见行者引怪出来。 那獃子不打话,赶上前,举鈀就筑。那老怪战行者已是难敌,见八戒鈀来,愈 觉心慌,败了阵,将身一幌,化道寒光,径投东走。他两个决不放鬆,向东赶 来。    正当喊杀之际,又闻得鸞鹤声鸣,祥光縹緲。举目视之,乃南极老人星也。那 老人把寒光罩住,叫道:「大圣慢来,天蓬休赶,老道在此施礼哩。」行者即 答礼道:「寿星兄弟,那里来?」八戒笑道:「肉头老儿罩住寒光,必定捉住 妖怪了。」寿星陪笑道:「在这里,在这里。望二公饶他命罢。」行者道: 「老怪不与老弟相干,为何来说人情?」寿星笑道:「他是我的一副脚力,不 意走将来,成此妖怪。」行者道:「既是老弟之物,只教他现出本相来看看。」 寿星闻言,即把寒光放出,喝道:「孽畜!快现本相,饶你死罪。」那怪打个 转身,原来是隻白鹿。寿星拿起拐杖道:「这孽畜,连我的拐棒也偷来也。」 那隻鹿俯伏在地,口不能言,只管叩头滴泪。但见他:     一身如玉简斑斑,两角参差七叉弯。     几度饥时寻药圃,有朝渴处饮云潺。     年深学得飞腾法,日久修成变化顏。     今见主人呼唤处,现身抿耳伏尘寰。    寿星谢了行者,就跨鹿而行。被行者一把扯住道:「老弟,且慢走,还有两件 事未完哩。」寿星道:「还有甚麼未完之事?」行者道:「还有美人未获,不 知是个甚麼怪物;还又要同到比丘城见那昏君,现相回旨也。」寿星道:「既 这等说,我且寧耐。你与天蓬下洞擒捉那美人来,同去现相可也。」行者道: 「老弟略等等儿,我们去了就来。」    那八戒抖擞精神,随行者径入清华仙府,吶声喊,叫:「拿妖精,拿妖精!」 那美人战战兢兢,正自难逃,又听得喊声大振,即转石屏之内,又没个后门出 头。被八戒喝声:「那里走?我把你这个哄汉子的臊精,看鈀。」那美人手中 又无兵器,不能迎敌,将身一闪,化道寒光,往外就走。被大圣抵住寒光,乒 乓一棒。那怪立不住脚,倒在尘埃,现了本相,原来是一个白面狐狸。獃子忍 不住手,举鈀照头一筑。可怜把那个倾城倾国千般笑,化作毛团狐狸形。行者 叫道:「莫打烂他,且留他此身去见昏君。」    那獃子不嫌秽污,一把揪住尾子,拖拖扯扯,跟随行者出得门来。只见那寿星 老儿手摸着鹿头骂道:「好孽畜呵,你怎麼背主逃去,在此成精?若不是我 来,孙大圣定打死你了。」行者跳出来道:「老弟说甚麼?」寿星道:「我嘱 鹿哩,我嘱鹿哩。」八戒将个死狐狸摜在鹿的面前道:「这可是你的女儿麼?」 那鹿点头幌脑,伸着嘴,闻他几闻,呦呦发声,似有眷恋不捨之意。被寿星劈 头扑了一掌道:「孽畜!你得命足矣,又闻他怎的?」即解下勒袍腰带,把鹿 扣住颈项,牵将起来,道:「大圣,我和你比丘国相见去也。」行者道:「且 住,索性把这边都扫个乾净,庶免他年復生妖孽。」    八戒闻言,举鈀将柳树乱筑。行者又念声「唵」字真言,依然拘出当方土地, 叫:「寻些枯柴,点起烈火,与你这方消除妖患,以免欺凌。」那土地即转 身,阴风颯颯,帅起阴兵,搬取了些迎霜草、秋青草、蓼节草、山蕊草、蔞蒿 柴、龙骨柴、芦荻柴,都是隔年乾透的枯焦之物,见火如同油腻一般。行者 叫:「八戒,不必筑树,但得此物填塞洞里,放起火来,烧得个乾净。」火一 起,果然把一座清华妖怪宅,烧作火池坑。    这里才喝退土地,同寿星牵着鹿,拖着狐狸,一齐回到殿前,对国王道:「这 是你的美后,与他耍子儿麼?」那国王胆战心惊。又只见孙大圣引着寿星,牵 着白鹿,都到殿前,諕得那国里君臣妃后一齐下拜。行者近前,搀住国王,笑 道:「且休拜我。这鹿儿却是国丈,你只拜他便是。」那国王羞愧无地,只 道:「感谢神僧救我一国小儿,真天恩也。」即传旨,教光禄寺安排素宴,大 开东阁,请南极老人与唐僧四眾,共坐谢恩。叁藏拜见了寿星,沙僧亦以礼 见。都问道:「白鹿既是老寿星之物,如何得到此间为害?」寿星笑道:「前 者,东华帝君过我荒山,我留坐着棋,一局未终,这孽畜走了。及客去寻他不 见,我因屈指一算,知他走在此处,特来寻他,正遇着孙大圣施威。若果来 迟,此畜休矣。」    叙不了,只见报道:「宴已完备。」好素宴: 五彩盈门,异香满座。桌掛绣纬生锦艳,地铺红毯晃霞光。宝鸭内,沉檀香 裊;御筵前,蔬品香馨。看盘高果砌楼臺,龙缠斗糖摆走兽。鸳鸯锭,狮仙 糖,似模似样;鸚鵡杯,鷺鶿杓,如相如形。席前果品般般盛,案上斋殽件件 精。魁圆茧栗,鲜荔桃子。枣儿柿饼味甘甜,松子葡萄香腻酒。几般蜜食,数 品蒸酥。油炸糖浇,花团锦砌。金盘高垒大,银碗满盛香稻饭。辣汤水粉条 长,香喷喷相连添换美。说不尽蘑菇、木耳、嫩笋、黄精,十香素菜,百味珍 饈。往来绰摸不曾停,进退诸般皆盛设。    当时叙了坐次:寿星首席,长老次席,国王前席,行者、八戒、沙僧侧席。傍 又有两叁个大师相陪左右。即命教坊司动乐。国王擎着紫霞杯,一一奉酒。惟 唐僧不饮。八戒向行者道:「师兄,果子让你,汤饭等须请让我受用受用。」 那獃子不分好歹,一齐乱上,但来的吃个精空。    一席筵宴已毕,寿星告辞。那国王又近前跪拜寿星,求祛病延年之法。寿星笑 道:「我因寻鹿,未带丹药。欲传你修养之方,你又筋衰神败,不能还丹。我 这衣袖中只有叁个枣儿,是与东华帝君献茶的,我未曾吃,今送你罢。」国王 吞之,渐觉身轻病退。后得长生者,皆原於此。八戒看见,就叫道:「老寿, 有火枣,送我几个吃吃。」寿星道:「未曾带得,待改日我送你几斤。」遂出 了东阁,道了谢意,将白鹿一声喝起,飞跨背上,踏云而去。这朝中君王妃 后、城中黎庶居民,各各焚香礼拜不题。    叁藏叫:「徒弟,收拾辞王。」那国王又苦留求教。行者道:「陛下,从此色 欲少贪,阴功多积,凡百事将长补短,自足以祛病延年,就是教也。」遂拿出 两盘散金碎银,奉为路费。唐僧坚辞,分文不受。国王无已,命摆鑾驾,请唐 僧端坐凤輦龙车,王与嬪后,俱推轮转轂,方送出朝。六街叁市,百姓群黎, 亦皆盏添净水,炉焚真香,又送出城。    忽听得半空中一声风响,路两边落下一千一百一十一个鹅笼,内有小儿啼哭, 暗中有原护的城隍、土地、社令、真官、五方揭諦、四值功曹、六丁六甲、护 教伽蓝等眾,应声高叫道:「大圣,我等前蒙吩咐,摄去小儿鹅笼,今知大圣 功成起行,一一送来也。」那国王妃后与一应臣民,又俱下拜。行者望空道: 「有劳列位,请各归祠,我着民间祭祀谢你。」呼呼淅淅,阴风又起而退。    行者叫城里人家来认领小儿。当时传播,俱来各认出笼中之儿,欢欢喜喜,抱 出叫哥哥,叫肉儿,跳的跳,笑和笑,都叫:「扯住唐朝爷爷,到我家奉谢救 儿之恩。」无大无小,若男若女,都不怕他相貌之丑,抬着猪八戒,扛着沙和 尚,顶着孙大圣,撮着唐叁藏,牵着马,挑着担,一拥回城。那国王也不能禁 止。这家也开宴,那家也设席。请不及的,或做僧帽、僧鞋、褊衫、布袜,里 里外外,大小衣裳,都来相送。如此盘桓,将有个月,才得离城。又有传下影 神,立起牌位,顶礼焚香供养。这才是:     阴功高迭恩山重,救活千千万万人。    毕竟不知向后又有甚麼事体,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女育阳求配偶 心猿护主识妖邪 却说比丘国君臣黎庶送唐僧四眾出城,有二十里之远,还不肯捨。叁藏勉强下 輦,乘马辞别而行,目送者直至望不见踪影方回。四眾行勾多时,又过了冬残 春尽,看不了野花山树,景物芳菲。前面又见一座高山峻岭。叁藏心惊,问 道:「徒弟,前面高山有路无路?是必小心。」行者笑道:「师父这话,也不 像走长路的,却似个公子王孙,坐井观天之类。自古道:『山不碍路,路自通 山。』何以言有路无路?」叁藏道:「虽然是山不碍路,但恐嶮峻之间生怪 物,密丛深处出妖精。」八戒道:「放心,放心。这里来相近极乐不远,管取 太平无事。」    师徒正说,不觉的到了山脚下。行者取出金箍棒,走上石崖,叫道:「师父, 此间乃转山的路儿,忒好走。快来,快来。」长老只得放怀策马。沙僧教: 「二哥,你把担子挑一肩儿。」真个八戒接了担子挑上,沙僧拢着韁绳,老师 父稳坐雕鞍,随行者都奔山崖上大路。但见那山: 云雾笼峰顶,潺湲涌涧中。百花香满路,万树密丛丛。梅青李白,柳绿桃红。 杜鹃啼处春将暮,紫燕呢喃社已终。嵯峨石,翠盖松。崎嶇岭道,突兀玲珑。 削壁悬崖峻,薜萝草木穠。千巖竞秀如排戟,万壑争流远浪洪。    老师父缓观山景,忽闻啼鸟之声,又起思乡之念,兜马叫道:「徒弟!     我自天牌传旨意,锦屏风下领关文。     观灯十五离东土,才与唐王天地分。     甫能龙虎风云会,却又师徒拗马军。     行尽巫山峰十二,何时对子见当今?」    行者道:「师父,你常以思乡为念,全不似个出家人。放心且走,莫要多忧。 古人云:『欲求生富贵,须下死工夫。』」叁藏道:「徒弟虽然说得有理,但 不知西天路还在那里哩。」八戒道:「师父,我佛如来捨不得那叁藏经,知我 们要取去,想是搬了;不然,如何只管不到?」沙僧道:「莫胡谈,只管跟着 大哥走。只把工夫捱他,终须有个到之之日。」    师徒正自闲叙,又见一派黑松大林。唐僧害怕,又叫道:「悟空,我们才过了 那崎嶇山路,怎麼又遇这个深黑松林?是必在意。」行者道:「怕他怎的?」 叁藏道:「说那里话?『不信直中直,须防仁不仁。』我也与你走过好几处松 林,不似这林深远?」你看: 东西密摆,南北成行。东西密摆彻云霄,南北成行侵碧汉。密查荆棘週围结, 蓼却缠枝上下盘。藤来缠葛,葛去缠藤。藤来缠葛,东西客旅难行;葛去缠 藤,南北经商怎进。这林中住半年,那分日月;行数里,不见斗星。你看那背 阴之处千般景,向阳之所万丛花。又有那千年槐,万载檜,耐寒松,山桃果, 野芍药,旱芙蓉,一攒攒密砌重堆,乱纷纷神仙难画。又听得百鸟声:鸚鵡 哨,杜鹃啼;喜鹊穿枝,乌鸦反哺;黄鸝飞舞,百舌调音;鷓鴣鸣,紫燕语; 八哥儿学人说话,画眉郎也会看经。又见那大虫摆尾,老虎磕牙;多年狐妆娘 子,日久苍狼吼振林。就是托塔天王来到此,纵会降妖也失魂。」    孙大圣公然不惧,使铁棒上前劈开大路,引唐僧径入深林。逍逍遥遥,行经半 日,未见出林之路。唐僧叫道:「徒弟,一向西来,无数的山林崎嶮,幸得此 间清雅,一路太平。这林中奇花异卉,其实可人情意。我要在此坐坐:一则歇 马;二则腹中饥了,你去那里化些斋来我吃。」行者道:「师父请下马,老孙 化斋去来。」那长老果然下了马,八戒将马拴在树上。沙僧歇下行李,取了钵 盂,递与行者。行者道:「师父稳坐,莫要惊怕,我去了就来。」叁藏端坐松 阴之下,八戒、沙僧却去寻花觅果闲耍。    却说大圣纵觔斗,到了半空,定云光,回头观看,只见松林中祥云縹緲,瑞靄 氤氳。他忽失声叫道:「好呵!好呵!」你道他叫好做甚?原来夸奖唐僧,说 他是金蝉长老转世,十世修行的好人,所以有此祥瑞罩头。「若我老孙,方五 百年前大闹天宫之时,云游海角,放荡天涯;聚群精,自称齐天大圣;降龙伏 虎,消了死籍。头戴着叁额金冠,身穿着黄金鎧甲,手执着金箍棒,足踏着步 云履。手下有四万七千群怪,都称我做大圣爷爷,着实为人。如今脱却天灾, 做小伏低,与你做了徒弟。想师父头顶上有祥云瑞靄罩定,径回东土,必定有 些好处,老孙也必定得个正果。」    正自家这等夸念中间,忽然见林南下有一股子黑气,骨都都的冒将上来。行者 大惊道:「那黑气里必定有邪了。我那八戒、沙僧却不会放甚黑气。」那大圣 在半空中详察不定。    却说叁藏坐在林中,明心见性,讽念那《摩訶般若波罗密多心经》,忽听得嚶 嚶的叫声「救人」。叁藏大惊道:「善哉,善哉!这等深林里,有甚麼人叫? 想是狼虫虎豹諕倒的,待我看看。」那长老起身挪步,穿过千年柏,隔起万年 松,附葛攀藤,近前观之。只见那大树上绑着一个女子,上半截使葛滕绑在树 上,下半截埋在土里。长老立定脚,问他一句道:「女菩萨,你有甚事,绑在 此间?」咦!分明这廝是个妖怪,长老肉眼凡胎,却不能认得。那怪见他来 问,泪如泉涌。你看他桃腮垂泪,有沉鱼落雁之容;星眼含悲,有闭月羞花之 貌。长老实不敢近前,又开口问道:「女菩萨,你端的有何罪过?说与贫僧, 却好救你。」那妖精巧语花言,虚情假意,忙忙的答应道:「师父,我家住在 贫婆国,离此有二百餘里。父母在堂,十分好善,一生的和亲爱友。时遇清 明,邀请诸亲及本家老小拜扫先塋,一行轿马,都到了荒郊野外。至塋前,摆 开祭祀,刚烧化纸马,只闻得锣鸣鼓响,跑出一伙强人,持刀弄杖,喊杀前 来,慌得我们魂飞魄散。父母诸亲得马得轿的各自逃了性命;奴奴年幼。跑不 动,諕倒在地,被眾强人拐来山内,大大王要做夫人,二大王要做妻室,第叁 第四个都爱我美色,七八十家一齐争吵,大家都不忿气,所以把奴奴绑在林 间,眾强人散盘而去。今已五日五夜,看看命尽,不久身亡。不知是那世里祖 宗积德,今日遇着老师父到此。千万发大慈悲,救我一命,九泉之下,决不忘 恩。」说罢,泪下如雨。    叁藏真个慈心,也就忍不住吊下泪来,声音哽咽,叫道:「徒弟。」那八戒、 沙僧正在林中寻花觅果,猛听得师父叫得悽愴,獃子道:「沙和尚,师父在此 认了亲耶。」沙僧笑道:「二哥胡缠,我们走了这些时,好人也不曾撞见一 个,亲从何来?」八戒道:「不是亲,师父那里与人哭麼?我和你去看来。」 沙僧真个回转旧处,牵了马,挑了担,至跟前叫:「师父,怎麼说?」唐僧用 手指定那树上,叫:「八戒,解下那女菩萨来,救他一命。」獃子不分好歹, 就去动手。    却说那大圣在半空中,又见那黑气浓厚,把祥光尽情盖了,道声:「不好,不 好!黑气罩暗祥光,怕不是妖邪害俺师父?化斋还是小事,且去看我师父去。」 却返云头,按落林里,只见八戒乱解绳儿。行者上前一把揪住耳朵,扑的捽了 一跌。獃子抬头看见,爬起来说道:「师父教我救人,你怎麼恃你有力,将我 摜这一跌?」行者笑道:「兄弟,莫解他。他是个妖精,弄喧儿,骗我们哩。」 叁藏喝道;「你这泼猴,又来胡说了,怎麼这等一个女子,就认得他是个妖 怪?」行者道:「师父原来不知,这都是老孙干过的买卖,想人肉吃的法儿, 你那里认得?」八戒嗊着嘴道:「师父,莫信这弼马温哄你,这女子乃是此间 人家。我们东土远来,不与相较,又不是亲眷,如何说他是妖精?他打发我们 丢了前去,他却翻觔斗,弄神法转来和他干巧事儿,倒踏门也。」行者喝道: 「夯货,莫乱谈。我老孙一向西来,那里有甚惫懒处?似你这个重色轻生、见 利忘义的糟,不识好歹,替人家哄了招女婿,绑在树上哩。」叁藏道:「也 罢,也罢。八戒呵,你师兄常时也看得不差,既这等说,不要管他,我们去 罢。」行者大喜道:「好了,师父是有命的了。请上马,出松林外,有人家化 斋你吃。」四人果一路前进,把那怪撇了。    却说那怪绑在树上,咬牙恨齿道:「几年家闻人说孙悟空神通广大,今日见 他,果然话不虚传。那唐僧乃童身修行,一点元阳未泄,正欲拿他去配合,成 太乙金仙,不知被此猴识破吾法,将他救去了。若是解了绳,放我下来,随手 捉将去,却不是我的人儿也?今被他一篇散言碎语带去,却又不是劳而无功? 等我再叫他两声,看是如何。」妖精不动绳索,把几声善言善语,用一阵顺 风,嚶嚶的吹在唐僧耳内。你道叫的甚麼?他叫道:「师父呵,你放着活人的 性命还不救,昧心拜佛取何经?」    唐僧在马上听得又这般叫唤,即勒马叫:「悟空,去救那女子下来罢。」行者 道:「师父走路,怎麼又想起他来了?」唐僧道:「他又在那里叫哩。」行者 问:「八戒,你听见麼?」八戒道:「耳大遮住了,不曾听见。」又问:「沙 僧,你听见麼?」沙僧道:「我挑担前走,不曾在心,也不曾听见。」行者 道:「老孙也不曾听见。师父,他叫甚麼?偏你听见?」唐僧道:「他叫得有 理。说道:『活人性命还不救,昧心拜佛取何经?』『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 屠。』快去救他下来,强似取经拜佛。」行者笑道:「师父要善将起来,就没 药医。你想你离了东土,一路西来,却也过了几重山场,遇着许多妖怪,常把 你拿将进洞。老孙来救你,使铁棒,常打死千千万万。今日一个妖精的性命, 捨不得,要去救他?」唐僧道:「徒弟呀,古人云:『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 恶小而为之。』还去救他救罢。」行者道:「师父既然如此,只是这个担儿, 老孙却担不起。你要救他,我也不敢苦劝:我劝一会,你又恼了。任你去救。」 唐僧道;「猴头莫多话,你坐着,等我和八戒救他去。」    唐僧回至林里,教八戒解了上半截绳子,用鈀筑出下半截身子。那怪跌跌鞋, 束束裙,喜孜孜跟着唐僧出松林,见了行者。行者只是冷笑不止。唐僧骂道: 「泼猴头,你笑怎的?」行者道:「我笑你时来逢好友,运去遇佳人。」叁藏 又骂道:「泼猢猻胡说。我自出娘肚皮,就做和尚,如今奉旨西来,虔心礼佛 求经,又不是利禄之辈,有甚运退时?」行者笑道:「师父,你虽是自幼为 僧,却只会看经念佛,不曾见王法条律。这女子生得年少标致,我和你乃出家 人,同他一路行走,倘或遇着歹人,把我们拿送官司,不论甚麼取经拜拂,且 都打做姦情;纵无此事,也要问个拐带人口:师父追了度牒,打个小死;八戒 该问充军;沙僧也问摆站;我老孙也不得乾净,饶我口能,怎麼折辩,也要问 个不应。」叁藏喝道;「莫胡说,终不然,我救他性命,有甚貽累不成?带了 他去,凡有事,都在我身上。」行者道:「师父虽说有事在你,却不知你不是 救他,反是害他。」叁藏道:「我救他出林,得其活命,怎麼反是害他?」行 者道:「他当时绑在林间,或叁五日,十日半月,没饭吃,饿死了,还得个完 全身体归阴。如今带他出来,你坐得是个快马,行路如风,我们只得随你,那 女子脚小,挪步艰难,怎麼跟得上走?一时把他丢下,若遇着狼虫虎豹,一口 吞之,却不是反害其生也?」    叁藏道:「正是呀,这件事却亏你想,如何处置?」行者笑道:「抱他上来, 和你同骑着马走罢。」叁藏沉吟道:「我那里好与他同马?」──「他怎生得 去?」叁藏道:「教八戒驮他走罢。」行者笑道:「獃子造化到了。」八戒 道:「『远路没轻担。』教我驮人,有甚造化?」行者道:「你那嘴长,驮着 他,转过嘴来,计较私情话儿,却不便益?」八戒闻此言,搥胸爆跳道:「不 好,不好。师父要打我几下,寧可忍疼。背着他决不得乾净,师兄一生会赃埋 人。我驮,不成。」叁藏道:「也罢,也罢。我也还走得几步,等我下来,慢 慢的同走,着八戒牵着空马罢。」行者大笑道:「獃子倒有买卖,师父照顾你 牵马哩。」叁藏道:「这猴头又胡说了。古人云:『马行千里,无人不能自 往。』假如我在路上慢走,你好丢了我去?我若慢,你们也慢。大家一处同这 女菩萨走下山去,或到庵观寺院,有人家之处,留他在那里,也是我们救他一 场。」行者道:「师父说得有理,快请前进。」    叁藏撩前走,沙僧挑担,八戒牵着空马,引着女子,行者拿铁棒,一行前进。 不上二叁十里,天色将晚,又见一座楼臺殿阁。叁藏道:「徒弟,那里必定是 座庵观寺院,就此借宿了,明日早行。」行者道:「师父说得是,各各走动 些。」霎时到了门首,吩咐道:「你们略站远些,等我先去借宿,若有方便 处,着人来叫你。」眾人俱立在柳荫之下,惟行者拿铁棒,辖着那女子。    长老拽步近前,只见那门东倒西歪,零零落落。推开看时,忍不住心中悽惨: 长廊寂静,古剎萧疏;苔蘚盈庭,蒿蓁满径;惟萤火之飞灯,只蛙声而代漏。 长老忽然吊下泪来。真个是: 殿宇凋零倒塌,廊房寂寞倾颓。断砖破瓦十餘堆,尽是些歪梁折柱。前后尽生 青草,尘埋朽烂香厨。鐘楼崩坏鼓无皮,琉璃香灯破损。佛祖金身没色,罗汉 倒卧东西。观音淋坏尽成泥,杨柳净瓶坠地。日内并无僧人,夜间尽宿狐狸。 只听风响吼如雷,都是虎豹藏身之处。四下墙垣皆倒,亦无门扇关居。   有诗为证。诗曰:     多年古剎没人修,狼狈凋零倒更休。     猛风吹裂伽蓝面,大雨浇残佛像头。     金刚跌损随淋洒,土地无房夜不收。     更有两般堪嘆处,铜鐘着地没悬楼。   叁藏硬着胆,走进二层门。见那鐘鼓楼俱倒了,止有一口铜鐘,扎在地下,上 半截如雪之白,下半截如靛之青。原来是日久年深,上边被雨淋白,下边是土 气上的铜青。叁藏用手摸着鐘,高叫道:「鐘呵,你 也曾悬掛高楼吼,也曾鸣远彩梁声。也曾鸡啼就报晓,也曾天晚送黄昏。不知 化铜的道人归何处,铸铜匠作那边存。想他二命归阴府,他无踪跡你无声。」    长老高声讚嘆,不觉的惊动寺里之人。那里边有一个侍奉香火的道人,他听见 人语,扒起来,拾一块断砖,照鐘上打将去,那鐘噹的响了一声。把个长老諕 了一跌,挣起身要走,又绊着树根,扑的又是一跌。长老倒在地下,抬头又叫 道:「鐘呵, 贫僧正然感嘆你,忽的叮噹响一声。想是西天路上无人到,日久多年变作精。」    那道人赶上前,一把搀住道:「老爷请起。不干鐘成精之事,却才是我打得鐘 响。」叁藏抬头见他的模样丑黑,道:「你莫是魍魎妖邪?我不是寻常之人, 我是大唐来的,我手下有降龙伏虎的徒弟。你若撞着他,性命难存也。」道人 跪下道:「老爷休怕。我不是妖邪,我是这寺里侍奉香火的道人。却才听见老 爷善言相讚,就欲出来迎接;恐怕是个邪鬼敲门,故此拾一块断砖,把鐘打一 下压惊,方敢出来。老爷请起。」那唐僧方然正性道:「住持,险些儿諕杀我 也。你带我进去。」    那道人引定唐僧,直至叁层门里看处,比外边甚是不同。但见那: 青砖砌就彩云墙,绿瓦盖成琉璃殿。黄金装圣像,白玉造阶臺。大雄殿上舞青 光,毘罗阁下生锐气。文殊殿结采飞云,轮藏堂描花堆翠。叁簷顶上宝瓶尖, 五福楼中平绣盖。千株翠竹摇禪榻,万种青松映佛门。碧云宫里放金光,紫雾 丛中飘瑞靄。朝闻四野香风远,暮听山高画鼓鸣。应有朝阳补破衲,岂无对月 了残经。又只见半壁灯光明后院,一行香雾照中庭。    叁藏见了,不敢进去,叫:「道人,你这前边十分狼狈,后边这等齐整,何 也?」道人笑道:「老爷,这山中多有妖邪强寇,天色清明,沿山打劫,天阴 就来寺里藏身,被他把佛像推倒垫坐,木植搬来烧火。本寺僧人软弱,不敢与 他讲论,因此把这前边破房都捨与那些强人安歇,从新另化了些施主,盖得那 一所寺院。清混各一,这是西方的事情。」叁藏道:「原来是如此。」    正行间,又见山门上有五个大字,乃「镇海禪林寺」。才举步,入门里,忽见 一个和尚走来。你看他怎生模样:     头戴左笄绒锦帽,一对铜圈坠耳根。     身着颇罗毛线服,一双白眼亮如银。     手中摇着播郎鼓,口念番经听不真。     叁藏原来不认得,这是西方路上喇嘛僧。    那喇嘛和尚走出门来,看见叁藏眉清目秀,额阔顶平,耳垂肩,手过膝,好似 罗汉临凡,十分俊雅。他走上前扯住,满面笑唏唏的与他捻手捻脚,摸他鼻 子,揪他耳朵,以示亲近之意。携至方丈中,行礼毕,却问:「老师父何来?」 叁藏道:「弟子乃东土大唐驾下钦差往西方天竺国大雷音寺拜佛取经者。适行 至宝方天晚,特奔上剎借宿一宵,明日早行。望垂方便一二。」那和尚笑道: 「不当人子,不当人子。我们不是好意要出家的,皆因父母生身,命犯华盖, 家里养不住,才捨断了出家。既做了佛门弟子,切莫说脱空之话。」叁藏道: 「我是老实话。」和尚道:「那东土到西天,有多少路程?路上有山,山中有 洞,洞内有精。想你这个单身,又生得娇嫩,那里像个取经的?」叁藏道: 「院主也见得是。贫僧一人,岂能到此?我有叁个徒弟,逢山开路,遇水迭 桥,保我弟子,所以到得上剎。」那和尚道:「叁位高徒何在?」叁藏道: 「现在山门外伺候。」那和尚慌了道:「师父,你不知我这里有虎狼、妖贼、 鬼怪伤人。白日里不敢远出,未经天晚就关了门户。这早晚还把人放在外 边?」叫:「徒弟,快去请将进来。」    有两个小喇嘛儿跑出外去,看见行者,諕了一跌;见了八戒,又是一跌。扒起 来往后飞跑,道:「爷爷,造化低了,你的徒弟不见,只有叁四个妖怪站在那 门首也。」叁藏问道:「怎麼模样?」小和尚道:「一个雷公嘴,一个碓挺 嘴,一个青脸獠牙。傍有一个女子,倒是个油头粉面。」叁藏笑道:「你不认 得。那叁个丑的,是我徒弟。那一个女子,是我打松林里救命来的。」那喇嘛 道:「爷爷呀,这们好俊师父,怎麼寻这般丑徒弟?」叁藏道:「他丑自丑, 却俱有用。你快请他进来,若再迟了些儿,那雷公嘴的有些闯祸,不是个人生 父母养的,他就打进来也。」    那小和尚即忙跑出,战兢兢的跪下道:「列位老爷,唐老爷请哩。」八戒笑 道:「哥呵,他请便罢了,却这般战兢兢的,何也?」行者道:「看见我们 丑陋害怕。」八戒道:「可是扯淡。我们乃生成的,那个是好要丑哩?」行 者道:「把那丑且略收拾收拾。」獃子真个把嘴揣在怀里,低着头,牵着 马;沙僧挑着担;行者在后面拿着棒,辖着那女子:一行进去。穿过了那倒 塌房廊,入叁层门里,拴了马,歇了担。进方丈中,与喇嘛僧相见,分了坐 次。那和尚入里边,引出七八十个小喇嘛来,见礼毕,收拾办斋管待。正是:     积功须在慈悲念,佛法兴时僧讚僧。    毕竟不知怎生离寺,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一回 镇海寺心猿知怪 黑松林叁眾寻师 话表叁藏师徒到镇海禪林寺,眾僧相见,安排斋供。四眾食毕,那女子也得些食 力。渐渐天昏,方丈里点起灯来。眾僧一则是问唐僧取经来历,二则是贪看那女 子,都攒攒簇簇,排列灯下。叁藏对那初见的喇嘛僧道:「院主,明日离了宝 山,西去的路途如何?」那僧双膝跪下。慌得长老一把扯住道:「院主请起。我 问你个路程,你为何行礼?」那僧道:「老师父明日西行,路途平正,不须费 心。只是眼下有件事儿不尷尬,一进门就要说,恐怕冒犯洪威。却才斋罢,方敢 大胆奉告:老师东来,路遥辛苦,都在小和尚房中安歇甚好;只是这位女菩萨, 不方便,不知请他那里睡好。」叁藏道:「院主,你不要生疑,说我师徒们有甚 邪意。早间打黑松林过,撞见这个女子绑在树上。小徒孙悟空不肯救他,是我发 菩提心,将他救了。到此,随院主送他那里睡去。」那僧谢道:「既老师宽厚, 请他到天王殿里,就在天王爷爷身后,安排个草铺,教他睡罢。」叁藏道:「甚 好,甚好。」遂此时眾小和尚引那女子往殿后睡去。长老就在方丈中,请眾院主 自在,遂各散去。叁藏吩咐悟空:「辛苦了,早睡早起。」遂一处都睡了,不敢 离侧,护着师父。渐入夜深,正是那:     玉兔高升万籟寧,天街寂静断人行。     银河耿耿星光灿,鼓发譙楼趲换更。    一宵晚话不题。及天明了,行者起来,教八戒、沙僧收拾行囊、马匹,却请师父 走路。此时长老还贪睡未醒。行者近前叫声:「师父。」那师父把头抬了一抬, 又不曾答应得出。行者问:「师父怎麼说?」长老呻吟道:「我怎麼这般头悬眼 胀,浑身皮骨皆疼?」八戒听说,伸手去摸摸身上,有些发热。獃子笑道:「我 晓得了,这是昨晚见没钱的饭,多吃了几碗,倒沁着头睡,伤食了。」行者喝 道:「胡说!等我问师父,端的何如。」叁藏道:「我半夜之间起来解手,不曾 戴得帽子,想是风吹了。」行者道:「这还说得是。如今可走得路麼?」叁藏 道:「我如今起坐不得,怎麼上马?但只误了路呵。」行者道:「师父说那里 话。常言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等与你做徒弟,就是儿子一般。又说 道:『养儿不用阿金溺银,只是见景生情便好。』你既身子不快,说甚麼误了行 程?便寧耐几日何妨?」兄弟们都伏侍着师父,不觉的早尽午来昏又至,良宵才 过又侵晨。    光阴迅速,早过了叁日。那一日,师父欠身起来叫道:「悟空,这两日病体沉 痾,不曾问得你:那个脱命的女菩萨,可曾有人送些饭与他吃?」行者笑道: 「你管他怎的?且顾了自家的病着。」叁藏道:「正是,正是。你且扶我起来, 取出我的纸、笔、墨,寺里借个砚臺来使使。」行者道:「要怎的?」长老道: 「我要修一封书,并关文封在一处,你替我送上长安驾下,见太宗皇帝一面。」 行者道:「这个容易,我老孙别事无能,若说送书,人间第一。你把书收拾停当 取与我,我一觔斗送到长安,递与唐王,再一觔斗转将回来,你的笔砚还不乾 哩。但只是你寄书怎的?且把书意念念我听,念了再写不迟。」长老滴泪道: 「我写着:     臣僧稽首叁顿首,万岁山呼拜圣君;     文武两班同入目,公卿四百共知闻:     当年奉旨离东土,指望灵山见世尊。     不料途中遭厄难,何期半路有灾迍。     僧病沉痾难进步,佛门深远接天门。     有经无命空劳碌,啟奏当今别遣人。」    行者听得此言,忍不住呵呵大笑道:「师父,你忒不济,略有些些病儿,就起这 个意念。你若是病重,要死要活,只消问我,我老孙自有个本事:问道那个阎王 敢起心?那个判官敢出票?那个鬼使来勾取?若恼了我,我拿出那大闹天宫之性 子,又一路棍,打入幽冥,捉住十代阎王,一个个抽了他的筋,还不饶他哩。」 叁藏道:「徒弟呀,我病重了,切莫说这大话。」    八戒上前道:「师兄,师父说不好,你只管说好,十分不尷尬。我们趁早商量, 先卖了马,典了行囊,买棺木送终散火。」行者道:「獃子又胡说了,你不知 道。师父是我佛如来第二个徒弟,原叫做金蝉长老,只因他轻慢佛法,该有这场 大难。」八戒道:「哥呵,师父既是轻慢佛法,贬回东土,在是非海内,口舌场 中,託化做人身,发愿往西天拜佛求经,遇妖精就捆,逢魔头就吊,受诸苦恼, 也勾了,怎麼又叫他害病?」行者道:「你那里晓得。老师父不曾听佛讲法,打 了一个盹,往下一试,左脚屣了一粒米,下界来,该有这叁日病。」八戒惊道: 「像老猪吃东西泼泼撒撒的,也不知害多少年代病是。」行者道:「兄弟,佛不 与你眾生为念,你又不知。人云:『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 粒皆辛苦。』师父只今日一日,明日就好了。」叁藏道:「我今日比昨日不同: 咽喉里十分作渴。你去那里有凉水,寻些来我吃。」行者道:「好了,师父要水 吃,便是好了。等我取水去。」    即时取了钵盂,往寺后面香积厨取水。忽见那些和尚一个个眼儿通红,悲啼哽 咽,只是不敢放声大哭。行者道:「你们这些和尚忒小家子样。我们住几日,临 行谢你,柴火钱照日算还,怎麼这等脓包?」眾僧慌跪下道:「不敢,不敢。」 行者道:「怎麼不敢?想是我那长嘴和尚食肠大,吃伤了你的本儿也?」眾僧 道:「老爷,我这荒山,大大小小也有百十眾和尚,每一人养老爷一日,也养得 起百十日。怎麼敢欺心,计较甚麼食用?」行者道:「既不计较,你却为甚麼啼 哭?」眾僧道:「老爷,不知是那山里来的妖邪在这寺里。我们晚夜间着两个小 和尚去撞鐘打鼓,只听得鐘鼓响罢,再不见人回。至次日找寻,只见僧帽、僧鞋 丢在后边园里,骸骨尚存,将人吃了。你们住了叁日,我寺里不见了六个和尚。 故此,我兄弟们不由的不怕,不由的不伤。因见你老师父贵恙,不敢传说,忍不 住泪珠偷垂也。」行者闻言,又惊又喜道:「不消说了,必定是妖魔在此伤人 也。等我与你剿除他。」眾僧道;「老爷,妖精不精者不灵。一定会腾云驾雾, 一定会出幽入冥。古人道得好:『莫信直中直,须防人不仁。』老爷,你莫怪我 们说:你若拿得他住哩,便与我荒山除这条祸根,正是叁生有幸了;若还拿他不 住呵,却有好些儿不便处。」行者道:「怎叫做好些不便处?」那眾僧道:「直 不相瞒老爷说,我这荒山虽有百十眾和尚,却都只是自小儿出家的: 髮长寻刀削,衣单破衲缝。早晨起来洗着脸,叉手躬身,皈依大道;夜来收拾烧 着香,虔心叩齿,念的弥陀。举头看见佛,莲九品,叁乘,慈航共法云,愿见祇 园释世尊;低头看见心,受五戒,度大千,生生万法中,愿悟顽空与色空。诸檀 越来呵,老的小的、长的矮的、胖的瘦的,一个个敲木鱼,击金磬,挨挨拶拶, 两卷《法华经》,一策《梁王懺》;诸檀越不来呵,新的旧的、生的熟的、村的 俏的,一个个合着掌,瞑着目,悄悄冥冥,人定蒲团上,牢关月下门。一任他鶯 啼鸟语闲争斗,不上我方便慈悲大法乘。因此上,也不会伏虎,也不会降龙;也 不识的怪,也不识的精。你老爷若还惹起那妖魔呵,我百十个和尚只彀他斋一 饱。一则堕落我眾生轮迴;二则灭抹了这禪林古跡;叁则如来会上,全没半点儿 光辉。这却是好些儿不便处。」    行者闻得眾和尚说出这一端的话语,他便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高叫一声: 「你这眾和尚好獃哩,只晓得那妖精,就不晓得我老孙的行止麼?」眾僧轻轻的 答道:「实不晓得。」行者道:「我今日略节说说,你们听着: 我也曾花果山伏虎降龙,我也曾上天堂大闹天宫。饥时把老君的丹,略略咬了两 叁颗;渴时把玉帝的酒,轻轻呼了六七钟。睁着一双不白不黑的金睛眼,天惨 淡,月朦朧;拿着一条不短不长的金箍棒,来无影,去无踪。说甚麼大精小怪, 那怕他惫懒脓。一赶赶上去,跑的跑,颤的颤,躲的躲,慌的慌;一捉捉将来, 銼的銼,烧的烧,磨的磨,舂的舂。正是八仙同过海,独自显神通。眾和尚,我 拿这妖精与你看看,你才认得我老孙。」    眾僧听着,暗点头道:「这贼秃开大口,说大话,想是有些来历。」都一个个诺 诺连声。只有那喇嘛僧道:「且住。你老师父贵恙,你拿这妖精不至紧。俗语 道:『公了登筵,不醉便饱;壮士临阵,不死即伤。』你两下里角斗之时,倘貽 累你师父,不当稳便。」    行者道:「有理,有理。我且送凉水与师父吃了再来。」掇起钵盂,着上凉水, 转出香积厨,就到方丈,叫声:「师父,吃凉水哩。」叁藏正当烦渴之时,便抬 起头来,捧着水,只是一吸。真个:渴时一滴如甘露,药到真方病即除。行者见 长老精神渐爽,眉目舒开,就问道:「师父,可吃些汤饭麼?」叁藏道:「这凉 水就是灵丹一般,这病儿减了一半,有汤饭也吃得些。」行者连声高高叫道: 「我师父好了,要汤饭吃哩。」教那些和尚忙忙的安排:淘米煮饭、捍麵烙饼, 蒸、做粉汤,抬了四五桌。唐僧只吃得半碗儿米汤,行者、沙僧止用了一席,其 餘的都是八戒一肚餐之。家火收去,点起灯来,眾僧各散。    叁藏道:「我们今住几日了?」行者道:「叁整日矣。明朝向晚,便就是四个日 头。」叁藏道:「叁日误了许多路程。」行者道:「师父,也算不得路程,明日 去罢。」叁藏道:「正是,就带几分病儿,也没奈何。」行者道:「既是明日要 去,且让我今晚捉了妖精看。」叁藏惊道:「又捉甚麼妖精?」行者道:「有个 妖精在这寺里,等老孙替他捉捉。」唐僧道:「徒弟呀,我的病身未可,你怎麼 又兴此念?倘那怪有神通,你拿他不住呵,却又不是害我?」行者道:「你好灭 人威风。老孙到处降妖,你见我弱与谁的?只是不动手,动手就要赢。」叁藏扯 住道:「徒弟,常言说得好:『遇方便时行方便,得饶人处且饶人。』『操心怎 似存心好,争气何如忍气高?』」孙大圣见师父苦苦劝他,不许降妖,他说出老 实话来道:「师父,实不瞒你说,那妖在此吃了人了。」唐僧大惊道:「吃了甚 麼人?」行者说道:「我们住了叁日,已是吃了这寺里六个小和尚了。」长老 道:「『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他既吃了寺内之僧,我亦僧也,我放你去,只 但用心仔细些。」行者道:「不消说,老孙的手到就消除了。」    你看他灯光前吩咐八戒、沙僧看守师父,他喜孜孜跳出方丈,径来佛殿看时,天 上有星,月还未上,那殿里黑暗暗的。他就吹出真火,点起琉璃,东边打鼓,西 边撞鐘。响罢,摇身一变,变做个小和尚儿,年纪只有十二叁岁,披着黄绢褊 衫,白布直裰,手敲着木鱼,口里念经。等到一更时分,不见动静。二更时分, 残月才升,只听见呼呼的一阵风响。好风: 黑雾遮天暗,愁云照地昏。四方如泼墨,一派靛妆浑。先刮时扬尘播土,次后来 倒树摧林。扬尘播土星光现,倒树摧林月色昏。只刮得:嫦娥紧抱梭罗树,玉兔 团团找药盆;九曜星官皆闭户,四海龙王尽掩门;庙里城隍觅小鬼,空中仙子怎 腾云;地府阎罗寻马面,判官乱跑赶头巾。刮动崑崙顶上石,捲得江湖波浪混。 那风才然过处,猛闻得兰麝香熏,环珮声响。即欠身抬头观看,呀!却是一个美 貌佳人,径上佛殿。行者口里呜哩呜喇,只情念经。那女子走近前,一把搂住 道:「小长老,念的甚麼经?」行者道:「许下的。」女子道:「别人都自在睡 觉,你还念经怎麼?」行者道:「许下的,如何不念?」女子搂住,与他亲个嘴 道:「我与你到后面耍耍去。」行者故意的扭过头去道:「你有些不晓事。」女 子道:「你会相面?」行者道:「也晓得些儿。」女子道:「你相我怎的样子?」 行者道:「我相你有些儿偷生熟,被公婆赶出来的。」女子道:「相不着,相不 着。我     不是公婆赶逐,不因熟偷生。     奈我前生命薄,投配男子年轻。     不会洞房花烛,避夫逃走之情。    趁如今星光月皎,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我和你到后园中交欢配鸞儔去也。」行 者闻言,暗点头道:「那几个愚僧,都被色慾引诱,所以伤了性命。他如今也来 哄我。」就随口答应道:「娘子,我出家人年纪尚幼,却不知甚麼交欢之事。」 女子道:「你跟我去,我教你。」行者暗笑道:「也罢,我跟他去,看他怎生摆 佈。」    他两个搂着肩,携着手,出了佛殿,径至后边园里。那怪把行者使个绊子腿,跌 倒在地。口里「心肝哥哥」的乱叫,将手就去掐他的臊根。行者道:「我的儿, 真个要吃老孙哩。」却被行者接住他手,使个小坐跌法,把那怪一轆轤掀翻在地 上。那怪口里还叫道:「心肝哥哥,你倒会跌你的娘哩。」行者暗算道:「不趁 此时下手他,还到几时?正是:『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就把手一叉, 腰一躬,一跳跳起来,现出原身法像,抡起金箍铁棒,劈头就打。那怪倒也吃了 一惊。他心想道:「这个小和尚,这等利害。」打开眼一看,原来是那唐长老的 徒弟姓孙的。他也不惧他。你说这精怪是甚麼精怪: 金作鼻,雪铺毛。地道为门屋,安身处处牢。养成叁百年前气,曾向灵山走几 遭。一饱香花和蜡烛,如来吩咐下天曹。托塔天王恩爱女,哪吒太子认同胞。也 不是个填海鸟,也不是个戴山鰲。也不怕的雷焕剑,也不怕的吕虔刀。往往来 来,一任他水流江汉阔;上上下下,那论他山耸泰恆高。你看他月貌花容娇滴 滴,谁识得是个鼠老成精逞点豪。    他自恃的神通广大,便随手架起双股剑,玎玎璫璫的响,左遮右格,随东倒西。 行者虽强些,却也捞他不倒。阴风四起,残月无光。你看他两人。后园中一场好 杀: 阴风从地起,残月荡微光。闃静梵王宇,阑珊小鬼廊,后园里一片战争场。孙大 士,天上圣;毛女,女中王:赌赛神通未肯降。一个儿扭转芳心嗔黑秃,一个儿 圆睁慧眼恨新妆。两手剑飞,那认得女菩萨;一根棍打,狠似个活金刚。响处金 箍如电掣,霎时铁白耀星芒。玉楼抓翡翠,金殿碎鸳鸯。猿啼巴月小,雁叫楚天 长。十八尊罗汉暗暗喝采,叁十二诸天个个慌张。    那孙大圣精神抖擞,棍儿没半点差池。妖精自料敌他不住,猛可的眉头一蹙,计 上心来,抽身便走。行者喝道:「泼货,那走?快快来降。」那妖精只是不理, 直往后退。等行者赶到紧急之时,即将左脚上花鞋脱下来,吹口仙气,念个咒 语,叫一声:「变!」就变做本身模样,使两口剑舞将来;真身一幌,化阵清风 而去。这却不是叁藏的灾星?他便径撞到方丈里,把唐叁藏摄将去云头上,杳杳 冥冥,霎霎眼,就到了陷空山,进了无底洞,叫小的们安排素筵席成亲不题。    却说行者斗得心焦性燥,闪一个空,一棍把那妖精打落下来,乃是一隻花鞋。行 者晓得中了他计,连忙转身来看师父,那有个师父。只见那獃子和沙僧口里呜哩 呜哪说甚麼。行者怒气填胸,也不管好歹,捞起棍来一片打,连声叫道:「打死 你们,打死你们。」那獃子慌得走也没路。沙僧却是个灵山大将,见得事多,就 软款温柔,近前跪下道:「兄长,我知道了,想你要打杀我两个,也不去救师 父,径自回家去哩。」行者道:「我打杀你两个,我自去救他。」沙僧笑道: 「兄长说那里话?无我两个,真是『单丝不线,孤掌难鸣』。兄呵,这行囊、马 匹,谁与看顾?寧学管鲍分金,休仿孙庞斗智。自古道:『打虎还得亲兄弟,上 阵须教父子兵。』望兄长且饶打,待天明和你同心戮力,寻师去也。」行者虽是 神通广大,却也明理识时。见沙僧苦苦哀告,便就回心道:「八戒、沙僧,你都 起来。明日找寻师父。却要用力。」那獃子听见饶了,恨不得天也许下半边, 道:「哥呵,这个都在老猪身上。」兄弟们思思想想,那曾得睡,恨不得点头唤 出扶桑日,一口吹散满天星。    叁眾只坐到天晓,收拾要行,早有寺僧拦门来问:「老爷那里去?」行者笑道: 「不好说。昨日对眾夸口,说与他们拿妖精,妖精未曾拿得,倒把我个师父不见 了。我们寻师父去哩。」眾僧害怕道:「老爷,小可的事,倒带累老师;却往那 里去寻?」行者道:「有处寻他。」眾僧忙道:「既去莫忙,且吃些早斋。」连 忙的端了两叁盆汤饭。八戒尽力吃个乾净,道:「好和尚,我们寻着师父,再到 你这里来耍子。」行者道:「还到这里吃他饭哩?你去天王殿里看看那女子在 否。」眾僧道:「老爷,不在了,不在了。自是当晚宿了一夜,第二日就不见 了。」    行者喜喜欢欢的辞了眾僧,着八戒、沙僧牵马挑担,径回东走。八戒道:「哥哥 差了,怎麼又往东行?」行者道:「你岂知道?前日在那黑松林绑的那个女子, 老孙火眼金睛,把他认透了,你们都认做好人。今日吃和尚的也是他,摄师父的 也是他。你们救得好女菩萨。今既摄了师父,还从旧路上找寻去也。」二人嘆服 道:「好好好,真是粗中有细。去来,去来。」    叁人急急到於林内,只见那: 云蔼蔼,雾漫漫;石层层,路盘盘。狐踪兔跡交加走,虎豹豺狼往復钻。林内更 无妖怪影,不知叁藏在何端。    行者心焦,掣出棒来,摇身一变,变作大闹天宫的本相:叁头六臂,六隻手,理 着叁根棒,在林里辟哩拨喇的乱打。八戒见了道:「沙僧,师兄着了恼,寻不着 师父,弄做个气心风了。」原来行者打了一路,打出两个老头儿来:一个是山 神,一个是土地,上前跪下道:「大圣,山神、土地来见。」八戒道:「好灵根 呵,打了一路,打出两个山神、土地;若再打一路,连太岁都打出来也。」行者 问道:「山神、土地,汝等这般无礼,在此处专一结伙强盗。强盗得了手,买些 猪羊祭赛你,又与妖精结掳,打伙儿把我师父摄来。如今藏在何处?快快的从实 供来,免打。」二神慌了道:「大圣错怪了我耶。妖精不在小神山上,不伏小神 管辖。但只夜间风响处,小神略知一二。」行者道:「既知,一一说来。」土地 道:「那妖精摄你师父去,在那正南下,离此有千里之遥。那厢有座山,唤做陷 空山。山中有个洞,叫做无底洞。是那山里妖精,到此变化摄去也。」行者听 言,暗自惊心。喝退了山神、土地,收了法身,现出本相,与八戒、沙僧道: 「师父去得远了。」八戒道:「远便腾云赶去。」    好獃子,一纵狂风先起;随后是沙僧驾云;那白马原是龙子出身,驮了行李,也 踏了风雾;大圣即起觔斗:一直南来。不多时,早见一座大山,阻住云脚。叁人 採住马,都按定云头。见那山: 顶摩碧汉,峰接青霄。周围杂树万万千,来往飞禽喳喳噪。虎豹成阵走,獐鹿打 丛行。向阳处,琪花瑶草馨香;背阴方,腊雪顽冰不化。崎嶇峻岭,削壁悬崖。 直立高峰,湾环深涧。松鬱鬱,石磷磷,行人见了悚其心。打柴樵子全无影,採 药仙童不见踪。眼前虎豹能兴雾,遍地狐狸乱弄风。    八戒道:「哥呵,这山如此嶮峻,必有妖邪。」行者道:「不消说了,山高原有 怪,岭峻岂无精?」叫:「沙僧,我和你且在此,着八戒先下山凹里打听打听, 看那条路好走,端的可有洞府,再看是那里开门,俱细细打探,我们好一齐去寻 师父救他。」八戒道:「老猪晦气,先拿我顶缸。」行者道:「你夜来说都在你 身上,如何打仰?」八戒道:「不要嚷,等我去。」獃子放下鈀,抖抖衣裳,空 着手,跳下高山,找寻路径。    这一去,毕竟不知好歹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二回 姹女求阳 元神护道 却说八戒跳下山,寻着一条小路。依路前行,有五六里远近,忽见二个女怪,在 那井上打水。他怎麼认得是两个女怪,见他头上戴一顶一尺二叁寸高的篾丝髻, 甚不时兴。獃子走近前,叫声:「妖怪。」那怪闻言大怒,两人互相说道:「这 和尚惫懒,我们又不与他相识,平时又没有调得嘴惯,他怎麼叫我们做妖怪?」 那怪恼了,抡起抬水的杠子,劈头就打。    这獃子手无兵器,遮架不得,被他捞了几下,侮着头跑上山来道:「哥呵,回去 罢,妖怪兇。」行者道:「怎麼兇?」八戒道:「山凹内两个女妖精在井上打 水,我只叫了他一声,就被他打了我叁四杠子。」行者道:「你叫他做甚麼的?」 八戒道:「我叫他做妖怪。」行者笑道:「打得还少。」八戒道:「谢你照顾。 头都打肿了,还说少哩。」行者道:「温柔天下去得,刚强寸步难移。他们是此 地之怪,我们是远来之僧,你一身都是手,也要略温存。你就去叫他做妖怪,他 不打你,打我?人将礼乐为先。」八戒道:「一发不晓得。」行者道:「你自幼 在山中吃人,你晓得有两样木麼?」八戒道:「不知。是甚麼木?」行者道: 「一样是杨木,一样是檀木。杨木性格甚软,巧匠取来,或雕圣像,或刻如来, 装金立粉,嵌玉装花,万人烧香礼拜,受了多少无量之福。那檀木性格刚硬,油 房里取了去,做柞撒,使铁箍箍了头,又使铁鎚往下打,只因刚强,所以受此苦 楚。」八戒道:「哥呵,你这好话儿,早与我说说也好,却不受他打了。」行者 道:「你还去问他个端的。」八戒道:「这去他认得我了。」行者道:「你变化 了去。」八戒道:「哥呵,且如我变了,却怎麼问麼?」行者道:「你变了去, 到他跟前,行个礼儿,看他多大年纪。若与我们差不多,叫他声『姑娘』;若比 我们老些儿,叫他声『奶奶』。」八戒笑道:「可是蹭蹬,这般许远的田地,认 得是甚麼亲?」行者道:「不是认亲,要套他的话哩。若是他拿了师父,就好下 手;若不是他,却不误了我们别处干事?」八戒道:「说得有理,等我再去。」    好獃子,把钉鈀撒在腰里,下山凹,摇身一变,变做个黑胖和尚。摇摇摆摆,走 近怪前,深深唱个大喏道:「奶奶,贫僧稽首了。」那两个喜道:「这个和尚却 好,会唱个喏儿,又会称道一声儿。」问道:「长老,那里来的?」八戒道: 「那里来的。」又问:「那里去的?」又道:「那里去的。」又问:「你叫做甚 麼名字?」又答道:「我叫做甚麼名字。」那怪笑道:「这和尚好便好,只是没 来历,会说顺口话儿。」八戒道:「奶奶,你们打水怎的?」那怪道:「和尚, 你不知道,我家老夫人今夜里摄了一个唐僧在洞内,要管待他,我洞中水不乾 净,差我两个来此打这阴阳交媾的好水,安排素果素菜的筵席,与唐僧吃了,晚 间要成亲哩。」    那獃子闻此言,急抽身跑上山,叫:「沙和尚,快拿将行李来,我们分了罢。」 沙僧道:「二哥,又分怎的?」八戒道:「分了,便你还去流沙河吃人,我去高 老庄探亲,哥哥去花果山称圣,白龙马归大海成龙。师父已在这妖精洞内成亲 哩,我们都各安生理去也。」行者道:「这獃子又胡说了。」八戒道:「你的儿 子胡说。才那两个抬水的妖精说,安排素筵席与唐僧吃了成亲哩。」行者道: 「那妖精把师父困在洞里,师父眼巴巴的望我们去救,你却在此说这样话。」八 戒道:「怎麼救?」行者道:「你两个牵着马,挑着担,我们跟着那两个女怪, 做个引子,引到那门前,一齐下手。」    真个獃子只得随行。行者远远的标着那两怪,渐入深山,有一二十里远近,忽然 不见。八戒惊道:「师父是日里鬼拿去了。」行者道:「你好眼力,怎麼就看出 他本相来?」八戒道:「那两个怪正抬着水走,忽然不见,却不是个日里鬼?」 行者道:「想是钻进洞去了。等我去看。」    好大圣,急睁火眼金睛,漫山看处,果然不见动静。只见那陡崖前,有一座玲珑 剔透细妆花、堆五采、叁簷四簇的牌楼。他与八戒、沙僧近前观看,上有六个大 字,乃「陷空山无底洞」。行者道:「兄弟呀,这妖精把个架子支在这里,还不 知门向那里开哩。」沙僧说:「不远,不远,好生寻。」都转身看时,牌楼下, 山脚下有一块大石,约有十餘里方圆,正中间有缸口大的一个洞儿,爬得光溜溜 的。八戒道:「哥呵,这就是妖精出入洞也。」行者看了道:「怪哉!我老孙自 保唐僧,瞒不得你两个,妖精也拿了些,却不见这样洞府。八戒,你先下去试 试,看有多少浅深,我好进去救师父。」八戒摇头道:「这个难,这个难。我老 猪身子夯夯的,若塌了脚吊下去,不知二叁年可得到底哩。」行者道:「就有多 深麼?」八戒道:「你看。」大圣伏在洞边上,仔细往下看处,咦!深呵,周围 足有叁百餘里。回头道:「兄弟,果然深得紧。」八戒道:「你便回去罢,师父 救不得耶。」行者道:「你说那里话?莫生懒惰意,休起怠荒心。且将行李歇 下,把马拴在牌楼柱上。你使钉鈀,沙僧使杖,拦住洞门,让我进去打听打听。 若师父果在里面,我将铁棒把妖精从里打出,跑至门口,你两个却在外面挡住: 这是里应外合。打死精灵,才救得师父。」二人遵命。    行者却将身一纵,跳入洞中,足下彩云生万道,身边瑞气护千层。不多时,到於 深远之间,那里边明明朗朗,一般的有日色,有风声,又有花草果木。行者喜 道:「好去处呵!想老孙出世,天赐与水帘洞,这里也是个洞天福地。」正看 时,又有一座二滴水的门楼,团团都是松竹,内有许多房舍。又想道:「此必是 妖精的住处了。我且到里边去打听打听。且住。若是这般去呵,他认得我了。且 变化了去。」摇身捻诀,就变做个苍蝇儿,轻轻的飞在门楼上听听。只见那怪高 坐在草亭内,他那模样,比在松林里救他,寺里拿他,便是不同,越发打扮得俊 了:     髮盘云髻似堆鸦,身着绿绒花比甲。     一对金莲刚半折,十指如同春笋发。     团团粉面若银盆,朱唇一似樱桃滑。     端端正正美人姿,月里嫦娥还喜恰。     今朝拿住取经僧,便要欢娱同枕榻。    行者且不言语,听他说甚话。少时,绽破樱桃,喜孜孜的叫道:「小的们,快排 素筵席来,我与唐僧哥哥吃了成亲。」行者暗笑道:「真个有这话!我只道八戒 作耍子乱说哩。等我且飞进去寻寻,看师父在那里。不知他的心性如何?假若被 他摩弄动了呵,留他在这里也罢。」即展翅,飞到里边看处,那东廊下上明下暗 的红纸格子里面,坐着唐僧哩。    行者一头撞破格子眼,飞在唐僧光头上丁着,叫声:「师父。」叁藏认得声音, 叫道:「徒弟,救我命呵!」行者道:「师父不济呀,那妖精安排筵宴,与你吃 了成亲哩。或生下一男半女,也是你和尚之后代,你愁怎的?」长老闻言,咬牙 切齿道:「徒弟,我自出了长安,到两界山中收你,一向西来,那个时辰动荤? 那一日子有甚歪意?今被这妖精拿住,要求配偶,我若把真阳丧了,我就身堕轮 迴,打在那阴山背后,永世不得翻身。」行者笑道:「莫发誓。既有真心往西天 取经,老孙带你去罢。」叁藏道:「进来的路儿,我通忘了。」行者道:「莫说 你忘了。他这洞,不比走进来走出去的,是打上头往下钻。如今救了你,要打底 下往上钻。若是造化高,钻着洞口儿,就出去了;若是造化低,钻不着,还有个 闷杀的日子了。」叁藏满眼垂泪道:「似此艰难,怎生是好?」行者道:「没 事,没事。那妖精整治酒与你吃,没奈何,也吃他一钟。只要斟得急些儿,斟起 一个喜花儿来,等我变作个蟭蟟虫儿,飞在酒泡之下。他把我一口吞下肚去,我 就捻破他的心肝,扯断他的肠肚,弄死那妖精,你才得脱身出去。」叁藏道: 「徒弟,这等说,只是不当人子。」行者道:「只管行起善来,你命休矣。妖精 乃害人之根,你惜他怎的?」叁藏道:「也罢,也罢。你只是要跟着我。」正是:     那孙大圣护定唐叁藏,取经僧全靠着美猴王。    他师徒两个商量未了,早是那妖精安排停当,走近东廊外,开了门锁,叫声: 「长老。」唐僧不敢答应。又叫一声,又不敢答应。他不敢答应者何意?想着: 「口开神气散,舌动是非生。」却又一条心儿想着:「若死住法儿不开口,只怕 他心狠,顷刻间就害了性命。」正是那进退两难心问口,叁思忍耐口问心。正自 狐疑,那怪又叫一声:「长老。」唐僧没奈何,应他一声道:「娘子,有。」那 长老应出这一句言来,真是肉落千斤。人都说唐僧是个真心的和尚,往西天拜佛 求经,怎麼与这女妖精答话?不知此时正是危急存亡之际,万分出於无奈,虽是 外有所答,其实内无所慾。妖精见长老应了一声,他推开门,把唐僧搀起来,和 他携手挨背,交头接耳。你看他做出那千般娇态,万种风情。岂知叁藏一腔子烦 恼。行者暗中笑道:「我师父被他这般哄诱,只怕一时动心。」正是:     真僧魔苦遇娇娃,妖怪娉婷实可夸。     淡淡翠眉分柳叶,盈盈丹脸衬桃花。     绣鞋微露双鉤凤,云髻高盘两鬢鸦。     含笑与师携手处,香飘兰麝满袈裟。    妖精挽着叁藏,行近草亭道:「长老,我办了一杯酒,和你酌酌。」唐僧道: 「娘子,贫僧自不用荤。」妖精道:「我知你不吃荤,因洞中水不洁净,特命山 头上取阴阳交媾的净水,做些素果素菜筵席,和你耍子。」唐僧跟他进去观看, 果然见那: 盈门下,绣缠彩结;满庭中,香喷金猊。摆列着黑油垒鈿桌,乌漆篾丝盘。垒鈿 桌上,有异样珍饈;篾丝盘中,盛稀奇素物。林檎、橄欖、莲肉、葡萄、榧、 柰、榛、松、荔枝、龙眼、山栗、风菱、枣儿、柿子、胡桃、银杏、金橘、香 橙,果子随山有;蔬菜更时新:豆腐、麵觔、木耳、鲜笋、蘑菇、香蕈、山药、 黄精。石花菜、黄花菜,青油煎炒;扁豆角、江豆角,熟酱调成。王瓜、瓠子, 白果、蔓菁。鏇皮茄子鵪鶉做,剔种冬瓜方旦名。烂煨芋头糖拌着,白煮萝卜醋 浇烹。椒薑辛辣般般美,咸淡调和色色平。    那妖精露尖尖之玉指,捧晃晃之金杯,满斟美酒,递与唐僧,口里叫道:「长老 哥哥,妙人,请一杯交欢酒儿。」叁藏羞答答的接了酒,望空浇奠,心中暗祝 道:「护法诸天、五方揭諦、四值功曹:弟子陈玄奘,自离东土,蒙观世音菩萨 差遣列位眾神暗中保护,拜雷音,见佛求经,今在途中,被妖精拿住,强逼成 亲,将这一杯酒递与我吃。此酒果是素酒,弟子勉强吃了,还得见佛成功;若是 荤酒,破了弟子之戒,永堕轮迴苦。」孙大圣,他却变得轻巧,在耳根后,若像 一个耳报;但他说话,惟叁藏听见,别人不闻。他知师父平日好吃葡萄做的素 酒,教吃他一钟。那师父没奈何吃了,急将酒满斟一钟,回与妖怪。果然斟起有 一个喜花儿。行者变作个蟭蟟虫儿,轻轻的飞入喜花之下。那妖精接在手,且不 吃,把杯儿放住,与唐僧拜了两拜,口里娇娇怯怯,叙了几句情话。却才举杯, 那花儿已散,就露出虫来。妖精也认不得是行者变的,只以为虫儿,用小指挑 起,往下一弹。    行者见事不谐,料难入他腹,即变做个饿老鹰。真个是:     玉爪金睛铁翮,雄姿猛气摶云。妖狐狡兔见他忙,千里山河时遁。饥处 迎风逐雀,饱来高贴天门。老拳钢硬最伤人,得志凌霄嫌近。    飞起来,抡开玉爪,响一声,掀翻桌席,把些素果素菜,盘碟壶爵,尽皆捽碎, 撇却唐僧,飞将出去。諕得妖精心胆皆裂,唐僧亦骨肉通酥。妖精战战兢兢,搂 住唐僧道:「长老哥哥,此物是那里来的?」叁藏道:「贫僧不知。」妖怪道: 「我费了许多心,安排这个素宴与你耍耍,却不知这个扁毛畜生从那里飞来,把 我的家火打碎。」眾小妖道:「夫人,打碎家火犹可,将些素品都泼散在地,秽 了怎用?」叁藏分明晓得是行者弄法,他那里敢说。那妖精道:「小的们,我知 道了:想必是我把唐僧困住,天地不容,故降此物。你们将碎家火拾出去,另安 排些酒餚,不拘荤素,我指天为媒,指地作订,然后再与唐僧成亲。」依然把长 老送在东廊里坐下不题。    却说行者飞出去,现了本相,到於洞口,叫声:「开门!」八戒笑道:「沙僧, 哥哥来了。」他二人撒开兵器。行者跳出,八戒上前扯住道:「可有妖精?可有 师父?」行者道:「有有有。」八戒道:「师父在里边受罪哩,绑着是綑着?要 蒸是要煮?」行者道:「这个事倒没有,只是安排素宴,要与他干那个事哩。」 八戒道:「你造化,你造化,你吃了陪亲酒来了?」行者道:「獃子呵,师父的 性命也难保,吃甚麼陪亲酒?」八戒道:「你怎的就来了?」行者把见唐僧施变 化的上项事说了一遍。道:「兄弟们,再休胡思乱想。师父已在此间,老孙这一 去,一定救他出来。」    復翻身入里面,还变做个苍蝇儿,丁在门楼上听之。只闻得这妖怪气呼呼的,在 亭子上吩咐:「小的们,不论荤素,拿来烧纸。借烦天地为媒订,务要与他成 亲。」行者听见,暗笑道:「这妖精全没一些儿廉耻,青天白日的,把个和尚关 在家里摆佈。且不要忙,等老孙再进去看看。」嚶的一声,飞在东廊之下,只见 那师父坐在里边,清滴滴腮边泪淌。行者钻将进去,丁在他头上,又叫声:「师 父。」长老认得声音,跳起来,咬牙恨道:「猢猻呵,别人胆大,还是身包胆; 你的胆大,就是胆包身。你弄变化神通,打破家火,能值几何?斗得那妖精淫兴 发了,那里不分荤素安排,定要与我交媾,此事怎了?」行者暗中陪笑道:「师 父莫怪,有救你处。」唐僧道:「那里救得我?」行者道:「我才一翅飞起去 时,见他后边有个花园。你哄他往园里去耍子,我救了你罢。」唐僧道:「园里 怎麼样救?」行者道:「你与他到园里,走到桃树边,就莫走了。等我飞上桃 枝,变作个红桃子。你要吃果子,先拣红的儿摘下来。红的是我。他必然也要摘 一个,你把红的定要让他。他若一口吃了,我却在他肚里,等我捣破他的皮袋, 扯断他的肝肠,弄死他,你就脱身了。」叁藏道:「你若有手段,就与他赌斗便 了,只要钻在他肚里怎麼?」行者道:「师父,你不知趣。他这个洞,若好出 入,便可与他赌斗;只为出入不便,曲道难行,若就动手,他这一窝子,老老小 小,连我都扯住,却怎麼了?须是这般捽手干,大家才得乾净。」叁藏点头听 信,只叫:「你跟定我。」行者道:「晓得,晓得,我在你头上。」    师徒们商量定了,叁藏才欠起身来,双手扶着那格子,叫道:「娘子,娘子。」 那妖精听见,笑唏唏的跑近跟前道:「妙人哥哥,有甚话说?」叁藏道:「娘 子,我出了长安,一路西来,无日不山,无日不水。昨在镇海寺投宿,偶得伤风 重疾,今日出了汗,略才好些。又蒙娘子盛情,携入仙府。只是坐了这一日,又 觉心神不爽。你带我往那里略散散心,耍耍儿去麼。」那妖精十分欢喜道:「妙 人哥哥倒有些兴趣,我和你去花园里耍耍。」叫:「小的们,拿钥匙来开了园 门,打扫路逕。」眾妖都跑去开门收拾。    这妖精开了格子,搀出唐僧。你看他许多小妖,都是油头粉面,嬝娜娉婷,簇簇 拥拥,与唐僧径上花园而去。好和尚,他在这綺罗队里无他故,锦绣丛中作哑 聋。若不是这铁打的心肠朝佛去,第二个酒色凡夫也取不得经。一行都到了花园 之外,那妖精俏语低声,叫道:「妙人哥哥,这里耍耍,真可散心释闷。」唐僧 与他携手相搀,同入园内,抬头观看,其实好个去处。但见那: 縈迴曲逕,纷纷尽点苍苔;窈窕綺窗,处处暗笼绣箔。微风初动,轻飘飘展开蜀 锦吴綾;细雨才收,娇滴滴露出冰肌玉质。日灼鲜杏,红如仙子晒霓裳;月映芭 蕉,青似太真摇羽扇。粉墙四面,万株杨柳囀黄鸝;闲馆周围,满院海棠飞粉 蝶。更看那凝香阁、青蛾阁、解酲阁、相思阁,层层捲映,朱帘上鉤控鬚,又见 那养酸亭、披素亭、画眉亭、四雨亭,个个崢嶸,华扁上字书鸟篆。看那浴鹤 池、洗觴池、怡月池、濯缨池,青萍绿藻耀金鳞;又有墨花轩、异箱轩、适趣 轩、慕云轩,玉斗琼卮浮绿蚁。池亭上下,有太湖石、紫英石、鸚落石、锦川 石,青青栽着虎鬚蒲;轩阁东西,有木假山、翠屏山、啸风山、玉芝山,处处丛 生凤尾竹。荼架、蔷薇架,近着鞦韆架,浑如锦帐罗幃;松柏亭、辛夷亭,对着 木香亭,却似碧城绣幙。芍药栏,牡丹丛,朱朱紫紫斗穠华;夜合臺,茉藜槛, 岁岁年年生嫵媚。涓涓滴露紫含笑,堪画堪描;艳艳烧空红佛桑,宜题宜赋。论 景致,休夸閬苑蓬莱;较芳菲,不数姚黄魏紫。若到叁春闲斗草,园中只少玉琼 花。    长老携着那怪,步赏花园,看不尽的奇葩异卉。行过了许多亭阁,真个是渐入佳 境。忽抬头,到了桃树林边。行者把师父头上一掐,那长老就知。行者飞在桃树 枝儿上,摇身一变,变作个红桃儿,其实红得可爱。长老对妖精道:「娘子,你 这苑内花香,枝头果熟。苑内花香蜂竞採,枝头果熟鸟争啣。怎麼这桃树上果子 青红不一,何也?」妖精笑道:「天无阴阳,日月不明;地无阴阳,草木不生; 人无阴阳,不分男女。这桃树上果子,向阳处,有日色相烘者先熟,故红;背阴 处无日者还生,故青:此阴阳之道理也。」叁藏道:「谢娘子指教,其实贫僧不 知。」即向前伸手摘了个红桃。妖精也去摘了一个青桃。叁藏躬身将红桃捧与妖 怪道:「娘子,你爱色,请吃这个红桃,拿青的来我吃。」妖精真个换了,且暗 喜道:「好和尚呵,果是个真人,一日夫妻未做,却就有这般恩爱也。」那妖精 喜喜欢欢的把唐僧亲敬。这唐僧把青桃拿过来就吃。那妖精喜相陪,把红桃儿张 口便咬。啟朱唇,露银牙,未曾下口,原来孙行者十分性急,轂轆一个跟头,翻 入他咽喉之下,径到肚腹之中。妖精害怕,对叁藏道:「长老呵,这个果子利 害:怎麼不容咬破,就滚下去了?」叁藏道:「娘子,新开园的果子爱吃,所以 去得快了。」妖精道:「未曾吐出核子,他就攛下去了。」叁藏道:「娘子意美 情佳,喜吃之甚,所以不及吐核,就下去了。」    行者在他肚里,復了本相,叫声:「师父,不要与他答嘴,老孙已得了手也。」 叁藏道:「徒弟方便着些。」妖精听见道:「你和那个说话哩?」叁藏道:「和 我徒弟孙悟空说话哩。」妖精道:「孙悟空在那里?」叁藏道:「在你肚里哩, 却才吃的那个红桃子不是?」妖精慌了道:「罢了,罢了。这猴头钻在我肚里, 我是死也。孙行者,你千方百计的钻在我肚里怎的?」行者在里边恨道:「也不 怎的,只是吃了你的六叶连肝肺,叁毛七孔心,五臟都淘净,弄做个梆子精。」 妖精听说,諕得魂飞魄散,战战兢兢的把唐僧抱住道:「长老呵,我只道:     夙世前缘繫赤绳,鱼水相和两意浓。     不料鸳鸯今拆散,何期鸞凤又西东。     蓝桥水涨难成事,佛庙烟沉嘉会空。     着意一场今又别,何年与你再相逢!」    行者在他肚里听见说时,只怕长老慈心,又被他哄了,便就抡拳跳脚,支架子, 理四平,几乎把个皮袋儿捣破了。那妖精忍不得疼痛,倒在尘埃,半晌家不敢言 语。行者见不言语,想是死了,却把手略鬆一鬆。他又回过气来,叫:「小的们 在那里?」原来那些小妖自进园门来,各人知趣,都不在一处,各自去採花斗 草,任意随心耍子,让那妖精与唐僧两个自在叙情儿。忽听得叫,却才都跑将 来。又见妖精倒在地上,面容改色,口里哼哼的爬不动,连忙搀起,围在一处 道:「夫人,怎的不好?想是急心疼了?」妖精道:「不是,不是。你莫要问, 我肚里已有了人也。快把这和尚送出去,留我性命。」那些小妖真个都来扛抬。 行者在肚里叫道:「那个敢抬?要便是你自家献我师父出去,出到外边,我饶你 命。」那怪精没及奈何,只是惜命之心。急挣起来,把唐僧背在身上,拽开步, 往外就走。小妖跟随道:「老夫人,往那里去?」妖精道:「留得五湖明月在, 何愁没处下金鉤?把这廝送出去,等我别寻一个头儿罢。」    好妖精,一纵云光,直到洞口。又闻得叮叮噹噹,兵刃乱响。叁藏道:「徒弟, 外面兵器响哩。」行者道:「是八戒揉鈀哩。你叫他一声。」叁藏便叫:「八 戒。」八戒听见道:「沙和尚,师父出来也。」二人掣开鈀、杖,妖精把唐僧驮 出。咦!正是:     心猿里应降邪怪,土木司门接圣僧。    毕竟不知那妖精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叁回 心猿识得丹头 姹女还归本性 却说叁藏着妖精送出洞外,沙和尚近前问曰:「师父出来,师兄何在?」八戒 道:「他有算计,必定贴换师父出来也。」叁藏用手指着妖精道:「你师兄在他 肚里哩。」八戒笑道:「腌臢杀人。在肚里做甚?出来罢。」行者在里边叫道: 「张开口,等我出来。」那怪真个把口张开。行者变得小小的,在咽喉之内,正 欲出来,又恐他无理来咬,即将铁棒取出,吹口仙气,叫:「变!」变作个枣核 钉儿,撑住他的上子,把身一纵,跳出口外,就把铁棒顺手带出,把腰一躬,还 是原身法像,举起棒来就打;那妖精也随手取出两口宝剑,叮噹架住。两个在山 头上这场好杀: 双舞剑飞当面架,金箍棒起照头来。一个是天生猴属心猿体,一个是地產精灵女 骸。他两个,恨衝怀,喜处生仇大会垓。那个要取元阳成配偶,这个要战纯阴结 圣胎。棒举一天寒雾漫,剑迎满地黑尘筛。因长老,拜如来,恨苦相争显大才。 水火不投母道损,阴阳难合各分开。两家斗罢多时节,地动山摇树木摧。    八戒见他们赌斗,口里絮絮叨叨,返恨行者,转身对沙僧道:「兄弟,师兄胡 缠。才子在他肚里,抡起拳来,送他一个满肚红,巴开肚皮钻出来,却不了帐? 怎麼又从他口里出来,却与他争战,让他这等猖狂?」沙僧道:「正是。却也亏 了师兄深洞中救出师父,返又与妖精廝战。且请师父自家坐着,我和你各持兵 器,助助大哥,打倒妖精去来。」八戒摆手道:「不不不,他有神通,我们不 济。」沙僧道:「说那里话,都是大家有益之事,虽说不济,却也放屁添风。」    那獃子一时兴发,掣了钉鈀,叫声:「去来。」他两个不顾师父,一齐驾风赶 上,举钉鈀,使宝杖,望妖精乱打。那妖精战行者一个已是不能,又见他二人, 怎生抵敌,急回头,抽身就走。行者喝道:「兄弟们赶上。」那妖精见他们赶得 紧,即将右脚上花鞋脱下来,吹口仙气,念个咒语,叫:「变!」即变作本身模 样,使两口剑舞将来;将身一幌,化一阵清风,径直回去。这番也只说战他们不 过,顾命而回,岂知又有这般样事!也是叁藏灾星未退,他到洞门前牌楼下,却 见唐僧在那里独坐,他就近前一把抱住,抢了行李,咬断韁绳,连人和马,復又 摄将进去不题。    且说八戒闪个空,一鈀把妖精打落地,乃是一隻花鞋。行者看见道:「你这两个 獃子,看着师父罢了,谁要你来帮甚麼功?」八戒道:「沙和尚,如何麼?我说 莫来。这猴子好的有些夹脑风,我们替他降了妖怪,返落得他生报怨。」行者 道:「在那里降了妖怪?那妖怪昨日与我战时,使了一个遗鞋计哄了。你们走 了,不知师父如何,我们快去看看。」    叁人急回来,果然没了师父,连行李、白马一并无踪。慌得个八戒两头乱跑,沙 僧前后跟寻,孙大圣亦心焦性燥。正寻觅处,只见那路傍边斜着半截儿韁绳。他 一把拿起,止不住眼中流泪,放声叫道:「师父呵,我去时辞别人和马,回来只 见这些绳。」正是那:见鞍思俊马,滴泪想亲人。八戒见他垂泪,不禁仰天大 笑。行者骂道:「你这个夯货,又是要散火哩?」八戒又笑道:「哥呵,不是这 话,师父一定又被妖精摄进洞去了。常言道:『事无叁不成。』你进洞两遭了, 再进去一遭,管情救出师父来也。」行者揩了眼泪道:「也罢,到此地位,势不 容己,我还进去。你两个没了行李、马匹耽心,却好生把守洞口。」    好大圣,即转身跳入里面,不施变化,就将本身法相。真个是:     古怪别腮心里强,自小为怪神力壮。     高低面赛马鞍,眼放金光如火亮。     浑身毛硬似钢针,虎皮裙繫明花响。     上天撞散万云飞,下海混起千层浪。     当天倚力打天王,挡退十万八千将。     官封大圣美猴精,手中惯使金箍棒。     今日西天任显能,復来洞内扶叁藏。    你看他停住云光,径到了妖精宅外。见那门楼门关了,不分好歹,抡铁棒一下打 开,闯将进去。那里还静悄悄,全无人跡。东廊下不见唐僧。亭子上桌椅,与各 处家火,一件也无。原来他的洞里週围有叁百餘里,妖精窠穴甚多。前番摄唐僧 在此,被行者寻着;今番摄了,又怕行者来寻,当时搬了,不知去向。恼得这行 者跌脚搥胸,放声高叫道:「师父呵,你是个晦气转成的唐叁藏,灾殃铸就的取 经僧。噫!这条路且是走熟了,如何不在?却教老孙那里寻找也?」正自吆喝爆 燥之间,忽闻得一阵香风扑鼻,他回了性道:「这香烟是从后面飘出,想是在后 头哩。」拽开步,提着铁棒,走将进去看时,也不见动静。只见有叁间倒坐儿, 近后壁却铺一张龙吞口雕漆供桌,桌上有一个大流金香炉,炉内有香烟馥郁。那 上面供养着一个大金字牌,牌上写着「尊父李天王之位」;略次些儿,写着「尊 兄哪吒叁太子位」。行者见了,满心欢喜,也不去搜妖怪,找唐僧,把铁棒捻作 个绣花针儿,揌在耳朵里,抡开手,把那牌子并香炉拿将起来,返云光,径出门 去。至洞口,唏唏哈哈,笑声不绝。    八戒、沙僧听见,掣放洞口,迎着行者道:「哥哥这等欢喜,想是救出师父也?」 行者笑道:「不消我们救,只问这牌子要人。」八戒道:「哥呵,这牌子不是妖 精,又不会说话,怎麼问他要人?」行者放在地下道:「你们看。」沙僧近前看 时,上写着「尊父李天王之位」、「尊兄哪吒叁太子位」。沙僧道:「此意何 也?」行者道:「这是那妖精家供养的。我闯入他住居之所,见人物俱无,惟有 此牌。想是李天王之女,叁太子之妹,思凡下界,假扮妖邪,将我师父摄去。不 问他要人,却问谁要?你两个且在此把守,等老孙执此牌位,径上天堂玉帝前告 个御状,教天王爷儿们还我师父。」八戒道:「哥呵,常言道:『告人死罪得死 罪。』须是理顺,方可为之。况御状又岂是可轻易告的?你且与我说,怎的告 他?」行者笑道:「我有主张:我把这牌位、香炉做个证见,另外再备纸状儿。」 八戒道:「状儿上怎麼写?你且念念我听。」行者道: 「告状人孙悟空,年甲在牒,係东土唐朝西天取经僧唐叁藏徒弟。告为假妖摄陷 人口事:今有托塔天王李靖同男哪吒太子,闺门不谨,走出亲女,在下方陷空山 无底洞变化妖邪,迷害人命无数。今将吾师摄陷曲邃之所,渺无寻处。若不状 告,切思伊父子不仁,故纵女氏成精害眾。伏乞怜准,行拘至案,收邪救师,明 正其罪,深为恩便。有此上告。」    八戒、沙僧闻其言,十分欢喜道:「哥呵,告的有理,必得上风。切须早来;稍 迟恐妖精伤了师父性命。」行者道:「我快,我快,多时饭熟,少时茶滚就回。」    好大圣,执着这牌位、香炉,将身一纵,驾祥云,直至南天门外。时有把天门的 大力天王与护国天王见了行者,一个个都控背躬身,不敢拦阻,让他进去。直至 通明殿下,有张、葛、许、丘四大天师迎面作礼道:「大圣何来?」行者道: 「有纸状儿,要告两个人哩。」天师吃惊道:「这个赖皮,不知要告那个?」无 奈,将他引入灵霄殿下啟奏,蒙旨宣进。行者将牌位、香炉放下,朝上礼毕,将 状子呈上。葛仙翁接了,铺在御案。玉帝从头看了,见这等这等,即将原状批作 圣旨,宣西方长庚太白金星领旨,到云楼宫宣托塔李天王见驾。行者上前奏道: 「望天主好生惩治;不然,又别生事端。」玉帝又吩咐:「原告也去。」行者 道:「老孙也去?」四天师道:「万岁已出了旨意,你可同金星去来。」    行者真个随着金星,纵云头,早至云楼宫。原来是天王住宅,号云楼宫。金星见 宫门首有个童子侍立。那童子认得金星,即入里报道:「太白金星老爷来了。」 天王遂出迎迓。又见金星捧着旨意,即命焚香。及转身,又见行者跟入,天王即 又作怒。你道他作怒为何?当年行者大闹天宫时,玉帝曾封天王为降魔大元帅, 封哪吒太子为叁坛海会之神,帅领天兵,收降行者,屡战不能取胜。还是五百年 前败阵的仇气,有些恼他,故此作怒。他且忍不住道:「老长庚,你得是甚麼旨 意?」金星道:「是孙大圣告你的状子。」那天王本是烦恼,听见说个「告」 字,一发雷霆大怒道:「他告我怎的?」金星道:「告你假妖摄陷人口事。你焚 了香,请自家开读。」那天王气呼呼的设了香案,望空谢恩。拜毕,展开旨意看 了,原来是这般这般,如此如此,恨得他手扑着香案道:「这个猴头,他也错告 我了。」金星道:「且息怒。现有牌位、香炉在御前作证,说是你亲女哩。」天 王道:「我止有叁个儿子,一个女儿。大小儿名金吒,侍奉如来,做前部护法; 二小儿名木叉,在南海随观世音做徒弟;叁小儿名哪吒,在我身边,早晚随朝护 驾。一女年方七岁,名贞英,人事尚未省得,如何会做妖精?不信,抱出来你 看。这猴头着实无礼。且莫说我是天上元勛,封受先斩后奏之职,就是下界小 民,也不可诬告。律云:『诬告加叁等。』」叫手下:「将缚妖索把这猴头綑 了。」那庭下摆列着巨灵神、鱼肚将、药叉雄帅,一拥上前,把行者綑了。金星 道:「李天王莫闯祸呵。我在御前同他领旨意来宣你的人,你那索儿颇重,一时 綑坏他,阁气。」天王道:「金星呵,似他这等诈偽告扰,怎该容他?你且坐 下,待我取砍妖刀砍了这个猴头,然后与你见驾回旨。」金星见他取刀,心惊胆 战,对行者道:「你干事差了。御状可是轻易告的?你也不访的实,似这般乱 弄,伤其性命,怎生是好?」行者全然不惧,笑吟吟的道:「老官儿放心,一些 没事。老孙的买卖,原是这等做,一定先输后赢。」    说不了,天王抡过刀来,望行者劈头就砍。早有那叁太子赶上前,将斩妖剑架 住,叫道:「父王息怒。」天王大惊失色。    噫!父见子以剑架刀,就当喝退,怎麼返大惊失色?原来天王生此子时,他左手 掌上有个「哪」字,右手掌上有个「吒」字,故名哪吒。这太子叁朝儿就下海净 身闯祸,踏倒水晶宫,捉住蛟龙要抽筋为絛子。天王知道,恐生后患,欲杀之。 哪吒奋怒,将刀在手,割肉还母,剔骨还父,还了父精母血。一点灵魂,径到西 方极乐世界告佛。佛正与眾菩萨讲经,只闻得幢幡宝盖有人叫道:「救命!」佛 慧眼一看,知是哪吒之魂,即将碧藕为骨,荷叶为衣,念动起死回生真言,哪吒 遂得了性命。运用神力,法降九十六洞妖魔,神通广大。后来要杀天王,报那剔 骨之仇。天王无奈,告求我佛如来。如来以和为尚,赐他一座玲珑剔透舍利子如 意黄金宝塔。那塔上层层有佛,艳艳光明。唤哪吒以佛为父,解释了冤仇。所以 称为托塔李天王者,此也。今日因闲在家,未曾托着那塔,恐哪吒有报仇之意, 故吓个大惊失色。    却即回手,向塔座上取了黄金宝塔,托在手间,问哪吒道:「孩儿,你以剑架住 我刀,有何话说?」哪吒弃剑叩头道:「父王,是有女儿在下界哩。」天王道: 「孩儿,我只生了你姊妹四个,那里又有个女儿哩?」哪吒道:「父王忘了?那 女儿原是个妖精。叁百年前成怪,在灵山偷食了如来的香花宝烛,如来差我父子 天兵,将他拿住。拿住时,只该打死,如来吩咐道:『积水养鱼终不钓,深山喂 鹿望长生。』当时饶了他性命。积此恩念,拜父王为父,拜孩儿为兄,在下方供 设牌位,侍奉香火。不期他又成精,陷害唐僧,却被孙行者搜寻到巢穴之间,将 牌位拿来,就做名告了御状。此是结拜之恩女,非我同胞之亲妹也。」天王闻 言,悚然惊讶道:「孩儿,我实忘了。他叫做甚麼名字?」太子道:「他有叁个 名字:他的本身出处,唤做金鼻白毛老鼠精;因偷香花宝烛,改名唤做半截观 音;如今饶他下界,又改了,唤做地涌夫人是也。」    天王却才省悟,放下宝塔,便亲手来解行者。行者就放起刁来道:「那个敢解 我?要便连绳儿抬去见驾,老孙的官事才赢。」慌得天王手软,太子无言,眾家 将委委而退。那大圣打滚撒赖,只要天王去见驾。天王无计可施,哀求金星说个 方便。金星道:「古人云:『万事从宽。』你干事忒紧了些儿,就把他綑住,又 要杀他。这猴子是个有名的赖皮,你如今教我怎的处?若论你令郎讲起来,虽是 恩女,不是亲女,却也晚亲义重,不拘怎生折辨,你也有个罪名。」天王道: 「老星怎说个方便,就没罪了。」金星道:「我也要和解你们,却只是无情可 说。」天王道:「你把那奏招安授官衔的事,说说他也罢了。」真个金星上前, 将手摸着行者道:「大圣,看我薄面,解了绳好去见驾。」行者道:「老官儿, 不用解,我会滚法,一路滚就滚到也。」金星笑道:「你这猴忒恁寡情。我昔日 也曾有些恩义儿到你,我这些些事儿,就不依我?」行者道:「你与我有甚恩 义?」金星道:「你当年在花果山为怪,伏虎降龙,强消死籍,聚群妖大肆猖 狂,上天欲要擒你,也是老身力奏,降旨招安,把你宣上天堂,封你做弼马温。 你吃了玉帝仙酒,后又招安,也是老身力奏,封你做『齐天大圣』。你又不守本 分,偷桃盗酒,窃老君之丹,如此如此,才得个无灭无生。若不是我,你如何得 到今日?」行者道:「古人说得好:『死了莫与老头儿同墓。』乾净会揭挑人。 我也只是做弼马温,闹天宫罢了,再无甚大事。也罢,也罢,看你老人家面皮, 还教他自己来解。」天王才敢向前,解了缚,请行者着衣上坐,一一上前施礼。    行者朝了金星道:「老官儿,何如?我说先输后赢,买卖儿原是这等做。快催他 去见驾,莫误了我的师父。」金星道:「莫忙,弄了这一会,也吃钟茶儿去。」 行者道:「你吃他的茶,受他的私,卖放犯人,轻慢圣旨,你得何罪?」金星 道:「不吃茶,不吃茶。连我也赖将起来了。李天王,快走,快走。」天王那里 敢去,怕他没的说做有的,放起刁来,口里胡说乱道,怎生与他折辨?没奈何, 又央金星,教说方便。金星道:「我有一句话儿,你可依我?」行者道:「绳綑 刀砍之事,我也通看你面,还有甚话?你说,你说。说得好,就依你;说得不 好,莫怪。」金星道:「一日官事十日打。你告了御状,说妖精是天王的女儿, 天王说不是,你两个只管在御前折辨,反復不已。我说天上一日,下界就是一 年。这一年之间,那妖精把你师父陷在洞中,莫说成亲,若有个喜花下儿子,也 生了一个小和尚儿,却不误了大事?」行者低头想道:「是呵,我离八戒、沙 僧,只说多时饭熟、少时茶滚就回,今已弄了这半会,却不迟了?老官儿,既依 你说,这旨意如何回缴?」金星道:「教李天王点兵,同你下去降妖,我去回 旨。」行者道:「你怎麼样回?」金星道:「我只说原告脱逃,被告免提。」行 者笑道:「好呵,我倒看你面情罢了,你倒说我脱逃。教他点兵在南天门外等 我,我即和你回旨缴状去。」天王害怕道:「他这一去,若有言语,是臣背君 也。」行者道:「你把老孙当甚麼样人?我也是个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马难 追』,岂又有污言顶你?」天王即谢了行者。行者与金星回旨。天王点起本部天 兵,径出南天门外。    金星与行者回见玉帝道:「陷唐僧者,乃金鼻白毛老鼠成精,假设天王父子牌 位。天王知之,已点兵收怪去了,望天尊赦罪。」玉帝已知此情,降天恩免究。 行者即返云光,到南天门外,见天王、太子佈列天兵等候。噫!那些神将风滚 滚,雾腾腾,接住大圣,一齐坠下云头,早到了陷空山上。    八戒、沙僧眼巴巴正等,只见天兵与行者来了。獃子迎着天王施礼道:「累及, 累及。」天王道:「天蓬元帅,你却不知。只因我父子受他一炷香,致令妖精无 理,困了你师父。来迟莫怪。这个山就是陷空山了?但不知他的洞门还向那边 开?」行者道:「我这条路且是走熟了,只是这个洞叫做个无底洞,周围有叁百 餘里,妖精窠穴甚多。前番我师父在那两滴水的门楼里,今番静悄悄,鬼影也没 个,不知又搬在何处去也。」天王道:「任他设尽千般计,难脱天罗地网中。到 洞门前再作道理。」大家就行。咦!约有十餘里,就到了那大石边。行者指那缸 口大的门儿道:「兀的便是也。」天王道:「『不入虎穴,安得虎子。』谁敢当 先?」行者道:「我当先。」叁太子道:「我奉旨降妖,我当先。」那獃子便莽 撞起来,高声叫道:「当头还要我老猪。」天王道:「不须囉噪,但依我分摆: 孙大圣和太子同领着兵将下去,我们叁人在口上把守,做个里应外合,教他上天 无路,入地无门,才显些些手段。」眾人都答应了一声:「是。」    你看那行者和叁太子领了兵将,望洞里只是一溜。驾起云光,抬头一望,果然好 个洞呵:     依旧双轮日月,照般一望山川。珠渊玉井暖弢烟。更有许多堪羡。     迭迭朱楼画阁,嶷嶷赤壁青田。叁春杨柳九秋莲。兀的洞天罕见。    顷刻间,停住了云光,径到那妖精旧宅。挨门儿搜寻,吆吆喝喝,一重又一重, 一处又一处,把那叁百里地,草都踏光了,那见个妖精?那见个叁藏?都只说: 「这孽畜一定是早出了这洞,远远去哩。」那晓得他在那东南黑角落上,望下 去,另有个小洞。洞里一重小小门,一间矮矮屋,盆栽了几种花,簷傍着数竿 竹,黑气氳氳,暗香馥馥。老怪摄了叁藏,搬在这里,逼住成亲。只说行者再也 找不着,谁知他命合该休。那些小怪在里面,一个个嚌嚌嘈嘈,挨挨簇簇。中间 有个大胆些的,伸起颈来,望洞外略看一看,一头撞着个天兵,一声嚷道:「在 这里!」那行者恼起性来,捻着金箍棒,一下闯将进去。那里边窄小,窝着一窟 妖精。叁太子纵起天兵,一齐拥上,一个个那里去躲?    行者寻着唐僧,和那龙马,和那行李。那老怪寻思无路,看着哪吒太子,只是磕 头求命。太子道:「这是玉旨来拿你,不当小可。我父子只为受了一炷香,险些 儿和尚拖木头──做出了寺。」啈声天兵,取下缚妖索,把那些妖精都綑了。老 怪也少不得吃场苦楚。返云光,一齐出洞。行者口里嘻嘻嗄嗄。天王掣开洞口, 迎着行者道:「今番却见你师父也。」行者道:「多谢了,多谢了。」就引叁藏 拜谢天王,次及太子。沙僧、八戒只是要碎剐那老精,天王道:「他是奉玉旨拿 的,轻易不得,我们还要去回旨哩。」    一边天王同叁太子领着天兵神将,押住妖精,去奏天曹,听候发落;一边行者拥 着唐僧,沙僧收拾行李,八戒拢马,请唐僧骑马,齐上大路。这正是:     割断丝萝乾金海,打开玉锁出樊笼。   毕竟不知前去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四回 难灭伽持圆大觉 法王成正体天然 话说唐叁藏固住元阳,出离了烟花苦套。随行者投西前进,不觉夏时。正值那薰 风初动,梅雨丝丝,好光景:     冉冉绿阴密,风轻燕引雏。     新荷翻沼面,修竹渐扶苏。     芳草连天碧,山花遍地铺。     溪边蒲插剑,榴火壮行图。    师徒四眾,耽炎受热,正行处,忽见那路傍有两行高柳,柳阴中走出一个老母, 右手下搀着一个小孩儿,对唐僧高叫道:「和尚,不要走了,快早儿拨马东回, 进西去都是死路。」諕得个叁藏跳下马来,打个问讯道:「老菩萨,古人云: 『海阔从鱼跃,天空任鸟飞。』怎麼西进便没路了?」那老母用手朝西指道: 「那里去有五六里远近,乃是灭法国。那国王前生那世里结下冤仇,今世里无端 造罪。二年前许下一个罗天大愿,要杀一万个和尚。这两年陆陆续续,杀勾了九 千九百九十六个无名和尚,只要等四个有名的和尚,凑成一万,好做圆满哩。你 们去,若到城中,都是送命王菩萨。」叁藏闻言,心中害怕,战兢兢的道:「老 菩萨,深感盛情,感谢不尽。但请问可有不进城的方便路儿?我贫僧转过去罢。」 那老母笑道:「转不过去,转不过去。只除是会飞的,就过去了。」八戒在傍边 卖嘴道:「妈妈儿莫说黑话,我们都是会飞的。」    行者火眼金睛,其实认得好歹:那老母搀着孩儿,原是观音菩萨与善财童子。慌 得倒身下拜,叫道:「菩萨,弟子失迎,失迎。」那菩萨一朵祥云,轻轻驾起。 吓得个唐长老立身无地,只情跪着磕头;八戒、沙僧也慌跪下,朝天礼拜。一时 间,祥云縹緲,径回南海而去。    行者起来,扶着师父道:「请起来,菩萨已回宝山也。」叁藏起来道:「悟空, 你既认得是菩萨,何不早说?」行者笑道:「你还问话不了,我即下拜,怎麼还 是不早哩?」八戒、沙僧对行者道:「感蒙菩萨指示,前边必是灭法国,要杀和 尚,我等怎生奈何?」行者道:「獃子休怕。我们曾遭着那毒魔狠怪,虎穴龙潭 ,更不曾伤损;此间乃是一国凡人,有何惧哉?只奈这里不是住处,天色将晚, 且有乡村人家,上城买卖回来的,看见我们是和尚,嚷出名去,不当稳便。且引 师父找下大路,寻个僻静之处,却好商议。」真个叁藏依言,一行都闪下路来, 到一个坑坎之下坐定。行者道:「兄弟,你两个好生保守师父,待老孙变化了, 去那城中看看,寻一条僻路,连夜去也。」叁藏叮嘱道:「徒弟呵,莫当小可, 王法不容,你须仔细。」行者笑道:「放心,放心。老孙自有道理。」    好大圣,话毕,将身一纵,哨的跳在空中。怪哉:     上面无绳扯,下头没棍撑。     一般同父母,他便骨头轻。    立在云端里,往下观看。只见那城中喜气冲融,祥光荡漾。行者道:「好个去 处,为何灭法?」看一会,渐渐天昏,又见那: 十字街灯光灿烂,九重殿香蔼鐘鸣。七点皎星照碧汉,八方客旅卸行踪。六军 营,隐隐的画角才吹;五鼓楼,点点的铜壶初滴。四边宿雾昏昏,叁市寒烟蔼 蔼。两两夫妻归绣幙,一轮明月上东方。    他想着:「我要下去,到街坊打看路逕,这般个嘴脸,撞见人,必定说是和尚。 等我变一变了。」捻着诀,念动真言,摇身一变,变做个扑灯蛾儿: 形细翼磽轻巧,灭灯扑烛投明。本来面目化生成。腐草中间灵应。每爱炎光触 燄,忙忙飞绕无停。紫衣香翅赶流萤。最喜夜深风静。    但见他翩翩翻翻,飞向六街叁市,傍房簷,近屋角。正行时,忽见那隅头拐角上 一弯子人家,家家门首掛着个灯笼儿。他道:「这人家过元宵哩,怎麼挨排儿都 点灯笼?」他硬硬翅,飞近前来,仔细观看,正当中一家子,方灯笼上写着「安 歇往来商贾」六字,下面又写着「王小二店」四字。行者才知是开饭店的。又伸 头打一看,看见有八九个人,都吃了晚饭,宽了衣服,卸了头巾,洗了脚手,各 各上床睡了。行者暗喜道:「师父过得去了。」你道他怎麼就知过得去?他要起 个不良之心,等那些人睡着,要偷他的衣服、头巾,装做俗人进城。    噫!有这般不遂意的事:正思忖处,只见那小二走向前,吩咐:「列位官人,仔 细些,我这里君子小人不同,各人的衣物、行李都要小心着。」你想那在外做买 卖的人,那样不仔细?又听得店家吩咐,越发谨慎。他都爬起来道:「主人家说 得有理,我们走路的人辛苦,只怕睡着,急忙不醒,一时失所,奈何?你将这衣 服、头巾、搭联都收进去,待天将明,交付与我们起身。」那王小二真个把些衣 物之类,尽情都搬进他屋里去了。行者性急,展开翅,就飞入里面,丁在一个头 巾架上。又见王小二去门首摘了灯笼,放下吊搭,关了门窗,却才进房,脱衣睡 下。那王小二有个婆子,带了两个孩子,哇哇聒噪,急忙不睡。那婆子又拿了一 件破衣,补补纳纳,也不见睡。    行者暗想道:「若等这婆子睡了下手,却不误了师父?」又恐更深,城门闭了, 他就忍不住,飞下去,望灯上一扑。真是:捨身投火焰,焦额探残生。那盏灯早 已息了。他又摇身一变,变作个老鼠,嗔嗔哇哇的叫了两声,跳下来,拿着衣 服、头巾,往外就走。那婆子慌慌张张的道:「老头子,不好了,夜耗子成精 也。」行者闻言,又弄手段,拦着门,厉声高叫道:「王小二,莫听你婆子胡 说。我不是夜耗子成精。明人不做暗事,吾乃齐天大圣临凡,保唐僧往西天取 经。你这国王无道,特来借此衣冠,装扮我师父。一时过了城去,就便送还。」 那王小二听言,一轂轆爬起来,黑天摸地,又是着忙的人,捞着裤子当衫子,左 穿也穿不上,右套也套不上。    那大圣使个摄法,早已驾云出去。復翻身,径至路下坑坎边前。叁藏见星光月 皎,探身凝望,见是行者来至近前,即开口叫道:「徒弟,可过得灭法国麼?」 行者上前放下衣物道:「师父,要过灭法国,和尚做不成。」八戒道:「哥,你 勒掯那个哩?不做和尚也容易,只消半年不剃头,就长出毛来也。」行者道: 「那里等得半年?眼下就都要做俗人哩。」那獃子慌了道:「但你说话,通不察 理。我们如今都是和尚,眼下要做俗人,却怎麼戴得头巾?就是边儿勒住,也没 收顶绳处。」叁藏喝道:「不要打花,且干正事。端的何如?」行者道:「师 父,他这城池,我已看了,虽是国王无道杀僧,却倒是个真天子,城上有祥光喜 气。城中的街道,我也认得。这里的乡谈,我也省得,会说。却才在饭店内借了 这几件衣服、头巾,我们且扮作俗人,进城去借了宿,至四更天就起来,教店家 安排了斋吃。捱到五更时候,挨城门而去,奔大路西行。就有人撞见扯住,也好 折辨:只说是上邦钦差的,灭法王不敢阻滞,放我们来的。」沙僧道:「师兄处 的最当,且依他行。」    真个长老无奈,脱了褊衫,去了僧帽,穿了俗人的衣服,戴了头巾。沙僧也换 了。八戒的头大,戴不得巾儿,被行者取了些针线,把头巾扯开两顶,缝做一 顶,与他搭在头上;拣件宽大的衣服,与他穿了。然后自家也换上一套道:「列 位,这一去,把『师父』、『徒弟』四个字儿且收起。」八戒道:「除了此四 字,怎的称呼?」行者道:「都要做弟兄称呼:师父叫做唐大官儿,你叫做朱叁 官儿,沙僧叫做沙四官儿,我叫做孙二官儿。但到店中,你们切休言语,只让我 一个开口答话。等他问甚麼买卖,只说是贩马的客人,把这白马做个样子。说我 们是十弟兄,我四个先来赁店房卖马。那店家必然款待我们,我们受用了,临行 时,等我拾块瓦查儿,变块银子谢他,却就走路。」长老无奈,只得曲从。    四眾忙忙的牵马挑担,跑过那边。此处是个太平境界,入更时分,尚未关门,径 直进去。行到王小二店门首,只听得里边叫哩。有的说:「我不见了头巾。」有 的说:「我不见了衣服。」行者只推不知,引着他们,往斜对门一家安歇。那家 子还未收灯笼,即近门叫道:「店家,可有闲房儿,我们安歇?」那里边有个妇 人答应道:「有有有,请官人们上楼。」说不了,就有一个汉子来牵马,行者把 马儿递与牵进去。他引着师父,从灯影儿后面,径上楼门,那楼上有方便的桌 椅。推开窗格,映月光齐齐坐下。只见有人点上灯来,行者拦门,一口吹息道: 「这般月亮不用灯。」    那人才下去,又一个丫鬟拿四碗清茶,行者接住。楼下又走上一个妇人来,约有 五十七八岁的模样,一直上楼,站在傍边。问道:「列位客官,那里来的?有甚 宝货?」行者道:「我们是北方来的,有几匹粗马贩卖。」那妇人道:「贩马的 客人尚还小。」行者道:「这一位是唐大官,这一位是朱叁官,这一位是沙四 官,我学生是孙二官。」妇人笑道:「异姓。」行者道:「正是异姓同居:我们 共有十个弟兄,我四个先来赁店房打火;还有六个在城外借歇,领着一群马,因 天晚不好进城。待我们赁了房子,明早都进来。只等卖了马才回。」那妇人道: 「一群有多少马?」行者道:「大小有百十匹儿,都像我这个马的身子,却只是 毛片不一。」妇人笑道:「孙二官人诚然是个客纲客纪。早是来到舍下,第二个 人家也不敢留你。我舍下院落宽阔,槽札齐备,草料又有,凭你几百匹马都养得 下。却一件:我舍下在此开店多年,也有个贱名。先夫姓赵,不幸去世久矣。我 唤做赵寡妇店。我店里叁样儿待客。如今先小人,后君子,先把房钱讲定后,好 算帐。」行者道:「说得是。你府上是那叁样待客?常言道:『货有高低叁等 价,客无远近一般看。』你怎麼说叁样待客?你可试说说我听。」赵寡妇道: 「我这里是上、中、下叁样。上样者,五果五菜的筵席,狮仙斗糖桌面,二位一 张,请小娘儿来陪唱陪歇,每位该银五钱,连房钱在内。」行者笑道:「相应 呵,我那里五钱银子还不勾请小娘儿哩。」寡妇又道:「中样者,合盘桌儿,只 是水果、热酒,筛来凭自家猜枚行令,不用小娘儿,每位只该二钱银子。」行者 道:「一发相应。下样儿怎麼?」妇人道:「不敢在尊客面前说。」行者道: 「也说说无妨,我们好拣相应的干。」妇人道:「下样者,没人伏侍,锅里有方 便的饭,凭他怎麼吃;吃饱了,拿个草儿,打个地铺,方便处睡觉。天光时,凭 赐几文饭钱,决不争竞。」八戒听说道:「造化,造化!老朱的买卖到了!等我 看着锅吃饱了饭,灶门前睡他娘!」行者道:「兄弟,说那里话?你我在江湖 上,那里不赚几两银子?把上样的安排将来。」    那妇人满心欢喜,即叫:「看好茶来,厨下快整治东西。」遂下楼去,忙叫: 「宰鸡宰鹅,煮醃下饭。」又叫:「杀猪杀羊,今日用不了,明日也可用。看好 酒,拿白米做饭,白麵捍饼。」叁藏在楼上听见道:「孙二官,怎好?他去宰鸡 鹅,杀猪羊,倘送将来,我们都是长斋,那个敢吃?」行者道:「我有主张。」 去那楼门边跌跌脚道:「赵妈妈,你上来。」那妈妈上来道:「二官人有甚吩 咐?」行者道:「今日且莫杀生,我们今日斋戒。」寡妇惊讶道:「官人们是长 斋,是月斋?」行者道:「俱不是,我们唤做庚申斋。今朝乃是庚申日,当斋。 只过叁更后,就是辛酉,便开斋了。你明日杀生罢。如今且去安排些素的来,定 照上样价钱奉上。」    那妇人越发欢喜,跑下去教:「莫宰,莫宰。取些木耳、闽笋、豆腐、麵筋,园 里拔些青菜,做粉汤,发麵蒸捲子,再煮白米饭,烧香茶。」咦!那些当厨的庖 丁都是每日家做惯的手段,霎时间就安排停当,摆在楼上,又有现成的狮仙糖 果,四眾任情受用。又问:「可吃素酒?」行者道:「止唐大官不用,我们也吃 几杯。」寡妇又取了一壶暖酒。他叁个方才斟上,忽听得乒乓板响。行者道: 「妈妈,底下倒了甚麼家火了?」寡妇道:「不是,是我小庄上几个客子送租米 来晚了,教他在底下睡。因客官到,没人使用,教他们抬轿子去院中请小娘儿陪 你们,想是轿杠撞得楼板响。」行者道:「早是说哩,快不要去请:一则斋戒日 期,二则兄弟们未到。索性明日进来,一家请个表子,在府上耍耍时,待卖了马 起身。」寡妇道:「好人,好人,又不失了和气,又养了精神。」教:「抬进轿 子来,不要去请。」四眾吃了酒饭,收了家火,都散讫。    叁藏在行者耳根边悄悄的道:「那里睡?」行者道:「就在楼上睡。」叁藏道: 「不稳便。我们都辛辛苦苦的,倘或睡着,这家子一时再有人来收拾,见我们或 滚了帽子,露出光头,认得是和尚,嚷将起来,却怎麼好?」行者道:「是呵!」 又去楼前跌跌脚,寡妇又上来道:「孙官人又有甚吩咐?」行者道:「我们在那 里睡?」妇人道:「楼上好睡,又没蚊子,又是南风,大开着窗子,忒好睡觉。」 行者道:「睡不得。我这朱叁官儿有些寒湿气,沙四官儿有些漏肩风,唐大哥只 要在黑处睡,我也有些儿羞明,此间不是睡处。」    那妈妈走下去,倚着柜栏嘆气。他有个女儿,抱着个孩子近前道:「母亲,常言 道:『十日滩头坐,一日行九滩。』如今炎天,虽没甚买卖,到交秋时,还做不 了的生意哩,你嗟嘆怎麼?」妇人道:「儿呵,不是愁没买卖。今日晚间,已是 将收铺子,入更时分,有这四个马贩子来赁店房,他要上样管待。实指望赚他几 钱银子,他却吃斋,又赚不得他钱,故此嗟嘆。」那女儿道:「他既吃了饭,不 好往别人家去,明日还好安排荤酒,如何赚不得他钱?」妇人又道:「他都有 病、怕风、羞亮,都要在黑处睡。你想家中都是些单浪瓦儿的房子,那里去寻黑 暗处?不若捨一顿饭与他吃了,教他往别家去罢。」女儿道:「母亲,我家有个 黑处,又无风色,甚好,甚好。」妇人道:「是那里?」女儿道:「父亲在日曾 做了一张大柜,那柜有四尺宽,七尺长,叁尺高下,里面可睡六七个人。教他们 往柜里睡去罢。」妇人道:「不知可好?等我问他一声。──孙官人,舍下蜗 居,更无黑处,止有一张大柜,不透风,又不透亮,往柜里睡去如何?」行者 道:「好好好。」即着几个客子把柜抬出,打开盖儿,请他们下楼。    行者引着师父,沙僧拿担,顺灯影后径到柜边。八戒不管好歹,就先进柜去。沙 僧把行李递入,搀着唐僧进去,沙僧也到里边。行者道:「我的马在那里?」旁 有伏侍的道:「马在后屋拴着吃草料哩。」行者道:「牵来,把糟抬来,紧挨着 柜儿拴住。」方才进去,叫:「赵妈妈,盖上盖儿,插上锁钉,锁上锁子;还替 我们看看,那里透亮,使些纸儿糊糊。明日早些儿来开。」寡妇道:「忒小心 了。」遂此各各关门去睡不题。    却说他四个到了柜里,可怜呵!一则乍戴个头巾,二来天气炎热,又闷住了气, 略不透风。他都摘了头巾,脱了衣服,又没把扇子,只将僧帽扑扑搧搧。你挨着 我,我挨着你,直到有二更时分,却都睡着。惟行者有心闯祸,偏他睡不着,伸 过手,将八戒腿上一捻。那獃子缩了脚,口里哼哼的道:「睡了罢,辛辛苦苦 的,有甚麼心肠还捻手捻脚的耍子?」行者捣鬼道:「我们原来的本身是五千 两,前者马卖了叁千两,如今两搭联里现有四千两,这一群马还卖他叁千两,也 有一本一利。勾了,勾了。」八戒要睡的人,那里答对。   岂知他这店里走堂的、挑水的、烧火的素与强盗一伙,听见行者说有许多银 子,他就着几个溜出去,伙了二十多个贼,明火执杖的来打劫马贩子,冲开门进 来。諕得那赵寡妇娘女们战战兢兢的关了房门,尽他外边收拾。原来那贼不要店 中家火,只寻客人。到楼上不见形跡,打着火把,四下照看,只见天井中一张大 柜,柜脚上拴着一匹白马,柜盖紧锁,掀翻不动。眾贼道:「走江湖的人都有手 眼。看这柜势重,必是行囊财帛锁在里面。我们偷了马,抬柜出城,打开分用, 却不是好?」那些贼果找起绳扛,把柜抬着就走,幌阿幌的。八戒醒了道:「哥 哥,睡罢,摇甚麼?」行者道:「莫言语,没人摇。」叁藏与沙僧忽地也醒了, 道:「是甚人抬着我们哩?」行者道:「莫嚷,莫嚷。等他抬,抬到西天,也省 得走路。」    那贼得了手,不往西去,倒抬向城东,杀了守门的军,打开城门出去。当时就惊 动六街叁市各铺上火甲人夫,都报与巡城总兵、东城兵马司。那总兵、兵马事当 干己,即点人马弓兵,出城赶贼。那贼见官军势大,不敢抵敌,放下大柜,丢了 白马,各自落草逃走。眾官军不曾拿得半个强盗,只是夺下柜,捉住马,得胜而 回。总兵在灯光下见那马,好马: 鬃分银线,尾玉条。说甚麼八骏龙驹,赛过了驌驦款段。千金市骨,万里追风。 登山每与青云合,啸月浑如白雪匀。真是蛟龙离海岛,人间喜有玉麒麟。    总兵官把自家马儿不骑,就骑上这个白马,帅军兵进城,把柜子抬在总府,同兵 马写个封皮封了,令人巡守到天明啟奏,请旨定夺。官军散讫不题。    却说唐长老在柜里埋怨行者道:「你这个猴头,害杀我也。若在外边,被人拿 住,送与灭法国王,还好折辨;如今锁在柜里,被贼劫去,又被官军夺来,明日 见了国王,现现成成的开刀请杀,却不凑了他一万之数?」行者道:「外面有人 打开柜,拿出来,不是綑着,便是吊着。且忍耐些儿,免了綑吊。明日见那昏 君,老孙自有登答,管你一毫儿也不伤。且放心睡睡。」    挨到叁更时分,行者弄个手段,顺出棒来,吹口仙气,叫:「变!」即变做叁尖 头的钻儿,挨柜脚两叁钻,钻了一个眼子。收了钻,摇身一变,变做个螻蚁儿, 将出去。现原身,踏起云头,径入皇宫门外。那国王正在睡浓之际。他使个「大 分身普会神法」,将左臂上毫毛都拔下来,吹口仙气,叫:「变!」都变做小行 者。右臂上毛也都拔下来,吹口仙气,叫:「变!」都变做瞌睡虫。念一声「唵」 字真言,教当方土地领眾佈散皇宫内院、五府六部、各衙门大小官员宅内,但有 品职者,都与他一个瞌睡虫,人人稳睡,不许翻身。又将金箍棒取在手中,掂一 掂,幌一幌,叫声:「宝贝,变!」即变做千百口剃头刀儿。他拿一把,吩咐小 行者各拿一把,都去皇宫内院、五府六部、各衙门里剃头。咦!这才是:     法王灭法法无穷,法贯乾坤大道通。     万法原因归一体,叁乘妙相本来同。     钻开玉柜明消息,佈散金毫破蔽蒙。     管取法王成正果,不生不灭去来空。    这半夜剃削成功。念动咒语,喝退土地神祗。将身一抖,两臂上毫毛归伏。将剃 头刀总捻成真,依然认了本性,还是一条金箍棒,收来些小之形,藏於耳内。復 翻身还做螻蚁,钻入柜内,现了本相,与唐僧守困不题。    却说那皇宫内院,宫娥彩女天不亮起来梳洗,一个个都没了头髮;穿宫的大小太 监也都没了头髮。一拥齐来,到於寝宫外,奏乐惊寝,个个噙泪,不敢传言。少 时,那叁宫皇后醒来,也没了头髮。忙移灯到龙床下看处,锦被窝中,睡着一个 和尚,皇后忍不住言语出来,惊醒国王。那国王急睁睛,见皇后的头光,他连忙 爬起来道:「梓童,你如何这等?」皇后道:「主公亦如此也。」那皇帝摸摸 头,諕得叁尸呻咋,七魄飞空,道:「朕当怎的来耶?」正慌忙处,只见那六院 嬪妃、宫娥彩女、大小太监,皆光着头跪下道:「主公,我们做了和尚耶。」国 王见了,眼中流泪道:「想是寡人杀害和尚……」即传旨吩咐:「汝等不得说出 落髮之事,恐文武群臣褒贬国家不正。且都上殿设朝。」    却说那五府六部,合衙门大小官员,天不明都要去朝王拜闕。原来这半夜一个个 也没了头髮。各人都写表啟奏此事。只听那:     静鞭叁响朝皇帝,表奏当今剃髮因。    毕竟不知那总兵官夺下柜里贼臟如何,与唐僧四眾的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五回 心猿妒木母 魔主计吞禪 话说那国王早朝文武多官俱执表章啟奏道:「主公,望赦臣等失仪之罪。」国王 道:「眾卿礼貌如常,有何失仪?」眾卿道:「主公呵,不知何故,臣等一夜把 头髮都没了。」国王执了这没头髮之表,下龙床对群臣道:「果然不知何故,朕 宫中大小人等,一夜也尽没了头髮。」君臣们都各汪汪滴泪道:「从此后,再不 敢杀戮和尚也。」王復上龙位,眾官各立本班。王又道:「有事出班来奏,无事 捲帘散朝。」只见那武班中闪出巡城总兵官,文班中走出东城兵马使,当阶叩头 道:「臣蒙圣旨巡城,夜来获得贼臟一柜、白马一匹。微臣不敢擅专,请旨定 夺。」国王大喜道:「连柜取来。」    二臣即退至本衙,点起齐整军士,将柜抬出。叁藏在内,魂不附体道:「徒弟 们,这一到国王前,如何理说?」行者笑道:「莫嚷,我已打点停当了,开柜 时,他就拜我们为师哩。只教八戒不要争竞长短。」八戒道:「但只免杀,就是 无量之福,还敢争竞哩。」说不了,抬至朝外,入五凤楼,放在丹墀之下。    二臣请国王开看,国王即命打开。方揭了盖,猪八戒就忍不住往外一跳,諕得那 多官胆战,口不能言。又见孙行者搀出唐僧,沙和尚搬出行李。八戒见总兵官牵 着马,走上前,咄的一声道:「马是我的,拿过来。」吓得那官儿翻跟头,跌倒 在地。四眾俱立在阶中。那国王看见是四个和尚,忙下龙床,宣召叁宫妃后,下 金鑾宝殿,同群臣拜问道:「长老何来?」叁藏道:「是东土大唐驾下差往西方 天竺国大雷音寺拜活佛取真经的。」国王道:「老师远来,为何在这柜里安歇?」 叁藏道:「贫僧知陛下有愿心杀和尚,不敢明投上国,扮俗人,夜至宝方饭店里 借宿。因怕人识破原身,故此在柜中安歇。不幸被贼偷出,被总兵捉获抬来。今 得见陛下龙顏,所谓拨云见日。望陛下赦放贫僧,海深恩便也。」国王道:「老 师是天朝上国高僧,朕失迎迓。朕常年有愿杀僧者,曾因僧谤了朕,朕许天愿, 要杀一万和尚做圆满。不期今夜归依,教朕等为僧。如今君臣后妃,髮都剃落 了,望老师勿吝高贤,愿为门下。」八戒听言,呵呵大笑道:「既要拜为门徒, 有何贄见之礼?」国王道:「师若肯从,愿将国中财宝献上。」行者道:「莫说 财宝,我和尚是有道之僧。你只把关文倒换了,送我们出城,保你皇图永固,福 寿长臻。」那国王听说,即着光禄寺大排筵宴。君臣合同,拜归於一。即时倒换 关文,请师父改号。行者道:「陛下『法国』之名甚好,但只『灭』字不通。自 经我过,可改号『钦法国』,管教你海晏河清千代胜,风调雨顺万方安。」国王 谢了恩。摆整朝鑾驾,送唐僧四眾出城西去。君臣们乘善归真不题。    却说长老辞别了钦法国王,在马上欣然道:「悟空,此一法甚善,大有功也。」 沙僧道:「哥呵,是那里寻这许多整容匠,连夜剃这许多头?」行者把那施变化 弄神通的事说了一遍。师徒们都笑不合口。    正欢喜处,忽见一座高山阻路。唐僧勒马道:「徒弟们,你看这面前山势崔巍, 切须仔细。」行者笑道:「放心,放心,保你无事。」叁藏道:「休言无事。我 看那山峰挺立,远远的有些兇气,暴云飞出,渐觉惊惶,满身麻木,神思不安。」 行者笑道:「你把乌巢禪师的《多心经》早已忘了?」叁藏道:「我记得。」行 者道:「你虽记得,这有四句颂子,你却忘了哩。」叁藏道:「那四句?」行者 道:     「佛在灵山莫远求,灵山只在汝心头。     人人有个灵山塔,好向灵山塔下修。」    叁藏道:「徒弟,我岂不知?若依此四句,千经万典,也只是修心。」行者道: 「不消说了。心净孤明独照,心存万境皆清。差错些儿成惰懈,千年万载不成 功。但要一片志诚,雷音只在眼下。似你这般恐惧惊惶,神思不安,大道远矣, 雷音亦远矣。且莫胡疑,随我去。」那长老闻言,心神顿爽,万虑皆休。    四眾一同前进。不几步到於山上。举目看时: 那山真好山,细看色班班。顶上云飘荡,崖前树影寒。飞禽淅沥,走兽兇顽。 林内松千榦,峦头竹几竿。吼叫是苍狼夺食,咆哮是饿虎争餐。野猿长啸寻鲜 果,麋鹿攀花上翠嵐。风洒洒,水潺潺,时闻幽鸟语间关。几处藤萝牵又扯, 满溪瑶草杂香兰。磷磷怪石,削削峰岩。狐成群走,猴猿作队顽。行客正愁多 险峻,奈何古道又湾还。    师徒们怯怯惊惊,正行之时,只听得呼呼一阵风起。叁藏害怕道:「风起了。」 行者道:「春有和风,夏有薰风,秋有金风,冬有朔风。四时皆有风,风起怕 怎的?」叁藏道:「这风来得甚急,决然不是天风。」行者道:「自古来,风 从地起,云自山出,怎麼得个天风?」    说不了,又见一阵雾起。那雾真个是:     漠漠连天暗,濛濛匝地昏。     日色全无影,鸟声无处闻。     宛然如混沌,彷彿似飞尘。     不见山头树,那逢採药人。    叁藏一发心惊道:「悟空,风还未定,如何又这般雾起?」行者道:「且莫 忙,请师父下马,你兄弟二个在此保守,等我去看看是何吉凶。」    好大圣,把腰一躬,就到半空。用手搭在眉上,圆睁火眼,向下观之,果见那 悬巖边坐着一个妖精。你看他怎生模样:     炳炳文斑多采艳,昂昂雄势甚抖搜。     獠牙出口如钢钻,利爪藏蹄似玉鉤。     金眼圆睛禽兽怕,银鬚倒竖鬼神愁。     张狂哮吼施威猛,噯雾喷风运智谋。    又见那左右手下有叁四十个小妖摆列,他在那里逼法的喷风噯雾。行者暗笑 道:「我师父也有些儿先兆,他说不是天风,果然此风是个妖精在这里弄喧儿 哩。若老孙使铁棒往下就打,这叫做『捣蒜打』,打便打死了,只是坏了老孙 的名头。」那行者一生豪杰,再不晓得暗算计人。他道:「我且回去,照顾猪 八戒照顾,教他来先与这妖精见一仗。若是八戒有本事,打倒这妖,算了造 化;若无手段,被这妖拿去,等我再去救他,才好出名。他又平日做作,有些 躲懒,不肯出头,却只是有些口紧,好吃东西。等我哄他一哄,看他怎麼说?」    即时落下云头,到叁藏前。叁藏问道:「悟空,风雾处吉凶何如?」行者道: 「这会子明净了,没甚风雾。」叁藏道:「正是,觉到退下些去了。」行者笑 道:「师父,我常时间还看得好,这番却看错了。我只说风雾之中恐有妖怪, 原来不是。」叁藏道:「是甚麼?」行者道:「前面不远,乃是一庄村。村上 人家好善,蒸的白米乾饭、白面斋僧哩。这些雾,想是那些人家蒸笼之气,也 是积善之应。」八戒听说,认了真实,扯过行者,悄悄的道:「哥哥,你先吃 了他的斋来的?」行者道:「吃不多儿,因那菜蔬太咸了些,不喜多吃。」八 戒道:「啐!凭他怎麼咸,我也尽肚吃他一饱。十分作渴,便回来吃水。」行 者道:「你要吃麼?」八戒道:「正是,我肚里有些饥了,先要去吃些儿,不 知如何?」行者道:「兄弟莫题。古书云:『父在,子不得自专。』师父又在 此,谁敢先去?」八戒笑道:「你若不言语,我就去了。」行者道:「我不言 语,看你怎麼得去?」那獃子吃嘴的见识偏有,走上前,唱个大喏道:「师 父,适才师兄说,前村里有人家斋僧。你看这马,有些要打搅人家,便要草要 料,却不费事?幸如今风雾明净,你们且略坐坐,等我去寻些嫩草儿,先喂喂 马,然后再往那家子化斋去罢。」唐僧欢喜道:「好呵,你今日却怎肯这等勤 谨?快去快来。」    那獃子暗暗笑着便走。行者赶上扯住道:「兄弟,他那里斋僧,只斋俊的,不 斋丑的。」八戒道:「这等说,又要变化是。」行者道:「正是,你变变儿 去。」好獃子,他也有叁十六般变化,走到山凹里,捻着诀,念动咒语,摇身 一变,变做个矮瘦和尚。手里敲个木鱼,口里哼阿哼的,又不会念经,只哼的 是「上大人」。    却说那怪物收风敛雾,号令群妖,在於大路口上,摆开一个圈子阵,专等行 客。这獃子晦气,不多时,撞到当中,被群妖围住,这个扯住衣服,那个扯着 丝絛,推推拥拥,一齐下手。八戒道:「不要扯,等我一家家吃将来。」群妖 道:「和尚,你要吃甚的?」八戒道:「你们这里斋僧,我来吃斋的。」群妖 道:「你想这里斋僧,不知我这里专要吃僧。我们都是山中得道的妖仙,专要 把你们和尚拿到家里,上蒸笼蒸熟吃哩。你倒还想来吃斋。」八戒闻言,心中 害怕,才报怨行者道:「这个弼马温,其实惫懒。他哄我说是这村里斋僧,这 里那得村庄人家?那里斋甚麼僧?却原来是此妖精。」那獃子被他扯急了,即 便现出原身,腰间掣钉鈀,一顿乱筑,筑退那些小妖。    小妖急跑去报与老妖道:「大王,祸事了。」老怪道:「有甚祸事?」小妖 道:「山前来了一个和尚,且是生得乾净。我说拿家来蒸他吃,若吃不了,留 些儿防天阴。不想他会变化。」老妖道:「变化甚的模样?」小妖道:「那里 成个人相?长嘴大耳朵,背后又有鬃。双手抡一根钉鈀,没头没脸的乱筑,諕 得我们跑回来报大王也。」老怪道:「莫怕,等我去看。」抡着一条铁杵,走 近前看时,见那獃子果然丑恶。他生得:     碓嘴初长叁尺零,獠牙觜出赛银钉。     一双圆眼光如电,两耳搧风声。     脑后鬃长排铁箭,浑身皮糙癩还青。     手中使件蹊蹺物,九齿钉鈀个个惊。    妖精硬着胆喝道:「你是那里来的?叫甚名字?快早说来,饶你性命。」八戒 笑道:「我的儿,你是也不认得你猪祖宗哩。上前来,说与你听:     巨口獠牙神力大,玉皇陞我天蓬帅。     掌管天河八万兵,天宫快乐多自在。     只因酒醉戏宫娥,那时就把英雄卖。     一嘴拱倒斗牛宫,吃了王母灵芝菜。     玉皇亲打二千鎚,把吾贬下叁天界。     教吾立志养元神,下方却又为妖怪。     正在高庄喜结亲,命低撞着孙兄在。     金箍棒下受他降,低头才把沙门拜。     背马挑包做夯工,前生少了唐僧债。     铁脚天蓬本姓猪,法名唤作猪八戒。」    那妖精闻言,喝道:「你原来是唐僧的徒弟。我一向闻得唐僧的肉好吃,正要 拿你哩,你却撞得来,我肯饶你?不要走,看杵。」八戒道:「孽畜,你原来 是个染博士出身。」妖精道:「我怎麼是染博士?」八戒道:「不是染博士, 怎麼会使棒槌?」那怪那容分说,近前乱打。他两个在山凹里,这一场好杀: 九齿钉鈀,一条铁杵。鈀丢解数滚狂风,杵运机谋飞骤雨。一个是无名恶怪阻 山程,一个是有罪天蓬扶性主。性正何愁怪与魔,山高不得金生土。那个杵架 犹如蟒出潭,这个鈀来却似龙离浦。喊声吒振山川,吆喝雄威惊地府。两个英 雄各逞能,捨身却把神通赌。    八戒长起威风,与妖精廝斗,那怪喝令小妖把八戒一齐围住不题。    却说行者在唐僧背后,忽失声冷笑。沙僧道:「哥哥冷笑,何也?」行者道: 「猪八戒真个獃呀,听见说斋僧,就被我哄去了。这早晚还不见回来:若是一 顿鈀打退妖精,你看他得胜而回,争嚷功果;若战他不过,被他拿去,却是我 的晦气,背前面后,不知骂了多少弼马温哩。悟净,你休言语,等我去看看。」    好大圣,他也不使长老知道,悄悄的脑后拔了一根毫毛,吹口仙气,叫: 「变!」即变做本身模样,陪着沙僧,随着长老。他的真身出个神,跳在空中 观看,但见那獃子被怪围绕,钉鈀势乱,渐渐的难敌。行者忍不住,按落云 头,厉声高叫道:「八戒不要忙,老孙来了。」那獃子听得是行者声音,仗着 势,愈长威风,一顿鈀,向前乱筑。那妖精抵敌不住,道:「这和尚先前不 济,这会子怎麼又发起狠来?」八戒道:「我的儿,不可欺负我,我家里人来 也。」一发向前,没头没脸筑去。那妖精委架不住,领群妖败阵去了。行者见 妖精败去,他就不曾近前,拨转云头,径回本处,把毫毛一抖,收上身来。长 老的肉眼凡胎,那里认得。    不一时,獃子得胜,也自转来,累得那粘涎鼻涕,白沫生生。气呼呼的走将 来,叫声:「师父。」长老见了,惊讶道:「八戒,你去打马草的,怎麼这般 狼狈回来?想是山上人家有人看护,不容你打草麼?」獃子放下鈀,搥胸跌脚 道:「师父,莫要问,说起来就活活羞杀人。」长老道:「为甚麼羞来?」八 戒道:「师兄捉弄我。他先头说风雾里不是妖精,没甚兇兆,是一庄村人家好 善,蒸白米乾饭、白麵斋僧的。我就当真,想着肚内饥了,先去乞些儿,假倚 打草为名;岂知若干妖怪,把我围了,苦战了这一会,若不是师兄的哭丧棒相 助,我也莫想得脱罗网回来也。」行者在傍笑道:「这獃子胡说。你若做了 贼,就攀上一牢人。是我在这里看着师父,何曾侧离?」长老道:「是呵,悟 空不曾离我。」那獃子跳着嚷道:「师父,你不晓得,他有替身。」长老道: 「悟空,端的可有怪麼?」    行者瞒不过,躬身笑道:「是有个把小妖儿,他不敢惹我们。──八戒,你过 来,一发照顾你照顾。我们既保师父,走过险峻山路,就似行军的一般。」八 戒道:「行军便怎的?」行者道:「你做个开路将军,在前剖路。那妖精不来 便罢,若来时,你与他赌斗,打倒妖精,算你的功果。」八戒量着那妖精手段 与他差不多,却说:「我就死在他手内也罢,等我先走。」行者笑道:「这獃 子先说晦气话,怎麼得长进?」八戒道:「哥哥,你知道:公子登筵,不醉即 饱;壮士临阵,不死带伤。先说句错话儿,后便有威风。」行者欢喜,即忙背 了马,请师父骑上,沙僧挑着行李,相随八戒,一路入山不题。    却说那妖精帅几个败残的小妖径回本洞,高坐在那石崖上,默默无言。洞中还 有许多看家的小妖,都上前问道:「大王常时出去,喜喜欢欢回来,今日如何 烦恼?」老妖道:「小的们,我往常出洞巡山,不管那里的人与兽,定捞几个 来家,养赡汝等。今日造化低,撞见一个对头。」小妖问:「是那个对头?」 老妖道:「是一个和尚,乃东土唐僧取经的徒弟,名唤猪八戒。我被他一顿钉 鈀,把我筑得败下阵来。好恼呵!我这一向,常闻得人说,唐僧乃十世修行的 罗汉,有人吃他一块肉,可以延寿长生。不期他今日到我山里,正好拿住他蒸 吃,不知他手下有这等徒弟。」    说不了,班部丛中闪上一个小妖,对老妖哽哽咽咽哭了叁声,又嘻嘻哈哈的笑 了叁声。老妖喝道:「你又哭又笑,何也?」小妖跪下道:「大王才说要吃唐 僧,唐僧的肉不中吃。」老妖道:「人都说吃他一块肉可以长生不老,与天同 寿,怎麼说他不中吃?」小妖道:「若是中吃,也到不得这里,别处妖精也都 吃了。他手下有叁个徒弟哩。」老妖道:「你知那叁个?」小妖道:「他大徒 弟是孙行者,叁徒弟是沙和尚,这个是他二徒弟猪八戒。」老妖道:「沙和尚 比猪八戒如何?」小妖道:「也差不多儿。」「那个孙行者比他如何?」小妖 吐舌道:「不敢说。那孙行者神通广大,变化多端。他五百年前曾大闹天宫, 上方二十八宿、九曜星官、十二元辰、五卿四相、东西星斗、南北二神、五岳 四瀆、普天神将,也不曾惹得他过,你怎敢要吃唐僧?」老妖道:「你怎麼知 得他这等详细?」小妖道:「我当初在狮驼岭狮驼洞与那大王居住,那大王不 知好歹,要吃唐僧,被孙行者使一条金箍棒,打进门来,可怜就打得犯了骨牌 名,都『断么绝六』。还亏我有些见识,从后门走了,来到此处,蒙大王收 留。故此知他手段。」老妖听言,大惊失色。这正是「大将军怕讖语」。他闻 得自家人这等说,安得不惊。    正都在悚惧之际,又一个小妖上前道:「大王莫恼,莫怕。常言道:『事从缓 来。』若是要吃唐僧,等我定个计策拿他。」老妖道:「你有何计?」小妖 道:「我有个分瓣梅花计。」老妖道:「怎麼叫做『分瓣梅花计』?」小妖 道:「如今把洞口大小群妖点将起来,千中选百,百中选十,十中只选叁个。 须是有能干,会变化的,都变做大王的模样,顶大王之盔,贯大王之甲,执大 王之杵,叁处埋伏。先着一个战猪八戒,再着一个战孙行者,再着一个战沙和 尚:捨着叁个小妖,调开他弟兄叁个。大王却在半空伸下拿云手,去捉这唐 僧,就如探囊取物,就如鱼水盆内捻苍蝇,有何难哉?」老妖闻此言,满心欢 喜道:「此计绝妙,绝妙!这一去,拿不得唐僧便罢;若是拿了唐僧,决不轻 你,就封你做个前部先锋。」小妖叩头谢恩,叫点妖怪。即将洞中大小妖精点 起,果然选出叁个有能的小妖,俱变做老妖,各执铁杵,埋伏等待唐僧不题。   却说这唐长老无虑无忧,相随八戒上大路。行勾多时,只见那路傍边扑落 的一声响喨,跳出一个小妖,奔向前边,要捉长老。孙行者叫道:「八戒,妖 精来了,何不动手?」那獃子不认真假,掣钉鈀赶上乱筑。那妖精使铁杵就架 相迎。他两个一往一来的在山坡下正然赌斗,又见那草科里响一声,又跳出个 怪来,就奔唐僧。行者道:「师父,不好了,八戒的眼拙,放那妖精来拿你, 且等老孙打他去。」急掣棒迎上前喝道:「那里去?看棒。」那妖精更不打 话,举杵来迎他。两个在草坡下一撞一冲,正相持处,又听得山背后呼的风 响,又跳出个妖精来,径奔唐僧。沙僧见了,大惊道:「师父,大哥与二哥的 眼都花了,把妖精放将来拿你了。你坐在马上,等老沙拿他去。」这和尚也不 分好歹,即掣杖,对面挡住那妖精铁杵,恨苦相持,吆吆喝喝,乱嚷乱斗,渐 渐的调远。那老怪在半空中见唐僧独坐马上,伸下五爪钢鉤,把唐僧一把挝 住。那师父丢了马,脱了鐙,被妖精一阵风径摄去了。可怜!这正是: 禪性遭魔难正果,江流又遇苦灾星。    老妖按下风头,把唐僧拿到洞里,叫:「先锋。」那定计的小妖上前跪倒,口 中道:「不敢,不敢。」老妖道:「何出此言?大将军一言既出,如白染皂。 当时说拿不得唐僧便罢,拿了唐僧,封你为前部先锋。今日你果妙计成功,岂 可失信於你?你可把唐僧拿来,着小的们挑水刷锅,搬柴烧火,把他蒸一蒸。 我和你都吃他一块肉,以图延寿长生也。」先锋道:「大王,且不可吃。」老 怪道:「既拿来,怎麼不可吃?」先锋道:「大王吃了他不打紧,猪八戒也做 得人情,沙和尚也做得人情,但恐孙行者那主子刮毒。他若晓得是我们吃了, 他也不来和我们廝打,他只把那金箍棒往山腰里一搠,搠个窟窿,连山都掬倒 了,我们安身之处也无之矣。」老怪道:「先锋,凭你有何高见?」先锋道: 「依着我,把唐僧送在后园,绑在树上,两叁日不要与他饭吃:一则图他里面 乾净;二则等他叁人不来门前寻找,打听得他们回去了,我们却把他拿出来, 自自在在的受用,却不是好?」老怪笑道:「正是,正是,先锋说得有理。」 一声号令,把唐僧拿入后园,一条绳绑在树上,眾小妖都去前面听候。    你看那长老苦捱着绳缠索绑,紧缚牢拴,止不住腮边流泪,叫道:「徒弟呀, 你们在那山中擒怪,甚路里赶妖?我被泼魔捉来,此处受灾,何日相会?痛杀 我也!」正自两泪交流,只见对面树上有人叫道:「长老,你也进来了?」长 老正了性道:「你是何人?」那人道:「我是本山中的樵子,被那山主前日拿 来,绑在此间,今已叁日,算计要吃我哩。」长老滴泪道:「樵夫呵,你死只 是一身,无甚掛碍,我却死得不甚乾净。」樵子道:「长老,你是个出家人, 上无父母,下无妻子,死便死了,有甚麼不乾净?」长老道:「我本是东土往 西天取经去的,奉唐朝太宗皇帝御旨拜活佛,取真经,要超度那幽冥无主的孤 魂。今若丧了性命,可不盼杀那君王,孤负那臣子?那枉死城中,无限的冤 魂,却不大失所望,永世不得超生,一场功果,尽化作风尘,这却怎麼得乾净 也?」樵子闻言,眼中堕泪道:「长老,你死也只如此,我死又更伤情。我自 幼失父,与母鰥居,更无家业,止靠着打柴为生。老母今年八十叁岁,只我一 人奉养。倘若身丧,谁与他埋尸送老?苦哉,苦哉!痛杀我也。」长老闻言, 放声大哭道:「可怜,可怜!山人尚有思亲意,空教贫僧会念经。事君事亲, 皆同一理;你为亲恩,我为君恩。」正是那:     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送断肠人。    且不言叁藏身遭困苦。却说孙行者在草坡下战退小妖,急回来路傍边,不见了 师父,止存白马、行囊。慌得他牵马挑担,向山头找寻。咦!正是那:     有难的江流专遇难,降魔的大圣亦遭魔。    毕竟不知寻找师父下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六回 木母助威征怪物 金公施法灭妖邪 话说孙大圣牵着马,挑着担,满山头寻叫师父,忽见猪八戒气呼呼的跑将来 道:「哥哥,你喊怎的?」行者道:「师父不见了,你可曾看见?」八戒道: 「我原来只跟唐僧做和尚的,你又捉弄我,教做甚麼将军。我捨着命,与那妖 精战了一会,得命回来。师父是你与沙僧看着的,反来问我?」行者道:「兄 弟,我不怪你。你不知怎麼眼花了,把妖精放回来拿师父。我去打那妖精,教 沙和尚看着师父的,如今连沙和尚也不见了。」八戒笑道:「想是沙和尚带师 父那里出恭去了。」说不了,只见沙僧来到。行者问道:「沙僧,师父那里去 了?」沙僧道:「你两个眼都昏了,把妖精放将来拿师父。老沙去打那妖精 的,师父自家在马上坐来。」行者气得暴跳道:「中他计了,中他计了。」沙 僧道:「中他甚麼计?」行者道:「这是分瓣梅花计,把我弟兄们调开,他劈 心里捞了师父去了。天天天,却怎麼好?」止不住腮边泪滴。八戒道:「不要 哭,一哭就脓包了。横竖不远,只在这座山上,我们寻去来。」    叁人没计奈何,只得入山找寻。行了有二十里远近,只见那悬崖之下,有一座 洞府: 削峰掩映,怪石嵯峨。奇花瑶草馨香,红杏碧桃艳丽。崖前古树,霜皮溜雨四 十围;门外苍松,黛色参天二千尺。双双野鹤,常来洞口舞清风;对对山禽, 每向枝头啼白昼。簇簇黄藤如掛索,行行烟柳似垂金。方塘积水,深穴依山。 方塘积水,隐穷鳞未变的蛟龙;深穴依山,住多年吃人的老怪。果然不亚神仙 境,真是藏风聚气巢。    行者见了,两叁步跳到门前看处,那石门紧闭,门上横安着一块石版,石版上 有八个大字,乃「隐雾山折岳连环洞」。行者道:「八戒,动手呵。此间乃妖 精住处,师父必在他家也。」那獃子仗势行兇,举钉鈀尽力筑将去,把他那石 头门筑了一个大窟窿,叫道:「妖怪,快送出我师父来,免得钉鈀筑倒门,一 家子都是了帐。」    守门的小妖急急跑入报道:「大王,闯出祸来了。」老怪道:「有甚祸?」小 妖道:「门前有人把门打破,嚷道要师父哩!」老怪大惊道:「不知是那个寻 将来也?」先锋道:「莫怕,等我出去看看。」那小妖奔至前门,从那打破的 窟窿处,歪着头,往外张,见是个长嘴大耳朵,即回头高叫:「大王莫怕他, 这是个猪八戒,没甚本事,不敢无理。他若无理,开了门,拿他进来凑蒸。怕 便只怕那毛脸雷公嘴的和尚。」八戒在外边听见道:「哥呵,他不怕我,只怕 你哩。师父定在他家了,你快上前。」行者骂道:「泼孽畜,你孙外公在这 里,送我师父出来,饶你命罢。」先锋道:「大王,不好了,孙行者也寻将来 了。」老怪报怨道:「都是你定的甚麼『分瓣分瓣』,却惹得祸事临门。怎生 结果?」先锋道:「大王放心,且休埋怨。我记得孙行者是个宽洪海量的猴 头,虽则他神通广大,却好奉承。我们拿个假人头出去哄他一哄,奉承他几 句,只说他师父是我们吃了。若还哄得他去了,唐僧还是我们受用;哄不过, 再作理会。」老怪道:「那里得个假人头?」先锋道:「等我做一个儿看。」    好妖怪,将一把钢刀斧,把柳树根砍做个人头模样,喷上些人血,糊糊涂涂 的,着一个小怪,使漆盘儿拿至门下,叫道:「大圣爷爷,息怒容稟。」孙行 者果好奉承,听见叫声「大圣爷爷」,便就止住八戒:「且莫动手,看他有甚 话说。」拿盘的小怪道:「你师父被我大王拿进洞来,洞里小妖村顽,不识好 歹,这个来吞,那个来啃,抓的抓,咬的咬,把你师父吃了,只剩了一个头在 这里也。」行者道:「既吃了便罢,只拿出人头来,我看是真是假。」那小怪 从门窟里拋出那个头来。猪八戒见了就哭道:「可怜呵!那们个师父进去,弄 做这们个师父出来也。」行者道:「獃子,你且认认是真是假,就哭。」八戒 道:「不羞,人头有个真假的?」行者道:「这是个假人头。」八戒道:「怎 认得是假?」行者道:「真人头拋出来,扑搭不响;假人头拋得像梆子声。你 不信,等我拋了你听。」拿起来往石头上一摜,噹的一声响亮。沙和尚道: 「哥哥,响哩。」行者道:「响便是个假的。我教他现出本相来你看。」急掣 金箍棒,扑的一下打破了。八戒看时,乃是个柳树根。獃子忍不住骂起来道: 「我把你这伙毛团!你将我师父藏在洞里,拿个柳树根哄你猪祖宗,莫成我师 父是柳树精变的。」    慌得那拿盘的小怪战兢兢跑去报道:「难难难,难难难。」老妖道:「怎麼有 许多难?」小妖道:「猪八戒与沙和尚倒哄过了,孙行者却是个贩古董的── 识货,识货。他就认得是个假人头。如今得个真人头与他,或者他就去了。」 老怪道:「怎麼得个真人头?我们那剥皮亭内有吃不了的人头选一个来。」眾 妖即至亭内拣了个新鲜的头,教啃净头皮,滑塔塔的,还使盘儿拿出,叫: 「大圣爷爷,先前委是个假头。这个真正是唐老爷的头,我大王留了镇宅子 的,今特献出来也。」扑通的把个人头又从门窟里拋出,血滴滴的乱滚。    孙行者认得是个真人头,没奈何就哭;八戒、沙僧也一齐放声大哭。八戒噙着 泪道:「哥哥,且莫哭。天气不是好天气,恐一时弄臭了,等我拿将去,乘生 气埋下再哭。」行者道:「也说得是。」那獃子不嫌秽污,把个头抱在怀里, 跑上山崖向阳处,寻了个藏风聚气的所在,取钉鈀筑了一个坑,把头埋了,又 筑起一个坟塚。才叫沙僧:「你与哥哥哭着,等我去寻些甚麼供养供养。」他 就走向涧边,攀几根大柳枝,拾几块鹅卵石。回至坟前,把柳枝儿插在左右, 鹅卵石堆在面前。行者问道:「这是怎麼说?」八戒道:「这柳枝权为松柏, 与师父遮遮坟顶;这石子权当点心,与师父供养供养。」行者喝道:「夯货, 人已死了,还将石子儿供他。」八戒道:「表表生人意,权为孝道心。」行者 道:「且休胡弄。教沙僧在此:一则庐墓,二则看守行李、马匹。我和你去打 破他的洞府,拿住妖魔,碎尸万段,与师父报仇去来。」沙和尚滴泪道:「大 哥言之极当。你两个着意,我在此处看守。」    好八戒,即脱了皂锦直裰,束一束着体小衣,举鈀随着行者,二人努力向前, 不容分辨,径自把他石门打破,喊声振天,叫道:「还我活唐僧来耶!」那洞 里大小群妖,一个个魂飞魄散,都报怨先锋的不是。老妖问先锋道:「这些和 尚打进门来,却怎处治?」先锋道:「古人说得好:『手插鱼篮,避不得腥。』 一不做,二不休,左右帅领家兵杀那和尚去来。」老怪闻言,无计可奈,真个 传令,叫:「小的们,各要齐心,将精锐器械跟我去出征。」果然一齐吶喊, 杀出洞门。    这大圣与八戒急退几步,到那山场平处,抵住群妖,喝道:「那个是出名的头 儿?那个是拿我师父的妖怪?」那群妖扎下营盘,将一面锦绣花旗闪一闪,老 怪持铁杵,应声高呼道:「那泼和尚,你认不得我?我乃南山大王,数百年放 荡於此。你唐僧已是我拿吃了,你敢如何?」行者骂道:「这个大胆的毛团! 你能有多少的年纪,敢称『南山』二字?李老君乃开天闢地之祖,尚坐於太清 之右;佛如来是治世之尊,还坐於大鹏之下;孔圣人是儒教之尊,亦仅呼为 『夫子』。你这个孽畜,敢称甚麼『南山大王』,数百年之放荡。不要走,吃 你外公老爷一棒。」那妖精侧身闪过,使杵抵住铁棒,睁圆眼问道:「你这嘴 脸像个猴儿模样,敢将许多言语压我?你有甚麼手段,在吾门下猖狂?」行者 笑道:「我把你个无名的孽畜!是也不知老孙。你站住,硬着胆,且听我说:     祖居东胜大神洲,天地包含几万秋。     花果山头仙石卵,卵开產化我根苗。     生来不比凡胎类,圣体原从日月儔。     本性自修非小可,天姿颖悟大丹头。     官封大圣居云府,倚势行兇斗斗牛。     十万神兵难近我,满天星宿易为收。     名扬宇宙方方晓,智贯乾坤处处留。     今幸皈依从释教,扶持长老向西游。     逢山开路无人阻,遇水支桥有怪愁。     林内施威擒虎豹,崖前復手捉貔貅。     东方果正来西域,那个妖邪敢出头?     孽畜伤师真可恨,管教时下命将休。」    那怪闻言,又惊又恨,咬着牙,跳近前来,使铁杵望行者就打。行者轻轻的用 棒架住,还要与他讲话,那八戒忍不住,掣鈀乱筑那怪的先锋。先锋帅眾齐 来。这一场在山中平地处混战,真是好杀: 东土大邦上国僧,西方极乐取真经。南山大豹喷风雾,路阻深山独显能。施巧 计,弄乖伶,无知误捉大唐僧。相逢行者神通广,更遭八戒有声名。群妖混战 山平处,尘土纷飞天不清。那阵上小妖呼哮,枪刀乱举;这壁厢神僧叱喝,鈀 棒齐兴。大圣英雄无敌手,悟能精壮喜夯来。南禺老怪,部下先锋,都为唐僧 一块肉,致令捨死又忘生。这两个因师性命成仇隙,那两个为要唐僧忒恶情。 往来斗经多半会,冲冲撞撞没输赢。    孙大圣见那些小妖勇猛,连打不退,即使个分身法,把毫毛拔下一把,嚼在口 中,喷出去,叫声:「变!」都变做本身模样,一个使一条金箍棒,从前边往 里打进。那一二百个小妖顾前不能顾后,遮左不能遮右,一个个各自逃生,败 走归洞。这行者与八戒从阵里往外杀来,可怜那些不识俊的妖精搪着鈀,九孔 血出;挽着棒,骨肉如泥。諕得那南山大王滚风生雾,得命逃回。那先锋不能 变化,早被行者一棒打倒,现出本相,乃是个铁背苍狼怪。八戒上前扯着脚, 翻过来看了道:「这廝从小儿也不知偷了人家多少猪牙子、羊羔儿吃了。」行 者将身一抖,收上毫毛道:「獃子,不可迟慢,快赶老怪,讨师父的命去来。」 八戒回头,就不见那些小行者,道:「哥哥的法相儿都去了。」行者道:「我 已收来也。」八戒道:「妙呵,妙呵!」两个喜喜欢欢,得胜而回。    却说那老怪逃了命回洞,吩咐小妖搬石块,挑土把前门堵了。那些得命的小 妖,一个个战兢兢的,把门都堵了,再不敢出头。这行者引八戒,赶至门首吆 喝,内无人答应。八戒使鈀筑时,莫想得动。行者知之,道:「八戒,莫费气 力,他把门已堵了。」八戒道:「堵了门,师仇怎报?」行者道:「且回上墓 前,看看沙僧去。」    二人復至本处,见沙僧还哭哩。八戒越发伤悲,丢了鈀,伏在坟上,手扑着土 哭道:「苦命的师父呵!远乡的师父呵!那里再得见你耶!」行者道:「兄 弟,且莫悲切。这妖精把前门堵了,一定有个后门出入。你两个只在此间,等 我再去寻看。」八戒滴泪道:「哥呵,仔细着,莫连你也捞去了,我们不好哭 得:哭一声师父,哭一声师兄,就要哭得乱了。」行者道:「没事,我自有手 段。」    好大圣,收了棒,束束裙,拽开步,转过山坡,忽听得潺潺水响。且回头看 处,原来是涧中水响,上溜头冲泄下来。又见涧那边有座门儿,门左边有一个 出水的暗沟。他道:「不消讲!那就是后门了。若要是原嘴脸,恐有小妖开门 看见认得,等我变作个水蛇儿过去。且住,变水蛇恐师父的阴灵儿知道,怪我 出家人变蛇缠长。变作个小螃蟹儿过去罢。也不好,恐师父怪我出家人脚多。」 即变做一个水老鼠,颼的一声攛过去,从那出水的沟中,钻至里面天井中。探 着头儿观看,只见那向阳处有个小妖,拿些人肉巴子,一块块的理着晒哩。行 者道:「我的儿呵,那想是师父的肉吃不了,晒乾巴子防天阴的。我要现本 相,赶上前,一棍子打杀,显得我有勇无谋。且再变化进去,寻那老怪,看是 何如。」跳出沟,摇身一变,变做个有翅的蚂蚁儿。真个是:     力微身小号玄驹,日久藏修有翅飞。     闲渡桥边排阵势,喜来床下斗仙机。     善知雨至常封穴,垒积尘多遂作灰。     巧巧轻轻能爽利,几番不觉过柴扉。    他展开翅,无声无影,一直飞入中堂。只见那老怪烦烦恼恼正坐,有一个小妖 从后面跳将来报道:「大王,万千之喜。」老妖道:「喜从何来?」小妖道: 「我才在后门外涧头上探看,忽听得有人大哭。即上峰头望望,原来是猪八 戒、孙行者、沙和尚在那里拜坟痛哭。想是把那个人头认做唐僧的头葬下,作 坟墓哭哩。」行者在暗中听说,心内欢喜道:「若出此言,我师父还藏在那 里,未曾吃哩。等我再去寻寻,看死活如何,再与他说话。」    好大圣,飞在中堂,东张西看,见傍边有个小门儿,关得甚紧。即从门缝儿里 钻去看时,原是个大园子,隐隐的听得悲声。径飞入深处,但见一丛大树,树 底下绑着两个人,一个正是唐僧。行者见了,心痒难挠,忍不住,现了本相, 近前叫声:「师父。」那长老认得,滴泪道:「悟空,你来了?快救我一救。 悟空,悟空。」行者道:「师父莫只管叫名字:面前有人,怕走了风汛。你既 有命,我可救得你。那怪只说已将你吃了,拿个假人头哄我,我们与他恨苦相 持。师父放心,且再熬熬儿,等我把那妖精弄倒,方好来解救。」    大圣念声咒语,却又摇身还变做个蚂蚁儿,復入中堂,丁在正梁之上。只见那 些未伤命的小妖簇簇攒攒,纷纷嚷嚷。内中忽跳出一个小妖,告道:「大王, 他们见堵了门,攻打不开,死心塌地,捨了唐僧,将假人头弄做个坟墓。今日 哭一日,明日再哭一日,后日復了叁,好道回去。打听得他们散了呵,把唐僧 拿出来,碎劖碎剁,把些大料煎了,香喷喷的大家吃一块儿,也得个延年长 寿。」又一个小妖拍着手道:「莫说,莫说,还是蒸了吃的有味。」又一个 说:「煮了吃,还省柴。」又一个道:「他本是个稀奇之物,还着些盐儿醃 醃,吃得长久。」行者在那梁中听见,心中大怒道:「我师父与你有甚毒情, 这般算计吃他?」即将毫毛拔了一把,口中嚼碎,轻轻吹出,暗念咒语,都教 变做瞌睡虫儿,往那眾妖脸上拋去。一个个钻入鼻中,小妖渐渐打盹,不一时 都睡倒了。只有那个老妖睡不稳,他两隻手揉头搓脸,不住的打涕喷,捏鼻 子。行者道:「莫是他晓得了?与他个双掭灯。」又拔一根毫毛,依母儿做 了,拋在他脸上,钻於鼻孔内。两个虫儿,一个从左进,一个从右入。那老妖 起来,伸伸腰,打两个呵欠,呼呼的也睡倒了。    行者暗喜,才跳下来,现出本相。耳朵里取出棒来,幌一幌,有鸭蛋粗细,噹 的一声,把旁门打破,跑至后园,高叫:「师父!」长老道:「徒弟,快来解 解绳儿,绑坏我了。」行者道:「师父不要忙,等我打杀妖精,再来解你。」 急抽身跑至中堂,正举棍要打,又滞住手道:「不好,等解了师父来打。」復 至园中,又思量道:「等打了来救。」如此者两叁番,却才跳跳舞舞的到园 里。长老见了,悲中作喜道:「猴儿,想是看见我不曾伤命,所以欢喜得没是 处,故这等作跳舞也?」行者才至前,将绳解了,挽着师父就走。又听得对面 树上绑的人叫道:「老爷捨大慈悲,也救我一命。」长老立定身,叫:「悟 空,那个人也解他一解。」行者道:「他是甚麼人?」长老道:「他比我先拿 进一日。他是个樵子,说有母亲年老,甚是思想,倒是个尽孝的,一发连他都 救了罢。」    行者依言,也解了绳索,一同带出后门,上石崖,过了陡涧。长老谢道:「贤 徒,亏你救了他与我命。悟能、悟净都在何处?」行者道:「他两个都在那里 哭你哩。你可叫他一声。」长老果厉声高叫道:「八戒,八戒。」那獃子哭得 昏头昏脑的,揩揩鼻涕眼泪道:「沙和尚,师父回家来显魂哩,在那里叫我们 不是?」行者上前,喝了一声道:「夯货,显甚麼魂?这不是师父来了?」那 沙僧抬头见了,忙忙跪在面前道:「师父,你受了多少苦呵!哥哥怎生救得你 来也?」行者把上项事说了一遍。    八戒闻言,咬牙恨齿,忍不住举起鈀把那坟塚一顿筑倒,掘出那人头,一顿筑 得稀烂。唐僧道:「你筑他为何?」八戒道:「师父呵,不知他是那家的亡 人,教我朝着他哭。」长老道:「亏他救了我命哩。你兄弟们打上他门,嚷着 要我,想是拿他来搪塞;不然呵,就杀了我也。还把他埋一埋,见我们出家人 之意。」那獃子听长老此言,遂将一包稀烂骨肉埋下,也起个坟墓。    行者却笑道:「师父,你请略坐坐,等我剿除去来。」即又跳下石崖,过涧入 洞,把那绑唐僧与樵子的绳索拿入中堂,那老妖还睡着了,即将他四马攒蹄綑 倒,使金箍棒掬起来,握在肩上,径出后门。猪八戒远远的望见道:「哥哥好 干这握头事。再寻一个儿趁头挑着不好?」行者到跟前放下,八戒举鈀就筑。 行者道:「且住,洞里还有小妖怪未拿哩。」八戒道:「哥呵,有便带我进去 打他。」行者道:「打又费工夫了,不若寻些柴,教他断根罢。」那樵子闻 言,即引八戒去东凹里寻了些破梢竹、败叶松、空心柳、断根藤、黄蒿、老 荻、芦苇、乾桑,挑了若干,送入后门里。行者点上火,八戒两耳搧起风。那 大圣将身跳上,抖一抖,收了瞌睡虫的毫毛。那些小妖及醒来,烟火齐着。可 怜!莫想有半个得命。连洞府烧得精空。却回见师父。师父听见老妖方醒声 唤,便叫:「徒弟,妖精醒了。」八戒上前一鈀,把老怪筑死,现出本相,原 来是个艾叶花皮豹子精。行者道:「花皮会吃老虎,如今又会变人。这顿打 死,才绝了后患也。」长老谢之不尽,攀鞍上马。那樵子道:「老爷,向西南 去不远,就是舍下。请老爷到舍,见见家母,叩谢老爷活命之恩,送老爷上 路。」    长老欣然,遂不骑马,与樵子并四眾同行,向西南迤前来,不多路,果见那:     石径重漫苔蘚,柴门蓬络藤花。     四面山光连接,一林鸟雀諠譁。     密密松篁交翠,纷纷异卉奇葩。     地僻云深之处,竹篱茅舍人家。    远见一个老嫗倚着柴扉,眼泪汪汪的,儿天儿地的痛哭。这樵子看见自家母 亲,丢了长老,急忙忙先跑到柴扉前,跪下叫道:「母亲,儿来也。」老嫗一 把抱住道:「儿呵,你这几日不来家,我只说是山主拿你去,害了性命,是我 心疼难忍。你既不曾被害,何以今日才来?你绳担、柯斧俱在何处?」樵子叩 头道:「母亲,儿已被山主拿去,绑在树上,实是难得性命,幸亏这几位老 爷。这老爷是东土唐朝往西天取经的罗汉。那老爷倒也被山主拿去绑在树上。 他那叁位徒弟老爷神通广大,把山主一顿打死。却是个艾叶花皮豹子精;概眾 小妖,俱尽烧死,却将那老老爷解下救出,连孩儿都解救出来。此诚天高地厚 之恩。不是他们,孩儿也死无疑了。如今山上太平,孩儿彻夜行走,也无事矣。」    那老嫗听言,一步一拜,拜接长老四眾,都入柴扉茅舍中坐下。娘儿两个磕头 称谢不尽,慌慌忙忙的安排些素斋酬谢。八戒道:「樵哥,我知你府上也寒 薄,只可将就一饭,切莫费心大摆佈。」樵子道:「不瞒老爷说,我这山间实 是寒薄,没甚麼香蕈、蘑菰、川椒、大料,只是几品野菜奉献老爷,权表寸 心。」八戒笑道:「聒噪,聒噪。放快些儿就是,我们肚中饥了。」樵子道: 「就有,就有。」果然不多时,展抹桌凳,摆将上来,果是几盘野菜。但见那: 嫩焯黄花菜,酸虀白鼓丁。浮蔷马齿莧,江薺雁肠英。燕子不来香且嫩,芽儿 拳小脆还青。烂煮马蓝头,白熝狗脚跡。猫耳朵,野落蓽,灰条熟烂能中吃; 剪刀股,牛塘利,倒灌窝螺操帚薺;碎米薺,萵菜薺,几品青香又滑腻。 油炒乌英花,菱科甚可夸。蒲根菜并茭儿菜,四般近水实清华。看麦娘,娇且 佳;破破纳,不穿他。苦麻臺下藩篱架。雀儿绵单,猢猻脚跡,油灼灼煎来只好 吃。斜蒿青蒿抱娘蒿,灯蛾儿飞上板蕎蕎。羊耳秃,枸杞头,加上乌蓝不用油。 几般野菜一餐饭,樵子虔心为谢酬。    师徒们饱餐一顿,收拾起程。那樵子不敢久留,请母亲出来再拜,再谢。樵子只 是磕头,取了一条枣木棍,结束了衣裙,出门相送。沙僧牵马,八戒挑担,行者 紧随左右,长老在马上拱手道:「樵哥,烦先引路,到大路上相别。」一齐登高 下阪,转涧寻坡。长老在马上思量道:「徒弟呵,     自从别主来西域,递递迢迢去路遥。     水水山山灾不脱,妖妖怪怪命难逃。     心心只为经叁藏,念念仍求上九霄。     碌碌劳劳何日了,几时行满转唐朝?」    樵子闻言道:「老爷切莫忧思。这条大路,向西方不满千里,就是天竺国,极乐 之乡也。」长老闻言,翻身下马道:「有劳远涉。既是大路,请樵哥回府,多多 拜上令堂老安人:适间厚扰盛斋,贫僧无甚相谢,只是早晚诵经,保佑你母子平 安,百年长寿。」那樵子喏喏相辞,復回本路。师徒遂一直投西。正是:     降怪解冤离苦厄,受恩上路用心行。    毕竟不知还有几日得到西天,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十七回 凤仙郡冒天止雨 孙大圣劝善施霖 大道幽深,如何消息,说破鬼神惊骇。挟藏宇宙,剖判玄光,真乐世间无赛。 灵鷲峰前,宝珠拈出,明映五般光彩。照乾坤上下群生,知者寿同山海。    却说叁藏师徒四眾,别樵子下了隐雾山,奔上大路。行经数日,忽见一座城池 相近。叁藏道:“悟空,你看那前面城池,可是天竺国么?”行者摇手道:“不 是,不是﹗如来处虽称极乐,却没有城池,乃是一座大山,山中有楼台殿阁,唤 做灵山大雷音寺。就到了天竺国,也不是如来住处。天竺国还不知离灵山有多少 路哩。那城想是天竺之外郡。到边前方知明白。”    不一时至城外。叁藏下马,入到叁层门里,见那民事荒凉,街衢冷落。又到市口 之间,见许多穿青衣者,左右摆列,有几个冠带者,立于房檐之下。他四眾顺街 行走,那些人更不逊避。猪八戒村愚,把长嘴掬一掬,叫道:“让路,让路!” 那些人猛抬头,看见模样,一个个骨软筋麻,跌跌,都道:“妖精来了﹗妖精来 了!”唬得那檐下冠带者,战兢兢躬身问道:“那方来者?”叁藏恐他们闯祸, 一力当先,对眾道:“贫僧乃东土大唐驾下拜天竺国大雷音寺佛祖求经者。路过 宝方,一则不知地名,二则未落人家,才进城甚失回避,望列公恕罪。”那官人 却才施礼道:“此处乃天竺外郡,地名凤仙郡。连年干旱,郡侯差我等在此出 榜,招求法师祈雨救民也。”行者闻言道:“你的榜文何在?”眾官道:“榜文 在此,适间才打扫廊檐,还未张挂。”行者道:“拿来我看看。”眾官即将榜文 展开,挂在檐下。行者四眾上前同看。榜上写着:    大天竺国凤仙郡郡侯上官,为榜聘明师,招求大法事。兹因郡土宽弘,军民殷 实,连年亢旱,累岁干荒。民田惨而军地薄,河道浅而沟澮空。井中无水,泉底 无津。富室聊以全生,穷民难以活命。斗粟百金之价,束薪五两之资。十岁女易 米叁升,五岁男随人带去。城中惧法,典衣当物以存身;乡下欺公,打劫吃人而 顾命。为此出给榜文,仰望十方贤哲,祷雨救民,恩当重报。愿以千金奉谢,决 不虚言。须至榜者。行者看罢,对眾官道:“‘郡侯上官’何也?”眾官道: “上官乃是姓。此我郡侯之姓也。”行者笑道:“此姓却少。”八戒道:“哥哥 不曾读书。《百家姓》后有一句‘上官欧阳’。”叁藏道:“徒弟们,且休闲 讲。那个会求雨,与他求一场甘雨,以济民瘼,此乃万善之事;如不会,就行, 莫误了走路。”行者道:“祈雨有甚难事﹗我老孙翻江搅海,换斗移星,踢天弄 井,吐雾喷云,担山赶月,唤雨呼风:那一件儿不是幼年耍子的勾当?何为稀罕!”    眾官听说,着两个急去郡中报道:“老爷,万千之喜至也!”那郡侯正焚香默 祝,听得报声喜至,即问:“何喜?”那官道:“今日领榜,方至市口张挂, 即有四个和尚,称是东土大唐差往天竺国大雷音拜佛求经者,见榜即道能祈甘 雨,特来报知。”    那郡侯即整衣步行,不用轿马多人,径至市口,以礼敦请。忽有人报道:“郡 侯老爷来了。”眾人闪过。那郡侯一见唐僧,不怕他徒弟丑恶,当街心倒身下拜 道:“下官乃凤仙郡郡侯上官氏,熏沐拜请老师祈雨救民。望师大舍慈悲,运神 功,拔济拔济!”叁藏答礼道:“此间不是讲话处。待贫僧到那寺观,却好行 事。”郡侯道:"老师同到小衙,自有洁净之处。”    师徒们遂牵马挑担,径至府中,一一相见。郡侯即命看茶摆斋。少顷斋至,那八 戒放量舌餐,如同饿虎。唬得那些捧盘的心惊胆战,一往一来,添汤添饭,就如 走马灯儿一般,刚刚供上,直吃得饱满方休。斋毕,唐僧谢了斋,却问:“郡侯 大人,贵处干旱几时了?”郡侯道: “敝地大邦天竺国,凤仙外郡吾司牧。 一连叁载遇干荒,草子不生绝五谷。 大小人家买卖难,十门九户俱啼哭。 叁停饿死二停人,一停还似风中烛。 下官出榜遍求贤,幸遇真僧来我国。 若施寸雨济黎民,愿奉千金酬厚德!” 行者听说,满面喜生,呵呵的笑道:“莫说,莫说﹗若说千金为谢,半点甘雨全 无。但论积功累德,老孙送你一场大雨。”那郡侯原来十分清正贤良,爱民心 重,即请行者上坐,低头下拜道:“老师果舍慈悲,下官必不敢悖德。”行者 道:“且莫讲话,请起。但烦你好生看着我师父,等老孙行事。”沙僧道:“哥 哥,怎么行事?”行者道:“你和八戒过来,就在他这堂下随着我做个羽翼,等 老孙唤龙来行雨。”八戒、沙僧谨依使令。叁个人都在堂下。郡侯焚香礼拜。叁 藏坐着念经。    行者念动真言,诵动咒语,即时见正东上,一朵乌云,渐渐落至堂前,乃是东海 老龙王敖广。那敖广收了云脚,化作人形,走向前,对行者躬身施礼道:“大圣 唤小龙来,那方使用?”行者道:“请起。累你远来,别无甚事;此间乃凤仙 郡,连年干旱,问你如何不来下雨?”老龙道:“啟上大圣得知,我虽能行雨, 乃上天遣用之辈。上天不差,岂敢擅自来此行雨?”行者道:“我因路过此方, 见久旱民苦,特着你来此施雨救济,如何推托?”龙王道:“岂敢推托﹖但大圣 念真言呼唤,不敢不来。一则未奉上天御旨,二则未曾带得行雨神将,怎麼动得 雨部﹖大圣既有拔济之心,容小龙回海点兵,烦大圣到天宫奏准,请一道降雨的 圣旨,请水官放出龙来,我却好照旨意数目下雨。”    行者见他说出理来,只得发放老龙回海。他即跳出罡斗,对唐僧备言龙王之事。 唐僧道:“既然如此,你去为之,切莫打誑语。”行者即吩咐八戒、沙僧:“保 着师父,我上天宫去也。”好大圣,说声去,寂然不见。那郡侯胆战心惊道:“ 孙老爷那里去了?”八戒笑道:“驾云上天去了。”郡侯十分恭敬,传出飞报, 教满城大街小巷,不拘公卿士庶,军民人等,家家供养龙王牌位,门设清水缸, 缸插杨柳枝,侍奉香火,拜天不题。    却说行者一驾筋斗云,径到西天门外,早见护国天王引天丁、力士上前迎接道: “大圣,取经之事完乎?”行者道:“也差不远矣。今行至天竺国界,有一外郡, 名凤仙郡。彼处叁年不雨,民甚艰苦,老孙欲祈雨拯救。呼得龙王到彼,他言无 旨,不敢私自为之。特来朝见玉帝请旨。”天王道:“那壁厢敢是不该下雨哩。 我向时闻得说:那郡侯撒泼,冒犯天地,上帝见罪,立有米山、面山、黄金大 锁;直等此叁事倒断,才该下雨。”行者不知此意是何,要见玉帝。天王不敢拦 阻,让他进去。    径至通明殿外,又见四大天师迎道:“大圣到此何干?”行者道:“因保唐僧, 路至天竺国界,凤仙郡无雨,郡侯召师祈雨。老孙呼得龙王,意命降雨,他说未 奉玉帝旨意,不敢擅行,特来求旨,以苏民困。”四大天师道:“那方不该下 雨。”行者笑道:“该与不该,烦为引奏引奏,看老孙的人情何如。”葛仙翁 道:“俗语云:‘苍蝇包网儿——好大面皮。’”许旌阳道:“不要乱谈,且 只带他进去。”邱洪济、张道陵与葛、许四真人引至灵霄殿下,啟奏道:“万 岁,有孙悟空路至天竺国凤仙郡,欲与求雨,特来请旨。”玉帝道:“那叁年 前十二月二十五日,朕出行监观万天,浮游叁界,驾至他方,见那上官正不 仁,将斋天素供,推倒喂狗,口出秽言,造有冒犯之罪,朕即立以叁事,在於 披香殿内。汝等引孙悟空去看。若叁事倒断,即降旨与他;如不倒断,且休管 闲事。”    四天师即引行者至披香殿里看时,见有一座米山,约有十丈高下;一座面山, 约有二十丈高下。米山边有一只拳大之鸡,在那里紧一嘴,慢一嘴,促那米 吃。面山边有一只金毛哈巴狗儿,在那里长一舌,短一舌,呆那面吃。左边悬 一座铁架子,架上挂一把金锁,约有一尺叁四寸长短,锁梃有指头粗细,下面 有一盏明灯,灯焰儿燎着那锁梃。行者不知其意,回头问天师曰:“此何意 也?”天师道:“那触犯了上天,玉帝立此叁事,直等鸡促了米尽,狗呆得面 尽,灯焰燎断锁梃,那方才该下雨哩。”    行者闻言,大惊失色,再不敢啟奏。走出殿,满面含羞。四大天师笑道:“大 圣不必烦恼,这事只宜作善可解。若有一念善慈,惊动上天,那米、面山即时 就倒,锁梃即时就断。你去劝他归善,福自来矣。”行者依言,不上灵霄辞玉 帝,径来下界復凡夫。须臾,到西天门,又见护国天王。天王道:“请旨如 何?”行者将米山、面山、金锁之事说了一遍,道:“果依你言,不肯传旨。 适间天师送我,教劝那归善,即福原也。”遂相别,降云下界。    那郡侯同叁藏、八戒、沙僧、大小官员人等接着,都簇簇攒攒来问。行者将郡 侯喝了一声道:“只因你这 叁年前十二月二十五日冒犯了天地,致令黎民有 难,如今不肯降雨﹗”郡侯慌得跪伏在地道:“老师如何得知叁年前事?”行 者道:“你把那斋天的素供,怎么推倒喂狗﹖可实实说来!”    那郡侯不敢隐瞒,道:“叁年前十二月二十五日,献供斋天,在于本衙之内, 因妻不贤,恶言相斗,一时怒发无知,推倒供桌,泼了素饌,果是唤狗来吃 了。这两年忆念在心,神思恍惚,无处可以解释。不知上天见罪,遗害黎民。 今遇老师光临,万望明示,上界怎麼样计较。”    行者道:“那一日正是玉皇下界之日。见你将斋供喂狗,又口出秽言,玉帝即 立叁事记汝。”八戒问道:“哥,是那叁事?”行者道:“披香殿立一座米 山,约有十丈高下;一座面山,约有二十丈高下。米山边有拳大的一只小鸡, 在那里紧一嘴,慢一嘴的促那米吃;面山边有一个金毛哈巴狗儿,在那里长一 舌,短一舌的呆那面吃。左边又一座铁架子,架上挂一把黄金大锁,锁梃儿有 指头粗细,下面有一盏明灯,灯焰儿燎着那锁梃。直等那鸡促米尽,狗呆面 尽,灯燎断锁梃,他这里方才该下雨哩。”八戒笑道:“不打紧,不打紧﹗哥 肯带我去,变出法身来,一顿把他的米面都吃了,锁梃弄断了,管取下雨。” 行者道:“呆子莫胡说﹗此乃上天所设之计,你怎么得见?”叁藏道:“似这 等说,怎生是好?”行者道:“不难,不难。我临行时,四天师曾对我言,但 只作善可解。”那郡侯拜伏在地,哀告道:“但凭老师指教,下官一一皈依 也。”行者道:“你若回心向善,趁早儿念佛看经,我还替你作为;汝若仍前 不改,我亦不能解释,不久天即诛之,性命不能保矣。”    那郡侯磕头礼拜,誓愿皈依。当时召请本处僧道,啟建道场,各各写发文书, 申奏叁天。郡侯领眾拈香瞻拜,答天谢地,引罪自责。叁藏也与他念经。一壁 厢又出飞报,教城里城外大家小户,不论男女人等,都要烧香念佛。自此时, 一片善声盈耳。    行者却才欢喜。对八戒、沙僧道:“你两个好生护持师父,等老孙再与他去去 来。”八戒道:“哥哥,又往那里去?”行者道:“这郡侯听信老孙之言,果 然受教,恭敬善慈,诚心念佛,我这去再奏玉帝,求些雨来。”沙僧道:“哥 哥既要去,不必迟疑,且耽搁我们行路;必求雨一坛,庶成我们之正果也。”    好大圣,又纵云头,直至天门外。还遇着护国天王。天王道:“你今又来做 甚?”行者道:“那郡侯已归善矣。”天王亦喜。正说处,早见直符使者, 捧定了道家文书,僧家关牒,到天门外传递。那符使见了行者,施礼道:“ 此意乃大圣劝善之功。”行者道:“你将此文牒送去何处?”符使道:“直 送至通明殿上,与天师传递到玉皇大天尊前。”行者道:“如此,你先行, 我当随后而去。”那符使入天门去了。护国天王道:“大圣,不消见玉帝 了。你只往九天应元府下,借点雷神,径自声雷掣电,还他就有雨下也。”    真个行者依言,入天门里,不上灵霄殿求请旨意,转云步,径往九天应元府, 见那雷门使者、纠录典者、廉访典者都来迎着,施礼道:“大圣何来?”行者 道:“有事要见天尊。”叁使者即为传奏。天尊随下九凤丹霞之尝,整衣出 迎。相见礼毕,行者道:“有一事特来奉求。”天尊道:“何事?”行者道: “我因保唐僧,至凤仙郡,见那干旱之甚,已许他求雨,特来告借贵部官将到 彼声雷。”天尊道:“我知那郡侯冒犯上天,立有叁事,不知可该下雨哩。” 行者笑道:“我昨日已见玉帝请旨。玉帝着天师引我去披香殿看那叁事,乃是 米山、面山、金锁。只要叁事倒断,方该下雨。我愁难得倒断,天师教我劝化 郡侯等眾作善,以为‘人有善念,天必从之",庶几可以回天心,解灾难也。今 已善念顿生,善声盈耳。适间直符使者已将改行从善的文牒奏上玉帝去了,老孙 因特造尊府,告借雷部官将相助相助。”天尊道:“既如此,差邓、辛、张、 陶,帅领闪电娘子,即随大圣下降凤仙郡声雷。”    那四将同大圣,不多时,至于凤仙境界。即於半空中作起法来。只听得 鲁鲁的 雷声,又见那淅沥沥的闪电。真个是:    电掣紫金蛇,雷轰群蛰哄。荧煌飞火光,霹靂崩山洞。列缺满天明,震惊连地 纵。红销一闪发萌芽,万里江山都撼动。 那凤仙郡,城里城外,大小官员,军民人等,整叁年不曾听见雷电;今日见有雷 声霍闪,一齐跪下,头顶着香炉,有的手拈着柳枝,都念“南无阿弥陀佛﹗南无 阿弥陀佛!”这一声善念,果然惊动上天。正是那古诗云: 人心生一念,天地悉皆知。     善恶若无报,乾坤必有私。    且不说孙大圣指挥雷将,掣电轰雷于凤仙郡,人人归善。却说那上界直符使者, 将僧道两家的文牒,送至通明殿,四天师传奏灵霄殿。玉帝见了道:“那们既有 善念,看叁事如何。”正说处,忽有披香殿看管的将官报道:“所立米面山俱倒 了。霎时间米面皆无。锁梃亦断。”奏未毕,又有当驾天官引凤仙郡土地、城 隍、社令等神齐来拜奏道:“本郡郡主并满城大小黎庶之家,无一家一人不皈依 善果,礼佛敬天。今啟垂慈,普降甘雨,救济黎民。”玉帝闻言大喜,即传旨: “着风部、云部、雨部,各遵号令,去下方,按凤仙郡界,即于今日今时,声雷 布云,降雨叁尺零四十二点。”时有四大天师奉旨,传与各部随时下界,各逞神 威,一齐振作。    行者正与邓、辛、张、陶,令闪电娘子在空中调弄,只见眾神都到,合会一天。 那其间风云际会,甘雨滂沱。好雨:    漠漠浓云,蒙蒙黑雾。雷车轰轰,闪电灼灼。滚滚狂风,淙淙骤雨。所谓一念 回天,万民满望。全亏大圣施元运,万里江山处处阴。好雨倾河倒海,蔽野迷 空。檐前垂瀑布,窗外响玲珑。万户千门人念佛,六街叁市水流洪。东西河道 条条满,南北溪湾处处通。槁苗得润,枯木回生。田畴麻麦盛,村堡豆粮升。 客旅喜通贩卖,农夫爱尔耘耕。从今黍稷多条畅,自然稼穡得丰登。风调雨顺 民安乐,海晏河清享太平。 一日雨下足了叁尺零四十二点,眾神盎渐渐收回。孙大圣厉声高叫道:“那四 部眾神,且暂停云从,待老孙去叫郡侯拜谢列位。列位可拨开云雾,各现真 身,与这凡夫亲眼看看,他才信心供奉也。”眾神听说,只得都停在空中。    这行者按落云头,径至郡里。早见叁藏、八戒、沙僧,都来迎接。那郡侯一步 一拜来谢。行者道:“且慢谢我。我已留住四部神盎,你可传召多人同此拜 谢,教他向后好来降雨。”郡侯随传飞报,召眾同酬,都一个个拈香朝拜。只 见那四部神盎,开明云雾,各现真身。四部者,乃雨部、雷部、云部、风部。 只见那: 龙王显像,雷将舒身。云童出现,风伯垂真。龙王显像,银须苍貌世无双;雷 将舒身,鉤嘴威顏诚莫比。云童出现,谁如玉面金冠;风伯垂真,曾似燥眉环 眼。齐齐显露青霄上,各各挨排现圣仪。凤仙郡界人才信,顶礼拈香恶性回。 今日仰朝天上将,洗心向善尽皈依。眾神盎宁待了一个时辰,人民拜之不已。 孙行者又起在云端,对眾作礼道:“有劳,有劳﹗请列位各归本部。老孙还教 郡界中人家,供养高真,遇时节醮谢。列位从此后,五日一风,十日一雨,还 来拯救拯救。”眾神依言,各各转部不题。    却说大圣坠落云头,与叁藏道:“事毕民安,可收拾走路矣。”那郡侯闻言, 急忙行礼道:“孙老爷说那里话﹗今此一场,乃无量无边之恩德。下官这里差 人办备小宴,奉答厚恩。仍买治民间田地,与老爷起建寺院,立老爷生祠,勒 碑刻名,四时享祀。虽刻骨鏤心,难报万一,怎麼就说走路的话!”叁藏道: “大人之言虽当,但我等乃西方挂搭行脚之僧,不敢久住。一二日间,定走无 疑。”那郡侯那里肯放。连夜差多人治办酒席,起盖祠宇。    次日,大开佳宴,请唐僧高坐;孙大圣与八戒、沙僧列坐。郡侯同本郡大小官 员部臣把杯献饌,细吹细打,款待了一日。这场果是欣然。有诗为証: 田畴久旱逢甘雨,河道经商处处通。 深感神僧来郡界,多蒙大圣上天宫。 解除叁事从前恶,一念皈依善果弘。 此后愿如尧舜世,五风十雨万年丰。    一日筵,二日宴;今日酬,明日谢;扳留将有半月,只等寺院生祠完备。一 日,郡侯请四眾往观。唐僧惊讶道:“功程浩大,何成之如此速耶?”郡侯 道:“下官催趲人工,昼夜不息,急急命完,特请列位老爷看看。”行者笑 道:“果是贤才能干的好贤侯也!”即时都到新寺。见那殿阁巍峨,山门壮 丽,俱称赞不已。行者请师父留一寺名。叁藏道:“有,留名当唤做‘甘霖 普济寺’。”郡侯称道:“甚好,甚好!”用金贴广招僧眾,侍奉香火。殿 左边立起四眾生祠,每年四时祭祀;又起盖雷神、龙神等庙,以答神功。看 毕,即命趲行。那一郡人民,知久留不住,各备贐仪,分文不受。因此,合 郡官员人等,盛张鼓乐,大展旌幢,送有叁十里远近,犹不忍别,遂掩泪目 送,直至望不见方回。这正是: 硕德神僧留普济,齐天大圣广施恩。    毕竟不知此去还有几日方见如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八回 禪到玉华施法会 心猿木母授门人 话说唐僧喜喜欢欢别了郡侯,在马上向行者道:「贤徒,这一场善果,真胜似比 丘国搭救儿童,皆尔之功也。」沙僧道:「比丘国只救得一千一百一十一个小 儿,怎似这场大雨滂沱浸润,活勾者万万千千性命?弟子也暗自称讚大师兄的法 力通天,慈恩盖地也。」八戒笑道:「哥的恩也有,善也有,却只是外施仁义, 内包祸心。但与老猪走,就要作践人。」行者道:「我在那里作践你?」八戒 道:「也勾了,也勾了。常照顾我綑,照顾我吊,照顾我煮,照顾我蒸。今在凤 仙郡施了恩惠与万万之人,就该住上半年,带挈我吃几顿自在饱饭,却只管催促 行路。」长老闻言,喝道:「这个獃子,怎麼只思量掳嘴?快走路,再莫斗口。」 八戒不敢言,掬掬嘴,挑着行囊,打着哈哈,师徒们奔上大路。此时光景如梭, 又值深秋之候,但见: 水痕收,山骨瘦。红叶纷飞,黄花时候。霜晴觉夜长,月白穿窗透。家家烟火夕 阳多,处处湖光寒水溜。白苹香,红蓼茂。橘绿橙黄,柳衰穀秀。荒村雁落碎芦 花,野店鸡声收菽豆。    四眾行勾多时,又见城垣影影。长老举鞭遥指叫:「悟空,你看那里又有一座城 池,却不知是甚去处?」行者道:「你我俱未曾到,何以知之?且行至边前问 人。」说不了,忽见树丛里走出一个老者,手持竹杖,身着轻衣,足踏一对棕 鞋,腰束一条扁带。慌得唐僧滚鞍下马,上前道个问讯。那老者扶杖还礼道: 「长老那方来的?」唐僧合掌道:「贫僧东土唐朝差往雷音拜佛求经者。今至宝 方,遥望城垣,不知是甚去处,特问老施主指教。」那老者闻言,口称:「有道 禪师,我这敝处乃天竺国下郡,地名玉华县。县中城主,就是天竺皇帝之宗室, 封为玉华王。此王甚贤,专敬僧道,重爱黎民。老禪师若去相见,必有重敬。」 叁藏谢了,那老者径穿树林而去。    叁藏才转身对徒弟备言前事。他叁人欣喜,扶师父上马。叁藏道:「没多路,不 须乘马。」四眾遂步至城边街道观看。原来那关厢人家,做买做卖的,人烟凑 集,生意亦甚茂盛。观其声音相貌,与中华无异。叁藏吩咐:「徒弟们谨慎,切 不可放肆。」那八戒低了头,沙僧掩着脸,惟孙行者搀着师父。两边人都来争 看,齐声叫道:「我这里只有降龙伏虎的高僧,不曾见降猪伏猴的和尚。」八戒 忍不住,把嘴一掬道:「你们可曾看见降猪王的和尚?」諕得满街上人跌跌,都 往两边闪过。行者笑道:「獃子,快藏了嘴,莫装扮,仔细脚下过桥。」那獃子 低着头,只是笑。过了吊桥,入城门内,又见那大街上酒楼歌馆,热闹繁华,果 然是神州都邑。有诗为证。诗曰:     锦城铁瓮万年坚,临水依山色色鲜。     百货通湖船入市,千家沽酒店垂帘。     楼臺处处人烟广,巷陌朝朝客贾喧。     不亚长安风景好,鸡鸣犬吠亦般般。    叁藏心中暗喜道:「人言西域诸番,更不曾到此。细观此景,与我大唐何异?所 谓极乐世界,诚此之谓也。」又听得人说白米四钱一石,麻油八釐一斤,真是五 穀丰登之处。    行勾多时,方到玉华王府。府门左右有长史府、审理厅、典膳所、待客馆。叁藏 道:「徒弟,此间是府,等我进去朝王,验牒而行。」八戒道:「师父进去,我 们可好在衙门前站立?」叁藏道:「你不看这门上是『待客馆』叁字?!你们都 去那里坐下,看有草料,买些喂马。我见了王,倘或赐斋,便来唤你等同享。」 行者道:「师父放心前去,老孙自当理会。」那沙僧把行李挑至馆中。馆中有看 馆的人役,见他们面貌丑陋,也不敢问他,也不敢教他出去,只得让他坐下不题。    却说老师父换了衣帽,拿了关文,径至王府前。早见引礼官迎着问道:「长老何 来?」叁藏道:「东土大唐差来大雷音拜佛祖求经之僧,今到贵地,欲倒换关 文,特来朝参千岁。」引礼官即为传奏。那王子果然贤达,即传旨召进。叁藏至 殿下施礼,王子即请上殿赐坐。叁藏将关文献上,王子看了,见有各国印信手 押,也就欣然将宝印了,押了花字,收摺在案。问道:「国师长老,自你那大唐 至此,历遍诸邦,共有几多路程?」叁藏道:「贫僧也未记程途,但先年蒙观音 菩萨在我王御前显身,曾留了颂子,言西方十万八千里。贫僧在路,已经过一十 四遍寒暑矣。」王子笑道:「十四遍寒暑,即十四年了。想是途中有甚耽搁?」 叁藏道:「一言难尽。万蛰千魔,也不知受了多少苦楚,才到得宝方。」那王子 十分欢喜,即着典膳官备素斋管待。叁藏:「啟上殿下:贫僧有叁个小徒在外等 候,不敢领斋,但恐迟误行程。」王子教:「当殿官,快去请长老叁位徒弟,进 府同斋。」    当殿官随出外相请,都道:「未曾见,未曾见。」有跟随的人道:「待客馆中坐 着叁个丑貌和尚,想必是也。」当殿官同眾至馆中,即问看馆的道:「那个是大 唐取经僧的高徒?我主有旨,请吃斋也。」八戒正坐打盹,听见一个「斋」字, 忍不住跳起身来答道:「我们是,我们是。」当殿官一见了,魂飞魄丧,都战战 的道:「是个猪魈,猪魈。」行者听见,一把扯住八戒道:「兄弟,放斯文些, 莫撒村野。」那眾官见了行者,又道:「是个猴精,猴精。」沙僧拱手道:「列 位休得惊恐。我叁人都是唐僧的徒弟。」眾官见了,又道:「灶君,灶君。」孙 行者即教八戒牵马,沙僧挑担,同眾入玉华王府。当殿官先入啟知。    那王子举目见那等丑恶,却也心中害怕。叁藏合掌道:「千岁放心。顽徒虽是貌 丑,却都心良。」八戒朝上唱个喏道:「贫僧问讯了。」王子愈觉心惊。叁藏 道:「顽徒都是山野中收来的,不会行礼,万望赦罪。」王子奈着惊恐,教典膳 官请眾僧去暴纱亭吃斋。叁藏谢了恩,辞王下殿,同至亭内,埋怨八戒道:「你 这夯货,全不知一毫礼体。索性不开口,便也罢了,怎麼那般粗鲁?一句话,足 足衝倒泰山。」行者笑道:「还是我不唱喏的好,也省些力气。」沙僧道:「他 唱喏又不等齐,预先就抒着个嘴吆喝。」八戒道:「活淘气,活淘气。师父前日 教我见人打个问讯儿是礼,今日打问讯,又说不好,教我怎的干麼。」叁藏道: 「我教你见了人打个问讯,不曾教你见王子就此歪缠。常言道:『物有几等物, 人有几等人。』如何不分个贵贱?」正说处,那典膳官带领人役,调开桌椅,摆 上斋来。师徒们却不言语,各各吃斋。    却说那王子退殿进宫,宫中有叁个小王子,见他面容改色,即问道:「父王今日 为何有此惊恐?」王子道:「适才有东土大唐差来拜佛取经的一个和尚倒换关 文,却一表非凡。我留他吃斋,他说有徒弟在府前,我即命请。少时进来,见我 不行大礼,打个问讯,我已不快;及抬头看时,一个个丑似妖魔,心中不觉惊 骇,故此面容改色。」原来那叁个小王子比眾不同,一个个好武好强,便就伸拳 掳袖道:「莫敢是那山里走来的妖精假装人像,待我们拿兵器出去看来。」    好王子,大的个拿一条齐眉棍,第二个抡一把九齿鈀,第叁个使一根乌油黑棒 子,雄纠纠、气昂昂的走出王府,吆喝道:「甚麼取经的和尚,在那里?」时有 典膳官员人等跪下道:「小王,他们在这暴纱亭吃斋哩。」小王子不分好歹,闯 将进去,喝道:「汝等是人是怪?快早说来,饶你性命。」諕得叁藏面容失色, 丢下饭碗,躬着身道:「贫僧乃唐朝来取经者,人也,非怪也。」小王子道: 「你便还像个人,那叁个丑的断然是怪。」八戒只管吃饭不睬。沙僧与行者欠身 道:「我等俱是人,面虽丑而心良,身虽夯而性善。汝叁个却是何来,却恁样海 口轻狂?」傍有典膳等官道:「叁位是我王之子小殿下。」八戒丢了碗道:「小 殿下,各拿兵器怎麼?莫是要与我们打哩?」    二王子掣开步,双手舞鈀,便要打八戒。八戒嘻嘻笑道:「你那鈀只好与我这鈀 做孙子罢了。」即揭衣,腰间取出鈀来,幌一幌,金光万道。丢了解数,有瑞气 千条。把个王子諕得手软筋麻,不敢舞弄。行者见大的个使一条齐眉棍,跳阿跳 的,即耳朵里取出金箍棒来,幌一幌,碗来粗细,有丈二叁长短。着地下一捣, 捣了有叁尺深浅,竖在那里。笑道:「我把这棍子送你罢。」那王子听言,即丢 了自己棍,去取那棒,双手尽气力一拔,莫想得动分毫;再又端一端,摇一摇, 就如生根一般。第叁个撒起莽性,使乌油棒便来打。被沙僧一手劈开,取出降妖 宝杖,捻一捻,艷艷光生,纷纷霞亮。諕得那典膳等官一个个呆呆挣挣,口不能 言。叁个小王子一齐下拜道:「神师,神师,我等凡人不识,万望施展一番,我 等好拜授也。」行者走近前,轻轻的把棒拿将起来道:「这里窄狭,不好展手。 等我跳在空中,耍一路儿,你们看看。」    好大圣,哨一声,将觔斗一抖,两隻脚踏着五色祥云,起在半空,离地约有叁百 步高下。把金箍棒丢开个「撒花盖顶」,「黄龙转身」,一上一下,左旋右转, 起初时人与棒似锦上添花;次后来不见人,只见一天棒滚。八戒在底下喝声采, 也忍不住手脚,厉声喊道:「等老猪也去耍耍来。」好獃子,驾起风头,也到半 空,丢开鈀,上叁下四,左五右六,前七后八,满身解数,只听得呼呼风响。正 使到热闹处,沙僧对长老道:「师父,也等老沙去操演操演。」好和尚,双着脚 一跳,抡着杖,也起在空中,只见那锐气氤氳,金光縹緲。双手使降妖杖丢一个 「丹凤朝阳」,「饿虎扑食」,紧迎慢挡,急转忙攛。弟兄叁个大展神通,都在 那半空中,一齐扬威耀武。这才是:     真禪景象不凡同,大道缘由满太空。     金木施威盈法界,刀圭展转合圆通。     神兵精锐随时显,丹器花生到处崇。     天竺虽高还戒性,玉华王子总归中。    諕得那叁个小王子跪在尘埃。暴纱亭大小人员,并王府里老王子,满城中军民男 女,僧尼道俗,一应人等,家家念佛磕头,户户拈香礼拜。果然是:     见像归真度眾僧,人间作福享清平。     从今果正菩提路,尽是参禪拜佛人。    他叁个各逞雄才,使了一路,按下祥云,把兵器收了。到唐僧面前问讯,谢了师 恩,各各坐下不题。    那叁个小王子急回宫里,告奏老王道:「父王万千之喜,今有莫大之功也。适才 可曾看见半空中舞弄麼?」老王道:「我才见半空霞彩,就於宫院内同你母亲等 眾焚香啟拜,更不知是那里神仙降聚也。」小王子道:「不是那里神仙,就是那 取经僧叁个丑徒弟。一个使金箍铁棒,一个使九齿钉鈀,一个使降妖宝杖,把我 叁个的兵器比的通没有分毫。我们教他使一路,他说:『地上窄狭,不好支吾, 等我起在空中,使一路你看。』他就各驾云头,满空中祥云縹緲,瑞气氤氳。才 然落下,都坐在暴纱亭里。做儿的十分欢喜,欲要拜他为师,学他手段,保护我 邦。此诚莫大之功,不知父王以为何如?」老王闻言,信心从愿。    当时父子四人不摆驾,不张盖,步行到暴纱亭。他四眾收拾行李,欲进府谢斋, 辞王起行,偶见玉华王父子上亭来,倒身下拜。慌得长老舒身,扑地还礼;行者 等闪过傍边,微微冷笑。眾拜毕,请四眾进府堂上坐。四眾欣然而入。老王起身 道:「唐老师父,孤有一事奉求,不知叁位高徒可能容否?」叁藏道:「但凭千 岁吩咐,小徒不敢不从。」老王道:「孤先见列位时,只以为唐朝远来行脚僧, 其实肉眼凡胎,多致轻褻。适见孙师、猪师、沙师起舞在空,方知是仙是佛。孤 叁个犬子,一生好弄武艺,今谨发虔心,欲拜为门徒,学些武艺。万望老师开天 地之心,普运慈舟,传度小儿,必以倾城之资奉谢。」行者闻言,忍不住呵呵笑 道:「你这殿下,好不会事。我等出家人,巴不得要传几个徒弟。你令郎既有从 善之心,切不可说起分毫之利;但只以情相处,足为爱也。」    王子听言,十分欢喜。随命大排筵宴,就於本府正堂摆列。噫!一声旨意,即刻 俱完。但见那: 结彩飘颻,香烟馥郁。戧金桌子掛绞綃,晃人眼目;彩漆椅儿铺锦绣,添座风 光。树果新鲜,茶汤香喷。叁五道闲食清甜,一两餐馒头丰洁。蒸酥蜜煎更奇 哉,油炸糖浇真美矣。有几瓶香糯素酒,斟出来,赛过琼浆;献几番阳羡仙茶, 捧到手,香欺丹桂。般般品品皆齐备,色色行行尽出奇。    一壁厢叫承应的歌舞吹弹,撮弄演戏。他师徒们并王父子尽乐一日。    不觉天晚,散了酒席。又叫即於暴纱亭铺设床幃,请师安宿。待明早竭诚焚香, 再拜求传武艺。眾皆听从,即备香汤,请师沐浴,眾却归寝。此时那:     眾鸟高栖万簌沉,诗人下榻罢哦吟。     银河光显天弥亮,野径荒凉草更深。     砧杵叮咚敲别院,关山杳窵动乡心。     寒蛩声朗知人意,嚦嚦床头破梦魂。    一宵晚景题过。明早,那老王父子又来相见。这长老昨日相见还是王礼,今日就 行师礼。那叁个小王子对行者、八戒、沙僧当面叩头,拜问道:「尊师之兵器, 还借出来与弟子们看看。」八戒闻言,欣然取出钉鈀,拋在地下。沙僧将宝杖拋 出,倚在墙边。二王子与叁王子跳起去便拿,就如蜻蜓撼石柱,一个个挣得红头 赤脸,莫想拿动半分毫。大王子见了,叫道:「兄弟,莫费力了。师父的兵器, 俱是神兵,不知有多少重哩。」八戒笑道:「我的鈀也没多重,只有一藏之数, 连柄五千零四十八斤。」叁王子问沙僧道:「师父宝杖多重?」沙僧笑道:「也 是五千零四十八斤。」大王子求行者的金箍棒看。行者去耳朵里取出一个针儿 来,迎风幌一幌,就有碗来粗细,直直的竖立面前。那王父子都皆悚惧,眾官员 个个心惊。叁个小王子礼拜道:「猪师、沙师之兵,俱随身带在衣下,即可取 之。孙师为何自耳中取出,见风即长,何也?」行者笑道:「你不知我这棒不是 凡间等闲可有者。这棒是: 鸿濛初判陶鎔铁,大禹神人亲所设。湖海江河浅共深,曾将此棒知之切。开山治 水太平时,流落东洋镇海闕。日久年深放彩霞,能消能长能光洁。老孙有分取将 来,变化无方随口诀。要大弥於宇宙间,要小却似针儿节。棒名如意号金箍,天 上人间称一绝。重该一万叁千五百斤,或粗或细能生灭。也曾助我闹天宫,也曾 随我攻地闕。伏虎降龙处处通,炼魔除怪方方彻。举头一指太阳昏,天地鬼神皆 胆怯。混沌仙传到至今,原来不是凡间铁。」    那王子听言,个个顶礼不尽。叁个向前重重拜礼,虔心求授。行者道:「你叁人 不知学那般武艺?」王子道:「愿使棍的就学棍,惯使鈀的就学鈀,爱用杖的就 学杖。」行者笑道:「教便也容易,只是你等无力量,使不得我们的兵器,恐学 之不精,如画虎不成反类狗也。古人云:『训教不严师之惰,学问无成子之罪。』 汝等既有诚心,可去焚香来拜了天地,我先传你些神力,然后可授武艺。」    叁个小王子闻言,满心欢喜。即便亲抬香案,沐手焚香,朝天礼拜。拜毕,请师 传法。行者转下身来,对唐僧行礼道:「告尊师,恕弟子之罪。自当年在两界山 蒙师父大德救脱弟子,秉教沙门,一向西来,虽不曾重报师恩,却也曾渡水登 山,竭尽心力。今来佛国之乡,幸遇贤王叁子,投拜我等,欲学武艺。彼既为我 等之徒弟,即为我师之徒孙也。谨稟过我师,庶好传授。」叁藏十分大喜。八 戒、沙僧见行者行礼,也即转身朝叁藏磕头道:「师父,我等愚鲁,拙口钝腮, 不会说话。望师父高坐法位,也让我两个各招个徒弟耍耍,也是西方路上之忆 念。」叁藏俱欣然允之。    行者才教叁个王子都在暴纱亭后,静室之间,画了罡斗。教叁人都俯伏在内, 一个个瞑目寧神。这里却暗暗念动真言,诵动咒语,将仙气吹入他叁人心腹之 中,把元神收归本舍。传与口诀,各授得万千之膂力,运添了火候,却像个脱 胎换骨之法。运遍了子午周天,那叁个小王子方才甦醒,一齐爬将起来,抹抹 脸,精神抖擞,一个个骨壮筋强:大王子就拿得金箍棒,二王子就抡得九齿 鈀,叁王子就举得降妖杖。    老王见了,欢喜不胜。又排素宴,啟谢他师徒四眾。就在筵前各传各授:学棍 的演棍,学鈀的演鈀,学杖的演杖。虽然打几个转身,丢几般解数,此等终是 凡夫,有些着力:走一路,便喘气嘘嘘,不能耐久。盖他那兵器都有变化,其 进退攻扬,随消随长,皆有自然之妙,此等终是凡夫,岂能以遽及也?当日收 了筵宴。    次日,叁个王子又来称谢道:「感蒙神师授赐了膂力,纵然抡得师的兵器,只 是转换艰难。意欲命匠依神师兵器式样,减削斤两,打造一般,未知师父肯容 否?」八戒道:「好好好,说得有理。我们的器械,一则你们使不得,二则我 们要护法降魔,正该另造另造。」王子随即宣召铁匠,买办钢铁万斤,就在王 府内前院搭厂,支炉铸造。先一日将钢铁炼熟。次日请行者叁人将金箍棒、九 齿鈀、降妖杖,都取出放在篷厂之间,看样造作。遂此昼夜不收。    噫!这兵器原是他们随身之宝,一刻不可离者,各藏在身,自有许多光彩护 体。今放在厂院中几日,那霞光有万道冲天,瑞气有千般罩地。其夜有一妖 精,离城只有七十里远近,山唤豹头山,洞唤虎口洞,夜坐之间,忽见霞光瑞 气,即驾云而看,见光彩起处是王府之内。他按下云头,近前观看,乃是这叁 般兵器放光。妖精又喜又爱道:「好宝贝,好宝贝。这是甚人用的,今放在 此?也是我的缘法,拿了去呀,拿了去呀。」他爱心一动,弄起威风,将叁般 兵器一股收之,径转本洞。正是那:     道不须臾离,可离非道也。神兵尽落空,枉费参修者。 毕竟不知怎生寻得这兵器,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九回 黄狮精虚设钉鈀宴 金木土计闹豹头山 却说那院中几个铁匠因连日辛苦,夜间俱自睡了。及天明起来打造,篷下不见 了叁般兵器,一个个呆挣神惊,四下寻找。只见那叁个王子出宫来看,那铁匠 一齐磕头道:「小主呵,神师的叁般兵器,都不知那里去了。」    小王子听言,心惊胆战道:「想是师父今夜收拾去了。」急奔暴纱亭看时,见 白马尚在廊下,忍不住叫道:「师父还睡哩?」沙僧道:「起来了。」即将房 门开了,让王子进里看时,不见兵器,慌慌张张问道:「师父的兵器都收来 了?」行者跳起道:「不曾收呵。」王子道:「叁般兵器,今夜都不见了。」 八戒连忙爬起道:「我的鈀在麼?」小王道:「适才我等出来,只见眾人前后 找寻不见,弟子恐是师父收了,却才来问。老师的宝贝,俱是能长能消,想必 藏在身边哄弟子哩。」行者道:「委的未收。都寻去来。」    随至院中篷下,果然不见踪影。八戒道:「定是这伙铁匠偷了。快拿出来,略 迟了些儿,就都打死,打死。」那铁匠慌得磕头滴泪道:「爷爷,我们连日辛 苦,夜间睡着,乃至天明起来,遂不见了。我等乃一概凡人,怎麼拿得动?望 爷爷饶命,饶命。」行者无语,暗恨道:「还是我们的不是,既然看了式样, 就该收在身边,怎麼却丢放在此?那宝贝霞彩光生,想是惊动甚麼歹人,乘夜 窃去也。」八戒不信道:「哥哥说那里话?这般个太平境界,又不是旷野深 山,怎得个歹人来?定是铁匠欺心,他见我们的兵器光彩,认得是叁件宝贝, 连夜走出王府,伙些人来,抬的抬,拉的拉,偷出去了。拿过来打呀,打 呀。」眾匠只是磕头发誓。    正嚷处,只见老王子出来,问及前事,却也面无人色,沉吟半晌道:「神师兵 器,本不同凡,就有百十餘人也禁挫不动。况孤在此城,今已五代,不是大胆 海口,孤也颇有个贤名在外;这城中军民匠作人等,也颇惧孤之法度,断是不 敢欺心。望神师再思可矣。」行者笑道:「不用再思,也不须苦赖铁匠。我问 殿下:你这州城四面,可有甚麼山林妖怪?」王子道:「神师此问,甚是有 理。孤这州城之北,有一座豹头山,山中有一座虎口洞。往往人言洞内有仙, 又言有虎狼,又言有妖怪。孤未曾访得端的,不知果是何物。」行者笑道: 「不消讲了,定是那方歹人,知道俱是宝贝,一夜偷将去了。」叫:「八戒、 沙僧,你都在此保着师父,护着城池,等老孙寻访去来。」又叫铁匠们不可住 了炉火,一一炼造。    好猴王,辞了叁藏,哨一声,形影不见,早跨到豹头山上。原来那城相去只有 叁十里,一瞬即到。径上山峰观看,果然有些妖气。真是: 龙脉悠长,地形远大。尖峰挺挺插天高,陡涧沉沉流水急。山前有瑶草铺茵, 山后有奇花佈锦。乔松老柏,古树修篁。山鸦山鹊乱飞鸣,野鹤野猴皆啸唳。 悬崖下,麋鹿双双;峭壁前,獾狐对对。一起一伏远来龙,九曲九湾潜地脉。 埂头相接玉华州,万古千秋兴胜处。    行者正然看时,忽听得山背后有人言语。急回头视之,乃两个狼头妖怪,朗朗 的说着话,向西北上走。行者揣道:「这定是巡山的怪物,等老孙跟他去听 听,看他说些甚的。」捻着诀,念个咒,摇身一变,变做个蝴蝶儿,展开翅, 翩翩翻翻,径自赶上。果然变得有样范: 一双粉翅,两道银鬚。乘风飞去急,映日舞来徐。渡水过墙能疾俏,偷香弄絮 甚欢娱。体轻偏爱鲜花味,雅态芳情任卷舒。    他飞在那个妖精头顶上,飘飘荡荡,听他说话。那妖猛的叫道:「二哥,我大 王连日侥倖:前月里得了一个美人儿,在洞内盘桓,十分快乐;昨夜里又得了 叁般兵器,果然是无价之宝。明朝开宴庆钉鈀会哩,我们都有受用。」这个 道:「我们也有些侥倖:拿这二十两银子买猪羊去。如今到了乾方集上,先吃 几壶酒儿。把东西开个花帐儿,落他二叁两银子,买件绵衣过寒,却不是好?」 两个怪说说笑笑的,上大路急走如飞。    行者听得要庆钉鈀会,心中暗喜。欲要打杀他,争奈不干他事,况手中又无兵 器。他即飞向前边,现了本相,在路口上立定。那怪看看走到身边,被他一口 法唾喷将去,念一声「唵吽吒唎」,即使个定身法,把两个狼头精定住。眼睁 睁,口也难开;直挺挺,双脚站住。又将他扳翻倒,揭衣搜检,果是有二十两 银子,着一条搭包儿打在腰间裙带上;又各掛着一个粉漆牌儿,一个上写着 「刁钻古怪」,一个上写着「古怪刁钻」。    好大圣,取了他银子,解了他牌儿,返跨步回至州城。到王府中,见了王子、 唐僧并大小官员、匠作人等,具言前事。八戒笑道:「想是老猪的宝贝霞彩光 明,所以买猪羊,治筵席庆贺哩。但如今怎得他来?」行者道:「我兄弟叁人 俱去。这银子是买办猪羊的,且将这银子赏了匠人,教殿下寻几个猪羊。八 戒,你变做刁钻古怪,我变做古怪刁钻,沙僧装做个贩猪羊的客人,走进那虎 口洞里,得便处,各人拿了兵器,打绝那妖邪,回来却收拾走路。」沙僧笑 道:「妙妙妙,不宜迟,快走。」老王果依此计,即教管事的买办了七八口 猪、四五腔羊。    他叁人辞了师父,在城外大显神通。八戒道:「哥哥,我未曾看见那刁钻古 怪,怎生变得他模样?」行者道:「那怪被老孙使了定身法定住在那里,直到 明日此时方醒。我记得他的模样,你站下,等我教你变。……如此,如彼,就 是他的模样了。」那獃子真个口里念着咒,行者吹口仙气,霎时就变得与那刁 钻古怪一般无二,将一个粉牌儿带在腰间。行者即变做古怪刁钻,腰间也带了 一个牌儿。沙僧打扮得像个贩猪羊的客人。一起儿赶着猪羊,上大路,径奔山 来。    不多时,进了山凹里,又遇见一个小妖,他生得嘴脸也恁地兇恶!看那: 圆滴溜两隻眼,如灯晃亮;红剌媸一头毛,似火飘光。糟鼻子,口, 獠牙尖利;查耳朵,砍额头,青脸泡浮。身穿一件浅黄衣,足踏一双莎蒲履。 雄雄纠纠若兇神,急急忙忙如恶鬼。    那怪左胁下挟着一个彩漆的请书匣儿,迎着行者叫道:「古怪刁钻,你两个来 了?买了几口猪羊?」行者道:「这赶的不是?」那怪朝沙僧道:「此位是 谁?」行者道:「就是贩猪羊的客人。还少他几两银子,带他来家取的。你往 那里去?」那怪道:「我往竹节山去请老大王明早赴会。」行者绰他的口气 儿,就问:「共请多少人?」那怪道:「请老大王坐首席,连本山大王共头目 等眾,约有四十多位。」正说处,八戒道:「去罢,去罢,猪羊都四散走了。」 行者道:「你去邀着,等我讨他帖儿看看。」那怪见自家人,即揭开取出,递 与行者。行者展开看时,上写着: 明辰敬治餚酌,庆钉鈀嘉会,屈尊过山一叙。幸勿外,至感。右啟祖翁九灵元 圣老大人尊前。门下孙黄狮顿首百拜。    行者看毕,仍递与那怪。那怪放在匣内,径往东南上去了。   沙僧问道:「哥哥,帖儿上是甚麼话头?」行者道:「乃庆钉鈀会的请 帖。名字写着『门下孙黄狮顿首百拜』。请的是祖翁九灵元圣老大人。」沙僧 笑道:「黄狮想必是个金毛狮子成精。但不知九灵元圣是个何物?」八戒听 言,笑道:「是老猪的货了。」行者道:「怎见得是你的货?」八戒道:「古 人云:『癩母猪专赶金毛狮子。』故知是老猪之货物也。」他叁人说说笑笑, 赶着猪羊,却就望见虎口洞门。但见那门儿外:     周围山遶翠,一脉气连城。     峭壁扳青蔓,高崖掛紫荆。     鸟声深树匝,花影洞门迎。     不亚桃源洞,堪宜避世情。    渐渐近於门口,又见一丛大大小小的杂项妖精,在那花树之下顽耍。忽听得八 戒「呵呵」赶猪羊到时,都来迎接。便就捉猪的捉猪,捉羊的捉羊,一齐綑 倒。早惊动里面妖王,领十数个小妖,出来问道:「你两个来了?买了多少猪 羊?」行者道:「买了八口猪,七腔羊,共十五个牲口。猪银该一十六两,羊 银该九两。前者领银二十两,仍欠五两。这个就是客人,跟来找银子的。」妖 王听说,即唤:「小的们,取五两银子,打发他去。」行者道:「这客人一则 来找银子,二来要看看嘉会。」那妖大怒,骂道:「你这个刁钻儿惫懒!你买 东西罢了,又与人说甚麼会不会?」八戒上前道:「主人公得了宝贝,诚是天 下之奇珍,就教他看看怕怎的?」那怪咄的一声道:「你这古怪也可恶!我这 宝贝乃是玉华州城中得来的,倘这客人看了,去那州中传说,说得人知,那王 子一时来访求,却如之何?」行者道:「主公,这个客人乃乾方集后边的人, 去州许远,又不是他城中人也,那里去传说?二则他肚里也饥了,我两个也未 曾吃饭,家中有现成酒饭,赏他些吃了,打发他去罢。」说不了,有一小妖取 了五两银子,递与行者。行者将银子递与沙僧道:「客人,收了银子,我与你 进后面去吃些饭来。」    沙僧仗着胆,同八戒、行者进於洞内。到二层厂厅之上,只见正中间桌上,高 高的供养着一柄九齿钉鈀,真个是光彩映目;东山头靠着一条金箍棒,西山头 靠着一条降妖杖。那怪王随后跟着道:「客人,那中间放光亮的就是钉鈀,你 看便看,只是出去,千万莫与人说。」沙僧点头称谢了。    噫!这正是:物见主,必定取。那八戒一生是个鲁夯的人,他见了钉鈀,那里 与他叙甚麼情节,跑上去,拿下来,抡在手中,现了本相,丢了解数,望妖精 劈脸就筑。这行者、沙僧也奔至两山头各拿器械,现了原身,叁兄弟一齐乱 打。慌得那怪王急抽身闪过,转入后边,取一柄四明铲,桿长鐏利,赶到天井 中,支住他叁般兵器,厉声喝道:「你是甚人,敢弄虚头,骗我宝贝?」行者 骂道:「我把你这个贼毛团!你是认我不得。我们乃东土圣僧唐叁藏的徒弟。 因至玉华州倒换关文,蒙贤王教他叁个王子拜我们为师,学习武艺,将我们宝 贝作样,打造如式兵器。因放在院中,被你这贼毛团夤夜入城偷来,倒说我弄 虚头骗你宝贝。不要走,就把我们这叁件兵器各奉承你几下尝尝。」那妖精就 举铲来敌。这一场,从天井中斗出前门,看他叁僧攒一怪,好杀: 呼呼棒若风,滚滚鈀如雨。降妖杖举满天霞,四明铲伸云生綺。好似叁仙炼大 丹,火光彩晃惊神鬼。行者施威甚有能,妖精盗宝多无礼。天蓬八戒显神通, 大将沙僧英更美。弟兄合意运机谋,虎口洞中兴斗起。那怪豪强弄巧乖,四个 英雄堪廝比。当时杀至日头西,妖邪力软难相抵。 他们在豹头山战斗多时,那妖精抵敌不住,向沙僧前喊一声:「看铲。」沙僧 让个身法躲过。妖精得空而走,向东南巽宫上,乘风飞去。八戒拽步要赶,行 者道:「且让他去。自古道:『穷寇勿追。』且只来断他归路。」八戒依言。    叁人径至洞口,把那百十个若大若小的妖精尽皆打死。原来都是些虎狼彪豹、 马鹿山羊。被大圣使个手法,将他那洞里细软物件并打死的杂项兽身与赶来的 猪羊,通皆带出。沙僧就取出乾柴放起火来、八戒使两个耳朵搧风,把一个巢 穴一时烧得乾净。却将带出的诸物,即转州城。    此时城门尚开,人家未睡。老王父子与唐僧俱在暴纱亭盼望,只见他们扑哩扑 剌的丢下一院子死兽、猪羊及细软物件。一齐叫道:「师父,我们已得胜回来 也。」那殿下喏喏相谢。唐长老满心欢喜。叁个小王子跪拜於地,沙僧搀起 道:「且莫谢,都近前看看那物件。」王子道:「此物俱是何来?」行者笑 道:「那虎狼彪豹、马鹿山羊,都是成精的妖怪。被我们取了兵器,打出门 来。那老妖是个金毛狮子,他使一柄四明铲,与我等战到天晚,败阵逃生,往 东南上走了。我等不曾赶他,却扫除他归路,打杀这些群妖,搜寻他这些物 件,带将来的。」老王听说,又喜又忧:喜的是得胜而回,忧的是那妖日后报 仇。行者道:「殿下放心,我已虑之熟,处之当矣。一定与你扫除尽绝,方才 起行,决不至貽害於后。我午间去时,撞见一个青脸红毛的小妖送请书,我看 他帖子上写着:『明辰敬治餚酌,庆钉鈀嘉会,屈尊过山一叙。幸勿外,至 感。右啟祖翁九灵元圣老大人尊前。』名字是『门下孙黄狮顿首百拜』。才子 那妖精败阵,必然向他祖翁处去会话,明辰断然寻我们报仇,当情与你扫荡乾 净。」老王称谢了,摆上晚斋。师徒们斋毕,各归寝处不题。    却说那妖精果然向东南方奔到竹节山。那山中有一座洞天之处,唤名九曲盘桓 洞。洞中的九灵元圣是他的祖翁。当夜足不停风,行至五更时分,到於洞口, 敲门而进。小妖见了道:「大王,昨晚有青脸儿下请书,老爷留他住到今早, 欲同他来赴你钉鈀会,你怎麼又绝早亲来邀请?」妖精道:「不好说,不好 说,会成不得了。」正说处,见青脸儿从里边走出道:「大王,你来怎的?老 大王爷爷起来就同我去赴会哩。」妖精慌张张的,只是摇手不言。    少顷,老妖起来了,唤入。这妖精丢了兵器,倒身下拜,止不住腮边泪落。老 妖道:「贤孙,你昨日下柬,今早正欲来赴会,你又亲来,为何发悲烦恼?」 妖精叩头道:「小孙前夜对月闲行,只见玉华州城中有光彩冲空。急去看时, 乃是王府院中叁般兵器放光:一件是九齿渗金钉鈀,一件是宝杖,一件是金箍 棒。小孙即使神法摄来,立名『钉鈀嘉会』,着小的们买猪羊果品等物,设宴 庆会,请祖爷爷赏之,以为一乐。昨差青脸来送柬之后,只见原差买猪羊的刁 钻儿等赶着几个猪羊,又带了一个贩卖的客人来找银子。他定要看看会去,是 小孙恐他外面传说,不容他看。他又说肚中饥饿,讨些饭吃,因教他后边吃 饭。他走到里边,看见兵器,说是他的。叁人就各抢去一件,现出原身:一个 是毛脸雷公嘴的和尚,一个是长嘴大耳朵的和尚,一个是晦气色脸的和尚。他 都不分好歹,喊一声乱打。是小孙急取四明铲赶出与他相持,问是甚麼人敢弄 虚头。他道是东土大唐差往西天去的唐僧之徒弟,因过州城,倒换关文,被王 子留住,习学武艺,将他这叁件兵器作样子打造,放在院内,被我偷来,遂此 不忿相持。不知那叁个和尚叫做甚名,却俱有本事。小孙一人敌他叁个不过, 所以败走祖爷处。望拔刀相助,拿那和尚报仇,庶见我祖爱孙之意也。」    老妖闻言,默想片时,笑道:「原来是他。我贤孙,你错惹了他也。」妖精 道:「祖爷知他是谁?」老妖道:「那长嘴大耳者,乃猪八戒;晦气色脸者, 乃沙和尚:这两个犹可。那毛脸雷公嘴者,叫做孙行者。这个人其实神通广 大:五百年前曾大闹天宫,十万天兵也不曾拿得住。他专意寻人的,他便就是 个搜山揭海、破洞攻城、闯祸的个都头,你怎麼惹他?也罢,等我和你去,把 那廝连玉华王子,都擒来替你出气。」那妖精听说,即叩头而谢。    当时老妖点猱狮、雪狮、狻猊、白泽、伏狸、摶象诸孙,各执锋利器械,黄狮 引领,各纵狂风,径至豹头山界。只闻得烟火之气扑鼻,又闻得有哭泣之声。 仔细看时,原来是刁钻、古怪二人在那里叫主公哭主公哩。妖精近前喝道: 「你是真刁钻儿,假刁钻儿?」二怪跪倒,噙泪叩头道:「我们怎是假的?昨 日这早晚领了银子去买猪羊,走至山西边大路之上,见一个毛脸雷公嘴的和 尚,他啐了我们一口,我们就脚软口强,不能言语,不能移步。被他扳倒,把 银子搜了去,牌儿解了去。我两个昏昏沉沉,直到此时才醒。及到家,见烟火 未息,房舍尽皆烧了。又不见主公并大小头目。故在此伤心痛哭。不知这火是 怎生起的。」    那妖精闻言,止不住泪如泉涌,双脚齐跌,喊声振天,恨道:「秃廝!十分作 恶,怎麼干出这般毒事?把我洞府烧尽,美人烧死,家当老小一空。气杀我 也,气杀我也!」老妖叫猱狮扯他过来道:「贤孙,事已至此,徒恼无益。且 养全锐气,到州城里拿那和尚去。」那妖精犹不肯住哭,道:「老爷,我那们 个山场,非一日治的,今被这秃廝尽毁,我却要此命做甚的?」挣起来,往石 崖上撞头磕脑。被雪狮、猱狮等苦劝方止。    当时丢了此处,都奔州城。只听得那风滚滚,雾腾腾,来得甚近。諕得那城外 各关厢人等,拖男挟女,顾不得家私,都往州城中走,走入城门,将门闭了。 有人报入王府中道:「祸事,祸事。」那王子唐僧等正在暴纱亭吃早斋,听得 人报祸事,却出门来问。眾人道:「一群妖精,飞沙走石、喷雾掀风的来近城 了。」老王大惊道:「怎麼好?」行者笑道:「都放心,都放心。这是虎口洞 妖精昨日败阵,往东南方去伙了那甚麼九灵元圣儿来也。等我同兄弟们出去。 吩咐教关了四门,汝等点人夫看守城池。」那王子果传令把四门闭了,点起人 夫上城,他父子并唐僧在城楼上点札,旌旗蔽日,炮火连天。行者叁人,却半 云半雾,出城迎敌。这正是:     失却慧兵缘不谨,顿教魔起眾邪凶。    毕竟不知这场胜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师狮授受同归一 盗道缠禪静九灵 却说孙大圣同八戒、沙僧出城头,覿面相迎,见那伙妖精都是些杂毛狮子:黄 狮精在前引领,狻猊狮、摶象狮在左,白泽狮、伏狸狮在右,猱狮、雪狮在 后,中间却是一个九头狮子。那青脸儿怪执一面锦锈团花宝幢,紧挨着九头狮 子;刁钻古怪儿、古怪刁钻儿打两面红旗。齐齐的都佈在坎宫之地。    八戒莽撞,走近前骂道:「偷宝贝的贼怪,你去那里伙这几个毛团来此怎的?」 黄狮精切齿骂道:「泼狠秃廝!昨日叁个敌我一个,我败回去,让你为人罢 了,你怎麼这般狠恶,烧了我的洞府,损了我的山场,伤了我的眷族?我和你 冤仇深如大海,不要走,吃你老爷一铲。」好八戒,举鈀就迎。两个才交手还 未见高低,那猱狮精抡一根铁蒺藜,雪狮精使一条叁楞简,径来奔打。八戒发 一声喊道:「来得好!」你看这壁厢,沙和尚急掣降妖杖,近前相助。又见那 狻猊精、白泽精与摶象、伏狸二精,一拥齐上。这里孙大圣使金箍棒架住群 精。狻猊使闷棍,白泽使铜鎚,摶象使钢枪,伏狸使鉞斧。那七个狮子精,这 叁个狠和尚,好杀:     棍鎚枪斧叁楞简,蒺藜骨朵四明铲。     七狮七器甚锋芒,围战叁僧齐吶喊。     大圣金箍铁棒兇,沙僧宝杖人间罕。     八戒颠风骋势雄,钉鈀晃亮光华惨。     前遮后挡各施功,左架右迎都勇敢。     城头王子助威风,擂鼓筛锣齐壮胆。     投来抢去弄神通,杀得昏蒙天地反。    那一伙妖精齐与大圣叁人,战经半日,不觉天晚。八戒口吐粘涎,看看脚软, 虚幌一鈀,败下阵去。被那雪狮、猱狮二精喝道:「那里走?看打。」獃子躲 闪不及,被他照脊梁上打了一简,睡在地下,只叫:「罢了,罢了。」两个精 把八戒採鬃拖尾,扛将去见那九头狮子,报道:「祖爷,我等拿了一个来也。」    说不了,沙僧、行者也都战败,眾妖精一齐赶来。被行者拔一把毫毛,嚼碎喷 将去,叫声:「变!」即变做百十个小行者,围围绕绕,将那白泽、狻猊、摶 象、伏狸并金毛狮怪围裹在中。沙僧、行者却又上前攒打。到晚,拿住狻猊、 白泽,走了伏狸、摶象。金毛报知老怪。老怪见失了二狮,吩咐:「把猪八戒 綑了,不可伤他性命。待他还我二狮,却将八戒与他;他若无知,坏了我二 狮,即将八戒杀了对命。」当晚群妖安歇城外不题。    却说孙大圣把两个狮子精抬近城边,老王见了,即传令开门,差二叁十个校 尉,拿绳赶出门,绑了狮精,扛入城里。孙大圣收了法毛,同沙僧径至城楼 上,见了唐僧。唐僧道:「这场事甚是利害呀。悟能性命,不知有无?」行者 道:「没事,我们把这两个妖精拿了,他那里断不敢伤。且将二精牢拴紧缚, 待明早抵换八戒也。」叁个小王子对行者叩头道:「师父先前赌斗,只见一 身;及后佯输而回,却怎麼就有百十位师身?及至拿住妖精,近城来还是一 身。此是甚麼法力?」行者笑道:「我身上有八万四千毫毛,以一化十,以十 化百,百千万亿之变化,皆身外身之法也。」那王子一个个顶礼,即时摆上斋 来,就在城楼上吃了。各垛口上都要灯笼旗帜,梆铃锣鼓,支更传箭,放炮吶 喊。    早又天明。老怪即唤黄狮精定计道:「汝等今日用心拿那行者、沙僧;等我暗 自飞空上城,拿他那师父并那老王父子,先转九曲盘桓洞,待你得胜回报。」 黄狮领计,便引猱狮、雪狮、摶象、伏狸,各执兵器到城边,滚风酿雾的索 战。这里行者与沙僧跳出城头,厉声骂道:「贼泼怪!快将我师弟八戒送还 我,饶你性命;不然,都教你粉骨碎尸。」那妖精那容分说,一拥齐来。这大 圣弟兄两个,各运机谋,挡住五个狮子。这杀比昨日又甚不同: 呼呼刮地狂风恶,暗暗遮天黑雾浓。走石飞沙神鬼怕,推林倒树虎狼惊。钢枪 狠狠鉞斧明,蒺藜简铲太毒情。恨不得囫圇吞行者,活活泼泼擒住小沙僧。这 大圣一条如意棒,卷舒收放甚精灵。沙僧那柄降妖杖,灵霄殿外有名声。今番 干运神通广,西域施功扫荡精。    这五个杂毛狮子精与行者、沙僧正自杀到好处,那老怪驾着黑云,径直腾至城 楼上,摇一摇头,諕得那城上文武大小官员并守城人夫等都滚下城去。被他奔 入楼中,张开口,把叁藏与老王父子一顿噙出;復至坎宫地下,将八戒也着口 噙之。原来他九个头就有九张口。一口噙着唐僧,一口噙着八戒,一口噙着老 王,一口噙着大王子,一口噙着二王子,一口噙着叁王子:六口噙着六人,还 空了叁张口。发声喊叫道:「我先去也。」这五个小狮精见他祖得胜,一个个 愈展雄才。    行者闻得城上人喊嚷,情知中了他计,急唤沙僧仔细。他却把臂膊上毫毛尽皆 拔下,入口嚼烂喷出,变作千百个小行者,一拥攻上。当时拖倒猱狮,活捉了 雪狮,拿住了摶象狮,扛翻了伏狸狮,将黄狮打死,烘烘的嚷到州城之下。倒 转走脱了青脸儿与刁钻古怪、古怪刁钻儿叁怪。那城上官看见,却又开门,将 绳把五个狮精又綑了,抬进城去。还未发落,只见那王妃哭哭啼啼,对行者礼 拜道:「神师呵,我殿下父子并你师父,性命休矣。这孤城怎生是好?」大圣 收了法毛,对王妃作礼道:「贤后莫愁。只因我拿他七个狮精,那老妖弄摄 法,定将我师父与殿下父子摄去,料必无伤。待明日绝早,我兄弟二人去那山 中,管情捉住老妖,还你四个王子。」那王妃一簇女眷闻得此言,都对行者下 拜道:「愿求殿下父子全生,皇图坚固。」拜毕,一个个含泪还宫。行者吩咐 各官:「将打死的黄狮精,剥了皮;六个活狮精,牢牢拴锁。取些斋饭来,我 们吃了睡觉。你们都放心,保你无事。」    至次日,大圣领沙僧驾起祥云,不多时,到於竹节山头。按云头观看,好座高 山。但见: 峰排突兀,岭峻崎嶇。深涧下潺湲水漱,陡崖前锦锈花香。回峦重迭,古道湾 环。真是鹤来松有伴,果然云去石无依。玄猿觅果向晴暉,麋鹿寻花欢日暖。 青鸞声淅嚦,黄鸟语绵蛮。春来桃李争妍,夏至柳槐竞茂。秋到黄花佈锦,冬 交白雪飞绵。四时八节好风光,不亚瀛洲仙景象。    他两个正在山头上看景,忽见那青脸儿手拿一条短棍,径跑出崖谷之间。行者 喝道:「那里走,老孙来也。」諕得那小妖一翻一滚的跑下崖谷。他两个一直 追来,又不见踪跡。向前又转几步,却是一座洞府,两扇花斑石门,紧紧关 闭。门楟上横嵌着一块石版,楷鐫了十个大字,乃是「万灵竹节山,九曲盘桓 洞」。    那小妖原来跑进洞去,即把洞门闭了。到中间对老妖道:「爷爷,外面又有两 个和尚来了。」老妖道:「你大王并猱狮、雪狮、摶象、伏狸可曾来?」小妖 道:「不见,不见。只是两个和尚在山峰高处眺望。我看见回头就跑,他赶将 来,我却闭门来也。」老妖听说,低头不语。半晌,忽的吊下泪来,叫声: 「苦呵!我黄狮孙死了,猱狮孙等又尽被和尚捉进城去矣。此恨怎生报得?」 八戒綑在傍边,与王父子、唐僧俱攒在一处,恓恓惶惶受苦。听见老妖说声眾 孙被和尚捉进城去,暗暗喜道:「师父莫怕,殿下休愁。我师兄已得胜,捉了 眾妖,寻到此间救拔吾等也。」说罢,又听得老妖叫:「小的们,好生在此看 守,等我出去拿那两个和尚进来,一发惩治。」    你看他身无披掛,手不拈兵,大踏步走到前边,只闻得孙行者吆喝哩。他就大 开了洞门,不答话,径奔行者。行者使铁棒,当头支住。沙僧抡宝杖就打。那 老妖把头摇一摇,左右八个头,一齐张开口,把行者、沙僧轻轻的又啣於洞 内。教:「取绳索来。」那刁钻古怪、古怪刁钻与青脸儿是昨夜逃生而回者, 即拿两条绳,把他二人着实綑了。老妖问道:「你这泼猴,把我那七个儿孙捉 了;我今拿住你和尚四个、王子四个,也足以抵得我儿孙之命。小的们,选荆 条柳棍来,且打这猴头一顿,与我黄狮孙报报冤仇。」那叁个小妖各执柳棍, 专打行者。行者本是熬炼过的身体,那些些柳棍儿,只好与他拂痒,他那里做 声,凭他怎麼捶打,略不介意。八戒、唐僧与王子见了,一个个毛骨悚然。少 时,打折了柳棍。直打到天晚,也不计其数。沙僧见打得多了,甚不过意道: 「我替他打百十下罢。」老妖道:「你且莫忙,明日就打到你了。一个个挨次 儿打将来。」八戒着忙道:「后日就打到我老猪也。」打一会,渐渐的天昏 了。老妖叫:「小的们,且住,点起灯火来,你们吃些饮食,让我到锦云窝略 睡睡去。汝叁人都是遭过害的,却用心看守,待明早再打。」叁个小妖移过灯 来,拿柳棍又打行者脑盖,就像敲梆子一般,剔剔托,托托剔,紧几下,慢几 下。夜将深了,却都盹睡。    行者就使个遁法,将身一小,脱出绳来。抖一抖毫毛,整束了衣服。耳朵内取 出棒来,幌一幌,有吊桶粗细,二丈长短,朝着叁个小妖道:「你这孽畜,把 你老爷就打了许多棍子。老爷还只照旧,老爷也把这棍子略掗你掗,看道如 何?」把叁个小妖轻轻一掗,就掗做叁个肉饼。却又剔亮了灯,解放沙僧。八 戒綑急了,忍不住大声叫道:「哥哥,我的手脚都綑肿了,倒不来先解放我?」 这獃子喊了一声,却早惊动老妖。老妖一轂轆爬起来道:「是谁人解放?」那 行者听见,一口吹息灯,也顾不得沙僧等眾,使铁棒,打破几重门走了。    那老妖到中堂里叫:「小的们,怎麼没了灯光?只莫走了人也?」叫一声,没 人答应;又叫一声,又没人答应。及取灯火来看时,只见地下血淋淋的叁块肉 饼,老王父子及唐僧、八戒俱在,只不见了行者、沙僧。点着火,前后赶看, 只见沙僧还背贴在廊下站哩。被他一把拿住捽倒,照旧綑了。又找寻行者,但 见几层门尽皆破损,情知是行者打破走了。也不去追赶,将破门补的补,遮的 遮,固守家业不题。    却说孙大圣出了那九曲盘桓洞,跨祥云,径转玉华州。但见那城头上各方的土 地、神祗与城隍之神迎空拜接。行者道:「汝等怎麼今夜才见?」城隍道: 「小神等知大圣下降玉华州,因有贤王款留,故不敢见。今知王等遇怪,大圣 降魔,特来叩接。」行者正在嗔怪处,又见金头揭諦、六甲六丁神将押着一尊 土地,跪在面前道:「大圣,吾等捉得这个地里鬼来也。」行者喝道:「汝等 不在竹节山护我师父,却怎麼嚷到这里?」丁甲神道:「大圣,那妖精自你逃 时,復捉住捲帘大将,依然綑了。我等见他法力甚大,却将竹节山土地押解至 此。他知那妖精的根由,乞大圣问他一问,便好处治,以救圣僧、贤王之苦。」 行者听言,甚喜。那土地战兢兢叩头道:「那老妖前年下降竹节山。那九曲盘 桓洞原是六狮之窝,那六个狮子自得老妖至此,就都拜为祖翁。祖翁乃是个九 头狮子,号为九灵元圣。若得他灭,须去到东极妙巖宫,请他主人公来,方可 收伏;他人莫想擒也。」行者闻言,思忆半晌道:「东极妙巖宫,是太乙救苦 天尊呵,他坐下正是个九头狮子。这等说。」便教:「揭諦、金甲,还同土地 回去,暗中护祐师父、师弟并州王父子;本处城隍守护城池。」眾神各各遵守 去讫。    这大圣纵觔斗云,连夜前行。约有寅时,到了东天门外,正撞着广目天王与天 丁、力士一行仪从。眾皆停住,拱手迎道:「大圣何往?」行者对眾礼毕, 道:「前去妙巖宫走走。」天王道:「西天路不走,却又东天来做甚?」行者 道:「因到玉华州,蒙州王相款,遣叁子拜我等弟兄为师,习学武艺,不期遇 着一伙狮怪。今访得妙巖宫太乙救苦天尊乃怪之主人公,欲请他来降怪救师。」 天王道:「那厢因你欲为人师,所以惹出这一窝狮子来也。」行者笑道:「正 为此,正为此。」眾天丁、力士一个个拱手,让道而行。大圣进了东天门,不 多时,到妙巖宫前。但见: 彩云重迭,紫气蘢葱。瓦漾金波焰,门排玉兽崇。花盈双闕红霞遶,日映騫林 翠雾笼。果然是万真环拱,千圣兴隆。殿阁层层锦,窗轩处处通。苍龙盘护神 光蔼,黄道光辉瑞气浓。这的是青华长乐界,东极妙巖宫。    那宫门立着一个穿霓帔的仙童,忽见孙大圣,即入宫报道:「爷爷,外面是闹 天宫的齐天大圣来了。」太乙救苦天尊听得,即唤侍卫眾仙迎接。迎至宫中, 只见天尊高坐九色莲花座上,百亿瑞光之中。见了行者,下座来相见。行者朝 上施礼。天尊答礼道:「大圣,这几年不见,前闻得你弃道归佛,保唐僧西天 取经,想是功行完了?」行者道:「功行未完,却也将近。但如今因保唐僧到 玉华州,蒙王子遣叁子拜老孙等为师,习学武艺,把我们叁件神兵照样打造, 不期夜间被贼偷去。及天明寻找,原是城北豹头山虎口洞一个金毛狮子成精盗 去。老孙用计取出,那精就伙了若干狮精与老孙大闹。内有一个九头狮子,神 通广大,将我师父与八戒并王父子四人都啣去,到一竹节山九曲盘桓洞。次 日,老孙与沙僧跟寻,亦被啣去。老孙被他綑打无数,幸而弄法走了。他们正 在彼处受罪。问及当坊土地,始知天尊是他主人,特来奉请收降解救。」    天尊闻言,即令仙将到狮子房唤出狮奴来问。那狮奴熟睡,被眾将推摇方醒, 揪至中厅来见。天尊问道:「狮兽何在?」那奴儿垂泪叩头,只教:「饶命, 饶命。」天尊道:「孙大圣在此,且不打你。你快说为何不谨,走了九头狮子 。」狮奴道:「爷爷,我前日在大千甘露殿中见一瓶酒,不知偷去吃了,不觉 沉醉睡着,失於拴锁,是以走了。」天尊道:「那酒是太上老君送的,唤做轮 迴琼液,你吃了该醉叁日不醒。那狮兽今走几日了?」大圣道:「据土地说, 他前年下降,到今二叁年矣。」天尊笑道:「是了,是了,天宫里一日,在凡 世就是一年。」叫狮奴道:「你且起来,饶你死罪,跟我与大圣下方去收他 来。汝眾仙都回去,不用跟随。」    天尊遂与大圣、狮奴,踏云径至竹节山。只见那五方揭諦、六丁六甲、本山土 地都来跪接。行者道:「汝等护祐,可曾伤着我师?」眾神道:「妖精着了恼 睡了,更不曾动甚刑罚。」天尊道:「我那元圣儿也是一个久修得道的真灵: 他喊一声,上通叁圣,下彻九泉,等闲也便不伤生。孙大圣,你去他门首索 战,引他出来,我好收之。」    行者听言,果掣棒跳近洞口,高骂道:「泼妖精,还我人来也。泼妖精,还我 人来也。」连叫了数声,那老妖睡着了,无人答应。行者性急起来,抡铁棒, 往内打进,口中不住的喊骂。那老妖方才惊醒,心中大怒,爬起来,喝一声: 「赶战。」摇摇头,便张口来啣。行者回头跳出。妖精赶到外边,骂道:「贼 猴,那里走?」行者立在高崖上笑道:「你还敢这等大胆无礼,你死活也不知 哩,这不是你老爷主公在此?」那妖精赶到崖前,早被天尊念声咒语,喝道: 「元圣儿,我来了。」那妖认得是主人,不敢展挣,四隻脚伏之於地,只是磕 头。傍边跑过狮奴儿,一把挝住项毛,用拳着项上打勾百十,口里骂道:「你 这畜生,如何偷走,教我受罪?」那狮兽合口无言,不敢摇动。狮奴儿打得手 困,方才住了,即将锦安在他身上。天尊骑了,喝声教走。他就纵身驾起彩 云,径转妙巖宫去。    大圣望空称谢了,却入洞中,先解玉华王,次解唐叁藏,次又解了八戒、沙僧 并叁王子。共搜他洞里物件,逍逍停停,将眾领出门外。八戒就取了若干枯 柴,前后堆上,放起火来,把一个九曲盘桓洞,烧做个乌焦破瓦。大圣又发放 了眾神,还教土地在此镇守。却令八戒、沙僧各各使法,把王父子背驮回州。 他搀着唐僧。不多时,到了州城,天色渐晚,当有妃后、官员都来接见了。摆 上斋筵,共坐享之。长老师徒还在暴纱亭安歇。王子们入宫各寝。一宵无话。    次日,王又传旨,大开素宴。合府大小官员,一一谢恩。行者又叫屠子来,把 那六个活狮子杀了,共那黄狮子都剥了皮,将肉安排将来受用。殿下十分欢 喜,即命杀了:把一个留在本府内外人用;一个与王府长史等官分用;把五个 都剁做一二两重的块子,差校尉散给州城内外军民人等,各吃些须:一则尝尝 滋味,二则押押惊恐。那些家家户户,无不瞻仰。    又见那铁匠人等造成了叁般兵器,对行者磕头道:「爷爷,小的们工都完了。」 问道:「各重多少斤两?」铁匠道:「金箍棒有千斤,九齿鈀与降妖杖各有八 百斤。」行者道:「也罢。」叫请叁位王子出来,各人执兵器。叁子对老王 道:「父王,今日兵器完矣。」老王道:「为此兵器,几乎伤了我父子之命。」 小王子道:「幸蒙神师施法,救出我等,却又扫荡妖邪,除了后患。诚所谓海 晏河清,太平之世界也。」当时老王父子赏劳了匠作,又至暴纱亭拜谢了师恩。    叁藏又教大圣等快传武艺,莫误行程。他叁人就各抡兵器,在王府院中,一一 传授。不数日,那叁个王子尽皆操演精熟,其餘攻退之方,紧慢之法,各有七 十二道解数,无不知之。一则那诸王子心坚,二则亏孙大圣先授了神力,此所 以那千斤之棒,八百斤之鈀、杖,俱能举能运;较之初时自家弄的武艺,真天 渊也。有诗为证。诗曰:     缘因善庆遇神师,习武何期动怪狮。     扫荡群邪安社稷,皈依一体定边夷。     九灵数合元阳理,四面精通道果之。     授受心明遗万古,玉华永乐太平时。    那王子又大开筵宴,谢了师教。又取出一大盘金银,用答微情。行者笑道: 「快拿进去,快拿进去。我们出家人,要他何用?」八戒在傍道:「金银实不 敢受,奈何我这件衣服被那些狮子精扯拉破了,但与我们换件衣服,足为爱 也。」那王子随命针工,照依色样,取青锦、红锦、茶褐锦各数疋,与叁位各 做了一件。叁人欣然领受,各穿了锦布直裰,收拾了行装起程。只见那城里城 外,若大若小,无一人不称是罗汉临凡,活佛下界。鼓乐之声,旌旗之色,盈 街塞道。正是家家户外焚香火,处处门前献彩灯。来至许远方回,他四眾方得 离城西去。这一去顿脱群狮,潜心正果。正是:     无虑无忧来佛界,诚心诚意上雷音。    毕竟不知到灵山还有几多路程,何时行到,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一回 金平府元夜观灯 玄英洞唐僧供状 修禪何处用工夫,马劣猿颠速剪除。     牢捉牢拴生五彩,暂停暂住堕叁途。     若教自在神丹漏,才放从容玉性枯。     喜怒忧思须扫净,得玄得妙恰如无。    话表唐僧师徒四眾离了玉华城,一路平稳,诚所谓极乐之乡。去有五六日程 途,又见一座城池。唐僧问行者道:「此又是甚麼处所?」行者道:「是座城 池。但城上有杆无旗,不知地方,俟近前再问。」及至东关厢,见那两边茶坊 酒肆喧哗,米市油房热闹。街衢中有几个无事闲游的浪子,见猪八戒嘴长,沙 和尚脸黑,孙行者眼红,都拥拥簇簇的争看,只是不敢近前而问。唐僧捏着一 把汗,惟恐他们惹祸。又走过几条巷口,还不到城。忽见有一座山门,门上有 「慈云寺」叁字。唐僧道:「此处略进去歇歇马,打一个斋如何?」行者道: 「好,好。」四眾遂一齐而入。但见那里边:      珍楼壮丽,宝座崢嶸。佛阁高云外,僧房静月中。丹霞縹緲浮屠挺,碧树阴森 轮藏清。真净土,假龙宫,大雄殿上紫云笼。两廊不绝闲人戏,一塔常开有客 登。炉中香火时时爇,臺上灯花夜夜荧。忽闻方丈金鐘韵,应佛僧人朗诵经。    四眾正看时,又见廊下走出一个和尚,对唐僧作礼道:「老师何来?」唐僧 道:「弟子中华唐朝来者。」那和尚倒身下拜。慌得唐僧搀起道:「院主何为 行此大礼?」那和尚合掌道:「我这里向善的人,看经念佛,都指望修到你中 华地托生。才见老师丰采衣冠,果然是前生修到的,方得此受用,故当下拜。」 唐僧笑道:「惶恐,惶恐。我弟子乃行脚僧,有何受用?若院主在此闲养自 在,才是享福哩。」那和尚领唐僧入正殿,拜了佛像,唐僧方才招呼徒弟进 来。原来行者叁人自见那和尚与师父讲话,他都背着脸,牵着马,守着担,立 在一处,和尚不曾在心。忽的闻唐僧叫「徒弟」,他叁人方才转面。那和尚见 了,慌得叫:「爷爷呀!你高徒如何恁般丑样?」唐僧道:「丑则虽丑,倒颇 有些法力,我一路甚亏他们保护。」    正说处,里面又走出几个和尚作礼。先见的那和尚对后的说道:「这老师是中 华大唐来的人物,那叁位是他高徒。」眾僧且喜且惧道:「老师中华大国,到 此何为?」唐僧言:「我奉唐王圣旨,向灵山拜佛求经。适过宝方,特奔上 剎,一则求问地方,二则打顿斋食就行。」那僧人个个欢喜,又邀入方丈。方 丈里又有几个与人家做斋的和尚。这先进去的又叫道:「你们都来看看中华人 物。原来中华有俊的,有丑的。俊的真个难描难画,丑的却十分古怪。」那许 多僧同斋主都来相见。见毕,各坐下。茶罢,唐僧问道:「贵处是何地名?」 眾僧道:「我这里乃天竺国外郡,金平府是也。」唐僧道:「贵府至灵山还有 许多远近?」眾僧道:「此间到都下有二千里。这是我等走过的。西去到灵 山,我们未走,不知还有多少路,不敢妄对。」唐僧谢了。    少时,摆上斋来。斋罢,唐僧要行,却被眾僧并斋主款留道:「老师宽住一二 日,过了元宵,耍耍去不妨。」唐僧惊问道:「弟子在路,只知有山有水,怕 的是逢怪逢魔,把光阴都错过了,不知几时是元宵佳节?」眾僧笑道:「老师 拜佛与悟禪心重,故不以此为念。今日乃正月十叁,到晚就试灯。后日十五上 元。直至十八九,方才谢灯。我这里人家好事,本府太守老爷爱民,各地方俱 高张灯火,彻夜笙簫。还有个金灯桥,乃上古传留,至今丰盛。老爷们宽住数 日,我荒山颇管待得起。」唐僧无奈,遂俱住下。当晚只听得佛殿上鐘鼓喧 天,乃是街坊眾信人等送灯来献佛。唐僧等都出方丈来看了灯,各自归寝。    次日,寺僧又献斋。吃罢,同步后园闲耍。果然好个去处,正是:     时维正月,岁届新春。园林幽雅,景物妍森。四时花木争奇,一派峰 峦迭翠。芳草阶前萌动,老梅枝上生馨。红入桃花嫩,青归柳色新。金谷园富 丽休夸,《輞川图》流风慢说。水流一道,野鳧出没无常;竹种千竿,墨客推 敲未定。芍药花、牡丹花、紫薇花、含笑花,天机方醒;山茶花、红梅花、迎 春花、瑞香花,艷质先开。阴崖积雪犹含冻,远树浮烟已带春。又见那鹿向池 边照影,鹤来松下听琴。东几厦,西几亭,客来留宿;南几堂,北几塔,僧静 安禪。花卉中,有一两座养性楼,重簷高拱;山水内,有叁四处炼魔室,静几 明窗。真个是天然堪隐逸,又何须他处觅蓬瀛。    师徒们玩赏一日,殿上看了灯,又都去看灯游戏。但见那: 玛瑙花城,琉璃仙洞,水晶云母诸宫:似重重锦绣,迭迭玲珑。星桥影晃乾坤 动,看数株火树摇红。六街簫鼓,千门璧月,万户香风。几处鰲峰高耸,有鱼 龙出海,鸞凤腾空。羡灯光月色,和气融融。綺罗队里,人人喜听笙歌。车马 轰轰:看不尽花容玉貌,风流豪侠,佳景无穷。    叁藏与眾僧在本寺里看了灯,又到东关厢各街上游戏。到二更时,方才回转安 置。    次日,唐僧对眾僧道:「弟子原有扫塔之愿,趁今日上元佳节,请院主开了塔 门,让弟子了此愿心。」眾僧随开了门。沙僧取了袈裟,随从唐僧;到了一 层,就披了袈裟,拜佛祷祝毕,即将笤帚扫了一层,卸了袈裟,付与沙僧。…… 又扫二层,一层层直扫上绝顶。那塔上层层有佛,处处开窗,扫一层,赏玩讚 羡一层。扫毕下来,天色已晚,又都点上灯火。    此夜正是十五元宵。眾僧道:「老师父,我们前晚只在荒山与关厢看灯,今晚 正节,进城看看金灯如何?」唐僧欣然从之,同行者叁人及本寺多僧进城看 灯。正是: 叁五良宵节,上元春色和。花灯悬闹市,齐唱太平歌。又见那六街叁市灯亮, 半空一鑑初升。那月如冯夷推上烂银盘,这灯似仙女织成铺地锦。灯映月,增 一倍光辉;月照灯,添十分灿烂。观不尽铁锁星桥,看不了灯花火树。雪花 灯、梅花灯,春冰剪碎;绣屏灯、画屏灯,五彩攒成。核桃灯、荷花灯,灯楼 高掛;青狮灯、白象灯,灯架高檠。虾儿灯、鱉儿灯,棚前高弄;羊儿灯、兔 儿灯,簷下精神。鹰儿灯、凤儿灯,相连相併;虎儿灯、马儿灯,同走同行。 仙鹤灯、白鹿灯,寿星骑坐;金鱼灯、长鲸灯,李白高乘。鰲山灯,神仙聚 会;走马灯,武将交锋。万千家灯火楼臺,十数里云烟世界。那壁厢,索琅琅 玉飞来;这壁厢,轂轆轆香车輦过。看那红妆楼上,倚着栏,隔着帘,并着 肩,携着手,双双美女贪欢;绿水桥边,闹吵吵,锦簇簇,醉醺醺,笑呵呵, 对对游人戏彩。满城中簫鼓諠譁,彻夜里笙歌不断。   有诗为证。诗曰:     锦绣场中唱彩莲,太平境内簇人烟。     灯明月皎元宵夜,雨顺风调大有年。    此时正是金吾不禁,乱烘烘的,无数人烟。有那跳舞的,屣蹺的,装鬼的,骑 象的,东一攒,西一簇,看之不尽。    却才到金灯桥上,唐僧与眾僧近前看处,原来是叁盏金灯。那灯有缸来大,上 照着玲珑剔透的两层楼阁。都是细金丝儿编成,内托着琉璃薄片,其光晃月, 其油喷香。唐僧回问眾僧道:「此灯是甚油?怎麼这等异香扑鼻?」眾僧道: 「老师不知。我这府后有一县,名唤旻天县,县有二百四十里。每年审造差 徭,共有二百四十家灯油大户。府县的各项差徭犹可,惟有此大户甚是吃累: 每家当一年,要使二百多两银子。此油不是寻常之油,乃是酥合香油。这油每 一两值价银二两,每一斤值叁十二两银子。叁盏灯,每缸有五百斤,叁缸共一 千五百斤,共该银四万八千两。还有杂项缴缠使用,将有五万餘两,只点得叁 夜。」行者道:「这许多油,叁夜何以就点得尽?」眾僧道:「这缸裡每缸有 四十九个大灯马,都是灯草札的把,裹了丝绵,有鸡子粗细。只点过今夜,见 佛爷现了身,明夜油也没了,灯就昏了。」八戒在傍笑道:「想是佛爷连油都 收去了。」眾僧道:「正是此说,满城里人家,自古及今,皆是这等传说。但 油乾了,人俱说是佛祖收了灯,自然五穀丰登;若有一年不乾,却就年成荒 旱,风雨不调。所以人家都要这供献。」    正说处,只听得半空中呼呼风响,諕得些看灯的人尽皆四散。那些和尚也立不 住脚道:「老师父,回去罢。风来了,是佛爷降祥,到此看灯也。」唐僧道: 「怎见得是佛来看灯?」眾僧道:「年年如此,不上叁更,就有风来。知道是 诸佛降祥,所以人皆迴避。」唐僧道:「我弟子原是思佛念佛拜佛的人,今逢 佳景,果有诸佛降临,就此拜拜,多少是好。」眾僧连请不回。少时,风中果 现出叁位佛身,近灯来了。慌得那唐僧跑上桥顶,倒身下拜。行者急忙扯起 道:「师父,不是好人,必定是妖邪也。」说不了,见灯光昏暗,呼的一声, 把唐僧抱起,驾风而去。噫!不知是那山那洞真妖怪,积年假佛看金灯。諕得 那八戒两边寻找,沙僧左右招呼。行者叫道:「兄弟,不须在此叫唤。师父乐 极生悲,已被妖精摄去了。」那几个和尚害怕道:「爷爷,怎见得是妖精摄 去?」行者笑道:「原来你这伙凡人累年不识,故被妖邪惑了,只说是真佛降 祥,受此灯供。刚才风到处,现佛身者,就是叁个妖精。我师父亦不能识,上 桥顶就拜,却被他侮暗灯光,将器皿盛了油,连我师父都摄去。我略走迟了些 儿,所以他叁个化风而遁。」沙僧道:「师兄,这般却如之何?」行者道: 「不必迟疑,你两个同眾回寺,看守马匹、行李,等老孙趁此风追赶去也。」    好大圣,急纵觔斗云,起在半空,闻着那腥风之气,往东北上径赶。赶至天 晓,倏尔风息。见有一座大山,十分险峻,着实嵯峨,好山: 重重丘壑,曲曲源泉。藤萝悬削壁,松柏挺虚巖。鹤鸣晨雾里,鴈唳晓云间。 峨峨矗矗峰排戟,突突磷磷石砌磐。顶巔高万仞,峻岭迭千湾。野花佳木知春 发,杜宇黄鶯应景妍。能巍奕,实巉巖,古怪崎嶇险又艰。停玩多时人不语, 只听虎豹有声鼾。香獐白鹿随来往,玉兔青狼去復还。深涧水流千万里,回湍 激石响潺潺。    大圣在山崖上正自找寻路径,只见四个人赶着叁隻羊,从西坡下,齐吆喝: 「开泰。」大圣闪火眼金睛,仔细观看,认得是年、月、日、时四值功曹使 者,隐像化形而来。大圣即掣出铁棒,幌一幌,碗来粗细,有丈二长短。跳下 崖来,喝道:「你都藏头缩颈的那里走?」四值功曹见他说出风息,慌得喝散 叁羊,现了本相,闪下路傍施礼道:「大圣恕罪,恕罪。」行者道:「这一向 也不曾用着你们,你们见老孙宽慢,都一个个弄懈怠了,见也不来见我一见, 是怎麼说?你们怎麼不暗中保祐吾师,都往那里去?」功曹道:「你师父宽了 禪性,在於金平府慈云寺贪欢,所以泰极生否,乐盛成悲,今被妖邪捕获。他 身边有护法伽蓝保着哩。吾等知大圣连夜追寻,恐大圣不识山林,特来传报。」 行者道:「你既传报,怎麼隐姓埋名,赶着叁个羊儿,吆吆喝喝作甚?」功曹 道:「设此叁羊,以应开泰之言,唤做『叁阳开泰』,破解你师之否塞也。」 行者恨恨的要打,见有此意,却就免之,收了棒,回嗔作喜道:「这座山可是 妖精之处?」功曹道:「正是,正是。此山名青龙山,内有洞,名玄英洞。洞 中有叁个妖精:大的个名辟寒大王,第二个号辟暑大王,第叁个号辟尘大王。 这妖精在此有千年了。他自幼儿爱食酥合香油,当年成精,到此假装佛像,哄 了金平府官员人等,设立金灯,灯油用酥合香油。他年年到正月半,变佛像收 油。今年见你师父,他认得是圣僧之身,连你师父都摄在洞内,不日要割剐你 师之肉,使酥合香油煎吃哩。你快用工夫,救援去也。」    行者闻言,喝退四功曹,转过山崖,找寻洞府。行未数里,只见那涧边有一石 崖。崖下是座石屋,屋有两扇石门,半开半掩。门傍立有石碣,上有六字,却 是「青龙山玄英洞」。行者不敢擅入,立定步,叫声:「妖怪!快送我师父出 来。」那里喇一声,大开了门,跑出一阵牛头精,邓邓呆呆的问道:「你是 谁,敢在这里呼唤!」行者道:「我本是东土大唐取经的圣僧唐叁藏之大徒 弟。路过金平府观灯,我师被你家魔头摄来。快早送还,免汝等性命;如或不 然,掀翻你窝巢,教你群精都化为脓血。」    那些小妖听言,急入裡边报道:「大王,祸事了,祸事了。」叁个老妖正把唐 僧拿在那洞中深远处,那里问甚麼青红皂白,教小的选剥了衣裳,汲湍中清水 洗净,算计要细切细剉,着酥合香油煎吃。忽闻得报声「祸事」,老大着惊, 问是何故。小妖道:「大门前有一个毛脸雷公嘴的和尚嚷道:大王摄了他师父 来,教快送出去,免吾等性命;不然,就要掀翻窝巢,教我们都化为脓血哩。」 那老妖听说,个个心惊道:「才拿了这廝,还不曾问他个姓名来历。小的们, 且把衣服与他穿了,带过来审他一审,端是何人,何自而来也。」    眾妖一拥上前,把唐僧解了索,穿了衣服,推至座前。諕得唐僧战兢兢的跪在 下面,只叫:「大王饶命,饶命。」叁个妖精异口同声道:「你是那方来的和 尚?怎麼见佛像不躲,却衝撞我的云路?」唐僧磕头道:「贫僧是东土大唐驾 下差来的,前往天竺国大雷音寺拜佛祖取经的。因到金平府慈云寺打斋,蒙那 寺僧留过元宵看灯。正在金灯桥上,见大王显现佛像,贫僧乃肉眼凡胎,见佛 就拜,故此衝撞大王云路。」那妖精道:「你那东土到此,路程甚远。一行共 有几眾?都叫甚名字?快实实供来,我饶你性命。」唐僧道:「贫僧俗名陈玄 奘,自幼在金山寺为僧。后蒙唐皇敕赐在长安洪福寺为僧官。又因魏徵丞相梦 斩涇河老龙,唐王游地府,回生阳世,开设水陆大会,超度阴魂,蒙唐王又选 赐贫僧为坛主,大阐都纲。幸观世音菩萨出现,指化贫僧,说西天大雷音寺有 叁藏真经,可以超度亡者昇天,差贫僧来取,因赐号叁藏,即倚唐为姓,所以 人都呼我为唐叁藏。我有叁个徒弟。第一个姓孙,名悟空行者,乃齐天大圣归 正。」群妖闻得此名,着了一惊道:「这个齐天大圣,可是五百年前大闹天宫 的?」唐僧道:「正是,正是。第二个姓猪,名悟能八戒,乃天蓬大元帅转 世。第叁个姓沙,名悟净和尚,乃捲帘大将临凡。」    叁个妖王听说,个个心惊道:「早是不曾吃他。小的们,且把唐僧将铁链锁在 后面,待拿他叁个徒弟来凑吃。」遂点了一群山牛精、水牛精、黄牛精,各持 兵器,走出门,掌了号头,摇旗擂鼓。叁个妖披掛整齐,都到门外喝道:「是 谁人敢在我这里吆喝?」行者闪在石崖上,仔细观看,那妖精生得: 彩面环睛,二角崢嶸。尖尖四隻耳,灵窍闪光明。一体花纹如彩画,满身锦绣 若蜚英。第一个,头顶狐裘花帽暖,一脸昂毛热气腾;第二个,身掛轻纱飞烈 焰,四蹄花莹玉玲玲;第叁个,威雄声吼如雷振,獠牙尖利赛银针。个个勇而 猛,手持叁样兵:一个使鉞斧,一个大刀能;但看第叁个,肩上横担扢挞藤。    又见那七长八短、七肥八瘦的大大小小妖精,都是些牛头鬼怪,各执枪棒。有 叁面大旗,旗上明明书着「辟寒大王」、「辟暑大王」、「辟尘大王」。    孙行者看了一会,忍耐不得,上前高叫道:「泼贼怪!认得老孙麼?」那妖喝 道:「你是那闹天宫的孙悟空?真个是闻名不曾见面,见面羞杀天神。你原来 是这等个猢猻儿。」行者大怒,骂道:「我把你这个偷灯油的贼,油嘴妖怪, 不要胡谈,快还我师父来。」赶近前,抡铁棒就打;那叁个老妖举叁般兵器, 急架相迎。这一场在山凹中好杀: 鉞斧钢刀扢挞藤,猴王一棒敢来迎。辟寒辟暑辟尘怪,认得齐天大圣名。棒起 致令神鬼怕,斧来刀砍乱飞腾。好一个混元有法真空像,抵住叁妖假佛形。那 叁个偷油润鼻今年犯,务捉钦差驾下僧。这个因师不惧山程远,那个为嘴常年 设献灯。乒乓只听刀斧响,劈朴惟闻棒有声。衝衝撞撞叁攒一,架架遮遮各显 能。一朝斗至天将晚,不知那个亏输那个赢。    孙行者一条棒与那叁个妖魔斗经百五十合,天色将晚,胜负未分。只见那辟尘 大王把扢挞藤闪一闪,跳过阵前,将旗摇了一摇。那伙牛头怪簇拥上前,把行 者围在垓心,各抡兵器,乱打将来。行者见事不谐,喇的纵起觔斗云,败阵而 走。那妖更不来赶,招回群妖,安排些晚食,眾各吃了。也叫小妖送一碗与唐 僧,只待拿住孙行者等才要整治。那师父一则长斋,二则愁苦,哭啼啼的未敢 沾唇不题。    却说行者驾云回至慈云寺内,叫声:「师弟。」那八戒、沙僧正自盼望商量, 听得叫时,一齐出接道:「哥哥,如何去这一日方回?端的师父下落何如?」 行者笑道:「昨夜闻风而赶,至天晓,到一山,不见。幸四值功曹传信道:那 山叫做青龙山,山中有一玄英洞。洞中有叁个妖精,唤做辟寒大王、辟暑大 王、辟尘大王。原来积年在此偷油,假变佛像,哄了金平府官员人等。今年遇 见我们,他不知好歹,反连师父都摄去。老孙审得此情,吩咐功曹等眾暗中保 护师父,我寻近门前叫骂。那叁怪齐出,都像牛头鬼形。第一个使鉞斧,第二 个使大刀,第叁个使藤棍。后引一窝子牛头鬼怪,摇旗擂鼓,与老孙斗了一 日,杀个手平。那妖王摇动旗,小妖都来。我见天晚,恐不能取胜,所以驾觔 斗回来也。」八戒道:「那里想是酆都城鬼王弄喧?」沙僧道:「你怎麼就猜 道是酆都城鬼王弄喧?」八戒笑道:「哥哥说是牛头鬼怪,故知之耳。」行者 道:「不是,不是。若论老孙看那怪,是叁隻犀牛成的精。」八戒道:「若是 犀牛,且拿住他,锯下角来,倒值好几两银子哩。」    正说处,眾僧道:「孙老爷可吃晚斋?」行者道:「方便吃些儿,不吃也罢。」 眾僧道:「老爷征战这一日,岂不饥了?」行者笑道:「这日把儿那里便得 饥?老孙曾五百年不吃饮食哩。」眾僧不知是实,只以为说笑。须臾拿来,行 者也吃了。道:「且收拾睡觉,待明日我等都去相持,拿住妖王,庶可救师父 也。」沙僧在傍道:「哥哥说那里话!常言道:『停留长智。』那妖精倘或今 晚不睡,把师父害了,却如之何?不若如今就去,嚷得他措手不及,方才好救 师父。少迟,恐有失也。」八戒闻言,抖擞神威道:「沙兄弟说得是,我们都 趁此月光去降魔耶。」行者依言,即吩咐寺僧:「看守行李、马匹,待我等把 妖精捉来,对本府刺史证其假佛,免却灯油,以苏概县小民之困,却不是好?」 眾僧遵命。他叁个遂纵起祥云,出城而去。正是那:     懒散无拘禪性乱,灾危有分道心蒙。    毕竟不知此去胜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二回 叁僧大战青龙山 四星挟捉犀牛怪 却说孙大圣挟同二弟滚着风,驾着云,向东北艮地上,顷刻至青龙山玄英洞口, 按落云头,八戒就欲筑门。行者道:「且消停,待我进去看看师父生死如何,再 好与他争持。」沙僧道:「这门闭紧,如何得进?」行者道:「我自有法力。」    好大圣,收了棒,捻着诀,念声咒语,叫:「变!」即变做个火焰虫儿,真个也 疾伶。你看他: 展翅星流光灿,古云腐草为萤。神通变化不可轻。自有徘徊之性。  飞近石门 悬看,傍边瑕缝穿风。将身一纵到幽庭。打探妖魔动静。    他自飞入,只见几隻牛横敧直倒,一个个呼吼如雷,尽皆睡熟了。至中厅里面, 全无消息。四下门户通关,不知那叁个妖精睡在何处。才转过厅房,向后又照, 只闻得啼泣之声,乃是唐僧锁在后房簷柱上哭哩。行者暗暗听他哭甚,只见他哭 道:     「一别长安十数年,登山涉水苦熬煎。     幸来西域逢佳节,喜到金平遇上元。     不识灯中假佛像,皆因命里有灾愆。     贤徒追袭施威武,但愿英雄展大权。」    行者闻言,满心欢喜,展开翅,飞近师前。唐僧揩泪道:「呀!西方景象不同, 此时正月,蛰虫始振,为何就有萤飞?」行者忍不住,叫声:「师父,我来了。」 唐僧喜道:「悟空,我说正月间怎得萤火?原来是你。」行者即现了本相道: 「师父呵,为你不识真假,误了多少路程,费了多少心力。我一行说不是好人, 你就下拜,却被这怪侮暗灯光,盗取酥合香油,连你都摄将来了。我当吩咐八 戒、沙僧回寺看守,我即闻风追至此间,不识地名。幸遇四值功曹传报,说此山 名青龙山玄英洞。我日间与此怪斗至天晚方回,与师弟辈细道此情,却就不曾 睡,同他两个来此。我恐夜深不便交战,又不知师父下落,所以变化进来,打听 打听。」唐僧喜道:「八戒、沙僧如今在外边哩?」行者道:「在外边。方才老 孙看时,妖精都睡着。我且解了锁,搠开门,带你出去罢。」唐僧点头称谢。    行者使个解锁法,用手一抹,那锁早自开了。领着师父往前正走,忽听得妖王在 中厅内房里叫道:「小的们,紧闭门户,小心火烛。这会怎麼不叫更巡逻,梆铃 都不响了?」原来那伙小妖征战一日,俱辛辛苦苦睡着,听见叫唤,却才醒了, 梆铃响处,有几个执器械的敲着锣,从后而走,可可的撞着他师徒两个。眾小妖 一齐喊道:「好和尚呵,扭开锁往那里去?」行者不容分说,掣出棒幌一幌,碗 来粗细,就打,棒起处,打死两个。其餘的丢了器械,近中厅,打着门叫:「大 王,不好了,不好了,毛脸和尚在家里打杀人了。」那叁怪听见,一轂轆爬将起 来,只教「拿住,拿住。」諕得个唐僧手软脚软。行者也不顾师父,一路棒,滚 向前来。眾小妖遮架不住,被他放倒叁两个,推倒两叁个。打开几层门,径自出 来,叫道:「兄弟们何在?」八戒、沙僧正举着鈀、杖等待,道:「哥哥,如何 了?」行者将变化入里解放师父,正走,被妖惊觉,顾不得师父,打出来的事, 讲说一遍不题。    那妖王把唐僧捉住,依然使铁索锁了。执着刀,抡着斧,灯火齐明,问道:「你 这廝怎样开锁?那猴子如何得进?快早供来,饶你之命;不然,就一刀两段。」 慌得那唐僧战战兢兢的跪道:「大王爷爷,我徒弟孙悟空,他会七十二般变化。 才变个火焰虫儿,飞进来救我。不期大王知觉,被小大王等撞见。是我徒弟不知 好歹,打伤两个,眾皆喊叫,举兵着火,他遂顾不得我,走出去了。」叁个妖王 呵呵大笑道:「早是惊觉,未曾走了。」叫小的们把前后门紧紧关闭,亦不諠譁。    沙僧道:「闭门不諠譁,想是暗弄我师父。我们动手耶。」行者道:「说的是, 快早打门。」那獃子卖弄神通,举鈀尽力筑去,把那石门筑得粉碎,却又厉声喊 骂道:「偷油的贼怪!快送吾师出来也。」諕得那门内小妖滚将进去,报道: 「大王,不好了,不好了,前门被和尚打破了。」叁个妖王十分烦恼道:「这廝 着实无礼。」即命取披掛结束了,各持兵器,帅小妖出门迎敌。此时约有叁更时 候,半天中月明如昼。走出来,更不打话,便就抡兵。这里行者抵住鉞斧,八戒 敌住大刀,沙僧迎住大棍。这场好杀: 僧叁眾,棍杖鈀,叁个妖魔胆气加。鉞斧钢刀藤紇,只闻风响并尘沙。初交几合 喷愁雾,次后飞腾散彩霞。钉鈀解数随身滚,铁棒英豪更可夸。降妖宝杖人间 少,妖怪顽心不让他。鉞斧口明尖鐏利,藤条节懞一身花。大刀晃亮如门扇,和 尚神通偏赛他。这壁厢因师性命发狠打,那壁厢不放唐僧劈脸挝。斧剁棒迎争胜 负,鈀抡刀砍两交搽。扢挞藤条降怪杖,翻翻覆覆逞豪华。    叁僧叁怪赌斗多时,不见输赢。那辟寒大王喊一声,叫:「小的们上来。」眾精 各执兵刃齐来,早把个八戒绊倒在地,被几个水牛精揪揪扯扯,拖入洞里綑了。 沙僧见没了八戒,只见那群牛发喊声。即掣宝杖,望辟尘大王虚丢了架子要走。 又被群精一拥而来,拉一个躘踵,急挣不起,也被捉去綑了。行者觉道难为,纵 觔斗云,脱身而去。当时把八戒、沙僧拖至唐僧前。唐僧见了,满眼垂泪道: 「可怜你二人也遭了毒手。悟空何在?」沙僧道:「师兄见捉住我们,他就走 了。」唐僧道:「他既走了,必然那里去求救。但我等不知何日方得脱网。」师 徒们悽悽惨惨不题。    却说行者驾觔斗云復至慈云寺,寺僧接着,来问:「唐老爷救得否?」行者道: 「难救,难救。那妖精神通广大,我弟兄叁个与他叁人斗了多时,被他呼小妖先 捉了八戒,后捉了沙僧,老孙幸走脱了。」眾僧害怕道:「爷爷这般会腾云驾 雾,还捉获不得,想老师父被倾害也。」行者道:「不妨,不妨。我师父自有伽 蓝、揭諦、丁甲等神暗中护佑,却也曾吃过草还丹,料不伤命。只是那妖精有本 事,汝等可好看马匹、行李,等老孙上天去求救兵来。」眾僧胆怯道:「爷爷又 能上天?」行者笑道:「天宫原是我的旧家。当年我做齐天大圣,因为乱了蟠桃 会,被我佛收降。如今没奈何,保唐僧取经,将功折罪,一路上辅正除邪。我师 父该有此难,汝等却不知也。」眾僧听此言,又磕头礼拜。行者出得门,打个 哨,即时不见。    好大圣,早至西天门外。忽见太白金星与增长天王、殷、朱、陶、许四大灵官讲 话。他见行者来,都慌忙施礼道:「大圣那里去?」行者道:「因保唐僧行至天 竺国东界金平府旻天县,我师被本县慈云寺僧留赏元宵。比至金灯桥,有金灯叁 盏,点灯用酥合香油,价贵白金五万餘两,年年有诸佛降祥受用。正看时,果有 叁尊佛像降临。我师不识好歹,上桥就拜。我说不是好人,早被他侮暗灯光,连 油并我师一风摄去。我随风追袭,至天晓,到一山,幸四功曹报道:那山名青龙 山,山有玄英洞。洞有叁怪,名辟寒大王、辟暑大王、辟尘大王。老孙急上门寻 讨,与他赌斗一阵,未胜。是我变化入里,见师父锁住未伤,随解了欲出,又被 他知觉,我遂走了。后又同八戒、沙僧苦战,復被他将二人也捉去綑了。老孙因 此特啟玉帝,查他来历,请命将降之。」金星呵呵冷笑道:「大圣既与妖怪相 持,岂看不出他的出处?」行者道:「认得,认得,是一伙牛精。只是他大有神 通,急不能降也。」金星道:「那是叁个犀牛之精。他因有天文之象,累年修悟 成真,亦能飞云步雾。其怪极爱乾净,常嫌自己影身,每欲下水洗浴。他的名色 也多:有兕犀,有雄犀,有牯犀,有斑犀,又有胡冒犀、堕罗犀、通天花文犀。 都是一孔叁毛二角,行於江海之中,能开水道。似那辟寒、辟暑、辟尘都是角有 贵气,故以此为名而称大王也。若要拿他,只是四木禽星见面就伏。」行者连忙 唱喏问道:「是那四木禽星?烦长庚老一一明示明示。」金星笑道:「此星在斗 牛宫外,罗佈乾坤。你去奏闻玉帝,便见分明。」行者拱拱手称谢,径入天门里 去。    不一时,到於通明殿下,先见葛、丘、张、许四大天师。天师问道:「何往?」 行者道:「近行至金平府地方,因我师宽放禪性,元夜观灯,遇妖魔摄去。老孙 不能收降,特来奏闻玉帝求救。」四天师即领行者至灵霄宝殿啟奏,各各礼毕, 备言其事。玉帝传旨:「教点那路天兵相助?」行者奏道:「老孙才到西天门, 遇长庚星说:那怪是犀牛成精,惟四木禽星可以降伏。」玉帝即差许天师同行者 去斗牛宫点四木禽星下界收降。    及至宫外,早有二十八宿星辰来接。天师道:「吾奉圣旨,教点四木禽星与孙大 圣下界降妖。」傍即闪过角木蛟、斗木獬、奎木狼、井木犴应声呼道:「孙大 圣,点我等何处降妖?」行者笑道:「原来是你。这长庚老儿却隐匿,我不解其 意。早说是二十八宿中的四木,老孙径来相请,又何必劳烦旨意?」四木道: 「大圣说那里话,我等不奉旨意,谁敢擅离?端的是那方?快早去来。」行者 道:「在金平府东北艮地青龙山玄英洞,犀牛成精。」斗木獬、奎木狼、角木蛟 道:「若果是犀牛成精,不须我们,只消井宿去罢,他能上山吃虎,下海擒犀。」 行者道:「那犀不比望月之犀,乃是修行得道,都有千年之寿者。须得四位同去 才好,切勿推调。倘一时一位拿他不住,却不又费事了?」天师道:「你们说得 是甚话?旨意着你四人,岂可不去?趁早飞行。我回旨去也。」那天师遂别行者 而去。    四木道:「大圣不必迟疑,你先去索战,引他出来,我们随后动手。」行者即近 前骂道:「偷油的贼怪!还我师来。」原来那门被八戒筑破,几个小妖弄了几块 板儿搪住。在里边听得骂詈,急跑进报道:「大王,孙和尚在外面骂哩。!」辟 尘儿道:「他败阵去了,这一日怎麼又来?想是那里求些救兵来了。」辟寒、辟 暑道:「怕他甚麼救兵?快取披掛来。小的们都要用心围绕,休放他走了。」那 伙精不知死活,一个个各执枪刀,摇旗擂鼓,走出洞来,对行者喝道:「你个不 怕打的猢猻儿,你又来了。」行者最恼得是这「猢猻」二字,咬牙发狠,举铁棒 就打。叁个妖王调小妖,跑个圈子阵,把行者圈在垓心。那壁厢四木禽星一个个 各抡兵刃道:「孽畜!休动手。」那叁个妖王看他四星,自然害怕,俱道:「不 好了,不好了,他寻将降手儿来了。小的们,各顾性命走耶。」只听得呼呼吼 吼,喘喘呵呵,眾小妖都现了本身,原来是那山牛精、水牛精、黄牛精,满山乱 跑。那叁个妖王,也现了本相,放下手来,还是四隻蹄子,就如铁炮一般,径往 东北上跑。这大圣帅井木犴、角木蛟紧追急赶,略不放鬆。惟有斗木獬、奎木狼 在东山凹里、山头上、山涧中、山谷内,把些牛精打死的、活捉的,尽皆收净。 却向玄英洞里解了唐僧、八戒、沙僧。    沙僧认得是二星,随同拜谢。因问:「二位如何到此相救?」二星道:「吾等是 孙大圣奏玉帝请旨调来收怪救你也。」唐僧又滴泪道:「我悟空徒弟怎麼不见进 来?」二星道:「那叁个老怪是叁隻犀牛,他见吾等,各各顾命,向东北艮方逃 遁,孙大圣帅井木犴、角木蛟追赶去了。我二星扫荡群牛到此,特来解放圣僧。」 唐僧復又顿首拜谢,朝天又拜。八戒搀起道:「师父,礼多必诈,不须只管拜 了。四星官,一则是玉帝圣旨,二则是师兄人情。今既扫荡群妖,还不知老妖如 何降伏。我们且收拾些细软东西出来,掀翻此洞,以绝其根,回寺等候师兄罢。」 奎木狼道:「天蓬元帅说得有理。你与捲帘大将保护你师回寺安歇,待吾等还去 艮方迎敌。」八戒道:「正是,正是。你二位还协同一捉,必须剿尽,方好回 旨。」二星官即时追袭。    八戒与沙僧将他洞内细软宝贝(有许多珊瑚、玛瑙、珍珠、琥珀、琚、宝贝、美 玉、良金)搜出一石,搬在外面。请师父到山崖上坐了,他又进去放起火来,把 一座洞烧成灰烬。却才领唐僧找路回金平慈云寺去。正是:     经云「泰极还生否」,好处逢凶实有之。     爱赏花灯禪性乱,喜游美景道心漓。     大丹自古宜长守,一失原来到底亏。     紧闭牢拴休旷荡,须臾懈怠见参差。    且不言他叁眾得命回寺。却表斗木獬、奎木狼二星官驾云直向东北艮方赶妖怪 来,二人在那半空中寻看不见。直到西洋大海,远望见孙大圣在海上吆喝。他两 个按落云头道:「大圣,妖怪那里去了?」行者恨道:「你两个怎麼不来追降? 这会子却冒冒失失的问甚?」斗木獬道:「我见大圣与井、角二星战败妖魔追 赶,料必擒拿。我二人却就扫荡群精,入玄英洞救出你师父、师弟。搜了山,烧 了洞,把你师父付托与你二弟,领回府城慈云寺。多时不见车驾回转,故又追寻 到此也。」行者闻言,方才喜谢道:「如此,却是有功,多累,多累。但那叁个 妖魔被我赶到此间,他就钻下海去。当有井、角二星紧紧追拿,教老孙在岸边抵 挡。你两个既来,且在岸边把截,等老孙也再去来。」    好大圣,抡着棒,捻着诀,辟开水逕,直入波涛深处,只见那叁个妖魔在水底下 与井木犴、角木蛟捨死忘生苦斗哩。他跳近前喊道:「老孙来也。」那妖精抵住 二星官,措手不及,正在危难之处,忽听得行者叫喊,顾残生,拨转头往海心里 飞跑。原来这怪头上角极能分水,只闻得花花花,冲开明路。这后边二星官并孙 大圣并力追之。    却说西海中有个探海的夜叉、巡海的介士,远见犀牛分开水势,又认得孙大圣与 二天星,即赴水晶宫对龙王慌慌张张报道:「大王,有叁隻犀牛,被齐天大圣和 二位天星赶来也。」老龙王敖顺听言,即唤太子摩昂:「快点水兵,想是犀牛精 辟寒、辟暑、辟尘儿叁个惹了孙行者,今既至海,快快拔刀相助。」敖摩昂得 令,即忙点兵。顷刻间,龟鱉黿鼉、鯁鱖鲤与虾兵蟹卒等各执枪刀,一齐吶喊, 腾出水晶宫外,挡住犀牛精。犀牛精不能前进,急退后,又有井、角二星并大圣 拦阻。慌得他失了群,各各逃生,四散奔走,早把个辟尘儿被老龙王领兵围住。 孙大圣见了心欢,叫道:「消停,消停,捉活的,不要死的。」摩昂听令,一拥 上前,将辟尘儿扳翻在地,用铁鉤子穿了鼻,攒蹄綑倒。    老龙王又传号令,教分兵赶那两个,协助二星官擒拿。即时小龙王帅眾前来,只 见井木犴现原身,按住辟寒儿,大口小口的啃着吃哩。摩昂高叫道:「井宿,井 宿,莫咬死他,孙大圣要活的,不要死的哩。」连喊数喊,已是被他把颈项咬断 了。    摩昂吩咐虾兵蟹卒,将个死犀牛抬转水晶宫,却又与井木犴向前追赶。只见角木 蛟把那辟暑儿倒赶回来,只撞着井宿。摩昂帅龟鱉黿鼉,撒开簸箕阵围住。那怪 只教:「饶命,饶命。」井木犴走近前,一把揪住耳朵,夺了他的刀,叫道: 「不杀你,不杀你,拿与孙大圣发落去来。」    当即倒干戈,復至水晶宫外,报道:「都捉来也。」行者见一个断了头,血淋淋 的,倒在地下。一个被井木犴揪着耳朵,推跪在地。近前仔细看了道:「这头不 是兵刀伤的呵。」摩昂笑道:「不是我喊得紧,连身子都着井星官吃了。」行者 道:「既是如此,也罢,取锯子来,锯下他的这两隻角,剥了皮带去。犀牛肉还 留与龙王贤父子享之。」又把辟尘儿穿了鼻,教角木蛟牵着;辟暑儿也穿了鼻, 教井木犴牵着:「带他上金平府见那刺史官,明究其由,问他个积年假佛害民, 然后的决。」    眾等遵言,辞龙王父子,都出西海。牵着犀牛,会着奎、斗二星,驾云雾,径转 金平府。行者足踏祥光,半空中叫道:「金平府刺史、各佐贰郎官并府城内外军 民人等听着:吾乃东土大唐差往西天取经的圣僧。你这府县,每年家供献金灯, 假充诸佛降祥者,即此犀牛之怪。我等过此,因元夜观灯,见这怪将灯油并我师 父摄去,是我请天神收伏。今已扫清山洞,剿尽妖魔,不得为害。以后你府县再 不可供献金灯,劳民伤财也。」    那慈云寺里,八戒、沙僧方保唐僧进得山门,只听见行者在半空言语,即便撇了 师父,丢下担子,纵风云起到空中,问行者降妖之事。行者道:「那一隻被井星 咬死,已锯角剥皮带来;两隻活拿在此。」八戒道:「这两个索性推下此城,与 官员人等看看,也认得我们是圣是神。左右累四位星官收云下地,同到府堂,将 这怪的决。已此情真罪当,再有甚讲?」四星道:「天蓬帅近来知理明律,却好 呀。」八戒道:「因做了这几年和尚,也略学得些儿。」眾神果推落犀牛,一簇 彩云,降至府堂之上。諕得这府县官员、城里城外人等,都家家设香案,户户拜 天神。    少时间,慈云寺僧把长老用轿抬进府门,会着行者,口中不离「谢」字道:「有 劳上宿星官救出我等。因不见贤徒,悬悬在念,今幸得胜而回。然此怪不知赶向 何方才捕获也?」行者道:「自前日别了尊师,老孙上天查访,蒙太白金星识得 妖魔是犀牛,指示请四木禽星。当时奏闻玉帝,蒙旨差委,直至洞口交战,妖王 走了。又蒙斗、奎二宿救出尊师。老孙与井、角二宿并力追妖,直赶到西洋大 海,又亏龙王遣子帅兵相助,所以捕获到此审究也。」长老讚扬称谢不已。又见 那府县正官并佐贰首领,都在那里高烧宝烛,满斗焚香,朝上礼拜。    少顷间,八戒发起性来,掣出戒刀,将辟尘儿头一刀砍下,又一刀把辟暑儿头也 砍下。随即取锯子锯下四隻角来。孙大圣更有主张:就教四位星官将此四隻犀角 拿上界去,进贡玉帝,回缴圣旨。把自己带来的二隻,留一隻在府堂镇库,以作 向后免徵灯油之证;自己带一隻去,献灵山佛祖。四星心中大喜。即时拜别大 圣,忽驾彩云回奏而去。    府县官留住他师徒四眾,大排素宴,遍请乡官陪奉。一壁厢出给告示,晓諭军民 人等,下年不许点设金灯,永蠲买油大户之役。一壁厢叫屠子宰剥,犀牛之皮硝 熟燻乾,製造鎧甲;把肉普给官员人等。又一壁厢动支枉罚无碍钱粮,买民间空 地,起建四星降妖之庙,又为唐僧四眾建立生祠,各各树碑刻文,用传千古,以 为报谢。    师徒们索性宽怀领受。又被那二百四十家灯油大户这家酬,那家请,略无虚刻。 八戒遂心满意受用,把洞里搜来的宝物,每样各笼些须在袖,以为各家斋筵之 赏。住经个月,犹不得起身。长老吩咐:「悟空,将餘剩的宝物尽送慈云寺僧, 以为酬礼。瞒着那些大户人家,天不明走罢。恐只管贪乐,误了取经,惹佛祖见 罪,又生灾厄,深为不便。」行者随将前件一一处分。    次日五更早起,唤八戒备马。那獃子吃了自在酒饭,睡得梦梦乍道:「这早备马 怎的?」行者喝道:「师父教走路哩。」獃子抹抹脸道:「又是这长老没正经。 二百四十家大户都请,才吃了有叁十几顿饱斋,怎麼又弄老猪忍饿?」长老听言 骂道:「糟的夯货,莫胡说,快早起来;再若强嘴,教悟空拿金箍棒打牙。」那 獃子听见说打,慌了手脚道:「师父今番变了:常时疼我爱我,念我蠢夯护我, 哥要打时,他又劝解;今日怎麼发狠转教打麼?」行者道:「师父怪你为嘴,误 了路程。快早收拾行李,备马,免打!」那獃子真个怕打,跳起来穿了衣服,吆 喝沙僧:「快起来,打将来了。」沙僧也随跳起,各各收拾皆完。长老摇手道: 「寂寂悄悄的,不要惊动寺僧。」连忙上马开了山门,找路而去。这一去,正所 谓:     暗放玉笼飞彩凤,私开金锁走蛟龙。    毕竟不知天明时,酬谢之家端的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叁回 给孤园问古谈因 天竺国朝王遇偶 起念断然有爱,留情必定生灾。灵明何事辨叁臺。行满自归元海。不论成仙成 佛,须从个里安排。清清净净绝尘埃。果正飞昇上界。    却说寺僧天明不见了叁藏师徒,都道:「不曾留得,不曾别得,不曾求告得,清 清的把个活菩萨放得走了。」正说处,只见南关厢有几个大户来请。眾僧扑掌 道:「昨晚不曾防御,今夜都驾云去了。」眾人齐望空拜谢。此言一讲,满城中 官员人等尽皆知之。叫此大户人家,俱治办五牲花果,往生祠祭献酬恩不题。    却说唐僧四眾餐风宿水,一路平寧,行有半个多月。忽一日,见座高山。唐僧又 悚惧道:「徒弟,那前面山岭峻峭,是必小心。」行者笑道:「这边路上将近佛 地,断乎无甚妖邪,师父放怀勿虑。」唐僧道:「徒弟,虽然佛地不远,但前日 那寺僧说,到天竺国都下有二千里,还不知是有多少路哩。」行者道:「师父, 你好是又把乌巢禪师《心经》忘记了也。」叁藏道:「《般若心经》是我随身衣 钵,自那乌巢禪师教后,那一日不念?那一时得忘?颠倒也念得来,怎会忘得?」 行者道:「师父只是念得,不曾求那师父解得。」叁藏说:「猴头,怎又说我不 曾解得?你解得麼?」行者道:「我解得,我解得。」自此,叁藏、行者再不作 声。旁边笑倒一个八戒,喜坏一个沙僧,说道:「嘴巴,替我一般的做妖精出 身,又不是那里禪和子听过讲经,那里应佛僧也曾见过说法。弄虚头,找架子, 说甚麼『晓得』、『解得』。怎麼就不作声?听讲,请解。」沙僧说:「二哥, 你也信他?大哥扯长话,哄师父走路。他晓得弄棒罢了,他那里晓得讲经?」叁 藏道:「悟能、悟净,休要乱说。悟空解得是无言语文字,乃是真解。」    他师徒们正说话间,却倒也走过许多路程,离了几个山冈,路旁早见一座大寺。 叁藏道:「悟空,前面是座寺呵。你看那寺,倒也: 不小不大,却也是琉璃碧瓦;半新半旧,却也是八字红墙。隐隐见苍松偃盖,也 不知是几千百年间故物到於今;潺潺听流水鸣絃,也不道是那朝代时分开山留得 在。山门上,大书着『布金禪寺』;悬匾上,留题着『上古遗跡』。」    行者看得是「布金禪寺」,八戒也道是「布金禪寺」。叁藏在马上沉思道: 「『布金』……『布金』……这莫不是舍卫国界了麼?」八戒道:「师父,奇 呵!我跟师父几年,再不曾见识得路,今日也识得路了?」叁藏说道:「不是。 我常看经诵典,说是佛在舍卫城祗树给孤园。这园说是给孤独长者问太子买了, 请佛讲经。太子说:『我这园不卖,他若要买我的时,除非黄金满布园地。』给 孤独长者听说,随以黄金为砖,布满园地,才买得太子祗园,才请得世尊说法。 我想这布金寺莫非就是这个故事?」八戒笑道:「造化,若是就是这个故事,我 们也去摸他块把砖儿送人。」大家又笑了一会,叁藏才下得马来。    进得山门,只见山门下挑担的,背包的,推车的,整车坐下:也有睡的去睡,讲 的去讲。忽见他们师徒四眾,俊的又俊,丑的又丑,大家有些害怕,却也就让开 些路儿。叁藏生怕惹事,口中不住只叫:「斯文,斯文。」这时节,却也大家收 敛。转过金刚殿后,早有一位禪僧走出,却也威仪不俗。真是:     面如满月光,身似菩提树。     拥锡袖飘风,芒鞋石头路。    叁藏见了问讯。那僧即忙还礼道:「师从何来?」叁藏道:「弟子陈玄奘,奉东 土大唐皇帝之旨,差往西天拜佛求经。路过宝方,造次奉謁,便借一宿,明日就 行。」那僧道:「荒山十方常住,都可随喜;况长老东土神僧,但得供养,幸 甚。」叁藏谢了,随即唤他叁人同行。过了迴廊香积,径入方丈。相见礼毕,分 宾主坐定。行者叁人,亦垂手坐了。    话说这时寺中听说到了东土大唐取经僧人,寺中若大若小,不问长住、掛榻、长 老、行童,一一都来参见。茶罢,摆上斋供。这时长老还正开斋念偈,八戒早是 要紧,馒头、素食、粉汤,一搅直下。这时方丈却也人多,有知识的,讚说叁藏 威仪;好耍子的,都看八戒吃饭。却说沙僧眼溜,看见头底,暗把八戒捏了一 把,说道:「斯文。」八戒着忙,急的叫将起来,说道:「斯文斯文,肚里空 空。」沙僧笑道:「二哥,你不晓的。天下多少斯文,若论起肚子里来,正替你 我一般哩。」八戒方才肯住。叁藏念了结斋,左右彻了席面,叁藏称谢。    寺僧问起东土来因,叁藏说到古跡,才问布金寺名之由。那僧答曰:「这寺原是 舍卫国给孤独园寺,又名祇园。因是给孤独长者请佛讲经,金砖布地,又易今 名。我这寺一望之前,乃是舍卫国。那时给孤独长者正在舍卫国居住,我荒山原 是长者之祗园,因此遂名给孤布金寺。寺后边还有祗园基址。近年间,若遇时雨 滂沱,还淋出金银珠儿。有造化的,每每拾着。」叁藏道:「话不虚传果是真。」 又问道:「才进宝山,见门下两廊有许多骡马车担的行商,为何在此歇宿?」眾 僧道:「我这山唤做百脚山。先年且是太平,近因天气循环,不知怎的,生几个 蜈蚣精,常在路下伤人;虽不至於伤命,其实人不敢走。山下有一座关,唤做鸡 鸣关。但到鸡鸣之时,才敢过去。那些客人因到晚了,惟恐不便,权借荒山一 宿,等鸡鸣后便行。」叁藏道:「我们也等鸡鸣后去罢。」师徒们正说处,又见 拿上斋来,却与唐僧等吃毕。    此时上弦月皎。叁藏与行者步月闲行,又见个道人来报道:「我们老师爷要见见 中华人物。」叁藏急转身,见一个老和尚,手持竹杖,向前作礼道:「此位就是 中华来的师父?」叁藏答礼道:「不敢。」老僧称讚不已,因问:「老师高寿?」 叁藏道:「虚度四十五年矣。敢问老院主尊寿?」老僧笑道:「比老师痴长一花 甲也。」行者道:「今年是一百零五岁了。你看我有多少年纪?」老僧道:「师 家貌古神清,况月夜眼花,急看不出来。」叙了一会,又向后廊看看。叁藏道: 「才说给孤园基址,果在何处?」老僧道:「后门外就是。──快教开门。」但 见是一块空地,还有些碎石迭的墙脚。叁藏合掌嘆曰:     「忆昔檀那须达多,曾将金宝济贫痾。     祗园千古留名在,长者何方伴觉罗?」    他都玩着月,缓缓而行。行近后门外,至臺上,又坐了一坐,忽闻得有啼哭之 声。叁藏静心诚听,哭的是爷娘不知苦痛之言。他就感触心酸,不觉泪堕,回问 眾僧道:「是甚人在何处悲切?」老僧见问,即命眾僧先回去煎茶。见无人,方 才对唐僧、行者下拜。叁藏搀起道:「老院主,为何行此礼?」老僧道:「弟子 年岁百餘,略通人事,每於禪静之间,也曾见过几番景象。若老爷师徒,弟子聊 知一二,与他人不同。若言悲切之事,非这位师家明辨不得。」行者道:「你且 说,是甚事?」老僧道:「旧年今日,弟子正明性月之时,忽闻一阵风响,就有 悲怨之声。弟子下榻,到祗园基上看处,乃是一个美貌端正之女。我问他:『你 是谁家女子?为甚到於此地?』那女子道:『我是天竺国国王的公主,因为月下 观花,被风刮来的。』我将他锁在一间敝空房里,将那房砌作个监房模样,门上 止留一小孔,仅递得碗过。当日与眾僧传道:『是个妖邪,被我綑了。』但我僧 家乃慈悲之人,不肯伤他性命。每日与他两顿粗茶粗饭,吃着度命。那女子也聪 明,即解吾意。恐为眾僧点污,就装风作怪,尿里眠,屎里卧。白日家说胡话, 呆呆邓邓的;到夜静处,却思量父母啼哭。我几番家进城来去打探公主之事,全 然无损。故此坚收紧锁,更不放出。今幸老师来国,万望到了国中,广施法力, 辨明辨明:一则救拔良善,二则昭显神通也。」叁藏与行者听罢,切切在心。    正说处,只见两个小和尚请吃茶安置,遂而回去。八戒与沙僧在方丈中,突突噥 噥的道:「明日要鸡鸣走路,此时还不来睡。」行者道:「獃子又说甚麼?」八 戒道:「睡了罢,这等夜深,还看甚麼景致?」因此,老僧散去,唐僧就寝。正 是那:     人静月沉花梦悄,暖风微透壁窗纱。     铜壶点点看叁汲,银汉明明照九华。    当夜睡还未久,即听鸡鸣。那前边行商烘烘皆起,引灯造饭。这长老也唤醒八 戒、沙僧,扣马收拾,行者叫点灯来。那寺僧已先起来,安排茶汤点心,在后候 敬。八戒欢喜,吃了一盘,把行李、马匹牵出。叁藏、行者对眾辞谢。老僧又向 行者道:「悲切之事,在心,在心。」行者笑道:「谨领,谨领。我到城中,自 能聆音而察理,见貌而辨色也。」那伙行商哄哄嚷嚷的,也一同上了大路。将有 寅时,过了鸡鸣关。至巳时,方见城垣。真是铁瓮金城,神洲天府。那城:     虎踞龙蟠形势高,凤楼麟阁彩光摇。     御沟流水如环带,福地依山插锦标。     晓日旌旗明輦路,春风簫鼓遍溪桥。     国王有道衣冠胜,五穀丰登显俊豪。    当日入於东市街,眾商各投旅店。他师徒们进城,正走处,有一个会同馆驛,叁 藏等径入驛内。那驛内管事的即报驛丞道:「外面有四个异样的和尚,牵一匹白 马进来了。」驛丞听说有马,就知是官差的,出厅迎迓。叁藏施礼道:「贫僧是 东土唐朝钦差灵山大雷音见佛求经的,随身有关文,入朝照验。借大人高衙一 歇,事毕就行。」驛丞答礼道:「此衙门原设待使客之处,理当款迓。请进,请 进。」叁藏喜悦,教徒弟们都来相见。那驛丞看见嘴脸丑陋,暗自心惊,不知是 人是鬼,战兢兢的,只得看茶摆斋。叁藏见他惊怕,道:「大人勿惊,我等叁个 徒弟,相貌虽丑,心地俱良。俗谓『面恶人善』,何以惧为?」    驛丞闻言,方才定了心性,问道:「国师,唐朝在於何方?」叁藏道:「在南赡 部洲中华之地。」又问:「几时离家?」叁藏道:「贞观十叁年,今已历过十四 载,苦经了些万水千山,方到此处。」驛丞道:「神僧,神僧!」叁藏问道: 「上国天年几何?」驛丞道:「我敝处乃大天竺国,自太祖、太宗传到今,已五 百餘年。现在位的爷爷,爱山水花卉,号做怡宗皇帝,改元靖宴,今已二十八年 了。」叁藏道:「今日贫僧要去见驾倒换关文,不知可得遇朝?」驛丞道: 「好,好,正好。近因国王的公主娘娘年登二十青春,正在十字街头高结彩楼, 拋打绣毬,撞天婚招駙马。今日正当热闹之际,想我国王爷爷还未退朝,若欲倒 换关文,趁此时好去。」叁藏欣然要走,只见摆上斋来,遂与驛丞、行者等吃了。   时已过午。叁藏道:「我好去了。」行者道:「我保师父去。」八戒道:「我去。」 沙僧道:「二哥罢麼,你的嘴脸不见怎的,莫到朝门外装胖。还教大哥去。」叁 藏道:「悟净说得好,獃子粗夯,悟空还有些细腻。」那獃子掬着嘴道:「除了 师父,我叁个的嘴脸也差不多儿。」叁藏却穿了袈裟,行者拿了引袋同去。只见 街坊上士农工商、文人墨客、愚夫俗子,齐咳咳都道:「看拋绣毬去也。」叁藏 立於道傍,对行者道:「他这里人物衣冠、宫室器用、言语谈吐,也与我大唐一 般。我想着我俗家先母也是拋打绣毬,遇旧姻缘,结了夫妇。此处亦有此等风 俗。」行者道:「我们也去看看,如何?」叁藏道:「不可,不可。你我服色不 便,恐有嫌疑。」行者道:「师父,你忘了那给孤布金寺老僧之言?一则去看彩 楼,二则去辨真假。似这般忙忙的,那皇帝必听公主之喜报,那里视朝理事?且 去去来。」叁藏听说,真与行者相随,见各项人等俱在那里看打绣毬。呀!那知 此去却是:     渔翁拋下鉤和线,从今钓出是非来。    话表那个天竺国王,因爱山水花卉,前年带后妃公主在御花园,月夜赏玩,惹动 一个妖邪,把真公主摄去,他却变做一个假公主。知得唐僧今年今月今日今时此, 他假借国家之富,搭起彩楼,欲招唐僧为偶,採取元阳真气,以成太乙上仙。    正当午时叁刻,叁藏与行者杂入人丛,行近楼下,那公主才拈香焚起,祝告天 地。左右有五七十胭娇绣女,近侍的捧着绣毬。那楼八窗玲珑,公主转睛观 看,见唐僧来得至近,将绣毬取过来,亲手拋在唐僧头上。唐僧着了一惊,把 个毘卢帽子打歪,双手忙扶着那毬。那毬轂轆的滚在他衣袖之内。那楼上齐声 发喊道:「打着个和尚了,打着个和尚了。」噫!十字街头,那些客商人等济 济哄哄,都来奔抢绣毬。被行者喝一声,把牙傞一傞,把腰躬一躬,长了有叁 丈高的个神威,弄出丑脸。諕得些人跌跌爬爬,不敢相近,霎时人散。行者还 现了本像。    那楼上绣女宫娥并大小太监,都来对唐僧下拜道:「贵人,贵人,请入朝堂贺 喜。」叁藏急还礼,扶起眾人,回头埋怨行者道:「你这猴头,又是撮弄我也。」 行者笑道:「绣毬儿打在你头上,滚在你袖里,干我何事?埋怨怎麼?」叁藏 道:「似此怎生区处?」行者道:「师父,你且放心,便入朝见驾,我回驛报 与八戒、沙僧等候。若是公主不招你便罢,倒换了关文就行;如必欲招你,你 对国王说:『召我徒弟来,我要吩咐他一声。』那时召我叁个入朝,我其间自 能辨别真假。此是倚婚降怪之计。」唐僧无已从言,行者转身回驛。    那长老被眾宫娥等撮拥至楼前。公主下楼,玉手相搀,同登宝輦,摆开仪从, 回转朝门。早有黄门官先奏道:「万岁,公主娘娘搀着一个和尚,想是绣毬打 着,现在午门外候旨。」那国王见说,心甚不喜,意欲赶退,又不知公主之意 何如,只得含情宣入。公主与唐僧遂至金鑾殿下,正是:一对夫妻呼万岁,两 门邪正拜千秋。礼毕,又宣至殿上,开言问道:「僧人何来,遇朕女拋毬得 中?」唐僧俯伏奏道:「贫僧乃南赡部洲大唐皇帝差往西天大雷音寺拜佛求经 的。因有长路关文,特来朝王倒换。路过十字街彩楼之下,不期公主娘娘拋绣 毬,打在贫僧头上。贫僧是出家异教之人,怎敢与玉叶金枝为偶?万望赦贫僧 死罪,倒换关文,打发早赴灵山,见佛求经,回我国土,永註陛下之天恩也。」 国王道:「你乃东土圣僧,正是『千里姻缘使线牵』。寡人公主,今登二十岁 未婚,因择今日年月日时俱利,所以结彩楼拋毬,以求佳偶。可可的你来拋 着,朕虽不喜,却不知公主之意如何。」那公主叩头道:「父王,常言『嫁鸡 逐鸡,嫁犬逐犬』。女有誓愿在先,结了这毬,告奏天地神明,撞天婚拋打。 今日打着圣僧,即是前世之缘,遂得今生之遇,岂敢更移?愿招他为駙马。」 国王方喜,即宣钦天监正臺官选择日期。一壁厢收拾妆奩,又出旨晓諭天下。    叁藏闻言,更不谢恩,只教:「放赦,放赦。」国王道:「这和尚甚不通理。 朕以一国之富,招你做駙马,为何不在此享用,念念只要取经?再若推辞,教 锦衣官校推出斩了。」长老諕得魂不附体,只得战兢兢叩头啟奏道:「感蒙陛 下天恩。但贫僧一行四眾,还有叁个徒弟在外,今当领纳,只是不曾吩咐得一 言。万望召他到此,倒换关文,教他早去,不误了西来之意。」国王遂准奏 道:「你徒弟在何处?」叁藏道:「都在会同馆驛。」随即差官召圣僧徒弟领 关文西去,留圣僧在此为駙马。长老只得起身侍立。有诗为证:     大丹不漏要叁全,苦行难成恨恶缘。     道在圣传修在己,善由人积福由天。     休逞六根多贪欲,顿开一性本来原。     无爱无思自清净,管教解脱得超然。    当时差官至会同馆驛,宣召唐僧徒弟不题。 却说行者自彩楼下别了唐僧,走两步,笑两声,喜喜欢欢的回驛。八戒、沙僧 迎着道:「哥哥,你怎麼那般喜笑?师父如何不见?」行者道:「师父喜了。」 八戒道:「还未到地头,又不曾见佛取得经回,是何来之喜?」行者笑道: 「我与师父只走至十字街彩楼之下,可可的被当朝公主拋绣毬打中了师父,师 父被些宫娥、彩女、太监推拥至楼前,同公主坐輦入朝,招为駙马,此非喜而 何?」八戒听说,跌脚搥胸道:「早知我去好来,都是那沙僧惫懒。你不阻我 呵,我径奔彩楼之下,一绣毬打着我老猪,那公主招了我,却不美哉妙哉?俊 刮标致,停当,大家造化耍子儿,何等有趣。」沙僧上前,把他脸上一抹道: 「不羞,不羞,好个嘴巴骨子。叁钱银子买个老驴──自夸骑得。要是一绣毬 打着你,就连夜烧退送纸也还道迟了,敢惹你这晦气进门?」八戒道:「你这 黑子不知趣。丑自丑,还有些风味。自古道:『 皮肉粗糙,骨格坚强,各有 一得可取。』」行者道:「獃子莫胡谈,且收拾行李。但恐师父着了急,来叫 我们,却好进朝保护他。」八戒道:「哥哥又说差了。师父做了駙马,到宫中 与皇帝的女儿交欢,又不是爬山踵路,遇怪逢魔,要你保护他怎的?他那样一 把子年纪,岂不知被窝里之事,要你去扶揝?」行者一把揪住耳朵,抡拳骂 道:「你这个淫心不断的夯货!说那甚胡话?」    正吵闹间,只见驛丞来报道:「圣上有旨,差官来请叁位神僧。」八戒道: 「端的请我们为何?」驛丞道:「老神僧幸遇公主娘娘打中绣毬,招为駙马, 故此差官来请。」行者道:「差官在那里?教他进来。」那官看行者施礼,礼 毕,不敢仰视,只管暗暗说道:「是鬼,是怪?是雷公,夜叉?」行者道: 「那官儿,有话不说,为何沉吟?」那官儿慌得战战兢兢的双手举着圣旨,口 里乱道:「我公主有请会亲,我主公会亲有请。」八戒道:「我这里没刑具, 不打你,你慢慢说,不要怕。」行者道:「莫成道怕你打?怕你那脸嘴。快收 拾挑担,牵马进朝见师父,议事去也。」这正是:     路逢狭道难迴避,定教恩爱反为仇。    毕竟不知见了国王有何话说,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四回 四僧宴乐御花园 一怪空怀情慾喜 话表孙行者叁人随着宣召官至午门外,黄门官即时传奏宣进。他叁个齐齐站定,更 不下拜。国王问道:「那叁位是圣僧駙马之高徒?姓甚名谁?何方居住?因甚事出 家?取何经卷?」行者即近前,意欲上殿。傍有护驾的喝道:「不要走,有甚话, 立下奏来。」行者笑道:「我们出家人,得一步就进一步。」随后八戒、沙僧亦俱 近前。长老恐他村鲁惊驾,便起身叫道:「徒弟呵,陛下问你来因,你即奏上。」 行者见他那师父在傍侍立,忍不住大叫一声道:「陛下轻人轻己。既招我师为駙 马,如何教他侍立?世间称女夫谓之贵人,岂有贵人不坐之理。」国王听说,大惊 失色,欲退殿,恐失了观瞻。只得硬着胆,教近侍的取绣墩来,请唐僧坐了。行者 才奏道: 「老孙祖居东胜神洲傲来国花果山水帘洞。父天母地,石裂吾生。曾拜至人,学成 大道。復转仙乡,啸聚在洞天福地。下海降龙,登山擒兽。消死名,上生籍,官拜 齐天大圣。玩赏琼楼,喜游宝阁。会天仙,日日歌欢;居圣境,朝朝快乐。只因乱 却蟠桃宴,大反天宫,被佛擒伏。困压在五行山下,饥餐铁弹,渴饮铜汁,五百年 未尝茶饭。幸我师出东土,拜西方,观音教令脱天灾,离大难,皈正在瑜伽门下。 旧讳悟空,称名行者。」    国王闻得这般名重,慌得下了龙床,走将来,以御手挽定长老道:「駙马,也是朕 之天缘,得遇你这仙姻仙眷。」叁藏满口谢恩,请国王登位。    復问:「那位是第二高徒?」八戒掬嘴扬威道: 「老猪先世为人,贪欢爱懒。一生混沌,乱性迷心。未识天高地厚,难明海阔山 遥。正在幽闲之际,忽然遇一真人。半句话,解开孽网;两叁言,劈破灾门。当时 省悟,立地投师,谨修二八之工夫,敬炼叁叁之前后。行满飞昇,得超天府。荷蒙 玉帝厚恩,官赐天蓬元帅,管押河兵,逍遥汉闕。只因蟠桃酒醉,戏弄嫦娥,謫官 衔,遭贬临凡;错投胎,托生猪像。住福陵山,造恶无边。遇观音,指明善道。皈 依佛教,保护唐僧。径往西天,拜求妙典。法讳悟能,称为八戒。」    国王听言,胆战心惊,不敢观覷。这獃子越弄精神,摇着头,掬着嘴,撑起耳朵, 呵呵大笑。叁藏又怕惊驾,即叱道:「八戒收敛!」方才叉手拱立,假扭斯文。    又问:「第叁位高徒,因甚皈依?」沙和尚合掌道: 「老沙原係凡夫,因怕轮迴访道。云游海角,浪荡天涯。常得衣钵随身,每炼心神 在舍。因此虔诚,得逢仙侣。养就孩儿,配缘女。工满叁千,合和四相。超天界, 拜玄穹,官授捲帘大将,侍御凤輦龙车,封号将军。也为蟠桃会上,失手打破玻璃 盏,贬在流沙河,改头换面,造孽伤生。幸喜菩萨远游东土,劝我皈依,等候唐朝 佛子,往西天求经果正。从立自新,復修大觉。指河为姓,法讳悟净,称名和尚。」    国王见说,多惊多喜:喜的是女儿招了活佛,惊的是叁个实乃妖神。正在惊喜之 间,忽有正臺阴阳官奏道:「婚期已定本年本月十二日壬子辰良,周堂通利,宜配 婚姻。」国王道:「今日是何日辰?」阴阳官奏:「今日初八,乃戊申之日,猿猴 献果,正宜进贤纳事。」国王大喜,即着当驾官打扫御花园馆阁楼亭,且请駙马同 叁位高徒安歇,待后安排合巹佳筵,着公主匹配。眾等钦遵,国王退朝,多官皆散 不题。    却说叁藏师徒们都到御花园,天色渐晚,摆了素膳。八戒喜道:「这一日也该吃饭 了。」管办人即将素米饭、麵饭等物,整担挑来。那八戒吃了又添,添了又吃,直 吃得撑肠拄腹,方才住手。少顷,又点上灯,设铺盖,各自归寝。    长老见左右无人,却恨责行者,怒声叫道:「悟空,你这猢猻,番番害我。我说只 去倒换关文,莫向彩楼前去,你怎麼直要引我去看看?如今看得好麼,却惹出这般 事来,怎生是好?」行者陪笑道:「师父说:『先母也是拋打绣毬,遇旧缘,成其 夫妇。』似有慕古之意,老孙才引你去。又想着那个给孤布金寺长老之言,就此检 视真假。适见那皇帝之面,略有些晦暗之色,但只未见公主何如耳。」长老道: 「你见公主便怎的?」行者道:「老孙的火眼金睛,但见面,就认得真假善恶,富 贵贫穷,却好施为,辨明邪正。」沙僧与八戒笑道:「哥哥近日又学得会相面了。」 行者道:「相面之士,当我孙子罢了。」叁藏喝道:「且休调嘴。只是他如今定要 招我,果何以处之?」行者道:「且到十二日会喜之时,必定那公主出来参拜父 母,等老孙在傍观看。若还是个真女人,你就做了駙马,享用国内之荣华也罢。」 叁藏闻言,越生嗔怒,骂道:「好猢猻!你还害我哩。却是悟能说的,我们十节儿 已上了九节七八分了,你还把热舌头鐸我。快早夹着,你休开那臭口;再若无礼, 我就念起咒来,教你了当不得。」行者听说念咒,慌得跪在面前道:「莫念,莫 念。若是真女人,待拜堂时,我们一齐大闹皇宫,领你去也。」    师徒说话,不觉早已入更。正是: 沉沉宫漏,廕廕花香。绣户垂珠箔,闲庭绝火光。鞦韆索冷空留影,羌笛声残静四 方。绕屋有花笼月灿,隔空无树显星芒。杜鹃啼歇,蝴蝶梦长。银汉横天宇,白云 归故乡。正是离人情切处,风摇嫩柳更凄凉。    八戒道:「师父,夜深了,有事明早再议,且睡,且睡。」师徒们果然安歇一宵。   早又金鸡唱晓。国王即登殿设朝。但见:     宫殿开轩紫气高,风吹御乐透青霄。     云移豹尾旌旗动,日射螭头玉珮摇。     香雾细添宫柳绿,露珠微润苑花娇。     山呼舞蹈千官列,海晏河清一统朝。    眾文武百官朝罢,又宣:「光禄寺安排十二日会喜佳筵。今日且整春罍,请駙马在 御花园中款玩。」吩咐仪制司领叁位贤亲去会同馆少坐,着光禄寺安排叁席素宴去 彼奉陪。两处俱着教坊司奏乐,伏侍赏春景,消迟日也。八戒闻得,应声道:「陛 下,我师徒自相会,更无一刻相离。今日既在御花园饮宴,带我们去耍两日,好教 师父替你家做駙马;不然,这个买卖生意弄不成。」那国王见他丑陋,说话粗俗, 又见他扭头捏颈,掬嘴巴,摇耳朵,即像有些风气,犹恐搅破亲事,只得依从。便 教:「在永镇华夷阁里安排二席,我与駙马同坐。留春亭上安排叁席,请叁位别 坐,恐他师徒们坐次不便。」那獃子才朝上唱个喏,叫声:「多谢。」各各而退。 又传旨教内宫官排宴,着叁宫六院后妃与公主上头,就为添妆餪子,以待十二日佳 配。    将有巳时前后,那国王排驾,请唐僧都到御花园内观看。好去处:     径铺彩石,槛凿雕栏。径铺彩石,径边石畔长奇葩;槛凿雕栏,槛外栏中 生异卉。夭桃迷翡翠,嫩柳闪黄鸝。步觉幽香来袖满,行沾清味上衣多。凤臺龙 沼,竹阁松轩。凤臺之上,吹簫引凤来仪;龙沼之间,养鱼化龙而去。竹阁有诗, 费尽推敲裁白雪;松轩文集,考成珠玉註青编。假山拳石翠,曲水碧波深。牡丹 亭,蔷薇架,迭锦铺绒;茉藜槛,海棠畦,堆霞砌玉。芍药异香,蜀葵奇艳。白梨 红杏斗芳菲,紫蕙金萱争烂熳。丽春花、木笔花、杜鹃花,夭夭灼灼;含笑花、凤 仙花、玉簪花,战战巍巍。一处处红透胭脂润,一丛丛芳浓锦绣围。更喜东风回煖 日,满园娇媚逞光辉。    一行君王几位,观之良久。早有仪制司官邀请行者叁人入留春亭,国王携唐僧上华 夷阁,各自饮宴。那歌舞吹弹,铺张陈设,真是:     崢嶸閶闔曙光生,凤阁龙楼瑞靄横。     春色细铺花草绣,天光遥射锦袍明。     笙歌繚绕如仙宴,杯斝飞传玉液清。     君悦臣欢同玩赏,华夷永镇世康寧。    此时长老见那国王敬重,无计可奈,只得勉强随喜,诚是外喜而内忧也。坐间见壁 上掛着四面金屏,屏上画着春夏秋冬四景,皆有题咏,皆是翰林名士之诗:   《春景诗》曰:     周天一气转洪钧,大地熙熙万象新。     桃李争妍花烂熳,燕来画栋迭香尘。   《夏景诗》曰:     薰风拂拂思迟迟,宫院榴葵映日辉。     玉笛音调惊午梦,芰荷香散到庭幃。   《秋景诗》曰:     金井梧桐一叶黄,珠帘不捲夜来霜。     燕知社日辞巢去,鴈折芦花过别乡。   《冬景诗》曰:     天雨飞云暗淡寒,朔风吹雪积千山。     深宫自有红炉暖,报道梅开玉满栏。    那国王见唐僧恣意看诗,便道:「駙马喜玩诗中之味,必定善於吟哦。如不吝珠 玉,请依韵各和一首如何?」长老是个对景忘情,明心见性之意。见国王钦重,命 和前韵,他不觉忽咏一句道:「日暖冰消大地钧。」国王大喜,即召侍卫官:「取 文房四宝,请駙马和完录下,俟朕缓缓味之。」长老欣然不辞,举笔而和:   和春景诗》曰:     日暖冰消大地钧,御园花卉又更新。     和风膏雨民沾泽,海晏河清绝俗尘。   和夏景诗》曰:     斗指南方白昼迟,槐云榴火斗光辉。     黄鸝紫燕啼宫柳,巧转双声入絳幃。   和秋景诗》曰:     香飘橘绿与橙黄,松柏青青喜降霜。     篱菊半开攒锦绣,笙歌韵彻水云乡。   和冬景诗》曰:     瑞雪初晴气味寒,奇峰巧石玉团山。     炉烧兽炭煨酥酪,袖手高歌倚翠栏。    国王见和大喜,称唱道:「好个『袖手高歌倚翠栏』!」遂命教坊司以新诗奏乐, 尽日而散。    行者叁人在留春亭亦尽受用,各饮了几杯,也都有些酣意。正欲去寻长老,只见长 老已同国王在一阁。八戒獃性发作,应声叫道:「好快活,好自在,今日也受用这 一下了。却该趁饱儿睡觉去也。」沙僧笑道:「二哥忒没修养。这气饱飫,如何睡 觉?」八戒道:「你那里知道,俗语云:『吃了饭儿不挺尸,肚里没板脂』哩。」    唐僧与国王相别,至亭内,嗔责八戒道:「这夯货,越发村了。这是甚麼去处,只 管大呼小叫?倘或恼着国王,却不被他伤害性命?」八戒道:「没事,没事。我们 与他亲家礼道的,他便不好生怪。常言道:『打不断的亲,骂不断的邻。』大家耍 子,怕他怎的?」长老叱道,教拿过獃子来,打他二十禪杖。行者果一把揪翻,长 老举杖就打。獃子喊叫道:「駙马爷爷,饶罪,饶罪。」傍有陪宴官劝住。獃子爬 将起来,突突囔囔的道:「好贵人,好駙马,亲还未成,就行起王法来了。」行者 侮着他嘴道:「莫胡说,莫胡说,快早睡去。」    他们又在留春亭住了一宿。到明早,依旧宴乐。 不觉乐了叁四日,正值十二日佳辰。有光禄寺叁部各官回奏道:「臣等自八日奉 旨,駙马府已修完,专等妆奩铺设。合巹宴亦已完备,荤素共五百餘席。」国王心 喜,欲请駙马赴席,忽有内宫官对御前啟奏道:「万岁,正宫娘娘有请。」国王遂 退入内宫,只见那叁宫皇后、六院嬪妃,引领着公主,都在昭阳宫谈笑。真个是花 团锦簇,那一片富丽妖嬈,真胜似天堂月殿,不亚於仙府瑶宫。有喜会佳姻新词四 首为证。   《喜词》云:     喜喜喜,欣然乐矣。结婚姻,恩爱美。巧样宫妆,嫦娥怎比。龙釵与凤 釵,艳艳飞金缕。樱唇皓齿朱顏,嬝娜如花轻体。锦重重,五彩丛中;香 拂佛,千金队里。   《会词》云:     会会会,妖嬈娇媚。赛毛嬙,欺楚妹。倾国倾城,比花比玉。妆饰更鲜 妍,釵环多艳丽。兰心蕙性清高,粉脸冰肌荣贵。黛眉一线远山微,窈窕 嫣姌攒锦队。   《佳词》云:     佳佳佳,玉女仙娃。深可爱,实堪夸。异香馥郁,脂粉交加。天台福地 远,怎似国王家。笑语纷然娇态,笙歌繚绕喧哗。花堆锦砌千般美,看遍 人间怎若他。   《姻词》云:     姻姻姻,兰麝香喷。仙子阵,美人群。嬪妃换彩,宫主妆新。云鬢堆鸦 髻,霓裳压凤裙。一派仙音嘹喨,两行朱紫繽纷。当年曾结乘鸞信,今朝 幸喜会佳姻。    却说国王驾到,那后妃引着公主,并彩女、宫娥,都来迎接。国王喜孜孜,进了昭 阳宫坐下。后妃等朝拜毕,国王道:「公主贤女,自初八日结彩拋毬,幸遇圣僧, 想是心愿已足。各衙门官又能体朕心,各项事俱已完备。今日正是佳期,可早赴合 巹之宴,不要错过时辰。」那公主走近前,倒身下拜,奏道:「父王,乞赦小女万 千之罪,有一言啟奏:这几日闻得宫官传说,唐圣僧有叁个徒弟,他生得十分丑 恶。小女不敢见他,恐见时必生恐惧。万望父王将他发放出城方好,不致惊伤弱 体,反为祸害也。」国王道:「孩儿不说,朕几乎忘了。果然生得有些丑恶,连日 教他在御花园里留春亭管待。趁今日就上殿,打发他关文,教他出城,却好会宴。」 公主叩头谢了恩。国王即出驾上殿,传旨请駙马共他叁位。    原来那唐僧捏指头儿算日子,熬至十二日,天未明,就与他叁人计较道:「今日却 是十二了,这事如何区处?」行者道:「那国王我已识得他有些晦气,还未沾身, 不为大害。但只不得公主见面,若得出来,老孙一覷,就知真假,方才动作。你只 管放心。他如今一定来请,打发我等出城。你自应承莫怕,我闪闪身儿就来,紧紧 随护你也。」    师徒们正讲,果见当驾官同仪制司来请。行者笑道:「去来,去来。必定是与我们 送行,好留师父会合。」八戒道:「送行必定有千百两黄金白银,我们也好买些人 事回去。到我那丈人家,也再会亲耍子儿去耶。」沙僧道:「二哥箝着口,休乱 说,只凭大哥主张。」    遂此将行李、马匹,俱随那些官到於丹墀下。国王见了,教请行者叁位近前道: 「汝等将关文拿上来,朕当用宝、花押,交付汝等,外多备盘缠,送你叁位早去灵 山见佛。若取经回来,还有重谢。留駙马在此,勿得悬念。」行者称谢。遂教沙僧 取出关文递上。国王看了,即用了印,押了花字,又取黄金十锭、白金二十锭,聊 达亲礼。八戒原来财色心重,即去接了。行者朝上唱个喏道:「聒噪,聒噪。」便 转身要走。慌得个叁藏一轂轆爬起,扯住行者,咬响牙根道:「你们都不顾我就去 了?」行者把手捏着叁藏手掌,丢个眼色道:「你在这里宽怀欢会,我等取了经, 回来看你。」那长老似信不信的,不肯放手。多官都看见,以为实是相别而去。早 见国王又请駙马上殿,着多官送叁位出城。长老只得放了手上殿。    行者叁人同眾出了朝门,各自相别。八戒道:「我们当真的走哩?」行者不言语, 只管走至驛中。驛丞接入,看茶,摆饭。行者对八戒、沙僧道:「你两个只在此, 切莫出头。但驛丞问甚麼事情,且含糊答应,莫与我说话。我保师父去也。」    好大圣,拔一根毫毛,吹口仙气,叫:「变!」即变作本身模样,与八戒、沙僧同 在驛内。真身却幌的跳在半空,变作一个蜜蜂儿。但见: 翅黄口甜尾利,随风飘舞颠狂。最能摘蕊与偷香。度柳穿花摇荡。  辛苦几番淘 染,飞来飞去空忙。酿成浓美自何尝。只好留存名状。    你看他轻轻的飞入朝中,远见那唐僧在国王左边绣墩上坐着,愁眉不展,心存焦 燥。径飞至他毘卢帽上,悄悄的爬及耳边,叫道:「师父,我来了,切莫忧虑。」 这句话只有唐僧听见,那伙凡人莫想知觉。唐僧听见,始觉心宽。不一时,宫官来 请道:「万岁,合巹嘉筵已排设在鳷鹊宫中,娘娘与公主俱在宫伺候,专请万岁同 贵人会亲也。」国王喜之不尽,即同駙马进宫而去。正是那:     邪主爱花花作祸,禪心动念念生愁。    毕竟不知唐僧在内宫怎生解脱,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五回 假合真形擒玉兔 真阴归正会灵元 却说那唐僧忧忧愁愁,随着国王至后宫。只听得鼓乐喧天,随闻得异香扑鼻。低 着头,不敢仰视。行者暗里欣然,丁在那毘卢帽顶上,运神光,睁火眼金睛观 看。又只见那两班彩女,摆列的似蕊宫仙府,胜强似锦帐春风。真个是:      娉婷嬝娜,玉质冰肌。一双双娇欺楚女,一对对美赛西施。云髻高盘飞彩凤,蛾 眉微显远山低。笙簧雅奏,簫鼓频吹。宫商角徵羽,抑扬高下齐。清歌妙舞常堪 爱,锦砌花团色色怡。    行者见师父全不动念,暗自里咂嘴夸称道:「好和尚,好和尚。身居锦绣心无 爱,足步琼瑶意不迷。」    少时,皇后、嬪妃簇拥着公主出鳷鹊宫,一齐迎接,都道声:「我王万岁,万万 岁。」慌的个长老战战兢兢,莫知所措。行者早已知识,见那公主头顶上微露出 一点妖氛,却也不十分兇恶。即忙爬近耳朵叫道:「师父,公主是个假的。」长 老道:「是假的,却如何放他现相?」行者道:「使出法身,就此拿他也。」长 老道:「不可,不可,恐惊了主驾。且待君、后退散,再使法力。」    那行者一生性急,那里容得,大一声,现了本相,赶上前,揪住公主骂道:「好 孽畜!你在这里弄假成真,只在此这等受用,也儘勾了;心尚不足,还要骗我师 父,破他的真阳,遂你的淫性哩。」諕得那国王呆呆挣挣,后妃跌跌爬爬,宫娥 彩女无一个不东躲西藏,各顾性命。好便似: 春风荡荡,秋气瀟瀟。春风荡荡过园林,千花摆动;秋气瀟瀟来禁苑,万叶飘 摇。刮折牡丹攲槛下,吹歪芍药卧栏边。沼岸芙蓉乱撼,臺基菊蕊铺堆。海棠无 力倒尘埃,玫瑰有香眠野境。春风吹折芰荷楟,冬雪压歪梅嫩蕊。石榴花瓣,乱 落在内院东西;岸柳枝条,斜垂在皇宫南北。好花风雨一宵狂,无数残红铺地锦。    叁藏一发慌了手脚,战兢兢抱住国王,只叫:「陛下,莫怕,莫怕,此是我顽徒 使法力,辨真假也。」    却说那妖精见事不谐,挣脱了手,解剥了衣裳,捽捽头,摇落了釵环首饰。跑到 御花园土地庙里,取出一条碓嘴样的短棍,急转身来乱打行者;行者随即跟来, 使铁棒劈面相迎。他两个吆吆喝喝,就在花园内斗起。后却大显神通,各驾云 雾,杀在空中。这一场: 金箍铁棒有名声,碓嘴短棍无人识。一个因取真经到此方,一个为爱奇花来住 跡。那怪久知唐圣僧,要求配合元精液。旧年摄去真公主,变作人身钦爱惜。今 逢大圣认妖氛,救援活命分虚实。短棍行兇着顶丢,铁棒施威迎面击。喧喧嚷嚷 两相持,云雾满天遮白日。    他两个杀在半空赌斗,吓得那满城中百姓心慌,尽朝里多官胆怕。长老扶着国 王,只叫:「休惊,请劝娘娘与眾等莫怕。你公主是个假作真形的,等我徒弟拿 住他,方知好歹也。」那些妃子有胆大的,把那衣服、釵环拿与皇后看了,道: 「这是公主穿的戴的,今都丢下,精着身子,与那和尚在天上争打,必定是个妖 邪。」此时国王、后妃人等才正了性,望空仰视不题。    却说那妖精与大圣斗经半日,不分胜败。行者把棒丢起,叫一声:「变!」就以 一变十,以十变百,以百变千,半天里,好似蛇游蟒搅,乱打妖邪。妖邪慌了手 脚,化道清风,即奔碧空之上逃走。行者念声咒语,将铁棒收做一根,纵祥光一 直赶来。将近西天门,望见那旌旗闪灼,行者厉声高叫道:「把天门的,挡住妖 精,不要放他走了。」真个那天门上有护国天王帅领着庞、刘、苟、毕四大元 帅,各展兵器拦阻。妖邪不能前进,急回头,使短棍,又与行者相持。    这大圣抡铁棒,仔细迎着看时,见那短棍儿一头奘,一头细,却似舂碓臼的杵头 模样,叱一声,喝道:「孽畜!你拿的是甚麼器械,敢与老孙抵敌?快早降伏, 免得这一棒打碎你的天灵。」那妖邪咬着牙道:「你也不知我这兵器,听我道:     仙根是段羊脂玉,磨琢成形不计年。     混沌开时吾已得,洪濛判处我当先。     源流非比凡间物,本性生来在上天。     一体金光和四相,五行瑞气合叁元。     随吾久住蟾宫内,伴我常居桂殿边。     因为爱花垂世境,故来天竺假嬋娟。     与君共乐无他意,欲配唐僧了宿缘。     你怎欺心破佳偶,死寻赶战逞兇顽?     这般器械名头大,在你金箍棒子前。     广寒宫里捣药杵,打人一下命归泉。」    行者闻说,呵呵冷笑道:「好孽畜呵!你既住在蟾宫之内,就不知老孙的手段, 你还敢在此支吾?快早现相降伏,饶你性命。」那怪道:「我认得你是五百年前 大闹天宫的弼马温,理当让你。但只是破人亲事,如杀父母之仇,故此情理不 甘,要打你欺天罔上的弼马温。」那大圣恼得是「弼马温」叁字,他听得此言, 心中大怒,举铁棒劈面就打;那妖邪抡杵来迎。就於西天门前,发狠相持。这一 场: 金箍棒,捣药杵,两般仙器真堪比。那个为结婚姻降世间,这个因保唐僧到这 里。原来是国王没正经,爱花引得妖邪喜。致使如今恨苦争,两家都把顽心起。 一衝一撞赌输赢,劖语劖言齐斗嘴。药杵英雄世罕稀,铁棒神威还更美。金光湛 湛幌天门,彩雾辉辉连地里。来往战经十数回,妖邪力弱难搪抵。    那妖精与行者又斗了十数回,见行者的棒势紧密,料难取胜,虚丢一杵,将身幌 一幌,金光万道,径奔正南上败走。大圣随后追袭。忽至一座大山,妖精按金 光,钻入山洞,寂然不见。又恐他遯身回国,暗害唐僧,他认了这山的规模,返 云头径转国内。    此时有申时矣。那国王正扯着叁藏,战战兢兢,只叫:「圣僧救我。」那些嬪 妃、皇后也正愴惶,只见大圣自云端里落将下来,叫道:「师父,我来也。」叁 藏道:「悟空立住,不可惊了圣躬。我问你:假公主之事,端的如何?」行者立 於鳷鹊宫外,叉手当胸道:「假公主是个妖邪。初时与他打了半日,他战不过 我,化道清风,径往天门上跑,是我吆喝天神挡住。他现了相,又与我斗到十数 合,又将身化作金光,败回正南上一座山上。我急追至山,无处寻觅,恐怕他来 此害你,特地回顾也。」国王听说,扯着唐僧问道:「既然假公主是个妖邪,我 真公主在於何处?」行者应声道:「待我拿住假公主,你那真公主自然来也。」 那后妃等闻得此言,都解了恐惧,一个个上前拜告道:「望圣僧救得我真公主 来,分了明暗,必当重谢。」行者道:「此间不是我们说话处,请陛下与我师出 宫上殿,娘娘等各转回宫,召我师弟八戒、沙僧来保护师父,我却好去降妖。一 则分了内外,二则免我悬掛。谨当辨明,以表我一场心力。」国王依言,感谢不 已。遂与唐僧携手出宫,径至殿上。眾后妃各各回宫。一壁厢教备素膳,一壁厢 召八戒、沙僧。须臾间,二人早至。行者备言前事,教他两个用心护持。这大圣 纵觔斗云,飞空而去。那殿前多官,一个个望空礼拜不题。    孙大圣径至正南方那座山上寻找。原来那妖邪败了阵,到此山,钻入窝中,将门 儿使石块挡塞,虚怯怯藏隐不出。行者寻一会,不见动静,心甚焦恼,捻着诀, 念动真言,唤出那山中土地、山神审问。少时,二神至了,叩头道:「不知,不 知,知当远接,万望恕罪。」行者道:「我且不打你。我问你:这山叫做甚麼名 字?此处有多少妖精?从实说来,饶你罪过。」二神告道:「大圣,此山唤做毛 颖山。山中只有叁处兔穴,亙古至今,没甚妖精,乃五环之福地也。大圣要寻妖 精,还是西天路上去有。」行者道:「老孙到了西天天竺国,那国王有个公主被 个妖精摄去,拋在荒野。他就变做公主模样,戏哄国王,结綵楼,拋绣毬,欲招 駙马。我保唐僧至其楼下,被他有心打着唐僧,欲为配偶,诱取元阳。是我识 破,就於宫中现身捉获。他就脱了人衣、首饰,使一条短棍,唤名捣药杵,与我 斗了半日,他就化清风而去。被老孙赶至西天门,又斗有十数合。他料不能胜, 復化金光,逃至此处,如何不见?」    二神听说,即引行者去那叁窟中寻找。始於山脚下窟边看处,亦有几个草兔儿, 也惊得走了。寻至绝顶上窟中看时,只见两块大石头,将窟门挡住。土地道: 「此间必是妖邪,赶急钻进去也。」行者即使铁棒,捎开石块。那妖邪果藏在里 面,呼的一声,就跳将出来,举药杵来打行者抡起铁棒架住。諕得那山神倒退, 土地忙奔。那妖邪口里囔囔突突的骂着山神、土地道:「谁教你引着他往这里来 找寻?」他支支撑撑的抵着铁棒,且战且退,奔至空中。    正在危急之际,却又天色晚了。这行者愈发狠性,下切手,恨不得一棒打杀。忽 听得九霄碧汉之间有人叫道:「大圣,莫动手,莫动手,棍下留情。」行者回头 看时,原来是太阴星君,后带着姮娥仙子,降彩云到於当面。慌得行者收了铁 棒,躬身施礼道:「老太阴往那里去?老孙失迴避了。」太阴道:「与你对敌的 这个妖邪,是我广寒宫捣玄霜仙药之玉兔也。他私自偷开玉关金锁,走出宫来, 今经一载。我算他目下有伤命之灾,特来救他性命。望大圣看老身饶他罢。」行 者喏喏连声,只道:「不敢,不敢。怪道他会使捣药杵,原来是个玉兔儿。老太 阴不知,他摄藏了天竺国王之公主,却又假合真形,欲破我圣僧师父之元阳,其 情其罪,其实何甘?怎麼便可轻恕饶他?」太阴道:「你亦不知,那国王之公 主,也不是凡人,原是蟾宫中之素娥。十八年前,他曾把玉兔儿打了一掌,却就 思凡下界,一灵之光,遂投胎於国王正宫皇后之腹,当时得以降生。这玉兔儿怀 那一掌之仇,故於旧年私走出宫,拋素娥於荒野。但只是不该欲配唐僧,此罪真 不可逭。幸汝留心,识破真假,却也未曾伤损你师。万望看我面上,恕他之罪, 我收他去也。」行者笑道:「既有这些因果,老孙也不敢抗违。但只是你收了玉 兔儿,恐那国王不信,敢烦太阴君同眾仙妹将玉兔儿拿到那厢,对国王明证明 证:一则显老孙之手段,二来说那素娥下降之因由,然后着那国王取素娥公主之 身,以见显报之意也。」    太阴君信其言,用手指定妖邪,喝道:「那孽畜还不归正同来。」玉兔儿打个 滚,现了原身。真个是: 缺唇尖齿,长耳稀鬚。团身一块毛如玉,展足千山蹄若飞。直鼻垂酥,果赛霜华 填粉腻;双睛红映,犹欺雪上点胭脂。伏在地,白穰穰一堆素练;伸开腰,白鐸 鐸一架银丝。几番家吸残清露瑶天晓,捣药长生玉杵奇。    那大圣见了,不胜欣喜,踏云光,向前引导。那太阴君领着眾姮娥仙子,带着玉 兔儿,径转天竺国界。此时正黄昏,看看月上。到城边,闻得譙楼上擂鼓。那国 王与唐僧尚在殿内,八戒、沙僧与多官都在阶前,方议退朝,只见正南上一片彩 霞,光明如昼。眾抬头看处,又闻得孙大圣厉声高叫道:「天竺陛下,请出你那 皇后、嬪妃看者:这宝幢下乃月宫太阴星君,两边的仙妹是月里嫦娥。这个玉兔 儿却是你家的假公主,今现真相也。」那国王急召皇后、嬪妃与宫娥、彩女等眾 朝天礼拜,他和唐僧及多官亦俱望空拜谢。满城中各家各户,也无一人不设香 案,叩头念佛。正此观看处,猪八戒动了慾心,忍不住,跳在空中,把霓裳仙子 抱住道:「姐姐,我与你是旧相识,我和你耍子儿去也。」行者上前,揪着八 戒,打了两掌,骂道:「你这个村泼獃子!此是甚麼去处,敢动淫心?」八戒 道:「拉闲散闷耍子而已。」那太阴君令转仙幢,与眾嫦娥收回玉兔,径上月宫 而去。行者把八戒揪落尘埃。    这国王在殿上谢了行者,又问前因道:「多感神僧大法力捉了假公主。朕之真公 主,却在何处所也?」行者道:「你那真公主也不是凡胎,就是月宫里素娥仙 子。因十八年前,他将玉兔儿打了一掌,就思凡下界,投胎在你正宫腹内,生下 身来。那玉兔儿怀恨前仇,所以於旧年间偷开玉关金锁走下来,把素娥摄拋荒 野,他却变形哄你。这段因果,是太阴君亲口才与我说的。今日既去其假者,明 日请御驾去寻其真者。」国王闻说,又心意惭惶,止不住腮边流泪道:「孩儿, 我自幼登基,虽城门也不曾出去,却教我那里去寻你也?」行者笑道:「不须烦 恼,你公主现在给孤布金寺里装风,今且各散,到天明我还你个真公主便是。」 眾官又拜伏奏道:「我王且心宽,这几位神僧乃腾云驾雾之佛,必知未来过去之 因由,明日烦神僧同去一寻,便知端的。」国王依言,即请至留春亭摆斋安歇。 此时已近二更。正是那:     铜壶滴漏月华明,金鐸叮噹风送声。     杜宇正啼春去半,落花无路近叁更。     御园寂寞鞦韆影,碧落空浮银汉横。     叁市六街无客走,一天星斗夜光晴。    当夜各寝不题。    这一夜,国王退了妖气,陡长精神,至五更叁点,復出临朝。朝毕,命请唐僧四 眾,议寻公主。长老随至,朝上行礼。大圣叁人,一同打个问讯。国王欠身道: 「昨所云公主孩儿,敢烦神僧为一寻救。」长老道:「贫僧前日自东来,行至天 晚,见一座给孤布金寺,特进求宿,幸那寺僧相待。当晚斋罢,步月闲行,行至 布金旧园,观看基址,忽闻悲声入耳,询问其由。本寺一老僧,年已百岁之外, 他屏退左右,细细的对我说了一遍道:『悲声者,乃旧年春深时,那老僧正明性 月,忽然一阵风生,见一女子掷之於地,那僧问之,那女子道:「我是天竺国国 王公主,因为夜间玩月观花,被风刮至於此。」』那老僧多知人礼,即将公主锁 在一间僻静房中。惟恐本寺顽僧污染,只说是妖精,被他锁住。公主识得此意, 日间胡言乱语,讨些茶饭吃了;夜深无人处,思量父母悲啼。那老僧也曾来国打 听几番,见公主在宫无恙,所以不敢声言举奏。因见我徒弟有些神通,那老僧千 叮万嘱,教贫僧到此查访。不期他原是蟾宫玉兔为妖,假合真形,变作公主模 样,他却又有心要破我元阳。幸亏我徒弟施威显法,认出真假。今已被太阴星收 去。贤公主见在布金寺装风也。」    国王见说此详细,放声大哭。早惊动叁宫六院,都来问及前因,无一人不痛哭 者。良久,国王又问:「布金寺离城多远?」叁藏道:「只有六十里路。」国王 遂传旨:「着东西二宫守殿,掌朝太师卫国。朕同正宫皇后帅多官、四神僧,去 寺取公主也。」当时摆驾,一行出朝。    你看那行者就跳在空中,把腰一扭,先到了寺里。眾僧慌忙跪接道:「老爷去 时,与眾步行,今日何从天上下来?」行者笑道:「你那老师在於何处?快叫他 出来,排设香案接驾,天竺国王、皇后、多官与我师都来了。」眾僧不解其意, 即请出那老僧。老僧见了行者,倒身下拜道:「老爷,公主之事如何?」行者把 那假公主拋绣毬,欲配唐僧,并赶捉赌斗,与太阴星收去玉兔之言,备陈了一 遍。那老僧又磕头拜谢。行者搀起道:「且莫拜,且莫拜。快安排接驾。」眾僧 才知后房里锁得是个女子,一个个惊惊喜喜,便都设了香案,摆列山门之外,穿 了袈裟,撞起鐘鼓等候。    不多时,圣驾早到。果然是:     繽纷瑞靄满天香,一座荒山倏被祥。     虹流千载清河海,电绕长春赛禹汤。     草木沾恩添秀色,野花得润有餘芳。     古来长者留遗跡,今喜明君降宝堂。    国王到於山门之外,只见那眾僧齐齐整整,俯伏接拜;又见孙行者立在中间。国 王道:「神僧何先到此?」行者笑道:「老孙把腰略扭一扭儿,就到了。你们怎 麼就走这半日?」随后唐僧等俱到。长老引驾,到於后面房边,那公主还装风胡 说。老僧跪指道:「此房内就是旧年风吹来的公主娘娘。」国王即令开门。随即 打开铁锁,开了门。国王与皇后见了公主,认得形容,不顾秽污,近前一把搂抱 道:「我的受苦的儿呵!你怎麼遭这等折磨,在此受罪?」真是父母子女相逢, 比他人不同,叁人抱头大哭。哭了一会,叙毕离情,即令取香汤,教公主沐浴更 衣,上輦回国。    行者又对国王拱手道:「老孙还有一事奉上。」国王答礼道:「神僧有事吩咐, 朕即从之。」行者道:「他这山,名为百脚山。近来说有蜈蚣成精,黑夜伤人, 往来行旅,甚为不便。我思蜈蚣惟鸡可以降伏,可选绝大雄鸡千隻,撒放山中, 除此毒虫。就将此山名改换改换,赐文一道敕封,就当谢此僧供养公主之恩也。」 国王甚喜,领诺。随差官进城取鸡;又改山名为宝华山。仍着工部办料重修,赐 与封号,唤做「敕建宝华山给孤布金寺」;把那老僧封为「报国僧官」,永远世 袭,赐俸叁十六石。僧眾谢了恩,送驾回朝。    公主入宫,各各相见。安排筵宴,与公主释闷贺喜。后妃母子,復聚首团圞。国 王君臣亦共喜,饮宴一宵不题。    次早,国王传旨,召丹青图下圣僧四眾喜容,供养在华夷楼上。又请公主新妆重 整,出殿谢唐僧四眾救苦之恩。谢毕,唐僧辞王西去。那国王那里肯放,大设佳 宴,一连吃了五六日,着实好了獃子,尽力放开肚量受用。    国王见他们拜佛心重,苦留不住,遂取金银二百锭、宝贝各一盘奉谢。师徒们一 毫不受。教摆鑾驾,请老师父登輦,差官远送。那后妃并臣民人等俱各叩谢不 尽。及至前途,又见眾僧叩送,俱不忍相别。行者见送者不肯回去,无已,捻 诀,往巽地上吹口仙气,一阵暗风,把送的人都迷了眼目,方才得脱身而去。这 正是:     沐净恩波归了性,出离金海悟真空。    毕竟不知前路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六回 寇员外喜待高僧 唐长老不贪富贵 色色原无色,空空亦非空。静喧语默本来同,梦里何劳说梦。有用用中无用,无 功功里施功。还如果熟自然红,莫问如何修种。    话表唐僧师眾,使法力阻住那布金寺僧。僧见黑风过处,不见他师徒,以为活佛 临凡,磕头而回不题。    他师徒们西行,正是春尽夏初时节:     清和天气爽,池沼芰荷生。     梅逐雨餘熟,麦随风里成。     草香花落处,鶯老柳枝轻。     江燕携雏习,山鸡哺子鸣。     斗南当日永,万物显光明。    说不尽那朝餐暮宿,转涧寻波。在那平安路上,行经半月。前边又见一城垣相 近。叁藏问道:「徒弟,此又是甚麼去处?」行者道:「不知,不知。」八戒笑 道:「这路是你行过的,怎说不知?却是又有些儿蹺蹊,故意推不认得,捉弄我 们哩。」行者道:「这獃子全不察理。这路虽是走过几遍,那时只在九霄空里, 驾云而来,驾云而去,何曾落在此地?事不关心,查他做甚?此所以不知。却有 甚蹺蹊,又捉弄你也?」    说话间,不觉已至边前。叁藏下马,过吊桥,径入门里长街上,只见廊下坐着两 个老儿叙话。叁藏叫:「徒弟,你们在那街心里站住,低着头,不要放肆。等我 去那廊下,问个地方。」行者果依言立住。长老近前合掌,叫声:「老施主,贫 僧问讯了。」那二老正在那里闲讲闲论,说甚麼兴衰得失,谁圣谁贤,当时的英 雄事业,而今安在,诚可谓大嘆息。忽听得道声问讯,随答礼道:「长老有何话 说?」叁藏道:「贫僧乃远方来拜佛祖的,适到宝方,不知是甚地名。哪里有向 善的人家,化斋一顿?」老者道:「我敝处是铜臺府。府后有一县,叫做地灵 县。长老若要吃斋,不须募化,过此牌坊,南北街坐西向东的,有一个虎坐门 楼,乃是寇员外家,他门前有个『万僧不阻』之牌。似你这远方僧,尽着受用。 去!去!去!莫打断我们的话头。」叁藏谢了。转身对行者道:「此处乃铜臺府 地灵县。那二老道:『过此牌坊南北街,向东虎坐门楼,有个寇员外家,他门前 有个「万僧不阻」之牌。』教我到他家去吃斋哩。」沙僧道:「西方乃佛家之 地,真个有斋僧的。此间既是府县,不必照验关文,我们去化些斋吃了,就好走 路。」    长老与叁人缓步长街,又惹得那市口里人都惊惊恐恐,猜猜疑疑的,围绕争看他 们相貌。长老吩咐闭口,只教:「莫放肆,莫放肆。」叁人果低着头,不敢仰 视。转过拐角,果见一条南北大街。    正行时,见一个虎坐门楼,门里边影壁上掛着一面大牌,书着「万僧不阻」四 字。叁藏道:「西方佛地,贤者愚者,俱无诈偽。那二老说时,我犹不信,至此 果如其言。」八戒村野,就要进去。行者道:「獃子且住,待有人出来,问及何 如,方好进去。」沙僧道:「大哥说得有理,恐一时不分内外,惹施主烦恼。」 在门口歇下马匹、行李。    须臾间,有个苍头出来,提着一把秤、一隻篮儿,猛然看见,慌的丢了,倒跑进 去报道:「主公,外面有四个异样僧家来也!」那员外拄着拐,正在天井中闲 走,口里不住的念佛,一闻报道,就丢了拐,出来迎接。见他四眾,也不怕丑 恶,只叫:「请进!请进!」叁藏谦谦逊逊,一同都入。转过一条巷子,员外引 路,至一座房里,说道:「此上手房宇,乃管待老爷们的佛堂、经堂、斋堂。下 手的,是我弟子老小居住。」叁藏称讚不已。随取袈裟穿了拜佛,举步登堂观 看,但见那: 香云靉靆,烛焰光辉。满堂中锦簇花攒,四下里金铺彩绚。朱红架高掛紫金鐘, 彩漆檠对设花腔鼓。几对旛绣成八宝,千尊佛尽戧黄金。古铜炉,古铜瓶;雕漆 桌,雕漆盒。古铜炉内,常常不断沉檀;古铜瓶中,每每莲花现彩。雕漆桌上五 云鲜,雕漆盒中香瓣积。玻璃盏,净水澄清;琉璃灯,香油明亮。一声金磬,响 韵虚徐。真个是红尘不到赛珍楼,家奉佛堂欺上剎。    长老净了手,拈了香,叩头拜毕,却转回与员外行礼。员外道:「且住,请到经 堂中相见。」又见那: 方臺竖柜,玉匣金函。方臺竖柜,堆积着无数经文;玉匣金函,收贮着许多简 札。彩漆桌上,有纸墨笔砚,都是些精精緻緻的文房;椒粉屏前,有书画琴棋, 尽是些妙妙玄玄的真趣。放一口轻玉浮金之仙磬,掛一柄披风披月之龙髯。清气 令人神气爽,斋心自觉道心闲。    长老到此,正欲行礼,那员外又搀住道:「请宽佛衣。」叁藏脱了袈裟。才与长 老见了。又请行者叁人见了。又叫把马喂了,行李安在廊下,方问起居。叁藏 道:「贫僧是东土大唐钦差诣宝方謁灵山见佛祖求真经者。闻知尊府敬僧,故此 拜见,求一斋就行。」员外面生喜色,笑吟吟的道:「弟子贱名寇洪,字大宽, 虚度六十四岁。自四十岁上,许斋万僧,才做圆满。今已斋了二十四年,有一簿 斋僧的帐目。连日无事,把斋过的僧名算一算,已斋过九千九百九十六员,止少 四眾,不得圆满。今日可可的天降老师四位,圆满万僧之数。请留尊讳,好歹宽 住月餘,待做了圆满,弟子着轿马送老师上山。此间到灵山只有八百里路,苦不 远也。」叁藏闻言,十分欢喜,都就权且应承不题。    他那几个大小家僮,往宅里搬柴打水,取米麵蔬菜,整治斋供,忽惊动员外妈 妈,问道:「是哪里来的僧,这等上紧?」僮僕道:「才有四位高僧,爹爹问他 起居,他说是东土大唐皇帝差来的,往灵山拜佛爷爷。到我们这里,不知有多少 路程。爹爹说是天降的,吩咐我们快整斋,供养他也。」那老嫗听说也喜,叫丫 鬟:「取衣服来我穿,我也去看看。」僮僕道:「奶奶,只一位看得,那叁位看 不得,形容丑得很哩。」老嫗道:「汝等不知,但形容丑陋,古怪清奇,必是天 人下界。快先去报你爹爹知道。」那僮僕跑至经堂,对员外道:「奶奶来了,要 拜见东土老爷哩。」叁藏听见,即起身下座。说不了,老嫗已至堂前。举目见唐 僧相貌轩昂,丰姿英伟。转面见行者叁人模样非凡,虽知他是天人下界,却也有 几分悚惧,朝上跪拜。叁藏急急还礼道:「有劳菩萨错敬。」老嫗问员外道: 「四位师父,怎不并坐?」八戒掬着嘴道:「我叁个是徒弟。」噫!他这一声, 就如深山虎啸,那妈妈一发害怕。    正说处,又见一个家僮来报道:「两个叔叔也来了。」叁藏急转身看时,原来是 两个少年秀才。那秀才走上经堂,对长老倒身下拜。慌得叁藏急便还礼。员外上 前扯住道:「这是我两个小儿,唤名寇梁、寇栋,在书房里读书方回,来吃午 饭,知老师下降,故来拜也。」叁藏喜道:「贤哉,贤哉!正是:欲高门第须为 善,要好儿孙在读书。」二秀才啟上父亲道:「这老爷是哪里来的?」员外笑 道:「来路远哩,南赡部洲东土大唐皇帝钦差到灵山拜佛祖爷爷取经的。」秀才 道:「我看《事林广记》上,盖天下只有四大部洲。我们这里叫做西牛贺洲,还 有个东胜神洲。想南赡部洲至此,不知走了多少年代?」叁藏笑道:「贫僧在 路,耽阁的日子多,行的日子少。常遭毒魔狠怪,万苦千辛,甚亏我叁个徒弟保 护。共计一十四遍寒暑,方得至宝方。」秀才闻言,称奖不尽道:「真是神僧! 真是神僧!」    说未毕,又有个小的来请道:「斋筵已摆,请老爷进斋。」员外着妈妈与儿子转 宅,他却陪四眾进斋堂吃斋。那里铺设的齐整,但见: 金漆桌案,黑漆交椅。前面是五色高果,俱巧匠新装成的时样;第二行五盘小 菜;第叁行五碟水果;第四行五大盘闲食。般般甜美,件件馨香。素汤米饭,蒸 馒头,辣辣爨爨热腾腾,尽皆可口,真足充肠。七八个僮僕往来奔奉,四五个庖 丁不住手。    你看那上汤的上汤,添饭的添饭,一往一来,真如流星赶月。这猪八戒一口一 碗,就是风捲残云。师徒们尽受用了一顿。长老起身,对员外谢了斋,就欲走 路。那员外拦住道:「老师,放心住几日儿。常言道:『起头容易结梢难。』只 等我做过了圆满,方敢送程。」叁藏见他心诚意恳,没奈何住了。    早经过五七遍朝夕,那员外才请了本处应佛僧二十四员,办做圆满道场。眾僧们 写作有叁四日,选定良辰,开啟佛事。他那里与大唐的世情一般,却倒也: 大扬旛,铺设金容;齐秉烛,烧香供养。擂鼓敲鐃,吹笙捻管。云锣儿,横笛音 清,也都是尺工字样。打一回,吹一趟,朗言齐语开经藏。先安土地,次请神 将。发了文书,拜了佛像。谈一部《孔雀经》,句句消灾障;点一架药师灯,焰 焰辉光亮。拜水懺,解冤愆;讽《华严》,除诽谤。叁乘妙法甚精勤,一二沙门 皆一样。    如此做了叁昼夜,道场已毕。唐僧想着雷音,一心要去,又相辞谢。员外道: 「老师辞别甚急,想是连日佛事冗忙,多致简慢,有见怪之意?」叁藏道:「深 扰尊府,不知何以为报,怎敢言怪?但只当时圣君送我出关,问几时可回,我就 误答叁年可回。不期在路耽阁,今已十四年矣。取经未知有无,及回又得十二叁 年,岂不违背圣旨?罪何可当?望老员外让贫僧前去,待取得经回,再造府久住 些时,有何不可?」    八戒忍不住,高叫道:「师父忒也不从人愿,不近人情。老员外大家巨富,许下 这等斋僧之愿,今已圆满,又况留得至诚,须住年把,也不妨事,只管要去怎 的?放了这等现成好斋不吃,却往人家化募。前头有你甚老爷、老娘家哩?」长 老咄的喝了一声道:「你这夯货,只知好吃,更不管回向之因,正是那槽里吃 食,胃里擦痒的畜生。汝等既要贪此嗔痴,明日等我自家去罢。」行者见师父变 了脸,即揪住八戒,着头打一顿拳,骂道:「獃子不知好歹,惹得师父连我们都 怪了。」沙僧笑道:「打得好,打得好。只这等不说话还惹人嫌,且又插嘴。」 那獃子气呼呼的立在傍边,再不敢言。员外见他师徒们生恼,只得满面陪笑道: 「老师莫焦燥,今日且少宽容。待明日我办些旗鼓,请几个邻里亲戚,送你们起 程。」    正讲处,那老嫗又出来道:「老师父,既蒙到舍,不必苦辞。今到几日了?」叁 藏道:「已半月矣。」老嫗道:「这半月算我员外的功德。老身也有些针线钱 儿,也愿斋老师父半月。」说不了,寇栋兄弟又出来道:「四位老爷,家父斋僧 二十餘年,更不曾遇着好人。今幸圆满,四位下降,诚然是蓬蓽生辉。学生年 幼,不知因果,常闻得有云:『公修公得,婆修婆得,不修不得。』我家父、家 母各欲献芹者,正是各求得些因果,何必苦辞?就是愚兄弟,也省得有些束修钱 儿,也指望供养老爷半月,方才送行。」叁藏道:「令堂老菩萨盛情,已不敢 领,怎麼又承贤昆玉厚爱?决不敢领。今朝定要起身,万勿见罪。不然,久违钦 限,罪不容诛矣。」那老嫗与二子见他执一不住,便生起恼来道:「好意留他, 他这等固执要去。要去便就去了罢,只管劳叨甚麼?」母子遂抽身进去。    八戒忍不住口,又对唐僧道:「师父,不要拿过了班儿。常言道:『留得在,落 得怪。』我们且住一个月儿,了了他母子的愿心也罢了,只管忙怎的?」唐僧又 咄了一声,那獃子就自家把嘴打了两下道:「啐啐啐!说道莫多话,又做声了!」 行者与沙僧的笑在一边。唐僧又怪行者道:「你笑甚麼?」即捻诀,要念紧箍儿 咒。慌得个行者跪下道:「师父,我不曾笑,我不曾笑。千万莫念,莫念。」    员外又见他师徒们渐生烦恼,再也不敢苦留,只叫:「老师不必吵闹,准於明早 送行。」遂此出了经堂,吩咐书办,写了百十个简帖儿,邀请邻里亲戚,明早奉 送唐朝老师西行。一壁厢又叫庖人安排饯行的筵宴;一壁厢又叫管办的做二十对 彩旗,觅一班吹鼓手乐人,南来寺里请一班和尚,东岳观里请一班道士,限明日 巳时俱要整齐。眾执事领命去讫。    不多时,天又晚了。吃了晚斋,各归寝处。但见:     几点归鸦过别村,楼头鐘鼓远相闻。     六街叁市人烟静,万户千门灯火昏。     月皎风清花弄影,银河惨淡映星辰。     子规啼处更深矣,天籟无声大地钧。    当夜叁四更天气,各管事的家僮尽皆早起,买办各项物件。你看那办筵席的,厨 上慌忙;置彩旗的,堂前吵闹;请僧道的,两脚奔波;叫鼓乐的,一身急纵;送 简帖的,东走西跑;备轿马的,上呼下应。这半夜,直嚷至天明,将巳时前后, 各项俱完,也只是有钱不过。    却表唐僧师徒们早起,又有那一班人供奉。长老吩咐收拾行李,扣备马匹。獃子 听说要走,又努嘴胖唇,唧唧噥噥,只得将衣钵收拾,找出高肩担子。沙僧刷洗 马匹,套起鞍轡伺候。行者将九环杖递在师父手里,他将通关文牒的引袋儿掛在 胸前,只是一齐要走。员外又都请至后面大厂厅内,那里面又铺设了筵宴,比斋 堂中相待的更是不同。但见那: 帘幕高掛,屏围四绕。正中间掛一幅寿山福海之图,两壁厢列四轴春夏秋冬之 景。龙文鼎内香飘靄,鹊尾炉中瑞气生。看盘簇彩,宝妆花色色鲜明;排桌堆 金,狮仙糖齐齐摆列。阶前鼓舞按宫商,堂上果餚铺锦绣。素汤素饭甚清奇,香 酒香茶多美艷。虽然是百姓之家,却不亚王侯之宅。只听得一片欢声,真个也惊 天动地。    长老正与员外作礼,只见家僮来报:「客俱到了。」却是那请来的左邻右舍、妻 弟姨兄、姐夫妹丈,又有那些同道的斋公,念佛的善友,一齐都向长老礼拜。拜 毕,各各叙坐。只见堂下面鼓瑟吹笙,堂上边絃歌酒讌。这一席盛宴,八戒留 心,对沙僧道:「兄弟,放怀放量吃些儿,离了寇家,再没这好丰盛的东西了。」 沙僧笑道:「二哥说哪里话,常言道:『珍饈百味,一饱便休。』只有私房路, 哪有私房肚?」八戒道:「你也忒不济,不济。我这一顿尽饱吃了,就是叁日也 急忙不饿。」行者听见道:「獃子,莫胀破了肚子,如今要走路哩。」    说不了,日将中矣。长老在上举箸,念《结斋经》。八戒慌了,拿过添饭来,一 口一碗,又丢勾有五六碗,把那馒头、儿、饼子、烧果,没好没歹的满满笼了两 袖,才跟师父起身。长老谢了员外,又谢了眾人,一同出门。你看那门外摆着彩 旗宝盖、鼓手乐人,又见那两班僧道方来。员外笑道:「列位来迟,老师去急, 不及奉斋,俟回来谢罢。」眾等让出道路,抬轿的抬轿,骑马的骑马,步行的步 行,都让长老四眾前行。只闻得鼓乐諠天,旗旛蔽日,人烟凑集,车马駢填,都 来看寇员外迎送唐僧。这一场富贵,真赛过珠围翠绕,诚不亚锦帐藏春。那一班 僧,打一套佛曲;那一班道,吹一道玄音。俱送出府城之外,行至十里长亭,又 设着簞食壶浆,擎杯把盏,相饮而别。那员外犹不忍捨,噙着泪道:「老师取经 回来,是必到舍再住几日,以了我寇洪之心。」叁藏感之不尽,谢之无已道: 「我若到灵山,得见佛祖,首表员外之大德。回时定踵门叩谢叩谢。」说说话 儿,不觉的又有二叁里路,长老恳切拜辞。那员外又放声大哭而转。这正是:      有愿斋僧归妙觉,无缘得见佛如来。    且不说寇员外送至十里长亭,同眾回家。却说他师徒四眾,行有四五十里之地, 天色将晚。长老道:「天晚了,何方借宿?」八戒挑着担,努着嘴道:「放了现 成茶饭不吃,清凉瓦屋不住,却要走甚麼路,像抢丧撞魂的。如今天晚,倘下起 雨来,却如之何?」叁藏骂道:「泼孽畜,又来报怨了。常言道:『长安虽好, 不是久恋之家。』待我们有缘拜了佛祖,取得真经,那时回转大唐,奏过主公, 将那御厨里饭,凭你吃上几年,胀死你这孽畜,教你做个饱鬼。」那獃子哈哈的 暗笑,不敢復言。    行者举目遥观,只见大路傍有几间房宇,急请师父道:「那里安歇,那里安歇。」 长老至前,见是一座倒塌的牌坊,坊上有一旧匾,匾上有落顏色积尘的四个大 字,乃「华光行院」。长老下了马道:「华光菩萨是火焰五光佛的徒弟,因剿除 毒火鬼王,降了职,化做五显灵官。此间必有庙祝。」遂一齐进去,但见廊房俱 倒,不见人影。欲抽身而出,不期天上黑云盖顶,大雨淋漓。没奈何,却在那破 房之下,拣遮得风雨处,将身躲避。密密寂寂,不敢高声,恐有妖邪知觉。坐的 坐,站的站,苦捱了一夜未睡。咦!真个是:     泰极还生否,乐处又逢悲。     毕竟不知天晓向前去还是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七回 金酬外护遭魔蛰 圣显幽魂救本原 且不言唐僧等在华光破屋中苦耐夜雨存身。却说铜臺府地灵县城内有伙兇徒,因 宿娼、饮酒、赌博,花费了家私,无计过活,遂伙了十数人做贼,算道本城哪家 是第一个财主,哪家是第二个财主,去打劫些金银用度。内有一人道:“也不用 缉访,也不须算计,只有今日送那唐朝和尚的寇员外家十分富厚。我们乘此夜 雨,街上人也不防备,火甲等也不巡逻,就此下手,劫他些貲本,我们再去嫖赌 儿耍子,岂不美哉?”眾贼欢喜,齐了心,都带了短刀、蒺藜、拐子、闷棍、麻 绳、火把,冒雨前来,打开寇家大门,吶喊杀入。慌得他家里若大若小,是男是 女,俱躲个乾净:妈妈儿躲在床底﹔老头儿闪在门后﹔寇梁、寇栋与着亲的几个 儿女,都战战兢兢的四散逃走顾命。那伙贼拿着刀,点着火,将他家箱笼打开, 把些金银宝贝、首饰衣裳、器皿家火,尽情搜劫。那员外割捨不得,拚了命,走 出门来,对眾强人哀告道:“列位大王,够你用的便罢,还留几件衣物与我老汉 送终。”那眾强人哪容分说,赶上前,把寇员外撩阴一脚,踢翻在地。可怜叁魂 渺渺归阴府,七魄悠悠别世人!眾贼得了手,走出寇家,顺城脚做了软梯,漫城 墙一一繫出,冒着雨连夜奔西而去。那寇家僮僕见贼退了,方才出头。及看时, 老员外已死在地下。放声哭道:“天呀!主人公已打死了!”眾皆伏尸而哭,悲 悲啼啼。    将四更时,那妈妈想恨唐僧等不受他的斋供,因为花扑扑的送他,惹出这场灾 祸,便生妒害之心,欲陷他四眾。扶着寇梁道:“儿呵,不须哭了。你老子今日 也斋僧,明日也斋僧,岂知今日做圆满,斋着那一伙送命的僧也。”他兄弟道: “母亲,怎麼是送命僧?”妈妈道:“贼势兇勇,杀进房来,我就躲在床下,战 兢兢的留心向灯火处看得明白。你说是谁?点火的是唐僧,持刀的是猪八戒,搬 金银的是沙和尚,打死你老子的是孙行者。”二子听言,认了真实道:“母亲既 然看得明白,必定是了。他四人在我家住了半月,将我家门户墙垣、窗櫺巷道, 俱看熟了,财动人心,所以乘此夜雨,復到我家,既劫去财物,又害了父亲,此 情何毒!待天明到府里递失状,坐名告他。”寇栋道:“失状如何写?”寇梁 道:“就依母亲之言。”写道: 唐僧点着火,八戒叫杀人。沙和尚劫出金银去,孙行者打死我父亲。    一家子吵吵闹闹,不觉天晓。一壁厢传请亲人,置办棺木﹔一壁厢寇梁兄弟,赴 府投词。原来这铜臺府刺史正堂大人: 平生正直,素性贤良。少年向雪案攻书,早岁在金鑾对策。常怀忠义之心,每切 仁慈之念。名扬青史播千年,龚黄再见﹔声振黄堂传万古,卓鲁重生。    当时坐了堂,发放了一应事务,即令抬出放告牌。这寇梁兄弟抱牌而入,跪倒高 叫道:“爷爷,小的们是告强盗得财,杀伤人命重情事。”刺史接上状去,看了 这般这的,如此如彼,即问道:“昨日有人传说,你家斋僧圆满,斋得四眾高 僧,乃东土唐朝的罗汉,花扑扑的满街鼓乐送行,怎麼却有这般事情?”寇梁等 磕头道:“爷爷,小的父亲寇洪,斋僧二十四年。因这四僧远来,恰足万僧之 数,因此做了圆满,留他住了半月。他就将路道、门窗都看熟了。当日送出,当 晚復回,乘黑夜风雨,遂明火执杖,杀进房来,劫去金银财宝、衣服首饰,又将 父打死在地。望爷爷与小民做主。”刺史闻言,即点起马步快手并民壮人役,共 有百五十人,各执锋利器械,出西门,一直来赶唐僧四眾。    却说他师徒们在那华光行院破屋下挨至天晓,方才出门,上路奔西。可可的那些 强盗当夜打劫了寇家,繫出城外,也向西方大路上,行经天晓,走过华光院西 去,有二十里远近,藏於山凹中,分拨金银等物。分还未了,忽见唐僧四眾顺路 而来,眾贼心犹不歇,指定唐僧道:“那不是昨日送行的和尚来了?”眾贼笑 道:“来得好,来得好。我们也是干这般没天理的买卖,这些和尚缘路来,又在 寇家许久,不知身边有多少东西,我们索性去截住他,夺了盘缠,抢了白马凑 分,却不是遂心满意之事?”眾贼遂持兵器,吶一声喊,跑上大路,一字儿摆 开,叫道:“和尚,不要走,快留下买路钱,饶你性命﹔牙迸半个‘不’字,一 刀一个,决不留存。”諕得唐僧在马上乱战,沙僧与八戒心慌,对行者道:“怎 的了?怎的了?苦耐得半夜雨天,又早遇强徒断路,诚所谓‘祸不单行’也。 ”行者笑道:“师父莫怕,兄弟勿忧,等老孙去问他一问。”    好大圣,束一束虎皮裙,抖一抖锦布直裰,走近前,叉手当胸道:“列位是做甚 麼的?”贼徒喝道:“这廝不知死活,敢来问我。你额颅下没眼,不认得我是大 王爷爷?快将买路钱来,放你过去。”行者闻言,满面陪笑道:“你原来是剪径 的强盗。”贼徒发狠叫:“杀了。”行者假假的惊恐道:“大王,大王,我是乡 村中的和尚,不会说话,冲撞莫怪,莫怪。若要买路钱,不要问那叁个,只消问 我。我是个管帐的,凡有经钱、衬钱,哪里化缘的、布施的,都在包袱中,尽是 我管出入。那个骑马的虽是我的师父,他却只会念经,不管闲事,财色俱忘,一 毫没有。那个黑脸的是我半路上收的个后生,只会养马。那个长嘴的是我雇的长 工,只会挑担。你把叁个放过去,我将盘缠、衣钵尽情送你。”眾贼皆说:“这 个和尚倒是个老实头儿。既如此,饶了你命,教那叁个丢下行李,放他过去。” 行者回头使个眼色,沙僧就丢了行李担子,与师父牵着马,同八戒往西径走。    行者低头打开包袱,就地挝把尘土,往上一洒,念个咒语,乃是个定身之法﹔喝 一声:“住!”那伙贼共有叁十来名,一个个咬着牙,睁着眼,撒着手,直直的 站定,莫能言语,不得动身。行者跳出路口,叫道:“师父,回来,回来。”八 戒慌了道:“不好,不好,师兄供出我们来了。他身上又无钱财,包里又无金 银,必定是叫师父要马哩。叫我们是剥衣服了。”沙僧笑道:“二哥莫乱说。大 哥是个了得的,向者那般毒魔狠怪,也能收服,怕这几个毛贼?他那里招呼,必 有话说,快回去看看。”长老听言,欣然转马,回至边前,叫道:“悟空,有甚 事叫回来也?”行者道:“你们看这些贼是怎的说?”八戒近前推着他,叫道: “强盗,你怎的不动弹了?”那贼浑然无知,不言不语。八戒道:“好的痴哑 了。”行者笑道:“是老孙使个定身法定住也。”八戒道:“既定了身,未曾定 口,怎麼连声也不做?”行者道:“师父请下马坐着。常言道:‘只有错捉,没 有错放。’兄弟,你们把贼都扳翻倒綑了,教他供一个供状,看他是个雏儿强 盗,把势强盗。”沙僧道:“没绳索哩。”行者即拔下些毫毛,吹口仙气,变作 叁十条绳索。一齐下手,把贼扳翻,都四马攒蹄綑住。却又念念解咒,那伙贼渐 渐甦醒。    行者请唐僧坐在上首,他叁人各执兵器喝道:“毛贼!你们一起有多少人?做了 几年买卖?打劫了有多少东西?可曾杀伤人口?还是初犯,却是二犯、叁犯?” 眾贼开口道:“爷爷饶命。”行者道:“莫叫唤,从实供来。”眾贼道:“老 爷,我们不是久惯做贼的,都是好人家子弟。只因不才,吃酒赌钱、宿娼顽耍, 将父祖家业,尽花费了,一向无干,又无钱用。访知铜臺府城中寇员外家貲财豪 富,昨日合伙,当晚乘夜雨昏黑,就去打劫。劫的有些金银服饰,在这路北下山 凹里正自分赃,忽见老爷们来,内中有认得是寇员外送行的,必定身边有物﹔又 见行李沉重,白马快走;人心不足,故又来邀截。岂知老爷有大神通法力,将我 们困住。万望老爷慈悲,收去那劫的财物,饶了我们性命也。”    叁藏听说是寇家劫的财物,猛然吃了一惊,慌忙站起道:“悟空,寇老员外十分 好善,如何招此灾厄?”行者笑道:“只为送我们起身,那等彩帐花幢,盛张鼓 乐,惊动了人眼目,所以这伙光棍就去下手他家。今又幸遇着我们,夺下他这许 多金银服饰。”叁藏道:“我们扰他半月,感激厚恩,无以为报,不如将此财物 护送他家,却不是一件好事?”行者依言。即与八戒、沙僧,去山凹里取将那些 赃物,收拾了,驮在马上。又教八戒挑了一担金银,沙僧挑着自己行李。行者欲 将这伙强盗一棍尽情打死,又恐唐僧怪他伤人性命,只得将身一抖,收上毫毛。 那伙贼鬆了手脚,爬起来,一个个落荒逃生而去。这唐僧转步回身,将财物送还 员外。这一去,却似飞蛾投火,反受其殃。有诗为证。诗曰:     恩将恩报人间少,反把恩慈变作仇。     下水救人终有失,叁思行事却无忧。    叁藏师徒们将着金银服饰拿转,正行处,忽见那枪刀簇簇而来。叁藏大惊道: “徒弟,你看那兵器簇拥相临,是甚好歹?”八戒道:“祸来了,祸来了,这是 那放去的强盗,他取了兵器,又伙了些人,转过路来与我们斗杀也。”沙僧道: “二哥,那来的不是贼势。──大哥,你仔细观之。”行者悄悄的向沙僧道: “师父的灾星又到了,此必是官兵捕贼之意。”说不了,眾兵卒至边前,撒开个 圈子阵,把他师徒围住道:“好和尚!打劫了人家东西,还在这里摇摆哩。”一 拥上前,先把唐僧抓下马来,用绳綑了﹔又把行者叁人,也一齐綑了。穿上杠 子,两个抬一个,赶着马,夺了担,径转府城。只见那: 唐叁藏,战战兢兢,滴泪难言﹔猪八戒,絮絮叨叨,心中报怨。沙和尚,囊突 突,意下踌躇﹔孙行者,笑嘻嘻,要施手段。    眾官兵攒拥扛抬,须臾间,拿到城里,径自解上黄堂报道:“老爷,民快人等, 捕获强盗来了。”那刺史端坐堂上,赏劳了民快,检看了贼赃,当叫寇家领去。 却将叁藏等提近厅前,问道:“你这起和尚,口称是东土远来,向西天拜佛,却 原来是些设法屣看门路,打家劫舍之贼。”叁藏道:“大人容告:贫僧实不是 贼,决不敢假,随身现有通关文牒可照。只因寇员外家斋我等半月,情意深重, 我等路遇强盗,夺转打劫寇家的财物,因送还寇家报恩,不期民快人等捉获,以 为是贼,实不是贼。望大人详察。”刺史道:“你这廝见官兵捕获,却巧言报 恩。既是路遇强盗,何不连他捉来,报官报恩?如何只是你四眾?你看,寇梁递 得失状,坐名告你,你还敢展挣?”叁藏闻言,一似大海吞舟,魂飞魄丧。叫: “悟空,你何不上来折辨?”行者道:“有赃是实,折辨何为?”刺史道:“正 是呵,赃证现存,还敢抵赖?”叫手下:“拿脑箍来,把这秃贼的光头箍他一 箍,然后再打。”行者慌了,心中暗想道:“虽是我师父该有此难,还不可教他 十分受苦。”他见那皂隶们收拾索子,结脑箍,即便开口道:“大人且莫箍那个 和尚。昨夜打劫寇家,点灯的也是我,持刀的也是我,劫财的也是我,杀人的也 是我。我是个贼头,要打只打我,与他们无干,但只不放我便是。”刺史闻言, 就教先箍起这个来。皂隶们齐来上手,把行者套上脑箍,收紧了一勒,扢扑的把 索子断了。又结又箍,又扢扑的断了。一连箍了叁四次,他的头皮皱也不曾皱一 些儿。    却又换索子再结时,只听得有人来报道:“老爷,都下陈少保爷爷到了,请老爷 出郭迎接。”那刺史即命刑房吏:“把贼收监,好生看辖。待我接过上司,再行 拷问。”刑房吏遂将唐僧四眾推进监门。八戒、沙僧将自己行李担进随身。叁藏 道:“徒弟,这是怎麼起的?”行者笑道:“师父,进去,进去,这里边没狗 叫,倒好耍子。”可怜把四眾捉将进去,一个个都推入辖床,扣拽了滚肚、敌 脑、攀胸。禁子们又来乱打。叁藏苦痛难禁,只叫:“悟空,怎的好?怎的好? ”行者道:“他打是要钱哩。常言道:‘好处安身,苦处用钱。’如今与他些 钱,便罢了。”叁藏道:“我的钱自何来?”行者道:“若没钱,衣物也是,把 那袈裟与了他罢。”叁藏听说,就如刀刺其心。一时间见他打不过,只得开言 道:“悟空,随你罢。”    行者便叫:“列位长官,不必打了。我们担进来的那两个包袱中,有一件锦襴袈 裟,价值千金,你们解开拿了去罢。”眾禁子听言,一齐动手,把两个包袱解 看。虽有几件布衣,虽有个引袋,俱不值钱。只见几层油纸包裹着一物,霞光焰 焰,知是好物。抖开看时,但只见:     巧妙明珠缀,稀奇佛宝攒。     盘龙铺绣结,飞凤锦沿边。    眾皆争看,又惊动本司狱官,走来喝道:“你们在此嚷甚的?”禁子们跪道: “老爹,才子提审,送下四个和尚,乃是大伙强盗。他见我们打了他几下,把这 两个包袱与我。我们打开看时,见有此物,无可处置:若眾人扯破分之,其实可 惜﹔若独归一人,眾人无利。幸老爹来,凭老爹做个劈着。”狱官见了,乃是一 件袈裟﹔又将别项衣服,并引袋儿通检看了。又打开袋内关文一看,见有各国的 宝印花押,道:“早是我来看呀,不然,你们都撞出事来了。这和尚不是强盗, 切莫动他衣物。待明日太爷再审,方知端的。”眾禁子听言,将包袱还与他,照 旧包裹,交与狱官收讫。    渐渐天晚,听得楼头起鼓,火甲巡更。捱至四更叁点,行者见他们都不呻吟,尽 皆睡着,他暗想道:“师父该有这一夜牢狱之灾。老孙不开口折辨,不使法力 者,盖为此耳。如今四更将尽,灾将满矣,我须去打点打点,天明好出牢门。 ”你看他弄本事,将身小一小,脱出辖床。摇身一变,变做个蜢虫儿,从房簷瓦 缝里飞出。见那星光月皎,正是清和夜静之天。他认了方向,径飞向寇家门首, 只见那街西下一家儿灯火明亮。又飞近他门口看时,原来是个做豆腐的。见一个 老头儿烧火,妈妈儿挤浆。那老儿忽的叫声:“妈妈,寇大官且是有子有财,只 是没寿。我和他小时同学读书,我还大他五岁。他老子叫做寇铭,当时也不上千 亩田地,放些租帐,也讨不起。他到二十岁时,那铭老儿死了,他掌着家当。其 实也是他一步好运:娶的妻是那张旺之女,小名叫做穿针儿,却倒旺夫,自进他 门,种田又收,放帐又起,买着的有利,做着的赚钱,被他如今挣了有十万家 私。他到四十岁上,就回心向善,斋了万僧,不期昨夜被强盗踢死。可怜!今年 才六十四岁,正好享用。何期这等向善,不得好报,乃死於非命,可嘆,可嘆!”    行者一一听之,却早五更初点。他就飞入寇家,只见那堂屋里已停着棺材,材头 边点着灯,摆列着香烛花果,妈妈在傍啼哭﹔又见他两个儿子也来拜哭,两个媳 妇拿两盏饭儿供献。行者就钉在他材头上,咳嗽了一声。諕得那两个媳妇查手舞 脚的往外跑﹔寇梁兄弟伏在地下不敢动只叫:“爹爹!嚛嚛嚛……”那妈妈子胆 大,把材头扑了一把道:“老员外,你活了?”行者学着那员外的声音道:“我 不曾活。”两个儿子一发慌了,不住的叩头垂泪,只叫:“爹爹!嚛嚛嚛……” 妈妈子硬着胆,又问道:“员外,你不曾活,如何说话?”行者道:“我是阎王 差鬼使押将来家与你们讲话的。那张氏穿针儿枉口誑舌,陷害无辜。”那妈妈子 听见叫他小名,慌得跪倒磕头道:“好老儿呵!这等大年纪还叫我的小名儿!我 哪些枉口誑舌,害甚麼无辜?”行者喝道:“有个甚麼‘唐僧点着火,八戒叫杀 人。沙僧劫出金银去,行者打死你父亲’。只因你誑言,把那好人受难。那唐朝 四位老师路遇强徒,夺将财物,送来谢我,是何等好意!你却假捏失状,着儿子 们首官。官府又未细审,又如今把他们监禁。那狱神、土地、城隍俱慌了,坐立 不寧,报与阎王。阎王转差鬼使押解我来家,教你们趁早解放他去﹔不然,教我 在家搅闹一月,将合家老幼并鸡狗之类,一个也不存留。”寇梁兄弟又磕头哀告 道:“爹爹请回,切莫伤残老幼。待天明就去本府投递解状,愿认招回,只求存 歿均安也。”行者听了,即叫:“烧纸,我去呀。”他一家儿都来烧纸。    行者一翅飞起,径又飞至刺史住宅里面,低头观看,那房内里已有灯光,见刺史 已起来了。他就飞进中堂看时,只见中间后壁掛着一轴画儿,是一个官儿骑着一 匹点子马,有几个从人打着一把青伞,搴着一张校床,更不识是甚麼故事。行者 就丁在中间。忽然那刺史自房里出来,弯着腰梳洗。行者猛的里咳嗽一声,把刺 史諕得慌慌张张,走入房内。梳洗毕,穿了大衣,即出来对着画儿焚香祷告道: “伯考姜公乾一神位:孝姪姜坤叁,蒙祖上德廕,忝中甲科,今叨受铜臺府刺 史,旦夕侍奉香火不绝,为何今日发声?切勿为邪为祟,恐諕家眾。”行者暗笑 道:“此是他大爷的神子。”却就绰着经儿叫道:“坤叁贤姪,你做官虽承祖 廕,一向清廉,怎的昨日无知,把四个圣僧当贼,不审来音,囚於禁内?那狱 神、土地、城隍不安,报与阎君,阎君差鬼使押我来对你说,教你推情察理,快 快解放他﹔不然,就教你去阴司折证也。”刺史听说,心中悚惧道:“大爷请 回,小姪升堂,当就释放。”行者道:“既如此,烧纸来,我去见阎君回话。” 刺史復添香烧纸拜谢。    行者又飞出来看时,东方早已发白。及飞到地灵县,又见那合县官却都在堂上。 他思道:“蜢虫儿说话,被人看见,露出马脚来不好。”他就半空中改了个大法 身,从空里伸下一隻脚来,把个县堂屣满。口中叫道:“眾官听着:我乃玉帝差 来的浪荡游神,说你这府监里屈打了取经的佛子,惊动叁界诸神不安,教我传 说,趁早放他﹔若有差池,教我再来一脚,先踢死合府县官,后屣死四境居民, 把城池都踏为灰烬。”概县官吏人等慌得一齐跪倒,磕头礼拜道:“上圣请回。 我们如今进府,稟上府尊,即教放出。千万莫动脚,惊諕死下官。”行者才收了 法身,仍变做个蜢虫儿,从监房瓦缝儿飞入,依旧钻在辖床中间睡着。    却说那刺史升堂,才抬出投文牌去,早有寇梁兄弟抱牌跪门叫喊。刺史着令进 来。二人将解状递上。刺史见了,发怒道:“你昨日递了失状,就与你拿了贼 来,你又领了赃去,怎麼今日又来递解状?”二人滴泪道:“老爷,昨夜小的父 亲显魂道:‘唐朝圣僧,原将贼徒拿住,夺获财物,放了贼去,好意将财物送还 我家报恩,怎麼反将他当贼,拿在狱中受苦?狱中土地、城隍不安,报了阎王, 阎王差鬼使押解我来教你赴府再告,释放唐僧,庶免灾咎﹔不然,老幼皆亡。’ 因此,特来递个解词。望老爷方便方便。”刺史听他说了这话,却暗想道:“他 那父亲乃是热尸,新鬼显魂,报应犹可﹔我伯父死去五六年了,却怎麼今夜也来 显魂,教我审放?看起来必是冤枉。”    正忖度间,只见那地灵县知县等官急急跑上堂,乱道:“老大人,不好了,不好 了,适才玉帝差浪荡游神下界,教你快放狱中好人。昨日拿的那些和尚,不是强 盗,都是取经的佛子。若少迟延,就要踢杀我等官员,还要把城池连百姓都踏为 灰烬。”刺史又大惊失色,即叫刑房吏火速写牌提出。当时开了监门提出。八戒 愁道:“今日又不知怎的打哩。”行者笑道:“管你一下儿也不敢打,老孙俱已 干办停当。上堂切不可下跪,他还要下来请我们上坐。却等我问他要行李、要马 匹,少了一些儿,等我打他你看。”    说不了,已至堂口。那刺史、知县并府县大小官员一见,都下来迎接道:“圣僧 昨日来时,一则接上司忙迫,二则又见了所获之赃,未及细问端的。”唐僧合掌 躬身,又将前情细陈了一遍。眾官满口认称,都道:“错了,错了。莫怪,莫 怪。”又问狱中可曾有甚疏失。行者近前努目睁看,厉声高叫道:“我的白马是 堂上人得了,行李是狱中人得了,快快还我。今日却该我拷较你们了:枉拿平人 做贼,你们该个甚罪?”府县官见他作恶,无一个不怕,即便叫收马的牵马来, 收行李的取行李来,一一交付明白。你看他叁人一个个逞兇,眾官只以寇家遮 饰。叁藏劝解了道:“徒弟,是也不得明白。我们且到寇家去,一则吊问,二来 与他对证对证,看是何人见我做贼?”行者道:“说得是。等老孙把那死的叫起 来,看是哪个打他?”    沙僧就在府堂上把唐僧撮上马,吆吆喝喝,一拥而出。那些府县多官,也一一俱 到寇家。諕得那寇梁兄弟在门前不住的磕头,接进厅。只见他孝堂之中,一家儿 都在孝幔里啼哭。行者叫道:“那打誑语栽害平人的妈妈子且莫哭,等老孙叫你 老公来,看他说是哪个打死的,羞他一羞。”眾官员只道孙行者说的是笑话。行 者道:“列位大人,略陪我师父坐坐。八戒、沙僧,好生保护。等我去了就来。 ”好大圣,跳出门,望空就起。只见那遍地彩霞笼住宅,一天瑞气护元神。眾等 方才认得是个腾云驾雾之仙,起死回生之圣,这里一一焚香礼拜不题。    那大圣一路觔斗云,直至幽冥地界,径撞入森罗殿上。慌得那: 十代阎君拱手接,五方鬼判叩头迎。千株剑树皆攲侧,万迭刀山尽坦平。枉死城 中魑魅化,奈河桥下鬼超生。正是那神光一照如天赦,黑暗阴司处处明。 十阎王接下大圣,相见了,问及何来何干。行者道:“铜臺府地灵县斋僧的寇洪 之鬼,是哪个收了?快点查来与我。”十阎王道:“寇洪善士,也不曾有鬼使勾 他,他自家到此,遇着地藏王的金衣童子,他引见地藏也。”行者即别了,径至 翠云宫见地藏王菩萨。菩萨与他礼毕,具言前事。菩萨喜道:“寇洪阳寿,止该 卦数命终,不染床蓆,弃世而去。我因他斋僧,是个善士,收他做个掌善缘簿子 的案长。既大圣来取,我再延他阳寿一纪,教他跟大圣去。”金衣童子遂领出寇 洪。寇洪见了行者,声声叫道:“老师,老师,救我一救。”行者道:“你被强 盗踢死,此乃阴司地藏王菩萨之处。我老孙特来取你到阳世间对明此事。既蒙菩 萨放回,又延你阳寿一纪,待十二年之后,你再来也。”那员外顶礼不尽。    行者谢辞了菩萨,将他吹化为气,掉於衣袖之间,同去幽府,復返阳间。驾云 头,到了寇家,即唤八戒捎开材盖,把他魂灵儿推付本身。须臾间,透出气来活 了。那员外爬出材来,对唐僧四眾磕头道:“师父,师父,寇洪死於非命,蒙师 父至阴司救活,乃再造之恩。”言谢不已。及回头,见各官罗列,即又磕头道: “列位老爹都如何在舍?”那刺史道:“你儿子始初递失状,坐名告了圣僧,我 即差人捕获。不期圣僧路遇杀劫你家之贼,夺取财物,送还你家。是我下人误 捉,未得详审,当送监禁。今夜被你显魂,我先伯亦来家诉告,县中又蒙浪荡游 神下界,一时就有这许多显应,所以放出圣僧。圣僧却又去救活你也。”那员外 跪道:“老爹,其实枉了这四位圣僧。那夜有叁十多名强盗,明火执杖,劫去家 私。是我难捨,向贼理说,不期被他一脚,撩阴踢死。与这四位何干?”叫过妻 子来,“是谁人踢死,你等輒敢妄告?请老爹定罪。”当时一家老小只是磕头。 刺史宽恩,免其罪过。寇洪教安排筵宴,酬谢府县厚恩。个个未坐回衙。至次 日,再掛斋僧牌,又款留叁藏。叁藏决不肯住。却又请亲友,办旌幢,如前送行 而去。咦!这正是:     地闢能存凶恶事,天高不负善心人。     逍遥稳步如来径,只到灵山极乐门。    毕竟不知见佛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八回 猿熟马驯方脱壳 功成行满见真如 话表寇员外既得回生,復整理了幢旛鼓乐,僧道亲友,依旧送行不题。    却说唐僧四眾上了大路,果然西方佛地,与他处不同:见了些琪花瑶草,古柏苍 松﹔所过地方,家家向善,户户斋僧﹔每逢山下人修行,又见林间客诵经。    师徒们夜宿晓行,又经有六七日,忽见一带高楼,几层杰阁。真个是: 冲天百尺,耸汉凌空。低头观落日,引手摘飞星。豁达窗轩吞宇宙,嵯峨栋宇接 云屏。黄鹤信来秋树老,彩鸞书到晚风清。此乃是灵宫宝闕,琳馆珠庭。真堂谈 道,宇宙传经。花向春来美,松临雨过青。紫芝仙果年年秀,丹凤仪翔万感灵。    叁藏举鞭遥指道:“悟空,好去处耶。”行者道:“师父,你在那假境界,假佛 像处,倒强要下拜﹔今日到了这真境界,真佛像处,倒还不下马,是怎的说?” 叁藏闻言,慌得翻身跳下来,已到了那楼阁门首。只见一个道童斜立在山门之 前,应声叫道:“那来者莫非东土取经人麼?”长老急整衣,抬头观看。见他: 身披锦衣,手摇玉麈。身披锦衣,宝阁瑶池常赴宴﹔手摇玉麈,丹臺紫府每挥 尘。肘悬仙籙,足踏履鞋。飘然真羽士,秀丽实奇哉。炼就长生居胜境,修成永 寿脱尘埃。圣僧不识灵山客,当年金顶大仙来。    孙大圣认得他,即叫:“师父,此乃是灵山脚下玉真观金顶大仙,他来接我们 哩。”叁藏方才醒悟,进前施礼。大仙笑道:“圣僧今年才到,我被观音菩萨哄 了。他十年前领佛金旨,向东土寻取经人,原说二叁年就到我处。我年年等候, 渺无消息,不意今年才相逢也。”叁藏合掌道:“有劳大仙盛意,感激,感激。 ”遂此四眾牵马挑担,同入观里。却又与大仙一一相见。即命看茶摆斋。又叫小 童儿烧香汤与圣僧沐浴了,好登佛地。正是那:     功满行完宜沐浴,炼驯本性合天真。     千辛万苦今方息,九戒叁皈始自新。     魔尽果然登佛地,灾消故得见沙门。     洗尘涤垢全无染,反本还原不坏身。    师徒们沐浴了,不觉天色将晚,就於玉真观安歇。   次早,唐僧换了衣服,披上锦襴袈裟,戴了毘卢帽,手持锡杖,登堂拜辞大 仙。大仙笑道:“昨日襤褸,今日鲜明,睹此相,真佛子也。”叁藏拜别就行。 大仙道:“且住,等我送你。”行者道:“不必你送,老孙认得路。”大仙道: “你认得的是云路,圣僧还未登云路,当从本路而行。”行者道:“这个讲得 是。老孙虽走了几遭,只是云来云去,实不曾踏着此地。既有本路,还烦你送 送。我师父拜佛心重,幸勿迟疑。”那大仙笑吟吟,携着唐僧手,接引旃坛上法 门。原来这条路不出山门,就自观宇中堂,穿出后门便是。大仙指着灵山道: “圣僧,你看那半天中有祥光五色、瑞蔼千重的,就是灵鷲高峰,佛祖之圣境 也。”唐僧见了就拜。行者笑道:“师父,还不到拜处哩。常言道:‘望山走倒 马。’离此镇还有许远,如何就拜?若拜到顶上,得多少头磕是?”大仙道: “圣僧,你与大圣、天蓬、捲帘四位已到福地,望见灵山,我回去也。”叁藏遂 拜辞而去。    大圣引着唐僧等,徐徐缓步,登了灵山。不上五六里,见了一道活水,响潺潺滚 浪飞流,约有八九里宽阔,四无人跡。叁藏心惊道:“悟空,这路来得差了,敢 莫大仙错指了?此水这般宽阔,这般汹涌,又不见舟楫,如何可渡?”行者笑 道:“不差,你看那壁厢不是一座大桥?要从那桥上行过去,方成正果哩。”长 老等又近前看时,桥边有一扁,扁上有“凌云渡”叁字,原来是一根独木桥。正 是:     远看横空如玉栋,近观断水一枯槎。     维河架海还容易,独木单梁人怎蹅?     万丈虹霓平卧影,千寻白练接天涯。     十分细滑浑难渡,除是神仙步彩霞。    叁藏心惊胆战道:“悟空,这桥不是人走的,我们别寻路径去来。”行者笑道: “正是路,正是路。”八戒慌了道:“这是路?那个敢走?水面又宽,波浪又 涌,独独一根木头,又细又滑,怎生动脚?”行者道:“你都站下,等老孙走个 儿你看。”    好大圣,拽开步,跳上独木桥,摇摇摆摆,须臾跑将过去,在那边招呼道:“过 来,过来。”唐僧摇手。八戒、沙僧咬指道:“难难难。”行者又从那边跑过 来,拉着八戒道:“獃子,跟我走,跟我走。”那八戒卧倒在地道:“滑滑滑, 走不得,你饶我罢,让我驾风雾过去。”行者按住道:“这是甚麼去处,许你驾 风雾?必须从此桥上走过,方可成佛。”八戒道:“哥呵,佛做不成也罢,实是 走不得。”他两个在那桥边扯扯拉拉的耍斗,沙僧走去劝解,才撒脱了手。    叁藏回头,忽见那下溜中有一人撑一隻船来,叫道:“上渡,上渡。”长老大喜 道:“徒弟,休得乱顽。那里有隻渡船儿来了。”他叁个跳起来站定,同眼观 看,那船儿来得至近,原来是一隻无底的船儿。行者火眼金睛,早已认得是接引 佛祖,又称为南无宝幢光王佛。行者却不题破,只管叫:“这里来,撑拢来。” 霎时撑近岸边,又叫:“上渡,上渡。”叁藏见了,又心惊道:“你这无底的破 船儿如何渡人?”佛祖道:“我这船:     鸿濛初判有声名,幸我撑来不变更。     有浪有风还自稳,无终无始乐昇平。     六尘不染能归一,万劫安然自在行。     无底船儿难过海,今来古往渡群生。”    孙大圣合掌称谢道:“承盛意,接引吾师。──师父,上船去。他这船儿虽是无 底却稳,纵有风浪也不得翻。”长老还自惊疑,行者扠着膊子,往上一推。那师 父踏不住脚,轂轆的跌在水里,早被撑船人一把扯起,站在船上。师父还抖衣 服,垛鞋脚,抱怨行者。行者却引沙僧、八戒,牵马挑担,也上了船,都立在之 上。那佛祖轻轻用力撑开,只见上溜头泱下一个死尸。长老见了大惊。行者笑 道:“师父莫怕。那个原来是你。”八戒也道:“是你,是你。”沙僧拍着手, 也道:“是你,是你!”那撑船的打着号子,也说:“那是你,可贺,可贺。 ”他们叁人也一齐声相和。撑着船,不一时,稳稳当当的过了凌云仙渡。叁藏才 转身,轻轻的跳上彼岸。有诗为证。诗曰:     脱却胎胞骨肉身,相亲相爱是元神。     今朝行满方成佛,洗净当年六六尘。    此诚所谓广大智慧,登彼岸无极之法。    四眾上岸回头,连无底船儿却不知去向。行者方说是接引佛祖。叁藏方才省悟, 急转身,反谢了叁个徒弟。行者道:“两不相谢,彼此皆扶持也。我等亏师父解 脱,借门路修功,幸成了正果﹔师父也赖我等保护,秉教伽持,喜脱了凡胎。师 父,你看这面前花草松篁、鸞凤鹤鹿之胜境,比那妖邪显化之处,孰美孰恶?何 善何兇?”叁藏称谢不已。一个个身轻体快,步上灵山。早见那雷音古剎:      顶摩霄汉中,根接须弥脉。巧峰排列,怪石参差。悬崖下瑶草琪花,曲径傍紫芝 香蕙。仙猿摘果入桃林,却似火烧金﹔白鹤栖松立枝头,浑如烟捧玉。彩凤双 双,青鸞对对。彩凤双双,向日一鸣天下瑞﹔青鸞对对,迎风耀舞世间稀。又见 那黄森森金瓦迭鸳鸯,明幌幌花砖铺玛瑙。东一行,西一行,尽都是蕊宫珠闕﹔ 南一带,北一带,看不了宝阁珍楼。天王殿上放霞光,护法堂前喷紫焰。浮屠塔 显,优钵花香。正是地胜疑天别,云闲觉昼长。红尘不到诸缘尽,万劫无亏大法 堂。    师徒们逍逍遥遥,走上灵山之顶。又见青松林下列优婆,翠柏丛中排善士。长老 就便施礼,慌得那优婆塞、优婆夷、比丘僧、比丘尼合掌道:“圣僧且休行礼, 待见了牟尼,却来相叙。”行者笑道:“早哩,早哩,且去拜上位者。”    那长老手舞足蹈,随着行者,直至雷音寺山门之外。那厢有四大金刚迎住道: “圣僧来耶?”叁藏躬身道:“是,弟子玄奘到了。”答毕,就欲进门。金刚 道:“圣僧少待,容稟过再进。”那金刚着一个转山门报与二门上四大金刚,说 唐僧到了﹔二门上又传入叁门上,说唐僧到了。叁山门内原是打供的神僧,闻得 唐僧到时,急至大雄殿下,报与如来至尊释迦牟尼文佛说:“唐朝圣僧,到於宝 山,取经来了。”佛爷爷大喜。即召聚八菩萨、四金刚、五百阿罗、叁千揭諦、 十一大曜、十八伽蓝,两行排列。却传金旨,召唐僧进。那里边一层一节,钦依 佛旨,叫:“圣僧进来。”这唐僧循规蹈矩,同悟空、悟能、悟净,牵马挑担, 径入山门。正是:     当年奋志奉钦差,领牒辞王出玉阶。     清晓登山迎雾露,黄昏枕石卧云霾。     挑禪远步叁千水,飞锡长行万里崖。     念念在心求正果,今朝始得见如来。    四眾到大雄宝殿殿前,对如来倒身下拜。拜罢,又向左右再拜。各各叁匝已遍, 復向佛祖长跪,将通关文牒奉上。如来一一看了,还递与叁藏。叁藏頫顖作礼, 啟上道:“弟子玄奘,奉东土大唐皇帝旨意,遥诣宝山,拜求真经,以济眾生。 望我佛祖垂恩,早赐回国。”如来方开怜悯之口,大发慈悲之心,对叁藏言曰: “你那东土乃南赡部洲,只因天高地厚,物广人稠,多贪多杀,多淫多誑,多欺 多诈﹔不遵佛教,不向善缘,不敬叁光,不重五穀﹔不忠不孝,不义不仁,瞒心 昧己,大斗小秤,害命杀牲:造下无边之孽,罪盈恶满,致有地狱之灾。所以永 堕幽冥,受那许多碓捣磨舂之苦,变化畜类。有那许多披毛顶角之形,将身还 债,将肉饲人。其永堕阿鼻,不得超昇者,皆此之故也。虽有孔氏在彼立下仁义 礼智之教,帝王相继,治有徒流绞斩之刑,其如愚昧不明,放纵无忌之辈何耶! 我今有经叁藏,可以超脱苦恼,解释灾愆。叁藏:有法一藏,谈天﹔有论一藏, 说地﹔有经一藏,度鬼。共计叁十五部,该一万五千一百四十四卷。真是修真之 径,正善之门。凡天下四大部洲之天文、地理、人物、鸟兽、花木、器用、人 事,无般不载。汝等远来,待要全付与汝取去,但那方之人愚蠢村强,毁谤真 言,不识我沙门之奥旨。”叫:“阿儺、伽叶,你两个引他四眾到珍楼之下,先 将斋食待他。斋罢,开了宝阁,将我那叁藏经中,叁十五部之内,各检几卷与 他,教他传流东土,永注洪恩。”    二尊者即奉佛旨,将他四眾领至楼下。看不尽那奇珍异宝,摆列无穷。只见那设 供的诸神铺排斋宴,并皆是仙品、仙餚、仙茶、仙果,珍饈百味,与凡世不同。 师徒们顶礼了佛恩,随心享用。其实是:     宝焰金光映目明,异香奇品更微精。     千层金阁无穷丽,一派仙音入耳清。     素味仙花人罕见,香茶异食得长生。     向来受尽千般苦,今日荣华喜道成。    这番造化了八戒,便宜了沙僧。佛祖处正寿长生,脱胎换骨之饌,儘着他受用。 二尊者陪奉四眾餐毕,却入宝阁,开门登看。那厢有霞光瑞气,笼罩千重﹔彩雾 祥云,遮漫万道。经柜上,宝篋外,都贴了红签,楷书着经卷名目。乃是:     《涅槃经》一部 ………………… 七百四十八卷     《菩萨经》一部 ………………… 一千二十一卷     《虚空藏经》一部 ……………………… 四百卷     《首楞严经》一部 ………………… 一百一十卷     《恩意经大集》一部 …………………… 五十卷     《决定经》一部 …………………… 一百四十卷     《宝藏经》一部 ……………………… 四十五卷     《华严经》一部 ………………………… 五百卷     《礼真如经》一部 ……………………… 九十卷     《大般若经》一部 ……………… 九百一十六卷     《光明经》一部 ………………………… 叁百卷     《未曾有经》一部 …………… 一千一百一十卷     《维摩经》一部 …………………… 一百七十卷     《叁论别经》一部 ………………… 二百七十卷     《金刚经》一部 ………………………… 一百卷     《正法论经》一部 ………………… 一百二十卷     《佛本行经》一部 ……………………… 八百卷     《五龙经》一部 ……………………… 叁十二卷     《菩萨戒经》一部 ……………… 一百一十六卷     《大集经》一部 …………………… 一百叁十卷     《摩竭经》一部 …………………… 叁百五十卷     《法华经》一部 ………………………… 一百卷     《瑜伽经》一部 ………………………… 一百卷     《宝常经》一部 …………………… 二百二十卷     《西天论经》一部 ………………… 一百叁十卷     《僧祇经》一部 ………………… 一百五十七卷     《佛国杂经》一部 …………… 一千九百五十卷     《起信论经》一部 ……………………… 一千卷     《大智度经》一部 ………………… 一千八十卷     《宝威经》一部 ……………… 一千二百八十卷     《本阁经》一部 …………………… 八百五十卷     《正律文经》一部 ……………………… 二百卷     《大孔雀经》一部 ………………… 二百二十卷     《维识论经》一部 ……………………… 一百卷     《具舍论经》一部 ……………………… 二百卷    阿儺、伽叶引唐僧看遍经名,对唐僧道:“圣僧东土到此,有些甚麼人事送我 们?快拿出来,好传经与你去。”叁藏闻言道:“弟子玄奘,来路迢遥,不曾备 得。”二尊者笑道:“好好好,白手传经继世,后人当饿死矣。”行者见他讲口 扭捏,不肯传经,他忍不住叫噪道:“师父,我们去告如来,教他自家来把经与 老孙也。”阿儺道:“莫嚷,此是甚麼去处,你还撒野放刁?到这边来接着经。 ”八戒、沙僧耐住了性子,劝住了行者,转身来接,一卷卷收在包里,驮在马 上,又綑了两担,八戒与沙僧挑着,却来宝座前叩头,谢了如来,一直出门。逢 一位佛祖,拜两拜﹔见一尊菩萨,拜两拜。又到大门,拜了比丘僧、尼,优婆 夷、塞,一一相辞,下山奔路不题。    却说那宝阁上有一尊燃灯古佛,他在阁上暗暗的听着那传经之事,心中甚明:原 是阿儺、伽叶将无字之经传去。却自笑云:“东土眾僧愚迷,不识无字之经,却 不枉费了圣僧这场跋涉?”问:“座边有谁在此?”只见白雄尊者闪出。古佛分 付道:“你可作起神威,飞星赶上唐僧,把那无字之经夺了,教他再来求取有字 真经。”白雄尊者即驾狂风,滚离了雷音寺山门之外,大作神威。那阵好风,真 个是: 佛前勇士,不比巽二风神﹔仙窍怒号,远赛吹嘘少女。这一阵,鱼龙皆失穴,江 海逆波涛。玄猿捧果难来献,黄鹤回云找旧巢。丹凤清音鸣不美,锦鸡喔运叫声 嘈。青松枝折,优钵花飘。翠竹竿竿倒,金莲朵朵摇。鐘声远送叁千里,经韵轻 飞万壑高。崖下奇花残美色,路傍瑶草偃鲜苗。彩鸞难舞翅,白鹿躲山崖。荡荡 异香漫宇宙,清清风气彻云霄。    那唐长老正行间,忽闻香风滚滚,只道是佛祖之禎祥,未曾隄防。又闻得响一 声,半空中伸下一隻手来,将马驮的经轻轻抢去。諕得个叁藏搥胸叫唤,八戒滚 地来追,沙和尚护守着经担,孙行者急赶去如飞。那白雄尊者,见行者赶得将 近,恐他棒头上没眼,一时间不分好歹,打伤身体,即将经包捽碎,拋落尘埃。 行者见经包破落,又被香风吹得飘零,却就按下云头顾经,不去追赶。那白雄尊 者收风敛雾,回报古佛不题。    八戒去追赶,见经本落下,遂与行者收拾,背着来见唐僧。唐僧满眼垂泪道: “徒弟呀,这个极乐世界,也还有兇魔欺害。”沙僧接了抱着的散经,打开看 时,原来雪白,并无半点字跡。慌忙递与叁藏道:“师父,这一卷没字。”行者 又打开一卷看时,也无字。八戒打开一卷,也无字。叁藏叫:“通打开来看看。 ”卷卷俱是白纸。长老短嘆长吁的道:“我东土人果是没福,似这般无字的空 本,取去何用?怎麼敢见唐王?誑君之罪,诚不容诛也。”行者早已知之,对唐 僧道:“师父,不消说了,这就是阿儺、伽叶那廝问我要人事,没有,故将此白 纸本子与我们来了。快回去告在如来之前,问他掯财作弊之罪。”八戒嚷道: “正是,正是,告他去来。”四眾急急回山无好步,忙忙又转上雷音。    不多时到於山门之外,眾皆拱手相迎,笑道:“圣僧是换经来的?”叁藏点头称 谢。眾金刚也不阻挡,让他进去,直至大雄殿前。行者嚷道:“如来,我师徒们 受了万蜇千魔,千辛万苦,自东土拜到此处,蒙如来分付传经,被阿儺、伽叶掯 财不遂,通同作弊,故意将无字的白纸本儿教我们拿去。我们拿他去何用?望如 来敕治。”佛祖笑道:“你且休嚷。他两个问你要人事之情,我已知矣。但只是 经不可轻传,亦不可以空取。向时眾比丘圣僧下山,曾将此经在舍卫国赵长者家 与他诵了一遍,保他家生者安全,亡者超脱,只讨得他叁斗叁升米粒黄金回来。 我还说他们忒卖贱了,教后代儿孙没钱使用。你如今空手来取,是以传了白本。 白本者,乃无字真经,倒也是好的。因你那东土眾生愚迷不悟,只可以此传之 耳。”即叫:“阿儺、伽叶,快将有字的真经,每部中各检几卷与他,来此报数。” 二尊者復领四眾,到珍楼宝阁之下,仍问唐僧要些人事。叁藏无物奉承,即命沙 僧取出紫金钵盂,双手奉上道:“弟子委是穷寒路遥,不曾备得人事。这钵盂乃 唐王亲手所赐,教弟子持此沿路化斋。今特奉上,聊表寸心。万望尊者将此收 下,待回朝奏上唐王,定有厚谢。只是以有字真经赐下,庶不孤钦差之意,远涉 之劳也。”那阿儺接了,但微微而笑。被那些管珍楼的力士、管香积的庖丁、看 阁的尊者,你抹他脸,我扑他背,弹指的,扭唇的,一个个笑道:“不羞,不 羞,需索取经的人事。”须臾,把脸皮都羞皱了,只是拿着钵盂不放。伽叶却才 进阁检经,一一查与叁藏。叁藏却叫:“徒弟们,你们都好生看看,莫似前番。 ”他叁人接一卷,看一卷,却都是有字的。传了五千零四十八卷,乃一藏之数。 收拾齐整,驮在马上﹔剩下的,还装了一担,八戒挑着。自己行囊,沙僧挑着。 行者牵了马,唐僧拿了锡杖,按一按毘卢帽,抖一抖锦袈裟,才喜喜欢欢,到我 佛如来之前。正是那:     大藏真经滋味甜,如来造就甚精严。     须知玄奘登山苦,可笑阿儺却爱钱。     先次未详亏古佛,后来真实始安然。     至今得意传东土,大眾均将雨露沾。    阿儺、伽叶引唐僧来见如来。如来高陞莲座,指令降龙、伏虎二大罗汉敲响云 磬,遍请叁千诸佛、叁千揭諦、八金刚、四菩萨、五百尊罗汉、八百比丘僧、大 眾优婆塞、比丘尼、优婆夷,各天各洞,福地灵山,大小尊者圣僧,该坐的请登 宝座,该立的侍立两傍。一时间,天乐遥闻,仙音嘹喨,满空中祥光迭迭,瑞气 重重,诸佛毕集,参见了如来。如来问:“阿儺、伽叶,传了多少经卷与他?可 一一报数。”二尊者即开报:“现付去唐朝:     《涅槃经》 …………………………… 四百卷     《菩萨经》 ……………………… 叁百六十卷     《虚空藏经》 ………………………… 二十卷     《首楞严经》 ………………………… 叁十卷     《恩意经大集》 ……………………… 四十卷     《决定经》 …………………………… 四十卷     《宝藏经》 …………………………… 二十卷     《华严经》 ………………………… 八十一卷     《礼真如经》 ………………………… 叁十卷     《大般若经》 ………………………… 六百卷     《大光明经》 ………………………… 五十卷     《未曾有经》 …………………… 五百五十卷     《维摩经》 …………………………… 叁十卷     《叁论别经》 ……………………… 四十二卷     《金刚经》 ……………………………… 一卷     《正法论经》 ………………………… 二十卷     《佛本行经》 ………………… 一百一十六卷     《五龙经》 …………………………… 二十卷     《菩萨戒经》 ………………………… 六十卷     《大集经》 …………………………… 叁十卷     《摩竭经》 ……………………… 一百四十卷     《法华经》 ……………………………… 十卷     《瑜伽经》 …………………………… 叁十卷     《宝常经》 ……………………… 一百七十卷     《西天论经》 ………………………… 叁十卷     《僧祗经》 ……………………… 一百一十卷     《佛国杂经》 …………… 一千六百叁十八卷     《起信论经》 ………………………… 五十卷     《大智度经》 ………………………… 九十卷     《宝威经》 ……………………… 一百四十卷     《本阁经》 ………………………… 五十六卷     《正律文经》 …………………………… 十卷     《大孔雀经》 ………………………… 十四卷     《维识论经》 …………………………… 十卷     《具舍论经》 …………………………… 十卷    在藏总经共叁十五部,各部中检出五千零四十八卷,与东土圣僧传留在唐。现俱 收拾整顿於马驮人担之上,专等谢恩。”    叁藏四眾拴了马,歇了担,一个个合掌躬身,朝上礼拜。如来对唐僧言曰:“此 经功德,不可称量。虽为我门之龟鑑,实乃叁教之源流。若到你那南赡部洲,示 与一切眾生,不可轻慢。非沐浴斋戒,不可开卷。宝之,重之。盖此内有成仙了 道之奥妙,有发明万化之奇方也。”叁藏叩头谢恩,信受奉行,依然对佛祖遍礼 叁匝,承谨归诚,领经而去。去到叁山门,一一又谢了眾圣不题。    如来因打发唐僧去后,才散了传经之会。傍又闪上观世音菩萨合掌啟佛祖道: “弟子当年领金旨向东土寻取经之人,今已成功,共计得一十四年,乃五千零四 十日,还少八日,不合藏数。望我世尊早赐圣僧回东转西,须在八日之内庶完藏 数。准弟子缴还金旨。”如来大喜道:“所言甚当,准缴金旨。”即叫八大金刚 分付道:“汝等快使神威,驾送圣僧回东,把真经传留,即引圣僧西回。须在八 日之内,以完一藏之数,勿得迟违。”金刚随即赶上唐僧,叫道:“取经的,跟 我来。”唐僧等俱身轻体健,荡荡飘飘,随着金刚,驾云而起。这才是:     见性明心参佛祖,功完行满即飞昇。    毕竟不知回东土怎生传授,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九回 九九数完魔灭尽 叁叁行满道归根 话表八金刚既送唐僧回国不题。那叁层门下,有五方揭諦、四值功曹、六丁六 甲、护教伽蓝,走向观音菩萨前啟道:“弟子等向蒙菩萨法旨,暗中保护圣僧, 今日圣僧行满,菩萨缴了佛祖金旨,我等望菩萨准缴法旨。”菩萨亦甚喜道: “准缴,准缴。”又问道:“那唐僧四眾,一路上心行何如?”诸神道:“委实 心虔志诚,料不能逃菩萨洞察。但只是唐僧受过之苦,真不可言。他一路上历过 的灾愆患难,弟子已谨记在此,这就是他灾难的簿子。”菩萨从头看了一遍,上 写着:     蒙差揭諦皈依旨,谨记唐僧难数清:     金蝉遭贬第一难。出胎几杀第二难。     满月拋江第叁难。寻亲报冤第四难。     出城逢虎第五难。折从落坑第六难。     双叉岭上第七难。两界山头第八难。     陡涧换马第九难。夜被火烧第十难。     失却袈裟十一难。收降八戒十二难。     黄风怪阻十叁难。请求灵吉十四难。     流沙难渡十五难。收得沙僧十六难。     四圣显化十七难。五庄观中十八难。     难活人参十九难。贬退心猿二十难。     黑松林失散二十一难。宝象国捎书二十二难。     金鑾殿变虎二十叁难。平顶山逢魔二十四难。     莲花洞高悬二十五难。乌鸡国救主二十六难。     被魔化身二十七难。号山逢怪二十八难。     风摄圣僧二十九难。心猿遭害叁十难。     请圣降妖叁十一难。黑河沉没叁十二难。     搬运车迟叁十叁难。大赌输赢叁十四难。     祛道兴僧叁十五难。路逢大水叁十六难。     身落天河叁十七难。鱼篮现身叁十八难。     山遇怪叁十九难。普天神难伏四十难。     问佛根源四十一难。吃水遭毒四十二难。     西梁国留婚四十叁难。琵琶洞受苦四十四难。     再贬心猿四十五难。难辨獼猴四十六难。     路阻火焰山四十七难。求取芭蕉扇四十八难。     收缚魔王四十九难。赛城扫塔五十难。     取宝救僧五十一难。棘林吟咏五十二难。     小雷音遇难五十叁难。诸天神遭困五十四难。     稀柿衕秽阻五十五难。朱紫国行医五十六难。     拯救疲癃五十七难。降妖取后五十八难。     七情迷没五十九难。多目遭伤六十难。     路阻狮驼六十一难。怪分叁色六十二难。     城里遇灾六十叁难。请佛收魔六十四难。     比丘救子六十五难。辨认真邪六十六难。     松林救怪六十七难。僧房卧病六十八难。     无底洞遭困六十九难。灭法国难行七十难。     隐雾山遇魔七十一难。凤仙郡求雨七十二难。     失落兵器七十叁难。会庆钉鈀七十四难。     竹节山遭难七十五难。玄英洞受苦七十六难。     赶捉犀牛七十七难。天竺招婚七十八难。     铜臺府监禁七十九难。凌云渡脱胎八十难。     路经十万八千里。圣僧历难簿分明。    菩萨将难簿目过了一遍,急传声道:“佛门中九九归真。圣僧受过八十难,还少 一难,不得完成此数。”即命揭諦:“赶上金刚,还生一难者。”    这揭諦得令,飞云一驾向东来,一昼夜赶上八大金刚,附耳低言道:“……如此 如此,谨遵菩萨法旨,不得违误。”八金刚闻得此言,刷的把风按下,将他四眾 连马与经坠落下地。噫!正是那:     九九归真道行难,坚持篤志立玄关。     必须苦炼邪魔退,定要修持正法还。     莫把经章当容易,圣僧难过许多般。     古来妙合参同契,毫髮差殊不结丹。    叁藏脚踏了凡地,自觉心惊。八戒呵呵大笑道:“好好好,这正是要快得迟。” 沙僧道:“好好好,因是我们走快了些儿,教我们在此歇歇哩。”大圣道:“俗 语云:‘十日滩头坐,一日行九滩。’”叁藏道:“你叁个且休斗嘴,认认方 向,看这是甚麼地方?”沙僧转头四望道:“是这里,是这里。师父,你听听水 响。”行者道:“水响想是你的祖家了。”八戒道:“他祖家乃流沙河。”沙僧 道:“不是,不是,此通天河也。”叁藏道:“徒弟呵,仔细看在那岸?”行者 纵身跳起,用手搭凉篷,仔细看了,下来道:“师父,此是通天河西岸。”叁藏 道:“我记起来了。东岸边原有个陈家庄。那年到此,亏你救了他儿女,深感我 们,要造船相送,幸白黿伏渡。我记得西岸上四无人烟,这番如何是好?”八戒 道:“只说凡人会作弊,原来这佛面前的金刚也会作弊。他奉佛旨,教送我们东 回,怎麼到此半路上就丢下我们?如今岂不进退两难?怎生过去?”沙僧道: “二哥休报怨。我的师父已得了道,前在凌云渡已脱了凡胎,今番断不落水。教 师兄同你我都作起摄法,把师父驾过去也。”行者频频的暗笑道:“驾不去,驾 不去。”你看他怎麼就说个驾不去?若肯使出神通,说破飞昇之奥妙,师徒们就 一千个河也过去了。只因心里明白,知道唐僧九九之数未完,还该有一难,故羈 留於此。    师徒们口里纷纷的讲,足下徐徐的行,直至水边。忽听得有人叫道:“唐圣僧, 唐圣僧,这里来,这里来。”四眾皆惊。举头观看,四无人跡,又没舟船,却是 一个大白赖头黿在岸边探着头叫道:“老师父,我等了你这几年,却才回也?” 行者笑道:“老黿,向年累你,今岁又得相逢。”叁藏与八戒、沙僧都欢喜不 尽。行者道:“老黿,你果有接待之心,可上岸来。”那黿即纵身爬上河来。行 者叫把马牵上他身,八戒还蹲在马尾之后,唐僧站在马颈左边,沙僧站在右边。 行者一脚踏着老黿的项,一脚踏着老黿的头叫道:“老黿,好生走稳着。”那老 黿蹬开四足,踏水面如行平地,将他师徒四眾,连马五口,驮在身上,径回东岸 而来。诚所谓:     不二门中法奥玄,诸魔战退识人天。     本来面目今方见,一体原因始得全。     秉证叁乘随出入,丹成九转任周旋。     挑包飞杖通休讲,幸喜还元遇老黿。    老黿驮着他们,屣波踏浪,行经多半日,将次天晚,好近东岸,忽然问曰:“老 师父,我向年曾央到西方见我佛如来,与我问声归着之事,还有多少年寿,果曾 问否?”原来那长老自到西天玉真观沐浴,凌云渡脱胎,步上灵山,专心拜佛, 及参诸佛菩萨圣僧等眾,意念只在取经,他事一毫不理,所以不曾问得老黿年 寿,无言可答。却又不敢欺,打誑语,沉吟半晌,不曾答应。老黿即知不曾替他 问了,就将身一幌,唿喇的淬下水去,把他四眾连马并经,通皆落水。咦!还喜 得唐僧脱了胎,成了道﹔若似前番,已经沉底。又幸白马是龙,八戒、沙僧会 水,行者笑微微显大神通,把唐僧扶驾出水,登彼东岸。只是经包、衣服、鞍轡 俱湿了。    师徒方登岸整理,忽又一阵狂风,天色昏暗,雷闪并作,走石飞沙。但见那: 一阵风,乾坤播荡﹔一声雷,振动山川。一个熌,钻云飞火﹔一天雾,大地遮 漫。风气呼号,雷声激烈。熌掣红销,雾迷星月。风鼓的沙尘扑面,雷惊的虎豹 藏形。熌晃的飞禽叫噪,雾漫的树木无踪。那风搅得个通天河波浪翻腾,那雷振 得个通天河鱼龙丧胆。那熌照得个通天河彻底光明,那雾盖得个通天河岸崖昏 惨。好风,颓山烈石松篁倒。好雷,惊蛰伤人威势豪。好熌,流天照野金蛇走。 好雾,混混漫空蔽九霄。    諕得那叁藏按住了经包,沙僧压住了经担,八戒牵住了白马﹔行者却双手轮起铁 棒,左右护持。原来那风、雾、雷、熌,乃是些阴魔作号,欲夺所取之经。劳攘 了一夜,直到天明,却才止息。长老一身水衣,战兢兢的道:“悟空,这是怎的 起?”行者气呼呼的道:“师父,你不知就里。我等保护你取获此经,乃是夺天 地造化之功,可以与乾坤并久,日月同明,寿享长春,法身不朽。此所以为天地 不容,鬼神所忌,欲来暗夺之耳。一则这经是水湿透了﹔二则是你的正法身压 住,雷不能轰,电不能照,雾不能迷﹔又是老孙轮着铁棒,使纯阳之性,护持住 了﹔及至天明,阳气又盛:所以不能夺去。”叁藏、八戒、沙僧方才省悟,各谢 不尽。    少顷,太阳高照。却移经於高崖上,开包晒晾。至今彼处晒经之石尚存。他们又 将衣鞋都晒在崖傍,立的立,坐的坐,跳的跳。真个是:     一体纯阳喜向阳,阴魔不敢逞强梁。     须知水胜真经伏,不怕风雷熌雾光。     自此清平归正觉,从今安泰到仙乡。     晒经石上留踪跡,千古无魔到此方。    他四眾检看经本,一一晒晾,早见几个打鱼人来到河边,抬头看见。内有认得的 道:“老师父可是前年过此河往西天取经的?”八戒道:“正是,正是。你是那 里人?怎麼认得我们?”渔人道:“我们是陈家庄上人。”八戒道:“陈家庄离 此有多远?”渔人道:“过此衝南有二十里就是也。”八戒道:“师父,我们把 经搬到陈家庄上晒去,他那里有住有坐,又有得吃,就教他家与我们浆浆衣服, 却不是好?”叁藏道:“不去罢,在此晒乾了,就收拾找路回也。”    那几个渔人行过南衝,恰遇着陈澄,叫道:“二老官,前年在你家替祭儿子的师 父回来了。”陈澄道:“你在那里看见?”渔人回指道:“都在那石上晒经哩。 ”陈澄随带了几个佃户,走过衝来望见,跑近前跪下道:“老爷取经回来,功成 行满,怎麼不到舍下,却在这里盘弄?快请,快请到舍。”行者道:“等晒乾了 经,和你去。”陈澄又问道:“老爷的经典、衣物,如何湿了?”叁藏道:“昔 年亏白黿驮渡河西,今年又蒙他驮渡河东。已将近岸,被他问昔年託问佛祖寿年 之事,我本未曾问得,他遂淬在水内,故此湿了。”又将前后事细说了一遍。那 陈澄拜请甚恳,叁藏无已,遂收拾经卷。不期石上把《佛本行经》沾住了几卷, 遂将经尾沾破了。所以至今《佛本行经》不全,晒经石上犹有字跡。叁藏懊悔 道:“是我们怠慢了,不曾看顾得。”行者笑道:“不在此,不在此。盖天地不 全,这经原是全全的,今沾破了,乃是应不全之奥妙也,岂人力所能与耶?”师 徒们果收拾毕,同陈澄赴庄。    那庄上人家,一个传十,十个传百,百个传千,若老若幼,都来接看。陈清闻 说,就摆香案在门前迎迓,又命鼓乐吹打。少顷到了,迎入。陈清领合家人眷, 俱出来拜见,拜谢昔日救儿女之恩。随命看茶摆斋。叁藏自受了佛祖的仙品、仙 餚,又脱了凡胎成佛,全不思凡间之食。二老苦劝,没奈何,略见他意。孙大圣 自来不吃烟火食,也道:“勾了。”沙僧也不甚吃。八戒也不似前番,就放下 碗。行者道:“獃子也不吃了?”八戒道:“不知怎麼,脾胃一时就弱了。”遂 此收了斋筵,却又问取经之事。叁藏又将先至玉真观沐浴,凌云渡身轻,及至雷 音寺参如来,蒙珍楼赐宴,宝阁传经,始被二尊者讨人事未遂,故传无字之经, 后復拜告如来,始得授一藏之数,并白黿淬水,阴魔暗夺之事,细细陈了一遍, 就欲拜别。    那二老举家如何肯放,且道:“向蒙救拔儿女,深恩莫报。已创建一座院宇,名 之曰救生寺,专侍奉香火不绝。”又唤出原替祭之儿女陈关保、一秤金叩谢。復 请至寺观看。叁藏却又将经包儿收在他家堂前,与他念了一卷《宝常经》。后至 寺中,只见陈家又设饌在此。还不曾坐下,又一起来请。还不曾举箸,又一起来 请。络绎不绝,争不上手。叁藏俱不敢辞,略略见意。只见那座寺果盖得齐整: 山门红粉腻,多赖施主功。一座楼臺从此立,两廊房宇自今兴。朱红隔扇,七宝 玲珑。香气飘云汉,清光满太空。几株嫩柏还浇水,数榦乔松未结丛。活水迎 前,通天迭迭翻波浪﹔高崖倚后,山脉重重接地龙。    叁藏看毕,才上高楼。楼上果装塑着他四眾之像。八戒看见,扯着行者道:“兄 长的相儿甚像。”沙僧道:“二哥,你的又像得紧,只是师父的又忒俊了些儿。” 叁藏道:“却好,却好。”遂下楼来。下面前殿后廊,还有摆斋的候请。行者却 问:“向日大王庙儿如何了?”眾老道:“那庙当年拆了。老爷,这寺自建立之 后,年年成熟,岁岁丰登,却是老爷之福庇。”行者笑道:“此天赐耳,与我们 何与?但只我们自今去后,保你这一庄上人家子孙繁衍,六畜安生,年年风调雨 顺,岁岁雨顺风调。”眾等却叩头拜谢。    只见那前前后后,更有献果献斋的无限人家。八戒笑道:“我的蹭蹬。那时节吃 得,却没人家连请十请。今日吃不得,却一家不了,又是一家。”饶他气满,略 动手,又吃勾八九盘素食﹔纵然胃伤,又吃了二叁十个馒头。已皆尽饱,又有人 家相邀。叁藏道:“弟子何能,感蒙至爱。望今夕暂停,明早再领。”    时已深夜。叁藏守定真经,不敢暂离,就於楼下打坐看守。将及叁更,叁藏悄悄 的叫道:“悟空,这里人家。识得我们道成事完了。自古道:‘真人不露相,露 相不真人。’恐为久淹,失了大事。”行者道:“师父说得有理。我们趁此深 夜,人家熟睡,寂寂的去了罢。”八戒却也知觉,沙僧尽自分明,白马也能会 意。遂此起了身,轻轻的抬上驮垛,挑着担,从廡廊驮出,到於山门,只见门上 有锁。行者又使个解锁法,开了二门、大门,找路望东而去。只听得半空中有八 大金刚叫道:“逃走的,跟我来。”那长老闻得香风荡荡,起在空中。这正是:     丹成识得本来面,体健如如拜主人。    毕竟不知怎生见那唐王,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回 径回东土 五圣成真 且不言他四眾脱身,随金刚驾风而起。却说陈家庄救生寺内多人,天晓起来,仍 治果餚来献,至楼下,不见了唐僧。这个也来问,那个也来寻,俱慌慌张张,莫 知所措,叫苦连天的道:“清清把个活佛放去了。”一会家无计,将办来的品 物,俱抬在楼上,祭祀烧纸。以后每年四大祭,二十四小祭。还有那告病的,保 安的,求亲许愿、求财求子的,无时无日,不来烧香祭赛。真个是金炉不断千年 火,玉盏常明万载灯。不题。    却说八大金刚使第二阵香风,把他四眾,不一日送至东土,渐渐望见长安。原来 那太宗自贞观十叁年九月望前叁日送唐僧出城,至十六年,即差工部官在西安关 外起建了望经楼接经。太宗年年亲至其地。恰好那一日出驾復到楼上,忽见正西 方满天瑞靄,阵阵香风。金刚停在空中叫道:“圣僧,此间乃长安城了。我们不 好下去,这里人伶俐,恐泄漏吾像。孙大圣叁位也不消去。汝自去传了经与汝 主,即便回来,我在霄汉中等你,与你一同缴旨。”大圣道:“尊者之言虽当, 但吾师如何挑得经担?如何牵得这马?须得我等同去一送。烦你在空少等,谅不 敢误。”金刚道:“前日观音菩萨啟过如来,往来只在八日,方完藏数。今已经 四日有餘,只怕八戒贪图富贵,误了期限。”八戒笑道:“师父成佛,我也望成 佛,岂有贪图之理?泼大粗人?都在此等我,待交了经,就来与你回向也。”獃 子挑着担,沙僧牵着马,行者领着圣僧,都按下云头,落於望经楼边。    太宗同多官一齐见了,即下楼相迎道:“御弟来也?”唐僧即倒身下拜。太宗搀 起,又问:“此叁者何人?”唐僧道:“是途中收的徒弟。”太宗大喜,即命侍 官:“将朕御车马扣背,请御弟上马,同朕回朝。”唐僧谢了恩,骑上马。大圣 轮金箍棒紧随,八戒、沙僧俱扶马、挑担,随驾后共入长安。真个是:     当年清宴乐昇平,文武安然显俊英。     水陆场中僧演法,金鑾殿上主差卿。     关文敕赐唐叁藏,经卷原因配五行。     苦炼兇魔种种灭,功成今喜上朝京。    唐僧四眾随驾入朝,满城中无一不知是取经人来了。   却说那长安唐僧旧住的洪福寺大小僧人,看见几株松树一颗颗头俱向东,惊 讶道:“怪哉!怪哉!今夜未曾刮风,如何这树头都扭过来了?”内有叁藏的旧 徒道:“快拿衣服来,取经的老师父来了。”眾僧问道:“你何以知之?”旧徒 曰:“当年师父去时,曾有言道:‘我去之后,或叁五年,或六七年,但看松树 枝头若是东向,我即回矣。’我师父佛口圣言,故此知之。”急披衣而出。至西 街时,早已有人传播说:“取经的人适才方到,万岁爷爷接入城来了。”眾僧听 说,又急急跑来,却就遇着。一见大驾,不敢近前,随后跟至朝门之外。    唐僧下马,同眾进朝。唐僧将龙马与经担,同行者、八戒、沙僧,站在玉阶之 下。太宗传宣御弟上殿,赐坐。唐僧又谢恩坐了,教把经卷抬来。行者等取出, 近侍官传上。太宗又问:“多少经数?怎生取来?”叁藏道:“臣僧到了灵山, 参见佛祖,蒙差阿儺、伽叶二尊者先引至珍楼内赐斋,次到宝阁内传经。那尊者 需索人事,因未曾备得,不曾送他,他遂以经与了。当谢佛祖之恩,东行,忽被 妖风抢了经去。幸小徒有些神通赶夺,却俱拋掷散漫。因展看,皆是无字空本。 臣等着惊,復去拜告恳求。佛祖道:此经成就之时,有比丘圣僧将下山与舍卫国 赵长者家看诵了一遍,保祐他家生者安全,亡者超脱,止讨了他叁斗叁升米粒黄 金,意思还嫌卖贱了,后来子孙没钱使用。我等知二尊者需索人事,佛祖明知, 只得将钦赐紫金钵盂送他,方传了有字真经。此经有叁十五部,各部中检了几卷 传来,共计五千零四十八卷。此数盖合一藏也。”    太宗更喜,教:“光禄寺设宴在东阁酬谢。”忽见他叁徒立在阶下,容貌异常, 便问:“高徒果外国人耶?”长老俯伏道:“大徒弟姓孙,法名悟空,臣又呼他 为孙行者。他出身原是东胜神洲傲来国花果山水帘洞人氏。因五百年前大闹天 宫,被佛祖困压在西番两界山石匣之内,蒙观音菩萨劝善,情愿皈依。是臣到彼 救出,保护甚亏此徒。二徒弟姓猪,法名悟能,臣又呼他为猪八戒。他出身原是 福陵山云栈洞人氏。因在乌斯藏高老庄上作怪,亦蒙菩萨劝善,亏行者收之。一 路上挑担有力,涉水有功。叁徒弟姓沙,法名悟净,臣又呼他为沙和尚。他出身 原是流沙河作怪者,也蒙菩萨劝善,秉教沙门。那匹马不是主公所赐者。”太宗 道:“毛片相同,如何不是?”叁藏道:“臣到蛇盘山鹰愁涧涉水,原马被此马 吞之。亏行者请菩萨问此马来历,原是西海龙王之子,因有罪,也蒙菩萨救解, 教他与臣作脚力。当时变作原马,毛片相同。幸亏他登山越岭,跋涉崎嶇,去时 骑坐,来时驮经,亦甚赖其力也。”    太宗闻言,称讚不已。又问:“远涉西方,端的路程多少?”叁藏道:“总记菩 萨之言,有十万八千里之远。途中未曾记数,只知经过了一十四遍寒暑。日日 山,日日岭。遇林不小,遇水宽洪。还经几座国王,俱有照验的印信。”叫: “徒弟,将通关文牒取上来,对主公缴纳。”当时递上。太宗看了,乃贞观一十 叁年九月望前叁日给。太宗笑道:“久劳远涉,今已贞观二十七年矣。”牒文上 有宝象国印、乌鸡国印、车迟国印、西梁女国印、祭赛国印、朱紫国印、比丘国 印、灭法国印,又有凤仙郡印、玉华州印、金平府印。太宗览毕,收了。    早有当驾官请宴,即下殿携手而行。又问:“高徒能礼貌乎?”叁藏道:“小徒 俱是山村旷野之妖身,未諳中华圣朝之礼数,万望主公赦罪。”太宗笑道:“不 罪他,不罪他。都同请东阁赴宴去也。”叁藏又谢了恩,招呼他叁眾,都到阁内 观看。果是中华大国,比寻常不同。你看那: 门悬彩绣,地衬红毡。异香馥郁,奇品新鲜。琥珀杯,玻璃盏,镶金点翠﹔黄金 盘,白玉碗,嵌锦花缠。烂煮蔓菁,糖浇香芋。蘑菇甜美,海菜清奇。几次添来 薑辣笋,数番办上蜜调葵。麵觔椿树叶,木耳豆腐皮。石花仙菜,蕨粉乾薇。花 椒煮莱菔,芥末拌瓜丝。几盘素品还犹可,数种奇稀果夺魁。核桃柿饼,龙眼荔 枝。宣州茧栗山东枣,江南银杏兔头梨。榛松莲肉葡萄大,榧子瓜仁菱米齐。橄 欖林檎,苹婆沙果。慈菰嫩藕,脆李杨梅。无般不备,无件不齐。还有些蒸酥蜜 食兼嘉饌,更有那美酒香茶与异奇。说不尽百味珍饈真上品,果然是中华大国异 西夷。    师徒四眾与文武多官,俱侍列左右。太宗皇帝仍正坐当中。歌舞吹弹,整齐严 肃,遂尽乐一日。正是:     君王嘉会赛唐虞,取得真经福有餘。     千古流传千古盛,佛光普照帝王居。    当日天晚,谢恩宴散。太宗回宫,多官回宅。唐僧等归於洪福寺,只见寺僧磕头 迎接。方进山门,眾僧报道:“师父,这树头儿今早俱忽然向东。我们记得师父 之言,遂出城来接,果然到了。”长老喜之不胜,遂入方丈。此时八戒也不嚷茶 饭,也不弄喧头﹔行者、沙僧,个个稳重。只因道果完成,自然安静。当晚睡了。    次早,太宗升朝,对群臣言曰:“朕思御弟之功,至深至大,无以为酬。一夜无 寐,口占几句俚谈,权表谢意,但未曾写出。”叫:“中书官来,朕念与你,你 一一写之。”其文盖云: 尝闻二仪有象,显覆载以含生﹔四序无形,潜寒暑以化物。是以窥天鑑地,庸愚 皆识其端﹔明阴洞阳,贤哲罕穷其数。然天地包乎阴阳而易识者,以其有象也﹔ 阴阳处乎天地而难穷者,以其无形也。故知象显可证,虽愚不惑﹔形潜莫睹,在 智犹迷。况乎佛道冲虚,乘幽空寂。宏济万品,典御十方。举威灵而无上,抑神 力而无下。大之则弥於宇宙,细之则摄於毫釐。无灭无生,历千仞而亙古﹔若潜 若显,运百福而长今。妙道凝玄,遵导莫知其际﹔法流湛寂,挹挹莫测其源。故 知蠢蠢凡愚,区区庸鄙,投其旨趣,能无疑惑者哉?然大教之兴,基乎西土。腾 汉庭而皎梦,照东域而流慈。古者卜形卜跡之时,言未驰而成化。当常见常隐之 世,民仰德而知遵。及乎晦影归真,迁移越世,金容掩色,不镜叁千之光﹔丽像 开图,空端四八之相。於是微言广被,拯禽类於叁途﹔遗训遐宣,导群生於十 地。佛有经,能分大小之乘﹔更有法,传讹邪正之术。我僧玄奘法师者,法门之 领袖也。幼怀真敏,早悟叁空之功﹔长契神清,先包四忍之行。松风水月,未足 比其清华﹔仙露明珠,詎能方其朗润?故以智通无累,神测未形。超六尘而迥 出,使千古而传芳。凝心内境,悲正潜灵﹔栖虑玄门,多门讹谬。思欲分条,是 以翘心净土,策杖孤征。积雪晨飞,途间失地﹔惊沙夕起,空外迷天。万里山 川,拨烟霞而进步﹔百重寒暑,历霜雨而前踪。诚重劳轻,求深欲达。周游西 宇,十有四年。穷历异邦,询求正教。双林八水,味道餐风﹔鹿苑鷲峰,瞻奇仰 异。承至言於先圣,受真教於上贤。探賾妙门,精穷奥业。叁乘六律之道,驰骤 於心田﹔一藏百篋之文,波涛於海口。爰自所历之国无涯,求取之经有数。总得 大乘要文凡叁十五部,计五千四十八卷,译布中华,宣扬胜业。引慈云於西极, 注法雨於东陲。圣教缺而復全,苍生罪而还福。温火宅之乾焰,共拔幽途﹔朗金 水之混波,同臻彼岸。是知恶因业坠,善以缘昇。昇坠之端,惟人自作。譬之桂 生高岭,凌云方得泫其华﹔莲出绿波,飞尘不能染其叶。非莲性自洁而桂质本 贞,由所负者高,则微物不能累﹔所凭者净,则浊类不能沾。夫以卉木无知,犹 资善而成善,矧以人伦有识,寧不缘庆而成庆哉?方冀兹经传佈,并日月而无穷﹔ 景福遐敷,与乾坤而永大也歟!    写毕,即召圣僧。此时长老已在朝门外候谢,闻宣急入,行俯伏之礼。太宗传请 上殿,将文字递与。长老览遍,復下谢恩,奏道:“主公文辞高古,理趣渊微。 但不知是何名目?”太宗道:“朕夜口占,答谢御弟之意,名曰《圣教序》,不 知好否?”长老叩头,称谢不已。太宗又曰:“朕才愧珪璋,言惭金石。至於内 典,尤所未闻。口占叙文,诚为鄙拙。秽翰墨於金简,标瓦砾於珠林。循躬省 虑,靦面恧心。甚不足称,虚劳致谢。”    当时多官齐贺,顶礼圣教御文,遍传内外。太宗道:“御弟将真经演诵一番,何 如?”长老道:“主公,若演真经,须寻佛地。宝殿非可诵之处。”太宗甚喜, 即问当驾官:“长安城中,有那座寺院洁净?”班中闪上大学士萧瑀奏道:“城 中有一雁塔寺洁净。”太宗即令多官:“把真经各虔捧几卷,同朕到雁塔寺,请 御弟谈经去来。”    多官遂各各捧着,随太宗驾幸寺中,搭起高臺,铺设齐整。长老仍命八戒、沙僧 牵龙马,理行囊﹔行者在我左右。”又向太宗道:“主公欲将真经传流天下,须 当誊录副本,方可佈散。原本还当珍藏,不可轻褻。”太宗又笑道:“御弟之言 甚当,甚当。”随召翰林院及中书科各官誊写真经。又建一寺在城之东,名曰誊 黄寺。    长老捧几卷登臺,方欲讽诵,忽闻得香风繚绕,半空中有八大金刚现身,高叫 道:“诵经的放下经卷,跟我回西去也。”这底下行者叁人连白马,平地而起﹔ 长老亦将经卷丢下,也从臺上起於九霄,相随腾空而去。慌得那太宗与多官望空 下拜。这正是:     圣僧努力取经编,西宇周流十四年。     苦历程途遭患难,多经山水受迍邅。     功完八九还加九,行满叁千及大千。     大觉妙文回上国,至今东土永留传。    太宗与多官拜毕,即选高僧,就於雁塔寺里,修建水陆大会,看诵大藏真经,超 脱幽冥孽鬼,普施善庆。将誊录过经文,传播天下不题。    却说八大金刚驾香风,引着长老四眾,连马五口,復转灵山。连去连来,适在八 日之内。此时灵山诸神,都在佛前听讲。八金刚引他师徒进去,对如来道:“弟 子前奉金旨,驾送圣僧等已到唐国,将经交纳,今特缴旨。”遂叫唐僧等近前受 职。如来道:“圣僧,汝前世原是我之二徒,名唤金蝉子。因为汝不听说法,轻 慢我之大教,故贬汝之真灵,转生东土。今喜皈依,秉我迦持,又乘吾教,取去 真经,甚有功果,加陞大职正果,汝为旃檀功德佛。──孙悟空,汝因大闹天 宫,吾以甚深法力,压在五行山下,幸天灾满足,归於释教﹔。且喜汝隐恶扬 善,在途中炼魔降怪有功,全终全始,加陞大职正果,汝为斗战胜佛。──猪悟 能,汝本天河水神天蓬元帅,为汝蟠桃会上酗酒戏了仙娥,贬汝下界投胎,身如 畜类。幸汝记爱人身,在福陵山云栈洞造孽,喜归大教,入我沙门,保圣僧在 路,却又有顽心,色情未泯。因汝挑担有功,加陞汝职正果,做净坛使者。”八 戒口中嚷道:“他们都成佛,如何把我做个净坛使者?”如来道:“因汝口壮身 慵,食肠宽大。盖天下四大部洲,瞻仰吾教者甚多,凡诸佛事,教汝净坛,乃是 个有受用的品级,如何不好?──沙悟净,汝本是捲帘大将。先因蟠桃会上打碎 玻璃盏,贬汝下界,汝落於流沙河,伤生吃人造孽。幸皈吾教,诚敬迦持,保护 圣僧,登山牵马有功,加陞大职正果,为金身罗汉。”又叫那白马:“汝本是西 洋大海广晋龙王之子,因汝违逆父命,犯了不孝之罪。幸得皈身皈法,皈我沙 门,每日家亏你驮负圣僧来西,又亏你驮负圣经去东,亦有功者,加陞汝职正 果,为八部天龙马。”    长老四眾,俱各叩头谢恩。马亦谢恩讫。仍命揭諦引了马,下灵山后崖化龙池 边,将马推入池中。须臾间,那马打个展身,即退了毛皮,换了头角,浑身上长 起金鳞,腮頷下生出银鬚,一身瑞气,四爪祥云,飞出化龙池,盘绕在山门里擎 天华表柱上。诸佛讚扬如来的大法。    孙行者却又对唐僧道:“师父,此时我已成佛,与你一般,莫成还戴金箍儿,你 还念甚麼紧箍咒掯勒我?趁早儿念个鬆箍儿咒,脱下来,打得粉碎,切莫叫那甚 麼菩萨再去捉弄他人。”唐僧道:“当时只为你难管,故以此法制之。今已成佛 ,自然去矣,岂有还在你头上之理?你试摸摸看。”行者举手去摸一摸,果然无 之。    此时旃檀佛、斗战佛、净坛使者、金身罗汉俱正果了本位,天龙马亦自归真。有 诗为证。诗曰:     一体真如转落尘,合和四相復修身。     五行论色空还寂,百怪虚名总莫论。     正果旃檀归大觉,完成品职脱沉沦。     经传天下恩光阔,五圣高居不二门。    五圣果位之时,诸眾佛祖、菩萨、圣僧、罗汉、揭諦、比丘、优婆夷塞、各山各 洞神仙、大神、丁甲、功曹、伽蓝、土地,一切得道的师仙,始初俱来听讲,至 此各归方位。你看那: 灵鷲峰头聚霞彩,极乐世界集祥云。金龙稳卧,玉虎安然。乌兔任随来往,龟蛇 凭汝盘旋。丹凤青鸞情爽爽,玄猿白鹿意怡怡。八节奇花,四时仙果。乔松古 檜,翠柏修篁。五色梅时开时结,万年桃时熟时新。千果千花争秀,一天瑞靄纷 紜。    大眾合掌皈依,都念:     “南无燃灯上古佛。南无药师琉璃光王佛。南无释迦牟尼佛。南无过去 未来现在佛。南无清净喜佛。南无毘卢尸佛。南无宝幢王佛。南无弥勒尊佛。南 无阿弥陀佛。南无无量寿佛。南无接引归真佛。南无金刚不坏佛。南无宝光佛。 南无龙尊王佛。南无精进善佛。南无宝月光佛。南无现无愚佛。南无婆留那佛。 南无那罗延佛。南无功德华佛。南无才功德佛。南无善游步佛。南无旃檀光佛。 南无摩尼幢佛。南无慧炬照佛。南无海德光明佛。南无大慈光佛。南无慈力王 佛。南无贤善首佛。南无广庄严佛。南无金华光佛。南无才光明佛。南无智慧胜 佛。南无世静光佛。南无日月光佛。南无日月珠光佛。南无慧幢胜王佛。南无妙 音声佛。南无常光幢佛。南无观世灯佛。南无法胜王佛。南无须弥光佛。南无大 慧力王佛。南无金海光佛。南无大通光佛。南无才光佛。南无旃檀功德佛。南无 斗战胜佛。南无观世音菩萨。南无大势至菩萨。南无文殊菩萨。南无普贤菩萨。 南无清净大海眾菩萨。南无莲池海会佛菩萨。南无西天极乐诸菩萨。南无叁千揭 諦大菩萨。南无五百阿罗大菩萨。南无比丘夷塞尼菩萨。南无无边无量法菩萨。 南无金刚大士圣菩萨。南无净坛使者菩萨。南无八宝金身罗汉菩萨。南无八部天 龙广力菩萨。如是等一切世界诸佛:     愿以此功德,庄严佛净土。     上报四重恩,下济叁途苦。     若有见闻者,悉发菩提心。     同生极乐国,尽报此一身。    十方叁世一切佛,诸尊菩萨摩訶萨,摩訶般若波罗密。”    《西游记》至此终。                                                                                                                   End of the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of Journey to the West, by Cheng'en Wu *** END OF THIS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JOURNEY TO THE WEST *** ***** This file should be named 23962-0.txt or 23962-0.zip ***** This and all associated files of various formats will be found in: http://www.gutenberg.org/2/3/9/6/23962/ Produced by Leong Joana Kit Ieng Updated editions will replace the previous one--the old editions will be renamed. Creating the works from public domain print editions means that no one owns a United States copyright in these works, so the Foundation (and you!) can copy and distribute it in the United States without permission and without paying copyright royalties. Special rules, set forth in the General Terms of Use part of this license, apply to copying and distributing Project Gutenberg-tm electronic works to protect the PROJECT GUTENBERG-tm concept and trademark. Project Gutenberg is a registered trademark, and may not be used if you charge for the eBooks, unless you receive specific permission. If you do not charge anything for copies of this eBook, complying with the rules is very easy. You may use this eBook for nearly any purpose such as creation of derivative works, reports, performances and research. They may be modified and printed and given away--you may do practically ANYTHING with public domain eBooks. Redistribution is subject to the trademark license, especially commercial redistribution. *** START: FULL LICENSE *** THE FULL PROJECT GUTENBERG LICENSE PLEASE READ THIS BEFORE YOU DISTRIBUTE OR USE THIS WORK To protect the Project Gutenberg-tm mission of promoting the free distribution of electronic works, by using or distributing this work (or any other work associated in any way with the phrase "Project Gutenberg"), you agree to comply with all the terms of the Full Project Gutenberg-tm License (available with this file or online at http://gutenberg.org/license). Section 1. General Terms of Use and Redistributing Project Gutenberg-tm electronic works 1.A. By reading or using any part of this Project Gutenberg-tm electronic work, you indicate that you have read, understand, agree to and accept all the terms of this license and intellectual property (trademark/copyright) agreement. If you do not agree to abide by all the terms of this agreement, you must cease using and return or destroy all copies of Project Gutenberg-tm electronic works in your possession. If you paid a fee for obtaining a copy of or access to a Project Gutenberg-tm electronic work and you do not agree to be bound by the terms of this agreement, you may obtain a refund from the person or entity to whom you paid the fee as set forth in paragraph 1.E.8. 1.B. "Project Gutenberg" is a registered trademark. It may only be used on or associated in any way with an electronic work by people who agree to be bound by the terms of this agreement. There are a few things that you can do with most Project Gutenberg-tm electronic works even without complying with the full terms of this agreement. See paragraph 1.C below. There are a lot of things you can do with Project Gutenberg-tm electronic works if you follow the terms of this agreement and help preserve free future access to Project Gutenberg-tm electronic works. See paragraph 1.E below. 1.C. The Project Gutenberg Literary Archive Foundation ("the Foundation" or PGLAF), owns a compilation copyright in the collection of Project Gutenberg-tm electronic works. Nearly all the individual works in the collection are in the public domain in the United States. If an individual work is in the public domain in the United States and you are located in the United States, we do not claim a right to prevent you from copying, distributing, performing, displaying or creating derivative works based on the work as long as all references to Project Gutenberg are removed. Of course, we hope that you will support the Project Gutenberg-tm mission of promoting free access to electronic works by freely sharing Project Gutenberg-tm works in compliance with the terms of this agreement for keeping the Project Gutenberg-tm name associated with the work. You can easily comply with the terms of this agreement by keeping this work in the same format with its attached full Project Gutenberg-tm License when you share it without charge with others. 1.D. The copyright laws of the place where you are located also govern what you can do with this work. Copyright laws in most countries are in a constant state of change. If you are outside the United States, check the laws of your country in addition to the terms of this agreement before downloading, copying, displaying, performing, distributing or creating derivative works based on this work or any other Project Gutenberg-tm work. The Foundation makes no representations concerning the copyright status of any work in any country outside the United States. 1.E. Unless you have removed all references to Project Gutenberg: 1.E.1. The following sentence, with active links to, or other immediate access to, the full Project Gutenberg-tm License must appear prominently whenever any copy of a Project Gutenberg-tm work (any work on which the phrase "Project Gutenberg" appears, or with which the phrase "Project Gutenberg" is associated) is accessed, displayed, performed, viewed, copied or distributed: This eBook is for the use of anyone anywhere at no cost and with almost no restrictions whatsoever. You may copy it, give it away or re-use it under the terms of the Project Gutenberg License included with this eBook or online at www.gutenberg.org 1.E.2. If an individual Project Gutenberg-tm electronic work is derived from the public domain (does not contain a notice indicating that it is posted with permission of the copyright holder), the work can be copied and distributed to anyone in the United States without paying any fees or charges. If you are redistributing or providing access to a work with the phrase "Project Gutenberg" associated with or appearing on the work, you must comply either with the requirements of paragraphs 1.E.1 through 1.E.7 or obtain permission for the use of the work and the Project Gutenberg-tm trademark as set forth in paragraphs 1.E.8 or 1.E.9. 1.E.3. If an individual Project Gutenberg-tm electronic work is posted with the permission of the copyright holder, your use and distribution must comply with both paragraphs 1.E.1 through 1.E.7 and any additional terms imposed by the copyright holder. Additional terms will be linked to the Project Gutenberg-tm License for all works posted with the permission of the copyright holder found at the beginning of this work. 1.E.4. Do not unlink or detach or remove the full Project Gutenberg-tm License terms from this work, or any files containing a part of this work or any other work associated with Project Gutenberg-tm. 1.E.5. Do not copy, display, perform, distribute or redistribute this electronic work, or any part of this electronic work, without prominently displaying the sentence set forth in paragraph 1.E.1 with active links or immediate access to the full terms of the Project Gutenberg-tm License. 1.E.6. You may convert to and distribute this work in any binary, compressed, marked up, nonproprietary or proprietary form, including any word processing or hypertext form. However, if you provide access to or distribute copies of a Project Gutenberg-tm work in a format other than "Plain Vanilla ASCII" or other format used in the official version posted on the official Project Gutenberg-tm web site (www.gutenberg.org), you must, at no additional cost, fee or expense to the user, provide a copy, a means of exporting a copy, or a means of obtaining a copy upon request, of the work in its original "Plain Vanilla ASCII" or other form. Any alternate format must include the full Project Gutenberg-tm License as specified in paragraph 1.E.1. 1.E.7. Do not charge a fee for access to, viewing, displaying, performing, copying or distributing any Project Gutenberg-tm works unless you comply with paragraph 1.E.8 or 1.E.9. 1.E.8. You may charge a reasonable fee for copies of or providing access to or distributing Project Gutenberg-tm electronic works provided that - You pay a royalty fee of 20% of the gross profits you derive from the use of Project Gutenberg-tm works calculated using the method you already use to calculate your applicable taxes. The fee is owed to the owner of the Project Gutenberg-tm trademark, but he has agreed to donate royalties under this paragraph to the Project Gutenberg Literary Archive Foundation. Royalty payments must be paid within 60 days following each date on which you prepare (or are legally required to prepare) your periodic tax returns. Royalty payments should be clearly marked as such and sent to the Project Gutenberg Literary Archive Foundation at the address specified in Section 4, "Information about donations to the Project Gutenberg Literary Archive Foundation." - You provide a full refund of any money paid by a user who notifies you in writing (or by e-mail) within 30 days of receipt that s/he does not agree to the terms of the full Project Gutenberg-tm License. You must require such a user to return or destroy all copies of the works possessed in a physical medium and discontinue all use of and all access to other copies of Project Gutenberg-tm works. - You provide, in accordance with paragraph 1.F.3, a full refund of any money paid for a work or a replacement copy, if a defect in the electronic work is discovered and reported to you within 90 days of receipt of the work. - You comply with all other terms of this agreement for free distribution of Project Gutenberg-tm works. 1.E.9. If you wish to charge a fee or distribute a Project Gutenberg-tm electronic work or group of works on different terms than are set forth in this agreement, you must obtain permission in writing from both the Project Gutenberg Literary Archive Foundation and Michael Hart, the owner of the Project Gutenberg-tm trademark. Contact the Foundation as set forth in Section 3 below. 1.F. 1.F.1. Project Gutenberg volunteers and employees expend considerable effort to identify, do copyright research on, transcribe and proofread public domain works in creating the Project Gutenberg-tm collection. Despite these efforts, Project Gutenberg-tm electronic works, and the medium on which they may be stored, may contain "Defects," such as, but not limited to, incomplete, inaccurate or corrupt data, transcription errors, a copyright or other intellectual property infringement, a defective or damaged disk or other medium, a computer virus, or computer codes that damage or cannot be read by your equipment. 1.F.2. LIMITED WARRANTY, DISCLAIMER OF DAMAGES - Except for the "Right of Replacement or Refund" described in paragraph 1.F.3, the Project Gutenberg Literary Archive Foundation, the owner of the Project Gutenberg-tm trademark, and any other party distributing a Project Gutenberg-tm electronic work under this agreement, disclaim all liability to you for damages, costs and expenses, including legal fees. YOU AGREE THAT YOU HAVE NO REMEDIES FOR NEGLIGENCE, STRICT LIABILITY, BREACH OF WARRANTY OR BREACH OF CONTRACT EXCEPT THOSE PROVIDED IN PARAGRAPH F3. YOU AGREE THAT THE FOUNDATION, THE TRADEMARK OWNER, AND ANY DISTRIBUTOR UNDER THIS AGREEMENT WILL NOT BE LIABLE TO YOU FOR ACTUAL, DIRECT, INDIRECT, CONSEQUENTIAL, PUNITIVE OR INCIDENTAL DAMAGES EVEN IF YOU GIVE NOTICE OF THE POSSIBILITY OF SUCH DAMAGE. 1.F.3. LIMITED RIGHT OF REPLACEMENT OR REFUND - If you discover a defect in this electronic work within 90 days of receiving it, you can receive a refund of the money (if any) you paid for it by sending a written explanation to the person you received the work from. If you received the work on a physical medium, you must return the medium with your written explanation. The person or entity that provided you with the defective work may elect to provide a replacement copy in lieu of a refund. If you received the work electronically, the person or entity providing it to you may choose to give you a second opportunity to receive the work electronically in lieu of a refund. If the second copy is also defective, you may demand a refund in writing without further opportunities to fix the problem. 1.F.4. Except for the limited right of replacement or refund set forth in paragraph 1.F.3, this work is provided to you 'AS-IS' WITH NO OTHER WARRANTIES OF ANY KIND, EXPRESS OR IMPLIED, INCLUDING BUT NOT LIMITED TO WARRANTIES OF MERCHANTIBILITY OR FITNESS FOR ANY PURPOSE. 1.F.5. Some states do not allow disclaimers of certain implied warranties or the exclusion or limitation of certain types of damages. If any disclaimer or limitation set forth in this agreement violates the law of the state applicable to this agreement, the agreement shall be interpreted to make the maximum disclaimer or limitation permitted by the applicable state law. The invalidity or unenforceability of any provision of this agreement shall not void the remaining provisions. 1.F.6. INDEMNITY - You agree to indemnify and hold the Foundation, the trademark owner, any agent or employee of the Foundation, anyone providing copies of Project Gutenberg-tm electronic works in accordance with this agreement, and any volunteers associated with the production, promotion and distribution of Project Gutenberg-tm electronic works, harmless from all liability, costs and expenses, including legal fees, that arise directly or indirectly from any of the following which you do or cause to occur: (a) distribution of this or any Project Gutenberg-tm work, (b) alteration, modification, or additions or deletions to any Project Gutenberg-tm work, and (c) any Defect you cause. Section 2. Information about the Mission of Project Gutenberg-tm Project Gutenberg-tm is synonymous with the free distribution of electronic works in formats readable by the widest variety of computers including obsolete, old, middle-aged and new computers. It exists because of the efforts of hundreds of volunteers and donations from people in all walks of life. Volunteers and financial support to provide volunteers with the assistance they need, is critical to reaching Project Gutenberg-tm's goals and ensuring that the Project Gutenberg-tm collection will remain freely available for generations to come. In 2001, the Project Gutenberg Literary Archive Foundation was created to provide a secure and permanent future for Project Gutenberg-tm and future generations. To learn more about the Project Gutenberg Literary Archive Foundation and how your efforts and donations can help, see Sections 3 and 4 and the Foundation web page at http://www.pglaf.org. Section 3. Information about the Project Gutenberg Literary Archive Foundation The Project Gutenberg Literary Archive Foundation is a non profit 501(c)(3) educational corporation organized under the laws of the state of Mississippi and granted tax exempt status by the Internal Revenue Service. The Foundation's EIN or federal tax identification number is 64-6221541. Its 501(c)(3) letter is posted at http://pglaf.org/fundraising. Contributions to the Project Gutenberg Literary Archive Foundation are tax deductible to the full extent permitted by U.S. federal laws and your state's laws. The Foundation's principal office is located at 4557 Melan Dr. S. Fairbanks, AK, 99712., but its volunteers and employees are scattered throughout numerous locations. Its business office is located at 809 North 1500 West, Salt Lake City, UT 84116, (801) 596-1887, email business@pglaf.org. Email contact links and up to date contact information can be found at the Foundation's web site and official page at http://pglaf.org For additional contact information: Dr. Gregory B. Newby Chief Executive and Director gbnewby@pglaf.org Section 4. Information about Donations to the Project Gutenberg Literary Archive Foundation Project Gutenberg-tm depends upon and cannot survive without wide spread public support and donations to carry out its mission of increasing the number of public domain and licensed works that can be freely distributed in machine readable form accessible by the widest array of equipment including outdated equipment. Many small donations ($1 to $5,000) are particularly important to maintaining tax exempt status with the IRS. The Foundation is committed to complying with the laws regulating charities and charitable donations in all 50 states of the United States. Compliance requirements are not uniform and it takes a considerable effort, much paperwork and many fees to meet and keep up with these requirements. We do not solicit donations in locations where we have not received written confirmation of compliance. To SEND DONATIONS or determine the status of compliance for any particular state visit http://pglaf.org While we cannot and do not solicit contributions from states where we have not met the solicitation requirements, we know of no prohibition against accepting unsolicited donations from donors in such states who approach us with offers to donate. International donations are gratefully accepted, but we cannot make any statements concerning tax treatment of donations received from outside the United States. U.S. laws alone swamp our small staff. Please check the Project Gutenberg Web pages for current donation methods and addresses. Donations are accepted in a number of other ways including checks, online payments and credit card donations. To donate, please visit: http://pglaf.org/donate Section 5. General Information About Project Gutenberg-tm electronic works. Professor Michael S. Hart is the originator of the Project Gutenberg-tm concept of a library of electronic works that could be freely shared with anyone. For thirty years, he produced and distributed Project Gutenberg-tm eBooks with only a loose network of volunteer support. Project Gutenberg-tm eBooks are often created from several printed editions, all of which are confirmed as Public Domain in the U.S. unless a copyright notice is included. Thus, we do not necessarily keep eBooks in compliance with any particular paper edition. Most people start at our Web site which has the main PG search facility: http://www.gutenberg.org This Web site includes information about Project Gutenberg-tm, including how to make donations to the Project Gutenberg Literary Archive Foundation, how to help produce our new eBooks, and how to subscribe to our email newsletter to hear about new eBooks.